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头脑中 好父亲
看门人贝纳狄克特·巴甫的家就挨在门厅走廊旁边,人们一走进门厅就可以看到,他家有一间中等大小的、阴暗的厨房和一个小小的、粉刷得很白的房间。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里,哪五口人呢?妻子、女儿,他本人应该算三个人:警察、丈夫、父亲。那两张床常常引起他的愤怒,因为它们居然一样大。他强迫女儿和妻子睡一张床,他自己则独睡一张。他在自己那张床上垫上马鬃垫子,这是出于原则的考虑,不是为了睡得舒服,他反对睡懒觉的人,仇视女人。他把赚的钱统统都拿回家,妻子负责全部楼梯的打扫,女儿自十岁以后就负责夜里开关楼门,如果夜里有人进出按铃的话,这样就可以使女儿从小养成不害怕的习惯。她们母女二人的劳动所得,一律都归他所有,因为他是看门人。有时他允许她们到外面去赚一点零钱,比如替人家洗洗衣服或打扫归置等等,这样也可以使她们亲自体验到,他作为一家之长需要付出多么艰苦的劳动才能养家糊口。吃饭的时候,他自称是家庭生活的支持者,夜里他嘲笑已经老朽的妻子。下班回来后,他就要行使他的体罚权。他的长着红毛的拳头非常柔情地在女儿身上搓揉。他对妻子的兴趣愈来愈少。他的钱全部放在家里,绝对不会少一个子儿,用不着检查,因为一旦钱不对数,那么老婆和女儿就要被打得溜到大街上过夜。总而言之,他是幸福的。
那时还在那个粉刷得很白的房间里烧饭,那个房间就是厨房。由于他工作十分辛苦,白天不停顿地消耗体力,夜里在梦中度过,所以贝纳狄克特·巴甫需要吃营养丰富的食物,并要老婆精心地照料。在这方面他十分认真,绝不开玩笑。如果老婆照顾不周,招致挨打,那是咎由自取,但他不要求女儿做到这一点。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食量越来越大。他觉得那个小房间对于做这么丰富的食物显得太小了,所以他就命令把厨房迁到后面的房间里去。他例外地遭到了反对,但是他的意志是不可逆转的。从此以后他们三个人就住在那个小房间里,在这间房里只够放一张床。那个大一点的房间就成了厨房、饭堂、刑房(打老婆和女儿的地方)和会客室。他的同事很少拜访他,尽管他日子过得不错,同事还是怀疑他。发生这种变化以后不久,他的老婆就死了,她太累了,无法胜任新的烧饭任务,她每天要烧三倍于过去的食物。她一天一天瘦下来,看上去很老,人们都以为她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这里的房客们都害怕并且很恨这个看门人,但有一点很惋惜,觉得这位浑身是力的男人却跟一个老太婆在一起过日子,未免有点太不相称了。实际上她比他年轻八岁,但谁也不知道。有时她要烹调许多食物,以致他回到家,她还远远没有做完。他经常要等上五分钟才能吃上饭。他还没有吃饱,就急不可耐地打老婆。她是死在他的拳头之下的,即使她没有当场被揍死,过不了几天她也会死去的。他说不上是一个杀人犯。他把她的尸体停在大房间里,她躺在灵床上,看上去死得很惨,以致他在吊唁者面前也感到惭愧。
葬礼完毕的当天他就开始了他的蜜月。他比过去更加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对待女儿。上班之前他把女儿粗暴地关在家里,以便她更加专心致志地做饭。这样当他回来时她也感到高兴。“女囚干什么啦?”他吼着便用钥匙开了门。她那苍白的脸蛋上露出笑容,因为她可以出去采购第二天的食品了。他也很高兴,据说她临去买东西之前笑了就可以买到好肉。买一块不好的肉无异于一种犯罪。如果她买东西超过半小时,他会饿得发狂,等她回到家里,就要用脚踢她。他会因为下班回来后得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而暴跳如雷。如果她哭得很厉害,他就变得和善起来,一切又都正常了。他当然喜欢她按时回来。半小时的时间本来就够紧张的了,他还要减掉她五分钟,办法就是:她刚刚出门,他就把钟拨快五分钟。把表放到小房间的床上后,他走进新厨房闻一闻食物,但不用指头去拨弄。他肥大的耳朵凝神地听着女儿的轻微脚步声。她因为害怕,走起路来声音很轻。一到门口她就绝望地看了看钟: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有时她尽管害怕,还是成功地溜进房间,很快地把钟表往回拨了几分钟。多半情况下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她呼吸的声音很响,还没有到达两步远的床边时,他便袭击了她,使她大吃一惊。
