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没有头脑的世界 小人物
费舍勒侥幸地逃了出来后,在苔莱思安侬门前出乎意料地被一群人截住了。不是他的雇员——他为这些人的命运和好闲扯的习惯而担心——而是一群激动的人,他们正往门里挤。一位看见他的老人惊叫道:“侏儒出来了!”老人迅速弯下腰——当然是在他那把僵硬的老骨头允许的情况下弯下了腰。他腰弯得跟费舍勒一样高。一个女人听到了老人的细弱声音,就把老人的话大声地传了出去。于是大家都听到了。将要听到最新消息的幸福感流遍了他们全身。广场上顿时响起:“侏儒出来了!侏儒出来了!”
费舍勒欠了欠身子说:“见到大家很高兴!”人群一层压一层。费舍勒还在为自己把那么多钱重新放回基恩的口袋里而生气,希望在这里能得到补偿。他还没有从先前的危险中恢复过来,所以他不会马上嗅出新的危险。人们对他那热烈的呼声也使他感到高兴。这情景简直跟他在美国时从棋宫里走出来时一样。鼓乐齐鸣,人群欢呼,他便可以从他们的口袋里把美元掏走。警察也只好干瞪眼,他们只顾看热闹了,而费舍勒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个百万富翁就是一件圣物,上百个警察站在旁边请求为他效劳。这里他们对他不太了解。他们没有美元,只有一些零钱,但他还是什么都拿了。
当他通观现场,看到他穿过的胡同、扒窃的口袋,想到在人们大腿之间逃脱的情景时,他的热情就达到了危险的程度。人人都想从抢劫珍珠项链的强盗身上得到自己的一份,即使最平静的人也失去了控制。他竟敢放肆地跑到人群中去!男人们要把他碾成齑粉,女人们要先把他举上天,然后再撕裂他。大家要把他消灭掉,直至他只剩下一点残迹为止。但事先人们必须看看他。因为即使有上千人嚷着“侏儒出来了”,真正看到他的也只有十几个人。通向三寸丁的路是由许多人当石子铺成的。大家都渴望看到他,热切地盼望抓到他。焦虑的父亲们把孩子举过头顶,否则孩子们可能被踩烂,他们这样做可一举两得。站在他们旁边的人就生气了,因为此时他们不应该还想到孩子。母亲们干脆把孩子放在外面,由他们哭叫,对于孩子们的叫声充耳不闻,她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侏儒出来了!”
费舍勒发现太吵了。他们不高呼“象棋世界冠军万岁”,而高呼“侏儒出来了!”为什么冠军就应该“万岁”,他弄不清楚。四面八方的人都向他挤来。大家喜欢他喜欢得过分了,这反而害了他,还是多给他一些生存的机会吧。这样下去他什么也得不到。用一只手偷东西太危险了。“诸位!”他说,“你们太喜欢我了!”只有站在他旁边的人才能听懂他说了什么。人们根本就不谅解他,而是你一撞我一碰地教训他,你一脚我一腿地说服他。他干了什么事啦?要是他知道就好了。也许有人想逮住他吗?他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还从来没有插到人家的口袋里。小玩意儿他倒是老扒到,如手帕、梳子、镜子。他也习以为常地拿来了,但马上又气鼓鼓地扔了。现在他两手空空。那些人怎么会想到把无辜的他逮起来呢?他还没有偷东西呢,可是他们已经开始踩他了。他们从上面用手打,从下面用脚踢。女人们当然就掐他的驼背。虽然不疼,可这些笨蛋对打人一窍不通,他们本来可以到“天国”去免费学习学习。他们不可能知道打人还有打人的学问,却以行家里手自居,所以费舍勒便惨叫起来,通常他是呱呱叫唤,但如果需要的话,如现在,他的叫声就像小儿啼哭了。他耐着性子不断地啼哭着,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不安地向四周看看。她把孩子放在家里了,她担心孩子会跟她跑来并陷到人群之中。她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寻找她的孩子,没有找到,嘴里不停地发出安慰孩子的声音,就像在童车前发出的声音一样,最后自己也就感到安慰了。其他的人不受这谋财害命凶手的小儿啼哭声的欺骗。他们担心被挤走,现在愈来愈挤了,他们要抓紧时间揍他。他们越来越笨手笨脚了,经常都打偏了。但此时又有新人挤进圈子里面,他们有他们的企图。一切的一切费舍勒都不满意。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这帮人。他只要把手伸到自己的胳肢窝里抽出现钞向人群撒去,自己就可以趁机溜掉。也许这些人就是这么打算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小贩,那个自私鬼,那条可恶的蛇,煽动人们来找他的麻烦,他们要他的钱。他紧紧夹住胳膊,对这种放肆行为感到愤慨。老板们今天太容忍他们的雇员了。但他不能容忍,他要把那可恶的蛇赶走,把他开除。他决定装死倒下。如果罪犯们检查他的口袋,他就知道,他们要他的什么东西。如果他们不检查他的口袋,他们就会跑走,因为他已经死了。
然而,他的计划想出来容易,执行起来就难了。他努力想倒下去,但周围人的膝盖妨碍了他,使得他的驼背无法往下倒。他的脸色已经是一副死相,罗圈腿缩起来,嘴太小,由鼻子呼吸,紧闭着的眼睛睁了开来,呆滞而无光。——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太早了,因为驼背倒不下来而计划告吹了。费舍勒听到人们在谴责他什么:可怜的男爵真是不幸啊,一条珍珠项链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年轻的男爵夫人吓呆了,没有丈夫,她的生活也就混不下去了。她也许会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但谁也不能强迫她。对侏儒可判二十年徒刑。要恢复死刑。凡残废人皆属消灭之列。所有的罪犯都是残废人,不对,所有残废人都是罪犯。为什么他要像个无罪的人那样傻头傻脑地看呢?他应该工作,自食其力,不应该抢人家的口中食。他这样一个残废人拿这些珍珠有什么用呢?他那犹太鼻子应该砍掉。费舍勒很气愤,这些人谈论珍珠项链就像瞎子谈论颜色一样!如果他真有这么一颗也好啊!
这时有些人的膝盖突然放松了,他的驼背算是自由了,他便趁势倒了下去,终于倒在地上。他翻着白眼,做出将要死去的样子,他以为,这样人们就会离开他了。当人们骂他的时候,拥挤的现象缓和下来了,但由教堂那儿传来的“侏儒”呼声却反而增强了。“你们看,”他生气地说,并站起来看了看还留在他旁边的一些人,“那儿才是真正抢东西的侏儒呢!”那些人顺着他右手指示的教堂方向看去,他的左手很快地把三个口袋都搜查了一遍,只发现了一把梳子,就蔑视地把它扔掉了,接着他便逃之夭夭。
费舍勒永远也不知道,是谁巧妙地搭救了他。在他的雇员们通常聚会的广场上只剩下“费舍尔太太”一人在等他,她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因为下水道工人根本就不知道经理要出去多长时间。他可以几个小时地站着什么都不想,既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也不感到无聊。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因为这些人不是慢腾腾就是急不可耐。他的生活就是:他老婆唤他起床,送他上班,接他下班。她是他的时钟,是他的准确的报时人。他在陶醉的飘飘然的气氛中感到最舒服。
那个“瞎子”在等待的时候聊起天来像个国王。昨天得到的一笔高额小费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今天还想获得更多的小费。他要退出西格弗里德·费舍尔公司,一旦他赚得了那么多钱,就自己开一家百货公司。他要亲自挑选女雇员,低于九十公斤的女人不会被选中。他是主人,是老板,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愿选择。他将付最高的工资。他在竞争中把最丰腴的女人夺走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会听到这一传说(应该说这是真实情况),约翰·斯威尔百货公司付的报酬高。公司老板,就是从前的那个“瞎子”,是一个很有眼力的老板,他对待每一个女雇员就像对待他的妻子一样,所以女雇员对其他男人都不屑一顾,宁愿到他这里来。在他的百货公司里什么都可以买到:香脂、梳子、发网、毛巾、男人礼帽、狗饲料、墨镜、小镜子等等,凡人们所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只是纽扣没有。在橱窗里挂了块大牌子:这里不出售纽扣。
小贩在教堂里搜寻毒品。教堂安静得使他昏昏欲睡。他不时地找到秘密的包,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真正要的包。他是很聪明的。
三个男人都沉默着。
“费舍尔太太”是唯一记挂着费舍勒的人,而且她愈来愈为他担忧。费舍勒恐怕出事儿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是守信用的人,他说过五分钟就回来的。今天早上报上登了一条车祸消息,她马上就想到他。说是两个火车头相撞了,一个火车头完了,另一个火车头被撞得破烂不堪,人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弄走。她现在去看看。如果他不禁止她的话,她早去看了。火车头把他轧了,因为他是一个大经理,他赚了很多钱,而且把这些钱都带在身边。她说,他是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的老婆煽动敌人来反对他,因为他从来都不爱他的老婆,他感到她太老了。他应该离婚,在“天国”里哪一个女人都喜欢他。在教堂前面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费舍勒被轧死了。她决定到那里去看看。其他的人就在原地待着。他很会骂人,她害怕他的眼睛。他只要盯着她,她就害怕,就要跑,但心里又不愿意。那三个人所相信的就是他是经理。他们也应该怕他。他躺在车轮子底下了。车轮子把他的驼背轧烂了。费舍勒再也下不成棋了。他在苔莱思安侬也想下棋,因为他是象棋世界冠军。他常常发火,容易激动。如果他生病,她就要去伺候他。她大清早就想过。报纸上登了。他从来不读报。现在她要去看看。
她每说一句话就沉默一下,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她摇晃着她的驼背蹒跚地走着,当她想到有什么话要说时,便走近同事们并把这些话大声告诉他们。她感到大家都跟她一样担忧。那个“瞎子”一言不发,此人情绪好的时候是非常健谈的。她很想单独去找费舍勒,但又担心别人会跟着她来。“我马上就来!”她高声叫过几次。她走开得愈远,就叫得愈响。男人们没有动。她虽然为费舍勒担惊受怕,但她是最幸福的。她会找到费舍勒的。对于这可怕的车祸他不该生雇员们的气,他叫他们等来着。
她悄悄地接近教堂前面的广场。她早就过了拐角。她没有加快速度,而是放慢了她本来就跨得很小的步子,而且还机械地转过她那小小的身躯,回头看一看。如果小贩或者那个纽扣汉斯(即“瞎子”)或下水道工人跟来了,她就突然站住,像轧过费舍勒的汽车急刹车那样,并且对他们说:“我只是看看。”直到他们返回去,她才起步往前走。有时她也稍停一会儿,她以为在教堂后面看到一条裤子,走近一看又不是,于是又继续往前走。她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了。这么多的人,要是他们每人买一份报纸,那她一个星期的卖报生意今天一会儿就可做完了。“天国”那儿有一大捆报纸,但她今天没工夫卖报,是因为费舍勒今天雇用她了。他每天付给她二十个先令,他愿意付这么多,是因为他的买卖做得大,不在乎。她躲藏起来,以便找到他。她自己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他大概躺在什么地方吧。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为什么她看不到他呢?于是她用手到地上去摸。“他也不至于小到这种程度。”她悄悄地说着并摇了摇头。她已经插到人群中来了,因为她弯着腰,人们就只看到她的驼背。在这么多高大身材的人当中她怎么能找到他呢?大家都挤着她,当然也挤着他,费舍勒已经被轧扁了,他们应该把他放出来。他呼吸困难,他要完蛋了!
