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揭露
当费舍勒激烈地眨巴着眼睛出现在玻璃门里的时候,基恩微笑着迎接了他。这个他不久前才从事的慈善事业使得他的性格变得柔和了。他感到有必要找到一些比喻,他问自己道,昏暗的信号灯的闪亮应该意味着什么。那相约的信号随着奔泻的爱情洪流的流逝而逝去了。基恩的信念——就像他不信任亵渎书籍的人类一样不可动摇——已扩展到任何一个领域。他对耶稣,这位古怪的挥霍者的软弱感到遗憾。聚餐,疗养,慷慨陈词等等,都历历如在眼前。他想有多少书运用这些奇迹般的手段可得到益处呢?他感到,他目前的状况和耶稣的状况相似。他用同样的方式做了许多事情,只有爱情那东西使他迷惑不解,跟日本人类似。因为他还是个语言学家,等到安身立命的时候他决定对基督教新教的书籍进行一次新的彻底的研究。对耶稣来说关系到的也许不是人类,野蛮的等级制度篡改了耶稣的原话。在《约翰福音》中,突然受古希腊影响的理性恰恰使得人们有充分理由进行怀疑。他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学识,使基督教教义回到它原来的真正教义上去。如果说他不是第一个将救世主的真正的话向人类传播、向那些耳朵随时准备接受新的解释的人们传播,那么他内心确实希望他的说明是最后的说明。
费舍勒对面临的威胁所作的表示却没有被对方理解。一会儿他又继续眨巴着眼睛,投过警告的眼色,他不断地一会儿闭一下右眼,一会儿闭一下左眼。最后他向基恩冲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悄悄地说:“警察!”这是他知道的最可怕的词。“您快跑!我先跑了!”他违背自己的诺言,又站到门里,等他说的话起作用。基恩痛苦地向上面看去,不是向天上看去,而是向第七层的地狱看去。他决心到那块神圣的地区去,也许就在今天。他内心非常看不起那些肮脏的伪善者,作为真正神圣的人,在他迈动长腿之前,他没有忘记生硬地但却是深情地向侏儒鞠了一躬,感谢他向自己提出了警告。要是他出于胆怯而忘记自己的职责,他自己的图书馆就会遭到火灾。他十分强调地指出敌人是不会露面的,他们害怕什么呢?是怕他说情的道义力量吗?他不为罪人说情,而是为书说情。即使在这个时候它们之中有哪一个受到伤害,那么人们也会从另一面认出它。他也掌握了《旧约全书》并保留报复的权利。唉,你们这些家伙,他叫道,你们躲藏在什么角落里窥视着我呢?我昂首离开你们这藏垢纳污的地方!我不害怕,我有无数的书支持我。他用手指着上面,然后才缓缓地走了。
费舍勒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不想把自己的钱交到基恩的口袋里分发给那些骗子们。他担心再碰到那些不相识的借典当之名行骗钱之实的人,所以他就用鼻子和手臂催促主人赶紧跑开,从主人的迟疑举动中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保证。此人显然有一个性格,并且拿定主意用这种办法而不是别的办法来达到获取酬谢金的目的。这样的结果能否取得,他曾经认为此人是无能为力的。他决定赞助这个人的计划。他要帮助基恩把他的钱全部花光,而且在最短的时间内,不要费太多的神就把钱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因为把一笔本来就很可观的钱零零散散地花掉太可惜,所以费舍勒要注意不让不相干的人插手。他们两人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只跟他们两人有关系,与其他人毫不相干。他每一步都陪同着基恩,驼背也上上下下一起一伏、愉快地跳动着。他不时地指着一个黑暗的角落,把食指放在嘴边,踮着脚尖走。当一个当铺职员、一头管估价的猪,偶然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想鞠一躬,于是就把驼背向他甩去。基恩完全是出于胆怯也鞠了一躬。基恩感到,这个伪装的人,一刻钟以前才从楼上下来,他在上面行使魔鬼的职权,现在哆哆嗦嗦,生怕有人禁止他在窗边逗留。