她想从他旁边悄悄地、巧妙而又轻快地溜进厨房。她想到合作商店有一个体弱的售货员,他总是以比对别的女人更轻的声音向她问一声“你好”,并且回避她的胆怯的目光。为了能跟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她常常使站在后面的女人不引人注目地排到她前面去。他有一头乌发,在商店里没别人的时候,他就送她一根香烟。她便在香烟上卷一层红色薄纸,上面还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字母记上他赠送香烟的日期和时间,并把这香烟放在他父亲不会关心的靠心口处。她害怕挨踢,但更害怕挨打。挨打的时候她坚持趴着,这样香烟就不会出问题,否则她父亲的手到处都可能接触到,她的心脏在香烟下面颤抖着。如果他把香烟揉碎了,她就自杀。她喜欢这香烟,以致这香烟早就变成一撮像尘土一样的东西了,因为她白天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就把香烟打开来,又是看,又是摸,又是闻,又是吻,这样香烟就势必成了一撮烟叶末了。
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嘴里直冒热气。他的上下颚咀嚼着,就像他的拳头打人时那样贪得无厌。她站在一边,以便尽快地往他盘子里添食物。她自己的盘子里则空空如也。她担心他会突然问她,为什么她不吃饭。他说的话比他的行为更使她害怕。他说的话,只有她长大以后才能弄懂,而他的行为在她的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她就领教了。她会这样回答:爸爸,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这是他多年来从来没有说过的话。他在咀嚼的时候,还在那里盘算着什么。他目光凝视着盘子,像着了迷一样。随着盘子中食物的减少,他眼中的神色也就越来越不对头。他的咀嚼肌肉感到很不高兴,因为人们给它的咀嚼任务太少了。他简直要吼叫起来了。盘子里如果空了的话,那盘子就该倒霉了!刀子会把它切碎,叉子会把它捅个窟窿,勺子会把它打碎,怒吼声马上就会迸发出来。但女儿就在他旁边。她紧张地观察着他额头上皱纹的变化。她只要看他一皱眉头,就马上往他盘子里添食物,不管盘子里还有多少食物。根据他的情绪的变化,他一皱眉头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她自她母亲死后慢慢学来的。但是她很不幸,父亲对女儿的要求更多了。她可以从他皱着的额头上看出他的情绪。当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即他不声不响,吃完为止。吃完以后,他还咂咂嘴。她听着他咂嘴,如果他咂嘴咂得很激烈而且时间又长,她就要哆嗦起来,这预示着她将要过一个可怕的夜晚,她用最温存的话劝他多吃点。他多半都咂着嘴表示满意,说道:
“我有一个后代,这个后代是谁呢?女囚!”
这时他不是用手指头而是用紧握的拳头指着她。她的嘴唇可笑地咧开来,似乎跟着他说“女囚”似的。她往后退得远远的。他的沉重的皮靴子已经朝着她慢慢地移来了。
“父亲有权要求……”“得到他的孩子的爱。”她就像在学校里那样尖声而机械地把父亲要说的话说完,但她的声音毕竟很轻。
“对于结婚的事儿女儿是……”——他伸出手臂——“没有时间考虑的。”
“抚养女儿的……”“是好爸爸。”
“小伙子根本就不想……”“娶她。”
“一个男子汉怎样对待这个……”“傻孩子呢?”
