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普瑞斯·哈特肖恩·克罗克特正在给她的新生婴儿哺乳。这可是个重大新闻。普瑞斯的母亲高兴地说:“我从没想过会有个母乳喂养的外孙。”同时,接过了她的女婿斯隆·克罗克特医生递过来的一杯马丁尼酒。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儿科医生了。正是喝鸡尾酒的时间,他们现在是在纽约医院普瑞斯的病房里,全家人喜气洋洋。周末这两天的下午,斯隆时不时进来给访客们倒杯马丁尼酒。他最近就住在医院,所以能从医院食堂里拿些冰块出来,这可违反了规定。

“妈妈,你没想到会有个外……外孙吧。”普瑞斯躺在床上,由于紧张说话有点结巴。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病号服,稀疏的灰色头发做成了发卷,这是实习护士今天早晨刚刚给她做的,干涩的嘴唇上还有口红的痕迹。她的医生命令她必须涂脂抹粉,因为他和斯隆都认为,产科病人一定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普瑞斯本来相貌普通,这样一打扮,顿时让她有点认不得自己了,感觉自己就像是万圣节前夜那些穿着妈妈的皮草绸衣,趿拉着妈妈的拖鞋,满街讨要的纽约孩童。她觉得还是那种后面系带的病号服更舒服些,但是护士每天早晨都非得让她穿上结婚时陪嫁的一条绸缎睡衣。她们说,这是医生的命令。

护士们都把普瑞斯当作特殊病人,因为她先后三次由于流产而住院,最后才成功地生下了这个婴儿。为了保胎,她辞去了妇女消费者联合会的工作,卧床五个月。尽管这样,最后一个月的时候她还是得了肾炎,他们赶紧把她送进医院,输了好几次液才消了炎。这次,如哈特肖恩太太所说,终于顺利分娩。而且令人可喜的是,孩子生下来七磅半,生日恰好是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即圣史蒂芬节。虽然分娩的过程拖得比较长——二十二个小时,不过总体顺利。她的病房里满是冬青树、槲寄生、杜鹃花和仙客来,床边还有棵小圣诞树,孩子的名字计划就叫史蒂芬。

现在,他待在走廊尽头育婴室里的保温箱内,正哭得声嘶力竭。他的哺乳时间是六点。普瑞斯在喝蛋酒,这是为了帮她分泌乳汁。在这个过程中,液体非常重要。怀孕期间,她对牛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还是得强迫自己每天喝一夸脱,因为医生说了,现在正是胎儿长骨头的阶段,如果她不想失去牙齿,就得这么做。最近,为了增加她的食欲,护士们往她的牛奶里加了鸡蛋、白糖、香草、果汁、姜汁汽水和可乐,每种液体都试过了,除了酒。因为要是让她喝马丁尼,酒精就会进奶水里。

斯隆边摇晃着银质调酒器,边和普瑞斯的弟弟艾伦聊天。艾伦正在哈佛法学院上学,学校放假了,因此他来看看姐姐。他们两人是好朋友,都是坚定的共和党人,这和普瑞斯和哈特肖恩太太可不一样。似乎女人们都赞同自由主义。当初哈特肖恩和她死去的丈夫就因为威尔逊和联盟的事情争论不休,如今普瑞斯和斯隆又就罗斯福和公费医疗制度的事情互不相让。后来,最高法院否决了蓝鹰运动,此举导致了普瑞斯的失业。但这对斯隆和艾伦来说可是件大喜的事情。普瑞斯一直不太关心妇女消费者联合会的事情,对她来说,那更像是份志愿工作,所以她怀着史蒂芬的时候才能比较容易地辞职。

但是她很擅长妇女工作,也怀念在那里的日子,对失去的那份报酬也有点惋惜,因为虽然斯隆现在在儿科方面已经日渐成熟,但是他们还是要靠那份薪水买烟、看歌剧、听音乐会,捐助慈善事业,另外,因为普瑞斯特爱读书,他们还靠这支付图书馆的会员费。她的母亲不能贴补他们太多,因为她的弟弟和妹妹还在上大学(琳达在本宁顿学院)。哈特肖恩太太自嘲地说,这可够我这个可怜的寡妇招架了。为了帮普瑞斯,她让自己忠实的女仆艾琳每天上午来做家务,晚上则让厨子莉莉给他们端来一砂锅的菜,这样,只要普瑞斯热一下,斯隆下班回来就能吃上热饭。等普瑞斯从医院回家后,已经是孩子妈妈的艾琳会搬过来住两周,晚上她可以在孩子房间搭个行军床,这样就可以节省请保姆的费用。

这是哈特肖恩太太送给这对小夫妻的礼物。她还送给孙子一辆婴儿车,这可是份超级大礼。来年春天,她还要把琳达小时候的婴儿床送给他们。除此之外,还有牡蛎湾那边房子里的高背椅及其他零碎东西。不过他们说,那个高背椅现在已经过时了。普瑞斯说,孩子可以暂时睡在洗衣篮里,只要把婴儿车里的垫子铺在下面就可以。这还是普瑞斯从劳动部发行的育婴手册里看到的。真是个聪明的主意。

“是的,亲爱的,这就可以。”哈特肖恩太太对过来探访的波莉·安德鲁斯说道。艾伦怪笑一声,说道:“为什么不是内政部呢?”普瑞斯剜了她弟弟一眼。“这本小册子写得确实很好。”她诚挚地说道,“斯隆也这么说,艾伦,你爱信不信。”哈特肖恩太太坚定地说:“暂停,今天不谈政治。普瑞斯还要喝奶呢。”