费舍勒终于按照自己的意志把基恩拉到教堂后面的屋檐下。“总算得救了!”他嘲笑地说。基恩对这种他刚刚还身临其境的极大危险感到非常愕然。于是他拥抱了侏儒,并以非常柔和的声调说:“我要是没有您……”“那您早就被关起来了!”费舍勒补充说。“难道我的行动方式违犯了法律吗?”“一切都违犯法律。因为您饿了,去吃东西,没钱,您偷了。您帮助一个穷鬼,赠给他一双鞋,他穿着鞋跑了,是您袒护了他。您在一张长凳上睡着了,您在那上面做了十年的梦,您又被唤醒了!您要被拉走!您想挽救一些普通的书,而整个‘苔莱思安侬’就被警察包围起来了,每个角落里都埋伏了人,新的来复枪您应该看一看!一个少校指挥这次行动,我是透过人家大腿缝看到的。您相信吗?他埋伏的地方那么低,所有大个子的人经过时都发现不了他。一张逮捕令!警察局局长发布了一张特别逮捕令,因为您是个子比较高的人。您知道您自己是谁,用不着我对您讲什么了!十一点整您就会在‘苔莱思安侬’的屋子里或者被打死,或者被活活逮走。您要是在外面,您就会安然无恙。在外面您就不是犯罪分子。十一点整。现在几点?差三分十一点。好家伙,您自己想想吧!”
他把基恩拉到对面的地方,从那儿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钟。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敲十一点了。“我说什么呢,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您可真走运!您想想我们曾经打招呼的那个人,那个人是头猪。”“猪!”基恩没有忘记费舍勒原来给他讲的情况。自从减轻了头脑的负担以来,基恩的记忆又能出色地工作了。他放了一通马后炮,捏紧拳头,吼道:“恶毒的吸血鬼!我要是在这里碰上他多好啊!”“您没有碰上他应该高兴!如果您惹怒了那头猪,您早就被逮捕了。请您相信,我在这样一头猪面前鞠躬感到多么恶心。但我还是不得不警告您。您现在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了!”基恩正在回忆那头猪的外形。“我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魔鬼了,”他惭愧地说,“他诚然也是个魔鬼。为什么一个魔鬼就不该是头猪呢?您看见他的肚子了吗?在‘苔莱思安侬’流传着一个谣言……我想还是不说为好。”“什么谣言?”“您会激动的。”“到底什么谣言?”“您要发誓,如果我告诉您的话,您不马上跑开!您会去闯祸的,对书一点好处也没有。”“好吧,我发誓,您倒是说呀!”“您发誓了!您看见他的肚子了吗?”“看见了。您说是什么谣言嘛!”“马上就说。那个肚子没有什么引起您的怀疑吗?”“没有!”“有人说,那肚子有棱有角。”“这是什么意思?”基恩声音颤抖着。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就要被揭露出来了。“有人说——我要扶着您,否则会发生不幸——有人说,他之所以这么胖是因为书。”“他……”“吃书!”
基恩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随着他的倒地,侏儒也被带着倒了下去。侏儒在石板路上跌得很疼,为了报复,他继续说道:“您要干什么,那头猪说道,我亲耳听到他说过一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办呢?他说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指的就是书,这些东西足够他吃的了。您要干什么,他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放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如受用一点,塞饱我的肚皮。他还归纳总结了一本烹调技术的书,里面有好多好多烹调办法,现在他正在找一家出版社替他出版。他说世界上的书太多了,也有许多饿肚皮的人。他说,我的肚皮能填得饱,全凭我这套烹调法,我要让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肚皮,我要让所有的书籍都消灭掉。按照我的想法,一切书籍都应消灭掉!人们可以把它们焚毁,但人们得不到好处。所以我说,应该把它们吃掉,生吃,拌点油和醋吃,就像吃沙拉一样,就着面包片吃起来就像吃煎肉排一样,可以撒上点盐、胡椒面、糖或者肉桂粉吃。这头猪总结了一百零三种烹调法,每个月都发明一种方法,我觉得这太卑鄙了,我说得对吗?”
