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布莱恩的第一个圣诞节
每个人都能看到倒计时纸条。这比不停计算国债的人还让人害怕。这上面写着“距圣诞节还有二十七个购物日”。
这就像在说“距世界末日还有二十七天”。那种疯狂是一样的——拼命抢购你不想买也买不起的东西。那些实在没谁想要的东西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礼物”是个奇怪的字眼,一个指向触手可及的失望的符号。
还有食物。为什么,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囤积巧克力涂层脆饼变成了头等大事?为什么有人想要即食馅料?以及用廉价威士忌和杀菌淡奶油调配的饮料?以及威化薄片薄荷糖?
奥布莱恩对威化薄片薄荷糖感到纳闷。哪一个字才是重点?威化?薄片?薄荷糖?这些巧克力的目标客户是厌食症患者吗?威化薄片薄荷糖。夹心才是关键?奥布莱恩尝过所有夹心巧克力里的夹心。她也试过所有瓶装身体乳。颜色、质地和气味都如出一辙。在一个没人到访的小镇,任何导航系统上都不会显示的无名之地,有一个工厂专门生产黏糊糊的东西。全年不间断生产的东西成桶地储存在低温环境中,然后卖给专做圣诞节生意的投机贩子。
奥布莱恩工作的那家百货商店最引以为豪的是它取之不尽的货架。任凭你肆意采购,那神奇的货架第二天就又摆满了商品。只有过量才是足量。
奥布莱恩不喜欢圣诞节。如果她回到科克老家,三姑六婆便会一窝蜂地跑来关心她的结婚计划。她的父亲关心她的职业前景。她的母亲关心她的头发。她一直是棕色直发。她把头发在背后直直地剪齐,刘海也直直地剪齐。“为什么你不打理打理自己呢?”她的妈妈说,“你是不漂亮,但你就非得看起来像德比赛马会上的毛驴吗?”
奥布莱恩穿棕色衣服,留棕色头发。她想,她的灵魂也是棕色的。她读过一本叫《如何闪耀》的书,但她读到第一个宣言就看不下去了:我是璀璨生活中的一束火花。光是说起这句话就会让她沮丧。
她所有的朋友都过得比她好。无论哪方面。她没做过任何可以赢得世俗眼光尊重的事。
“你靠什么谋生来着,再提醒我一下?”
奥布莱恩已经疲于扮演一窝中最弱小的幼崽的角色,而她的自尊已经表现得足够强烈。她相信她总比一事无成要强——在她看来,当你揭开人们生活的那层包装纸以后,只会剩下一事无成。人们把自己包装得像模像样——但盒子里装了些什么?
但如果她不回科克老家,就要一个人留在伦敦。实际上不是她一个人,因为她的女房东原则上永远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她是一名山达基教徒,而她一直在等待从不愉快的记忆中得到解救。奥布莱恩知道她不太可能外出度假。
“而且我是匈牙利人。”她的女房东表示。她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一点为什么重要,但这是她的万能台词。如果她的哪位房客向她提出什么要求——一张新地毯或是延后一天付房租——她从来不会说好,也从来不会说不,她会耸耸肩然后遗憾地摇摇头。“我是匈牙利人。”
奥布莱恩在商场的宠物部工作,任何活物她都能拿到六五折优惠。养宠物倒是个办法,宠物可以和她做伴,但女房东不同意。“毛发携带各种游离细菌,”她说,“还有什么比动物更多毛吗?”