她继续对波莉说,莱基从巴黎寄过来一件精致的洗礼袍,这使他们喜出望外,因为她好久都没有写信过来了。她现在正在巴黎大学读博士。还有波奇·普罗瑟罗·比彻姆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她送了一台婴儿秤,真是想得周到。大家都特别关心普瑞斯。远在西部亚利桑那的多蒂·伦弗鲁·莱瑟姆也安排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送来了一个消毒器,还配了整套的瓶子和架子,而不是传统的杯子和小碗。等以后普瑞斯给孩子断奶的时候,这些都可以用得上。

哈特肖恩太太瞥了一眼女儿,压低声音说道:“波莉,真有意思,你们那帮朋友里,偏是普瑞斯这个小家伙第一个要母乳喂养。她胸脯太平,连胸罩也不用戴。但是斯隆说,大小不是关键。我真希望他说得对。我说,这都是金钱的作用啊!育婴室里的其他孩子都是靠牛奶喂养,护士们喜欢这样。我也大致认同她们的做法。医生们说的都是些理论。护士们看的是事实。”她像是喝药一样,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马丁尼,然后擦擦嘴唇。这是她那个年龄的上流社会妇女的典型做法。“你说哪种方法先进呢?”她摇摇花白的头,略微抬高了点声音问道,“奶瓶是我那个时代的政治口号,琳达就是喝牛奶长大的。你不知道那区别有多大。对我们来说,奶瓶意味着不得疝气,孩子的爸爸不必焦躁地抱着孩子整夜转悠。我们是时代的先行者,我们相信奶瓶。我婆婆当时被我的做法吓了一跳。如今,波莉,我得承认,我也被吓了一跳。”

她的女婿支起耳朵,宽容地笑了笑。他是个高大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身材笔挺,医学院毕业。他父亲是个军医,战争期间死于流感。他母亲是弗吉尼亚州一所女子学校的舍监。普瑞斯的表妹大一时举办初入社交界的交谊会,要求她上医学院的表弟带几个男同学过来,就这样普瑞斯认识了他。

哈特肖恩太太继续说道:“医学似乎一直在循环,这是我和斯隆经常争论的问题,就像他所说的那些新理论。最初,我们用母乳喂养自己的孩子,后来科学告诉我们不要这样做。如今它又让我们按原来的做法去做。难道说当初我们的做法错误,现在这种做法又对了吗?这可是让我想起了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

斯隆没有回应她的这些牢骚,而是耐心地解释道:“通过母乳喂养史蒂芬,普瑞斯可以至少在第一年内把自己的免疫体传给孩子。这样他就不大会得水痘、麻疹,或者百日咳,还能防止感冒。当然有些情况下,母乳不适合孩子,会导致皮疹和消化不良。但你可以衡量一下母乳喂养的好处和负面影响孰轻孰重。”

波莉补充道:“从心理上来说,是不是母乳喂养的孩子要比喝牛奶长大的孩子与母亲的关系更为亲密呢?”斯隆皱皱眉头,大声说道:“心理学还不能被称为一门科学。咱们还是关注那些可测定的事实吧,那些明显的事实。我们可以证明,母乳喂养的婴儿可以得到母体中的免疫体,从称重的结果我们也知道,史蒂芬的体重增加了。每天一盎司,库辛·路易莎。”这是他对哈特肖恩太太的称呼。“您不能说磅秤不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寂静的房间里就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哈特肖恩太太说道:“又是史蒂芬,我认得他的声音。他比育婴室里其他孩子的哭声要大。”斯隆答道:“这表明他是个健康的小家伙。他要是饿了不哭那我们可该担心了。是吗,普瑞斯?”普瑞斯无力地笑了笑:“斯隆说,哭对他的肺有好处。”斯隆表示赞同:“这可以促进肺的发育,和风箱是一个道理。”他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哈特肖恩太太看了看表,问道:“还没把孩子抱过来?差一刻六点了。”普瑞斯喊道:“妈妈,注意时间表!你们那个时代的孩子得疝气的原因不是因为母乳喂养,而是因为大人们只要看到他哭就给他喂奶,一点也不规律。关键是要有个时间,并且严格遵守。”

有人在半开的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又有客人来了。是康妮·斯托里和她的丈夫,另外一位是年轻的伊德里斯医生,他是斯隆上医学院时的舍友。谈话声更高了,房间里满是烟气。哈特肖恩太太打开窗户想换换空气。这可显现出把孩子放在保温箱里的作用了,如果让孩子待在这烟雾弥漫的房间那就糟糕了。“更不要提人们身上的细菌了。”她洋洋自得地加了一句,好像她身上的细菌比别人身上的更纯净似的。斯隆摇摇头:“在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前,婴儿需要建立起自身的免疫能力。如果从不接触细菌,那他一回家就会生病。我看,我们有点过分强调消毒措施了。你看呢?比尔。”伊德里斯医生说道:“也得看情况,对普通人还是多强调一点好。”斯隆微微笑了一下说:“只要婴儿的摇铃掉在地上,那就要煮沸消毒。”普瑞斯焦急地问道:“斯隆,需不需要给所有的东西都消毒?育婴手册就是这么说的。”她弟弟说道:“你笨啊,那本手册是给贫民窟的女人们写的。我打赌,作者肯定是瓦萨的毕业生。”普瑞斯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摇铃常在外面放着。大家都知道这样不卫生,而且它还容易断裂。”斯隆表示同意:“确实有危险。”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普瑞斯笑着说道:“有时候斯隆喜欢说点另类话,你们该听听他是怎么吓唬那些小护士的。”哈特肖恩太太点点头说道:“这说明他是个有前途的医生。有助于自信心的产生。上帝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信任那些不迷信药物的医生。”

