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丽比·麦克奥斯兰在格林威治村租了套漂亮的公寓,她的父母帮她支付了房租。毕业前出版商答应给她的工作没有真正兑现。跟她面谈的一个合伙人领她在办公室里转了转,给了她几本那家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正在办公室里抽烟的编辑勒罗伊先生。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浓眉、黑须。合伙人在的时候,他对丽比客客气气,但是合伙人走后,他却没有给丽比安排办公位置(丽比偷偷看过了编辑部,注意到有一个空位),而是让她一周后再来。他说,他要给她一些手稿,让她回家校对,看看她是否合格。校对一篇,写一篇总结和评论,出版社付她五美元。他说,她一周应该能做三篇,相当于半时工作,可能收入还更高。他说:“如果你在办公室全天工作,我们只能付给你二十五块钱,而且车费和午餐费自理。”他问丽比是否接受,丽比立刻同意了。她想,如果他认为她很迫切,也许会多给她几份手稿。

不过,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她的能力非常适合出版业的工作:她能流利地阅读法语和意大利语,做过文案编辑和校对,负责过瓦萨文学杂志的主编,上过短篇小说和诗歌创作方面的课程,打字快而准,这都是这一行的必备技能。但是丽比很清楚这一行竞争激烈,对于写给勒罗伊先生的报告,她煞费了一番苦心。打字用纸是皮茨菲尔德一家造纸厂生产的天蓝色打字纸,三倍行距,装订的时候还加了蓝色的硬质封面。在瓦萨学院,她表现主题的方式就有目共睹。她总是给周论文加个标题页,并且做好标注,然后用封皮包好。她的字很有特点,有希腊风格,大写字母总是用花体书写。凯切尔老师很快就在英语105班的学生们中注意到了她,并称她是“具有灵巧双手的艺术女郎”。热情爽朗的凯切尔老师说她才华横溢,在大一的《范文》杂志上就可以看到她精彩的文章。作为一个新生,她就受邀参加了瓦萨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丽比最为擅长描写。她在年鉴中夹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背面写着一条格言:“这个充满希望的美女一直在创造。”

她姨妈在费苏里有一座别墅,丽比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一年。其间,她在佛罗伦萨上了最好的小学,后来又在那里度过无数个夏天,准确地说,是两个。丽比爱夸张。她的意大利语讲得极棒,带着点俏皮的托斯卡纳口音。大一时,她极力想去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就读,因为她曾经读过一本很吸引人的小说,叫《法学女博士》,说的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博学的女子在博洛尼亚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但是后来被马拉泰斯特人强奸并掳走了。可是她又担心离开瓦萨一年的时间,会耽误她当选学生会主席的职务,那可是她心慕已久的“王冠”。

丽比是篮球队的中锋,在班里拥有一大批追随者。她是意大利学生会的主席,在大二的时候还曾经是班长。她还积极参加社区教会的工作。但是在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中,她被北楼派打败了。因为北楼派的人更爱喧哗,更善于交际,所以在大四时,她们赢得了班里所有的职位。在大一期末时,她们请她加入她们的团体,但是她当时认为莱基她们这群人更时髦。可是后来竞选时,莱基和其他人甚至都没投她的票。

丽比总是跟人一见如故,可是慢慢地别人就会莫名其妙对她失去兴趣。“她们看见我的时候总是会避开。”在她们这一群里也是这样。丽比喜欢《人性的枷锁》那本书,崇拜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艾德娜·米莱、艾莉诺·怀利,酷爱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某些作品,但是她找不到人跟她探讨,因为莱基说她的想法太伤感。奇怪的是,在姐妹社之外,她是最有人气的女生,可在女友们之中,她却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个。例如说,是她举荐锋芒不显的海伦娜进了文学杂志的编辑部,可是海伦娜却悄悄地转了向,和主张“实验文学”的少数派混到了一起,而且,还和自己的大敌诺琳·施密特拉布一起发布了一封“致编辑的公开信”,声称学院杂志已经不再代表瓦萨的写作风格,而是成了一个“乏味的”文学小团体的遗产。后来丽比接受了编辑人员的建议,顺应潮流出版了一期“实验专刊”,却没料到其中一首讽刺现代诗歌的诗完全是一个精明的一年级学生的恶作剧。紧跟着,在下一期的杂志中,她力主刊登的一篇小说被发现原封不动地抄袭了《哈珀斯》杂志的一个故事。为了这个姑娘的未来,系主任跟《哈珀斯》杂志交涉后,把这事压了下来。丽比只把这事告诉过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是其中某人却背叛了她(很可能是凯)。很快反对派就把这个消息扩散开来。他们说,由于宽厚而受骗是一回事,但是把从一本陈腐的二流杂志上抄袭来的文章当作原创发表就是另一回事了。对此话的后半部分,丽比并不认同,因为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在《哈珀斯》杂志上发表一篇自己的小说或者诗歌。