“现在父亲把她……”“捉住了。”
“在爸爸大腿上坐着的是……”“听话的女儿。”
“紧张的警察工作已使这个人……”“累了。”
“如果女儿不听话,她就会……”“挨打。”
“父亲知道为什么……”“打她。”
“这对女儿来说根本就不……”“疼。”
“她已学会说……”“从爸爸那里听来的话。”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到大腿上,用右手掐住后颈,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嗓子,使自己顺顺当当地打着嗝儿。搂着女儿,打着嗝儿,都使他感到痛快。女儿尽其所有的很少一点理解力来补充说完她父亲想说的话,并且小心提防不要哭出来。他跟她亲热了几个小时。他自己发明了一套拳术,并用来教他的女儿。他把她推来推去,并告诉她,怎样朝胃部轻轻一拳就能制服任何一个罪犯,因为谁都会因为胃部受到打击而恶心昏厥过去。
这样的蜜月持续了半年。一天父亲退休了,不再上班了。现在他要对付的是那些乞丐。离地平面五十厘米高的窥视孔是他思考好几天的成果。女儿参与了这项小小“工程”的试验,她从楼的大门到楼梯口来回跑了无数次。“慢点儿!”他吼道,或者叫道:“快跑!”接着他就强迫她穿上他的男裤,让女儿装扮一个男人。他想要给这样的男人一个耳光,她得首先尝一尝。他刚刚从窥视孔中看到他自己的裤子,便愤怒地跳了起来,打开大门,狠狠几下就把女儿揍倒在地。“因为,”事后他向他女儿道歉道,“我不得不这样办,因为你装扮的是一个坏分子,一切坏家伙要统统予以惩罚。斩尽杀绝就更好了,这些人是社会的负担,他们即使在监狱里也活得不耐烦。国家花了很多钱!我要消灭这些臭虫!现在猫待在家里,老鼠统统跑到洞里去了!我是红雄猫,我要把这些耗子咬死!凡是坏分子就要尝尝我这铁拳的味道!”
她真是尝到这个味道了。她期望着美好的未来。他不再会把她关在家里了,他成天待在家里,时时刻刻都看见她。出去买东西她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些时候,四十分钟、五十分钟不等,一个小时行不行?不行,太长了。她到合作商店去,她要感谢那位给她香烟的人,三个月零四天之前,他给了她香烟,那时她很激动,可是后来屋子里总是有很多人,她没有找到机会向他表示感谢。他对她会怎么想呢?如果他问香烟的味儿怎么样?那么她就回答:很好,父亲差点儿从她手中夺走香烟。他说这是高级香烟,他很想抽一抽。
父亲从来没有见到这香烟,不过这没有关系。她一定要感谢那位黑头发的弗兰茨先生,并告诉他,这香烟是高级香烟,父亲非常熟悉这种香烟。她或许从他那里还可以要到一支,如果他再给她一支,她就当场把它抽掉。如果有人进来,她就转过身去,把香烟扔过柜台。他会把香烟掐灭的,他很机灵,不会引起一场火灾。夏天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店里,他的老板休假去了。两点到三点之间商店里没有什么人。他必须注意,不要让别人看见。他给她划火柴,点烟。我要烧您一下,她说。他很害怕,他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她知道他从小就多病。她把烟头向他伸去,并且烫着他了。哎哟,他叫道,烫着我的手了,好疼啊!她叫道:这是因为我喜欢您。说完她就溜了。夜里他要来把她带走。父亲睡着了。门铃轻轻响了一下,她悄悄地起来开门。她把全部的钱拿在身边,穿着睡衣,披上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的大衣。这时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妙龄女郎。谁站在门口呢?是他,一辆四匹黑马拉的马车在等着她。他向她伸出手来,他的左手握着宝刀,他是一位骑士,向她躬身施礼。他穿着笔挺的裤子。“我来了,”他说,“您烧了我一下我可记着了,我是高贵骑士弗兰茨。”她本来就一直是这么想的。在这小小的合作商店工作,对他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他是一位秘密的骑士。他请她允许,去把她父亲杀死,因为这是关系到他荣誉的问题。“不,不!”她祈求道,“他会把您打死的!”他把她推向一边。这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递给他。他严厉的目光使她不寒而栗。他要维护自己的荣誉。他说着就大踏步跨进屋内,把她父亲的首级割了下来拎在手里。她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如果她可怜的母亲看到这种情况该多高兴!母亲要是还活着多好啊!弗兰茨骑士拎着她父亲血淋淋的头,在楼门前说道:“亲爱的小姐,今天您是最后一次开门,我把您带回家去。”然后她就登上马车,他在一旁扶着她上车。她可以坐在里面,里面很宽敞。“您已经成年了吗?”他问道。“二十出头了。”她说。人们看她不像二十岁的人,迄今她一直是她父亲娇小的孩子。(她其实才十六岁。)一个男子汉当然要帮助这样的弱女子离开家庭。这位漂亮的乌发骑士在疾驰的马车上站起来向她跪下。他向她求婚,如果不答应他,他的心就会碎了。她羞羞答答,抚摩着他的乌发。他发现她的大衣很漂亮。她将一直穿着这件大衣,直至就木之时,这大衣还是新的呢!“我们到哪里去呢?”她问道。此时马蹄声碎,黑马呼呼喘着大气。马车通过城里时,她看到许许多多的房子。“我们到母亲那里去,”他说,“她也应该高兴高兴。”到了墓地黑马停了下来。她的母亲就长眠在前面的坟墓里,墓前有一块墓碑。骑士把父亲的头放在墓前,这是他送给母亲的一份礼物。“你难道没有什么要送给母亲吗?”他问道。唉,她感到多么惭愧,他给母亲送了礼物,而她却什么也没有带。她从睡衣里拿出一个小红包,这是他们爱情的纪念品——香烟,她就把这香烟放在血淋淋的人头旁边。母亲为这对幸福的孩子高兴。二人双双跪在墓前,祈求老人家为他们祝福。
