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小偷

看门人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从前的教授。在台莱瑟那里当顾问使他舒服多了,首先是收入就比那赏钱多。他没有兴趣对基恩进行报复,他不记仇,而是转移开自己的目光。教授站在他右边,于是他把包裹换到左边来。他思量了一会,分析了一下情况。台莱瑟现在一切都跟他学,他怎么做,她也怎么做。她以激烈的动作表示对那个小偷的冷淡,并且使劲地夹紧她的大包裹。看门人已经走过去了,这时基恩把她挡住。他默不做声地把她往旁边推。她也默不做声地抓住包裹。她使劲拽,他牢牢抓住不放。看门人听到了响动,没有当回事儿,继续往前走。他希望这次相遇能平安地过去,并对自己说,她的包裹可能碰到楼梯扶手摩擦发出了声音。现在基恩也在拽包裹了,她的反抗也增强了。她把脸转向他,他就闭上眼睛。这使她非常慌乱。看门人又不回头帮忙,这时她想起了警察,想到自己正在犯什么罪。如果她被关了起来,那个小偷就会收回他的住宅。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客气的。她一想到要失去住宅,就浑身无力了。基恩把包裹的大部分都拽到自己这边来了。书使他增加了力量和勇气,他问道:“要把书拿到哪里去?”——他已经看见书了。包皮纸并没有破。她把他视为家中的主人,一瞬间她忆起了八年之久的服务时间。她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她因为有看门人这个警察而感到安慰。她叫那个警察来帮忙。她叫道:“他放肆!”

看门人这时离开他们有十级楼梯之远,他表现得令人失望地冷静。要是这小子等会儿再出现多好啊,事情偏偏在书还没有交到当铺之前发生了!他勉强地抑住嗓子眼儿里的吼叫,并向台莱瑟招手。她此时已经忙得顾不过来了,没有看见他招手。当她第二次叫“他放肆”时,好奇地打量着小偷。根据她的想法,他应该是衣衫褴褛、不知羞耻、见人就伸手要钱的乞丐。如果他想得到什么东西,那就只好偷。而实际上他看上去比在家里好多了。她对此无法解释。突然她发现他上衣右上方鼓鼓囊囊的。当初他身边从来不带钱,皮夹几乎是空的。现在这皮夹鼓起来了。她明白了,他把存折带在身边了。他已经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了。他没有把存折放在家里,而是带在身边了。看门人对每一件小事都了如指掌,甚至她的存折他也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都能找到,或者从她那里诈出来。只有一个情况她一直没有告诉他,即她在梦中所想象的放着存折的那个秘密缝隙。不这样留一手,她就觉得生活没有什么乐趣了。她对保守这个秘密感到十分满意。她刚才还嚷着“他放肆”,现在却改口叫道:“他偷东西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愤怒的,但同时又是兴奋的,就像人们逮住了小偷、把小偷交给警察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只是那种一般妇女所具有的忧伤的弦外之音——如果事关自己的丈夫——在她的叫喊声中体现不出来。因为她现在是把她第一个男人交给她第二个男人,而第二个男人是警察。

他从上面下来了,并低声重复道:“您偷东西了!”从这尴尬的局面中他找不到其他解决办法。他认为所谓偷窃行为只不过是台莱瑟临时想出来的应急谎言。他把沉重的手搭在基恩的肩上说道:“以法律的名义,您被捕了!跟我来,不许声张!”他用左手的小指头拎着包裹。他威严地看着基恩,耸了耸肩膀。他的责任不允许他有例外的做法。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那时他们还可以讲讲交情,现在他必须逮捕他。他是多么想说“您还记得我吗”这句话啊。基恩弯着腰,垂着头,喃喃地说:“我已经知道了。”看门人不相信这种表白。表现老实的犯人是虚伪的,他们装成这个样子,以便趁人不备时逃跑,因此人们要动用警察的手段。基恩忍受着他的摆布。他试图站直,但他的高个子迫使他弯下了腰。看门人的态度变得缓和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逮捕人了。他也担心遇到麻烦。犯人是不会顺从的。如果他们表现得顺从,他们就要跑了。今天逮到这个人没有费什么力气,他任人追问,听人摆布,他既不明确宣布自己无罪,也不声张,人们对押解这样一个犯人应该感到庆幸。刚到玻璃门前,他转向台莱瑟说:“人们就这么办这样的事!”他知道,有一个女人在一旁看着,但是他没有把握,这个女人是否能充分评价他的工作。“换成另一个人就要动手打起来了。我逮捕人是自动进行的,不能引起轰动,不高明的人容易引起轰动。犯人是听专家摆布的,家畜是驯养出来的。猫有野性。驯服的狮子可以在马戏团里见到,老虎能跳火圈。人有灵魂,你只要抓住他的灵魂,他就会驯服得像羔羊。”他只是心里这样说,尽管他很想把这些话吼叫出来。