当费舍勒呱呱胡诌的时候,他蜷缩在地上,用他那瘦小的拳头击着地面上的石板。好像他要证明,即使地板上的硬壳也比一个人柔软一些。一阵刺痛撕裂着他的胸脯,他要大声疾呼解救书籍,但是他没有能张开嘴,而只是挥舞着拳头,那撞击的声音十分微弱。他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地打下去,拳头都打出了血,嘴边上满是泡沫,泡沫和血在地上黏合在一起,颤抖的嘴唇就贴在地上。当费舍勒沉默不语时,基恩扶着驼背踉踉跄跄爬了起来,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后,他就在广场上大声尖叫起来:“吃……人肉的……人!吃……人肉的……人!”并用一只手臂指着“苔莱思安侬”的方向,用一只脚跺着铺路石板,他刚才差点儿跟那石板接吻。
此时街上已有一些行人,他们惊恐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受了致命伤的人发出的声音。窗子打开了,一条小胡同里有一条狗在吠叫,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从诊所走出来,在教堂拐角处可以看到警察。一个笨手笨脚的卖花女人——她在教堂广场上有个固定的摊位——第一个走到了尖叫的基恩的身边,问侏儒,这位先生哪儿不舒服。她手中还拿着新鲜的玫瑰花和捆花束的绳子。“他家死了人。”费舍勒伤心地说。基恩没有听见,卖花女人捆了一束玫瑰花递给费舍勒说:“这束玫瑰花送给他,表示我的哀悼。”费舍勒点点头,悄悄地说了声“今天安葬”,就轻轻地挥了挥手,把卖花女人打发走了。那卖花女人逢人便说,那位先生的太太死了。她哭着,因为她那总是揍她的先夫在十二年前死了。她的先夫要是在世,看到她去世时绝不会这么伤心的。她也为那瘦高个子的先生失去妻子而悲伤。一个理发师——被错认为是医生的那个人——站在理发店门前,干巴巴地点点头:“这么年轻,就做了鳏夫。”他等了一会儿,不禁傻笑了一下。那卖花女人向他投过生气的目光并啜泣道:“我给他送了玫瑰花!”关于基恩死了老婆的谣传不胫而走,传到各楼的家家户户,有几家又关上了窗户。一个花花公子说了声“谁也没有办法”,就站在那里,只是因为有个很年轻、娇媚的婢女在那里,这个女孩子很乐意抚慰穷苦人。一个旅馆侍者跑去报告了警察,警察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基恩——因为有人逗引他——又开始叫起来的时候,警察就要干预了。卖花女人的恳求阻止了他这样做。警察的到来使费舍勒非常害怕,他在基恩旁边往上一跳,抓住他的嘴就往下拉,他把基恩——活像一把半关着的折刀——一直拖到教堂门前,叫道:“祈祷可以使他平静下来!”费舍勒向围观的人点点头,带着基恩消失在教堂里。旁边胡同里的狗还在吠叫。“动物总是觉察到什么了,”卖花女人说,“像我先夫……”于是她对警察叙述了自己的历史。因为现在那位先生走了,她又为她失去的贵重玫瑰花感到遗憾了。
小贩正在里面忙得起劲呢,费舍勒在富有的买主的陪同下出现在教堂里。费舍勒强制使那位神秘的人物坐在一张长凳上,大声地说:“您疯了?”他朝四周望了望,继续轻声地说着话。小贩十分害怕,因为他欺骗了费舍勒,而那个买主是知道多少钱的。于是他爬得离他们两人远远的,躲在一个大柱子背后。他从极为安全的暗处窥视着他们,因为他似乎预料到,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或者是拿来了那个包裹,或者是来取那个包裹。
在黑暗和狭窄的教堂里,基恩逐渐恢复了神志。他感到有人靠着他,此人在责怪他,但声音很轻。此人说了些什么话,他没听懂,但却使他平静下来。费舍勒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了这一点。他说尽一切可能的抚慰的话,一边在考虑,身边到底是谁。如果此人疯了,那他一定很富有;如果他装疯卖傻,那他就是世界上最胆大的骗子。此人是这样一个冒充大人物的骗子;他让警察接近自己而自己却不逃走;人们必须强制地把他从警察手里救走;卖花女人居然相信他的悲痛,并且免费赠给他玫瑰花;此人居然敢冒九百五十先令的风险,而且对此满不在乎,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残疾人可以对他撒大谎而不挨他揍!他真是骗术的世界冠军!欺骗这样一个骗术大师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自惭形秽的对手面前,费舍勒是难以容忍的。他赞成平等的伙伴关系,在每一场比赛中都是平等的。因为他出于金钱的理由把基恩选为自己的伙伴,所以他把基恩也看成是平等的伙伴。