奥布莱恩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比动物更多毛。她转而提出要养一小缸热带鱼。女房东耸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我是匈牙利人。”她说。
所以奥布莱恩又要一个人过圣诞节。
午休时,她上网看征友网站。有太多这类网站可供选择了,圣诞节时显得格外多,就像别的东西一样,格外多。怎么会有那么多精神正常、肌体苗条、机智过人、经济独立、肌肤性感、没有明显人格扭曲还拥有很强幽默感的男男女女,要一个人过圣诞?就跟她一样。
奥布莱恩试过网上交友。她的电脑档案把她和一个局促的年轻的小个子男人配成了一对,那个男人是钢琴调音师。奥布莱恩在选项框间勾勾选选,让她成了一个喜欢弹钢琴、不喜欢高大聒噪异性的人。于是他们为她送来了一个手持音叉的文静男人。整个晚餐下来他没说什么话——奥布莱恩在勾选项框时说她喜欢在家里度过安静的夜晚,但并不是说她喜欢和一个几乎不说话的同伴在外面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
在晚餐的尾声,她的同伴提议申请特殊许可结婚。奥布莱恩拒绝了,她的理由是,在疏于亲身实践的情况下,疾风闪电般的浪漫会让人非常疲惫。就像是在你还没办法骑五分钟健身单车的时候就去做一小时有氧运动。她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有心脏病。”他说。
那么这就真像有氧运动了。
后来她加入过一个摄影俱乐部,她想,既然数码科技已经将暗室时代变成了明日黄花,那这里就应该不会有像笑话商店里的大猩猩手掌那样毛茸茸的手从遮光帘后对她乱摸。后来她发现这个俱乐部其实是一群喜欢男扮女装的异装癖者的掩护。她喜欢他们,她也收到了一些手提包,但她仍然保持单身。
科克的三姑六婆们给她建议。“眼光不要太高,姑娘。”
但她就是眼光太高。在她还是乡村公路边小屋里还没长大的小姑娘时,奥布莱恩就喜欢上了星星。在那里,每晚被抱上床以后,她都要把身子探出窗户,试着数清那繁星点点。
现在她是一座由钠灯照亮的城市里的年轻女人,更多时候只能想象而很少亲眼看见星星。但她把眼光上移,定格在星座上;浪漫独身的北斗七星,以及有天狼星紧紧相随的猎户星。十二月,星星明亮的时候,她有时会步行到汉普斯特德荒地,只为向黑暗之中张望。只为向夜晚之中张望,并看到另一种生活下的自己,她是幸福的。
她的上司经过她身边。他正吹着《翻越群山》的口哨。他的爱好是吹口哨。他有许多朋友,因为全世界都有人喜欢吹口哨,而且由于互联网的发展,他们可以互相吹给对方听。
他给了奥布雷恩一块巧克力精灵并让她打起精神。这是圣诞节!
“寻找你的梦想。”他对奥布莱恩说。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奥布莱恩说,“这种寻梦活动?”她的上司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拿着他那袋巧克力精灵走开看雪貂去了。
奥布莱恩思索着梦想制造产业是否始于马丁·路德·金。但他的确有一个梦想,而且是一个值得拿到众人视野中的梦想。然后她思索着通灵的梦——萨满法师的梦。然后她思索着代表了被压抑的欲望的梦——弗洛伊德的梦。然后她想到约瑟夫·坎贝尔和他象征着内心生活的梦。
梦如此让人疲惫,她不禁开始思索人们怎么敢在晚上睡去。
商场关门了。奥布莱恩走下楼去储物柜拿东西。她走进女士更衣室,望着镜子。棕色,她想到。我的生活里充斥了太多棕色。
这个想法使她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只能因此平添烦恼,她朝着下行电梯走过去。她要先走过一条星光走廊,走廊上方挂着一块大大的指示牌,写着“跟随你的星星”。
以前,人们依靠星星指引方向,那时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你望向的是天空而非屏幕,会有什么不同呢?会有不同的自我意识吗?
“你在说什么?”
她正站在圣诞老人小屋外面。一般而言,百货商场里的星星会把路引向商机。
圣诞老人也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摘掉了络腮胡须和头发。他很年轻,皮肤黝黑,脸刮得干干净净。“你说什么望向天空而非屏幕。”
“我正自言自语,”奥布莱恩说,“我总是忘记,大城市里只有疯子才会自言自语。”
“我也是个乡下小伙儿。”圣诞老人说。
“你从哪儿来?”