突然有人在她旁边叫道:“侏儒!”接着那人便向她的驼背打来。其他的人也在叫,也在打。人群向她袭来。这里的人正愁捞不到机会打呢,所以就打得更卖力气。“费舍尔太太”被打倒在地了。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她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够惨的。大家一说到驼背就打她。对面的人群也跑到这边来打。至于这是不是他们真正要打的驼背,他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那边的人群走了,费舍勒这才脱了身。只要她还能思维和动弹,她就为费舍勒的命运担忧,她呻吟道:“他是我世界上唯一的人。”她终于失去知觉了。
费舍勒倒安然无恙。在教堂后面他碰到了他的三个雇员,“费舍尔太太”没在。“她上哪儿去啦?”他问道,用手在他腹部的高度上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指女侏儒。“她溜了。”小贩不假思索地说,他睡眠很少。“当然,女人嘛,”费舍勒说,“她不可能等待,她总是有事可做,她忙,她损失钱啦,她破产啦,所有的女人都是混蛋!”“请您不要骂我的女人,费舍勒先生!”那个“瞎子”威胁地顶撞了他,“我的女人可不是混蛋。请您不要骂!”他差点儿要把他的百货公司描写一番。只消看一看竞争就可以证明他是聪明人了。“在我的公司里明令禁止出售纽扣!”他只是提一提就不说了。“说下去。”下水道工人说。这刚刚作出的强有力回答也是针对费舍勒第一个问题的。
经理满脸愁云,精神恍惚。他的头耷拉在胸前,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噙着眼泪。他绝望地由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沉默不语。他用右手捶打着自己,没有打在额头上,而是打在鼻子上,那罗圈腿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在颤抖。他最后终于说话了:“先生们,”他哭道,“我破产了,我的顾客”——他由于愤慨而产生的痉挛,撼动着他那富于表情的身体——“欺骗了我。你们知道,我的顾客停止了付款,并且带着我的款子到警察那里去了!下水道工人是证人!”他等着下水道工人来证实这件事,但几分钟以后下水道工人才点了点头,就在这时“瞎子”的百货公司倒塌了,埋了九十个雇员。教堂也倒塌了,原来在教堂里的毒品或者刚刚放进去的毒品也都完了。他再也不想睡觉了。清理废墟时在百货公司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纽扣仓库。
费舍勒对下水道工人的点头同意表示满意,并说:“我们大家都破产了。你们失去了工作,我的心都碎了。我是念着你们的。我的钱都完了,我因从事被禁止的买卖而被通缉。几天后通缉令就要来了,你们将会看到的。这是可靠的消息。我要躲一躲。天知道我到哪儿去?也许去美国。如果我有这笔旅费该多好啊!我是一定要设法跑掉的。天无绝人之路,像我这样的棋手是有办法的,我只是为你们担忧。警察会把你们吞了。对于同案犯也要判处两年徒刑,同案犯帮助了主犯,只是因为他们是主犯的好朋友,就一下子也得坐两年班房。为什么?因为他们不能守口如瓶!你们知道吗?如果你们聪明一点,什么也不说,你们就用不着坐班房!‘费舍勒在哪里?’如果警察这样问。‘我们不知道。’你们要这样回答。‘你们是费舍勒的雇员吗?’‘哪儿的话!’你们说。‘我们听到谣传了!’‘对不起,谣传是经不起推敲的。’‘你们最后见到费舍勒是什么时候?’‘自从他离开天国以后,我们就没有见过他,什么时候离开天国的呢?也许他老婆知道。’如果你们说一个确切的日子,那么给人的印象就不好,如果你们说一个不确切的日子,那么他们就要去问我老婆,她也会为男人担一点风险,这不会损害她。‘西格弗里德·费舍尔公司做的是什么买卖?’‘老总,我们怎么知道呢?’你们这样一否认,他们就会把你们释放了。等一等,我现在有一条锦囊妙计!你们一定还没有听说过!你们根本就不要理睬警察,根本不予理睬!警察就拿你们没有办法了。他们对你们不感兴趣,不想听你们叨叨。你们又不是为了警察而生活在世界上的。我该怎样给你们解释呢?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们一问三不知。你们只字不漏,对任何人都不透露一个字,在整个‘天国’里不对任何人讲!现在我问你们,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认为你们跟我有关系呢?我说,根本不可能。这样你们也就得救了。你们照常工作,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就去沿街叫卖你的杂货,你照常睡不着觉,你把你的工资的四分之三给你老婆,把垃圾扫掉。我说,即使一个下水道工人也是有事可做的。一个百万人的大城市没有下水道工人,那么多垃圾和污水怎么办?而你还是去当乞丐,牵一条狗,戴上眼镜。如果有人给你投一枚纽扣,你就往别处瞧,如果人家给你投的不是一枚纽扣,那么你就往前看,纽扣是你的不幸,注意。你们应该这样做,我个人没有关系,只想给你们出出主意!我出的主意是有价值的,我愿意把这些主意献给你们,因为我关心你们!”
费舍勒既激动又感动地摸着他的裤兜。有关他破产的悲观情绪已一扫而空了。他越说越火热,早已把他所碰到的不幸遭遇忘得一干二净。他乐于帮助别人,与他自己的命运相比,他更关心朋友的命运。他知道,他们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把左边口袋的里子向外翻了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他却意外地在右边口袋里发现一个先令和一个纽扣。他把两样东西都拿出来,善始善终,高高兴兴地呱呱叫道:“最后一个先令我跟你们分!四个雇员和一个经理,一共五个人,每个人得二十个格罗申,‘费舍尔太太’的一份我代为保管,因为这钱是我的,我也许会碰到她。谁找得开?”经过复杂的计算后,谁也没有一个先令的零钱,只能部分地换开这一个先令。小贩收下那一个先令,找出六十个格罗申,因此他欠下水道工人二十个格罗申——这钱不需要交给他老婆,因此没有这二十个格罗申也没有关系。瞎子拿了他自己的一份,费舍勒拿了双份。“你们都轻松地笑吧!”费舍勒说,他是唯一笑的人。“我可以把我自己连同这二十个格罗申装进口袋,你们有你们的工作,都能发财!我却要追求功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希望‘天国’的人谈到我时常说:费舍勒溜了,但他是个高尚的人!”
“我们到哪儿才能找到这样一位象棋大师呢?”小贩埋怨道,“现在我是唯一的大师,不过是扑克牌大师。”他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先令轻轻地动了一下。“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睛出于习惯而闭着,手也自然地向前伸着,那两枚镍币摊在手掌上,动作迟钝、两眼呆滞,像他们的新主人。费舍勒笑道:“也是一个大师,扑克牌大师!”他感到很滑稽,一个象棋世界冠军竟跟这些人交谈:一个拉家带口的下水道工人,一个失眠的小贩,一个因为人家给的是纽扣而急得要自杀的人。他看见那伸出的胳膊,很快地把纽扣给了“瞎子”,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哆嗦不止。“再见吧,诸位!”他呱呱地叫着,“头脑要清醒点,诸位!”“瞎子”感到有人给了他什么东西,但相信不至于是纽扣。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纽扣。他目送着费舍勒,吓得要命。费舍勒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再见了,我到富裕的大洋彼岸去了,亲爱的朋友,你们不必挂念我!”然后他就匆匆地走了,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连玩笑也见怪。在一条小胡同里他干脆停下来笑个够,因为所有的人都是笨蛋。他走进一幢房子的大门,把手放在驼背下,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拐,鼻子尖上渗出了汗珠,口袋里的镍币叮当作响。驼背现在很疼,因为他有生以来还没有这么大笑过。他在那里停留了足有十五分钟。在离开以前,他先在墙上擦一擦鼻子,然后伸进腋下嗅一嗅,因为那里夹着他的全部财产。
他已走过几条胡同,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伤心,因为他终究损失了一大笔钱,二千先令也不少啊,而这笔钱还在书店分店代理人身边。警察真讨厌,他们只会破坏人家的买卖。这些人拿着一点可怜的工资,没有资本,只会留意人家做买卖,他们懂得什么呢?他们懂得一个大公司怎样做买卖吗?例如他费舍勒在地上捡钱,就不怕人笑话。他的顾客因为欠了他的钱,怒气冲冲地把钱扔在地上,他去把钱捡起来有什么要紧呢?他也许会被别人踢一脚,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作为经理要试探一下怎样把别人的脚推开,不管是一只脚,两只脚,四只脚,还是许多脚。钞票已经踩得很脏,而且揉得不成样子,不像刚印出来那么新,一个文明人不好意思去摸它——但他去拿了。当然他有雇员,而且一下子就有四个,他也可以雇佣八个,十六个就太多了。他当然可以派他的雇员去,并命令他们:“诸位,请把那些踩脏了的钱捡起来!”但是他不愿冒这个险,这些人会把钱偷走,除此以外他们不会有别的想法。他们满脑子装的就是偷,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大艺术家,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手。经理就是经理,他信赖的就是自己。人们也可以称这为冒险。他捡起了十八张漂亮的一百先令票面的钞票,还缺两张,这些钞票他差点儿就到手了。他汗流浃背,辛辛苦苦地忙着。他对自己说,我得到什么啦?这时却来了警察,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害怕极了,他不能容忍警察,他恨不得把他们都吞下去才解气,这些穷鬼。他只好把这钱放到他的顾客的口袋里,自己逃之夭夭。警察要干什么呢?他们无非是把这些钱据为己有。他们也有可能把钱留在顾客身边。费舍勒以后还有机会重新拿到这些钱。不过,他们会发现书店代理人有些疯疯癫癫,他们会说,像书店代理人这样的人,身上带了那么多钱,头脑又那么糊涂,肯定会被人袭击,被抢劫一空。那就会造成许多麻烦。得了,我们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这钱我们还是先拿着吧,于是他们真的把钱拿走了。警察也偷钱,别以为他们都是正派人!
一个警察——当费舍勒从他旁边经过时——怒气冲冲地盯着费舍勒。当费舍勒甩开警察相当一段时间以后,他便毫无顾忌地发泄对那个警察的恨。现在就差这些警察小偷不让他到美国去了。他决定,对警察——在他去美国之前——侵吞私款的不法行为进行报复。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掐得哇哇叫。他确信这些警察老爷把钱私分了。假如说他们一共是两千个警察,那么每人就可得一个先令。没有一个人会说:“不!这是偷来的钱,我不要!”那本来是警察应有的态度。正因为如此,每个警察才都有责任,所以费舍勒对每个警察都不能宽恕,必得掐一下方解心头之恨。
“你现在可别以为你这一掐他们就疼了!”他突然大声说,“你在这里,他们在那里。他们能感觉到你在掐他们吗?”他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走路,而是一瘸一拐地在城里毫无目的地走了几小时。他生气地想寻找机会对警察惩罚一下。通常情况下他是想得出好主意的,这次却毫无主意,所以也就慢慢地放弃了要求。要是他的报复获得成功,他甚至准备放弃索取那笔钱。这就是说他要牺牲二千先令!他不想再要那钱了,只要有人从警察手里把那笔钱没收就行了!
