第五章

哈罗德和凯举办了一个聚会,庆祝哈罗德的一个剧本卖给了制片人。这天是华盛顿诞辰,凯在商店里请了假。女友们都来了,穿着最好的冬装和帽子。按照波莉的说法,自从九月份一个导演调戏过哈罗德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一直没工作。他们几个月没付房租了,房地产商相信他们。在他们收到卖剧本的这五百美元时,电信局正要掐他们的电话呢。尽管凯有份收入,但是他们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个谜。凯大笑着说,靠信心、希望和善良。哈罗德的自信给了债权人希望,有了希望,他们就变得宽容。她说,哈罗德还提议,他们应该邀请几个债权人来参加聚会:房地产办公室的人,电信局的人,税务局的芬恩先生,还有他们的牙医,罗森塔尔医生。那不是很热闹吗?

凯高兴地带着大家参观他们的公寓。两个卧室、一个小饭厅和厨房、一个休息室、可爱的小化妆间、嵌入式的衣柜、壁橱和抽屉,整套公寓设计紧凑。纯白的墙、整整一排的竖铰链窗,窗外是个阳光明媚的庭院,种着小树和灌木。最新式的炉子、水槽和冰箱,嵌入式的碗橱,放杂物的柜子和放台布的柜子。每件家具都是最新式样:小餐厅里金色的瑞典椅和折叠桌,厨房和餐厅之间是道板条式折叠门。客厅里有张流行的鲜红色长沙发,配着几只扶手椅。还有把双人椅,上面是个灰白色带条纹的垫子。一盏金属落地灯,一张带金属支架的玻璃咖啡桌,那是哈罗德自己在玻璃店里切割出来的。还有嵌入式的书架,哈罗德把它们刷成了淡黄色。地上没有地毯,窗上也没有窗帘,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百叶窗。他们没有养花,只在罐子里种了几株常春藤。卧室里也没有放床,而是在一个弹簧垫子上又加了一个垫子。哈罗德在底下加了几根红色的木桩,使垫子离开地面。

凯没穿长裙,而是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无袖天鹅绒待客长礼服(这是哈罗德在班德尔店里给她买的圣诞礼物)。他们请来的老黑人女仆端着新式的分格式托盘给大家分发面包。没上鸡尾酒,给大家准备的是用朗姆酒做成的宾治酒。酒具是从普瑞斯那里借来的。一个大酒钵,配着二十四只玻璃酒杯。这是普瑞斯九月份在牡蛎湾结婚时收到的结婚礼物。

当时只有四个女友到场。奇怪的是,今天唯一缺席的只有莱基。她现在正在西班牙。波奇是从康奈尔农业学院飞过来的,还戴着头盔和风镜。海伦娜今年夏天和秋天都在欧洲,她是从克利夫兰过来的。多蒂是从亚利桑那过来的,她的家人送她去那里疗养,她的皮肤都晒成了棕色,戴着个订婚戒指,上面的钻石几乎跟她的眼睛一样大。她就要结婚了,那男子经营矿山,几乎拥有半个州。这完全改变了多蒂住在波士顿、去社会服务中心工作的计划。海伦娜冷淡地说:“你会怀念这里的音乐会和剧院的。”但是多蒂说,亚利桑那也有许多迷人的地方。还有许多有趣的人,例如音乐家、画家和建筑师,他们本来是去那里治疗肺结核的,但是却爱上了那里的乡村。那里可以骑马,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沙漠野花,更不要说印第安人和一些令人神魂颠倒的考古发现,它们吸引了来自哈佛的科学家。

聚会就要结束了。卧室里只剩下一件貂皮大衣。高峰时,哈罗德数过,一共有五件。凯的主管一件,哈罗德剧本的制片人的妻子一件,康妮一件,多蒂一件,还有一件属于康妮的未婚夫。那个年轻人有着红红的脸颊,在《财富》杂志社工作。现在,多蒂的貂皮大衣放在卧室,旁边是海伦娜的豹猫皮大衣,还有一件奇怪的衣服是用灰狼皮做的,这是诺琳·布莱克的大衣。她也是瓦萨的毕业生。聚会刚进行了半小时,哈罗德的制片人就和妻子还有一个明星一起离开了。就是这个明星取代了朱迪丝·安德森在《因为你需要我》中的角色。33届的学生们实际上是举办了一场团聚会,有太多的新闻要说给大家听:丽比的一首诗在《哈珀斯》杂志上发表了。普瑞斯怀孕了。海伦娜在慕尼黑见到了莱基,在大英博物馆遇到了桑迪森小姐。诺琳和她的丈夫(穿黑衬衣的那位)一起去旁听了斯科兹波罗的审判。瓦萨学院的院长(上帝保佑他的心脏)和罗斯福总统在白宫共进午餐……

海伦娜是班里的通讯员,她在脑子里大致整理了一下,想象着自己在下一期的《女校友》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在凯·斯特朗·彼得森的家里,我看到了多蒂·伦弗鲁,她就要和布鲁克·莱瑟姆结婚了。他们计划住在亚利桑那。‘骑马而去的女人’怎么样,多蒂?布鲁克是个鳏夫,回头去看看咱们班的预言书。凯的丈夫哈罗德把他的剧本《羊皮》卖给了制片人保罗·伯格勒。加油啊,哈罗德!剧本计划秋季开拍。沃尔特·休斯敦正在审读剧本。诺琳·施密特拉布的丈夫普特南·布莱克(威廉姆斯学院,30届)创办了一家独立的金融公司,专为劳工和左翼人士募集资金。他的合伙人是比尔·尼克(耶鲁大学29届)。波莉·安德鲁斯说,西斯·法恩斯沃思和莱利·贝克尔开创了一项叫‘遛狗’的业务。波莉说,这让他们整天待在户外。很多辞掉仆人的家庭纷纷发来申请,要求他们去公园里替他们遛狗……”

