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没有世界的头脑 病床
发生那次不幸的事件后,基恩在床上躺了整整六个星期。有一次查过病房后,医生把台莱瑟拉到一边对她说:
“您的丈夫能否活下去就取决于您的照料了。我现在还说不准,对于这次罕见事件的内在原因我还不清楚。您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呢?性命交关的事情不能开玩笑!”
“我丈夫向来就是这样,”台莱瑟回答道,“但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了解他已八年多了。如果不生病,要医生来干吗?”
医生对这种回答表示满意。他知道他的病人有细心的人照料。
基恩在床上感到很不舒服。其他的房间的门都违反他的意愿关起来了,只有通向台莱瑟卧室的门开着。他很想知道图书馆其他部分的情况。最初他无力爬起来,后来才能忍受着强烈的刺痛坐起来看对面墙上的一部分。那里看来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有一次他甚至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槛边。他高兴得还没有来得及向对面看去,头就撞在门框边上,倒下去失去知觉了。台莱瑟发现了,为了惩罚他的不听话,就让他在地上躺了两小时,然后才把他拖到床上,用一根粗绳子把他的两条腿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她对现在的生活总的来说是满意的。新的卧室收拾得挺漂亮。为了怀念那个非同一般的店员,她把屋子布置得相当温柔多情,并且喜欢待在这个房间里。另外两个房间她锁起来了,并把钥匙缝在裙子里一个秘密的口袋里,这样她至少可以把她的一部分财产带在身边。她只要想去她丈夫那里,就可以去。她要照料他,这是她的义务,她真的照料他,整天按照精明的、可靠的医生的嘱咐照料他。在这期间她也把写字台里面搜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遗嘱。从他发烧说胡话的幻梦中她知道他有个兄弟。因为他一直没有谈起这位兄弟,所以她宁愿相信没有这样一个兄弟。也许是涉及那些令人嫉妒的遗产,为了欺骗她,他才说有那么个兄弟的。这是她丈夫发烧的时候透露的,她没有忘记,他还要活下去,虽然他曾晕死过去,但她原谅了他,因为他还要补写一个遗嘱。这屋子就这么大,不管她在哪里,她始终是在他身边的。于是她整天喋喋不休,而且声音相当大,使他时时处处都能听到她在说话。他身体很弱,根据医生的建议他应闭目养神,不要说话。因此她要说什么,他都不去干涉她。她的说话方式几个星期中变得愈来愈放肆,凡是她脑子里想到的她就说。她要丰富她的词汇,以便表达她过去想到的、但一直没有说过的事情。不过有关他的死的问题,她却缄口不语。她用一般的言语影射他的罪过:
“丈夫不配受到妻子这样充满着牺牲精神的照料。一个女人为了她的丈夫总是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可是她的丈夫为妻子做了些什么呢?男人以为就他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因此女人只好在生活中挣扎着,并提醒男人履行他的职责。错误是可以得到纠正的,凡没有办的事情都还可以办。在结婚登记处双方应该写上一个遗嘱,使一方不至于因另一方的死亡而挨饿。从来就没有不死的人。我的一切都正常,身边没有孩子,就我一人。但我毕竟也是一个人。光靠爱情哪能生活?男人女人都是相辅相成的,女人不比男人少干事,女人从来没有安宁,因为她总要注意照料男人。他倒可以再晕过去,而我有的是无穷无尽的忧虑。”
她说完一遍后又从头再说一遍。每天都要说上几十遍。他都能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她的话背下来了。根据句子之间停顿的情况,他能知道,她是否选用这样或那样的不同表达形式。她的单调的说教把他的一切思想从头脑中赶开了。他的耳朵开始是抵制听这套东西的,现在也习惯于按照顺序进行有节奏的徒劳的抽动。他苍白无力地躺在那儿,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再捂耳朵了。一天夜里,他忽然觉得耳朵也长了耳皮,就像眼皮一样,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愿张开或闭起来。他进行了上百次的试验,笑了,它关上,一点不透声,它随他的心愿生长,而且很快就长成了。他高兴得捏住它。这时他醒了,他捏着的耳皮变成了普通的耳垂,他原来是做了一场梦。他想,这是多么不合理,嘴巴,我什么时候愿意闭上,就什么时候闭上,可以随我的心愿要闭多紧就闭多紧。嘴巴有什么用?用于吃饭,而且保护得很好,但是这耳朵,这耳朵就只好听命于各种流言蜚语的摆布!