换个地方或换个时间,他无法这样去逮捕人。还在服役的时候,他为了引起轰动而逮捕人,从而在执行任务时把他与他的上司之间的关系搞坏了。他宣扬他的勇敢行为,直到张口结舌的一群人围到他周围为止。他生来就是个运动员,每天都要耍一天把戏。因为人们很少鼓掌,他就自己鼓掌,为了同时显示他的威力,他把自己的手打在被逮捕的人面颊上进行鼓掌。如果被捕者身体强壮,他就让他自己掌嘴。由于蔑视他们的无能,他在审讯时诬告他们虐待了他。他加强对弱者的惩罚。如果他遇到一个强者——在真正的犯人那里有时会有这种情况——他就给他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当坏人清除掉。只是自从他看守这幢房子以来——他从前是管一个区——他才谦虚一些。他的对象就只限于乞丐和小贩了,整天就是监视着他们。他们很怕他,互相警告着不要来,只有新手不了解情况才来。此时他却希望他们来。他知道,他们会妒忌他。他的把戏只限于全楼的居民。他希望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能进行一次真正的逮捕活动。

这时新的情况出现了。基恩的书给他带来了大笔的钱。他多半都是为了这一点而干的,并且按页收钱,收入有了保障。尽管如此,他还是有这样不愉快的感觉,即他这钱的来路不明。从前他当警察时认为,他靠卖力气赚钱。现在也许他是为书的重要性而操心,并且按照这些书的重要程度把这些书找出来。规模最大的、最古老的牛皮封面的书应首先排选出来。在到“苔莱思安侬”的路上,他总是举着包裹,有时用头顶着,从台莱瑟手里拿下她的包裹,让她站住,然后再把包裹扔给她。她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有一次她埋怨起来了。于是他就哄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愈是肆无忌惮地折腾包裹,人们就愈加不会想到这书不是他们的。她当然看清了这一点,但她实在不愿意这样折腾。他对此也不满意,自认为是个弱者,有时还说,到头来他会成为一个犹太人。只是因钱这个刺激物——这是他的道德观——使他放弃实现自己原有的理想,并且心安理得地逮捕基恩。

但台莱瑟的兴致未减,她看到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她很快地围绕着两个男人转,并站到两扇玻璃门之间,用她的裙子把门挤开。她用右手抓住基恩的头,好像她要拥抱他似的,并把他的头拉过来,用左手把那个皮夹掏了出来。基恩托着她的胳膊就像托着一顶棘冠,但他没有动,他的手已经被看门人的刑具绑起来了。台莱瑟高高举起新找到的钞票叫道:“瞧,我终于找到了!”她的新男人对这许多钞票惊讶不已,但他还是摇摇头。台莱瑟想回答他。她说:“难道我弄错了吗?难道我不对吗?”“我不是胆小鬼!”看门人回答道。这句话是针对他的良心而言的,是针对台莱瑟拦住的门而言的。她想要得到赞扬,在她把钱收起来之前想得到别人对她的夸奖。当她想把钱收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很遗憾。现在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了,她什么也隐瞒不住了。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刻啊,他却呆在一旁一言不发。他应该说她多么有本事,她抓到了小偷。可是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有自尊心。这个男人只会捏人家的大腿,竟然不会说一句话,他只会命令人家躺下,他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聪明。他只不过是一个男人,跟格罗伯相比使她感到惭愧。请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一个普通的看门人!她不该跟这号人来往,可是是她把他引到屋里来的。现在他连一个感谢的字儿都不说。要是格罗伯先生知道了多不好!格罗伯先生就再也不吻她的手了,他可有一副好嗓子。她现在有这许多钱,那看门人会把她的钱拿走的。她应该把钱交给他吗?对不起,她讨厌他了!她宁可不要钱,她要旧有的时日,她要规规矩矩地度过她的一生。如果他老是把她的裙子撕烂的话,她该从什么地方搞到裙子呢?他应该说话呀!这个男人!