众人哄然大笑,这时,护士敲了敲门:“打扰了,女士们先生们,哺乳时间到了。”客人们离开房间后,她关上了窗户,然后把婴儿抱了进来。孩子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衣,小脸红肿。护士把他放在普瑞斯的旁边。时间恰好是六点。“今晚吃哪边?亲爱的。”她问道。普瑞斯扯下睡衣的右肩部,露出右边的乳房。护士用酒精棉球擦了乳房,然后把婴儿放在普瑞斯怀里,让孩子吮吸。像往常一样,由于酒精的作用,他咧了咧嘴,推开了乳头。护士把乳头使劲按到他的嘴里,然后开始清理烟灰缸,收拾杯子,准备拿回食堂。“你们今天的聚会很热闹。”

在普瑞斯听来这更像是批评,她咬紧了牙齿,没有作声。婴儿刚开始吃奶的时候,总是弄得她的乳头生疼,像是在啃咬。她的乳房很敏感,和斯隆做爱的时候,她就很不愿意他摸她的乳房。她希望哺育孩子能使自己克服这一点。据说,哺乳是对母亲肉欲的一种满足。她想,如果她能习惯于对婴儿的哺乳,那对一个成年男人也就不会过分介意了。她没有告诉斯隆,这是她同意母乳喂养的主要原因。这样,斯隆在床上就能得到本属于他的更多快乐。但是到现在为止,哺乳和性爱一样,对她都是一种折磨,每次喂奶的时候,她都得靠自己的意志力,心中默念着母爱和牺牲来坚定自己的决心。护士在旁边观察着,以确保婴儿吮吸的动作正确。“放松,克罗克特太太。婴儿可以感觉到您的紧张情绪。”她轻声说道。普瑞斯叹了口气,尽量放松自己。但是自然,她越想着要放松,却越是紧张。“老天保佑,助我放松。”她自嘲地说道。“你今天累了。”护士说。普瑞斯点点头,表示感谢,但是同时,又对斯隆感到有点内疚,他不知道,陪着一群人,尤其是还有男有女,讨论自己的奶水,可真是累人。

但是当婴儿开始有节奏地吮吸,发出像打呼噜似的声音时,普瑞斯感到轻松点了。她不喜欢孩子的吮吸,但是她喜欢他头上的绒毛、暖烘烘的身体和那股清新的奶味,这使她想起了搅乳器和奶牛场。很快她就感觉不到他的吮吸了,只能察觉到一阵轻微的催眠似的韵律。护士把摇铃塞到她的手里,踮着脚尖出去了。普瑞斯猛地一惊,她差点睡着了,史蒂芬也睡了,他的小嘴停止了吮吸,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按照医生教的那样轻轻摇摇他,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滑了出来。他转了转他软软的小圆脑袋,埋在妈妈的胸脯上睡着了。普瑞斯吓坏了,扭过他的头,想把奶头按进他的嘴里。他抗拒着,伸出无力的小手,想要推开她的乳房。她换了个姿势,看看手表,才喂了七分钟的奶。医生说,她要哺乳十五分钟,孩子才能获得足够的奶水,这样他才能坚持四小时到下次的哺乳时间。医生警告她不能让孩子睡着。她按了呼唤铃,这样门口的灯就会亮。

没人进来,她侧耳倾听,楼道里一片寂静。甚至走廊尽头的育婴室也没有婴儿的哭声。很明显,除了可怜的史蒂芬,婴儿们都在吃奶,护士们正忙着给他们拿奶瓶。她一直害怕护士们把史蒂芬和自己单独留下,通常她都会借着和护士交谈留下一个护士。但是昨天育婴室又多了两个婴儿,这样普瑞斯就成了“老手”妈妈,护士们认为她应该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给孩子哺乳,正常情况下,护士会时不时在门外瞄上一眼,看看情况怎么样。普瑞斯担心,护士们是不是知道她害怕史蒂芬,这可是她自己的骨血。又是三分钟过去了,还是没人来。她想到了斯隆,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会客室里与她母亲和比尔·伊德里斯医生聊天。医院规定,不允许丈夫看母亲给婴儿哺乳,不过斯隆倒是不在乎这个规矩。她又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也许哪个路过的实习医生会注意到她的灯。她感觉自己和史蒂芬就好像是被发配到孤岛上的囚犯。令她羞愧的是,她感觉史蒂芬就像是医院的一个什么杂物,被随意地丢弃给了她,而且没有人会来把他带走。

就在这时,史蒂芬醒了。他长出一口气,然后转过头,把脸埋在她的胸脯里,立刻又开始睡觉。普瑞斯身体发紧,她忽然恐惧地想到他可能会窒息。睡婴儿床的孩子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也许他已经窒息了,她听了听,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听不到他的呼吸。她轻轻动了动他的头,他的头摇了摇,还好,至少他还活着。她一直担心自己碰到他头颅上柔软的地方。她收拾心神,想出了一个聪明的主意。她可以给总机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但是有两件事打消了她的念头:第一,她不愿意让人讨厌。第二,电话在床的右侧,她得抱着史蒂芬过去才能够到,但是怎么抱他就是个难题。她害怕。她问自己,害怕什么?害怕他的哭声。她答道。

“普瑞斯·哈特肖恩·克罗克特!”她咬着牙对自己说道,“你是准备由于你的腼腆让你的孩子闷死,还是说,你受不了他的哭声?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她暗下决心,于是半坐起身来,这个突然的动作导致婴儿从她的怀里掉了下来,滚落到床上,团在了一起。婴儿醒了,开始大哭。正在这时,门开了。

