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私人财产
在警卫室里人们对被捕者进行了审讯。看门人吼道:“同事们,我是无罪的!”台莱瑟要加害于他,就叫道:“可是他早就退休了。”就这样她反而模糊了他那亲切的称呼对同意们所产生的不良印象。他已经退休了这一实事求是的补充使人猜测到他也许从前是一个警察官员。他粗暴冷酷,只不过那大肆抢劫的谣言——其实是真正的犯人试图抢劫他——是不符合他的情况的。他吼道:“我不是罪犯!”
台莱瑟指着人们似乎已经忘记的基恩说:“是他偷了东西!”红毛人的自信态度促使警察官员们重新思考问题。他们还没有弄清楚站在面前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台莱瑟的提示对他们来说来得正是时候。三个警察一下子就冲向基恩,直截了当地搜查了基恩的口袋,发现了一大把压皱了的钞票,一共十八张一百先令票面的现钞。“这是您的钱吗?”有人问台莱瑟。“钱已经压皱了吧?我的钱是这些钱的六倍!”她照存折的数字算了算说。他们问基恩其余的钱到哪里去了,基恩一声不吭。他非常颓丧地半倚在一张椅子背上,和椅背、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形。人们让他怎样站着他就怎样站着。谁见了都会相信,他每时每刻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但谁也没有去看他。
由于恨台莱瑟,带他来的警察给基恩送来一杯水,并端到他嘴边。基恩既没有注意到这一杯水,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人家为他做的好事,他还以为在整他的敌人行列里又增加了一个人。他们又一次搜查了他的口袋,除了钱包里还有一些零钱外,搜查的结果等于零。几个人摇摇头。“您把钱藏到哪里去了?”警察小队长问道。台莱瑟微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他是一个小偷!”“太太,”这位感到她穿着太老式的小队长说,“请您转过身去!我们要把他的衣服脱光。”他奸笑着,这个老太婆看也罢,不看也罢,他觉得都无所谓。他相信,他们会找到那笔钱的。但他感到很气愤,一个普通女人居然有这么多钱。台莱瑟说:“他是一个男子汉吗?他不是一个男子汉!”她没有挪窝。看门人叫道:“我是无罪的!”他看着基恩,好像他要自我介绍他是拿“赏钱”的人。他明确声称他是无罪的,他对他女儿的死是有责任的,但对基恩将被难为情地搜身一事他是没有责任的。
三个警察刚刚把手指头从小偷的口袋里抽出来,便马上根据命令向后退了两步。谁都不愿意脱这个令人作呕的人的衣服。他太瘦了。就在这个时候基恩倒在地上。台莱瑟叫道:“他扯谎!”“可是他并没有说话!”一个警察对她呵斥道。“人人都会说话。”她回答道。看门人向基恩扑去,想把他扶起来。“这是懦弱的表现,他倒在地上了。”警察小队长说道。大家都在想,红毛人大概要揍躺着的基恩了。谁都没有加以反对,这个孤立无援的躺在地上的骨头架子是很有刺激性的。不过他们反对侵犯人身自由的权利:看门人还没有扑到基恩身上去之前,就被抓住并被拉了回来。然后他们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没有拿他的体重开玩笑,他实在使他们感到厌恶。有一个人试图把他按在椅子上。“这个装病的家伙应该站着!”小队长说。他向那个女人——他对她的敏锐的目光感到自惭形秽——表示,他也看透了这出喜剧了。警察要把坐到椅子上的基恩扶起来,最起码要把犯人的脚移开。基恩的上半身还有一个人扶着,那个人一松手,基恩的上半身马上就弯了下来,吊在另一个扶着他的人的手臂上。台莱瑟说:“这真卑鄙!他要死了!”她期望着他很快受到惩罚。“教授先生,”看门人吼道,“您不要这样!”他感到满意,因为没有人对他女儿的案件感兴趣,但他希望这个好人替他说话。
小队长看到教训教训那个聪明过人的女人的时机已经来到了。他突然抓住自己的小鼻子,这小鼻子使他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不管是外出执行任务还是内勤任务,休息时他都拿起随身带的小镜子叹息着照一照他的鼻子。遇到困难,这鼻子就会长大。在他着手克服这些困难之前,他相信它会长大,因此就把这鼻子彻底忘掉了。)现在他决定,先把犯人的衣服剥光。“你们大家都是些蠢蛋。”他说道。他的这句结论性的话也是针对自己的,他想:“人死了眼睛是睁着的,否则人们不需要去替死人合上眼睛。一个装病的人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如果他睁开眼睛,那么眼睛里也无光。如果他闭上眼睛,那我就不相信他死了,因为如上面所说,人死了眼睛是睁着的。眼睛里无光的死人,或是不睁开眼睛的死人,那纯粹是瞎扯。他并不是死,谁也瞒不过我。你们记着,先生们!我要求你们亲自看一看犯人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推开面前的桌子——这个困难你也要排除,决不绕过——走到基恩跟前,基恩正吊在一个警察的手臂上。他用他那又白又粗的中指敲着基恩的眼皮。警察们现在感到轻松了。他们曾担心,此人已被众人打死了。他们干预得太晚了。这也许会造成许多麻烦。人们应该什么都估计到。群众可以乱来,但警察要有清醒的头脑。检查眼睛的情况是令人信服的。小队长是个有经验的人。台莱瑟昂着头,她希望惩罚他。看门人的拳头又感到痒痒了,跟平常一样,只要他感到舒服的时候就是这样。有这么一个见证人在,真叫人高兴。基恩的眼皮在小队长中指指甲的拨弄下抽动着。小队长继续拨弄着,他想通过使基恩睁开眼睛这一办法来达到各种目的,例如,揭露假装眼睛里无光的死人之愚蠢。为了指出这是装死的眼睛,人们必须使他睁开眼睛。但是基恩的眼睛是闭着的。“把他放开!”小队长命令一直扶着基恩的那个好心肠的警察。同时他一把抓住那个不听话的混蛋的领口使劲地摇晃他。基恩的体重很轻,这使他大为恼火。“就这么个人还敢偷东西!”他蔑视地说。台莱瑟向他微笑着。她开始喜欢他了。这是个男子汉,只是鼻子长得不合适。看门人——他安心了,因为别人不再追问他了,也没有人管他了——正在思考着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直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看法。教授先生不是小偷。他只相信他所相信的人和事,不相信别人说得如何如何。摇不会把人摇死的。只要他活着,他就要说话,只要他说话,就会热闹起来。
小队长十分蔑视这个骨头架子,他开始亲手脱下基恩的衣服。他脱下基恩的上衣,并把它扔到对面桌子上,接着是背心。衬衫已经旧了,但还算整齐。他把它解开,眼睛十分敏锐地看着肋骨之间,确实什么也没有。他感到很恶心,他经历过很多事情,他的职业使他跟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但这样瘦弱的人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应该把这种人放到一个罕见物陈列室里展览展览,不应该带到警卫室里来。“鞋子和裤子交给你们去脱吧。”他对其他人说。他非常气馁地退了下来。他想起了他的鼻子,并抓住自己的鼻子,这鼻子太小了,要是能把这鼻子忘了就好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这桌子摆得不正,有人推过桌子了。“你们就不能把它摆正吗?我已经说了上百遍了!混蛋!”谁替小偷脱鞋子和裤子,都会暗暗发笑,通常人们都笔挺地站着。唉,他想,这样的人都应消灭掉,他们只会引起人们公开的不满,人们看到这种情况,就会感到不舒服,即使胃口很好的人也不想吃饭了。没有胃口吃饭可怎么行呢?人们需要耐心,审讯这种人的办法就是鞭笞。在中世纪的时候,警察的日子好过多了。如果人们是这么个样子,还不如去自杀,自杀是最好不过的了,不会影响人口统计的。可是此人不自杀,却装死,真是不知羞耻。像我这样的人尚且为鼻子小了一点儿这样的区区小事而感到难为情,而他骨瘦如柴却满不在乎,而且还偷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五花八门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些人有干劲、有理智、有知识和政治头脑,而有些人居然连骨头上都不带一分肉就来到这世界了。由此可见,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事情可真多啊。他刚刚把小镜子拿出来,就又放进去了。