她来纽约已经两年了,开始是跟两个来自皮茨菲尔德的姑娘住在一起,如今是独自一人住在这套漂亮的公寓里。她盼望成功,她的父母也愿意鼎力相助。她弟弟已经在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姐姐也跟一个叫哈克尼斯的男人结了婚。所以她现在无牵无挂,正是展翅高飞的好时候。

勒罗伊先生给了她一大堆手稿校对,她不得不买了个时髦的黑牛皮公文包来回搬运。同屋的姑娘看到她提着沉重的皮包、步履蹒跚,总是惊讶地说:“你成功啦,丽比!”眼下丽比任务繁重,她还得给《星期六文学评论》和《先驱论坛报书评》写一些书评。她的室友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因为她们马上要去凯瑟琳秘书学校学习的就是这方面的东西。她的家人也喜气洋洋,给她租了这套公寓。丽比决心致力于文学事业,在她弟弟来纽约看望她的时候,她就让他把这个话传给了父母。父亲把她收到的第一张稿费支票复印下来,并镶在了相框里。她把它挂在自己的写字台旁,上面放了一根从父母的花园里折来的桂树枝,以此表明自己已经戴上了桂冠。

写书评的想法完全出自勒罗伊先生。有一天,她问勒罗伊先生怎么样才能发展得更快。“你也许可以试着写点书评。”虽然他的话不无讽刺,但是丽比还是去找了艾米·罗夫曼小姐和范伯伦·多伦夫人,结果她们都给了她机会。然而要打开《纽约时报》的大门,她还得费点力气。

勒罗伊先生给她的手稿大多是小说,丽比所喜欢的传记他都留给了专业人员。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丽比尝试过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书籍。她想,自己还是太嫩了点。丽比的情节梗概写得很详细,因为她不想对作品妄下判断,她常常熬到深夜,只为尽力做出一些批评性的注解和建设性的建议。她很想做编辑,那是一种创作,在出版业里这才是更为荣耀的工作,而不仅仅是审审稿子。她坚信,出版商的工作就是贴近大众,而不是取悦丽比·麦克奥斯兰。所以她尽力把每本小说都看作潜在的畅销书,这和《先驱论坛报》那个编辑的想法完全一致。她用甜甜的南部口音对丽比说道:“麦克奥斯兰小姐,我们认为每一本书都有它的优点,应该引起每一个读者的注意。”

可是在丽比把报告交给勒罗伊先生的时候,他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不可能是衣服的缘故,她特别注意自己的衣着,整洁朴素,符合她想象中出版人员的职业要求:衬衫、直筒裙,有时候前片上带点褶,或者领口挂个宝石饰品,有点维多利亚时代的效果,看起来像是豪沃尔斯小说中的侦探(丽比喜欢那些古雅的词语)。如果她能在办公室得到一份长期工作,她会戴个套袖。天冷的日子,她会穿毛衫、直筒裙,再配上一些金珠子或珍珠,不是来自东方的天然珍珠,只是人工养殖出来的,但是勒罗伊先生可能会以为都是些不值几文的廉价货。她想,那么肯定是报告有问题了。他曾经暗示过,对一本烂小说,她没必要描述得这么详尽。但是她说,她想把工作做好,工人就要对得起老板给的那份工资。

她注意到他经常读《新群众》《铁砧》和《党派评论》这几本杂志。所以,她在对话中故意溜出了“工人”这样的词,想提醒他自己也是个受压迫者。有传言说,在出版业中可是有好些大人物。不过,就算传言是真,这大人物也不是勒罗伊先生。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后仰,穿着衬衫,身躯肥胖,面色冷淡,一手狠狠地摸着胡子。丽比感觉他好像不习惯跟阴柔的女性交往。她侧着头,向前探着下巴,双唇半开,像是在聆听音乐。这个姿势似乎让勒罗伊先生很尴尬,因为每次丽比这样做的时候,他都会停止阅读,紧皱双眉,痛苦地手抚额头。