“北极。”
“太巧了,这样的话——哦你是在扮演圣诞老人。”奥布莱恩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像往常一样没发现这是个玩笑。她脸红了,匆匆走开,埋怨自己。
那天晚上,当她回到住处时,女房东正把一个大冬青花环往前门上挂。
“这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的,”女房东说,“这是为了房客们挂的。我是匈牙利人。”
奥布莱恩走进房子里。门廊里堆满了自制的纸彩带。女房东跟着她进来了,让她帮忙。马上,奥布莱恩就发现自己手上握住了一串串纸彩带的一头,女房东则在铝制梯子上嘎吱嘎吱地跑上跑下,她的口中满是平顶大头针,就像吸血鬼的牙。
“你圣诞节不回家?”女房东说。这是一个问题,但听起来像是一道命令。
“不回。我决定思考一下我的生活,并改变它。我的生活毫无价值。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生活没有意义,”女房东说,“你最好结婚或者报一个晚间课程。”
这对奥布莱恩来说是一个死循环。她两个都试过。
“你的过去是你的创伤所在,”女房东说,“如果你成为山达基教徒,就可以清空你的记忆痕迹,最终成为一名希坦。”
“你是希坦吗?”
“我是匈牙利人。”女房东说。然后,或许是因为奥布莱恩看上去闷闷不乐,或许是因为这是圣诞节,或许是因为她是匈牙利人,女房东说:“我给你一听沙丁鱼罐头作晚餐怎么样?不是用橄榄油浸的,用的是番茄酱。”
奥布莱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在脑子里列出了人们想到未来会描画的东西:婚姻和小孩——科克的三姑六婆们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一份好工作,钱,更多的钱,旅行,幸福。圣诞节转动了镜头,把焦点对准它们。如果拥有其中某些、所有,或任何一样,你在一连十二天的大餐和家庭团聚里,都可以对自己感到特别愉快满意。而如果缺乏其中某些、所有,或任何一样,你则会在这个时间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缺失。你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而如果你买不起礼物怎么办?奇怪的是,这个节日庆祝的是史上最简朴的诞生,结果却充斥着夸张的消费。
奥布莱恩对神学了解不多,但她知道一定有某个地方不对。
“也许只是我不正常罢了。”她大声说。
“我们都应该试着做个正常人,”女房东没敲门就出现在她的门口,说,“做个正常人没有错。沙丁鱼给你。”
没有错,奥布莱恩心想,但对我来说什么才是对的?
她醒着躺了一整夜,让收音机小声放着音乐和谈话节目。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公主被邀请去参加舞会。她的父亲给了她一百件礼服供她挑选,但没有一件合适,而她的父亲拒绝把其中任何一件拿去修改。没有服装。没有舞会。但公主爬出窗户,披散着头发,穿着真丝直筒衬裙,就这样跑到了舞会上。她仍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美丽。
奥布莱恩一定是睡着了,不然她不会因为感觉到房间里有人而醒过来。她是对的。床脚坐着一个穿欧根纱蓬蓬裙的、矮小的、小仙子一般的女人。
奥布莱恩没有慌。和她住同一楼层的另一个房客从事成人娱乐业。薇姬的所有朋友都穿奇装异服,有的朋友会来得很晚,因为要值完晚班。
“薇姬的房间挨着楼梯。”奥布莱恩睡眼惺忪地说。
“我是圣诞仙子。我来这儿是为了实现你的愿望。”
奥布莱恩意识到她的访客一定是喝醉了。她把腿伸到床下并站了起来。“过来,我给你指路。”
“给我的地址就是这里,”仙子说,“你是奥布莱恩。我到这里来给你实现一个愿望。你可以选择爱情、冒险,什么都可以。我们不碰钱。”
奥布莱恩想了一会儿。这一定是她认识的某个人搞的恶作剧,虽然她谁也不认识。她决定陪她玩。“好的,你可以实现什么?”
仙子掏出一个iPad。什么样的仙子会有一个iPad?
仙子读到了她的想法,说:“原始的生灵依靠电能活动。人类已经开始进步了。在我们这里,iPad能自己充电。你会如愿的。”
奥布莱恩看着屏幕。她读到标题——“适婚男性”。
“选择一个精灵。”仙子说。
“你说的是一个像素。”奥布莱恩说。
仙子看起来生气了,滑了下屏幕。“所有适婚女性都在这儿。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不应该唱着说出来吗?”奥布莱恩说。
“为什么?”仙子说,“对话让你心烦吗?”