人们把基恩的鞋和裤子脱下来放到桌子上,进行了检查。那面小镜子放到了那个专门装小镜子的内衣口袋里。袜子也脱掉了。基恩穿着一件衬衫,浑身发抖地靠在一个警察身上。大家都看着他的小腿肚。“这是假的腿肚。”那位记忆力很强的警察说。他弯下腰敲了敲那腿肚,发现是真的。他将信将疑。他心里认为此人不正常。现在他看清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装病者。“先生们,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看门人吼道。他的这一提示因小队长感到奇怪而没有受到重视。小队长——他以灵活机动而著称——很快决定,放弃搜查那个女人被偷的钱,进一步检查他的皮夹。所有各种证件都被搜了出来。上面都写着彼得·基恩博士这个名字,就是说被偷的人是彼得·基恩博士啰?如果有一个带相片的证件,那么相片也是伪造的。当小队长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鼻子向基恩吼叫的时候,看门人的警告声还在墙壁四周回响。小队长吼道:“您的证件是偷来的!”台莱瑟这时也蹭了过来。她可以发誓证实。谁讲了偷窃的事情,谁就说得对。
基恩冷得发抖,他睁开眼睛望着台莱瑟。她就在他旁边摇头耸肩。她很骄傲,因为他认出了她,她是主要人物。“您的证件是偷来的!”小队长解释说,他的声音比刚才要平缓一些,基恩睁开的眼睛没有看他,而是仔细地盯着台莱瑟。小队长认为他使用的办法成功了。第一着完了以后,紧接着就是第二着。犯人的眼睛仍盯着台莱瑟,锐利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往她身上钻,死死地盯着她。这个家伙是个猪猡。“这种人就是不害臊!”小队长嚷道,“您光着身子呢!”小偷的瞳孔放大了,他牙齿上下直打战。他的头朝着固定的方向一动也不动。这是不是真正的眼睛的光呢?小队长自己问自己,有些害怕了。
这时基恩举起一只胳膊,伸了出去,抓着了台莱瑟的裙子。他用两个指头夹住一个褶子,然后又松开,接着再夹起另一个。他走近了一步,好像不相信自己的指头和眼睛,于是把耳朵凑到裙子边,听自己的手指扒开上了浆的裙子所发出的声音。他的鼻翼在扇动着。“现在我讨厌您这样做,您这个猪猡!”小队长嚷道,他已经觉察到他那鼻子的放肆的嘲弄。“您承认不承认您有罪?”“哎呀,什么呀!”看门人吼道。其实谁也没有问他,人们倒是很紧张地等待着基恩的答复。基恩张开嘴,也许为了用嘴巴尝一尝裙子的味道,但还是说话了:“我承认自己有罪,但她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是我把她关在家里的,但谁让她自己啃自己的肌体呢?她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的。有一点我想请求您,我现在感到十分迷惑不解。请您解释一下,被杀害的人怎么会站在这里呢?我从裙子上就认出了她!”
他说得很轻。大家都向他凑拢来,以便听清他的话。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紧张神色,坦白了最折磨自己的秘密。“大声一点!”小队长大叫道,他避免用警察的语言,他表现得像个戏院里的观众。其他人没有理他的茬儿。他没有强调他的命令,而是温和地走到他们中间。看门人趴在他前面两个同事的肩上,并把前臂整个儿地向前伸去。大家在基恩和台莱瑟四周围了一个人们无法插进去的圈子。有人说道:“都挤得嘎嘎响了!”并指着自己的前额。但他马上感到难为情,随即低下了头。他的话引起大家的普遍好奇,大家向他投过生气的目光。台莱瑟说:“请原谅!”她是这里的主人,大家都围着她转,她无法忍受大家的好奇,她想让他把谎说完,然后再来反驳,人们将哑口无言。
基恩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有时他拉一拉领带,把它正一正。凡面临着重大问题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而观众则感到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似的。小队长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他的小镜子,他几乎要把镜子伸到这位先生的面前。基恩喜欢把领带系得好好的,像个正人君子,但他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偷。
“你们大概以为我有一种幻觉。总的来说不是这么一回事。科学使我十分清楚,我不会把X当作U,不会让人把一个字母说成另一个字母。但我最近经历了很多事情。昨天我得到我妻子去世的消息。你们知道,这对我来说关系重大。我很荣幸能在你们当中。我一直在考虑我的诉讼。今天我走进苔莱思安侬的时候,遇到我被害的妻子。她是由我的一个忠实朋友、我们的看门人陪同的。他代表我给她送了葬,我当时没有去。你们不要以为我无情,世界上有些女人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我愿向你们交代全部事实:我是有意不去给她送葬的,这对我来说简直无法办到。请你们理解我,你们从来没有结过婚吗?当时有只狼狗把裙子撕得粉碎吃下去了。也许她还有一条。在楼梯上她撞了我,她提着一个大包裹,我想这里头是我的书。我热爱我的图书馆,那是全城最大的私人图书馆。最近一个时期我不得不疏远它了。我忙于研究这些可怜的书籍,为了弄死我的妻子,我离开了家,我离开了几个星期呢?不管怎么说,我是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的,时间就是科学,科学就是秩序。除了购进一个头脑图书馆外,我便致力于拯救上面我所说的那些可怜书籍,我从火坑中把书赎了出来。我认得一个猪猡,它是靠吃书为生的,我们且不去谈它。我要告诉你们在法庭上要讲的话,我想在法庭上当众揭露一些事实真相。请你们帮助我!她现在不能动弹了。请你们帮助我从这个幻觉中解放出来!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有这种幻觉的。她跟踪我,恐怕已一个多小时了。如果我们确认这种事实真相,我愿意请求你们少帮一点忙。我看见你们大家,你们也都看见我。而被害的人就站在我旁边。我的一切感觉器官都不管用了,不仅我的眼睛。我可以做我愿意做的事,我听见了捻裙子发出的声音,我感触到了它,我闻到浆的味道,她还摇头晃脑,这是她活着的时候的样子,她甚至还说话,她刚才还说‘对不起,请原谅’,你们应该知道,她的语汇总共才有五十句话,尽管如此,她并不比别人少说。请你们帮助我!请你们证明她是死人!”