“哎呀,出什么问题了?”护士大声地说道,进来的是普瑞斯最喜欢的一个护士,这让她很高兴。这个姑娘轻轻抱起史蒂芬,把他揽到怀里,问:“你们两个是不是打架了?”普瑞斯无力地笑了笑,幽默不是她的长项。不过看到婴儿安然无恙,她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他还好吧?我都吓糊涂了。”“史蒂芬很生气,是吗?你是不是想回床上睡觉了?”姑娘对婴儿说道。她拿起婴儿毯,把他包裹起来,然后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不,不!”普瑞斯喊道,“让我来抱他,他还没吃完奶呢,刚才他睡着了。”

“哎呀,你肯定是吓坏了,好吧,这次我陪着你,看着他吃完。”那个女孩说道。婴儿打了个嗝儿,姑娘解开毛毯,把他递到普瑞斯的怀里,然后盖好。她轻轻地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婴儿扭头躲开,哭了起来。他肯定是生气了。两个女孩大眼瞪着小眼,普瑞斯问:“这样的事常有吗?”护士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婴儿大多是喝牛奶。不过如果奶嘴口不够大,有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普瑞斯说:“因为奶水流得不快,我的问题就在这里。”她瘦小的脸上满是伤心。护士说道:“他累了,你今天下午听到他的哭声了吗?”普瑞斯点点头,低头看着婴儿,悲伤地说:“这是个恶性循环,他肚子饿了,所以就使劲哭,结果哭得没了力气吃奶。”

门又开了,一个年长点的护士责备这个护士:“克罗克特太太的灯还亮着,你进来的时候该记着把它关掉。这里有什么问题?”普瑞斯说:“他不肯吃奶。”三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这个年龄大点的护士提了个可行的建议:“咱们还是看看你还有没有奶水吧。”她把婴儿的头轻轻地凑到乳房边,然后挤压普瑞斯的乳房,一滴乳汁掉落下来。她说:“你这样试试,不过他也得学会自己找奶吃。他使的劲越大,你的奶水就越多。哺乳后,乳房应该排空。”她又使劲挤压了一次普瑞斯的乳房,然后推着宝宝的小脑袋,让他的嘴挨着湿润的乳头。他吮吸了一分钟,又一分钟,然后停了下来。“咱们再挤压一次这台水泵吧?”普瑞斯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年纪大点的护士弯腰看了看她的乳房说:“乳房空了。他什么也吃不到,白费力气。我现在抱他去称一下体重。”

不一会,见习护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说:“两盎司。我去叫你的那些伙伴回来好吗?”普瑞斯非常高兴。这时她的晚餐也送到了,她顿时感到饥肠辘辘。“我们听到了那些关键数据。”哈特肖恩太太高声宣布。艾伦怀疑地问:“两盎司多吗?”斯隆兴奋地答道:“喂养得非常好。”普瑞斯的奶水量不是很多,但是稠。所以虽然婴儿吃奶前会哭闹一阵子,但他的体重还是在稳步增加。大家都离开了房间,好让普瑞斯安静地吃饭。斯隆顺手带走了鸡尾酒调制器,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下周,普瑞斯就要出院回家了。

普瑞斯拿起最新一期的《消费者报告》,希望能看到有关婴儿辅食方面的文章。她知道自己的大脑最近变笨了,每天就是想着史蒂芬增重多少,每次喂奶前后,护士都会给他称重。如果护士忘了通知她,她几乎就会崩溃,担心孩子有什么意外,想打个电话问问但是又没有勇气。另外一件大事是每天早上给婴儿测重,这可以表明婴儿在前一天的体重增加量。如今,普瑞斯感兴趣的就是这些数字和自己的奶水是否充足。由于摄入了大量的液体,她不得不经常打电话让护士拿便盆过来。她知道,护士也不赞同她母乳喂养,但是她们表现得非常合作。她们认为斯隆和她的主治医师特纳大夫和蔼可亲。但是对于婴儿的体重增加量,她们感到惊讶不已。

如果不是护士们每天通报的这些数字,普瑞斯肯定会失去对母乳喂养的信心。斯隆和特纳医生不必每天听史蒂芬的哭声,但是护士和普瑞斯不得不听。这天晚上八点整,婴儿室里的史蒂芬开始大哭。她能听出他的声音,整个楼层的人也都能听出来。有时候,他会低声呜咽,然后再睡一会儿,但是一旦他开始像这样闹起来,也许会哭上整整两个小时。他已经“臭名昭著”了。医院禁止护士摸孩子、哄孩子,但是可以给婴儿换尿布、喂水。如果护士给他多喂一次水,到哺乳的时候,他也许就不会好好吃奶。

有时候,给他换块尿布也可以让他暂时安静一会儿,如果喝点水,那他会安静好一阵子。但是并不总是如此。普瑞斯发现,大多数情况下,要看喝水的时间。如果水喝得太早,他睡的时间就不会太长,如果他在两次喂奶之间醒来,护士通常会给他换块尿布,任由他哭上一个小时,然后再给他喝水,这样,哭累了,肚子也暂时喝饱,他常常能一直睡到下次喂奶时。这是最好的情形,这时他刚刚睡醒,一看到乳房,就会用力地吮吸。但是如果他刚吃过奶就醒来,那就糟了。他会哭上一个小时,睡着、醒来、再不停地哭,迄今为止,他的最高纪录是两小时四十五分钟。

普瑞斯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这一套流程的每一个细节。她可以分辨出他何时在喝水,何时在换尿布或者翻身。她可以通过他逐渐减弱的哭声判断出,他是累得睡着了。她也可以听出他梦呓般的呜咽声。她能够想象出,护士肯定是在犹豫着是否该抱起他来,给他换块尿布,还是不管他,希望他不会完全醒来。她也知道,有一个护士经常违反规定,抱起他轻轻摇晃。这时,她就可以听到他的哭声突然停止,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寂,忽然,又是一声剧烈的哭声,她知道,这是护士把他又放回篮子里了。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护士的做法该如何评价,是感激还是反对。