只要台莱瑟走到他床边来,他就假装睡觉。如果情绪好,她就轻轻地说:“他睡了。”如果情绪不好,她便大声叫道:“不要脸!”她对自己的情绪不加任何控制,她要是不说话就无法活下去。于是她就自言自语地在那里说开了:“错误可以纠正。”她狞笑着。即使他此时想纠正这个错误,他也装着睡觉。——她要照料他,使他恢复健康。现在没有办成的事情,将来可以办,等她有了那个遗嘱,他才可以死。如果她的丈夫以为,他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那么他在睡觉的情况就更加刺激了她。她会向他证明她也是一个人,并且会嚷着“不要脸”,把他摇醒。她每小时都在打听他的银行存款有多少,是否存在同一个银行里。大概不一定存在一个银行里,她赞成一部分存在这个银行里,一部分存在那个银行里。
他对她要损坏书的怀疑自那个不幸的不愿回忆的日子以来,已大大减弱了。他现在确切地知道她向他要求什么了,这就是遗嘱,而且是一份只写上他拥有多少钱的遗嘱。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这就是他从她的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话中所认识的这么一个女人。她比他大十六岁,她怎么着也得死在他前头。这钱对她有何价值呢?因为她不会得到这个钱的。如果她从前以这种类似的失去理智的方法把手伸向他的书的话,那么她一定参与了敌对的活动并肯定会引起他的关注。现在她一个劲儿地对钱感兴趣,使他解除了对她的疑虑。他认为钱是最没有个性、最没有意义的。他既没有作出什么贡献,也没有作出什么成就,而是很容易地继承了这笔钱!
有时他的求知欲太甚,无法自制,迫使他睁开眼睛,即便他听到老婆的脚步声刚刚闭上眼睛也罢。他希望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变化,一种不熟悉的动作,一种新的目光,一种她本性所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使他了解到她为什么老是喋喋不休地谈论遗嘱和金钱。如果他能把她安排到一个他虽有文化有知识但却无法说明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各得其所的地方,他就感到高兴了。他对神经失常的人有一个粗线条的简单的看法:他把这种人解释为这样的人,他们嘴上说的都一样,而实际干的却大相径庭。根据这样的解释,台莱瑟——与他自己相比恰恰相反——是个十足的神经失常的女人。
那位天天来探望教授的看门人却是另一种看法。他从女人那里是不希望得到什么东西的,他愈来愈担心他每月从教授那里得到的赏钱会落空,而只要教授还活着,他就会得到这份令人眼馋的赏钱。谁能相信会从女人那里得到呢?他打乱了他日常工作的程序,每天上午要在教授身边守候一小时。
台莱瑟默默地把他带到房间里来,然后很快就离开,因为她觉得他卑鄙。在他就座以前,他目不转睛地、恶意地盯着椅子,然后他不是说“我和椅子”,就是十分同情地抚摩着教授的背。只要他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就被摇得嘎嘎响,活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这个看门人已经不懂得如何坐了,他是跪在窥视孔前瞭望的。他打人,当然站着。而睡觉呢?当然躺着。这就是说他不会坐了,也没有时间坐了。坐在椅子上偶尔安静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他担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大腿。这大腿没有变得无力气,值得骄傲,只有当他听到大腿压着椅子发出声响时,他才继续说道:
“女人都该揍死,一概如此。我了解女人。我今年五十九岁,结婚二十三年了,几乎半辈子跟老婆在一起。我了解女人,她们都是罪犯,您数一数谋杀案就知道了。教授先生,您有许多书,您得留神。女人都胆小,我知道。如果有人对我说,他想找个女人,我就要给他一巴掌。混账东西,我要说,你敢吗?我打赌,您现在去找女人,她准跑。您瞧我这拳头,这才有威力,我想对女人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动都不敢动。为什么不敢动?因为她害怕!为什么害怕?因为胆子小!我是揍过女人的,您应该看一看我是怎么揍她们的。我老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还有我死掉的女儿,我曾经很喜欢她。她也是一个女人,她小时候我就让她领教了这拳头。瞧,我对老婆说——我一揍女儿,她就叫——‘如果她将来结婚,就要到男方家去。现在年轻,要学着点,尝尝这是什么滋味,否则会从男方家逃回来的。我不想把她嫁给一个不揍人的男人。我对这种男人是看不起的,一个男人应该懂得这一点。我赞成用拳头。’现在您该相信,这是有用的,是不是?这不是什么方法、主意!老婆子一看到我要揍女儿,她就趴到女儿身上,那好,我就两个一齐揍。