“不是,但你是某种唱歌电报,或者唱歌网页,或者……”
“我是一位仙子,”仙子说,“你的阿姨奥康纳不小心召唤了我——然后她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而我在受到召唤以后只有完成任务才能离开,所以她就把我派到你这里来了。解释清楚了吗?”
不清楚。奥布莱恩看了一眼时钟:早上四点三十分。
“时间不多了,”这位仙子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好吧,”奥布莱恩一心只想回去睡觉,她说,“我希望我的头发是金黄色的。”
“这个愿望相当浅薄,”仙子说,“但这是你的愿望。鉴于圣诞节要到了,我会额外附赠洗剪吹。你醒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
“你现在要去哪里?”奥布莱恩说。
“下班。我和一个像素有约会。”
奥布莱恩睡得很沉。闹钟没把她叫醒,她醒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只来得及冲个澡,迷迷糊糊地套上一身衣服——至少她的衣服永远都很搭,都是棕色。
她坐电梯下到宠物部的时候,遇见了同在地下楼层的女士内衣部的罗兰。
“哇!”罗兰说,“我没认出你来!你的头发太惊艳了!一定花了不少钱!”
罗兰说话总是带着感叹号,因为她得把文胸和内裤卖出去,穿上它们让女人们看起来棒极了!
奥布莱恩走向储物柜时,又碰到了家纺家具部的凯瑟琳。“这真的很衬你。你现在应该多花点工夫化妆了。”
多花点?奥布莱恩从不化妆,所以挑支唇膏也可以算多花工夫了。这点她可以办到。
她走进女更衣室照镜子。
她头发金黄,就像个维京人。是小麦金色,泛着蜂蜜色的光泽。浓密,蓬松柔软,非常时髦。或许这是一顶假发。她拽了拽头发。不是假发。
人们会一夜白头——但能一夜金发吗?而且还是在冬天?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玉米糊。马德拉蛋糕。柠檬。她没吃任何黄色的食物。她一定是病了。她一定是得了黄疸病。那是黄色的。但她并没有生病的感觉。她感到奇怪以及莫名其妙的快乐。
她走出女更衣室的时候,圣诞老人正从男更衣室出来,身上穿着红裤子系着吊裤带,手里拿着镶软毛的短外套。
“你能帮我系上肚腩垫吗?”他说。
奥布莱恩害羞地用塞满了填充物的软垫围住他平坦的腹部,把带子在他身后系紧。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你需要饱餐一顿。”她说。
“你请客吗?”他说,但他背对着她,所以没看到她的脸红了。她系好之后他转过身向下看着她的脑袋。他至少比她高一英尺。
“好棒的头发!”他说,“你昨晚做的,是吧?”
“算是吧,”奥布莱恩说。然后她又说:“你相信仙子吗?”一说出来她马上就后悔了。
“我当然相信了!我是圣诞老人!”他有着愉快友好的笑容,蓝眼睛里目光坦诚。“听着,我得吹两打地精气球,为孩子们在小屋里举行的平安夜晚会做准备。小屋是聚苯乙烯做的,反正就是对肺不好,所以我不会在那儿吹气球。咱们两个一起做怎么样?我们可以在宠物部那里做。之后我请你吃午饭。”
“你怎么知道我在宠物部上班?”奥布莱恩说。但这位名为托尼的圣诞老人只是微微笑着。
在转角那家每份焗扁豆都会配冬青枝的素食简餐厅里,托尼问奥布莱恩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一场演出。“我是一名演员。一名前不久刚刚失业的演员,但我的朋友们会有一场演出。我们可以免费去看。”
“我们能在外面待到零点之后吗?”奥布莱恩说。
托尼看起来有点困惑。“没问题,演出结束以后我们可以去喝一杯。但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检查一下我的头发,因为这是一位仙子给我做的——我是说,它可能会在零点的时候变回棕色。”
托尼笑了出来。“我喜欢可以拿自己开玩笑的姑娘。你很幽默。”
奥布莱恩心里一惊。那不是征友网站上每个人都需要拥有的特质吗?很幽默?