站在周围的人听到了他说的话,他们已习惯于他的说话方式,他们不知所措地互相靠拢着,静静地听着,他说得那么玄乎,并自称犯有谋杀罪。合起来说,大家不相信他谋杀了人,但分开来说,大家又相信是真的。他请求谁帮助呢?人们既没有骂他,打他,也没有干扰他。他害怕了。即使小队长也感到晕头转向,因此宁可沉默不语。他说的话要是不那么玄乎就好了。这个罪犯也许是个良家子弟,也许他不是一个坏人。台莱瑟惊讶得很,她从前竟然一点没有觉察出来,在她来他家之前,他已经结婚了。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光棍儿。她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还有这么一件秘密,他的第一个老婆是被他杀害的。不容易捉摸的人都是杀人犯,所以他从来不说什么,不外露。因为他第一个老婆穿的裙子和她穿的裙子一样,出于对第一个老婆的爱,他才跟她结婚的。她寻思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对了,每天早晨六点到七点他总是独自一个人搞什么名堂,一切都是隐蔽的,一直折腾到七点出去散步为止。他干吗要这样做呢?她对这一切都忆得起来。正因为如此他才离开她跑了,他害怕她把问题揭露出来。她曾经说过,小偷就是杀人犯,格罗伯先生也看出这一点了。
看门人也害怕了,他趴在人家肩头上抖起来了。教授先生现在要报复了,当人们不再提他的女儿的时候,教授先生却提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想必就是他女儿。看门人也见到她了,但她现在在哪儿呢?教授先生想愚弄他,但其他人不相信他这种欺骗。现在这好心人捉弄他,真是想不到!他很忧伤地克制自己,教授的控告他不难推翻。他了解他的同事们,他从来没有想到教授会这么干。在遥远的将来他才会真正受到制裁。
基恩很沉着很恳切地请求他们帮助,经过一再请求后,他等待着他们的答复。大家沉默不语,那死一般的寂静倒使基恩感到很愉快。连台莱瑟也不说话。他希望她消逝。也许她会随着沉默而消逝。但她留下了。因为大家没有响应他的话,他就自己想办法来消除自己的幻觉。他知道,他有负于科学事业。他叹息着,深深地叹息着,向别人呼救难道不感到惭愧吗?这起杀人案是可以理解的,他也能为自己的行动辩护,只是他害怕这幻觉所引起的后果。如果法庭宣布对他无法作出判决,他愿意马上自杀。为了博得听众的欢心,他微笑了,这些观众是他以后的见证人。他对他们讲得愈和善愈有理智,那么他的幻觉对他们来说就愈显得微不足道。他把他们看成受过教育的有文化的人了。
“心理学已经成了每个——有文化的人的专业,”不管他说得如何有礼貌,在“有文化的人”前面他还是停顿了一下,“我不是一个女人的牺牲品,如你们所相信的那样。我一定会被宣告无罪。你们会发现我是当代最伟大的健在的汉学家。再伟大的人物也会有幻觉。大自然的特殊性就在于它的威力,它正是以这种威力跟踪它所选定的人。一个小时以来我一直紧张地研究我的幻觉,而现在仍然不能摆脱这种幻觉。请你们相信,我的这种判断多么明智!我迫切地想请求你们采取如下措施:大家都退后。请你们排成单行!一个一个地朝我这里来,但一定成一条直线!我希望并且相信你们在这里不会遇到障碍。我在这里看到一条裙子,穿这裙子的女人已被杀害,而现在这个穿裙子的女人却酷似被杀害者。现在她不说话,从前她是说话的,这使我迷惑不解。我现在需要一位明白人给我点破。我的辩护由我自己去做,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辩护。律师都是罪人,他们进行欺骗。我为真理而生。我知道,今天看到的这一真实情况是一种欺骗,请你们帮助我,我认为她应该走开。请你们帮助我,这裙子太使我心烦意乱了。我仇恨它,即使在狼狗吞噬它的时候我也仇恨它,难道我今后还得再见到它吗?”
他一把抓住台莱瑟,用尽全力抓住她的裙子,不再那么胆怯了,他一会儿把她推开,一会儿又把她拽过来,用他那又长又瘦的手臂揽住她。她忍受着这一切,他不过是想拥抱她罢了。他围绕她转了一圈,结果没有拥抱她。她生气了。他从两厘米远的距离睁大眼睛看着她,用十指抚摩她的裙子。他伸出舌头并用鼻子嗅着。他激动,紧张,眼睛里充满着泪水。“我在忍受这幻觉的折磨!”他气喘吁吁地承认道。听众看见他哭了,也都陪着他流泪。
“您别哭了,犯人先生!”一位家中有几个孩子的人说,他的大孩子写作文总是连得“优秀”。小队长很妒忌,小队长曾亲自把他的衣服脱掉,现在他突然感到这个人穿得很好了。“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说。他现在想把语调变得严厉一些,为了使这种变化显得自然一些,他看了一眼桌边破旧的东西。那位记忆力很强的警察问道:“您为什么刚才一直沉默呢?”他没有忘记他刚才是一直沉默的。此人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予以答复,此人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是想在安静的时候使别人想起他是一位——如他的同事们所认为的那样——记忆力非凡的人物。其他没有什么特长的人还在听着,或者笑开了。他们可分为好奇者和满足于已知情况者。他们感到很高兴,但还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在这种罕见的时刻,他们忘却了他们的职责乃至尊严,正如许多人在看戏时所表现的那样。演戏的时间太短,他们花钱买了戏票还想多看一会儿。基恩又说、又表演,尽了很大的努力。大家都注意到他是严肃认真的,是很尽责的。他吃的这碗饭是很不容易的。没有哪个喜剧演员的演技超过他。他在二十分钟内说的话比他在四十年中所说的还要多。他的表演是令人信服的,大家差点鼓掌。当他装着在那个女人的问题上来回折腾的时候,大家很愿意相信他说的是一件凶杀案。把他家发生的事在小剧场里演一演还行,但他上不了大戏院的舞台,因为他的小腿肚子太干瘪。大家也许只同意他是一个蹩脚的明星,但大家对他太关心了,对他表演时所产生的混合感情表示由衷的高兴。
台莱瑟对他很生气。因为她要把所有男人——在场的除她以外都是男人——的贪婪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她忍受基恩哗众取宠的表演,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她本来就对他很反感。她得到他什么好处啦?他瘦弱不堪,男人该做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哪儿像个男子汉?他是杀人犯。她不怕,她不解他,他是个胆小鬼。但是她感到凶手那种矫揉造作的举动对她来说倒是合适的,他着魔了,而她保持了沉默。看门人已失去了他的敏锐的理解力。他注意到教授不是围绕着他女儿转,他专心地观察基恩的脚在如何表演,这样的乞丐应该出现在他的窥视孔前面!他将像折断两根火柴棍儿一样折断那两条细腿。一个人应有小腿肚子,否则他应该感到羞愧。为什么他要围绕着这个老妖婆跳起舞来呢?她应该让他安静下来而不要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面孔来。她使可怜的教授先生完全着了魔了!如同人们所说的,他被爱情的痛苦所缠绕了。这样一个好人!那些警察同事应该给他把裤子穿起来。如果突然有个陌生人跑到警卫室来,看见他没有小腿肚子该怎么办呢?全体警察都要丢丑。他应该停止讲话,他讲的那些劳什子谁都听不懂,他讲得总是这样玄乎。平时他很少讲话,今天他却把话匣子打开了。这有何目的呢?
基恩突然站起来了。他顺着台莱瑟的身子向上站起来。他本来比她高一个头,他站起来刚刚超过她的时候,便笑了起来。“她没有长高!”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她没有长高!”