但他是把基恩当成最大的笨蛋来对待的。他装成这样,或者他愿意这样。为了把基恩引导到其他思想上去,当基恩呼吸平静一些时,他就询问基恩上午的经历。基恩并不厌烦通过回忆轻松的时刻来使自己摆脱那无法安慰的压抑——自从经历了那可怕的事件,他心中就有了这痛苦的压抑。他的肩膀、肋骨和其他骨头都靠在他那排凳子尽头的柱子上。他露出一个病人的微笑,这个病人的身体已逐渐好转但还要注意保养。费舍勒认为保养是有意义的。这样一个敌手,人们乐意让他活着。他爬上凳子,在上面跪了下来,把自己的耳朵尽量靠近基恩的嘴,以便听见他说话。“为了使您不要过度劳累。”他说。基恩不再简单地倾听人家所说的话了。人们每一个友好的表示他都觉得是一个奇迹。
“您不是人。”基恩轻轻地、亲切地说。
“一个残废者不是人,我有什么办法呢?”
“唯一的残废是人。”基恩的声音试图变得大一点。他们相对而视,所以他忽略了在侏儒面前应该对什么保持沉默。
“不,”费舍勒说,“人不是残废,否则我就是一个人!”
“我不同意。人是唯一的猛兽!”基恩的声音大了,并且是命令的口气。
费舍勒认为这场争论很有意思。“为什么我们的那头猪不称为人?”现在他反击了。
基恩跳起来,他是不可战胜的。“因为猪不会自卫!我抗议这种强词夺理的说法。人就是人,猪就是猪!所有的人不过就是人!您的猪叫做人!自己断言是头猪的人会感到痛苦!我砸烂他!吃——人肉的——人!吃——人肉的——人!”
教堂里回荡着激烈的控诉。这教堂好像空旷得很。基恩放开嗓子,大嚷大叫。而费舍勒则感到惊恐,他在教堂里觉得不安全。他差点儿又要把基恩拖到广场上去。但那里有警察。即使教堂现在倒塌,他也不往警察那里跑!费舍勒熟悉犹太人许多可怕的故事,那些犹太人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教堂的废墟里。他老婆——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跟他讲过,因为她虔城,想使他改信她的教。他什么都不信,只相信“犹太人”是罪犯,会自己惩罚自己。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手,这手像是放在一个象棋盘上,看着那束玫瑰花,玫瑰花夹在自己的右腋下被压坏了。他把玫瑰花拿出来,叫道:“玫瑰,美丽的玫瑰!美丽的玫瑰!”教堂里回荡着呱呱啼叫的“玫瑰”声。从教堂的正堂、侧堂、圣坛和大门,到处都有红色的鸟向基恩飞去。
(那个小贩胆怯地蹲在柱子后面,他认为这两个商人伙伴之间发生了争执,他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争论的结果一定会把那个包裹抖搂出来。他本来可以在外面就弄清楚的,那吵吵嚷嚷的声音震耳欲聋,也许发生了一阵骚乱,各种各样的坏家伙乘机出现,可能把他的包裹偷走了。)
基恩的“食人肉者”的声音被“玫瑰”的声音压住了。他的声音从开始起就很弱,抵不上侏儒的声音。他一听清了“玫瑰”这个词儿,便不再叫嚷了。他半惊讶、半羞怯地向费舍勒转过身来。这花是从哪儿来的?花儿是无辜的,对书没有什么害处,它们也会被吃掉的,也会毁于人之手。花儿应该得到保护,人们应该保护它们免受人和野兽的侵害。区别在什么地方呢?野兽,野兽,不管是这儿的野兽还是那儿的野兽,它们有的吃植物,有的吃书,书的唯一的天然盟友就是花儿。他从费舍勒手中接过花儿,想起了波斯爱情诗中所描述的花的香味。他眼睛盯着花儿,果然不错,这花真香,它完全吸引住他了。他说:“您尽管把那人称为猪,但您可不要咒骂花!”“我把它带来送给您的。”费舍勒解释说。他感到欣慰,基恩在教堂里没有再叫唤。“花了我老鼻子钱呢!您吵吵嚷嚷把花儿都吵蔫儿了。可怜的花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他决定从现在起在任何问题上都承认基恩是对的。闹矛盾太危险了。这样放纵还会引起他犯罪。基恩精疲力竭地坐在凳子上,背靠在柱子上,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在眼前摇晃着玫瑰花——好像这就是书似的——一边开始叙述上午的美好的事件。