海伦娜皱了皱眉,她是不是掌握了《女校友》杂志的班级通报的用词风格呢?她和多蒂坐在客厅里,礼貌地等着去拿大衣离开。哈罗德和凯正在卧室里,她想,肯定是在吵嘴。用男主人的话说,这次聚会彻底失败。客人们正要离开时,黑人女仆满脸笑容地端着华盛顿的生日蛋糕进来了。哈罗德红着脸把她赶回了厨房,估计是不想让人们看出他们本来期望大家能多待些时间。但凯是个直性子,她把话说了出来。“哈罗德还打算读他的剧本呢!”她跟在起身离去的客人们后面,伤心地说道。她说,整个聚会就是围绕这个安排的。现在女仆背着自己的小包回家去了。除了海伦娜和多蒂,留下的客人还有一个电台演员、布莱克夫妇,以及一个海军军官。那个海军军官是哈罗德在一家酒吧里遇到的,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位有名的建筑师。电台演员留着一头庞帕多式鬈发。他一边喝酒,一边在跟诺琳争论着哈罗德的剧本。“诺琳,问题是剧中的台词太悲观了,哈罗德给我读剧本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你处理的方式很有意思,但是我在想:这算是戏剧吗?’”他做着手势,有些酒洒到了他的衣服上。“如果观众认可一个角色,那他们就会想看到他有获胜的可能。但是哈罗德对生活的观点太消极了,让他们看不到这种希望。”房间对面,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留着整齐学生头的普特南·布莱克正在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向海军军官解释着他所说的“犯罪积淀原则”。

多蒂眨着眼睛热情地说道:“布莱克先生有一套让富人给劳工捐款的方法,他刚才就在说这个事情,听起来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瞥了一眼手表,看了看诺琳和演员,又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然后和海伦娜过来听他们的谈话。普特南没理她们,喝着酒继续和海军军官交谈。他说,利用古斯塔夫斯·迈尔斯的《美国豪门巨富史》、珀尔的《董事登记簿》和门德尔定律,他可以预测出富人家庭消亡的时间。他推测,这个时间会是在第三代。“我所做的就是去除资金募集当中的侥幸因素,把它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当然,我这是简而言之,但是大致说来,因金钱导致的负罪感有跨代的倾向。或者,如果这种负罪感是在第二代出现,就像拉蒙特家族,它也会出现在次子而不是长子身上。它会传递给女性,而在男性的身上变得不明显。因为财产通常是由长子继承,所以这就意味着,这种负罪感通常会和财产的拥有权分离。这样下去,这种负罪感就像某些隐形特征一样,在家族的繁衍过程中消失,这对左翼没任何好处。”他的嘴角抖了一下,露出诡秘的一笑。海伦娜想,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拿到专利的痴迷的发明家,似乎急于取得海军军官的信任。他继续说道:“现在,我正在研究富人家庭里的智力缺陷和这种负罪感之间的联系。最理想的捐赠人是只有十二岁智力的继承人。”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勉强地笑了几声。

海伦娜的眉毛挑了挑,不禁想到了《圣经》里那个富裕的年轻人,脑子里浮现出了一连串天方夜谭般的故事。这次聚会上的谈论让她感觉很奇怪。她刚才还听到哈罗德对凯的上司(韦尔斯利大学28届)说:“就算是只看风格,也请你读读《共产党宣言》吧。”她不禁咧嘴笑了。忽然,普特南用手里的烟斗指着海伦娜对海军军官说道:“以她为例,她们家的人依靠投资的收益生活。她父亲是奥奈达市钢铁公司的第一副总裁,属于第一代自我奋斗的成功者。这位聪明的女孩,就是他们的女儿,唯一的孩子,对于给劳工募集资金的请求毫无反应。她们的慈善行为也许只限于给红十字会的捐款和购买肺结核邮票。但是如果她有四个孩子,至少一个内心会有这种负罪感……”海伦娜抑制住内心的惊讶,点燃了一支香烟。今天下午是她第一次见到布莱克先生,忽然间,她感觉他肯定有透视眼。就像电影里的读心者,或者确切地说,是个算命师。他的同谋当然就是凯。真讨厌!她真后悔以前把这事当作趣事告诉凯,坦率地对她说,她的父母确实是靠他们投资的收益生活,但是凯却拿这事向人吹嘘。今天下午海伦娜还听到她对哈罗德的制片人说:“海伦娜的父母就从没有萧条的感受。”制片人转过身来,仔细看着海伦娜,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凯说了海伦娜父亲的名字。制片人说道:“没听过这个人,”凯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在华尔街,人们都知道他。他特别喜欢戏剧。你可以问问哈罗德,去年戴维森的剧目在克利夫兰上演的时候,他经常去看。她母亲是当地一家妇女俱乐部的总裁,是个很优秀的女人,经常给女工们举办讲座。她看不起初级联盟那样的组织,认为他们不做正事……”

海伦娜吐了几个烟圈,这是她为了应对内心的不自在而练得纯熟的一个手段。从小到大,她一直被人议论。议论她最多的首先是她母亲。海伦娜个子矮小,长着茶色的头发和迷人的翘鼻子,看起来单薄而脆弱,但身上却有种坚强的气质。她非常像她的父亲,她父亲也是个身材矮小、茶褐色头发的苏格兰人。他出生在密歇根州一个叫铁山的小城里,凭借着自己对合金的认识,在钢铁行业里挣下了大堆的钞票。大家都认为海伦娜是个滑稽人物,幽默、爱恶作剧,说话慢吞吞的,经常不穿衣服走来走去,这习惯起初可是让大家大吃一惊。她的身材几乎就没有发育,如果你在走廊里远远看见她脖子上缠着块毛巾去洗澡,你也许会以为那是个要去树林里的池塘游泳的小男孩。她的腿有点罗圈,她下面那个地方的一小片毛发是明亮的粉红色。大一时,她和凯初次相识,后来两人常常在湖后面的落日山一起爬树。她们还经常在化学实验室里做奇怪的实验,有次差点把自己炸飞。然而大家发现,海伦娜其实很聪明,而且在某些方面,对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又显得很成熟。她读过好多书,尤其是现代文学作品,她喜爱现代音乐,其程度女友们谁也难望其项背。她还收集了好多教堂音乐的限量版唱片。她经常穿着她那苏格兰式的运动衫和短裙,骑着自行车穿过校园。有时候,她拿着个纱网,在莎士比亚花园里追逐蝴蝶。大家都认为她有才华,几乎把她当成了小吉祥物。