他们去看了演出,奥布莱恩喜欢托尼的朋友,托尼的朋友也喜欢她,零点差五分,他们来到奥布莱恩住的那条街的转角,然后钟敲了十二下。
“你觉得我可以在那位仙子过来之前吻你吗?”托尼说。
第二天奥布莱恩休息。所以她像其他人一样去购物了。她买了几件新衣服,没有一件是棕色的。她买了一些好吃的,而且为了庆祝这个节日,她还买了一组小彩灯。
在街道转角摆杂货摊的男人卖给了她一棵打折的圣诞树。她把树扛回家。女房东看到她回来了。
“我看你会把松针弄得地毯上到处都是。”她说。
“这多有节日气氛,”奥布莱恩说,“谢谢你的沙丁鱼。你想不想来点蜜橘?”
女房东摇了摇头。“你头发变了。”
“是的,”奥布莱恩说,“但是这是一个秘密。”
“我希望这不是因为某个男人。”
“不是,这是因为一个女人——算是吧。”奥布莱恩说。
“我思想很开明,”女房东说,“我是匈牙利人。”
她钻进起居室不见了。
奥布莱恩穿着红色T恤衫和红色短裙做甜菜细面时,托尼带着一瓶红葡萄酒到了。他搂住她。“这么说,你的头发留住了?”
“看起来是这样。”奥布莱恩说。
“那位仙子……她是只管爱尔兰人,还是也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
“和你一起过圣诞。”
“我就能满足这个。”奥布莱恩说。
他们开了葡萄酒,为彼此干杯,为不知在何处的圣诞老人、地精和仙子,以及精灵和像素干杯。
奥布莱恩给她的小窗户挂上了小彩灯,而窗外的夜空则挂着满天繁星。
爸爸的雪莉酒奶油松糕
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一九年,是个值得庆祝的战时婴儿,不过他们很快就把庆祝抛到了脑后。
他出生在利物浦的码头边,十二岁便辍学了,有活儿干的时候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当时正值大萧条——不只英国,也包括美国,而利物浦是一个主要港口。约有三分之一利物浦适龄男性劳动力失业。
那时的散工全都是“零时工合同”——你在一大清早走到码头,希望可以被选中做一天有偿劳动,说不定还能被要求第二天接着干。
所以爸爸的成长期间拥有的东西不多,连袜子也不多——这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一位难得一见的喜爱在圣诞节收到袜子的男性。只要简单的素色羊毛袜就好。比在靴子里垫报纸好得多。
圣诞节还带来另一项福利:雪莉酒奶油松糕。
这要感谢德尔蒙特糖水杂果鸡尾酒——名字里有鸡尾酒是因为在德尔蒙特成立初期,这款什锦水果里的确含有酒精。
爸爸在码头上的工作是卸下各种各样的货物(就像亚瑟·米勒的《桥上一瞥》中的码头装卸工艾迪一样),其中最棒的货物是食品,而最棒的食品是你可以手一滑悄悄塞进窝赃的口袋,留到日后享用的东西。那就是罐头。
所以每个圣诞节他的母亲都会给全家人做雪莉酒奶油松糕。爸爸一九四七年结婚的时候,正实行定量配给,但他想办法吃上了他一年一度的雪莉酒奶油松糕。我的母亲当时在合作社商店工作,罐头可能是从那儿来的。
我的父母对罐头食品有一种痴迷。温特森太太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仍然保留着她的战备橱柜,里面堆满了一打开就会把我们毒死的东西。但它们从来都没有打开过。这是一项针对世界末日的保险措施。
但我们会吃水果罐头——比新鲜水果便宜。并且,在我得到一份周六去市场蔬果摊的工作之前,水果罐头一直是我们在周日的特别福利。而水果罐头永远都可以加进雪莉酒奶油松糕。
对于成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我来说,雪莉酒奶油松糕意味着圣诞节。而且这是爸爸做的。
你需要
剩蛋糕
杏仁脆薄饼。可选,但如果加了,味道会很好。
果冻。从一大块果冻中挖一品脱。
水果。一大罐德尔蒙特糖水杂果鸡尾酒。
蛋奶羹。一罐伯德蛋奶羹。
高脂厚奶油(你可以用一罐炼乳)
夏薇甜雪莉酒