中午时分已经过去,他竟气得没有吃饭。这时他在一幢房子旁边发现两块大牌子。一块写道:妇科大夫恩斯特·弗林克博士。另一块写道:神经科大夫马克西米里安·波希尔博士。“要是有一个神经病女人到这里来,她就可以同时请这两个大夫治病。”他想。这时他又想到基恩在巴黎的弟弟,他当妇科大夫时置了一大笔财产,后来又成了精神科医生。于是他便开始寻找那张抄有这位名教授地址的字条,并果然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还有那封介绍信也在里面。为此他得先去一趟巴黎。太远了,去一趟要花不少时间,这么长时间警察们还不把那笔钱喝酒喝掉吗?如果他亲自给这位弟弟写封信并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位高贵的先生接到这封信会问:“费舍勒?谁是费舍勒?”他不会那么热情,因为他非常有钱,非常傲慢。他是教授,又有钱,人们要懂得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这不是在生活上碰到的一般问题,而是像下棋那样复杂。如果此人是象棋教授,那他就可以签上自己的大名:“费舍勒,象棋世界冠军。”不过这种人哪能轻易相信一个人呢。等着吧,两个月后,当他打败了卡帕布兰卡,他就给全世界所有的名人发一封电报:“我荣幸地通知阁下:我是新的象棋世界冠军西格弗里德·费舍尔。”那时谁也不会怀疑了,大家都知道了。人们见到他会点头哈腰,即使有钱的教授也不例外。谁要是不相信,谁就会因诽谤罪而受到法庭审判。发这样一封真正的电报是他一生中早就盼望的。
他的报复行动开始了。他走进附近的邮局向人家要三张电报纸。请快点,我紧急需要。拿到电报纸后,他又不知道怎样填写。他常常买一些电报纸——这玩意儿也便宜——在上面写上几个大字向当时的象棋世界冠军提出讥讽的挑战。那几个大字常常就是:“我蔑视您。一个残废人。”或者:“如果您有胆量的话,敢跟我对弈吗?一个残废人。”他在“天国”把这些念给人们听,并且埋怨那些世界冠军都是胆小鬼,居然不敢回答他。大家对他什么都相信,就是不信他会发电报,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他连一封电报也发不起。人们常常拿他忘记了的地址或写错了的地址跟他开玩笑。一位好心肠的天主教徒答应他,当他升到真正的天堂时,就把彼得为他收起的信统统都扔下来。“如果这些人知道我现在发的是一封真正的电报该多好啊!”费舍勒想道,他对那冒失鬼跟他开的玩笑一笑置之。他那时是干什么的?他是“理想天国”赌窟里的一名常客。现在他干什么?现在他要给一位教授发电报。电报上要说的话都是正确的,但不能签自己的名字,我们这么写吧:“哥哥疯了。老家的一个朋友。”这第一封电报就这样填好了。问题是,“疯了”是否能给精神病专家一个印象呢?他每天都会碰到这类事情,他会自己对自己说,没有那么严重,等到老家那位朋友再次打电报来以后再说。这样写看来不好,第一,费舍勒非常爱惜他的钱;第二,他这钱不是偷来的;第三,他要等的时间太长。于是他把“老家的一个朋友”划掉了,可这样念起来又太一般了。他希望语气加重一点,于是在“疯了”前面加了“彻底”。第二封电报填写的是“哥哥彻底疯了”。可是签谁的名呢?一个生活富有的人不会对一封没有署名的电报作出反应。有各种各样以诽谤、讹诈或者其他什么为职业的人。一个现在不干妇科的妇科大夫知道的东西很多。费舍勒还有一张电报纸,他对那两张写坏了的电报纸非常生气,因此心里就把“我已彻底疯了”写在第三张电报纸上。他读着感到很高兴。如果一个人写的是自己的事,那么别人就不得不相信了。他签的名是“你的哥哥”。于是他便拿起写成的蹩脚电文匆匆地走到电报窗口。
一个像朽木雕成的邮电局职员摇了摇头。这种表现不可能是一种严肃的态度,可是他也不会开玩笑。“请您一定给我发出去!”费舍勒逼着他收下电文,“是您为顾客服务还是顾客为您服务?”他突然担心名声不好的人不可以打电报。这个职员怎么会认识他呢?不可能是在“天国”认识的,而电报纸他是从别的地方拿的。
“这电报不行!”那人说完就把电报还给费舍勒,“一个正常人不会写这种东西。”因为费舍勒是残疾人,这使那人更有勇气说了。
“为什么不行!”费舍勒嚷道,“我给我兄弟打一封电报,让他来接我,我疯了!”说话时唾沫飞溅。“喂,喂,先生,请您走开!”
一个胖子穿着两件皮衣,一件是天生的皮衣,还有一件皮衣穿在外面。他站在费舍勒后面,觉得他们二人争论耽误了他的时间,感到非常恼火。于是他把侏儒推到一边,威胁那个职员说要控告他。“您没有权利拒绝人家打电报,懂吗?您!”
邮电局职员不说话,只好忍气吞声接受费舍勒的电报。费舍勒少给了他一个格罗申。那个胖子先生——他为了原则而不是为赶时间才帮助了费舍勒——提醒费舍勒注意自己是否搞错了。“您说什么呀!”费舍勒说着就跑了。在外头他看到人家因为他少付钱而把电报扣下来了。“因为一个格罗申,费舍勒!”他这样谴责自己道,“而电报费是这个数字的二百六十七倍!”于是他转过身来,恭顺地向那个胖子道了歉。他说,他把他的话理解错了,他耳背,右耳全聋了。为了接近对方的皮夹,他还说了一些话。此时他及时地想起了过去跟穿两件皮衣的人打交道的教训。他们不会容许别人接近自己,别人还没有拿到他们什么东西,他们就把别人送交警察局了。于是他付了他的钱,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走了。他决定不偷人家的皮夹,因为他的仇还没有报呢。
为了搞一个假护照,他就到“天国”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酒吧去。这酒吧叫“狒狒之家”。这酒吧取了个动物的名字,就说明了什么样的人才来这里。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判过刑的人。像下水道工人那样的人,有工作也有个好名声,就不去逛“狒狒之家”。他在“天国”跟大家讲,如果在他身上闻到“狒狒之家”的气味,他老婆就要跟他离婚。这里既没有“领退休金的女人”,也没有常胜象棋大师,在这里下棋的人,一会儿这个赢了,一会儿那个赢了。这些人都缺少下棋必赢的才智。酒吧在一个地下室里,要走下去八级阶梯,才能走到门边。门上有一块玻璃烂了,用一张纸糊在上面,墙上挂着色情女人的画片。“天国”的女老板决不会容许在她的正经八百的咖啡馆里挂这种图片。桌面是木头做的,原来上面的大理石桌面都渐渐地被人偷走了。那位已去世的老板曾努力吸引有固定收入的顾客到这里来。他答应免费供应那些女人一份高级咖啡,只要她们能带来比较高贵的客人。那时他让写了一块牌子,挂在酒吧的门上,名为“消遣酒吧”。他的老婆说,这牌子上写的字也适合她,她也要消遣消遣。老板得了阑尾炎,生意也每况愈下,又因失去妻子的爱情,结果就郁郁而死。他尸骨未寒,他老婆就宣称:“我觉得‘狒狒之家’更好。”于是她又把老牌子挂了起来,从此她丈夫获得的一点点好名声也告吹了。这个女人取消了免费供应上等咖啡的惯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女人带男客来了。那么谁到这里来呢?伪造证件者,无家可归者,被社会遗弃者,通缉在逃的犯人,下等犹太人,还有其他危险分子。警察有时还到“天国”去走走,但这里他们不敢来。为了逮捕一个谋财害命的杀人犯,他们不得不派出七八个密探来查访,因为这样的杀人犯在“狒狒之家”女主人这里感到很安全。一个普通的靠妓女收入为生的人在这里的生活是没有保障的。这里的人们只对重罪犯表示尊敬,至于一个残废人有没有知识,这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这些人感觉不到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自己都是些笨蛋。“天国”就拒绝跟“狒狒之家”来往。如果“天国”允许“狒狒之家”的人进来,那么最漂亮的大理石桌面便会丧失殆尽。如果“天国”中那些家伙把画报画刊读完了,那么它们就到了“狒狒之家”的女主人手中,绝不会更早。
费舍勒承认,他对“天国”已经腻烦了。对于“狒狒之家”来说,他是个“贵人”。当他一走进“狒狒之家”时,几个诚惶诚恐的男人向他走来。他们鼓掌欢迎他,对他的难得的来访感到高兴。凑巧女主人此时不在,她在的话也一定会高兴的。大家以为他刚从“天国”来。他们这些人是被禁止跨入“天国”那个女人福地的。他们一会儿询问这个女人,一会儿询问那个女人,费舍勒则尽可能快地编谎。他不表现出傲慢,而是非常和气,目的是付尽可能少的钱获得一份假护照。他先等一等再提出他的要求,否则价钱会抬得很高。当他们确信他是刚从“天国”来的,大家又鼓了一会掌,通过鼓掌他们强调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请他坐下来,这样一位高贵的矮子他们请也请不来,怎么可以就放他走呢?请问,“天国”的天花板是否倒塌下来啦?没有人敢再到那个有生命危险的地方去了。警察应该去看看,应该让他们把屋子重新修缮一下。那里有许多女人,如果天花板倒塌下来,那些女人可怎么救得了自己呢?
当他们劝说费舍勒相信这一事实时,一块石灰掉到他的咖啡杯里了,这杯咖啡是人家给他端来的。他喝着咖啡,遗憾地对他们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他来是向他们告别的。东京象棋联谊会聘请他去东京当教练。“东京在日本,后天我就动身。在那里要待半年,对我来说时间太长了。我将到每个城市举行一场表演赛,通过这种办法把旅费赚回来,我这旅费是要人家付的,但到了东京以后才能得到。日本人是多疑的,他们说,拿到钱,他就会耍赖不来了。我不会耍赖,但他们有自己很坏的经验,人们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经验,他们在信中写道:‘尊敬的大师,我们极其信任您。可是难道我们的钱是偷来的吗?我们的钱不是偷来的!’”
“狒狒之家”的男人们要求看看这封信。费舍勒只好请他们原谅。他说,这封信在警察局,凭这封信,警察局答应给他办护照,尽管他以前被判过刑。国内的人们对这种光荣感到骄傲,因为在棋盘上他将在日本大显身手,获得荣誉。
“你后天就动身吗?”六个人一齐说,其他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对他直呼“你”,虽然他来自“天国”,但他对警察局的轻信使他们感到很遗憾。“从警察那里你不会得到什么东西的,我一蹲就是九年班房。”一个人断言说。“企图逃跑,也要关起来!”“最后警察局会把你以前判刑的情况写下来寄到日本去!”
费舍勒眼睛里噙着泪水。他放下咖啡杯子,开始抽噎起来。“我要杀死这帮家伙!”大家听到他这么说,“把他们统统刺死!”大家都为他感到遗憾。这么多经验,这么多看法都说明警察是靠不住的。一个有名的护照伪造者说,有个人能搭救他,就是他这位护照伪造者。费舍勒只需要交一半钱,因为他只能算半个人。这位护照伪造者开的玩笑中也包含着他对费舍勒的同情。还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同情的话。费舍勒此时虽然眼泪汪汪,但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很有办法的,”他说,“但你至今还没有做过去日本的护照,还没有!”
护照伪造者,人们称他是“护照魔术师”,一头乌发像流水,是个失意的画师,他还保留了他当艺术家时的虚荣心,听到费舍勒说他不会做到日本的护照,便气愤地跳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做的护照可一直通行到美国!”
费舍勒说,美国还远远不是日本。他可不愿自己是一只用来做实验的小兔子,有朝一日他会在日本边界上被抓起来的,而他对日本的监狱并不感到好奇。人们好意地劝说他,他还是不同意。大家提出了有说服力的理由:那位护照魔术师自己常常坐班房,而他的顾客却没有人坐过班房,他就是这样为大家操心的。他为他的艺术作了最大的努力。他工作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别人干扰他。他十分紧张地工作,每画完一张护照都不得不足足地睡一大觉。他的产品是一张一张做出来的,不是批量生产。也就是说,他是一点一滴地把护照画出来的。谁看他画,谁就会挨他踢。费舍勒不否认这一点,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另外,他说,他也没有钱了,因此说得再多也无用。护照魔术师声称他准备画一张特别好的护照送给费舍勒,只要他费舍勒保证使用这张护照。他将来到日本后只需广为宣传这高超艺术作为酬谢就行了。费舍勒感谢一番。他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经不起人们给他开这么大的玩笑,他像一个孤老太婆一样单薄无力。他也想过还是让别人来做,吃点亏也不要紧,就不必劳魔术师的大驾了。人们又替他要了两份咖啡。护照魔术师发怒了。费舍勒必须让他画护照,要不然他就对费舍勒不客气了!大家暂时劝住了他,大家都为他抱不平,认为他有理。费舍勒和魔术师之间的谈判持续了一个小时,魔术师把他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拉到旁边,答应给他们一笔钱。他们都失去了耐心,并以轻蔑的语气对费舍勒坦率地说,他费舍勒现在是他们的俘虏,释放他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他接受并使用魔术师给他画的护照,他不需要付钱,因为他没有钱。费舍勒只好屈服于压力。他还抱怨了很久。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陪他去照相馆,在那里照了相,钱由护照魔术师付。如果他胆敢反抗,他就要倒霉。他不敢反抗。他的陪同一直等到相片照好洗好为止。
当他回来的时候,护照魔术师已经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了。人们此时不得干扰他。他最可靠的朋友把那张还没有干的相片从门缝里递给他。他工作起来就像着了魔一样,汗水从头发上滴下来,有可能弄脏护照,他巧妙地把头往旁边一偏,才没有弄脏护照。使他感到快慰的是护照上的签字,仿佛高级警官都在为他服务似的,他模仿的签字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上半身兴奋地一晃,那签字的笔锋便跃然纸上。他配着自己编的词哼着流行曲调唱着:“多么奇特!多么新颖!真是从未有过的新作品!”