为了摆脱这种幻觉,他决定顺着这个幻影由下而上地站起来,看他如何达到台莱瑟这个幻影的头。他把面前的台莱瑟看得有巨人那般大。他想,他伸直腰踮着脚尖儿也不如她高,因此他有理由说:“实际上她要矮一个头,而这里不过是一个幻影。”
但是当他居高临下灵活得像个猴子一样时,台莱瑟恢复了原来的正常身高。他没有因此而不悦。相反,这不正雄辩地证明他对事物的判断具有高度的精确性吗?他的幻觉是准确的!他笑了。像他这样的学者是不会完蛋的。人无意义地活着,无意义地死去。充其量只有一千个人为科学事业作出了贡献,让这一千个人中的一个过早地死去,这对可怜的人类来说是自己毁灭自己。他开怀笑了起来。他想象着这儿围绕着他的年轻人的幻觉是什么样的情况:台莱瑟也许长得高过他们的头。最多也许有天花板那么高,他们可能害怕得哭起来,吓得向别人大喊救命。他们生活在幻觉之中,却从来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不会清理出明确的原理来。如果人们感兴趣的话,就必须琢磨,他们在想什么。较妥的办法是不要去关心这件事。在他们之中人们会感到如同在疯人院里一样。不管他们是笑还是哭,他们总是摆着一副不正常的面孔,他们都是不可救药的人,个个都是胆小鬼,没有一个人敢杀害台莱瑟,他们宁可一个个被台莱瑟折磨致死。他们甚至不敢帮助他基恩,因为他是个凶手。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的行动动机呢?在法庭上,当他发表了长篇讲话以后,这些可怜的人将会向他道歉。他面露笑容,谁生来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呢?记忆力是达到科学精度的前提。他长时期研究他的幻觉,一直到他相信已经弄懂了方肯罢休。他没有纠缠那些有毛病的或残缺不全的文章以及其他有严重问题的东西。他想不起来他是否已经拒绝过这样的事情。他所进行的全部任务都完成了。这件凶杀案他也认为已经办完了。他基恩并没有垮在幻觉上,也许倒是她——如果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体的话——垮在他的手里。他很严厉。台莱瑟已好久没有说话了。他的笑声停止,然后准备继续工作。
随着他的勇气和信心的增强,演出的质量却有所下降。当他开始笑的时候,观众们觉得他很有趣。他刚才还哭得那么伤心,这样鲜明的对照简直妙极了。“亏他表演得出来!”一个人说。“雨过天晴嘛。”旁边的人回答说。接着大家又严肃起来,因为小队长此时正抓住自己的鼻子。他懂得艺术,但是他更喜欢笑。那位记忆力很强的警察提醒道,他第一次听到他的上司的笑声。“因为说话毫无意义!”看门人叫道。这种看法遭到那位有几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学习成绩很好——的父亲的反对。“您还是说吧,犯人先生!”他警告说。基恩没有听从他。“我是为您好。”那位父亲又补充了一句。他说的是真话。观众的兴趣剧烈下降。犯人笑的时间太长了。他的滑稽可笑的形象他们反正已经很熟悉了。小队长感到自惭形秽;他差点儿就高中毕业,而这几句书面语言使他很敬佩。这个小偷把这些话都背熟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大骗子。人们不能听信他。他也许以为,只要他滔滔不绝地谈什么凶杀案,人们就会忘记他的偷窃行为和他的伪造证件。一个有经验的警察机构审理过完全不同的案件。在这种情况下犯人笑起来是一种胆大妄为的放肆行为。他很快又会哭的,但绝不是逗乐。
那位记忆力很强的警察把小偷的全部谎言都收集起来以备以后审讯之用。有十几个人在场,但可以肯定没有人记得住一个字。大家都依靠他的记忆力。他大声地叹息着。他做这些不可缺少的工作,却得不到报酬。他所做的工作比大家都多。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值得赞扬。整个警卫室的人将来都要靠他,小队长也要依靠他。他肩负重担。大家都羡慕他,好像提升他的委任状已放在他的口袋里了。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提拔他吗?上面的头头们很害怕他的非凡的记忆力。当他扳着指头一件一件地整理犯人所陈述的论点和看法时,那位自豪的父亲最后一次警告了基恩。他认为,此人已经把话说完了,于是他说道:“您还是哭吧,犯人先生!”他有一个重要的感觉,即学校里的老师不会给笑打一个“优秀”的成绩的。现在大家慢慢都散开了,有几个人离开了基恩。人们原先围着的圈子解散了,紧张气氛也没有了。即使那些不那么杰出的人物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看法。遭到冷落的人想喝一杯水,架着看门人的人发现了他,并且想对他的放肆行为惩罚几下。他自己则吼道:“这人说得太多了!”当基恩再专心致志地进行他的研究时,已经太晚了。只有新的有说服力的节目也许能挽救他。他竟敢把老节目再演一遍。台莱瑟感到继续欣赏的欲望已经完全消失了。“对不起,我听够了!”她说道。他不是男子汉。
基恩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使他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本来想,随着她的沉默,她会慢慢地、逐步地死亡的。他刚把手指头张开以便不再感觉到这个幻影。他希望最后治一治眼睛,最难办的是脸模样的错觉。这时她说话了。他没有听错,她说了“对不起”。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他自己对自己说,多么不公平,又是一件浩繁的工作,还要回到几年之前的工作上去。而当她的声音传到他耳朵以后,他又呆住了,他挨在她的旁边,蜷缩着背,手指痉挛地伸出来。他没有说话,而是沉默。他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他轻率地失去了人们对他最后一点同情。“Clown!”小队长叫道,他现在又敢于干涉了,但他说的是英语,他从基恩那里所获得的有文化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他向周围看了看,看是否有人懂他的话。那位记忆力很强的警察把这个词译成了德语。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这时起他又受到偷偷学习英语的怀疑。小队长等了一会儿,想看一看被骂的人对“小丑”一词如何反应。他担心基恩又说出文绉绉的玄而又玄的句子来,于是他就想出了一句同样文绉绉的答复。“看来您以为,在场的国家公仆中没有一个人牺牲过奖学金吗?”他很喜欢这句话,得意地揪自己的鼻子。基恩不给他机会补充,这时他便发火了,叫道:“看来您以为在场的公仆中没有一个人是高中毕业的吗?”
“什么!”看门人吼道。这是针对他的,针对他女儿的,今天人人都想插话议论他女儿,人们不愿意让他的女儿在坟墓里得到安宁。基恩现在太垂头丧气了,连嘴唇都不动一动。审理这桩案子的困难增加了。凶杀案仍然是凶杀案。难道这些畜生没有烧死一个布鲁诺吗?他徒劳地跟幻觉作了斗争。谁能给他力量去说服那些没有文化的人相信他所说的话的意义呢?
“您是谁,先生?”小队长叫道,“您还是不要沉默吧!”他用两个指头摸了一下基恩的衬衫袖口。他很想用指甲掐一掐他。这算什么文化修养,他难道只会讲几句文绉绉的话,而不能够回答理智的问题吗?真正的文化修养在于举止文明,办事无差错,审理案件时掌握正确的方法。小队长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优越,他严肃地走到桌子后面。他坐的那木头椅子上垫了一块软垫子——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垫了软垫的椅子,在软垫子上绣着红字:“私人财产”。这些字提醒他的下属:他们——即使他不在场——也无权坐在上面。人们喜欢把垫子坐在身底下。他稍稍动了一动,把垫子放正。在他坐下来以前,必须看一看“私人财产”这个字样,他从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饱一饱自己的眼福。他把背转向椅子。要他不看那垫子很困难;要他没有把垫子摆正就坐下来就更困难。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首先要克制自己不要让屁股坐得太狠。当他感到那“私人财产”的字样处于合适的位置时,他才允许自己真正坐在上面。他坐下了,那个小偷——何况他自己的学识已超过高中毕业的水平——甭想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敬重。他很快在小镜子里面照了一照。宽宽的领带,十分精致、时髦,端端正正打在领口上。那往后梳着的头发油光可鉴,没有一根飘动着的发丝,鼻子太小了,这是使他感到唯一恼火的东西。接着他便开始审讯。
他的下属站在他旁边。他说过此人是小丑,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因为犯人已经令人讨厌了,大家都在考虑审讯这样一个犯人是不是有失体统。那位记忆力强的警察有点急不可耐,他一共归纳了十四个问题。基恩穿着一件衬衫,小队长刚刚蔑视地发出命令,他就被带到他的桌前。在那里人们放开他。他自己站在那里,不要人扶着。如果现在他倒下来,谁也不会帮助他的。人们相信他自己能站得住。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一个坚强的喜剧演员,不再相信他瘦弱得无力了,他也不会饿死的。
“您认得这些衣服吗?”小队长指着桌子上的上衣、坎肩、裤子、袜子和鞋问道,同时也严肃地看着他,观察他说的话所起的作用。他下定决心得顺藤摸瓜、步步为营地对罪犯进行审讯。基恩点点头。他知道身后有幻影,他克服了想转过身子去看一看这幻影是否还在的愿望。他感到为自己申辩是较为聪明的做法。为了不刺激预审法官——也就是那个小队长——他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他最好连贯地给他讲一讲这起凶杀案子的来龙去脉。他不喜欢一来一往的对话,他习惯于在长文章中阐明他的观点。但他清楚地知道,专家总是喜欢自己的方法,习惯自己的方法。他暗暗地希望,在一问一答的具有魅力的表演中运用这种强有力的办法,再一次经历一下台莱瑟之死。他希望那个幻影自行消失。他要在这位预审法官面前尽可能长地坚持下去,并向他指明台莱瑟是注定要灭亡的。如果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在案,同时消除了对他的怀疑;如果人们通过明显的事实把台莱瑟的下场给他表现出来,那么——当然只能在这情况之后,而不能在这情况之前——他就可以转过身来,在从前她站的地方,仰面大笑。她现在肯定还站在后面,他自言自语道,他感觉到她就在附近。他的手指敲在桌上愈坚决,她就退避得愈远。不过她任何时候都可以从后面摸到他。他只得到一张骷髅照片可以证明她是死了。他感到光有看门人的叙述是不够的,因为人会说谎。可惜狗不会说话,最可怕的东西恐怕是那条狼狗了,它把她的裙子撕得粉碎,吞噬下肚。
基恩光是点了一下头,小队长很不满意。“您应该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命令道,“我再重复一下我的问题。”
基恩答道:“是的。”
“您等一等,听我讲完了再答。您认得这些衣服吗?”