他平静地毫无所知地买下了那些要惨遭不幸的书籍,他站在那明亮的前厅里,谁都不能从他眼前逃脱。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好像很遥远,是在他青年时期。他曾帮助走上健康道路的人们,现在都历历如在眼前,好像事情才发生了一个小时,他的回忆是如此清晰,使他感到十分惊讶。“四个大包裹差点儿进了那头大猪的胃,或者贮藏起来以后焚烧。我成功地挽救了那四个大包。我难道要自我颂扬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变得更虚心了。那么我为什么要讲给您听呢?恐怕也是为了使您了解微小的慈善事业的意义。”人们从这些话中感觉到雷雨后的新鲜空气。他的语言通常都是干巴巴的、生硬的,但此时说的话既温柔又风趣。教堂里很安静。句子与句子之间他常常停顿,然后又开始轻轻地说下去。他描写了他所帮助的那四个人,由于描写了那四个包的外形,他们的形象有点模糊起来。因为首先描写的是:什么纸包的,什么形状,包的可能是什么东西等等;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真正检查一下。那包裹很干净,拿包裹的人很朴素,并且感到羞愧。他不愿意封死他们回头的路。如果他那样生硬无情,那么他的赎买行动还有什么意义呢?最后一个人除外,其他三人都是好样儿的,他们待朋友小心谨慎,他们索取高价,以便人们保留他们对书的所有权。他们索价高,也许会从楼上毫无结果地跑下来,人们看到了他们的决心。他们从他手里拿到了钱,无声无息地离开,并深深受到了感动。第一个人也许是个工人,对他提出的问题只顾嚷嚷。他把他看成是商人了,对他说生硬的话是永远也不会奏效的。第二个人是女士,看到她就使他想起一个熟人。她自以为被一个讨厌鬼嘲笑了,羞得满脸通红,但她没有说话。跟在她后面来的是一个瞎子,他跟一个普通女人撞了个满怀。他拎着包裹忙从她怀中挣脱出来,十分安稳地站在行善者面前。看到盲人拎着书到当铺来是令人震惊的。这些盲人强烈地希望得到安慰,有些盲人觉得盲人文字不中他们的意,因为用盲人文字印的书太少了,这些盲人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也从来没有说过实话。人们看到他们端坐在用正常人文字印刷的书籍面前。他们在自己欺骗自己,自以为是在看书。如果真有视力,看到什么东西的话,那就不是盲人。为了他们,人们希望给无声的文字赋予有声的语言。今天那个盲人的要价是最高的,这个要求要予以满足,出于对他的体贴,又因为那个肆无忌惮的女人在场,所以不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要使他回忆自己的不幸呢?为了安慰他,人们才给了他幸福。如果他有一个女人,他在生活中每一刻都要与她发生冲突,虚度年华,因为女人就是这样。第四个人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对书不那么热情,那些书却在他的手臂上不停地抽搐着。此人如料想的那样,表现轻浮,在他的言语中流露了一些肮脏的思想。
侏儒从他的叙述中得知,钱没有白花掉,如果白花掉的话,他会感到十分气恼的。他正琢磨着那最后一个人的外形,这就是他在大门口碰到的那个人,即小贩,他明天早晨还要来,要制止他的恶劣行径。
这最后的话被小贩听见了,他很熟悉这个声调。当大声的争吵逐渐缓和下来以后,他就好奇地、但却慢慢地向他们靠拢。当他们说到他的时候,他恰好到达了合适的位置。他对侏儒的胡言乱语十分气愤。他们二人刚离开教堂,他就更为积极地干开了。