有一天,他看着她,抽着烟斗,用两根手指夹起她的蓝色文件夹说道:“你没必要通篇阅读。有些出版商手下的校对员只是大概看几眼。”丽比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介意,先生,我要打破出版商不读原稿的惯例,你可以摁着《圣经》对人发誓,这些手稿都已经读过了。你不能反对我用自己的时间来做。”

他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拿着烟斗开始踱步。“如果你真的想要以此谋生,麦克奥斯兰小姐,那你必须把这当作计件工作来做,就像那些苦工,你得合理利用你的时间。”她笑了,“不要叫我‘苦工’,实际上,我爱这工作,我属于为数不多的那些不幸的人,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我不会放下书。文字对我有种魔力,即使最杂乱、最糟糕的文章。我是在为自己而写。”他突然提议道:“给我们写本小说,你肯定写得好。”丽比给自己点了支烟,警惕地想,绝不能让他把自己忽悠进写作这个行业。“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最大的弱点是构思。但是我正在学习,读这些手稿使我受益匪浅,有一天,当我打开打字机,打下‘第一章’三个字的时候,我会从他们的错误中受益。”勒罗伊先生回到办公桌旁,磕掉烟斗里的烟灰:“麦克奥斯兰小姐,按你所说,你用的是自己的时间,但是第一校对员的职责就是节省第二校对员的时间,也包括自己的时间。你的做法不经济。”丽比抗议道:“但是我得让这份工作有趣。即使是体力劳动也是这样。你听——”她高兴地加了一句,用她在瓦萨学院学到的方式低声说道,“砖头落地的声音。”但是,勒罗伊先生依然沉默不语。

丽比掐灭手里的香烟,她通常认为待十五分钟最合适,这样看起来像是在做一次拜访,但是对勒罗伊先生,要想拖延这么长时间可是很难。现在,她最担心的时刻到来了。办公室的某些人站了起来,这表明会谈结束了,但是勒罗伊先生要么坐着不动,要么烦躁地踱来踱去。他好像忘记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她是来拿新书稿的。他看着她穿上外套和手套,却好似不知道她要道别,也根本没有向保存书稿的抽屉看上一眼。这是个大抽屉,像是个箱子,丽比叫它“疯人院”,因为每次焦急等待他打开抽屉的时间几乎都要把她逼疯。有时候她不得不提醒他,不过多数时候,如果她等的时间够长,他也会想起来。每次她都感觉她的整个事业都悬于一线。她的心“怦怦”直跳,短短的一分钟对她却像是永远。最后,他拣出几份手稿,扔在桌子上。“这些,就看看这些吧。”或者他盯着抽屉,边咳嗽边说:“麦克奥斯兰小姐,本周的稿件似乎不多。”可是丽比伸长脖子可以看到抽屉里满满当当。她担心有一天这个抽屉会对她关闭。那时她只能穿上自己的海军蓝外套,夹着空空的公文包走上寒冷的街道。那样的话,她永不会再见勒罗伊先生——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

通常,在和勒罗伊先生会面后,丽比会去施拉特酒馆喝杯麦芽酒。今天是个不幸的日子,她只拿到了一份薄薄的手稿。她心情沮丧而失望,踉踉跄跄地走出办公室。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天寒地冻。“第一校对者的职责就是节省第二校对者的时间。”丽比凝视着酒馆的茶点菜单,心里提醒自己要面对现实: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缓慢地打击她,暗示她,就像一个作者在安排故事情节,这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击。如果他当初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很抱歉,麦克奥斯兰小姐,我想你没能通过。”那倒是仁慈得多。这话再简单不过了,她会明白。毕竟,出版商分配手稿也不是做慈善。那她会对他说:“谢谢你的直率,勒罗伊先生。以后有时间一起喝茶,我会永远当你是朋友。”

丽比轻啜了几口麦芽酒,开始慢慢明白,自己太以自我为中心了。问题在于,她一直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他们之间的会谈,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那个抽屉上。但是站在勒罗伊先生的角度看,这一切都是公事。他手下有很多校对员,没有作者投稿,他也不能凭空变出手稿来,而且,他还得公平行事,不能特别照顾她,那些老校对者也许还赖此糊口呢。他是个公正的人,从他的眉头就看得出来,因为分发手稿的时候他总是很为难。今天他对她直言不讳的批评也是因为他想帮她了解这个行业,抑制她“追求精致的本能”。在商业界,这种做法有点创意过度了。他也许根本没想到他在她单纯的心里激起了多少希望和担忧。他只当她是工资表上的一个校对员而已。当他说本周活儿不多的时候,他的重点是“本周”。刚才她想到的那件事再正确不过了:他只需要简单地对她说,她不合格——如果他这样认为。每次他拒绝别人的投稿时,肯定要对很多可怜人说这样的话。