在海伦娜看来,最糟的就是其实她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也就是说,吉祥物、在池塘里游泳和拿着纱网捉蝴蝶的样子。有太多的“专家们”在注视着她脸上带着宽容的笑容,就像她的这帮女友们。可以说,她一出生就在为上瓦萨学院做准备。小时候她的母亲就请来家教,教授她各种想得到的课程。海伦娜会拉小提琴,会弹钢琴,会吹笛子和小号。她还曾经是合唱队的女低音。她在夏令营里作过顾问,还拿过高级救生员证书。她还擅长网球、高尔夫球、滑雪和花样滑冰。她还会骑马,不过从没涉足过跳高和打猎。她有一套真正的化学实验设备、一台小印刷机、一套皮革加工用具、一个陶轮,家中还存有大量关于野花、蕨类和鸟类方面的书籍。她的玻璃柜子里有各种制作好的蝴蝶标本,她还藏有各种的海贝壳、玛瑙、石英和红玉髓。这些东西现在都收藏在克利夫兰她的起居室里。这里以前曾经是她放布娃娃的房间,不过布娃娃都已经送人了。她会写严肃的短诗,会模仿鸟叫和钟鸣声。她会打长曲棍球,会下象棋、跳棋和飞行棋,还会打麻将,会玩字谜游戏,还会码多米诺骨牌。她会各种纸牌的玩法,例如桥牌、拉米纸牌、惠斯特纸牌游戏和克里比奇纸牌。她可以背诵圣公会和长老会大多数的赞美诗。她上过舞蹈课,学过交际舞、拉丁舞和踢踏舞。她做过徒步野外地质考察,去过州立精神病救济院,参加过野外宿营活动。她在纽约州波基普西市参观过《达奇思县的哨兵》的印刷工作。她还在华盛顿渡河附近的瀑布里游过泳,参加过位于米尔布鲁克的班尼特学校每年一度的希腊剧演出。在学习卫生学的头一年里,她和凯是班里仅有的两个亲自去学院养牛场调查过乳品加工的学生。有一个工人还教过海伦娜怎么挤奶。她懂瓷器,有少量的鼻烟壶藏品,这些都是她在母亲的指导下开始购买的。她懂希腊语和拉丁语,可以丝毫不觉尴尬地翻译克拉伏特·艾宾那些最露骨的篇章。她懂中世纪法语,能朗读古老的行吟诗人的诗词,不过语音不太准,原因是她母亲当初不赞同请法语女家庭教师,因为她听说这些老师会拖拽孩子,甚至把孩子的头按在煤气炉上,以使他们容易入睡。在夏令营里,海伦娜学会了帆船驾驶、唱古调和海上劳工的号子,其中有些歌词很庸俗下流。她可以用口琴即兴演奏,目前正在学习吹竖笛。从六岁起,她就开始学习艺术,而且很有绘画才能。毕业那年,当凯让女友们列出自己最喜欢的人时,海伦娜狡黠地说,她决定不了。她画了幅彩色漫画,说这是“帕里斯的评判”。在漫画中,女友们都赤身裸体,就像女神像那样,而她自己穿着件短上衣,头上戴着个小丑帽,手里拿着个被虫蛀过的苹果。女友们乐不可支,于是把它挂在了大家共用的起居室。那年的毕业舞会上,因为有些女友有追求者来访,所以大家对是否该把它摘下来很是争论了一番。女友中最腼腆的几个人,像多蒂和波莉·安德鲁斯,担心被人认为过于开放,因为画像太逼真,别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他们摆好姿势画的。

在女友们住在一起之前,海伦娜就和凯是室友,曾经带她去位于克利夫兰的家里住过。自从性进入了凯的生活,她们的关系就不像以往那样亲近了,但海伦娜还是认同母亲的话,把凯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从很小的时候海伦娜对性就有了解,但是对此一笑置之。她对所谓的激情不感兴趣,看到凯对于哈罗德的迷恋,她感到很好笑,她说这是“哈罗德式的婚约”,其实是在暗示英国人未婚同居的古老风俗。在她看来,男人总体上是个古怪的物种,就像独角兽一样。对于哈罗德,她的意见很慎重,她不太喜欢他,看不惯他拼写自己名字的方式。然而,她的父母喜欢哈罗德,赞同凯的选择。去年冬天哈罗德的戏到克利夫兰上演的时候,戴维森先生把自己不太常用的一张俱乐部卡送给了哈罗德,他说哈罗德是个“朴实的小伙子”。

凯自己则深得海伦娜母亲的欢心。戴维森夫人能言善辩,每次凯来家里住的时候,她都要在早餐喝咖啡时跟凯谈论海伦娜,而那时海伦娜还在熟睡。她了解这两个人,即使在睡梦中,她也可以知道她们交谈的内容。她知道,只有戴维森夫人收藏的那些做成狐狸脑袋形状的小酒杯才会认真倾听她母亲的谈话。凯喝着加冰的橘汁,尊敬地看着戴维森夫人。“她有各种机会,”戴维森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各种机会。”这种重复强调的方式让凯以为,戴维森夫人是在私下向她暗示,海伦娜真的很令人失望。但是海伦娜的其他室友们都知道,这话可说得不对。戴维森夫人习惯了公开演讲,即使只有一个听众,她讲话时也会停顿一下,想让人慢慢体会她的意思。她的真正意思是,海伦娜做得非常不错,不过,她对凯说,她不知道是否该让海伦娜在大学里继续学习美术。她解释道:“戴维和我完全不反对海伦娜毕业后成为画家。她的美术老师认为她擅长绘画,肯定前途非凡,博物馆的斯玛特先生也是这种看法。我们曾经讨论过,让她去纽约的美术学生联盟学习一到两年,还考虑过让她在格林威治开个工作室。但是你知道,在瓦萨,她的兴趣拓宽了。”凯点头同意。戴维森夫人也想知道为什么海伦娜没能加入美国大学优等生联谊会。凯后来对海伦娜说:“我对她说,只有那些书呆子才会在大一时加入优等生联谊会。”戴维森夫人大声说道:“我就是这样跟大卫·戴维森说的!那些填鸭式教出来的女孩!”戴维森夫人特别讨厌那些死学的学生。