父亲跪在他的窥视孔前,他随时都把她抓来,拽她蹲下,按住她的头,让她看着窥视孔外面,问她是否看到什么东西。由于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紧张状态,她从精神到体力已经完全垮了。她看到楼道走廊里到处都冒着金星。但她无论如何也得回答:“看见了。”“看见什么?”父亲大吼道,他还活得好好的。等着吧,今天夜里马车就要来了,他会措手不及的。“看见了,看见了,”他学着女儿的腔调,并讥笑她,“你总不会是瞎了眼吧?我的女儿眼睛瞎了吗?现在我问你:你看见什么啦?”她已经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了,她终于看到她父亲所指的东西。他指的是对面墙上的一块斑点。
他通过这一发明,学会了重新观察周围世界。她被迫参与了他的行动。她学得太少了,什么也不知道。到他死了以后,也许四十年以后——他总是要死的——她就成了国家的负担了。他不能容忍她这样一无所知,他认为这是一种犯罪。她应该懂得警察这一行是干什么的,所以他向她讲解这幢房子里住户们的特征,提醒她注意各种各样的服装及其与刑事犯罪的关系。他非常积极地给她上课,有时故意让一个乞丐通过,然后抓住这个活的事例对她进行教育。他说房客们都是好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都是些坏家伙。为什么呢?他这样操劳,保卫了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可是他们给了他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汗水为他们换来的果实,他们不但不感谢,反而背后说他的坏话,好像他把什么人杀害了似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无报酬地劳动呢?他退休了,可以吃吃,喝喝,玩玩,嫖嫖女人,他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有权享享福了。但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不愿这样生活下去。第一,他对自己说,他有个女儿,他要照料和抚养她,他不能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父女要相依为命。好爸爸总是时刻把孩子放在心上的。自她母亲死后,半年来她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当时要上班,在警察局的生活是极紧张的。第二,国家付给他退休金,国家应该付这笔退休金,这没有问题,即使一切都不景气,国家也得付退休金。一种人会对自己说,我干了那么多工作,现在退休了,该享享福了。另一种人领了退休金知道感恩,所以还自愿做一些工作,这种人是优秀分子!只要可能,他们就抓人,但只能半公开,公开逮人对他们来说是禁止的,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在职的警察。这样做的结果使国家减少了一些麻烦,这叫减轻了国家的负担。警察要团结一致,退休警察也要团结一致,良心是不能退休的,无法代替的,如果良心泯灭了就是出了无法弥补的漏洞。
这姑娘学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多了。她必须记住父亲的经验,并帮助父亲记住某些事情,如果父亲记不住的话。道理很简单:人要女儿干什么用?而且这样的女儿还吃掉父亲一部分退休金。如果新来一个乞丐,他就命令她通过窥视孔很快地盯住那个乞丐。他不问她是否认识这个乞丐,而是问:“这个乞丐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这样的圈套对她来说是有教育意义的,因为她经常落入这样的圈套。乞丐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她就要因为玩忽职守而遭到惩罚并且立即执行。没有体罚做不成事情。英国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
贝纳狄克特·巴甫慢慢地把女儿教育得可以代表他执行任务了。从此时起他就称她为“珀丽”。这当然是个荣誉称号。他使女儿的才干在自己所干过的职业中表现了出来。她本来的名字叫安娜,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所以他从来不叫女儿的这个名字,他反对名字。头衔和职称他觉得听起来要好多了。对于他授予人家的头衔和职称,他自己也希望听到。随着她母亲的去世,安娜这个名字也消逝了。半年来这姑娘就叫做“你”,或者“乖女儿”。自从他授予她“珀丽”的称号以来,他对她感到很骄傲。女人也可能变成好样儿的,男人应该懂得把女人培养成纯粹的警察。