费舍勒决心作出重大的牺牲。为了使他明天能继续像今天上午这样干下去,费舍勒就把基恩带到最近的一家旅馆去,并且强迫自己不要对那高额的小费——因为基恩实际上是拿他的钱付这高额小费的——生气。当基恩付两个房间——其实住一间屋子就够了——的房钱时,他拿出相当于房费数额的百分之五十付了小费,好像费舍勒对这发疯似的乱花钱同意似的。然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错了,便微笑地看着费舍勒的脸,这时费舍勒真恨不得揍他一个嘴巴。难道这巨额费用是必要的吗?他给看门人一个先令还是四个先令,这有什么区别呢?全部的钱几天以后就都在赴美国的费舍勒的口袋里了。看门人得到了这么一点儿钱未必就富起来,费舍勒少了这一点儿钱也未必就穷下去。可是跟这样一个虚伪的家伙相处,人们还得热情友好!不这么办,他就会刺激对方,使自己在既定的目标上失去耐心,忘乎所以,从而给人家一个开除的口实。他可得小心,他今天也要把纸摊在房间里,把书码在纸上,临睡时要祝他晚安,入睡前给自己安上几个古怪的名字,他明天早上六点就起床——而这时那些婊子和罪犯们还在睡觉呢!——打点行装再演那出戏。他宁可下一盘最糟糕的棋。这个高个子也许自己都不相信,费舍勒会相信他那些虚无的书籍。他不过是想教育费舍勒尊敬他而已。但是费舍勒是懂得运用尊敬这一套的,需要他运用多长时间,他就运用多长时间,多用一秒钟也不干。一旦他凑足了去美国的路费,他就会对基恩说出他的意见。“您知道,您是什么人吗,先生?”他会大叫道,“您是一个极平常的骗子!”
基恩上午太激动了,觉得很累,下午就躺在床上。他没有脱衣服,因为他对非正常的休息不喜欢多折腾。对费舍勒问他是否要把书卸下来等等问题,他只是不介意地耸耸肩膀。他对反正处于安全状态的私人图书馆的兴趣已经大大下降了。费舍勒记下了变化的地方。他预感到人们在施展一种诡计,现在是弄清这种诡计的时候了;他预感到的或许是一个裂缝,有人试图通过裂缝进行一些小小的、但却是令人痛心的攻击。他老是在打听书,这些书是否使得这位图书馆长先生感到为难呢?目前的情况无论是对头脑还是对书籍都不适应。他不想干预,但是他对头脑里的混乱状况不能听之任之。人们是否应该多要几个枕头,以便使头保持一个垂直的位置呢?如果基恩猛一转头,那么这个侏儒就惊恐地叫道:“天哪,请您注意点!”有一次他甚至跳到他跟前,并且把手伸到基恩的右耳下,以便截住书免得掉到地上。“书都掉出来了!”他责备道。
他终于慢慢使基恩恢复了他所希望的情绪。基恩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并且不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呆呆地、安静地躺着,只要侏儒不说话,他是不开口的。在他说话或看东西的时候,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图书馆正处在紧急危险的状态下,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过度的忧虑造成了痛苦。他觉得今天想想那几百万册书也比较合适,它们的生命正受到威胁。他感到费舍勒太精明。费舍勒——可能是因为驼背的缘故吧——尽忙着自己身体上的事儿了,并且把这些事儿转到主人身上。他指名道姓地叫了一些最好应回避的东西的名字,并且抓住头发、眼睛和耳朵不放。为什么呢?可以肯定,在此人头脑里已经进入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只有狭隘的人才喋喋不休地谈着表面的现象。他到现在还没有这样令人讨厌过。
费舍勒一直没有安静过,基恩的鼻涕流下来了,好长时间也不去擦一下。大概是由于爱好整洁吧,基恩决定设法不使那大滴大滴的鼻涕往下流。他抽出一条手帕准备擤一下鼻涕。这时费舍勒大声抱怨起来。“等一等,我这就来了!”他说着,便从基恩手上把手帕拿走,而他自己又没有,他走近基恩的鼻子,像截住昂贵的珍珠一样截住那大滴大滴的鼻涕。“您知道吗,”他说,“我如果不在您身边可就糟了!也许您已经擤了鼻涕,而那些书就会从鼻子中流出来!情况会是如何不可收拾,我就用不着给您描述了。您对您的书太没良心了!在这样的一个人身边做事我实在不愿意!”基恩哑口无言,他从内心深处觉得费舍勒是正确的。正因为如此,费舍勒的放肆声调才更加刺激了他。他觉得好像费舍勒说的正是他自己说过的。在那些他从来不读的书的压力下侏儒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基恩的老理论证明是光辉的理论。在他没有答复之前,费舍勒还在继续大喊大叫,他的主人那么随随便便使他大为惊讶。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只是借此机会来发泄他对那么多的小费的气愤。“您想想看,如果我现在擤鼻涕,您会说什么?