她十分气愤,倍受侮辱地在空中摇晃着手里的钱。她把钱一直晃到他鼻子尖底下。他思考着。他对逮捕人的兴趣已经索然了。自从她拿了那个皮夹,他已经看出了后果,他不愿因为这样的事情蹲监狱。她很能干,但他是了解法律的。他曾当过警察。她懂得法律吗?他现在愿意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她使他很反感。她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他因为她失掉了“赏钱”。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只是由于他也参与了此事,他才公开仇视基恩。她老了,太会缠人了。她每夜都有那个要求,他要大动干戈,而她要和风细雨,她只让他先捏大腿。他刚刚大动了两下,她就叫了,真是见鬼!他真不愿意理睬这种女人。现在倒好,他失去了退休金,她应该补偿他的损失。最好还是去告发这个娼妓!这些书是属于她的吗?呸,从何说起!教授先生太可怜了。教授对她太好了,这样的男人是绝无仅有的,他跟一个骚母猪结了婚。她从来就不是个女管家。她的母亲死了,是个讨饭婆,这是她自己承认的。如果她年轻四十岁就好了。像他死去的女儿,就是好样儿的。她必须睡在他身边,他像对待乞丐一样地对待她。他捏了又看,看了又捏,真是活蹦乱跳的人!如果有乞丐来了,那就揍一通,没有乞丐来,还有自己的姑娘呢。她哭了,但毫无用处,总不能反对爸爸嘛!她很可爱。可是她突然死了,肺的毛病。他硬是把她糟蹋了。他如果早知道有这种后果,就把她送走了。教授先生还认识她呢,可从来没有伤害过她。楼上的居民们折磨过这个孩子,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那个骚母猪可从来没有向她问过好!他恨不得要宰了她!

他们两人充满着仇恨面对面地站着。基恩只要说一句话,即使一句好话也罢,都可以使他们两人接近。由于他的沉默,他们两人的仇恨愈烧愈旺。一个人抓住基恩的躯体,另一个则拿着基恩的钱。这个人本身对他们两人来说似乎不复存在了。她要是抓住他该多好啊!这个人的躯体像根麦秆儿,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吹倒。那钞票在空中打着闪电。看门人突然向台莱瑟吼道:“把钱还回去!”她不干。她只松开基恩的头,但基恩的头没有弹回去,它继续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她本来想等待这样一个动作的。由于没有发生这个动作,她气得竟把手中的钞票劈头盖脸地往看门人甩去,并尖叫道:“你不会打吗?你害怕了!你是个胆小鬼!你敢干吗?你这胆小鬼!你这个未开化的人!你这个窝囊废!这怎么行呢!”仇恨使她说出了击中他要害的话。他用一只手开始摇基恩,他不容别人谴责他是窝囊废;他用另一只手向台莱瑟打去,她应该知道他的厉害。他本来不想这么干,现在他要这样干了。钞票纷纷落到地上。台莱瑟抽噎道:“钱!钱!”那个男人抓住她,但打得不重。他不过是摇摇她而已。她的背撞开了玻璃门。她抓住门把不放。他抓住她的上衣领口,把她拽到自己这边来,并用她的身体去撞门,同时他还捎带给基恩几下,他越是感到打基恩就像打在破布上一样,打起台莱瑟来就越卖力气。