因为女人从来干预不了我,我是不受女人干预的。您大概也听到过两个女人是怎样一齐叫的。邻居们都起来听。这才是一家之长呢!我说,你们停,我也停。这样她们才不敢动。我又试了试,看看她们叫不叫。结果是谁也不敢叫唤,一片寂静。这是用拳头征服的。我不能停止揍人,否则我会荒废揍人的艺术。我认为,揍人是一门艺术,应该学一学。我有一个同事,他揍人就揍在肚子上,被揍的人马上倒下去,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同事说,现在我只要愿意就可以揍他。我说,揍人没有揍到痛处,被揍的人都没有感觉,没有意思。我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人要学会揍人揍在痛处上,揍不到痛处,不如不揍。这就是我所说的揍人的艺术。把人揍死谁都会,这不是艺术。假如我这么一下揍在您的脑壳上,这不就完啦,您信不信?我不引以为傲,这样揍谁都会。您瞧,教授先生,您也会。可是现在不行,您现在病成这个样子……”
基恩看到他那做出过英雄业迹的拳头在长大,它长得比看门人本人还要大,很快它就会长得有这个房间那么大了。拳头上的红毛也在按比例生长着。红毛有力地拂去书上的尘土,大拳头一直伸到隔壁的屋子里,把台莱瑟压死在床上——她不知怎么搞的,突然睡在床上了。大拳头碰着了那条裙子,只听得一阵妙极了的嘁哩喀喳声,那条裙子就被撕得粉碎。生活是多么有趣!基恩迅速地叫道。他自己又瘦又长,无所顾忌。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尽量占据比平时更小一些的地方。他瘦得跟一块布一样薄,世界上没有一个拳头可以加害于他。
这位忠实的、侃侃而谈的人很快地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在那里坐上一刻钟,台莱瑟就完蛋了。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什么人都别想侥幸。只希望他别走,继续在这里待上三刻钟,不要让人看出有什么目的。他对书没有什么妨碍,但他慢慢地也使得基恩不快起来。围绕一个拳头哪有那么多的话可说的,人们还以为他没有什么东西可讲了。他只知道揍人。他打了人,就应该走,或者至少得保持沉默。他很少关心病人的神经和愿望,他一味地谈论他那唯一的拳头。开头他对病人还作过一些考虑,跟基恩谈谈基恩爱听的女人中的罪犯。然后呢?就只谈拳头。他现在还和他当年鼎盛时期一样有力气,但毕竟已经到了人们爱详细回忆当年之勇的年龄了。应该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而他却偏爱提当年勇。就这样基恩获悉了他的全部光荣历史。基恩不可闭上眼睛,否则会被他碾成为齑粉的。基恩做梦时曾有过耳皮,甚至那个耳皮在这里也对他无济于事。最好是盖子,可是耳朵上还没有长出盖子来防止此人的如雷吼声。
探望的时间刚过去一半,旧有的以为已被忘却的疼痛又使基恩呻吟起来。童年的时候他的腿就不得劲儿,他从来就没有学会过好好走路。在学校上体操课的时候,他常常从单杠上掉下来。他的长腿不听使唤,居然使他成了班里最差的跑步运动员。教员认为他的体育成绩这样差是不应该的。在其他各科方面,由于他的记忆力特强,他是班里的佼佼者。但是这有什么用呢?由于他的身材生得令人发笑,所以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无数的腿向他伸来,绊得他左一个跤子,右一个跤子。冬天,他被别人当作雪人来玩弄:他们把他扔在雪堆里,然后把他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直到把他那干瘪的身体滚成正常人的体格那样大为止。这是最冷酷的戏弄,也是他吃亏最轻的戏弄。他对这些情况都还记得。他的生活正是这各种各样的情况连接在一起的一个锁链。他经受了这些情况的考验,他没有什么个人的疼痛。只有当一个他认为在通常情况下需要保密的名单在他的头脑中开始被遗忘的时候,他才感到沉痛和绝望,这就是他放倒的无辜的书的名单,这是他的罪过,是一份详细的记录,在记录中精确地记上了事情发生的时日。他仿佛看到“末日的审判”席上站着的吹鼓手,十二个像看门人那样的人,他们鼓着腮帮子,手臂浑圆,肌肉发达。书单上的文字似乎一个一个地从他们的长号中迸了出来,传到他耳朵里。正当他忧心忡忡的时候,他不得不嘲笑那些可怜的米开朗琪罗的吹号手。他们可怜地蹲在一个角落里,把他们的长号藏在后面。在看门人那样的家伙面前,这些吹号手们深感惭愧地伸出他们的“长武器”。
在“阵亡”的书的名单中,第三十九号是一本很厚的古书,名叫《步兵的武装和战术》。他刚从梯子上沉重地滚下来时,那些吹号的像看门人一样的人就变成了雇佣兵。基恩受到极大鼓舞。看门人是雇佣兵,否则还会是什么呢?这是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形象,带着毁灭性的声音,是金钱的忠实奴仆,什么都不怕,具有对女人从不手软的愚勇;他侃侃而谈并毫无道理地拷打人——真是一个活生生的雇佣兵!