如果他成功地模仿出一个签字,如真的一般,连他自己也辨不出真假,他就把这张护照保存起来留作纪念,并向来订货的人表示歉意:“对不起,人人都是先考虑自己。”这样的杰作他保存了几十份,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如果生意不景气,他就带着他收集的样品到附近的城市去。他四处展览他的作品。他这门艺术的老前辈、竞争对手以及学生看到他的作品后,无不面红耳赤、自惭形秽。难解决的问题人们都拜托他解决,他从来不向人家索取报酬,如果索取人家的报酬,就无异于自杀。他跟最有势力、最有威望的罪犯们交朋友,这些人都是他们本行中天字第一号人物,他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成了“狒狒之家”的基本顾客。这位护照魔术师的马虎有一个限度:他在他收集的护照里插进了小长纸条,上面写着:“持护照副本的人在美国发了大财。”“南非——金刚石之国的大亨们向您致敬!”“采集珍珠的人财运亨通。护照魔术师万岁!”“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到麦加来呢?在这个伊斯兰教的世界里,人们都把钱扔在大街上。真主永在!”这位魔术师从写给他的无数赞扬信中摘录了上述的话,这些赞扬信对他来说太宝贵了,乃至他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生怕弄丢了,他就是在沉睡之中也总是想着这些信,它们的内容就足够说明其重要性了。所以他每画完一张护照,总要痛痛快快喝几杯杜松子酒,兴奋地趴在桌子上,把流水般的头发分开,幻想着有关顾客的前途和行踪,虽然还没有人给他写信,但从幻梦中他却能知道他们会给他写什么,并且利用他们的发迹事例来为自己的手艺做宣传。
当他给费舍勒画护照时,他就想到他画的护照在日本会引起什么样的赞赏。这个国家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还没有画过去这么远的国家的护照。他同时制作了两份护照,第一份护照,也就是原始的护照,他决定赠送给顾客,因为事关一项重要的使命。
费舍勒此时正忙着在“狒狒之家”东西有限的柜台上取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拿了两根粗短的羊肉香肠,一块发臭的奶酪,硬面包他可以随便拿。虽然他不吸烟,还是拿了十根“狒狒”牌香烟,三小瓶普通烧酒,一杯掺了杜松子酒的茶,一瓶杜松子酒。他听取了大家为他的旅行而出的许多主意。大家说,他要谨防扒手,人们对于他将要得到的护照是非常眼红的,人们会扒去这样的护照,撕掉上面的照片,换上另一张照片,从而使自己终身有一份最漂亮的护照。他要当心,不要随便把护照拿给人家看,火车上到处都是好妒忌的人。他应该给护照魔术师勤写信,护照魔术师有一个秘密信箱,非常喜欢人家给他写赞扬信。魔术师像女主人保存求爱信一样保存人家给他写的赞扬信,而且不让别人看。谁能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个残废人呢?
费舍勒对这一切都允诺了。他不会忘记致谢、赞扬、感激,也不会不给人家消息。但他害怕。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人家管他叫费舍尔博士多好啊,警察马上就会对他肃然起敬,另眼看待。
接着那些男人就聚集起来进行磋商。只有一个人留在门口把门,免得警察把这个三寸丁抓走。他们愿意此时去打扰他们的朋友——尽管这是严格禁止的——请他在费舍勒的名字之前加一个博士的头衔。如果人们客客气气,并称他为大师,那么护照魔术师也不会动辄发怒。大家就这样商量妥了,但没有一个人肯去说一声。因为如果魔术师发怒,他就不会付给干扰者所许诺的奖金,所以在场的人中没人愿意干这种蠢事。
此时女店主办完事回来了。她很喜欢上街,多半是出于爱情的缘故吧;如果她要向客人证明她是一个女人,那也可能是为了几个钱。男人们乐得利用这个机会散散心。他们忘记了他们的目的,呆呆地看着女店主搂着费舍勒的驼背。她向他说了一大堆轻佻的话。她说,她是多么思念他,思念他那惹人喜爱的鼻子、罗圈细腿以及非常非常高超的棋艺。她说,她这里缺少一个小矮人。她听说,他老婆,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比她还要胖,她都吃了些什么东西才长得那么胖?确实不确实?费舍勒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而是失望地望着空中。她取来一大堆旧杂志——她为拥有这些旧杂志而感到很骄傲,这些旧杂志都来自“天国”——放在她的可爱的小矮人面前。费舍勒像泥塑木雕一样无动于衷,根本就没有把杂志翻开。什么东西使他不安呢?她简直手足无措。
费舍勒说,只要他没有博士头衔,他就害怕。
男人们不安起来,他们劝他不必害怕。博士头衔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他们吵吵嚷嚷地说,因为一个残废人是不能当博士的。既是残废人又是博士,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要是有这种人就好了!一个博士需要好名声,而残废人是和坏名声连在一起的。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他听说有哪个残废人是博士吗?
“我就认识一个!”费舍勒说,“我认识一个!他比我个儿还要小。他没有胳膊,也没有腿。这是穷苦人的不幸和痛苦。他用嘴写字,用眼睛看书,是一个有名的博士。”
他这样说并没有使大家感动。“唉,这是另一码事,”一个人站出来说了大家要说的话,“因为他先成了博士,尔后才缺了腿和胳膊。他对这一点不能负什么责任。”
“胡说!”费舍勒叫道,这种谎言使他十分愤慨。“他生来就是这样!他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你们都疯了。我是聪明人,他对自己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当博士?于是他坚持坐在家里看书、学习、研究。一个正常人需要五年时间学习,而他需要十二年。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他是我的朋友。他三十岁获得了博士的学位,出了名。我跟他下过棋。他只要对一个人看一下,这个人就健康了。他的候诊室里挤满了人。他坐在一辆小车子上,有两个女人帮助他。这两个女人脱下病人的衣服,敲一敲病人的身子,并把病人送到大夫的面前,他只要嗅一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然后他就叫:‘下一位!’他赚了一大笔财产,这样好的大夫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他非常喜欢我。他说,所有的残废人都要团结起来。我在他那里上课学习。他要把我培养成大夫,这是他对我许诺的。我不应该告诉任何人,人们理解不了这些道理。我认识他已经十年了。还有两年我的学业就可以结束了。就在这时日本人给我来信了,我只好放弃这门学业。我想去跟他告别,这是应该的,但我不敢去。如果他挽留我,我就失去了去东京工作的机会。我还能到国外去走走呢,像我这样的残疾算不得什么!”
有几个人请他告诉他们这个大夫在哪里。他们也许是半信半疑吧。费舍勒把鼻子伸进背心口袋说:“我今天没有带他来。通常我是把他放在这里的!这可怎么办呢?”
于是大家哄堂大笑,他们沉重的胳膊和拳头在桌子上摇晃着,他们很喜欢笑,但却很少有机会笑。他们都站了起来,他们忘记了害怕,跺着脚,八个男人一齐奔到护照魔术师的工作室前面,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共同承担干扰的责任。他们打开了门,齐声吆喝道:“不要忘了给他一个博士的头衔!他已经学了十年了!”护照魔术师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嘞,通行到日本的护照!他今天的情绪很好。
费舍勒感到自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一般情况下他喝了酒就会闷闷不乐,可现在不一样,他跳了起来。护照和博士头衔眼看快到手了,他高兴得贴在“狒狒之家”女店主的肚子上跳起舞来。他的长胳膊搂着女店主的脖子,他们配合得不错。他呱呱地叫着,她走起来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的。一个强盗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大“梳子”,上面放块丝棉纸,吹起了柔和的曲调。出于对女店主的爱,有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小偷,不合节奏地跺着脚。其他的人便拍着他们肥硕的屁股。从门上破了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音。费舍勒的罗圈腿弯得更厉害了。女店主入了迷似的凝视着他的鼻子。“好啦!”她尖叫着,“好啦!”这个最大最可爱的鼻子就要离开她到日本去了!那个强盗继续吹着,他为她着想,人人都非常了解她,大家都欠了她很多钱。护照魔术师也在里面低声哼唱着。他的男高音是大家所喜爱的,他盼望着快点干完。他已经工作了三个小时,再有一个小时他一定会完成的。所有的男人都唱了起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歌词内容,各人唱各人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中头彩!”一个人哼唱着。另一个则哼道:“宝藏!”“斗大的金元宝滚进来!”这是第三个人想得到的东西。第四个人拿着一管很长的土耳其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大家看这儿!”他那小胡子下面的嘴巴喃喃地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当过教员,如今拿不到退休金了,所以感到很惋惜。费舍勒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他所哼唱的词儿就是:“将!将!”这声音隐没在嘈杂声中。
突然女店主把食指放在嘴边并轻轻地说:“他睡了,他睡了!”五个男人把他轻轻地放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并且说:“嘘——停止音乐!费舍勒起程之前要好好睡一睡!”于是乐器停止了奏乐。大家又都聚拢在一起,讨论去日本的旅途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一个人捶着桌子威胁道:经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每两个人中就要有一个人渴死,这个大沙漠就在君士坦丁堡和日本之间。那位从前是教师的人也听说过,并说道:“情况属实,确实如此。”看来还是走水路为好。三寸丁会游泳,淹不死,即使不会游泳,他有驼背,驼背里头有很多脂肪,所以掉在水里淹不死。他不需要上岸,只不过途经一下印度罢了。眼镜蛇潜伏在岸上呢,上岸很危险。他只要被眼镜蛇咬上半口就完了,因为他只好算半个人。
费舍勒没有睡着。他想起了他的钱,在角落里看了看钱在跳舞时滑到哪里去了,结果发现钱还在老地方。他夸奖了他的胳肢窝,因为它的结构很适于放钱,要是其他的人,这钱没准儿早就掉到裤子里去了,或者地板早就把这钱吞下去了。他根本就不累,相反,他仍在倾听着别人说话。当这些笨蛋在谈论国家、沙漠和眼镜蛇时,他就想到美国和他的价值百万的离宫别墅。
天黑了,已经很晚了,护照魔术师从他的工作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摇晃着一张护照。男人们都没有讲话,大家都尊重他的劳动,因为他慷慨地给大家钱。他悄悄地向费舍勒走去,把护照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一个巴掌就把费舍勒打醒了。费舍勒看到他来了,但没有吭声。按理他应该付钱,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人家并没有对他搜身,他当然感到高兴。“我要求你给我做广告!”护照魔术师叫道。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嘴里说话也不清楚了。他早已陶醉在他在日本的荣誉中。他把三寸丁抱到桌子上叫他举起双手发誓。