她忽然想到,她可以先从自己的角度,再站在勒罗伊先生的立场写篇很不错的小说,两人之间的不同观点就是这篇小说的亮点。它可以表明我们每个人都被封闭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文章的名字可以是“致命抽屉”或者“神秘的抽屉”,这个名字会让人想到母亲旧写字台里那个从不让人动的抽屉,有点神秘和封闭生活的味道。丽比敲了敲杯子,招来了爱尔兰女侍者,向她借了支铅笔,开始在菜单的背面写起来。她现在有了灵感,她要抓住心中的那个思路。女主人公(不要在意她的名字)从小就对她母亲(或祖母?)写字台里的一个抽屉好奇,可她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会赋予故事一个诗意的深度,也有助于解释女主人公的心理。磨坊边上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石头房子,高高的树篱,花园里的猴子树,孤独的孩子在凉亭里或者绿廊下喝茶,楼上阴暗房间里的秘书,弯曲的扶手……后来,当女主人公遇到这个出版商的时候,你可以让她想象出各种各样的离奇遭遇,例如说,她怀疑他的抽屉里装满了手稿,一个长相还算可以的女孩抱着个纸箱等在勒罗伊先生的门外,而这个女孩其实是她的情敌,两人都想得到勒罗伊的青睐。结果后来证明这个女孩原来是个作者,勒罗伊先生正要把她的手稿交给女主人公来校对。站在勒罗伊先生的角度来看,整个事件就很明朗。

丽比的脑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凌乱故事,她通常都把它们写在自己的日记里。史密斯太太说过,每个作者都应该记日记。过去的三年里,丽比一直在如实地记录着自己的感受、学到的新词汇和她自己的梦。小说或者诗歌的标题应该是“抽屉”,就是这样,好标题的第一要素就是去掉形容词。丽比招手示意老板娘过来,问道:“你不介意我把这个带走吧?”她指了指菜单,又指了指公文包。老板娘当然乐意,丽比发现,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作家。她每周六下午去拉斐特咖啡馆的时候,那里的法国侍者甚至都会安排她坐固定的位子。她坐在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旁,读书、记录或者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下棋、读报。

丽比也不是光工作不玩。她正想着找些花钱少而乐趣多的活动。冬天她经常在周末坐短途火车去巴克夏滑雪。火车上都是去滑雪的人,她交了好多朋友。听说她从事出版业,他们都惊讶不已。去年冬天,她认识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这人是个私立中学的英语老师。后来在春天来临时,他告诉了她一个绝妙的野餐地点,坐地铁只要五分钱就到了:佩勒姆湾公园。乘列克星敦大道快车到终点,下车后走走就到了。丽比总是带上黄瓜三明治、煮鸡蛋和大个的草莓。野餐完毕后,他们就大声地朗读诗歌,然后躺在树荫下的气垫床上俯瞰河水。丽比特别喜欢骑士派诗人,而他则偏爱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尤其是西德尼和德雷顿。他告诉丽比,她看起来很像他想象中的“佩内洛普·瑞奇”,英国埃塞克斯伯爵的妹妹,也像西德尼的诗《阿斯托夫尔和斯特拉》中的“斯特拉”。斯特拉满头金发,两只黑色的眼珠中放射出迷人的光芒,就像丽比一样。在伊丽莎白时代,美女的标准是金发、棕眼。这个春天,丽比急切地盼着柳树发芽,好再去野餐。他脑子里满是奇妙的比喻,有时会引导她进入新的阅读领域。例如去年春天一个周六的早晨,他穿着厚重的鞋子,背着学生包,来她的公寓接她去野餐,当时她正在厨房里往面包上抹黄油,准备野餐的三明治。于是,他开始朗诵:

维特心恋夏洛特,

爱在心头口难开。

要问最初怎相遇?