此时那拳头再也不使他恐惧了,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忠诚的、历史上的人物。他知道,这样的人物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此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愚勇是一目了然的。他的举止行为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一个雇佣兵的形象。这个可怜的汉子作为二十世纪的雇佣兵来到世界上,身无一本书,整天待在黑暗的洞洞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脱离了造物主给他创造的世界而被挑选到一个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在那遥远而平安的十六世纪初期,这个看门人不会有什么造化。他爱怎么吹就怎么吹。为了不枉他做人的一生,把他编入历史人物也就足够了。
十一点整,这个雇佣兵就起身走了。在办事准时这一点上,他跟这位教授先生倒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一到就重复他那一套,同情地看看椅子。“这椅子还没坏!”他断言道,并用右拳打在椅面上——这椅面也只好逆来顺受——以示证明这椅子没有坏。“我可不赔钱!”他补充说,想到他坐坏椅子要给教授赔钱时,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保护好您的手,教授先生!我这个人除了拳头一无所有。再见!不要理睬那个女人!我容不得那个老东西。”他说着便向隔壁的房间里投去了仇视的一瞥,虽然他知道她不在那里。“我要打就打年轻的,您看,像我死去的女儿,那才是我要打的对象!为什么?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吗?她年轻,是个女人,我愿意怎么揍她就怎么揍她,因为我是父亲。现在她已经死了。那个老东西倒还活着。”
他摇着头离开了房间。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像在教授这里那样,感到这世界是如此的不公道。在他的小房间里执行任务时他没有时间对这世界进行观察。他只要一离开那里来到基恩楼上宽敞的屋子里,可怖的思想就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想到他的女儿,看到奄奄一息的教授躺在他的面前,他的拳头失业了,他感到忧虑。
告别时,基恩觉得他很可笑。他的穿着合身,但是过时了。他感到遗憾,因为他的历史分析法不总是用得上。就他所熟悉的情况而言,在整个文明史和蒙昧史期间,台莱瑟这样的女人是无容身之地的。
这样的探望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基恩再有办法也不能提前结束这种探望。在台莱瑟还没有被打死之前,只要这个拳头还有一个正义的、有益的目标,他就不害怕这个拳头。这拳头是可怕的,使他想起了旧有的疼痛,但在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之前他是想不到那些雇佣兵的,而这位看门人就更想不到了。当这位看门人十点进门时,基恩十分高兴地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会把台莱瑟碾成齑粉。每天他都对台莱瑟的灭亡表示幸灾乐祸,同时在内心赞美他的生活,对于这种生活他以前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不过没有去加以赞美罢了。他既没有想到“末日的审判”,也没有排除对西克斯塔斯乐队号手们偶然的嘲笑,这些都精心地记录下来,并在每天的必修课中加以解决。他之所以忍受得了在他妻子影响下几个星期之久的沉闷无聊、僵硬和压抑之苦,也许是因为每天的发现都给了他勇气和力量。在他的学者生涯中,他的各种发现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中心大事。现在他躺在那里闲着没事儿,他的工作停止了,于是他强迫自己每天去发现看门人是干什么的:是个雇佣步兵。他需要这种人甚于需要面包,因为他只吃很少一点面包。他需要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可以替他做一点工作。
台莱瑟在看门人探望时总有事情可做。只是因为她需要时间,所以她才让看门人——这个卑鄙的家伙,他的高谈阔论她第一次就听到了——进来。她整理图书馆。她想到她丈夫曾把书翻过来了。她也担心他弟弟要来。因为这位弟弟会带走最宝贵的财富。为了弄清到底有些什么,并防止别人欺骗她,她在看门人探望病人、大骂女人的时候,便着手在膳室里进行她的重要工作。
她把旧报纸狭窄的白边剪下来,拿到书前面,取出一本书,读着书的题目并把它写在那些狭长的纸条上。写每一个字母时,她都要重复着书名,以免把名字忘了。书名的字愈多,读的次数也就愈多,从她嘴里所读出来的字的声调也就愈带有她自己的特点,书名开头的浊辅音,如B、D、G,都读得很重、很硬。把什么都读得很硬,这是她的偏好。她用她那支硬铅笔,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没有把报纸写烂。她那笨拙的手指头只能写些很大很大的字母。她对科学论文的长标题非常生气,因为她在纸条上找不到合适的足够的地方来写。一本书就写一行字,她定下了这个原则,为的是好算,也为了好看,要是一个书名一行字没有写完,她就不写了,这余下的部分她不需要,就让它见鬼去吧!