费舍勒没有花钱就得到了这份护照。他将使用这个护照,并把护照给日本人看。在日本他要把他——鲁道夫·阿姆塞尔,又称护照魔术师,鼓吹为当代最伟大的画家。他每天都要向别人讲护照魔术师的故事,经常就护照魔术师的艺术生涯举行记者招待会:这位大师于某年某月某日诞生,他在艺术研究院实在待不下去了,他要独创一家,独树一帜,他说到做到,自强不息,才成为今天这样的艺术家。
费舍勒一遍又一遍地宣誓。护照魔术师强迫费舍勒大声宣誓,他说一句,费舍勒就跟着说一句。最后费舍勒庄重地宣布脱离“天国”,并且保证蔑视“天国”,在他起程之前决不与之来往。“‘天国’是个肮脏的地方!”他这样呱呱地说道,“我要谨防‘天国’的痞子们。到日本后我要创立一个‘狒狒之家’的分号!如果我赚的钱多了,我就寄给你们。但你们可不要对‘天国’的人讲我出国了,那些坏家伙会报告警察把我抓走。为了使你们高兴,我接受这份假护照,并声明是自愿接受的。‘天国’见鬼去吧!”然后他就在原来的角落里睡觉了。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把护照插到口袋里,紧靠在小棋盘旁边,这是他藏东西最保险的地方。他先是为了窃听那些人的话而假装打呼噜,后来他真的睡着了,两只手臂交叉放在胸脯上,手指尖就插在胳肢窝里,人们即使极小心地偷他的钱,他也会马上醒过来。
早晨四点,当警察不时地在窗户前面隐约掠过的时候,费舍勒醒了。他很快擤了一下鼻子,把睡意从鼻子中擤走了。人们决定授予他“狒狒之家”荣誉成员的称号,并把这决定告诉他。他表示非常感谢。许多客人都参加了,大家都祝愿他一路平安。他们对他的棋艺的欢呼声越来越大了。许多人好意的鼓掌声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微笑着——以便让人们知道——向四周围鞠躬,大声说道:“希望在东京新开的‘狒狒之家’再见到各位!”说完便离开了这个酒吧。
在大街上他向几位警察热情地打了招呼。他看见他们都是一队一队警惕地走来走去。“从今天起,”他对自己说,“我一定有礼貌地对待警察。”他围绕着附近的“天国”走了一圈。他作为博士决定跟一切不名誉的场所一刀两断,而且不想见到它们。现在正是漆黑的夜晚。为了节约,大街上每三盏煤气灯只点着一盏。在美国都是弧光灯,通宵达旦地照着。美国人乱花钱,简直像疯子。有一个人,因为他的老婆是个老妓女,感到非常惭愧,不想回家。他干脆去投救世军。这救世军所经营的旅馆都是白色的床位铺,每人有两条亚麻布被单,对犹太人也是同等待遇。人们为什么不把这光辉的组织引进到欧洲来呢?费舍勒拍拍他的上衣口袋,感到他的象棋和护照都在口袋里。在“天国”永远不会有人给他搞一个护照的。那里的人只想到自己,就像他只想捞钱一样。“狒狒之家”好,他喜欢“狒狒之家”。“狒狒之家”还吸收他为名誉会员,这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那里都是第一流的罪犯!在“天国”那些狗东西都靠他们的姑娘生活,那些家伙干吗自己不劳动,不自食其力呢?他将报答“狒狒之家”。他将在美国建立一个巨大的棋宫,并取名为“狒狒之宫”。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赌窟会叫这名字。
他在一座桥底下等候天亮。他还没有坐下来之前,先搬来一块干净石头。他设想现在穿上一套新制服,这制服非常适合他这个驼背身材,新制服是黑色的,上面有白方格,是完全按照他的尺码做的,花了他一笔很可观的钱。谁要是不懂得珍惜这衣服,那么他也就不配去美国了。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尽量避免激烈的动作。他伸直腿走路,好像那裤子使他的腿不能弯下来似的。他不时地用手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一个擦皮鞋的人跪在他面前的一块石头上,给他卖力地擦了几个小时的皮鞋。费舍勒看也没有看他一下。跟擦皮鞋的小子不能搭话,最好让他专心致志地去擦,跟他搭话了,他就分心擦不好了。费舍勒有一顶十分时髦的帽子,它保护他的发型不受这里早晨经常刮的海风的影响。在他的对面坐着世界著名象棋大师卡帕布兰卡,此人戴着手套下棋。“您也许以为我没有手套吧?”费舍勒说着就从口袋里抽出一副崭新的手套,放在他面前,卡帕布兰卡大惊失色,因为他的手套已经旧了。费舍勒叫道:“您敢跟我较量较量吗?”“好吧,”卡帕布兰卡说,他害怕得抖了起来。“但您不是博士,我不跟寻常人下棋。”“我是博士!”费舍勒慢条斯理地说,说着便把他的护照打开给对方看,“您自己看一看,如果您愿意的话!”较量的结果卡帕布兰卡大败认输,他甚至哭了起来,感到很绝望。“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费舍勒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您迄今当了几年的世界冠军啦?现在也有人要分享分享这世界冠军的荣誉了。您瞧瞧我的新制服!难道这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您一个人吗?”卡帕布兰卡确实老朽了,他看上去老态龙钟,脸上爬满了皱纹,手套油腻不堪。“您别急,”费舍勒——那个可怜虫令他遗憾——说,“我让您一局。”于是那个老头儿站了起来,摇了摇头,给了费舍勒一张名片,叹息道:“您是一位高尚的人,请来我处一叙!”名片上地址写得很详细,不过都是外国字,谁能认得呢?费舍勒很苦恼,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另一个样子。“您学着念念看!”卡帕布兰卡叫道,他已经走了,只听到他在大声说话。这个摇摇晃晃的老家伙叫得多么响,“您学着念念看!”费舍勒想知道地址。“地址嘛,那名片上都写清楚了!”老家伙打老远的地方这么说道。也许他不会说德语,费舍勒长吁短叹道,并站在那里。他在手中摆弄着那张名片,他真想撕烂它,但那上面的照片使他很感兴趣,那是他自己,还是穿的原来的衣服,没有帽子,驼背。这名片原来就是他的护照。他躺在一块石头上,上面还是那座桥,清晨并没有刮什么海风,此时天色已经微明。
他站了起来,痛骂了一通卡帕布兰卡。这个家伙刚才干的事情实在不相当。好嘛,在梦中人们固然什么都可能碰到,但人们同样可以认清一个人的真正品质。费舍勒让了他一局棋——他却用地址来欺骗玩弄费舍勒!那么他现在从什么地方搞到那个家伙的地址呢?
费舍勒在家里有个年历记事本,每两页之间有个空白的地方,每一张空白页上都记录了一个象棋大师的生平轶事。只要报纸上登载一个象棋大师,他当天就把这位大师登记下来,从出生年月一直到地址,他都写在那个本子上。那是个小本子,可是他的字写得很大,这实在极不相称,他那领退休金的女人也容忍不了。当他写的时候她总是问他写的什么,他却只字不吐。因为他想到万一跟“天国”闹翻了,在他这一行的激烈竞争中要留一手。他把他记录的这个名单保密了二十个年头,领退休金的女人以为他记的无非是些桃色新闻。他把小年历本藏在床底下地板的缝隙里,只有他的小指头才够得着。有时他自己也嘲笑自己道:“费舍勒,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呢?领退休金的女人永远爱你!”但是只有在棋坛上出现新秀的时候,他才去摸他那个小本子。那里头白纸上写黑字,一一都写得明白,当然卡帕布兰卡也不例外。今天夜里,领退休金的女人去上班的时候,他将去把它取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要买东西。博士应该有个皮夹。谁要买衣服时,都得先把皮夹拿出来,否则人家要笑话的。他等商店开门等得头发都白了。他想买一个最大的皮夹,带方格的牛皮皮夹,但皮夹的价钱要标在皮夹的外头。他可不想让人家欺骗自己。他走了十几家商店,把橱窗里的商品作了比较,买了一个很大的皮夹,这个皮夹他的上衣口袋可以装得下,因为他的口袋已经撕裂开来了。当他去付钱的时候,他转过身去,几个店员怀疑地围着他,两个人站在门口装着呼吸新鲜空气。他把手伸进胳肢窝取出现款付了钱。
他在桥下把钱拿出来透透气。用他曾经躺在上面的石头把钞票压平了以后,没有叠起来就放到他新买的皮夹中去。还可以放进更多一些钱,要是皮夹买来时就装满钱多好,再把这些钱加在一起放进去可就相当厚了。他无论如何要到裁缝铺里去一趟。他来到一家上等成衣铺,问铺子的老板在不在。老板走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光临的是一个少见的三寸丁,个子虽矮小,长得倒结实,这一切倒也罢了,他那破破烂烂的穿着实在使人吃惊。费舍勒鞠了一躬便自我介绍说:
“我是象棋大师西格弗利德·费舍尔博士。您一定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现在需要一套按照我的尺码做好的制服,今天晚上就来取。我愿意付最高价格的钱。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作定金,还有一半取衣服时一次付清。我今天要乘夜车去巴黎,人们等着我去纽约参加一次象棋比赛。我的衣服在旅馆被人偷了。您懂得我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当我醒来时,我的一切行李都被偷了。小偷是夜里闯进来的。您可以想象旅馆老板害怕到什么程度!可是我怎么出得了门呢?我身材长得不正常,有什么办法呢?爷娘给的嘛。到哪里可以买到我合身的衣服呢?没有衬衫,没有袜子,没有鞋,像我这样一位很讲究穿着的人怎么办呢?请您现在就给我量尺码,我不想占用您更多的时间。他们幸亏在一个赌窟里找到个驼背,这样的人您大概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驼背决定帮助我,把他最好的衣服借给我。可是您想他的最好的衣服是个啥样子呢?您看,我这身上穿的就是他最好的衣服。我的背还没有驼到他那种程度。我要是穿上我的英国式样的制服,人家就看不出来我是个驼背了。我个子矮小,毫无办法。但英国裁缝师傅一个个都是天才。我不穿制服,就看出有驼背。于是我去找英国人开的成衣铺子,穿上他做的衣服,驼背不见了。一位天才使驼背变小了,一个了不起的神手把驼背裁掉了。很可惜,这位英国人给我做的衣服全部被偷了!这些衣服我当然在保险公司作了保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又得感谢那个小偷,他把我昨天办的护照放在床头柜上了。其他的一切,小偷都拿走了。您瞧——您大概会怀疑我跟这护照上的照片是不是同一个人。您知道,穿上那套制服后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希望一次订做三套衣服,但我知道,您赶制不出来。秋天我还要回到欧洲,如果您的衣服做得好,我想请您再做几套。我会在全美国给您大做广告!希望您给一个公道的价钱,作为一个好兆头吧。您应该明白,我将会获得象棋世界冠军!您会下象棋吗?”
裁缝铺子的老板给他仔细量了一个尺寸。这位老板想:一个英国人能办到的事情,他也能办到。他不是象棋运动员,也能结识这位博士先生。时间很仓促,但他有十二位师傅,都是高手,可以为这个驼背博士赶做衣服。他是铺子的老板,今天不胜荣幸为这位博士亲自裁剪衣服,这是例外,一般他是不轻易为顾客裁剪的。他爱玩纸牌,所以很懂得高度评价棋艺。大师就是大师,不管现在是裁缝还是象棋。他没有强加于人,而是建议这位博士订做两套衣服。中午十二点就可以试穿,晚上八点钟就交货。夜车十一点才开,博士先生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散散心。不管他现在是不是世界冠军,对这样一个顾客人们应该感到骄傲。当这位博士先生坐上火车后,会对他没有定做第二套制服感到后悔。老板请博士先生到美国后为他的铺子多多美言一番,在纽约广为宣传他的高级衣服。老板决定给他开一个低得可怜的价钱,只算成本,他其实在这套制服上没有赚钱。他这样干纯粹出于对这位顾客的偏爱。那么这位顾客选什么料子呢?