这时费舍勒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下水道工人已向他报告了基恩拒绝给钱的情况。他很气恼。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两千先令!他还缺这笔钱呢!昨天他一下子给了四千五,现在不给了。他让雇员们暂且等一等,他马上就来。在走廊里他听到有人叫唤:“钱!钱!”这正是跟他有关系的事。有人抢在他们的前头了。他简直要大叫起来。我们辛辛苦苦,他们坐享其成,还有一个女人参与其中,谁能容忍得了这种事情!他要把他们逮住,他们要把一切都交出来。这时他看到玻璃门正在一开一关地来回摆动。他吃惊地站住了。还有一个男人在场,他犹豫了。那个男人把女人往门上撞,女人很沉,那个男人一定很有力气。高个子家伙没有这么大力气。也许这跟高个子没关系,为什么男人就不该打女人呢?肯定是因为她不给他钱。费舍勒因为有公务在身,否则他宁愿在一边瞧着,等到两人打完为止,但是这需要的时间太长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对不起,请允许我走过去。”他说着并微笑起来。要想不触怒人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未开口就先笑起来。那夫妇二人应该看到他是多么友好。因为人家可能没有注意到你的笑脸,那么你不妨马上再微笑一下。他的驼背正好介于台莱瑟和看门人之间,妨碍了看门人把女人往自己这边拽。他给了驼背一脚,费舍勒向基恩扑去,一把抓住了他。基恩很瘦,他的身躯起的作用也很小,当侏儒接触他的时候,侏儒才看见他,认出了基恩。这时台莱瑟又在叫道:“钱!钱!”他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微妙之处了,他十分留神地环顾四周,看到了基恩的口袋,那个陌生男人的口袋,那个女人的长袜带——可惜裙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并看见楼梯的尽头有两个大包裹。再看看他脚附近的地面上有许多现钞。他迅速弯下腰,把钱捡了起来。他的长胳膊在六条腿之间迅速地伸来伸去,他一会儿使劲把一只脚往旁边推,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扯钞票。如果有人踩着他的手指,他也不叫喊,这样的困难他已经习惯了。他对那六只脚不是一律对待:基恩的脚,他就简简单单地往旁边一推;他像鞋匠一样对待那个女人的脚,但他尽可能避免接触那个陌生男人的脚,因为那是很危险的。他“抢救”了十五张钞票,他一边捡的时候就一边数过了,并且清楚地知道进展情况。他很灵活地处理驼背,使它不影响工作。上面照样在厮打。他生来就知道,人们不应该干扰夫妇之间的殴打。如果弄得好,就可以坐收渔利。夫妇打起来都很粗暴。他还有五张钞票没有拿到手,四张飞散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一张被陌生人踩在脚底下。费舍勒一边向那四张钞票爬去,一边还不时地盯着脚底下的那一张。他完全可以站起来伸伸腰,但这一刹那工夫可不能错过啊!

这时台莱瑟才发现了他在若干步以外的地方捡着什么东西。他把钱夹在两腿之间,背着手,用舌头在那里取东西,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如果万一被人看见了,人们也不会看出他在那里干什么。台莱瑟已经感到软瘫无力了,看到这种情况又振作起来。那个侏儒的意图她是清楚的,好像那个侏儒出了娘胎她就了解似的。她自己一直在寻找那个存折,那时她还是家中的女主人。她突然挣脱了看门人,大叫道:“抓小偷!抓小偷!抓小偷!”她说的是在地上爬的驼背,但同时也是说的她家的那个小偷,还有那个看门人,所有的人她都认为是小偷。她不停地喊着,声音越来越大,她可以一口气嚷十遍。

人们听到楼上的门开了,沉重的脚步声震动着楼梯,开电梯的人从对面走来。这个人向来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有人在杀害孩子他也不管,因为这无损于他。他在这里管电梯管了二十六年,以此养家糊口。

看门人一下子惊呆了。他看到有人来把他的退休金取消了,他还被关了起来。他的金丝鸟也要死了,它们不须为人唱歌了。那个窥视孔也堵上了。一切都清楚了,楼里的居民们折磨他在坟墓里的女儿。他不怕。他因为女儿而不能入睡。他为她操心,他很喜欢她,她有吃,有喝,每天半磅牛奶。他退休了,他不怕。大夫说了,她是死于肺病,叫我马上送走!他的病靠什么治呢,亲爱的大夫先生?他的退休金只够他自己吃喝,他不吃饭是活不了的,职业还不是为了吃饭。这幢楼房没有他要垮台。患病职工补助金——什么?她突然抱了个孩子回来了,走到那小小的房间里来了。他不怕!