她最爱写的字母是“O”,这O的写法她在上学时是经过训练的。(你们应该像台莱瑟那样规规矩矩地把O字写好,合拢,女教师总是这样说的。台莱瑟的O写得最漂亮。她留了三次级,这不怪她,应该怪女教师。她容不得台莱瑟,因为后来台莱瑟画的“O”比女教师写的要漂亮多了。大家都来请台莱瑟写O,至于她从女教师那里所得到的O别人也懒得去打听。)所以她这O字可以随她的心愿写得很小。她写的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圆圈儿结果就淹没在写得比它大三倍的字母之中。如果一个书名中有许多O,那她就先数一数,到底有几个,并很快地把这些O写在这行字的末尾,前面空下的地方她便用来写她切实感到困难的标题。
在写完的一行一行字下面她画上一条线,计算一下有多少书,头脑里记住了这个数目——她对数字有很好的记忆力,当她核算了三遍都一致时便把这个数字登记下来。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她的字母写得越来越小了,圆圈儿当然也不例外。每写完十张纸条,她便在一头用针线精心地把它们钉在一起。这是她的一份新的财产清单,共六百零三本,把它藏在裙子新缝的口袋里,紧贴钥匙。
大概三周以后,她碰到“菩萨”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写了不知多少遍了。其中的浊辅音使她大伤脑筋。那个非同一般的店员不应该叫格罗伯先生,应该叫“克罗坡先生”。她站在梯子上,闭上眼睛,使劲送气念道:“仆塔老爷。”就这样菩萨变成了“仆塔”,她觉得不错,并感到很骄傲,因为这“仆塔老爷”的书真不少,现在念起来多么顺口,所以她全部写下来了。她很想看看里面的内容,可是哪儿有时间呢?
看门人的探望只有一小时,她要加快速度。她发现进展太慢了,白天一个小时太少了,她决定牺牲晚上睡觉的时间。她在梯子上看呀,写呀,度过了很多不眠之夜。此时她也忘记她先前说过的一句话:规规矩矩的人应该九点钟睡觉。在第四周她完成了膳室的工作任务。由于取得了成绩,她尝到了夜生活的甜头,并且只有点着灯的时候,她才感到舒服。她在基恩面前出现时的安全感增加了,老话又重新提了出来。她说得更慢并带有某种程度的威严。那三个房间他以前已自愿交给她了,那里的书也是她的。
当她在卧室里干着不可告人的事情时,她的余悸已经克服了。大白天,她丈夫醒着躺在那里的时候,她就敢爬上梯子,拿出一沓纸条,登记书的名字。为保持安静,她咬紧牙齿。她没有时间说话,她要高度集中,否则就可能漏掉一本书,还得从头来起。那个遗嘱当然还是主要的,她并没有忘记。她一如既往全力以赴地照料她的丈夫。那个看门人来探望时,她就中断她的工作,走到厨房里去,这个瞎嚷嚷的家伙会打扰她的工作。
基恩在病床上躺到第六周也就是最后一周时,感到好些了。他那精确的预感再也没有出现过。老婆说着说着话突然打住,沉默了。她计算着还有半天时间。她说的总是那些话。虽然如此,他还是准备接受突如其来的袭击,心里怦怦直跳,等待着大的事件。她一沉默,他就闭上眼睛,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