她切面包抹黄油。

当时她的室友都笑喷了,全都被打动了。那是萨克雷模仿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而写的一首打油诗,丽比曾经在图书馆看过。她用食指按着额头认真地想过,这个狂热的小伙是不是爱上了她。他除了一份当教师的薪水,可说是一无所有。这个圣诞节,他曾经两次带她去中央公园滑冰。其间只有一次,他搂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但遗憾的是,整个冬天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感冒,除了教课,就是喝杯柠檬水,然后睡觉。

她还有另外一个追求者,这人是个男演员,是她在凯的家里遇到的,曾经带她去《纽约时报》地下剧院的廉价席位上看过演出。他们总是在时报大厦的外面停下来去读那里的新闻。还有个耶鲁音乐学院的年轻人带她去哈莱姆看过爵士乐演出。另外还有个犹太小伙子,是她在去滑雪的火车上认识的,说话有点含糊,带她去广场上跳过舞。他在大学里学政治,在去年秋天的民主党大选中担任过监票员。她还认识一些城里的年轻律师,这些人都是姑娘们以前热烈追求的目标,他们有时候带她去看歌剧或者去卡内基音乐厅听音乐会,有时也去小卡内基剧场看外国电影。这里可以喝到免费的咖啡,也可以在休息室里打乒乓球。丽比的乒乓球打得很好,这点从她的身高和长臂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弟弟曾经教过她一套刁钻的发球方法。周日,她有时会和一个布克曼主义男孩去听牧师讲道。

她住的公寓旁边就是第五大道影院,人们可以看外国电影,也可以在休息室里喝咖啡。在哈罗德工作时(他现在又找到工作了),或者斯隆在医院上班时(真可惜,普瑞斯在胎儿六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她经常邀请凯、普瑞斯和波莉·安德鲁斯,还有几个她在去滑雪的火车上遇到的北楼派的姑娘一起去。在她的无男人家庭舞会上,她还邀请了写书评过程中遇到的两个姑娘,一个是《星期六文学评论》的编辑,另一个是《先驱论坛报》的助理编辑。她们中的一个上的是史密斯学院,30届的,另一个上的是韦尔斯利学院,也是30届。她们两人都独自住在格林威治村,与丽比很合得来。在《先驱论坛报》工作的那位姑娘住在克里斯托弗街,她和丽比经常一起在第十二大街的隆格尚普酒店喝鸡尾酒,然后去第八大街的爱丽丝·麦克里斯特餐馆,或者去一些小店,在那里这个女孩会指认出许多艺术家和作家,还有菲律宾服务生。丽比往往会坚持请她喝鸡尾酒。“是我叫的你!”她会欢快地说。今年一月,丽比曾经邀请这两位姑娘和她们的老板来参加聚会,遗憾的是,老板们没来。凯说,你不该同时邀请老板和他们的秘书,这会降低他们的身份。她还认为丽比应该邀请勒罗伊先生,但是丽比不这么想。她说:“他以为我住在阁楼里,我不想破坏他的这种幻觉。而且我怎么知道他结婚了没有?”凯说:“麦克奥斯兰,这真是个蹩脚的借口。”

丽比过于正派(她更喜欢那个古雅的词“淑女”),不愿利用这行里的熟人。在她与《先驱论坛报》和《星期六文学评论》的姑娘们交朋友的过程中,总是放不开手脚,直到确认自己受欢迎,才敢进门跟她们聊上一会儿,偷偷瞥一眼新出版的书籍,好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轮到她,该向编辑要点什么书。想要某本特定的书,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写书评的人会紧跟《出版人周刊》上面介绍的文章来写。想要拿到书来写书评,这完全是一门学问。丽比想,这里面的事可真够写一篇论文了。首先,你得知道编辑哪些天有空,哪些天接待书评人。《先驱论坛报》的日子是周二,《星期日评论》的日子是周三,《纽约时报》的日子也是周二,不过到现在为止,丽比只去过那里的会客室,结果等了好久也没人理会,最后有个办事员出来说,本周无书可评。她想,管书评的编辑就像国王或者女王,端坐在朝拜会上,四周侍从环绕,仆役们(办事员)来回穿梭。他们的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她也逐渐认识了其他的一些书评人,其中有中年波希米亚妇女,戴着眼镜和耳饰,抹着过量的口红,拿着磨损的手提包或者帆布袋。也有满脸疱疹的青年男子,穿着纸片般的衣服,磨损的鞋子,半截鞋带胡乱打着结。看到他们的鞋子和廉价袜子口露出的红肿粗糙的脚踝,丽比的心都碎了。她想起自己去看眼科医生的时候,也不得不等好几个小时,而那些得了白内障的穷人则搭起帐篷耐心等待。书评人彼此之间也互有嫉妒和敌意。在办事员领着她先一步进去的时候,那个脸生痤疮、缺了颗牙齿的男青年总是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而且好多所谓的书评人都不诚实,他们要书的目的并不是写书评,而是拿着一大摞书看都不看,直接就卖给了旧书商。这对那些诚实的书评人不公平,对作者和出版商更不公平,出版的任何书籍都应该获得正确的评论。这些“打劫者”,这是丽比对他们的称呼,在《新共和国周刊》和《国家》这样的杂志社里更猖狂,因为那里的工作人员对出版的新书“守护”得一点也不严格。据说,在《国家》和《新共和国周刊》杂志社,如果你想去见编辑,必须要闯过道道关卡。这里的人物形形色色,刚从码头上下来的文着刺青的水手、码头工人、流浪汉,还有从格林威治村的餐馆过来的恶棍。这些人都几个星期没洗过澡了。这就是目前风靡一时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学”的效应。甚至连瓦萨这样的上流学院也在教授这门课程。皮布尔斯小姐讲完“当代散文的多重性”之后,开的就是这门课。凯说,丽比应该试着去这两个杂志社看看,但是丽比说:“没兴趣,那我还不如坐着呢。”