费舍勒相反,他说:“我现在害怕。”于是他把钱很快地塞到基恩的裤兜里,然后便缩做一团。要想逃是不可能了。不少人已跨过包裹而来。他把两臂夹紧,原来的钱,也就是他去美国的旅费,他紧紧地卷起来夹在腋下。幸亏他的胳肢窝是这样的构造!只要他穿上衣服,谁也发现不了什么。关起来坐班房可不行。到了警察那里会把他的衣服剥光,把他的钱拿走。他是这里的惯偷。他们知道他开的公司吗?他应该在他们那儿登个记!是呀,应该给他们付营业税!他现在做生意了。那个大高个儿是白痴,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把下水道工人认出来呢?现在他口袋里又有钱了。可怜虫!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那一对儿会把他的钱拿走的。他会把一切都给人家的。他这个人太善良了。费舍勒是忠诚的。他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他去美国,那么高个子就要自己照料自己,谁也不会帮助他。费舍勒逐渐接近基恩的膝盖,他仿佛只是由一个驼背构成的。有时驼背像乌龟壳把他保护在下面;有时驼背又像蜗牛壳,他就蜷缩在这个壳里;或者像蚌壳,把他团团包住。

看门人叉开腿站在那里,像一堵岩石,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打死的女儿。出于肌肉的习惯,他手里还抓着基恩。台莱瑟的叫嚷声把苔莱思安侬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她机械地嚷着,嚷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这样嚷感到舒服,她感到她占了上风,她不再挨打了。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这四个人扯开,把他们紧紧抓住不放,好像他们还要厮打似的。大家面面相觑。此时许多人都围着他们,街上的行人都涌进苔莱思安侬。当铺的职员和到当铺典当东西的人自然占有有利的地理位置,他们本来就在里面。那个在这里开了二十六年电梯的人要维持好秩序,要把行人往外轰,并关上苔莱思安侬的大门。但他没有时间干这些事。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大喊救命的女人身边,并认为非他在这里不可。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地上的费舍勒的驼背,便往大街上跑,吓得大嚷道:“杀了人了!杀了人了!”她把驼背看成是具尸体了。具体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据她说,杀人犯是个瘦高个子,是个身体很弱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杀得了人呢?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打枪呢,另一个人说。当然啰,大家都听到枪声了,隔着三条胡同就听到了。“什么呀,不对,那是汽车胎放炮吧?”个别人这样说。“哪儿的话,这里放枪了!”多数人坚持认为这里放枪了,他们甚至对那些怀疑者持严峻的态度。应该把怀疑者抓起来!这些人是帮凶!这些人想混淆视听!从内部传出了新消息,那个女人说的话得到了纠正。瘦高个子是被害者,那么地上的那具尸体呢?他活着呢,他是杀人犯,他躲起来了,他想溜掉,但人们把他抓住了。最新消息还要精确:那地上的驼背是个侏儒,是个残废人!是另一个人打的,一个红毛人打的,是那个侏儒怂恿他打的。揍他!那个女人透露出来的。好极了!她大喊很长时间了,一个女人!她不知道害怕,凶手威吓了她。红毛人有罪。是那个红毛人抓住她的领口,卡住她的脖子。没有打枪,当然没有,谁也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来着?枪声是那个侏儒散布出来的。他在哪儿呢?在里面。往前挤!可是谁也进不去,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好一件谋杀案!那个女人可遭罪了,每天都挨揍。他把她揍得半死。为什么她把侏儒找来呢?要是我的话,我就不找这种人。因为你在困难的时候要找也要找个完人嘛。男人太少了,都是因为战争!年轻人也变得粗野了。他还年轻,不满十八岁吧,可已经是一个侏儒了。真笨,他是个残废人,找他干吗?我知道。他见过那个人,他在里面,他不能忍受下去了,那么多血。所以他这么瘦,一小时以前他还挺胖的呢,流血太多了!我说,淹死的人尸体才膨胀起来呢。您怎么理解尸体的意思?他把尸体身上的珠宝拿走了,都是因为这珠宝。纠纷就发生在珠宝部前面。一条珠宝项链。一位男爵夫人。可能不过是她的仆人。是男爵!一万先令,两万先令!一个贵族。一个漂亮的人。她给他什么啦?是不是他不理睬他的夫人呢?想必是夫人不理睬他。可不,可怜的男人们!她活着,他成了尸体,这么个死法!可怜!可怜!男爵的下场。活该他如此!失业的工人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他要这珠宝项链干什么用?人们应该把他们都吊死!我是这么看的。这号人统统都该如此。这整个苔莱思安侬,放火烧了,一把火烧了!