“认得。”他以为,这是被害者的衣服,所以根本就没有看一下。
“您承认,这是您的衣服吗?”
“不,是她的衣服。”
小队长轻而易举地把他看穿了。为了否认人们在他的衣服中搜查出来的钱和伪造的证件,这个狡猾的家伙竟然认为这些衣服是那个被偷的女人的。尽管是小队长亲手替他脱的衣服,并且积多年的实践经验他还从来没有见到如此死皮赖脸不承认现实的人,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平静。他微笑着拿起裤子举得高高地问道:
“那么这裤子呢?”
基恩看到了裤子。“这是男人的裤子嘛。”他说,并感到很不愉快,因为这件东西与台莱瑟毫无关系。
“您承认这是男人的裤子了。”
“当然。”
“您知道这是谁的裤子吗?”
“这我哪儿能知道呢?是不是在死者身边找到的?”
小队长故意没有听清他后一句话。他想,当那些杀人神话等诸如此类转移人们注意力的伎俩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必须予以揭穿。
“噢,噢,您不可能知道。”
这时小队长很快抽出那面小镜子,放在基恩面前适当距离的位置上,使基恩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您知道,这镜子里的人是谁吗?”他问道。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很紧张。
“我——自己,”基恩磕磕巴巴地说,并马上摸自己的衬衫。“我——我的裤子呢?”他对自己这副模样感到万分惊奇,甚至连鞋子和袜子他都没有穿。
“哈,哈!”小队长幸灾乐祸地笑了,“那么,您就穿上您的裤子吧!”
他把裤子递给基恩,并筹划着另一个新计策。基恩接过裤子很快就穿上了。小队长把镜子收拾起来之前,又往镜子里照了一照,他本来想在照基恩之前就照一照自己的,但为了出其不意地使基恩感到惊愕,他才没照。他很会自我克制。他表情自如,无懈可击。他感到十分欣慰,这么容易就了结了这场审讯。罪犯自己穿上了其余的衣服。把每一件衣服都拿去问他就多余了。基恩应该知道站在面前的是谁了。不到三分钟预审的序幕就揭开了。这是值得其他人向小队长学习的。他很满意,恨不得马上就结束这次预审。为了继续审讯下去,他很快在镜子里照了一下,对自己的鼻子感到很苦恼。此时基恩正在穿他的上衣。小队长又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
“彼得·基恩博士。”
“什么职业?”
“学者和私人图书馆馆长。”
小队长想到这两个口供他已经听过了,尽管他的记忆力和他的鼻子一样差劲儿。他拿起一份伪造证件读道:“彼得·基恩博士,学者和私人图书馆馆长。”罪犯新的花招使他有点慌了手脚。他已经认出了这衣服是他的衣服了,现在他的表情使人觉得好像这些证件也是真的,而不是伪造的。如果他继续采用这种荒唐办法的话,他就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形势。在这种情况下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提问题,可能一下子就达到目的。
“您今天从家里出来时身边带了多少钱,基恩博士?”
“我不知道,我向来不习惯数钱。”
“如果您身边没带钱,您当然就不数了!”
他观察着这句讽刺话的作用。即使在实事求是的审讯中,即使他暂时装得很有礼貌,也要卖弄一下,表示他什么都知道,犯人是混不过去的。罪犯此时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他的失望情绪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小队长决定马上进行第二次进攻,即追问他的住宅,这对罪犯来说也是要害的问题。他装得毫不在意、犹犹豫豫的样子,左手随意拿起基恩的证件,翻到一个表格栏,把四周都遮盖起来,这一栏是住址栏。狡猾的罪犯也会把地址念错的,这样小队长就可以采取最后的措施了。于是他伸出右手,做出庄重邀请的姿态说:
“您昨天在哪里过夜啦?”
“在旅馆里……旅馆名字我不记得了。”基恩回答道。
小队长拿开左手照着那一栏念道:“诚实大街24号。”
“人们是在那里找到她的。”基恩说,他终于舒展开眉毛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话题又转到凶杀案上来了。
“您说什么?找到?您知道我们管这个叫什么吗?”
“我同意您的看法,确切地说,那里已经没有她啦。”
“什么确切地说,我们不如说有人偷了东西!”
基恩大吃一惊。什么东西被偷啦?不会是那条裙子吧?他为反对幻觉而进行的辩护正要依靠那条裙子以及狼狗吞噬裙子的情况。“裙子在出事地点找到了!”他以坚定的语气说道。
“出事地点?这话出自您的口是有分量的!”在场的警察们都点头表示同意。“我把您看成一位有文化教养的人。您应该承认,出事地点与出了什么事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您可以收回您的陈述,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注意对您不利的影响。我是为您好。如果您承认,对您较为有利。我看还是承认为好,亲爱的朋友,您承认吧,我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材料!编假话对您是不利的。出事地点已经由您无意识地说出来了!如果您坦白了,我可以为您说句好话!您就竹筒倒豆子统统交代了吧!我们已经作了调查了。您有什么办法呢?您是自投罗网嘛!总而言之,出事地点与出了什么事是连在一起的。我难道说得不对吗,先生们?”
当他说到“先生们”的时候,那些先生们当然就知道,他已经有了胜利的把握,于是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向他投以钦佩的目光。那位记忆力强的警察清楚地看到他的才能可能用不上了,所以就推翻了他原先的计划。他跑到小队长面前,握着小队长的手叫道:“队长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
小队长知道他取得了一次无与伦比的成就。但作为一个谦虚的人,他要尽可能地回避荣誉。今天他激动得脸色都白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频频点头,但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他终于归纳出简单的一句话来表达激动的心情:“谢谢你们,先生们!”
“这使他太激动了。”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说,他很懂得家庭争端。
基恩想说话,但大家要求他竹筒倒豆子按顺序交代犯罪事实。他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一再想说话,但大家鼓起掌来喝倒彩,打断他说话。他对小队长的点头鞠躬非常恼火,因为他把这点头鞠躬跟自己联系起来了。他还没有开始说话,大家就干扰他。从他们对他的特别态度上,他感觉到他们试图影响他。尽管他想转身,但他还是没有转过去。他掌握全部真实情况,那个幻影也许已经消逝了。他也许可以把他和肯定已经死去的台莱瑟的共同生活从头至尾地描述一番了。他在诉讼中的地位可能因此而削弱,但地位的削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更愿意把她的死描绘一番,因为他对她的死起了决定性作用。人们要懂得扣住这些警察老爷的心弦,他们很喜欢听他们本行的事。凶杀案件既属于他们的本行,又是大家都爱听的事,难道有人不爱听吗?