您会当场把我开除掉!一个有知识的人的态度不应这样。您替别人赎书,却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对待自己的书。您一下子把钱花光了,这还不打紧,但是书要是没有了,您怎么办呢?难道说您想在风烛残年时还去乞讨吗?我可不愿意,但是一个书店代理人却愿意!您看着我!我是书店代理人吗?不!但我如何对待书呢?我十分慎重地对待它们,就像下棋的人对待他的王后,像婊子对待她的情人一样。我该如何对您说清楚呢?这么说吧: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婴儿一样!”他试图说他以前的那些行话,但是没有奏效。凡是他能想到的好话,他都说了,并且颇觉得满意。
基恩站起来,向他走近,相当尊敬地说:“您是一个不知羞耻的残废人!请您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您被开除了。”
“您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您这头犹太猪!”费舍勒说,“人们从犹太猪那儿不会得到别的东西的!请您马上离开我的房间,要不我就叫警察,是我付的钱,您要么补偿我这笔钱,要么我就上诉!快!”
基恩犹豫了。他觉得好像是他付的钱,怎么是费舍勒付的钱呢?但是在钱的问题上,他从来就没有把握。他也感觉到侏儒要欺骗他。如果说他要开除他的忠实的仆人,那么他至少要听听他的建议,并且再也不要损害书籍了。“您为我垫了多少钱?”他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显然更没有把握了。
费舍勒突然感到,驼背吊在背上是多么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他感到不舒服。他感到也许去美国的计划成了泡影,他自己的愚蠢要对这一转变负责,他恨自己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没有理想前途,在眼看就要胜利之时却失败了。他痛恨那点可怜的收入,因为他真该把那点收入——这点儿钱他实在瞧不上——连同那个令人作呕的所谓图书馆照着基恩的头甩去,如果不是那么可惜的话。他也放弃那笔由基恩付的房钱和付给看门人的钱。他说:“我放弃这笔钱了!”这句话出自他的口是多么不容易,以致说这句话的方式都赋予他更多的尊严。从这放弃声中可以听出被侮辱的人性和他们的意识:人们本来出自善意,但别人却理解不了。
这时基恩却开始理解了。他还没有给侏儒付过报酬呢,确实没有,也没有谈论过。侏儒没有让付这笔报酬,而是声称放弃。他解雇他,因为他对图书馆的过分担忧使基恩无所措手足。他骂他是残废人,而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当全城的警察都出动捉拿他的时候,恰恰就是这个残废人救了他。他要感谢这个侏儒,正是这个侏儒帮助他搞了组织工作,保证了他的安全,甚至鼓励他搞慈善事业。由于松懈马虎,还没有把书安置好,他就躺到床上。当仆人执行他的职责,提醒他那不利的情况以及危害书籍的情况,他却要把人家撵走。不,他还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由于在错误中固执己见而违反自己对图书馆的看法。他把手放到费舍勒的背上,友好地拍了拍,好像是说:不要见怪,其他的人会想到您的驼背的,不对,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因为其他的人仅仅是人,只有我们两个幸运者不是,于是命令道:
“我们现在该打包卸书了,亲爱的费舍勒先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费舍勒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答道。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巨大的美洲大陆,它按比例尺缩小了,但不会被基恩这样目光短浅的骗子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