夜晚是最难熬的。有时候听到他在半夜三四点开始大哭,她想只要他能不哭,让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甚至是糖奶头、止痛剂这样恶毒的东西。怀孕期间,普瑞斯阅读了大量有关以往育儿错误方面的书籍。按照书中的说法,这些错误不仅是由于无知,更是由于自私。护士或者母亲给大哭的婴儿吃止痛剂通常是为了自己能不受打扰,安静休息。因为医生一致认为,婴儿大哭对自己无害,受伤的只是听这些哭声的成人。她认为这个说法正确。这里的护士每天记录史蒂芬大哭的时间,但是斯隆和特纳医生对此都不屑一顾,他们关心的只是婴儿的重量变化曲线。

斯隆曾经反复警告普瑞斯,让她不要听护士们的话,她们的出发点很好,但是她们只会墨守成规。她们总是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比医生懂得更多。前几天,听到普瑞斯说,史蒂芬又“练”了多长时间的声,斯隆生气地说:“如果他的哭声让你这么烦,你可以让她们给你块棉花塞到耳朵里。”普瑞斯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也考虑过这样做,因为她知道,这种担心对自己的母乳分泌不利。护士们也常对她这样说。但是她太心软,无法对饥饿宝宝的哭声听而不闻。她可不像那些人,可以对排队领救济品的队伍视而不见。如果史蒂芬号啕大哭,她想知道原因是什么。而且,如果她戴上了耳塞,那她会时常想着史蒂芬也许正在大哭。斯隆说,这很荒谬,但是如果她无法理性思考,那她只好受点罪了。

可怜的斯隆对别人的苦楚没有耐心,这也许是他当医生的原因。他把自己的理想隐藏在了冷酷的面具之后,每天面对病人的痛苦,如果不这样,他就无法继续执业了。在她跟斯隆谈起领救济品的人时,她经常对他阐述自己的这番理论,但是如今住在医院里,她忽然感到很奇怪,护士们也同样听着婴儿的哭声,但是她们就没有这样的面具。护士们私下里悄悄地说,真该让特纳医生也来病房里待上一个晚上。她认为护士们的这话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头脑清净。

她们责备特纳医生,因为他是普瑞斯的主治大夫,但是真正操心的是斯隆。普瑞斯躺在床上,听着史蒂芬哭丧似的号哭声,感觉脑子很紧张。她忽然对斯隆坚持母乳喂养的原因感到不理解。仅仅是他所说的医学原因吗?还是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哈特肖恩太太、护士,还有普瑞斯都反对他的做法?或者是更糟的原因?她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斯隆刚开始执业,他也许把她为史蒂芬母乳喂养一事当成了广告。德莱斯德尔医生把他介绍到了这里,事实上也是他把牛奶喂养引进了纽约,斯隆这是有意要和德莱斯德尔医生有所不同。德莱斯德尔医生标榜自己的做法超级科学,但是斯隆说,在你可以利用自然资源的情况下,那些煮沸和消毒都是无效且浪费的做法,婴儿断奶后,可以直接从母乳喂养过渡到吃饭。他说,任何女人都可以在怀孕期间保持体重,同样,任何母亲也都可以母乳喂养。普瑞斯体重增加得很少,即使是在卧床期间。这让哈特肖恩太太很是惊讶。普瑞斯的身材还像当姑娘时一样,令她感到很自豪。对母乳喂养,她也是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在,她心头的这种自豪感在一步步减少,她想斯隆是不是在拿自己来验证他的理论呢?的确,她母乳喂养的消息传播广泛,医院里的人都议论说,那个胸脯扁平的克罗克特太太正在母乳喂养。在大都会俱乐部,她母亲那个圈子里的人也都在谈论此事。凯·斯特朗对她说道:“嗯,你可真是个开拓者啊!那些准妈妈们听说了你的事情后,也都想着要母乳喂养呢。”

普瑞斯本不是个刻薄之人,但是如今她却感到屈辱,自己竟然被卷进了一场骗局之中,国家标准局总是无法及时揭露这些骗人的东西。已经是九点了,护士给她端来了果汁,史蒂芬仍然在不停地大哭,声音如电锯般刺耳。普瑞斯打算做一会儿字谜游戏,但是她集中不起注意力。透过门缝,可以听到育婴室里的哭声越发响亮。一个略弱点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肯定是她的孩子吵醒了别的孩子。这让普瑞斯感到很不安。护士在一边直安慰她说,新生儿很快就会习惯于熟悉的声音。普瑞斯还是坚持向护士表达了歉意:“噢,凯瑟琳,你听到了吗?他快把整个医院都吵翻了。”凯瑟琳这个爱尔兰姑娘答道:“他?他能把死人也吵醒。天啊,什么时候医生才让他喝牛奶呢?”普瑞斯痛苦地闭上两眼答道:“不知道。”“别为难,”护士抻了抻普瑞斯的被子,高兴地说道,“这可以锻炼他的肺。”普瑞斯真希望别人没有说这样的话。凯瑟琳走到跟前,给普瑞斯垫起身后的枕头,说道:“也许我不该说,但是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会想到要母乳喂养呢?”普瑞斯感到自己连脖子都红了。“免——免疫力。”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护士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普瑞斯说:“你知道,就像接种疫苗。这样他就不会得我得过的那些疾病。”例如腮腺炎、水痘和麻疹。凯瑟琳摇了摇头:“总有新说法。”她给普瑞斯又倒了杯水,“他们总是发明些新理论,不是吗?”普瑞斯点点头。“给你打开收音机好吗?听点音乐,有了音乐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普瑞斯说道:“不必了,谢谢。凯瑟琳。”“需要我给您把音量调大点吗?”“不必了,谢谢。”普瑞斯又说。护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么晚安,振作点,多看事物好的一面。据说,母乳喂养有助于乳房的发育。”