小队长终于坐下来了,他忘记坐在什么上面了,也没有看一看那“私人财产”的位置对不对。自从他审讯了罪犯以来,就不那么恨他了。他想让罪犯说话。成就搅乱了他的生活。他现在有了一个正常的鼻子,镜子在口袋里,他同样也把它忘了,因为它没有什么用了。为什么人们要自寻烦恼呢?生活是美好的,领带每天都有新式样,人们要懂得系这些领带。他不要镜子了,多数人照镜子都像猴子模样。他系领带有手,他的成就肯定了他是做得对的。他很谦虚。有时他还向人家点头鞠躬,他的部下都很尊敬他。他仪表非凡的形象使他的繁重工作也变得有意思了。他不用遵守那些条文,那些条文是管罪犯的。他促使罪犯自己承认罪行,因为他具有非凡的影响力。
“当我关上门把她关在里面的时候,”基恩开始说话了,“我感到很幸福。”他在思想深处准备详细追述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事实上事情是如何发生和发展的,谁能比当事者本人更了解做一桩事情的动机呢?把台莱瑟关在家里的每一个细节乃至全过程,他从头至尾都很清楚。他带着讽刺的口吻对爱听轰动新闻的听众总结了这些事件。他知道该给他们叙述什么。他们使他感到遗憾,但他们毕竟不是学者。他像对待有一般文化的人一样对待他们,可能他们的文化还要低一点。他力求避免引用中国作家的至理名言。人们可以打断他的话,向他询问孟子。总之,他要使他们愉快,简单地、通俗易懂地给他们讲一些一般事实。他的叙述之所以既尖锐又清晰,完全归功于中国的古典哲学家。当台莱瑟再一次死去的时候,他想到了图书馆,他的辉煌的科学成果皆源于这个图书馆。他将继续他的科研工作。他一定会无罪获释。但他想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法庭上,在那里他的科学事业将再度发挥出奇光异彩。当今最伟大的健在的汉学家在为科学进行辩护的时候,全世界都会倾听。在这里他说得简单。他不歪曲,他不失体面,他只是把内容简化了。
“我把她关在家里几个星期。我确信她一定会饿死。我一直住在旅馆里。请您相信我,我是忍痛撇下我的图书馆的。我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一下我的代用图书馆。我的住宅的门锁是牢靠的,我从来不担心小偷会进我的家门。请您们设想一下她的状况:所有储备的食品都吃光了,她筋疲力尽、满怀仇恨地躺在她搜寻钱的那张写字台前面的地板上。她的唯一追求就是钱。她不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我已经和她分居了,至于我在这张写字台前想到了什么,我今天就不想跟你们讲了。由于担心有人偷走我的手稿,我不得不僵硬得像塑像一样地充当守护者达数星期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最受屈辱的经历。当我的大脑渴望工作时,我总是说:你是石头做的。为了保持安静的环境,我相信了这一点。你们当中有谁要保护自己的宝贝,就会想象出我的处境。我不相信有什么厄运。但她的厄运是她急不可耐地自找的。她本来想阴险地置我于死地,没想到现在自己竟被活活饿死在家里。她不知道自爱自助,她失去了自我控制,饿得发了疯,便采取蜻蜓吃尾巴的办法——自吃自。她贪婪地一块又一块地吃着自己身上的肉,于是她一天一天瘦下去了。她虚弱得不能站起来了,连大小便都拉在自己的身底下。你们觉得我很瘦吧。可是与我相比她就像一个影子,那么可怜,那么令人鄙夷。如果她站起来,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刮倒,她就像一根火柴,任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都可以把她折断。我相信一个孩子也能办到这一点。我无法再详细讲下去了。她常穿的那条蓝裙子盖着她的骷髅。那裙子上了浆,正是由于它有一定的硬度才能支撑住她那令人讨厌的躯壳。有一天她终于咽了气。这种表现我觉得是虚伪的,大概她没有肺了,在她临终时没有人去帮助她,谁能坚持数星期之久去陪伴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呢?她浑身都是尘土,表面的皮肉被撕得一块一块的,臭气熏天。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的肌体就开始腐烂了,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图书馆里,有我的书在场作证。我会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的。她并不是通过自杀来结束生命的,她没有一点可取之处,非常残酷。为了向我索取遗嘱,她对书装出热爱的样子,全是虚情假意。她日夜叨叨着向我要遗嘱。她把我折腾得生了病,但不让我死去,因为她遗嘱还没有到手。这些都是事实,我没有编造。我强烈地怀疑,她是否能流利地读书和写字。请您相信我,科学使我不得不说真话,她的来历不明。她把住宅分开了,只给我一个房间,而且后来她又占上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好下场。我们的看门人从前是个警察,他有本事把门撬开,其他人是毫无办法的。我认为他是一位忠诚的人。他找到了她和那条裙子,那是一具可怕、可恶、令人作呕的骷髅,完全死了。他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就叫来几个人把她弄走了。我们楼里的人对她的死都感到欣慰。她究竟什么时候死的,就说不准了,但死是肯定的,大家都这么看,起码有五十个邻居从她尸体旁边经过。大家都承认她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假死的情况出现了,有哪一位学者能否认这一点呢?对于假死的骷髅我什么也不知道。自远古以来老百姓就想象鬼是骷髅的样子。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人要怕鬼呢?因为鬼是死人,一定是死人,埋掉的死人。如果鬼穿着衣服,以原来的形体出现,难道人们不害怕吗?不害怕!因为人们想到的不是死人,还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活人。假如鬼以骷髅的形象出现,那么人们会同时想到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这个鬼曾经是人,另一种情况是这个鬼是死人。骷髅作为鬼的形象已经成了无数人对死人的总看法。它的说服力是无与伦比的。这骷髅标志着我们所了解的绝对的死。古老的坟墓里如果有骷髅,就会使我们不寒而栗,如果里面是空的,我们就不会把它看成坟墓。如果我们把一个活着的人称之为骷髅,我们的意思就是:此人必不久于人世了。”
“但她完全死了,我们楼的全体居民都相信这一点,她那贪得无厌所造成的可耻下场引起了人们巨大的恐惧,这恐惧迅速地蔓延开来。迄今人们还惧怕她,她是非常危险的。是看门人——她唯一害怕的人——把她扔到棺材里去的,他接着就很快地洗了手。我真担心,他那双手将永远是肮脏的。但是我要在这里公开地对他的勇敢行为表示我的感谢。他毫不畏惧把她送到墓地。他出于对我的忠诚曾要求一些邻居帮助他完成这一讨厌的任务,结果谁都不愿意。对于那些普通的好心人来说,只消看一看她的尸体就完全可以看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当然更了解她。当她的棺材——惨白而光滑——放在一辆破车上穿街而过时,大家都感觉得到那棺材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的忠诚的仆人为了保护车辆不受愤怒的人群的攻击,轰走了几个街头流浪汉。他们跑到各处,害怕得发抖,大声号叫着在全城散布这个消息。一阵狂呼乱喊传遍各个街头。愤怒的男人们离开他们的工作,女人们啼哭痉挛,学校里也把孩子们放走了。成千上万的人汇集起来要求鞭尸。