一管彩色珠子糖
关于剩蛋糕:讲究的厨师会希望你专门制作一个海绵蛋糕——我也知道市售的海绵手指饼干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关于食物,重点在于以前很多食物都是吃不完的剩菜或是余料再利用。这里也一样。一块干燥的剩蛋糕恰恰就是制作一份奶油松糕所需的,因为新鲜蛋糕的内部含有水汽,一旦你将雪莉酒倒进去,就会变得湿软。而干燥的蛋糕会把雪莉酒吸收进去,还可以保持硬挺,正好铺在碗底。现在你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制作方法
把你最好的刻花玻璃碗从橱柜顶上布满灰尘的架子上拿下来。或者在慈善二手店里淘一个看着像样的玻璃碗。把它洗干净。
把切成厚片的剩蛋糕在碗底铺一层,并沿着碗壁稍微向上铺高一点,就像制作黄油面包布丁——另一道很棒的以不新鲜的隔夜食物作为基础原料的甜食——那样。
撒上一些掰碎的杏仁脆薄饼,增加一点杏仁的味道——你可以用讲究的意式杏仁饼。
倒上雪莉酒——稍微向后站一些,因为新开瓶的夏薇甜雪莉酒冒出的酒气相当浓烈。静置五分钟让酒被吸收。别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掉,除非你实在忍不住。
倒入杂果鸡尾酒。随你用一罐还是两罐。
将果冻液倒在水果和海绵蛋糕上,放入冰箱让果冻定型。在我家做的时候,不需要冰箱,因为房子里太冷了(见《温特森太太的百果馅饼》)。
果冻定型后,可以在顶上抹一层厚厚的蛋奶羹。
然后,为了做出一个真正成功的雪莉酒奶油松糕,要在蛋奶羹上挤出小山一样的奶油。(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简单地用勺子舀到蛋奶羹上,但裱花袋对于战时或战后的英格兰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这里,可以用几罐炼乳替代奶油,但我不推荐这么做。
用彩色珠子糖装饰——看起来就像是迷你多彩滚珠。
把它放回冰箱,准备好的时候再端上桌。
现代人使用新鲜或冷藏树莓,制作自己的蛋奶羹,并经常省略果冻。他们在顶部装饰杏仁片,这样做出来真的可以说是秀色可餐。
但有一天你可能会发现自己有一些剩蛋糕、一罐蛋奶羹、一罐糖水杂果鸡尾酒、几块果冻、一点甜雪莉酒和奶油——如果是去野营的话还可能有一罐炼乳。这是有可能的。
然后你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二〇〇八年,我的父亲去世了——但是在他和我度过了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之后。
如果你读过我的回忆录《我要快乐,不必正常》,就会知道一些关于那最后一个圣诞节的事情。
爸爸那时八十九岁,身体十分虚弱,已经无法在楼上睡觉了——我把他安顿在火炉前的靠垫上,在那个圣诞夜我很清楚他要走了。他已经不吃东西了,除了……没错,他想吃雪莉酒奶油松糕,而且不是讲究的那种。
我为他做了一份,我们还在电视上看了《玩具总动员》。
三天后,回到北方,他去世了。
我并非多愁善感,但回想那段时间,我相信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与过去和解的方式,不管是与父母、爱人,还是朋友——我们都应该试着去做。那不会是完美的,那是一种妥协,而且不一定就意味着幸福的家庭或重塑的情谊,因为有太多伤害、太多悲伤了。但它可能意味着接受,以及,用那个华丽的字眼来表述——宽恕。
我痛苦地懂得了,这些年来,我所后悔的不是判断失误,而是感情失败。
所以我庆幸我和爸爸一起度过了那个最后的圣诞节——不是因为它重写了过去,而是因为它重写了结局。尽管这个故事不乏痛苦,偶尔惊恐,但它没有以悲剧结尾;它的结局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