书评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它可以使你在出版界扬名。这一行的人会注意到每一个评论,不管多短,丽比决定,不管刀山火海,自己也要在这行里闯出一条路来。她会遇到各种打击。例如说在“蓝色星期一”看着勒罗伊先生边读她的报告边使劲地揪自己的胡子时,丽比担心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来这里。这是她为自己定的和勒罗伊先生会面的日子,只要不是赶上假日,她从没有耽误过。人啊,都是习惯的造物。

那次会面时,他的话吓了她一跳:“你写的真他妈的好。”自那以后,丽比就想,自己必须另辟蹊径。她脑子里有做翻译的念头。这个想法最初是凯提出来的。凯说,哈罗德说了,丽比的问题是要有个专长。否则,她就是在和每年六月新毕业的英语专业的所有毕业生竞争。他们也曾经是班里文学杂志的诗人或编辑。丽比应该利用自己的外语优势为自己打造出一片天地,尤其是意大利语,因为她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她可以先给人免费做一章,然后,如果出版社喜欢,那她就每天拿出一个小时来翻译整本书。她在文学方面的实践会对她有帮助,同时,她要努力成为一个专家。那样,其他的出版商就会拿着意大利语的书籍来找她校对,编辑也会找她来评论意大利语的作者。她就会和学者、教授交往,成为一个权威人物。哈罗德说,在技术社会里,关键是要拥有合适的工具。

丽比并不认为自己在翻译方面有什么特长。编辑才更有意思,因为这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而且,哈罗德的设想一贯耗时太长,激发不起她的想象力。同时,她感到,她不能让她和勒罗伊先生的关系停步不前。她忽然想到,这也许是进入外语书行业的一个途径。她发现,校对外语书的报酬更高(每本七块五)。所以,在她又一次和勒罗伊先生会面的时候,她甚至都没等到他翻阅抽屉里的手稿就贸然地说,她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机会,为一本法语或者意大利语小说写份审阅报告。她想试试翻译工作。“我来写报告,如果我们想出版这本书,我会给你做个样稿。”

丽比想,勒罗伊先生肯定对“我们”这个词感到有些别扭。她故意用了这个词,以使得自己听起来专业点。说来凑巧,勒罗伊先生有个老客户,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意大利语专家。那天他正好从教授那里拿回一本小说,报告的结尾写着“建议寻求他人意见”。丽比碰巧在此时提出了这个请求,这就是命运,很明显,勒罗伊先生也有这种感觉。他说:“好吧,带它回家。你的意大利语很流利吗?”丽比用意大利语答道:“绝对流利。”他警告说,如果她不精通这门语言,而又试图做个翻译,那可要付出代价。最关键的是速度。丽比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有点心虚。她能感觉到勒罗伊先生的态度,他是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回到公寓,她马上就明白了他的陷阱。丽比只熟悉纯正的意大利语,可书中的对话大多是西西里方言。她几乎都要晕倒了。事实上,她都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西西里方言。书中的人物似乎是农民和小地主,他们居住的村庄可以是任何地方。她想赶紧去瓦萨学院咨询罗斯里先生,但是一问才知,他休年假了。系里的其他人可不是她的好朋友,她们会到处宣传,说她逃回学校求援来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劝她把书还给勒罗伊先生,承认这书对她来说太难了。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如果这样,他就有借口对她说,她完了。

丽比站在起居室的中央,一手拍着额头,一手伸出托着书,以演说般的姿势感叹道:“完了,完了,全完了。永别了,美少女。”