她的新头衔要求她更严了。她成天就坐在或跪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随时准备代表他执行任务。他去解手的那会儿,她就必须代行他的职责。如果她看到一个小贩或乞丐,那么她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堵住这种人,直到她父亲来收拾这种人。他干得很利落,他愿意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她在一旁看着,他就感到满意了。他的生活方式把他的时间安排得越来越满。他连吃饭也不那么关心了,他也不那么容易饿了。几个月以后,他的活动只限于监视少数新来的人。凡乞讨的人都敬鬼神而远之,就像避开地狱那样避开他这幢楼。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本来食量很大的胃也满足于目前的状况。他把女儿做饭的时间规定为一个小时。她在后面厨房里只允许待这么长的时间。她在他身边削好土豆皮,拣好菜,当她为他准备中饭的肉时,他就嬉戏地在她身上到处敲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的手在干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盯着外面进进出出的人。
他只给“珀丽”一刻钟买东西的时间,因为他现在只有过去一半的食量。她在父亲的管教下也变得聪明了,她常常隔一天去买一次东西,这样去一次就是两个一刻钟。她从来没有单独碰到过那位骑士。她偷偷地就那支香烟向他表示了感谢,她说得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他也许懂得她的意思了,他非常小心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夜里当她父亲早就睡着的时候,她还醒着,但那位骑士始终没有来拉过门铃,准备工作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唉,她要是真的用烟头烫了他的手该多好啊,那他就会着急来了。小商店里的女人越来越多。当他给她开票的时候,她就很快地咬着他的耳朵说:“谢谢啦,不一定非得要驾马车到我那里去,但您不要忘了带宝刀!”
有一天,女人们站在商店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弗兰茨逃跑了!”“孬种!”“带着全部现款逃了。”“他还有脸见人!”“六十八先令!”“要恢复死刑!”“我丈夫叨叨了好几年了。”她浑身发抖地冲进商店,而商店经理正在说:“警察正在追捕他。”经理要承担全部损失,因为他让弗兰茨一人经营了。这个坏小子已经在这商店干了四年了,谁能想到他这么坏呢?谁也没有觉察到他的意图,账目一直很有条理,四年了。警察刚才打来电话说,最晚六点钟他们就把他捉拿归案了。
“这不是真的!”珀丽叫道,并哭了起来,“我父亲就是警察!”
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她,因为人们都在抱怨钱丢了。她拿着空袋子匆匆跑回家,没有向父亲招呼一声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正在忙着,等了她一刻钟。然后他就站起来,叫她出来。她沉默不语。“珀丽!”他吼道,“珀丽!”还是没有动静。他答应不惩罚她,实际上他想把她打得半死,如果她表示反抗,他也可能把她打死。此时他不再听她是否回答了,而是认为这是一件案子。他暴跳如雷,无法遏止,跳起来把自家的门也打破了。“我以法律的名义……”他吼道,他逮捕人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开头的。姑娘躺在灶前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他动手打之前把她的身子翻转了几遍。她已失去了知觉。他害怕了,她还年轻,应该容忍她。他喊了几声想把她喊醒,但她毫无反应,这使他大发雷霆。他想在不太敏感的地方下手。当他想这样做的时候,他看见了空袋子。现在他明白了,她把钱弄丢了。他完全理解她害怕的原因。他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她带着一张十先令票面的钞票离开了家,难道说真的丢了吗?他又仔细地在她身上找了找。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指头而不是用拳头接触她的身子。他搜出了一个小红包,包里是烟末。他把它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最后他打开钱包,发现那张十先令的钞票在里面,连一个角也不缺。现在他又纳闷了。他毫无主意地捶打她,让她醒来。当她醒过来时,他也汗流满面了,他非常小心地捶打着她,汗水一直流到嘴角。
“珀丽!”他吼道,“珀丽,钱还在这里呢!”
“我叫安娜。”她冷冷地严肃地说。
他还是一个劲儿喊着“珀丽”,她的声音使他感动,摊开的巴掌又捏成了拳头,一股温情触动了他。“好爸爸今天吃什么呢?”他埋怨道。
“什么也没有。”
“珀丽应该给爸爸做饭吃呀!”
“安娜!安娜!我叫安娜!”姑娘叫道。
她突然一跃而起,向他撞去,这一下要是别人非得撞倒不可,她父亲也被撞得晃了几晃,跑到小房间里去了(因为厨房的门已经被父亲打破了,否则她会把他关在厨房里的)。她穿着鞋跳上床,这样就比她父亲还高了。她叫道:“现在要你的头!珀丽来自警察局!母亲要你的头偿命!”