费舍勒抽出他带方格子的皮夹说:“就像这样带方格子的料子。这种颜色很适合象棋比赛的气氛。黑白相间的方格我最喜欢,像一个棋盘。但恐怕你们没有这种料子。今天就做一套制服吧!如果我喜欢,我就从纽约给你们打电报,请你们再做一套。我说话算数!一个名人说一不二。这种衬衣我现在不得不耐着性子穿,也是那个驼背的,脏得要命,请您说说看,为什么那个驼背竟懒得不肯洗洗衣服呢?难道洗洗衣服有什么损失吗?难道舍不得肥皂?我可不是这种人!”
上午还有点时间,费舍勒就去买东西。他买了一双崭新的黄皮鞋,一顶黑色的礼帽。崭新的衬衫闪闪发光。不幸的是,人们很少看一眼他的衬衣。制服也应该透明才好,像女人的衣服那样透明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一个男子就不能像女人那样表现表现自己的身份和价值呢?费舍勒在一个公共厕所里换下了衬衣。在门口他给了看门的老太婆一些小费,并问她,她把他看成什么人。“一个残废人。”她笑了笑说,这也许是她的职业造成的。“您以为,因为我有个驼背就是残废人,是不是?”费舍勒委屈地说,“这驼背就会消失的。您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吗?这是一个瘤子,一种病,咱们等着瞧,六个月后我就恢复原状了,或者五个月也行。您看这鞋怎么样?”这时来了一个新客,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付了钱,人家也懒得跟他答话了。“见鬼,”他自己说道,“跟这个老骚婆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是去洗澡吧!”
在一家最时髦的澡堂子里他包了一间带镜子的小浴室。他付了钱,真的去洗澡了,他生来并不是一个浪费者。他在镜子前面照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他戴上帽子,穿上鞋子,把那套旧制服扔在浴室的长凳上,谁还管这些破烂?那衬衣上了浆,是蓝色的,是一种令人喜爱的颜色,大小很合身。提到蓝色,人们就想到天空,为什么呢?其实大海也一样是蓝色。衬裤只有白色的,其实他更喜欢粉红色的。他拉了拉吊袜带,看看结实不结实。费舍勒也有小腿肚,这小腿肚可一点也不弯曲。吊袜带是丝织的。在小浴室里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棕榈树盆景,这样的东西只有第一流的浴室才有,是浴室的陪衬物。这位有钱的包租浴室的人把桌子搬到镜子前面,从那个被扔在一边的破烂制服口袋里拿出棋盘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自己跟自己对弈起来。“如果您就是卡帕布兰卡的话,”他自己对自己吼叫起来,“我会在同一个时间里把您打败六次!在我们欧洲,人家管我叫天下无敌的大师!您就拖着您的鼻子去乞讨吧!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只要一两下子您就完了。您这个美国人!您这个麻木不仁的人!您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博士!我上过高等学府!下棋是要有智慧的。您这号人还当什么世界冠军!”
然后他便把棋盘收拾起来,小桌子就留在原地。在“狒狒之宫”这些东西他有的是。他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还要买些什么东西。一个包裹包着他的旧衣服,夹在胳膊下看上去像个纸包。坐第一流火车的人应该有行李。于是他买了一个柳条箱,把从前穿的那几件衬衣放在里面,那几件衣服简直可以在箱子里打滚。在行李存放处他把箱子交给了保管员。保管员说:“这箱子是空的!”费舍勒从下往上看着他,傲慢地说:“您要有这样的箱子,一定会高兴的!”接着他便开始研究行车时刻表。有两趟开往巴黎的夜车,一趟夜车的时刻他还能看得到,另一趟夜车的时刻印在行车时刻表的上部,对他来说太高了,他看不见。一位太太告诉了他。她的穿着没有什么特别。她说:“您小心可不要把脖子伸折了,可怜的小人儿。您想乘哪趟车?”“我叫费舍尔博士。”他摆起架子来回答道。她自己问自己,他怎么可能是博士呢?“我去巴黎。通常情况下我总是乘一点零五分的车,您看,就是那趟车。我听说还有一趟早一点的车。”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他没有告诉她,他要去美国,也没有说自己的职业和参加比赛的事情。“您是说十一点的这趟车吧?您瞧,在这儿!”那位太太说。“谢谢,亲爱的太太。”他严肃地转过身子。那个女人是很懂得同情人的,可是今天显然看错了对象,因而感到惭愧。而他则以为她所表现的样子是那样低声下气,因而断定她是来自一个什么“天国”的女人。他认出她了,所以真想骂她一句。这时他听到一阵火车头开进车站的轰鸣声,车站大钟指着十二点整。他跟女人扯淡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十三个小时以后他就起程奔赴美国了。因为他仍然不能忘怀那本记载了全部象棋新闻人物消息的小年历本子,他决定乘一点零五分的车。为了去看一下订做的衣服,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我的裁缝师傅等我呢,”行车时他对司机说,“今天夜里我要去巴黎,明天早晨去日本。您知道,博士的时间是多么紧张啊!”司机实在不愿意跑这一趟车,他感到,这个三寸丁是不会给小费的,所以他现在就先损他几下。“您哪儿是什么医学博士,不过是庸医罢了!”在“天国”里这样的司机有的是,他们的棋艺实在不怎么样,都是些臭棋篓子。君子不跟小人斗,他连棋都不懂,跟他斗了有失君子体统。从根本上讲他还是高兴的,因为他毕竟省下小费了。
到裁缝铺子里他就试穿衣服,衣服一穿上身,这驼背居然收缩进去了。这个三寸丁起先不相信镜子,就跑去看看镜子是否平滑。裁缝师傅谨慎地站在一边。“好啊!”费舍勒叫道,“您一定出生于英国!如果您愿意,我敢打赌。您出生于英国!”裁缝师傅起先被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并说道,他很了解伦敦,他是出生在伦敦的,他旅行结婚时差点儿定居在伦敦,那里的竞争非常厉害……“这就算试穿吧,晚上我准时来取。”费舍勒说,一边还摸着自己的驼背。“您看这顶帽子怎么样?”裁缝师傅非常高兴,他觉得款式新颖但价格贵得令人咋舌,并出自内心地建议费舍勒备制一件合适的大衣。“人生在世也就是一次。”他这样说。费舍勒同意他的看法。他选择了一种颜色,这种颜色跟黄皮鞋、黑帽子很相称,是一种鲜艳的蓝色。“此外我的衬衣也是同一种颜色。”裁缝师傅非常赞赏费舍勒的风度,情不自禁地行了一个脱帽礼。“博士先生穿的衬衣颜色和款式都同样,”他转身朝着他的几个雇员解释这位名人的特点,“通过这种打扮,光彩夺目的金凤凰就显露出来了。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依我的愚见,博士先生爱下棋就显得保守。不管我打牌还是您下棋,都是一样。商人总是坚信自己,并且表现得非常安详,他相信自己体现了安详。下班以后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即使最和谐的家庭生活也还是有一定的限度。到酒吧去喝点儿、乐点儿,上帝也会睁半拉眼,闭半拉眼。对于其他的人来说要在我们这里做大衣就要付订金,但对于您这样有风度的人来说,我不愿做有损于您尊严的事情。”
“好,好,”费舍勒说,“我的未婚妻在美国。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她了。都是这个该死的职业!我整天忙于下棋,无暇自顾。这样的象棋比赛使得人都疯了,还有时出现和棋。而我多半都是赢棋,应该说我总是胜利者,可是我的未婚妻却想我得了相思病。你们会说,她可以跟您一起遍游天下嘛。你们不知道,说得容易做到难啊。她是百万富翁家里的小姐!‘要么结婚,要么就在家里待着,’她的父母说,‘否则他会不要你,而我们则大丢其人。’其实我倒不反对结婚。她结婚可得到一笔可观的陪嫁,是一座宫殿,但一定要在我成为世界冠军以后,在这之前不行。她结婚图的是我这个名,而我结婚图的是她的钱。我当然不能轻易拿人家的钱。好吧,我们八点钟见!”
裁缝师傅绘声绘色地称赞他的风度,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喜悦,费舍勒就给人家大谈其结婚计划。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男人可以同时有几件衬衫。他的老婆,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就有三件衬衫,不过不久之前才有这三件衬衫的。那一位每周都要光顾她的先生就不愿意看到她总是穿同一件衬衫。某个星期一这位先生对她说,他对这件衬衫已经腻烦了,总是这么一件红色的衬衫使他的神经受不了。他说,这个星期不妙,他彻底垮了,买卖非常不景气,他给她钱,因此有权要求从她这里得到点正经东西。他的妻子也在家,干吗要到她这里来呢?无非是要得到一点满足。对他的妻子他没有什么要求,她是孩子的母亲,只要求她管好孩子。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他下次来看到的还是这件衬衫,他就不再和她取乐了。诚实的男人还不至于这样认真,这一次还是取乐了。一个小时以后他感到温存,临走的时候,他又骂起来。当费舍勒回来的时候,她的老婆光着身子站在小房间里。那件红色衬衫被揉成一团扔在角落。他问她出什么事了。“我哭了,”那个滑稽的女人说,“他不来了。”“他要干什么?”费舍勒问道,“我去追他。”“我这件衬衫不合他的心意,”胖女人诉苦道,“他要求我做新衬衫。”“你可不能答应他!”费舍勒尖叫道,“你长了嘴巴不是专门给人许愿的!”他说完像疯子一样跑下楼梯。“先生!”他在大街上叫道,“先生!”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还算好,他一直撞到一盏路灯上。那位先生正在那里解手。费舍勒等着他。费舍勒并没有去一把抱住他,而是对他说:“您每周星期一来都可以看到一件新衬衫。我向您保证!她是我的老婆,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您放心。请您下星期一再次光临!”“我考虑考虑该怎么办,”那位先生说着打了一个呵欠。那人为了不使人认出自己,就绕了一个大弯走了。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二,领退休金的女人买了两件衬衫,一件绿的,一件淡紫色的。下个星期一那位先生来了。他一来就查看衬衫。她穿的是绿色衬衫。起先,他生气地问道,这件衬衫是不是老衬衫染的。人们是骗不了他的,他看得出来,云云。于是她给他看了另一件衬衫,他这才感到满意。他更喜欢那件淡紫色的,当然他最喜欢红的,因为红的衬衫可以使他回忆起他跟她最初在一起的柔情蜜意的日子。费舍勒就这样费尽心机使他的老婆避免了不幸,否则她会在这不幸的时期饿死。
当费舍勒想到那个小房间和那过于肥胖的老婆,他决定放弃回去取那个小年历本了。也许他会在家里碰上她,她非常爱他,因此她很可能会拉他的后腿。如果他拒绝了,她就会大叫起来并拦在大门口不让他走。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既不能钻过,也不能推开,因为她胖得比门还要宽,她拦在门口就严严实实地把门封死了。她的头脑也很顽固,如果她在头脑里认定了一桩事情,就会把什么东西都忘掉,会忘记接客,夜里就待在家里看着他,他就会误了火车,去不了美国。卡帕布兰卡的地址他到巴黎后同样可以找到。如果没有人知道这个地址,也不妨事,他到美国后同样可以打听得到。百万富翁们什么都知道。他实在不想回到她老婆那个小房间里去了。他当然也很愿意爬到床底下去跟老婆告别,因为他正是在床底下开始他迄今为止的生涯的。在那里他设了埋伏,把形形色色的象棋大师打得落花流水;他像闪电一样从一个棋盘跳到另一个棋盘。任何一个咖啡馆也不如那个床底下安静。下棋的人在那里玩得很起劲——他自己跟自己对弈。他将来也要在“狒狒之宫”里建造这样一个小房间,置办跟那张床一样的床,只有他可以钻得进去,在那张床底下他同样可以下棋。他决定放弃回家跟老婆告别。其他许许多多的想法现在都没有必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床就是床,他还可以想得仔细一些。现在他不如买上十一件这样一色蓝的衬衫。谁能把他们区分开来,将会得到奖赏。那个裁缝铺子的老板懂得什么叫性格。他费舍勒对打牌不感兴趣,只有笨驴才玩那种纸牌呢。
费舍勒带着买的东西又到车站去了。他首先把柳条箱取了出来,把衬衫一件一件放进去。行李存放处的保管员本来是很蔑视他的,现在突然变得尊敬他了。“还有这么一打东西呢,”费舍勒想,“他一定昏头了。”当费舍勒关好箱子把它拎在手上时,一列快要停下来的火车把他弄糊涂了,他闹不清楚是车走呢,还是他所在的行李保管处在走动。保管员帮他定了定方向,他这才醒悟过来。在国际旅游局开设的特别窗口前,费舍勒说着磕磕巴巴的德语要购买一张去巴黎的一等车票。售票员赶他走。他捏起了拳头,呱呱地叫道:“好吧,那就买一张二等票吧,不过铁路可要受损失了!你们等着吧,看我穿上新衣服再来!”其实他并没有发怒。他的穿着打扮根本就不像个外国人。在车站前他很快吃了几根热的小香肠。“我完全可以到设有雅座的饭馆去吃饭,”他对卖香肠的人说,“我的皮夹里有的是钱,”他把皮夹放在那个不相信他的话的人的鼻子下面晃了一下,“但是我不是讲究吃的人,我是讲究知识和学问的人!”“有着这样一个脑袋的人,我相信是有学问的!”那人回答说,此人偌大的个子却只有一个像孩子一样的头,因此他羡慕任何一个比他大的头。“您想想,这里头都是些什么东西呢?”费舍勒一边付钱,一边指指自己的头说,“这里头都是知识,各种语言。告诉你吧,六种语言!”