她继续说道:“我自己没有上过大学,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为了这件事,到死我都会怪大卫·戴维森。”像戴维森夫人的很多话一样,这句话含义模糊。其中既有暗示,又夹杂着个人的回忆。凯理解这话的意思是,戴维森先生娶她的时间不合适。海伦娜的母亲又高又胖,满头灰发,双耳旁的发卷样式已经过时。她容貌普通,白色的大脸就像是瓦罐里发酵起的一个面团,一双沉郁的大眼闪着亮光,看起来似乎是放错了地方。她是个加拿大人,来自于萨斯克切温省,说话有点走风。

事实上,她曾经是个乡村教师,生活顺利,快到三十岁时,在一个冶金专家的家中遇到了戴维森先生。她没有拿到学士学位,那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在那个“不利流年(1901年)”,萨斯卡通市开办了一所大学,她去探访那些教授,结果发现她比他们懂得还多。由于没能上完大学,她对戴维森先生有种奇怪的不满。海伦娜的父亲有时候会说:“我们得在金婚纪念日的时候给你母亲买个荣誉学位。”戴维森夫妇很讨厌炫耀。除了自己的结婚戒指,戴维森夫人几乎不戴其他首饰,只是偶尔会戴个宝石胸针,或者在带有圆点图案的连衣裙胸口配个诞生石。海伦娜有套月光宝石,一个猫眼胸针,一个水晶胸针,还有条珍珠项链是在她十八岁生日时购置的。当时,母亲为她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茶会,向她引见了她们家的各位老朋友。她们把自己的家叫作“小别墅”,里面有个带围墙的小花园,种着桂竹香。

凯曾经对女友们说过,虽然戴维森家的房子就位于克利夫兰市中心,离一个汽车站只有两个街区,但是却掩映在高高的树篱和围墙之中,几乎像个魔法宫,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一样。房子小巧、简洁而安静,窗台上有棉垫,家里有摇椅,架子上、柜子里和梳妆台上,放满了各种珍贵的易碎品——奶杯、三明治杯、英国伟奇伍德陶器,斯塔福德郡瓷器,洛斯托夫特瓷器,有英国王冠标志的德比瓷器等等。餐桌似乎总是刚刚摆好,等着大家来吃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餐。上面放着烤面包架、松糕加热器,装满糖粉的松糕保温盘,浸泡着鲜花的洗指碗,还有种叫懒苏珊的餐具,凯都没听说过。家里没有仆人们蹿来蹿去,让人担心自己用错了餐具。海伦娜总是家里最后一个用餐的人,在她吃完早饭后,黑人女仆会拿来一个带漂亮玫瑰花的大瓷盆和满满一罐热水,戴维森夫人就会在餐桌边开始清洗这些早餐用过的碗碟,然后用一条绣花毛巾擦干。

晚餐时,在上过主菜后,女仆会拿来一个红绿搭配的中国产精致沙拉盘和一个调味品架子,上面放着橄榄油、芥末瓶和装有各种醋的小瓶子。戴维森先生就会站在桌旁调好沙拉酱,然后拌好新鲜的蔬菜。他们不常请客,到家里来的大多数朋友要么是单身老汉,要么是寡妇,他们幽默地称之为自己的“追随者”,但是对他们都不太热情。而他们的独生女儿,却有很多在走读学校里认识同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机会,更不必说在舞蹈学校和主日学校了。戴维森夫妇都不是常去教堂的人,但是他们认为海伦娜应该了解《圣经》和基本的基督教教义,这样就可以有自己的主张。

读完走读学校后,海伦娜去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寄宿制学校,那里的课程全面而实用。每年夏天,他们都去加拿大新斯科舍省雅茅斯市罗德岛望山上的小别墅里度假,或者去缅因州的毕德福温泉,海伦娜总会请些朋友跟她同去。她在年满十八岁拿到了驾照后,就开始开一辆小型福特汽车,这是戴维森先生给家里买的第二辆汽车。

1930年的夏天,海伦娜大一,他们本计划去湖区公园,戴维森夫人非常喜欢多萝西·华兹华斯,但是生意上出了点情况,所以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待在家里,这样戴维森先生就可以关注事情的进展。戴维森夫人后来查明,瓦萨学院的女孩子们也都没有去湖区。

今年六月,戴维森先生忽然宣布,海伦娜需要换个环境。在毕业典礼上,他对她母亲说,他发现海伦娜有点瘦了。她最好去欧洲住上几个月,然后再去那个幼儿园里工作。他认为,海伦娜受过这么好的教育,却选择了去教小孩子们音乐和手指画真是荒唐,他听说那所实验小学里有很多讨厌的犹太小孩。毕业典礼后的一次午餐时,他曾经生气地问过凯这个问题。戴维森太太马上说道:“行了,孩子她爸!”戴维森先生的火气顷刻间消了大半,说道:“好吧,孩子她妈。”凯和海伦娜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凯怀疑,他生气的原因是海伦娜没有像许多犹太姑娘们那样拿到好成绩。戴维森太太明显也是这样想的。她清了清喉咙说,海伦娜具备了一个真正的学生应有的素质,这是那些死读书的学生不可比拟的。“我对戴维说过,我见过那些手拿文凭的高分学生,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们脸上的那种表情,你们不知道,她们身上闻起来还带着熬夜苦读的灯油味道。”“哦,妈妈!”海伦娜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说道。但是戴维森先生还不肯打住。他推开面前的炸鸡,质问道:“为什么海伦娜要从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手里夺走这份工作呢?你能告诉我吗?”他瘦削的脸颊都有些发红了。凯正准备回答,但是戴维森太太平静地说道:“孩子她爸,你的意思是说像海伦娜这种地位的女孩就没有和其他女孩同样的权利吗?”