自从一八四八年革命以来,这里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骚乱。他们高举起拳头,大声痛骂,大街上人声鼎沸,他们愤怒高呼:鞭尸!鞭尸!我很能理解他们的情绪。群众的举动是轻率的,一般说来我并不喜欢,但我那时真愿混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人民是不会开玩笑的。他们要报仇,要雪恨——他们的行动是正义的。当人们把棺材盖子揭开,发现里面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具令人作呕的骷髅时,群众的情绪才缓和下来。人们无法再鞭打一具骷髅,人群这才散开。只有一条狼狗紧追着不放。它找肉没有找到,它愤怒地把棺材掀倒在地,把那蓝裙子撕得粉碎,毫不留情地吞噬下去,一点不剩。于是这条裙子就不复存在了。你们找这条裙子是徒劳的。为了减轻你们的工作,我把所有的情节都告诉你们了。你们想必还可以在城外垃圾堆上找到她的一点残骸。我怀疑这残骸是否还能和其他垃圾区分开来。也许你们运气好,可以找到残骸。这样的畜生不值得一葬。因为她现在已经死了,我也不愿意再骂她了。蓝祸已经排除。只有笨蛋和傻瓜才害怕黄祸。中国也是一个国家,而且是最神圣的国家。请你们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从青年起就怀疑有所谓灵魂的存在。关于人死了有灵魂的说法我认为是一种无稽之谈,我随时准备当着任何一个印度人的面谈我的看法。当人们发现她躺在写字台前的地上时,她是一具骷髅,并不是什么灵魂……”
基恩很会演讲。他不时地想到他的科学。他快要重操旧业了,他多么热切地希望从事他的科学事业啊。科学才是他的归宿。但他每次都要提醒一下自己——享受在后,他对自己说,等到你回到家里的时候再干吧。那里的书等着你去读,那里的论文等着你去写,你已经失去很多时间了。他的意志将迫使条条道路通向他的写字台前。如果他见到写字台,就会眉飞色舞。他会好意地对着死者的遗像——不是幻影——笑一笑。他会充满怜爱地看着她。对于还活着的人的情况他记不住。他的记忆力只有在书的前面才起作用,要不然他是很愿意把她的情况描述一番的。她的去世不是一个普通的事件,而是一个特殊的事件,是受到残酷迫害的人类得到彻底解放的事件。基恩逐渐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如此仇恨她。她对他来说毫无价值。一个人干吗要仇恨一具可怜的骷髅呢?她已经死了,只是附着在书上的那种气味还干扰着他。人们总得要作些牺牲。他将会排除这气味。
警察们早就不耐烦了,只是出于对队长的尊敬才听下去的。小队长此时也很难回过头来进行清醒的审讯。如果他手里拿着优胜奖金的话,他就不那么平静地坐在这里无所作为了,他要买新式的真丝的领带,挑选最漂亮的领带,因为他有这个嗜好。所有商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在领带堆里一翻就是几小时,他很会鉴别领带,并且不会把领带弄皱。所以商店里的人也信任他,有些人甚至把货送上门让他挑。这他又不喜欢了。他更喜欢整天站在商店里和商店老板聊天。如果他来了,他们就放下顾客不管。他的职业给他们带来有趣的故事,而且他乐意讲。这些故事都是人们爱听的。明天他要去散步,可惜今天不是明天。每次审讯他都要听。他可不是出于原则才这样做的,因为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谁也没有给他启示,他就把犯人的罪作了证实。他的神经已经垮了,这是因为工作太多。他也可以感到满意了,他总算把事情办到了这种程度,盼着去买新领带了。
看门人倾听着。他没有把教授先生认错。先生讲的都是值得讲的。不过他不是仆人,忠诚是对的。如果他愿意,他只要一声吆喝,全楼的居民都会跑来。他只要一声吼,全城的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因为他本来就是警察。他可以砸开人家的大门,什么样的锁对他都不起作用,他只消用他的拳头就可以把门砸开。他的鞋不需要有结实的鞋底,因为他不需要多走路,他招呼一下,别人就来了。他的威力愿意在什么地方发挥就可以在什么地方发挥。
台莱瑟站在基恩附近,她忍气吞声地听着他的话。她的脚在裙子下面不断地交替划着圆圈儿,但不离开原来的地方。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害怕。她害怕这个男人,她跟他在一个屋子里住了八年,她愈来愈感到他像杀人犯。从前他什么也不愿说,现在他尽讲些凶杀事件。真是一个危险人物!当他谈到写字台前的骷髅时,她很快对自己说,这指的是他第一个老婆。那第一个老婆也曾经向他索取过遗嘱,结果没有成功。这个胆小鬼什么也不给。谈到那裙子问题,她认为这是一种侮辱。那条狼狗在哪里吞噬裙子呢?此人要谋杀他的每一个老婆。他常常挨打,但从来就没有个够!他会瞎扯胡编。那三个房间是他给她的。她要他那些手稿干什么用?她只要存折。说书上都闻到尸臭味儿了,这不是胡扯吗?她可从来没有闻到过那味儿。她每天都掸书上的灰尘,掸了八年了。说在大街上人们冲着棺材大叫大嚷,这也是胡编,哪有人对尸体那么叫嚷的呢?这个家伙爱人家,才跟人家结婚的,结了婚以后又要杀害人家,真不像话。这种人统统应该吊死。她从来就不想谋杀人。她倒是爱他才跟他结婚的,他应该跟她一起回家!她很害怕。他想到的就是钱,所以他一个子儿也不给她。他说的蓝裙子,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他只不过想惹她生气。她不相信有什么凶杀事件,警察是干什么吃的。现在她真想痛哭一场,女人对于这种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动物。他对她是有罪的。从六点到七点他总是一个人待着。他大概在思谋杀人吧。他不应该折腾那写字台。他第一个老婆也许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吧?他说,她害怕看门人。干吗棺材是白色的呢?棺材应该是黑色的。干吗放在一辆破车上拉走呢?应该是漂亮的马车,用高头大马拉着。
台莱瑟愈来愈害怕了。她感到他一会儿杀害他第一个老婆,一会儿杀害她。她想象那裙子和尸体分开了。那裙子最使她心烦意乱。第一个老婆使她很难过,因为他对待那裙子太卑鄙了。她为那种草草了事的可怜葬礼感到难过。她恨死那条狼狗了。大街上那些闹事的人都不是正派人,学童们挨的揍太少了。男人应该去工作,女人可以不做饭,她对她们另有话说。我们楼里的邻居们也起哄,关你们什么事呢?大家都来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像一个饥饿的人吞面包一样吞下他的话。为了排遣自己的恐惧,她继续听着。她很快便使自己的想象和他所说的话适应起来。基恩的思想如此丰富,这使她发懵。她赶不上他的思想,也不习惯,如果这恐惧不把她折腾个半死,她也许还会对自己的聪明能干感到自豪呢。她好几次想走上前去揭露他。她害怕他的思想,因此被迫保持沉默。她想猜测现在他该说什么了,可是他接下去说出来的话并非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因此往往使她大吃一惊。他像用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一样,她挣扎着,抵抗着。她不笨,难道她要一直等到自己断气的时候吗?不行,到八十岁,她还有五十年的日子好过,五十年以后才死呢,在这之前不能死。这是格罗伯先生要求她的。
基恩打着出色的手势结束了讲话。他举出手臂像个旗杆,但上面没有旗帜。他把身体伸了伸,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嘎地响,他声音洪亮而清楚地大声呼道:“死亡万岁!”
那位小队长听到这大声呼叫才如梦方醒,很不高兴地把一堆领带推向一边,他已经把最漂亮的领带挑选出来了。他哪有时间去把它们捡起来呢?得了,先放一放吧,以后再说。
“好朋友,”他说,“正如我所听到的那样,您已经谈到死了。这样吧,您把整个故事再说一遍吧!”