普瑞斯禁不住回味她最后的那句话。她想明天上午要把这话告诉母亲。同时,她不得不承认,私下里她真的希望史蒂芬能促进她的乳房发育。她曾经焦急地问过特纳医生,是否她哺乳时不需要戴胸罩,这个问题搞得特纳医生大笑不已。普瑞斯感到心头一片光明。病房外沉寂无声,刚才她和护士交谈的时候,史蒂芬肯定喝过水了。

正要下班的护士长斯文森小姐打破了这份宁静。她走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克罗克特太太,我想对你说,明天上午我要向特纳医生提议,给史蒂芬辅助性地喂一瓶牛奶。”护士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并没有骗过普瑞斯。辅助性,这词听起来真可怕,好像她是在说“我建议喝一剂马钱子碱”。不管护士在牛奶这个词前加了什么样的形容词,普瑞斯听后还是感到汗毛耸立。她靠着枕头支起身子,准备回击。斯文森小姐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的话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克罗克特太太,我知道,这可以让你放松很多,我们都能理解你受的这些苦楚。你是个模范病人,人人称道。”虽然普瑞斯感到很震惊,但她还是看得出来斯文森小姐的话出自真诚。她问:“为什么?称重……”

斯文森小姐走到床边,拉住她的手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在听到我向他们推荐辅助性喂奶的时候,大多数采用母乳喂养的母亲都哭了。即便是孩子的体重未能增加,她们还想继续努力。您没有崩溃,真是特别勇敢。”普瑞斯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事很平常?”“也不太平常,但是我们这里有几个年轻医生喜欢让母亲尽可能长地给婴儿哺乳。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同意这么做。很多人,尤其是住院病人,对母乳喂养还有偏见,他们认为喝牛奶长大的孩子更优秀。”“真有意思!”普瑞斯惊叹道。“我们这里的犹太产妇也持同样的态度,即使她们有足够的奶水,医生也鼓励她们这样做,但是她们不愿意母乳喂养,她们认为这种做法有失身份。”普瑞斯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真有意思。”“护士在这方面见闻多了。病人之间的阶级差异表现得相当明显。例如,在外科病房里,你会发现所有的女性病人和许多男性在接受过腹部手术后,都会出现尿滞留。而在黑人病房里则一例也看不到。这纯粹是由于羞耻心的缘故。由于教育的缘故,上层阶级的人会对暴露自己的私处感到尴尬。在做过开腹手术后,他们由于内心的抑制作用而无法排尿。”

普瑞斯怔怔地说:“真有趣。”她以前就曾经希望自己能学习社会学,但此刻她不想偏离话题。“是不是高收入妇女的奶水就少呢?”她不愿意使用“上层阶级”这个词。斯文森小姐没有回答这个含糊的问题,也许是不愿让普瑞斯伤心,因为从统计数字上看,像她这种情况是没什么希望的。她看了看手表说:“克罗克特太太,我想对你解释一下辅助性喂奶的事情。”普瑞斯惊讶的是,这次这个词听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刺耳了。她抗议道:“但是如果他的体重增加……”斯文森小姐说道:“这孩子常常挨饿,从营养的角度讲,你的奶水足够了,但是量不够。我想说的就是这点。从明天开始,晚上六点哺乳后,我们将给他喂少量的配方奶粉。我注意到,那个时候你的奶水量最少。十点钟,他可以从你这里获得足够的奶水,吃饱了肚子,他能一直睡到两点。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安睡。事实上,有了辅助性喂奶,在你离开医院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甚至可以训练他一直睡到早上六点。这样你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睡一个晚上了。我们愿意为各位妈妈们这样做,一旦婴儿养成了两点进食的习惯,就连母亲也难以改变。婴儿的大脑像个时钟,在母亲接手之前,我们希望能把它调整合适。”

普瑞斯点点头。她想,医院能为母亲们提前规划,这可真好。就在几年前,这还是毫无可能的事情。斯文森小姐继续说道:“如果加了辅助性牛奶他还是哭闹,那我们也许不得不多给他喂些奶。有些婴儿每次吃完母乳都要加一些辅助性喂奶。但是对史蒂芬,我想没必要。一旦他习惯之后,你也许会发现你的奶水也会增加。”

听了斯文森小姐的话,普瑞斯的想法完全变了。医院的实验精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愿意毫无偏见地尝试各种方法,直到发现可行的手段。这和罗斯福的新政一样,同样需要妥协。她肯定斯文森小姐是个民主党人。

她很欣慰,斯隆能在这里而不是在哥伦比亚或者长老会领导的医院里接受训练。她想,这所医院就像是一家现代化的工厂,婴儿们在这里调试、检测,能够保证至少在头几个月运转正常才可以出院。她们甚至还给那些雇不起保姆的母亲们做演示,教她们怎样给婴儿洗澡、擦香皂、叠尿布,还允许母亲们去食堂里观看配方奶粉的调制。这些新生儿像时钟一样按时吃、睡,他们长大了一定会成长为具有新思想的人类,那么地球上也许便不再有战争和掠夺。现在的母亲们事事方便:到了排便的时间,护士会轻柔地把婴儿放在便盆上,每天尿布服务中心都会带着消过毒的新尿布来替换脏尿布。