外面人说里面发生了流血事件,而里面并没有流血事件。刚开始拥挤的那一阵子,玻璃门就挤得粉碎,但谁也没有受伤。台莱瑟的裙子保护了费舍勒这个唯一可能会受伤的人。人们刚刚要抓住他的领口,他就呱呱叫起来。“请您放开我!我是看护人!”他指着基恩,一遍又一遍地说,“您应该知道,他疯了。您懂吗?我是看护人。请您注意!他很危险。您应该知道,他疯了,我是看护人。”人们没有注意他,他太小了,人们要抓大的。那个认为他是一具尸体的女人在外面已经通报了。台莱瑟继续叫着。这样好。她担心,她一停止叫唤,人们就会不理睬她。她这样做一半是为了碰碰运气,一半也是害怕以后出问题。大家都同情她,她得到了某种安慰。她受惊了。那个开电梯的人甚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强调说,他二十六年来还是第一次这么干。她应该停止叫喊。他请她不要叫喊,他理解她。他有三个孩子。她可以到他家里去歇会儿。二十六年来他没有邀请过任何人到他家里去。台莱瑟不肯停止叫喊,他感到受了侮辱,因为她不听他的劝告。他甚至说她是由于害怕而丧失了理智。费舍勒听到他的看法,便说道:“可是我要告诉您,他疯了,而她很正常,请您相信我,我是很了解疯子是个什么样子的。我是看护人!”

他被职员们抓住了,大家无暇管他,谁也不听他说,谁也不看他一眼,因为大家的目光都落到那个红毛人身上。此人听任别人把自己抓住,他不打人,而且没有吼叫一声。寂静的后面随之而来的就是可怕的风暴。人们把他和基恩分开时,他不肯放开,他紧紧夹住基恩,用右手把别人甩开,心里想着那温柔可爱的女儿,嘴里却向基恩倾述着他对基恩的爱戴:“教授先生!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请您不要离开我!否则我要自杀了!我没有错,我的唯一的朋友!我是警察!请您不要生气!我是一片真心!”

他把对基恩的爱说得如此绘声绘色,使每个人都以为基恩是小偷。但人们很快就看透了他的嘲弄,并且很欣赏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人人都有此感,他们都感到那个红毛人是有理由在罪犯身上进行报复的。他抓住基恩的胳膊,使劲往怀里拽,嘴里还说着那些话。一个强壮的家伙想亲自报复一下,他不求助于警察,虽然有人想制服他,但制服他的人都不得不赞赏他,这位英雄,他自己完成了一切。如果他们要做的话,也不过如此,他们跟他一样,他们甚至更喜欢亲自动手,拳打脚踢。

那个开电梯的人认为,在这里较为妥善的做法是收起个人的尊严。他认为那个女人之所以神经错乱是因为受惊的缘故。他把自己丰腴的严肃的手搭在那个暴怒的男人肩上,声音不高不低地告诉那个男人,他在这里开了二十六年电梯,二十六年来他一直维持着这里的秩序,像今天这样的事件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可以担保,他说的是事实。他的话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淹没了。因为那个红毛人没听清,他就亲切地凑到他耳边去说,并声明他对这一切都很理解。他有三个孩子,二十六年来他经历的多了。只见可怕的一拳擦过他向台莱瑟打去,他的帽子落到地上了。他这才看清,这里要出乱子了,于是就去叫警察。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想到这一点。直接参与者把自己看成警察。远远看热闹的人希望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有两个人负责把那两个包裹拖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使用了电梯,并向四周叫唤:“劳驾,请让让路!”包裹在被取走之前先得寄放在警卫室。半路上他们决定先检查一下包裹的内容。他们畅通无阻地走了。没有更多的包裹被偷,因为没有包裹了。