戴维森先生反驳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话真是一语中的,我们有钱,为此我们要付出代价,”他转向凯继续说道,“我这个地位的人有特权,这是我在《国家》和《新共和国周刊》杂志上看到的。”戴维森太太点了点头。戴维森先生说:“好,那大家听好了,拥有特权的人会放弃或者需要放弃自己的某些权利。”凯说道:“我想我不大明白。”戴维森先生说:“你肯定明白,海伦娜和她母亲也都明白。”戴维森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道:“咱们举个例子来说,假如海伦娜画了一幅画,难道说因为别的画家穷,她就没有权利卖掉这幅画吗?”戴维森先生说:“画不是服务,海伦娜提供的服务是克利夫兰城里成百上千的其他女孩都可以做的事情。”这时,讨论中断了,侍者拿来了账单,戴维森先生付了账。海伦娜自始至终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凯表示,戴维森先生的观点极不公正,他让海伦娜去欧洲旅游就是在贿赂她,是想腐蚀海伦娜的诚实和正直。她直言不讳地对海伦娜说,她绝没想到海伦娜竟然会乖乖地夹着尾巴去了欧洲,而且还一直待到圣诞节前才回来。现在她回来了,不去努力找工作,却谈论在克利夫兰学习雕塑,在各个地方的基督教青年会学习特技舞蹈。她也不大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结婚,凯说过,海伦娜是个无性动物,就像头小骡子,永远都不会结婚。因此她只能自己来认识自己的潜力。凯这天下午对伯格勒先生说,她和凯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伯格勒先生说:“真的吗?怎么个不同呢?”凯答道:“在大学里,我想当个导演。”她大声地对海伦娜喊道:“海伦娜,你过来,我们正谈论你呢。”海伦娜不情愿地走了过来,她戴着一顶无檐小帽,穿着一件带花边领的黑天鹅绒长裙,裙子的前面是一竖排扣子,领边别着她的猫眼胸针。凯继续说道:“我刚才说我一直想要当个导演。”制片人说道:“嗯,这就是你和哈罗德两人间的共同点。”这是一个和善的犹太男人,灰头发,皮肤白皙,有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凯点头应道:“我在学院的会堂演出里导过一出戏,这和哈莉老师教的戏剧创作不一样,就是哈莉·佛拉纳根,你听说过她吗?会堂演出是我们学院剧社活动的一部分,只是学生间的事情。听起来跟集邮类似。在戏剧创作课上,哈莉老师从不让我作导演,我和莱斯特一起负责灯光。莱斯特是哈莉老师的助手,你可能没听说过他。我负责搭建背景。”“那么现在呢?”凯叹了口气:“我放弃了。现在我在梅西百货的培训部工作。我有这种动力,但是没有这份能力,哈罗德看我导演的会堂演出时就是这么说的。那出戏的名字叫《冬天的故事》,是在室外剧场演出的,海伦娜扮演的是奥托吕科斯。”

制片人看了看海伦娜。凯继续回忆道:“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一时间没了思路,我有这种动力,但是没这个能力,海伦娜有这种能力,但是没这种动力。”制片人身子探向海伦娜,好奇地问道:“你对戏剧事业感兴趣?”凯替海伦娜回答道:“噢,不,哈罗德说,海伦娜适合演小丑,但是不适合当演员。她才艺众多,以至于无法选择。她写作、唱歌、画画、跳舞,还会演奏,我都说不上来有多少种乐器了。多才多艺的姑娘。海伦娜,我正跟伯格勒先生说你的父母呢。你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你母亲‘接受’多少杂志?她母亲是个加拿大人。”海伦娜端着一杯饮料,沉思着。她知道,有人在要求她给伯格勒先生表演一下,以前她就经常在母亲的注视下,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给人背诵或者演奏,现在看来是又得这么做了。她注意到,伯格勒先生淡红色的眉毛下露出一丝急切的目光。

她扮了个鬼脸,然后慢吞吞地说道:“嗯,有《国家地理》《基督教世纪》《传教士》《戏剧艺术月刊》《舞台》《国家》《新共和国周刊》《斯克里布纳杂志》《哈珀斯》《学者》《论坛》《伦敦时报》《文艺副刊》《经济学人》《观察家》《黑森林》《今日生活》《十九世纪和未来》《宾治酒》《插图》《艺术知识》《古玩世界》《乡村生活》《爱西斯》《现代语言学会会刊》《柳叶刀》《美国学者》《名利场》《美国信使》《纽约客》和《财富》。最后四个是我爸爸订的杂志,但是我母亲要‘浏览一下’。”

凯说:“还有一些你没说到。”伯格勒先生笑了笑。大家都认为他其实是个共产主义者。他加了一句:“当然还有《大西洋月刊》。”海伦娜摇了摇头:“没有,母亲跟《大西洋月刊》‘不和’,她不赞同他们在迦尔纳系列里的部分说法,因此取消了订阅。我母亲非常喜欢取消她的订阅,不过那对她来说也是个痛苦的事情。她跟《周六文艺评论》也‘不和’,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因为她喜欢‘双克罗斯迪克字谜’。她曾经想过用我们仆人的名字再次订阅,但是她又担心他们会认出地址。”海伦娜无力地咧嘴笑了笑。伯格勒先生看到她这个样子,响应般地问道:“听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能不能告诉我,她对《周六文艺评论》有什么反对意见?是不是这本杂志对性的描写过多?”海伦娜说:“哦,你对我母亲的判断是错误的。她对性描写无动于衷。”这时候,住在楼下的一位《周六文艺评论》读者也参与了进来。他在丽比·麦克奥斯兰的身边挤出了位置,说道:“我就喜欢这些描写,你不喜欢吗?”海伦娜沉着地继续说道:“让母亲反感的是大脑中更高层次的东西。语法和词汇的使用错误太多。她对杂志中那不准确的用词感到很反感。”凯鼓励她继续往下说:“比如说?”“悬垂修饰语、介词失当,用‘恼怒’来替代‘恼人’、用‘贬低’来表示‘降低’,还有‘左撇子’这个词。”那个读者疑惑地问道:“左撇子?”“母亲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说在左边,或者做事用左手。如果你说某个人是左撇子,那这句话的全部意思就是说,这人做事惯用左手。我们也可以说一件事‘左撇子’,但是这时的意思就是指这事情是私下里秘密进行的,或者说某人是个私生子。”波奇喊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愤愤不平。海伦娜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围成了一个圈子。丽比急于多听听,她提示道:“说说‘推断’和‘暗示’这两个词。”海伦娜说道:“这两个词太普通了,我母亲不会特别注意他们。我们看看‘一丝不苟’这个词,这和‘整洁’可不是同义词。”她特别重视拉丁词根,但是不赞成英语中的离格用法。“啊哟!”哈罗德的朋友希森先生,也就是在婚礼上给大家拍照的那个男子说道,“再说说‘我忍不住’。”旁边好几个声音同时说道:“说说‘忍不住’和‘情不自禁’,这个说法有问题吗?”那位读者也说:“多给我们讲一讲。”海伦娜说:“我母亲特别讨厌‘忍不住’这样的说法。”