其他警察互相碰了碰。心想,他倒还有心思听下去。台莱瑟的脚也跨出了她原来的圈子。她要说话了。那位记忆的天才觉得他的机会到了,他所听到的每个字他都记住了,他想替犯人重复一遍。“他已经累了。”说着便轻蔑地对基恩耸耸肩膀。“我想快快地说几句!”台莱瑟抢先道,“对不起,他要杀害我!”由于她害怕,所以她说得很轻,基恩听到她的话了,但他否认她的存在。他没有转过身去,他干吗要转身呢?她已经死了!台莱瑟叫道:“对不起,我害怕!”那位天才对她的干扰很不高兴,于是对她呵斥道:“谁咬着您啦?”那位几个孩子的父亲赶忙出来圆场:“女人的天性就决定她们是弱者。”这是他儿子作文中的一个警句。小队长抽出他的小镜子,打着哈欠,哼哼哈哈地说:“我现在可累了。”他的鼻子对他也不起作用了,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台莱瑟嚷道:“对不起,请把他撵走!”基恩还是顶住了她的声音,没有转过身子,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看门人对这种长吁短叹已经听腻了。“教授先生,”他从后面吼道,“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我们大家都还活着。大家都很健康!”他也许不想尝到死的味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来,他要进行干预了。
教授先生是聪明的,其原因就是他读过许多书,他能把问题综合起来谈。他是一个名人而且心地善良。但人们不能相信他说的话,他不会昧着良心杀人的,他哪儿有那么大力气呢?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妻子对他不好。这样的事书上都有。他什么都知道,他连一根别针都害怕。他的妻子使他感到痛苦。那个骚母猪灵魂肮脏,她跟任何人都来往,太不自爱,他看门人可发誓证明这一点。教授离家才一个星期,这个女人就把他勾搭上了。他可是正经八百的警察,退休了才当看门人的。他名叫贝纳狄克特·巴甫。从他记事起,他这座楼的门牌号码就是诚实大街24号。关于偷东西的问题,那个女人还是不说为妙。教授先生跟她结婚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因为她本来是个佣人。换成另一个男人会把这个女人的脑壳敲烂。她的母亲是穷死的,她没有吃的,当了乞丐,短命死了。这是她躺在床上给他讲的。她颠来倒去只会说五十句话。教授先生是无罪的,这是实际情况,就像他已经退休是事实一样,他可以担保。一个人能够做点事就做点事,在他的小房间里他辟出一个警卫室,同事们也许会惊奇的,里面还有金丝鸟和窥视孔。人应该工作,谁不工作,谁就给国家增添负担。
大家惊奇地听他大声讲话。他的吼叫给每个人的印象都很深。即使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也听懂了他的话。他的话即使在小队长那里也起了作用,小队长也感到有点兴趣了。他承认,这个红毛人是当过警察的,他这么大声嚷嚷、这么放肆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的。台莱瑟一再想抗议。她的声音很弱。她摇摇晃晃忽左忽右地向前蹭过来,一直走到基恩旁边。她的裙子都碰到他了。她扯着他,他应该转过身来,他应该说一说她是女佣人还是女管家。她想得到他的帮助。她倚着他,别人的辱骂就伤害不了她。他是因为爱她才跟她结婚的。这爱情在哪里呢?他是个杀人犯,但他能说话。她不能容忍别人称她为女佣人。三十四年来她一直当女管家掌管经济。她快当了一年的家庭主妇了。他应该说话呀!他要赶快说话!否则她就要告诉人家他在六点到七点钟所干的秘密勾当了。
她暗自决定,在他向她表示恰如其分的爱情后,就告发他。他是唯一听到她讲话的人,在嘈杂声中他能分辨出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却是愈来愈愤怒的声音。他感觉到粗壮的手在扯着他的上衣。他小心翼翼地——这小心的程度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把脊梁骨缩起来,扭动了一下肩膀,两只手臂就从袖管里抽了回去,然后用手指轻轻一弹便把上衣脱下来了,接着他突然跳了一步,摆脱了台莱瑟。现在他感觉不到台莱瑟了。如果她抓他的背心,他就采取同样的办法摆脱她。他心里既不叫这为幻影,也不叫这为台莱瑟。他避免提她的名字,回避看她的样子,但是他知道,他是在反对什么。
看门人已经结束了讲话,他没有等待别人的反应,因为这跟他本人没有多少关系,他只是站在基恩和台莱瑟之间。他叫道:“别动!”他从她手里把上衣夺了过来,像给婴儿穿衣服一样地给基恩穿上上衣。小队长默默地把钱和证件还给他。小队长以目光表示了他的遗憾,但对于这次成功的审讯他一个字也没有收回。那位记忆的天才觉得有些问题值得怀疑。值得注意的是那个红毛人的讲话。他扳着指头数了一下那个讲话中所包括的重点。警察们这时都在乱哄哄地议论,人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有一位爱卖弄谚语的人说:“真相大白了。”这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台莱瑟所说的管理了三十四年经济的话被大家七嘴八舌的声音盖住了。她急得直跺脚。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她使他想起了一位表姐和禁止拿走的水果——总算听到她在讲话。她脸涨得通红,尖叫着在三十四这个数字上进行辩护。这个人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果不能证实的话,她可以把格罗伯先生从“格罗伯和妻子家具公司”请来。他不久前才结婚的。谈到“结婚”二字她的嗓音都走调了。但谁也不相信她的话,她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女佣人,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约她今天夜里谈谈。看门人听到了,在她还没有答复人家之前,看门人就表示同意。“她要为此一直跑到巴西去。”他给同事们友好地解释道。他觉得美国还不够远。然后他在警卫室里骂骂咧咧地环顾了一下,在墙上发现了日本柔道的大相片。“在我们那个时候,”他吼道,“这就够了!”他捏起了拳头,给同事们看,同时放在他们的鼻子下面。“是呀,在那个时代。”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说,并托着台莱瑟的下巴。小队长审视着基恩。他是个教授,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小队长是这样认为的——他身上带了那么多钱。要是另一个人就会做点衣服穿,打扮打扮。可是这人却像个叫花子。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台莱瑟对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说:“对不起,我起码是个家庭主妇!”她认为她只有三十岁,但受的侮辱太深了。基恩呆望着小队长,听着她或近或远的声音。当看门人决定起身回家、并且温柔地抓住基恩的胳膊时,基恩却摇摇头,使劲地靠在桌边。人们想把他拉走,但桌子也跟着移动了。于是贝纳狄克特·巴甫对台莱瑟吼道:“走开,你这个轻佻女人!——他容不得女人!”他又转身向同事们补充道。那位有几个孩子的父亲抓住台莱瑟并开着各种玩笑把她推了出去。她很生气,喃喃地说,他以后不会让她安宁的。在门边她还叫道:“也许不是什么谋杀!也许不是什么谋杀!”这时她嘴上挨了一巴掌,才匆匆忙忙地回家了。她不能让一个杀人犯进她的屋子,她很快把门关上,门下闩了两道,门上闩了两道,中间也闩了两道,并且还看了看,是否有小偷在里面。
十个警察也不能使教授挪动一步。“她已经走了。”看门人对他说,他把像骰子一般的头向门的方向一歪。基恩沉默着。小队长看见了他的手指头在强行推开桌子。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无法趴在桌子上了。他站了起来,这时他的坐垫也移动了。“先生们,”他说,“这样不行!”有十二个警察站在基恩周围,说服他离开那张桌子。“人都是自求幸福!”有一个人这样说。那位做父亲的人答应就在今天把那女人的怪念头打消。“应该跟一个好人结婚。”那位记忆的天才说。他要娶一个有钱的老婆,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娶上老婆。小队长想,我从中得到什么啦?他打着呵欠,蔑视地看着大家。“您不要丢我的面子,教授先生!”贝纳狄克特·巴甫吼道,“您好好回家吧!我们现在就走!”但基恩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小队长此时已经感到腻烦了。他命令道:“都给我滚!”于是那十二个人,当然也包括看门人,一齐向桌边扑过来,就像摘下一片枯叶一样硬把基恩从桌子边掰开。但他没有倒下来。他还在跳着挣扎,他不屈服。他觉得说什么也无用了,于是就抽出他的手帕,把眼睛蒙了起来,并把手帕两端在脑后系了一个很结实的结,直到他感觉疼痛为止。他的朋友搀着他的手出了门。
当门关上以后,那位天才把手指放在前额上说:“罪犯是第四个人!”警察们决定从今天起要严密监视苔莱思安侬那个开电梯的人。
看门人在大街上就答应基恩教授,让他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在他那住宅里他会受气的,干吗要去吵架呢?他现在需要安静。“好吧,”基恩说,“我不喜欢那味儿。”他将住在小房间里,直到他的住宅打扫干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