当天晚上,史蒂芬破天荒地睡了整整三个小时,从早三点一直到六点。第二天早晨,当特纳医生来到普瑞斯的病房看到她下垂的眼袋时,严厉地训斥了她一番,并建议她抹一些口红。但是在看过当天的统计后,他对辅助性喂奶的事情很满意,好像斯文森小姐的这个建议是出自他的口中。他沉思着说,也不能完全依赖体重变化曲线。普瑞斯真想提醒他,两天前,就在同样的地方,他说过截然相反的话。他拿了一枝普瑞斯的玫瑰花,插到扣眼里,哼着歌走了。普瑞斯担心的是斯隆,害怕他一听见辅助性喂奶这个词就会暴跳如雷。特纳医生答应跟他谈谈。普瑞斯想,如果让她来谈,她只能结结巴巴,尽量说些委婉的话语:“今晚,史蒂芬要吃一些婴儿食品当甜点。”真奇怪,在医院里要用这样的说法。普瑞斯放心的是,她和其他人都没有对史蒂芬说过儿语,如“嘘嘘”等。她还没有决定该用什么词来表达这个意思。

午饭的时候,斯隆满面怒容地出现了,眼睛旁边的肌肉气得突突直跳。他生普瑞斯的气,但是更生特纳医生和护士们的气,他认为在这件事上普瑞斯是无辜一方。是他们强迫她接受了奶瓶喂养。“但是斯隆,这个主意听起来很不错呀。”她争辩道,“史蒂芬可以双向受益,你说呢?”斯隆摇摇头说:“普瑞斯,你是个外行,特纳是妇科医生,你离开医院后,他不会跟着你,除非你来做检查。他不明白,如果一个一直靠母乳喂养的婴儿开始用奶瓶,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护士们也同样不明白。只有儿科医生才清楚。”他坐到扶手椅上,双手狂乱地抓着金黄色的头发。普瑞斯知道,他是真的抓狂了。她温柔地说道:“斯隆,怎么了?”他擦擦眼镜,说道:“很简单,一旦婴儿开始吃配方奶粉,他对母乳的需求就不会那么急切,因为没这种必要了。婴儿也是有理性思维的。如果他不再费力吮吸,那母亲的奶水就会减少。这样就得多给他辅助性喂奶,用不了一周,母亲每次给他哺乳的时候,都得给他额外喂瓶奶。这时,他就会拒绝母乳。太麻烦了。除非儿科医生介入叫停。如果母亲的奶水下降到每次只有一盎司,那哺乳就失去了意义。每天六次,煮沸奶瓶和奶嘴,然后调制配方奶粉,这种劳动一定会让人头疼。普瑞斯,我告诉你,如果史蒂芬从今晚开始吃奶瓶,那你回家后用不了一星期,奶水就会枯竭,到时你就得完全靠奶瓶来喂养了。”

普瑞斯无力地点点头。她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思维。没用几分钟他就说服了她,让她明白,如果她给史蒂芬吃奶瓶,那她就再也不能给他哺乳了。这就像给他喝酒或者吸毒,他会立刻上瘾。她理解了斯隆反对的理由,明白斯文森小姐和特纳医生欺骗了她。对她而言,如果不能哺育史蒂芬,她好像就失去了存活的意义。她伤痛的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她真蠢,把哺乳看得如此重要,她认真地问:“斯隆,母乳喂养真的这么重要吗?我们是不是把母乳喂养看得过重了?”

“没有!”他决绝地说,“并不是非得哺乳不可,不过,我们是想让史蒂芬有个良好的开端,仅此而已。如果你给他哺乳的时间能达到一个或者两个月……”普瑞斯说:“我很抱歉!”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妈的这个医院,我了解这些人,他们就是不让你尝试,你本来可以做得很好,再有一两天就能成功。”“你是什么意思?”“那时史蒂芬就会安稳下来,不会再哭天喊地,你的乳汁分泌量一直在增加,你看看这个数据表,我对特纳就是这么说的,谁也没胆子去做实验,只要孩子哭喊,他们就给他一瓶奶。如果你不严厉点,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对你的朋友罗斯福和白宫里那些软心肠的社会工作者也是一样。他们不应该只是关注那些穷人的哭喊声,如果他们不加干涉,经济本来会自行恢复,可现在还看不到任何恢复的迹象。经济生病了,让配方奶粉给撑得喘不上气来。”他突然像孩子似的放声大笑,“真好,不是吗?普瑞斯。”她拘谨地说:“很好笑,不过我不同意你的这个比喻。”

斯隆还为刚才的比喻兴奋不已,他怜爱地说:“善良的普瑞斯啊,坚决不要让步。”她问:“你对特纳医生说什么了?”他耸耸肩,“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他说在医院目前的状况下,做这个实验毫无意义。护士们就会反对你,他们就是个阴谋共同体。”

“斯隆,你说的实验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了证明任何妇女都可以哺乳。”他不耐烦地说,“你知道的,你都听过一百遍了。”她哄劝他:“斯隆,公正点,史蒂芬每天要哭十个小时。”

斯隆抬起一根手指:“第一,十个小时夸大了;第二,是又能怎么样?第三,他一哭,护士就抱,关心得过度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很自然,他就哭得更多,实际上,在他出生第二周时,他就已经学会了用哭声来引起注意。”他两臂交叉,皱着眉盯着普瑞斯。

“我们要纠正这件事,”他说,“我们带他回家后,除了给他换尿布,你不要让艾琳抱他。只要确定他没有受凉或者排便,就让他在摇篮里躺着。”普瑞斯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我已经跟艾琳谈过了。她也明白现在抚养孩子的方法不一样了,但是喂奶的事怎么办?”斯隆说:“暂时先给他些辅助性牛奶。等我们回家后,我有个想法要试试。”