海伦娜母亲习惯加重语气的说话方式在海伦娜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凡是戴维森太太着重强调的地方,海伦娜都插入了自己的话,结果经她轻言软语说出来的句子、词语甚至是物体的名称都有了一种讽刺的味道。戴维森太太的言辞中似乎带有一种权威的力量,而海伦娜的话似乎会引起人深度的怀疑。她曾经对凯和多蒂说过:“我在大英博物馆里看到了桑迪森老师。”她眉头高挑,慢吞吞、干巴巴地提到这两个名字,好像在暗示“桑迪森”老师是个什么奇妙人物,而“大英博物馆”则是个骗子的招牌。这种扭曲的音调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机械习惯,就像是长号中的滑块一样。事实上,对教她莎士比亚戏剧的这位老师和大英博物馆,她满心都是敬重。从她能走路起,她就拥有一张大英博物馆的图书卡,对那里的图书分类就像对弗内斯集注版莎士比亚一样熟悉。大学里,她在“话题笔记”方面的表现就远超他人。她写字台上的打字机旁边有很多木头盒子,里面装满了详细的分类卡片。这台打字机是她大三时的圣诞礼物,因为戴维森太太要她先学好书法。有一段时间,除了学习音乐和骑术,她每隔一天就得上一节书法课,而且还得自己用羽毛来做羽毛笔。在大英博物馆里遇到她这位酷爱莎士比亚戏剧的老师,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海伦娜的说法让人觉得好像需要对在这个地方相遇做个解释:桑迪森老师当时正在写一篇论文,内容是伊丽莎白时代不太为人所知的“亚瑟·乔治”,而海伦娜当时正在那里查询“多萝西·理查德森”的早期出版物,却停下来看起了《埃尔金大理石》。在叙述这种“真实的细节”时,海伦娜压低了嗓音,严肃地揉揉额头,像她母亲那样语气神秘,就好像是在给大家提供有关某人的独家消息。

制片人离开时,对哈罗德说道:“这是个可爱的孩子,她让我想起了赫本,成名前的赫本。她的母亲也是俱乐部的女会员。”凯觉得戴维森太太被人贬低了,但是海伦娜对这“表扬”中的后一部分无以反驳,她温和地对凯说:“我母亲确实是个俱乐部女会员。而我不喜欢凯瑟琳·赫本。”她希望人们不要拿她们两个作比较。戴维森太太是第一个发现她们两个长得很像的人。她曾经对海伦娜说过:“海伦娜,赫本是布林莫尔学院29届的学生,戴维·戴维森和我见过她跟简·科尔在一起,当时她留着短发,跟你的一样。”


海伦娜疲惫地看着卧室门。她想回家,或者干脆跟多蒂一起去瓦萨俱乐部对面第四十九大街的隆格尚普酒店吃晚饭。她知道,回到克利夫兰后,她一定得向母亲汇报对凯和哈罗德的“新发现”,诸如他们的新公寓怎么样了,哈罗德在事业上有什么进展了。听完海伦娜的陈述后,戴维森太太一定会说:“我一直偏爱凯。”海伦娜知道,戴维森太太有个怪癖,她坚持要求所有的消息和新闻都应该是正面报道,要反映出人类生活的稳步发展。

哈罗德的剧本要上演了,这肯定是个特大好消息,然而凯和哈罗德似乎都不太开心。也许,像多蒂说的那样,是因为成功来得太慢了。多蒂曾经听过一个令人心痛的故事:哈罗德曾经在某个暴发户家里的聚会上帮人表演木偶剧,有人看到他在幕后控制灯光,而且还不让他跟客人们坐在一起。凯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事。今天,凯看起来有点紧张和疲惫,而哈罗德喝得也有点过多。哈罗德说得对,这次聚会没“成型”。制片人和他的妻子对这么多瓦萨的姑娘感到很困惑。海伦娜担心哈罗德这只股票会降价。凯本希望女友们能成为聚会的中心,但是中心人物却不是她们。如哈罗德所说,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哈罗德和海伦娜品着宾治酒,一致认为,在今天下午到场的所有姑娘中,只有凯是个真正的美女。然而她的脸上失去了那生动的色彩,如果戴维森太太知道的话,她一定会伤心的,因为她一向很欣赏凯玫瑰花瓣似的脸色。