根据开电梯人的报告,警察也感到事情是严重的,因为开电梯的人说有四个人参与了此事,所以他们决定派六个人来。开电梯的人给他们指明了出事地点,他愿意帮助他们,并给他们带路。人群好奇地围着警察。从制服上人们就感觉到,这些人是管事的,警察不在,其他人才可以管。大家自动地给他们让了路。有些为了他们现在的有利位置作过斗争的男人,看到穿制服的人来了也就不得不放弃他们的位置了。少数坚定分子让路让得太迟了,当他们知道后吓了一跳,在一旁搓着自己的粗布衣服。大家都指着基恩,是他想偷东西。他偷了,大家都这么想。警察对台莱瑟还是比较尊重的,是她揭发了这件犯罪案子。人们把她看成是红毛人的妻子,因为她愤恨地看着他。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站在她两边。当他们看到那条蓝裙子时,他们变得很和蔼了。其他四个警察就动手把基恩和红毛人分开,不使劲是分不开的。那个红毛人死死抱着基恩。这红毛人想必也是同案犯,要不为什么死抱着小偷不放呢?看门人以为自己被捕了,他越来越害怕。他嚷着叫基恩放他。我是警察!教授先生!不要逮捕我呀!放开我!我的女儿!他像发了疯似的捶打着自己。他的力气很大,使警察很伤脑筋。更有甚者,他还自称是警察。他们看来要介入一场斗争了。这些警察是很注意保重自己的。他们这一行是干什么吃的?于是他们就使尽各种手段从四面八方向红毛人打去。

在场的人分成两派。一派人同情那位英雄,另一派人则始终站在警察一边。但是人们不能老是同情这,赞成那,在一旁观看。男人们的拳头已经痒痒了,女人们的嗓子眼儿里也在吱吱作响,怪痒痒的。为了不影响警察,他们就一齐冲向基恩。他被打倒了,大家在他身上踩着。那么多人要打他,而他只能满足少数人拳头的需要。大家协商一致,决定像拧干一块湿布一样把他拧干,于是大家就轮流拧起来。大家从他的沉默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像罪犯。他闭上眼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能撬开他的嘴巴。

费舍勒不能看下去了。自从警察来了以后,他就一直想着他的雇员,他们还在外面等他呢。放在基恩口袋里的钱使他留下了,他想当着六个警察的面把那钱拿回来,这一想法简直使他着了迷。但他提醒自己要小心。他要留神选择时机逃跑,可是没有这样的时机。他紧张地注视着折磨基恩的人。如果他们碰到他放钱的那个口袋,他就感到像针刺扎在心上一样。这种痛苦会毁掉他的。他只好忍痛闭上眼睛钻到近处的人群大腿之间。人们身体的活动使他好受一点儿。在外头,人们不了解他,出去以后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只能这样可怜地活动着,他叫道:“噢,我闷死啦,快让我出去吧!”大家都笑了,赶快帮助他。帮助他的人感到这起码是一种乐趣,虽然不如在他们前面的那些幸运的人们那么激动。六个警察中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他太矮了,他的驼背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引人注目。若是在大街上即使没犯罪人家也会把他拦住。今天他走运,在苔莱思安侬众多的人中逃脱了。他的雇员已经等了他十五分钟。他放在胳肢窝的钱完整无缺。

警察顾不到基恩,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四个警察要对付红毛人,两个警察站在台莱瑟两边。他们不能让她一人待着。她早就不叫了。现在她又尖叫起来了:“狠狠地拧!狠狠地拧!”她在指挥别人“拧”基恩这块布呢!她的“随从”很想安慰她。只要她这样冲动不已,那两个警察就认为进行干预是毫无益处的。台莱瑟的叫喊也是针对那四个人的,意思是叫他们也参与,这四个人正在使那个看门人改掉暴躁的脾气。台莱瑟讨厌别人捏她,她讨厌别人偷她的东西;她对警察的害怕已经被骄傲感所代替。人们所做的正是她想做的。她在这里可以指挥别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狠狠地拧!狠狠地拧!”台莱瑟手舞足蹈起来,她的裙子也跟着飘动起来。强烈的节奏感染着人们。有些人便跟着跳来跳去,满场的人活动起来了,起伏的波浪逐渐扩大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一致起来,即使没有参与的人也跟着哼哼起来。笑声慢慢消失了。此时当铺的业务停止了,连当铺里最远的窗口里的人也在倾听着,他们把手张开放在耳朵后,以便听得清楚些,他们把食指放在嘴前,禁止大家说话。谁在此时来办什么事情,就会受到默不作声、怒目而视的冷遇。一向很热闹的苔莱思安侬此时是出奇的安静,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全场的人一起深深地吸气,一起高高兴兴地呼气。