普瑞斯感到一阵冷战,他的话提醒了她。自从住院后,她对斯隆的感情就发生了变化。有时候,她认为她不再爱斯隆了。也许这是许多女人都会出现的一种情感变化:孩子出生后,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她渐渐发现她也许要保护史蒂芬,不能让他任由斯隆摆布,而且因为斯隆身兼父亲和医生的双重权威,她更要这样做。她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拿斯隆的话和护士的话、劳动部的小册子上的话以及育儿杂志上的话在作比对。当斯隆宣布婴儿应该睡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时,她特别惊讶地发现劳动部的小册子上就是这么说的。医院里的育婴室当然是有暖气的。她认为,斯隆也有不可信的一面,在医学上,斯隆很有前瞻性,但是他太相信自己的理论,总想着在婴儿身上实施,就像禁酒令,根本没有考虑到人性的因素。她怀疑他是否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儿科医生。

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斯隆,你怎么看这事?”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说:“喔,我有个想法,我想让史蒂芬尝试一下三小时循环怎么样?”普瑞斯的眼睛惊得几乎要掉出来了。他走到她的床边说:“四小时的循环并不是不可更改的圣谕,普瑞斯。别这么严肃,有些有新思想的人已经在尝试三小时的循环了,关键是找到适合不同婴儿的方法。你知道,婴儿们不都是一个样子。”普瑞斯沉思着他话里的意思。这好像不是斯隆会说出的话,她忽然想到他最近一直在读一些最新的医学杂志。他继续说道:“很明显,在医院里你无法尝试三小时的循环,医院的规定不许可,护士们也会极力反对,但是如果总是感觉饿,哭得厉害,那我们完全可以在家里尝试一下这个方法。”普瑞斯心动了,心想,自己刚才不该那样看待斯隆。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是他也在为史蒂芬操心。也许他这些天一直读杂志到深夜呢。但是,像所有的医生一样,他不愿意公开承认自己犯了个错误,或者改变了想法。“普瑞斯,母乳喂养比用奶瓶喂养更简单。你先用三小时循环试上一两周,然后再改成四小时。不管间隔多长时间,主要是有个固定的周期。”“但是我的奶水够吗?”一想到史蒂芬每天要挨八次饿,普瑞斯的心都碎了。“你喂奶的频率越高,你的奶水就越多。不管怎么样,我想试试看。”只要奶水的量够,普瑞斯也看不到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好,但是她感觉自己还有责任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确信,你不是在走回头路吗?我是说,下回就该两小时循环了,然后是饿了就喂。不知不觉,我们就回到了上一辈的做法。”斯隆哈哈大笑:“哦,也许是上上一辈的做法呢。别傻了。”

谁也想不到当天下午斯隆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普瑞斯刚刚给史蒂芬喂完奶,她的同学朱莉·本特坎普就打来了电话。她从丽比·麦克奥斯兰那里听说了普瑞斯母乳喂养自己孩子的事情,认为这事很有意思,于是想问问普瑞斯是否愿意给《妇女》杂志写篇文章谈谈自己的感受。普瑞斯说,她没有这样的想法,她认为作为一个医生的妻子这样做有违医德。几分钟后,丽比亲自打来了电话,她说,如果普瑞斯愿意写这篇文章,她保证可以把它登载到《读者文摘》上:“你可以用笔名来写。不过我认为斯隆会欢迎你用真名给他做个广告。让我来打电话问问他。”普瑞斯冷冷地说:“医生不做广告。这是他们的原则。丽比。”普瑞斯有点恼怒,这是她最反感的强迫营销法。她感到纳闷,是谁告诉了丽比这个无聊的问题呢?她担心的是斯隆,如果丽比找他,他也许不会拒绝,反而会催她这样做。丽比继续说道:“我会请斯隆去喝一杯。反正他现在是个孤独的单身汉。和朱莉一起去,我确信我们能够说服他。你应该现在就见见朱莉,她可真是个大美人。”普瑞斯大声说道:“如果你……你敢,丽比……”“关键是,你一定要记着写出你的乳房尺寸,文章不用太长,但是你得让读者知道你的乳房尺寸不够完美,否则读者就会看不懂。”普瑞斯说道:“我明白了。”“另外再写上你是大学优秀生联谊会的成员,现在在政府机关工作。当然,如果斯隆同意,他们还会把你的照片放在投稿者名单专栏里。”普瑞斯说:“我做不了这种事,我只会写经济类的文章,我的文风太呆板。”“哦,我来替你润色,如果你愿意,描述性部分我来写,你只要告诉我情况如何就行。”普瑞斯又一次说道:“不论怎么样,我绝不会这样做。”“如果文章能上《读者文摘》,你的稿费足够支付六个月的保姆费用,有了保姆,就能让她带孩子去公园里玩耍了……”普瑞斯把听筒从耳边拿开,终于安静了。这时听筒里丽比的声音又换了个语调,“为什么不呢?”普瑞斯犹豫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样的文章格调不高。”丽比说:“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谈谈这样的事情格调就不高了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在意大利,女人们在公共场合就给婴儿哺乳,也不见有人说三道四。”普瑞斯说:“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这样做。如果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为什么你们这么迫切地要把它登在杂志上呢?原因就是,你们认为这不自然。”她断然地挂了电话。她忽然发现,这事不自然。就像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伤疤,她无意间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她在做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哺乳。这事又完全不自然,虚假、做作,就像是一幅摆拍的照片。医生和护士们知道,她的母亲知道,那些访客们知道,所以他们都装模作样地谈论着她哺乳的事情,假装这是件让人高兴的好事。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他们闲时的谈资。实际上,她的做法令人反感。此刻,在育婴室,婴儿越来越高的哭声也在向她倾诉着同样的话语,事实上,虽然她听了这样的哭诉至少一个星期,但是她一直拒绝去听。它是在提出一个自然的请求:给我一个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