卧室的门开了,这对爱情鸟终于露了头。凯的脸上洋溢着纯洁的微笑,哈罗德的烟斗也得意扬扬地向上翘着。凯宣布,哈罗德今天上午准备了一大碗的辣椒肉酱,大家都要留下来吃晚饭。饭后,如果客人们高兴,哈罗德要给大家朗读他剧本中的一幕。海伦娜和多蒂别无选择,当然要留下来。凯还指望她们两个呢。哈罗德进了厨房去拿酒。他不让凯帮他,他知道凯很累了,这是她的假期。多蒂低声说道:“这真令人感动!”海伦娜却不为所动,她知道,哈罗德和她都了解凯,凯是个闲不住的人,最不喜欢被人忽略。她们听到哈罗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盘子碰得叮当作响,还有开关抽屉的嘎吱声。凯坐不住了,喊道:“我来煮咖啡好吗?”哈罗德回答道:“不用,你招呼客人吧。”凯看了看大家,脸上露出失败而焦急的一笑。听到厨房里的响声不断,多蒂主动提出:“我来帮他吧。”诺琳说道:“不,还是我来吧,我熟悉厨房。”她迈着大步去了厨房,然后使劲关上了门。凯难过地对海伦娜说:“她做的咖啡太淡,而且她还要用纸餐巾。”海伦娜说:“由她吧。”

电台演员转向凯,他明显喝多了,手里的烟卷还在发抖:“借个火好吗?”凯看看四周,没有火柴,所有的小册子都空了。普特南默默地把他的烟斗递了过来,演员把烟卷插到烟斗上的时候,一些烟灰掉到了刚打过蜡的地板上。凯喊道:“噢,天啊!”赶紧用脚把它们踩灭,“我到厨房去拿些火柴吧。”海伦娜说:“我去拿吧。”

进了厨房,她发现诺琳和哈罗德正在厨房的百叶门后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的同学那山猫般瘦削高挑的身体向后弯曲着,而哈罗德则凶猛地向前探着身体在吻她。不知为何,这一幕让海伦娜想到了德国的无声电影。诺琳闭着茶色的眼睛,头巾已经松了。地上掉着一块洗碗巾。海伦娜进来的时候,他们湿漉漉的嘴唇分开了,转过头看着她。这时他们听到凯的喊声:“找到了吗?哈罗德,把厨房的火柴给她好吗?”海伦娜看到了炉子上的火柴。诺琳和哈罗德往后退了点。“让开!”她快速地从他们两人中间挤过。她捡起洗碗巾,扔给哈罗德,然后抓起火柴向客厅走去。在她划着火柴为演员点烟时,她的小手因为看到的这令人愧疚的一幕而发抖。火柴熄灭了,她又划着了一根。她注意到,屋子里充满了硫黄的味道。

几分钟后,诺琳用托盘端着几个盘子和一盒餐巾纸走了进来,哈罗德跟在后面,端着辣椒肉酱。大家都开始吃饭。电台演员继续谈着他对《羊皮》的评论。哈罗德回答道:“一个正直的人衰落是很快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伦娜。他放盘子的时候稍微歪了一下。“抱歉,我去下卫生间。”电台演员重复道:“正直的人的衰落,哈罗德说得多好啊!一个大学校长,本来位于顶峰,但是政客们要他下台,他便一落千丈,这是个大胆的想法,但不是演员的想法。”那位海军军官突然说道:“莎士比亚不是个演员吗?”演员说:“那跟我的观点有关联吗?”海军军官说:“嗯,我说的是李尔王。他开始的时候不是也在顶峰吗?”海伦娜说:“李尔王算不上是个正直的人。”这时,他们听到卫生间里马桶抽水的声音。演员说道:“《李尔王》的结局还是不错的。考狄利娅、肯特、那个傻瓜。在哈罗德的戏里就没有解脱。哈罗德说,那都是假的。”

“克拉拉的蛋糕!我们该上克拉拉的蛋糕了,我答应过她。我担心刚才我们没把蛋糕跟饮料一起拿来,就已经伤了她的感情。”就在咖啡上来的时候,凯喊道。哈罗德用一种不太高兴的语气纠正道:“刚才是我不让把蛋糕拿上来。你为什么不明说你的意思呢,凯?”凯转向大家:“等着看吧,她给我们的聚会特意做了蛋糕,又从哈莱姆专门送了过来。克拉拉是个大好人。她开着一家高级丧葬用品店。泰格·佛劳尔斯的葬礼用品就是他们的。她描述他‘庄重地躺在那里’,你们真应该听听她的描述。还有,我喜欢听她谈论她的竞争对手。‘我们这个行业中的骗子把我的生意都抢走了。’”哈罗德说道:“拿蛋糕吧,你对这个黑人的模仿糟糕得很。”“是你在模仿她,哈罗德。”“去拿蛋糕吧!”哈罗德重复道。大家都等着凯回来。能听到凯洗餐具的声音。小猫似乎抓了诺琳的舌头,普特南·布莱克也不善言谈了。多蒂给大家又倒了一回咖啡。在给普特南倒咖啡的时候,他用胳膊轻轻推了一下海伦娜,两眼放光,说道:“看,货真价实的奶油!”海伦娜看得出来,这比今晚的任何事情都让他兴奋。

凯用一个粉红色的玻璃托盘端着蛋糕,手里拿着几个刚洗过的盘子,走了进来。蛋糕表面的白霜上点缀着黑樱桃树和一柄巧克力做的小斧头。“啊,上帝保佑她!”多蒂说道。哈罗德斜眼看着蛋糕,说:“保佑她那颗衰老的黑心,这肯定是直接从哈莱姆的面包店里拿来的。”凯用一只手拂了拂脸颊。“哦,不会的!”凯说,“克拉拉不会对我撒谎的!”哈罗德阴郁地笑了笑:“最劣质的蛋糕。让大家吃面包吧。”他转向海军军官说:“你不这样看吗?”演员说道:“你们看这蛋糕上的糖霜,这是纯正的拉沃利斯公司的产品啊。”