下午他要坐下来好好学习美国话。于是他先到书店打听打听。书店的人给他推荐英语教科书。“先生们,”他跟人家开玩笑地说,“在你们面前的不是笨蛋,你们有你们的兴趣,我有我的兴趣。”店员和老板都对他强调说,在美国都是说英语。“英语我早就会了,我指的是别的玩意。”当他听到人人都说美国人是说英语时,才相信是真的,于是他就买了一本英语会话手册。他买这本书只付了书价的一半,因为这家书店主要靠经营卡尔·迈的书赚钱,其他的书只是附带经营。并且书店老板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危险情景喜不自胜,因为费舍勒要横穿大沙漠而不是乘火车经过西伯利亚,也不是乘船经过新加坡。
这个勇敢的探险者坐在一张长凳上专心致志地开始学习了。那书里都是些奇闻,如“太阳照耀啦”或“人生苦短啦”等等。这时已是三月末的天气,太阳照射在人身上并不是火辣辣的。否则费舍勒是要采取预防措施的。他对付太阳没有什么经验,这太阳热得很呢。在“天国”里没有太阳。至于下棋,这太阳就更管不了。
“我也会英语!”一个小妞儿在他旁边说。她大约十三四岁,梳着两条小辫子。他不想受别人的干扰,便大声地念起那些奇闻来。她等着。两个多小时以后他便合上书。然后她把书拿起来,好像她认识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她居然盘问起他来,领退休金的女人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天才来盘问人呢?他记住了每一个字。“您学了几年啦?”那个小妞问道,“我们还没有学到这程度,我们才学第二年。”费舍勒站起来,把他的书要回来,生气而又蔑视地看了她一眼,抗议地大叫道:“我不想认识您!您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开始学的吗?两个小时以前!”他说着便离开了那个小姑娘。
傍晚时分他就把那个小薄本儿的内容记熟了。他换了几次凳子,因为人们对他总是那么感兴趣。什么原因呢?是从前的那个驼背还是现在他的朗朗读书声?驼背反正已处在日薄西山的境遇了,因此他认为可能是朗朗书声把人引来的。当有人靠近他的凳子时,他老远就叫道:“我请求您别打扰我!明天我若考试不及格,您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您是个好人,做做好事吧!”这样一来人家当然也不好反对他。他坐的凳子附近就没有人来了。大家在老远的地方偷听他读书,并且祝愿他明天通过考试。有一个女教师非常欣赏他这样用功,老跟着他,一直跟到公园偏僻的地方。她对矮小的东西都非常喜欢,她喜欢狗,但只喜欢矮脚巴儿狗。尽管她已三十六岁了,还没有结婚,她给学生上法语课,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她说她愿意跟他学英语,她教他法语。至于爱情她只字未提。费舍勒一直没有答话。突然她称她家的老妈子是什么卖俏的可怜虫,并且骂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唇、搽了粉的脸。他一听到这些话就觉得大谬不然,为什么一个女人就不能涂口红、搽粉呢?她是怎样设想那些化妆品商店的呢?“现在您才四十六岁,就说这样的话,”费舍勒吼道,“您要是五十六岁还会说什么呢?”女教师气得走了。她发现他没有知识,没有涵养。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别人侮辱的。多数人是满意的,如果他们在他这里免费学习的话。一个颇有妒忌心的老头儿硬要纠正他的发音。一再说:“英语不是那么念的,应该这样念。”“您懂什么?我念的是美语!”费舍勒说着就向他背过驼背,不予理睬。大家都认为他是对的,并且讥笑那位老者:这老头儿把英语和美语混淆了。大家乐得跟他学点儿美语。当那个不识时务的老头儿——他大概快八十岁了吧——以报告警察相威胁的时候,费舍勒跳了起来说道:“好吧,我看还是我去叫警察来!”那个老头儿气得浑身发抖,一瘸一拐地走了。
太阳下山了,跟着他的人也渐渐散了。几个男孩子聚集起来一直等到所有成年人都走光为止。突然他们围在费舍勒的凳子边同声用英语叫着“yes”,他们的意思是:他是犹太人。费舍勒在起程之前就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孩子们。今天有点异常,他把书放在一边,爬上凳子,挥舞他的长手臂指挥他们合唱。他自己也随着唱起他刚才学过的东西。孩子们叫喊着,他比他们叫喊得还要响,那一顶新帽子随着他那晃动的头在头顶上跳起舞来。“快一点儿,先生们!”他呱呱叫着,孩子们兴奋极了,好像他们都突然变成大人了,他们居然把他抬到肩头上去了。“先生们,你们要干什么?”他又说了几遍“先生们”,孩子们似乎都成了大人了。他们托着他的鞋,保护着他的驼背,三个人抢一本教科书,仅仅因为这书是他的,一个人脱他的帽子,两个人欢呼着抬他走到前面。他在孩子们瘦弱的肩头上摇晃着。他不是犹太人,不是残废人,他是一个有知识的人,非常了解印第安人居住的帐篷。这位英雄在公园里是属于孩子们的。他很沉,任凭他们摇晃着。到了外头他们很遗憾地把他放了下来。他们问他明天是否还来。他不想使他们失望。“先生们,”他说,“如果我不去美国,就一定到你们当中来!”孩子们很高兴,随后便匆匆地走散了。到了家里,孩子们难免挨一顿打。
费舍勒在大街上信步徐行,在这条街上他可以买到制服和大衣。他知道火车准点开出,他非常懂得准时的意义和恪守诺言的重要性。此时到裁缝铺子去太早了,于是他拐进一条小胡同,走进一家陌生的小咖啡馆,里面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使他的乡情油然而生,由于他今天学习英语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出于得意的心情,他喝了一杯白酒。他说:“Thank you!”说着便把钱扔到堂倌的托盘里,走到门边时他才转过身来,拉着长腔招呼了一声“Good-bye!”直到大家都听到了为止。因为耽搁了这么一下,他此时恰好撞上了护照魔术师,平时费舍勒是回避他的。“哟,你从哪儿弄来的这顶新帽子呀?”护照魔术师惊讶地问道,与其说他对新帽子表示惊讶,不如说是对费舍勒表示惊讶,这是他在这里遇到的第三个顾客。“嘘——!”费舍勒对他咬着耳朵并把手指放在嘴边,然后指向后面的咖啡馆。为了回避对方提出更多的问题,费舍勒抢先说道:“我在做旅行的准备工作。”护照魔术师很理解他,所以没有开口。费舍勒在周游世界之前,白天还这样踏实地工作使护照魔术师很佩服。他对这个小矮人感到很遗憾,因为小矮人身边没有钱却要做去日本的旅行。他的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即塞给这个小矮人几张票面很大的钞票,他现在的生意很兴隆。但护照没有收他的钱,现在再给他现款,这未免太多了。“如果你到了一个城市没有什么办法的话,”他与其是对小矮人说还不如说是对自己说,“你就直接去找当地的象棋大师。这样你就会很容易地克服困难。地址你总有吧?没有地址,一个艺术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毫无办法了。你可无论如何别忘了带地址!”
这一及时建议使费舍勒不得不回去一趟,钻到床底下去把小年历本子拿出来。另外不辞而别也欠妥,有点忘恩负义吧。那张床对那个笨蛋女人也算不了什么。一个艺术家身边不能没有年历记事本。八点钟他到了裁缝铺子里,那套制服是一套很了不起的服装。如果穿上制服还能看得出一点驼背的话,穿上大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裁缝师傅们互相祝贺,大家都祝贺别人高超的手艺。
“Wonderful!”费舍勒说,又补充道,“有人不懂英语,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想说thank you,但不会,只会说谢谢!”
裁缝铺子的老板告诉他说,他这辈子爱吃ham and eggs。前天他去饭馆提出要吃这样东西,堂倌不懂他的话。
“ox就是牛,milk就是牛奶,”费舍勒接过他的话茬说,“现在我问您,有没有更容易一点的语言?日语还要难!”