她步履沉重地走到沙发前坐下,重新打开了书——五百二十一页。书从她苍白无力的手中落下,伤心的书页“哗哗”直响。独居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自言自语,面对假想的观众尽情演说。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摇着头,面对镜子审视着自己,好似在最后一次观察自己的面容。这时,她转念一想,还有一星期的时间来应对。她掐了一下自己,转身去拿了一些生菜,开始喂自己的那一对鹦鹉。“勇敢!”她大声地对自己说,然后猛地抓起帽子,昂然出门,去爱丽丝·麦克里斯特餐馆吃晚饭。一进门,她看到一个认识的姑娘正在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饭。出去的时候,丽比来到他们的桌旁,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本书,告诉了他们自己在这本意大利小说方面的问题。女孩说:“我们刚才就看到你了。唉,你肯定觉得这份工作很重要。”丽比叹道:“也做不长了。五百二十一页的西西里方言,那么多但丁的作品都白读了。”

虽然丽比整个周末都待在家里,甚至连《纽约时报》的纵横字谜也没做,但她的报告还是直到下一个周日才写完。她的情节概括写得很短。虽然她查阅了大量的地图和词典,但是对有些情节还是很困惑。她把这本书描述为“一本以封建历史为背景,研究现代意大利土地问题的著作。旧势力的代表,主人公阿方索先生和代表进步与革新的村长奥诺佛力奥素来不和。那些操着浓重乡土味方言的农民则跟着他们二人分化为两派。村长的女儿欧菲莉亚也被卷入了这场政治斗争,结果在打谷场上召开的一次会谈中意外被刺身亡。农民们视她为圣女,并珍藏她的遗物。教区牧师和宪兵也先后插手。最后,农民们为欧菲莉亚修了一座‘奇迹’般的大墓。于是,一切如旧。故事以阿方索的葬礼为结尾,表达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文中出现了大量的民俗,如用布块拼织的挂毯、基督教的迷信观念、原始的拜物教,还有古旧、阴暗、住满了蝙蝠的教堂,十字军东征时期留下的墓石,希腊神庙里搬来的石柱等等。作者的政治倾向不明,在斗争中他站在哪一方呢?是站在阿方索一边?还是在村长一边?作者没有说明,但是作为读者,我们应该知道。读者一定会认为作者是为专制政府写了一本辩解书。因此,我对本书持‘否定态度’”。

丽比经常听她的姨妈说,墨索里尼给意大利人办了很多好事,小的时候看到集会场上的黑衣党员,她感到很刺激。但是,她想,自己该尽量站在勒罗伊先生的角度来看待这部小说。在文中,她暗示,故事的背景是在西西里,但是她没有写出来,怕万一出错。总体上,她对自己的努力感到满意。周一,她拿着报告来到了勒罗伊先生的办公室。

她坐在那里绞着自己的手指,偷眼看着他浏览自己的报告。他简单看了一下,抬起头说道:“看起来像是部歌剧。”丽比静静地等着。他接着往下读,忽然,他扬起他浓重的眉毛,拷问似的看了她一眼。他放下蓝色的文件夹,扯了一下上面的丝带,面带痛苦,好像患了神经麻痹。他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得意地说道:“哎呀呀,看看你读了什么书?”说着,他递给她第一校阅者的报告:“一部鲜为人知的经典作品,采用了契科夫式的怜悯和讽刺手法,描述了好斗的意大利自由主义者……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意大利文学界的地位。作者卒于1912……”