泪水涌上凯的双眼,她挑战似的开始切蛋糕。哈罗德说:“凯容易受骗,她心思单纯,以为那个老谋深算的女仆在高高兴兴地给凯小姐和先生烤蛋糕呢。”多蒂马上说了一句:“我倒是认为这挺感人。我打赌它的味道也很好。”她接过一块吃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做了,只有哈罗德在盘子递到自己面前时摇了摇头。他挥舞着咖啡匙说道:“连同它倒进焚化炉吧!”大家轰然一笑,然后就不再开口。看起来哈罗德说得对。演员悄悄地对海伦娜说:“像是在吃浸过糖的棉花。”海伦娜把盘子搁在一边。站在凯的位置,她本可以不上这道蛋糕。从实用的角度考虑,这样做其实是在鼓励仆人去浪费她的钱。但是从各方面考虑,她也认为哈罗德的插科打诨没什么意思。她感觉,他把自己打扮成小丑是想告诉她,他其实是个“伤心的男人”。他是在担心她会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吗?可怜的家伙。海伦娜本来很乐意让他放心,她对她所看到的一点都不在意。她认为那都是酒精的作用。在她向母亲谈论起她的某个玩伴时,她母亲就经常告诫她:“海伦娜,我不想听什么故事。”她对哈罗德的不自在有点同情。他对凯不好,是因为他担心如果他对凯好,海伦娜就会认为他是个伪君子。

房间对面,凯正在谈论她的结婚礼物,海伦娜觉得她相当兴致勃勃。海伦娜对她的同情马上变成了极度的尴尬。包括海伦娜在内的三个旁观者正在嘲讽地看着她,听她讲话,而她自己还毫不知晓。她说,到现在还有些非常奇怪的东西邮寄过来,和克拉拉的蛋糕是一个级别的。“你们看看这个。”她拿出一个很难看的红色玻璃水瓶和六个小酒杯。这是她住在盐湖城的一个儿时伙伴寄过来的。“我们拿着能做什么呢?送给救世军吗?”演员说道:“把它们送给克拉拉。”几乎每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哈罗德忽然说:“把它们倒进焚化炉里。”

大家拿起水瓶在灯光下查看,争论着它的工艺和规模化生产,这时他们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粉红色的玻璃盘和上面剩余的蛋糕都不见了,哈罗德也不见了。海军军官问道:“他去哪儿了?”诺琳答道:“我想他在厨房里。”然后他们听到门铃在响,原来哈罗德把自己锁在门外了。大家都问:“你去哪儿了?”“给蛋糕来一个维京式葬礼,不是很有英雄气概吗?”他向众人敬了个礼。“噢,哈罗德!”凯伤心地说道,“那是克拉拉的蛋糕盘子。”那个演员咯咯地笑了。哈罗德的脸上带着决绝的神情,开始收拾小红酒杯。“你拿着水瓶,朋友。”他对演员说道。演员照着做了,嘴里还哼着《葬礼进行曲》。多蒂小声问道:“他们喝醉了吗?”海伦娜点点头。这次哈罗德没关门,大家在客厅里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哈罗德回来了,说道:“下一个呢?”凯努力想挤出点笑容:“亲爱的,什么下一个?”她对大家说道:“我最好阻止他,否则我们家的财产都得遭殃。”普特南也催促道:“是的,阻止他。那很严重。”演员说道:“别扫兴,咱们也来做这个游戏吧,每人都选个东西扔掉。”凯跳了起来:“哈罗德,你不是要给大家读剧本吗?你答应过的。”她想借此哄哄他。哈罗德说:“啊,是的!天晚了,你们明天还得上班,但是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他走进小餐室,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手稿的灰色夹子。

“把它扔到焚化炉里去吧!”他那高瘦而结实的身体在书橱旁边稍停了片刻,然后就绕过去向外走。诺琳大声喊着,让人去拦住他,普特南和海军军官站起身拦住了哈罗德。演员跳起来要从哈罗德手里夺回手稿,纸张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哈罗德把手稿抓在胸前,另一只手推开追赶者。在门口,几人扭扯在一起,但哈罗德还是打开了门,然后砰地关上门走了。凯叹道:“哦,唉!”多蒂小声说:“他会不会把自己也给扔到焚化炉里?”那位演员说:“不会,我想过这一点,焚化炉太小,容不下人的身体。”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可他会去哪里呢,凯?”诺琳问道,“他没穿外套啊。”“有可能在楼下。”凯就事论事地说,“跟拉塞尔喝酒。”拉塞尔就是刚才那个出版社的读者。“我想你们还是先回家吧。”凯继续说,“等你们都走了,他才会回来的。以前他这样消失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得很。我想他会不会去投河。后来,我发现他去了拉塞尔家,或者去诺琳和普特南家。”普特南点点头:“但是这次他肯定不在我们那儿,因为我们都在这儿。”大家都穿上外套。多蒂小心地提醒:“那他的手稿呢?”凯说道:“哦,不用担心。伯格勒有一份。沃尔特·哈斯顿也有一份。哈罗德的经纪人那儿也有三份存档。”海伦娜的心里今天第二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凯永远都是个“直筒子”。

在出租车上,海伦娜和多蒂还在谈论这件事情。多蒂问,“你是害怕,还是在考虑什么?”海伦娜说:“我是感到害怕。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是大笨蛋。”她咧开嘴笑了。多蒂说道:“除了凯。真有意思。”停了停,她说道:“哈罗德肯定知道凯了解这些事情。我是说他还有几份原稿。”海伦娜点点头:“他是不是认为她会保持沉默?”多蒂无法回答,深有感触地说道:“她背叛了他!”海伦娜马上回应道:“她又不是黑帮头子的情妇。”“换做是你,你也会把事情抖出来吗?”多蒂追问道。海伦娜说:“是的!”

她的脑子里正在闷闷不乐地构思新的班级记录。“来自华盛顿的生日报道。昨晚,我看到凯·斯特朗·彼得森的新婚丈夫和诺琳·布莱克拥抱在一起。两人看起来都很健康。凯在梅西百货有望得到提拔。晚上,客人们看到了正式的手稿焚烧仪式。凯给大家准备了鱼屋酒店的宾治酒,是用殖民地时期的老配方调制的。凯和哈罗德住在东区第五十大街的一套漂亮公寓里,临近河边,如果哈罗德的婚姻‘触礁’,他可以很方便地跳河。主修人类学的多蒂·伦弗鲁认为,像撒谎这样的小事在婚姻中变得极其重要。如果她嫁给了一个天生的撒谎者,她就会慢慢受到他的同化。33届的同学们,你们怎么看?请写信告诉我你的想法,咱们深入地探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