“我现在可以告诉您,从您跨进大门时的样子我就知道您是一位无可非议的语言专家。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相信学习日语有着难以排除的困难。有一种谣传,实在难以置信,据说日语中有一万个各不相同的汉字。您只要看一眼通行日语地区的报纸就会十分吃惊。广告事业一开始就不景气。语言为经济生活制造了无法想象的‘病菌’,我们现在只好眼看着友好国家蓬蓬勃勃地发展造福于人民的经济。自从远东无法避免的战争创伤开始愈合以来,我们有理由关心这种徒劳的努力。”
“您说得完全正确,”费舍勒说,“我将永远记着您。因为我乘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咱们作为朋友就要分离了。”
“恐怕到我们去见祖宗的时候我们也见不到面了,”裁缝铺子的老板补充了一句,就拥抱着这位未来的象棋世界冠军。当他谈到“见祖宗”的时候,真是感触很深,非常害怕,因为他有好几个孩子。在这生离死别之际他把三寸丁医学博士紧紧地拥抱着。此时新大衣上有一个纽扣掉下来了。费舍勒肌肉抽动了一下,吃了一惊。他想起了他从前的雇员,那个“瞎子”汉斯。裁缝铺子的老板感到十分内疚,并要费舍勒马上给他说明一下。
“我认识一个人,”三寸丁扑哧一笑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十分仇恨纽扣,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纽扣都吞下肚子,使世界上的纽扣从此绝种。我就想,如果没有纽扣,那么裁缝师傅还干什么呢?您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此时裁缝师傅也忘记将来要到祖宗坟墓里去跟祖宗做伴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给费舍勒缝纽扣,一边答应他一定把这个笑话写下来,寄到幽默杂志去登载出来供大家欣赏。他喜欢热闹,笑着缝当然缝得很慢。即使笑出眼泪来,如果他是一个人待着,这种笑也不会给他带来乐趣。他对这位医学博士先生即将离开他去旅行感到十分遗憾。他觉得他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可靠的,就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可靠。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候彼此都称“你”了。裁缝师傅站在门口长久地望着费舍勒,直到小矮人的形象消失为止,此时他仿佛看到,那大衣的轮廓以及这轮廓下面的裤子在他的眼前移动。
费舍勒把旧衣服包好拿到车站去了。他第三次出现在车站大厅,他穿上新衣服,显得年轻多了,身份也好像提高了很多。他像国王那样满不在乎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行李存单,递给保管员取他的“新柳条箱”。保管员看到费舍勒这样的打扮,不禁肃然起敬。他想,这个残废人今天下午穿着破旧也许是故意的,现在他穿得这么阔气,才是他本来的穿着。他双手把包裹塞进箱子并说道:“我们把它锁好吧!现在打开它除非发了疯。”在外国人买票的窗口他用德语粗暴地问道:“我在这里可以买一张去巴黎的一等票吗?”“当然可以!”那个一小时前要把他赶走的人向他保证道。费舍勒有理由而又自豪地认为,人家再也认不出他来了。“先生们,现在你们这里慢慢也说得过去了!”他埋怨说,他讲的是英语,手里还拿着那本教科书,不过放得很低,又有一只胳膊遮着。“但愿你们的火车开得快些!”售票员问他是否要卧铺,现在还有空铺。“请给一张一点零五分的卧铺票。你们的行车时刻表可靠吗?”“当然可靠。我们是在一个古老的文化中心。”
“我知道。这跟快车没有什么关系。在我们美国首先是做生意,business,如果您会英语的话。”他的引人注目的说话方式,以及他把鼓鼓囊囊带方格的皮夹伸向售票员的举动,使售票员相信这位长得矮小的先生是一位美国人,于是对他非常崇敬。“我对这个国家没有好感!”费舍勒付了钱拿到车票并装进皮夹以后说,“人们欺骗了我,把我当残废人,而不当美国人对待。由于我的丰富的语言知识才使我成功地挫败了敌人的企图。您知道吗?我还被拉到罪恶的巢穴里去了。你们有好的象棋运动员,这是我承认的唯一东西。世界著名的巴黎精神病专家,格奥尔格·基恩教授,是我的好朋友,他同意我的看法。人们在一张床底下抓到了我,硬说我谋杀人,并以此相威胁向我榨取大笔的赎金。我付了钱,但你们的警察局将会还给我三倍于此的钱。这将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你们这个文化中心!”他连招呼也没有打,转头就走,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离开了大厅,嘴角蔑视地抽动着。对他来说这是什么文化中心!他,是生长在这个城市而从未离开过这个城市的人,他对各种有关棋类的消息了如指掌,在“天国”里第一个看每期画报的人并且在一个下午学会英语的人!自从他取得这个成就以来,他认为他能很容易地学会所有语言,他的职业是到美国去通过竞赛当一名世界冠军,他想利用他的业余时间每周学两种语言。一年中能学会六十六种语言也就可以了,多了也没有用,方言他不学,人们反正都会说方言。
现在是nine o'clock。车站前大钟的时针和分针指的数字也是英语中的数字。十点钟他家的那幢楼大门就关了。应该尽量回避跟看门人打交道。从这儿到费舍勒度过二十个春秋的一个妓女的家里需要走四十分钟,forty minutes。他脚穿黄皮鞋,不紧不慢地走回家,他不时地停一停,借助路灯,把脑子里想的英语单词再到教科书里查一查,结果想的和查的完全一样。他能把看到的东西用英语叫出名字来,对着他遇到的人说一声,但声音很小,这样这些人就不会注意他,拦住他。他知道的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当他二十分钟后没有看到新东西时,他就放过那些房子、街道、路灯和狗,不再用英语把这些东西一一叫出来了。他在思想上又用英语下了一盘棋,这盘棋他一直下到到达那个肮脏处所为止。到了门前他才赢了这盘棋,走进门厅。他从前老婆的形象使他神经紧张起来。为了不被她抓住,他到楼梯后面,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用眼睛透过扶手的空间向外看着。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鼻子来阻塞楼梯。他静静地一直等到十点。房东是个可怜的鞋匠,他关上门,用手哆哆嗦嗦地关上楼梯路灯。当他进入他那破破烂烂的住宅时——他的住宅比费舍勒老婆的房间也许大不了两倍——费舍勒轻轻叫道:“How do you do?”鞋匠听到一个尖嗓门,还以为是一个女人站在外面请求进来呢。可是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了。他搞错了,兴许是街上行人的说话声。他又走进屋子,由于受了这女人声音的刺激而激动起来,跟他老婆睡觉去了。
费舍勒等着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看她是出去呢,还是进来。他是个聪明人,会从她划火柴的姿势上认出她来。她划着火柴总是倾斜着向上举,好像人们点烟那样,因为她非常喜欢抽烟,这一点其他妓女都比不上她。他希望她现在最好不在家,这样他就可以一溜烟地跑上去,从床底下取出小年历记事本,告别他从小就在这里的理想的安身之处,匆匆跑出屋子,叫上一辆出租汽车奔赴车站。在上面房间里他可以找到他的钥匙。他当时对她的愚蠢的多嘴饶舌感到气愤,一气之下就把钥匙扔在一个角落里了。那时他太懒,没有把钥匙捡起来。如果她不是走,而是来了,那么势必要带一个客人来。但愿这个客人不要待得时间太长。在最坏的情况下,费舍尔医学博士就会像往昔的费舍勒一样爬到床底下去。即使他的老婆听见了,也只好不说话,否则她的客人会大发雷霆。等到她可以说话的时候,他早已逃之夭夭了。一个女人活着成天都干什么呢?她或者同一个人睡觉,或者独自躺在床上。她在这个人身上骗了一笔钱又花到另一个人身上。她要么已经年老,人家不喜欢她并感到腻烦;要么她还年轻,那么她就更蠢。如果她要养活一个人,那么她就得盘剥另一个人;如果她什么也赚不到,那么别人就只好去为她偷梳子。见鬼!哪里不能下棋呢?一个男人堂堂正正,他的事业就是下棋,费舍勒在等待的时候,敞开了怀。因为有谁知道,这新大衣和新制服的背部明天将是什么样子呢?那个驼背对新衣服磨损得太厉害了。
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雨水从檐沟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到院子里。所有水滴都流进大洋。费舍尔博士将行驶在大洋上奔赴美国。纽约有一千万居民,居民都处于欢腾狂喜之中。大街上人们相互拥抱接吻,高呼:万岁!万岁!万岁!千千万万手帕在空中飘扬以示欢迎。居民们在每一个手指上都系上一块手帕。移民局的人已经走了。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说三道四呢?纽约妓女界代表团向他介绍了他们的“天国”并请他光临。美国也有这玩意儿。他表示了感谢。他研究过这些问题。飞机在天空中表演,拖着长长的烟雾在天空中画出了“费舍尔博士”的字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要为他做宣传,有什么理由不做宣传呢?他比照片更值钱,几千人因为要看他而被挤得掉到水中。人们应该救他们上岸,他命令道,他的心肠很善良。卡帕布兰卡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请您救救我吧!”他小声地说。在嘈杂声中幸亏费舍勒的心能充耳不闻。“滚开!”他叫着就推了一下卡帕布兰卡。卡帕布兰卡被愤怒的人群撕得粉碎。从摩天大楼上高放礼炮。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紧握着他的手。他的未婚妻给他清清楚楚介绍了陪嫁清单。他当面接受了这份清单。同时他把筹办“狒狒之宫”的物资预购清单也开列出来,在所有的摩天大楼上陈列。他已经超额认购公债。为培养新的人才,他开办了一所学校,如果有谁不听话,他就把谁赶出去。楼下一层有个钟正敲十一点,那里住着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家里有一个祖传的挂钟。再过两小时零五分钟开往巴黎的火车就要出发了。
费舍勒踮起脚爬上楼梯。这个女人这么久还没有出去,那她一定是睡在一个客人的下面。他在第四层她那房间的门口站住了,他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可是门缝里并没有透出亮光来。因为他很蔑视这个女人,所以他不懂得她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脱下新鞋,放在第一级楼梯上,把新帽子放在鞋子上面,欣赏了一番,这帽子比黑夜还要黑。他没有把英语教科书拿出来,而是放在大衣口袋里。他轻轻地把门打开,他对里面非常熟悉。里面的人还在说话,声音很大,而且是侮辱人的话,只见两个人坐在床上。他把门敞开着,就爬到那个塞小年历本的裂缝边。他的鼻子刚刚伸进去,发现小年历本就在里面,小本子上有煤油味,这是因为它几个月前泡在煤油里头了。“非常荣幸!”费舍勒想道,并且在这么多象棋大师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就用右手的食指把记事本向裂缝的一端推去,并举起来,他终于拿到记事本了。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因为他很想笑。床上客人的说话声听起来很像纽扣汉斯。费舍勒知道得很清楚,记事本是怎样放着的,哪儿是前面,哪儿是后面,根据手摸的感觉可以把要记的事情记在最后的空页上。现在往记事本上写那么细的字比以前困难多了。所以在一页上写上“费舍尔”,在另一页上写上“博士”,在第三页上写上“纽”,第四页上写上“约”。详细地址等他知道未婚妻的“狒狒之宫”设在什么地方以后再写。现在他还没有顾得上结婚的事。为了筹办资金、护照、衣服、车票等等,他花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他的鼻子上还有煤油味。“Darling!”他的百万富翁小姐说着就向他蹦蹦跳跳地走来。她喜欢他的长鼻子,短鼻子的人她不喜欢。这些人的鼻子呢?她问道。当他们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她觉得所有人的鼻子都太短。她非常漂亮,而且是美国式的姑娘,金黄的头发,像电影明星,她身材高大,蓝眼睛。她只坐自家的汽车,害怕乘有轨电车。因为在有轨电车里有流氓和小偷,他们会从人的口袋里偷走百万美元。很遗憾,她兴许不知道他费舍勒从前在欧洲的偷窃行径吧?
“残废人和垃圾是一码事!”坐在床上的男人说。费舍勒笑了,因为他现在不是残废人了,并且还看了看那人穿着裤子的腿。鞋子压在地板上。如果他不知道纽扣汉斯还有二十个格罗申——不会再多了——他就会发誓,说话人就是纽扣汉斯。长相简直一模一样。现在那人在谈论纽扣。为什么呢?他正要这个女人给他缝一个纽扣吧?不,他简直疯了。他说:“这儿,把这纽扣吃了!”“给他吃吧。”女人说。那个男人站了起来,走到敞着的门边。“那个家伙藏在屋子里呢,我说!”“好,那就找吧,我有什么办法?”那个跟纽扣汉斯长相相似的人把门关上,并踱来踱去地走着。费舍勒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无论如何他要向门的方向爬去。
“他在床底下!”那个女人叫道。“什么!”那个长相跟纽扣汉斯相似的人吼道。他们两个人把三寸丁从床底下拖出来,扼住他的咽喉和鼻子。“我叫约翰·斯威尔!”在黑暗之中那人自我介绍道,松开了他的鼻子,但没有松开咽喉,叫道:“把它吃下去!”费舍勒拿着纽扣往嘴里塞,使劲往下吞。那人把卡住他喉咙的手松了一下,以便让他把纽扣吞下去。趁这机会,费舍勒咧开嘴笑了笑,他气喘吁吁可怜巴巴地说:“这是我的纽扣!”那人的手就又卡住他的喉咙了。同时,一只拳头照着费舍勒的头颅打来。
“瞎子”把他扔在地上,从屋角的桌子上拿来一把切面包的刀子。他用刀子把衣服和大衣撕碎,把费舍勒的驼背割下来。他忙得直喘气,感到刀子太钝了。但他又不愿意开灯。那个领退休金的女人在一旁看着,并把自己的衣服脱光。她躺到床上,说:“来吧!”但是他还没有干完呢。他把驼背卷在撕烂的大衣里,对着上面啐了几口唾沫,就把那个包放下,把尸体推到床底下。然后他就爬到了女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他说着笑了起来。他累了,但女人很胖,很称他的心意。他在她身边过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