由于有了这种气氛,警察们才成功地降服了看门人。其中两人给看门人上了刑具,第三个警察看守着他那一会儿踢两下、一会儿试图把教授钩到身边来的脚。第四个警察维持着秩序。基恩此时还在挨打,但是人们也有些腻烦了,不感兴趣了。他此时被打得既不像活人,也不像死尸。人们拧他也没有拧出一个字、一句话。他完全可以抵抗,可以捂着自己的脸,可以打滚,至少可以抽搐一下。人们等待着他的各种各样的动作,但他使人失望了。虽然这个人犯有许多罪过,但是如果人们不知道,那么打也就没有道理。人们没有这个责任,他们感到厌烦,因而把他交给了警察。不要随便打人,这是人们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得出来的结论。他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别人穿衣,自己也穿上衣服,并在“战友”中找到了同事和同伴。台莱瑟说:“好吧!”她还要命令人们干什么?她现在想走了,她的胳膊肘和头脑都作出准备走的样子。那个接管看守基恩任务的警察对这个女人——此人对这样的骚乱负有罪责——的温和态度感到吃惊。因为他挨红毛人的拳头最多,所以他恨红毛人的老婆,她无论如何也得被一同带走。那两个警察也就很高兴地把她带走了。他们为自己没有出什么力气而感到难为情,因为那四个抓红毛人的警察是冒着风险干的。台莱瑟同意跟着走,因为对她来说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反正是想一起去的。她还想把在警卫室保管包裹的那两个男子理所当然地牵连进去。

有一个警察记忆力好,他扳着指头数了数被逮捕的人:一个、两个、三个。第四个呢?他问那个开电梯的人,此人自始至终目击了这场斗争,他自己还受了委屈和侮辱,当所有的犯人被逮捕归案后,他才最后擦擦帽子。他此时心情舒畅起来。但他也不知道那第四个犯人在哪里。那个记忆力好的警察认为,开电梯的人报告的是四个犯人。而开电梯的人此时则否认。二十六年来他在这里维持秩序,他有三个孩子。其他的人都帮助他,谁都不知道有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可能是小偷做的假象、说的假话,以便转移人们的注意力。那条被打得半死的狗知道,否则他为什么不说话呢?这时那位记忆力好的警察也同意这种看法了。所有六个警察都有事可做。他们带着那三个犯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残缺的玻璃门。基恩在唯一还残存在门上的一片玻璃上蹭了一下,把衣袖割破了。当他们到达警卫室门前时,血从里面渗了出来。少数几个好奇的人一直跟着他们,看到血很奇怪。他们不相信这是血。这是基恩发出的第一个生命信号。

几乎所有人都散去了。一部分人又坐到小窗口后面,另一部分人带着祈求的神情把典当物递到窗口去。但那些职员们此时宁愿降低身份也要跟穷鬼们就刚刚发生的事件交谈交谈。他们听着按照他们的神圣职责不该听的议论。关于到底偷的是什么东西,没有一致的看法。有人猜想偷的是贵重物品,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看热闹。有人认为偷的是书,因为出事的地点可以证明这一点。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则参考了晚报上的各种看法。多数人认为偷的是钱。当铺职员指出,这不太可能:有钱的人跑到当铺里来干什么呢?也许他们已经把东西典当出去了?即使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有关的当铺工作人员会马上把他们认出来,可是事实上却没有一个职员认得他们。有些人对那位红毛英雄很惋惜,而多数人对他则持冷漠的态度。这些人认为他的老婆更值得同情,虽然她是一个老太婆了。大概谁也不会跟她结婚的。这浪费了的时间是很可惜的,但这时间毕竟还是不平凡地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