他明白了,她威胁要去告发他。他的女儿要污蔑他。他还为谁而活着呢?他到底为谁做一个正派诚实的人呢?他用胸口的温暖救活了一条冻僵的蛇,如今它不知感恩,却要反咬一口,这样的东西应该送到绞刑架上绞死。他搞了一个窥视孔,训练她,为的是使她能学到一点本领。现在,他退休了,世界对他是开放的,逛逛花街柳巷也无不可,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留在她身边,为什么呢?因为他可怜她,因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却硬说父亲干了坏事!这不是他的女儿!她母亲,那个老东西欺骗了他。他不笨,已经把她拉扯成人,他的嗅觉并不迟钝。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白养了她十六年,这些钱都付之东流了,盖一幢房子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世道一年比一年坏。人们或许要取消警察,那就要坏人当道了。国家会说:我不再支付退休金了,世道变坏了!人心叵测,坏人横行无忌,上帝也只好白瞪眼!
他不敢冒犯上帝。他对他自己所从事的至高无上的职业是十分尊重的。上帝远远胜过警察局长,他连警察局长都不敢冒犯,当然就更不敢冒犯上帝了。正因为如此,他更加为上帝担忧,上帝的地位处于十分危险的动摇之中。他把他的养女从床上拉下来,打得她头破血流。但是真正打人的兴趣他却没有了。他机械地打着,嘴里说的话是那样伤感、那样悲哀。他举手打人,但发不出打人的吼叫声,他再也吼不出来了。他有时还错误地喊一声珀丽,但他嘴角的肌肉马上纠正了这个错误。他所惩罚的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安娜,不叫珀丽。她自认是他的女儿,但他不相信。她的头发被扯掉了许多,因为她反抗,两个指头折了。她骂他是刽子手,她诅咒警察。人们看到,对这样十恶不赦的女人即使进行最好的教育也无济于事。她的母亲也不是个东西,她病病歪歪害怕劳动。他现在可以让女儿做她母亲的事了。这也是她应该做的,但是他没有这样要求,而是到饭馆去吃饭。
从这天起,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冷漠了。安娜烧饭,买东西。她不去那个合作商店了。她知道,那个黑头发的弗兰茨被关起来了,他为她而盗窃,但是他太不慎重了。要是一个骑士,就什么都能获得成功。自从她的香烟被扔掉以后,她就不再爱他了。父亲的头脑比过去更顽固了,他的眼睛天天还是死死地通过窥视孔盯着外面有没有乞丐。她对窥视孔嗤之以鼻,从而表示了她对父亲的蔑视。她常常逃学,不听她父亲的训诲。每隔几天他总要滔滔不绝地说些他新近观察到的情况。她蹲在他旁边,一边干着活儿,一边静静地听着,但一言不发。她对窥视孔根本不感兴趣。当他向她作出和解的姿态看她一眼时,她却冷漠地摇摇头。吃饭时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诚实的交谈了。她给他盛满盘子的时候,同时也把自己的盘子盛满,她坐下就吃。父亲的盘子吃得差不多了,她也不去添,一定要等到她自己吃饱了以后才给父亲添。他像过去一样对待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打她的时候心里想,她对他没有感情了。过了几个月,他买了四只美丽的金丝鸟。三只是雄的,一只是雌的。他把雌鸟笼子挂在雄鸟笼子的对面。那三只雄鸟啼声婉转,十分逗人喜爱。它们唱起来的时候,他就放下窥视孔的挡板,站起来在一旁听,他凝神地听着,鸟儿唱完时竟忘记鼓掌喝彩了。但他还是说了声“好!”然后把欣慰的目光从鸟儿身上转移到姑娘身上。他正是从这些雄鸟的歌唱声中感受到了快慰。即使鸟儿的歌唱也不能使安娜的情绪激动起来。
她作为她父亲的婢女和女人又活了几年。父亲的身体很好,他的肌肉比以前更结实了。但他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他每天都是这样想的,甚至他在吃饭的时候也这样想。她得了痨病死了,金丝鸟失去她也感到绝望,因为是她每天喂它们。但它们还是克服了这个巨大的不幸。贝纳狄克特·巴甫卖掉了全部炊具,并把后面那个房间用砖头砌成墙堵起来了,在新刷的石灰墙前放了一个箱子。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在家吃过饭。他在小房间里继续执行他的任务,极力避免回想那旁边的空房间,因为在灶的前面他失去了女儿的感情,他至今还不知道,这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