丽比无言以对。最后,她鼓足勇气说道:“这都是空洞的大话。我能解释。”他说:“这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误解了。过去五十年里,意大利的风俗习惯改变不大吧。”丽比感到一阵欣慰,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急切地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话。意大利的南部几乎没什么大的变化,我认为作者是想强调那里的落后。你知道,这是这部小说的基调。哦,你听说过这么可笑的事情吗?根据最新发现,看来我得重写我的报告。哈哈,如果你把报告还给我……”可她注意到他的沉默,内心马上紧张起来,她转过脸,焦虑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麦克奥斯兰小姐,看来我得直说了,我想你最好找份其他工作,你考虑过做文学经纪人吗?或者去女性杂志社工作?相信我,你的写作才能真的很好,又有精力。但是你确实不适合出版行业。”丽比平静地说,“为什么?”既然事已如此,她心里反倒放松了。她只是对他的话好奇而不是关心。他抽了口烟:“我也想过问题在哪儿,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缺乏这方面的技能,或者说常识,不懂得怎么挑选合适的出版物。这么说吧,你还不够老练。本质上,你太富有同情心。所以我劝你作文学经纪人。因为你经常对我说你想跟作者合作,这正是经纪人的工作。与作者建立好关系、鼓励他们、驾驭他们、告诉他们该删除什么、关心他们、带他们出去吃饭。”“可是出版界的人也这么做啊?”丽比插了一句。她经常想象自己衣着光鲜,跟作者一起吃饭、喝咖啡,费用全部报销。勒罗伊先生说:“那些传言都夸大了。你也许认为我每天都跟名作家们在里兹饭店吃饭。事实上,我每周至少有两天是在自动售货机上买午餐。而且我在节食。今天我就跟一个经纪人吃午饭了,一个特他妈聪明的女人,她挣的钱是我的三倍。”丽比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还有一件事,麦克奥斯兰小姐。”他身子前倾,“出版是男人的行业,我是说,出书。除了布兰奇·克诺夫,你能给我举出别的女人吗?她干得好,是因为她嫁给了出版业的大佬。女人只能干些边缘工作,像宣传和广告,或者文案编辑和校对。做这行的女人大多都有胃病,我们这儿有个钱伯斯女士,特别能干,在这儿做了二十年了。我想她也是瓦萨的毕业生。还有布林莫尔学院的学生,她们都聪明、大方、优秀,但是挣得都不多,实际是在给我们当劳力。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出版是男人的行业,除非你嫁个出版商,否则你进不了这个行业。麦克奥斯兰小姐,嫁个出版商吧,做他的女主人。要么就和经纪人建立联系,否则就一事无成。”

“您设计的蓝图太美妙了。”丽比手拄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知道,我可以为《瓦萨女校友》杂志给您做次采访吗?”勒罗伊先生摆摆手,不客气地说:“公司不允许。”“哦,如果您不愿意,我不会透露您的姓名,我只问几个问题,或者如果哪天您有时间,一起出去喝杯酒?”但是他粗鲁地拒绝了。“麦克奥斯兰小姐,本周我们要开销售会,下周,我看看,”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日历,“下周我要外出。”他清了清喉咙:“当然,你可以按你的想法来写,但是我不想卷进去。”丽比说道:“我明白了。”

她刚要站起来,忽然意识到她任何充足的理由都没有听到,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让人家解雇了。他只是泛泛而谈,根本没有告诉她她究竟失败在哪里,那样她以后还有机会改正。如果她不能尽快想出个办法,以后就再也不能找个像采访这样的理由来见他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办呢?

她点了根香烟:“您不能让我尝试点别的事情吗?例如写简介。我肯定能写好。”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完全相信你可以写好。不过在这行,这样的工作很机械,谁都能干,我能做,所有的编辑也能做,我的秘书能做,办事员也能做。麦克奥斯兰小姐,我们的确没有非你不可的工作。每年六月都有数千名英语专业毕业生蜂拥而至,想要进入出版行业。他们的家庭会支持他们一段时间,大概是一年,然后,姑娘们嫁了人,男孩们进了其他行当。”

丽比说:“您的意思是,我只是那些乌合之众中的一员?”他瞥了一眼手表,叹口气说道:“你只是比他们更有韧性而已。你说你的家庭不支持你,这样的话,你的毅力更令人敬佩。而且你似乎确实有些文学天赋。祝你好运。”说完这些,他站起身来,隔着桌子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时,她嘴里的香烟掉到了地毯上。“啊,我的烟!啊,糟糕!在哪儿?”她大喊道。“没事儿,会找到的。比斯比小姐!”他冲着秘书喊了一声,秘书马上出现在了门口。“这里有支点燃的香烟,你找找。等会儿把麦克奥斯兰小姐的支票寄出去。”秘书趴在地板上开始到处摸索。他拿起丽比的外套递到她的手里。由于内心的打击和困惑,丽比感到一阵眩晕。她后退一步,一头晕倒在勒罗伊先生的怀里。

一定是因为办公室里太热了。勒罗伊先生的秘书后来告诉她,她当时脸色铁青,额头满是冷汗,跟她夏天的时候在乌菲齐美术馆前的维纳斯像前晕倒的情况很相似。但是勒罗伊先生认为这是因为她饿坏了。她承认自己没有吃午饭。他坚持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十块钱,另外还给了她一块钱的打车钱。第二天早晨他给她打电话,让她去见一个经纪人,这人正需要一个助手。结果,她得到了一份中意的工作:每周二十五美元,校阅手稿,给作者写信,跟编辑共进午餐。她和格斯·勒罗伊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她从老板那里了解到,他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