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头脑中 一所精神病院
这是三月末一个烦躁而暖和的日子,著名的精神病专家格奥尔格·基恩正在他巴黎的精神病院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窗户都敞开着。病人们正在为获得窗户格栅边上有限的地方顽强地争夺着。他们的头一个挨一个。互相谩骂,那是在所难免。大家差不多都想多呼吸一些他们白天在花园里已经呼吸到的那种空气。当看管人员把他们赶回宿舍的时候,他们很不满意。他们想多呼吸些外面的空气,谁都不承认自己累了。睡觉之前,他们走到窗户格栅边上来,在这里他们可领略到夜幕的降临,他们相信这宽敞明亮的大厅里的空气已接近野外的空气了。
他们所热爱的教授——因为他漂亮而且心眼儿又好——在他们活动的时候,从来都不惊动他们。据说平时他一来,大厅的人多半都朝他围拢来,大家都争着跟教授接触,握一握手,或说上几句话,就像今天争夺窗户格栅边上的位子那样。许多病人内心反对进这种精神病院,是人们非法地把他们送来这里的,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把仇恨向年轻的教授发泄过。这两年他才成了这个精神病院名副其实的院长,他从前是这个精神病院的实际领导者,是残忍的前院长的好心肠的天使。谁以为自己是被强制送来的,或者明摆着就是被强制送来的,那么他们就会认为那是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已经死去的前院长的责任。
那位前任以疯子般的顽强精神代表着正统的精神病理学的理论。为了求得切实可行的可作为依据的名称,他不惜使用他拥有的巨大物质力量,他认为这样做是他的神圣职责。他所认为的典型病例使他夜不成寐。他热衷于完善精神病理学的体系而仇视持怀疑态度的人。人,特别是精神病患者和罪犯,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给予他们某种生存的权利,因为他们给他提供了经验,从这些经验中权威们创造了科学。他自己就是一个权威。他——一个郁郁不乐沉默寡言的人——常常就科学事业的开拓发表一些咄咄逼人的讲话,他的助手格奥尔格·基恩对他的极其有限的见解既感到十分气恼,又替他感到羞愧,但对他的讲话却又不得不几个小时地站着从头至尾硬着头皮听下去。凡有强硬见解与温和见解对立时,这位前任院长总是站在强硬见解的一边。他每次巡视的时候,病人都以他们的老问题来纠缠他,他对这些病人说:“我知道。”在家里他便对妻子抱怨他那与神经错乱的人打交道的职业。他还向她公开了对精神病问题的秘密看法,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发表这些看法,因为这些看法严重地威胁着精神病理学的完整体系,因而是危险的。只有老想着自己的人才会发疯,他十分强调地对妻子这样说。他目光逼人地看着妻子,使妻子的脸都红了。精神病是对自私自利的惩罚,所以在疯人院里聚集了全国大部分罪人。监狱行使的也是这种职能,但是科学需要疯人院作为实体观察的手段。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对妻子讲。她比他小三十岁,所以她使他的晚年增添了美色。他的第一位太太以及第二位太太,在他没有来得及把她们作为不可挽救的自私自利的人投进自己的疯人院时就潜逃了。他对第三位太太除有点妒忌以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第三位太太却偷偷地爱着格奥尔格·基恩。
格奥尔格·基恩之所以升得这么快得感谢这位三太太。格奥尔格,高高的个子,结实、热情、可靠,在他的性格中蕴藏着女人们所喜欢的男子的温存。谁见到他,都称他为米开朗琪罗的亚当。他非常懂得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与潇洒时髦的风度结合起来。他的情人的策略手腕使得他那无与伦比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当她确信除了格奥尔格别无他人可作她丈夫的接班人继任精神病院院长的职务时,她就为了他而对丈夫下了毒手,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告诉格奥尔格。多年来她想着格奥尔格,并为了和他结合而作好了准备。她的丈夫无声无息地死了,人不知,鬼不晓。格奥尔格很快就被任命为院长,为了感激她的恩德,他跟她结了婚,但是他始终不知道她为了他而毒死亲夫的事。
格奥尔格在他前任的严格训练下,迅速变为和他的前任相反的人。他像对待一般人一样地对待他的病人。他非常耐心地倾听病人叙述他已经听了上千遍的故事,并总是对他们的老问题和旧有的恐惧提出令人惊奇的新建议。他的病人高兴的时候他也高兴,他的病人哭的时候,他也陪着掉眼泪。他白天的时间划分是有明显特色的:他每天三次——即起床后第一次,午前第二次,晚上第三次——巡视他的医院,这样他每天都可以看到他的八百个病人,不会漏掉一个。他只消很快地看一眼就行了。他在哪里看到一点小小的变化,一个裂痕,一个可以了解病人心理状况的机会,他就马上在哪里干开了,并把当事人带到他家里,带到办公室里,请当事人坐上等的座位。这时他往往赢得了——如果他还没有赢得这种信任的话——那些疯疯癫癫的人的信任。他称这些人为国王,尊他们为国王陛下,他像拜倒在上帝面前一样合掌跪拜在他们面前。这样即使最高贵的人也要亲近他,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情。他成了他们唯一可信赖的人。从他们尊敬他、赞扬他的时刻起,他们就给他叙述他们那里经常发生的变化,并请他提提意见,出出主意。他总是给他们出极聪明的好主意,好像他的心中有他们的愿望,眼中有他们的目标,头脑中有他们的想法似的;他给他们出主意时总是那样小心谨慎,虚怀若谷,从不强加于人,从不摆出权威的架子,以致对方微笑着给他打气,请他大胆地发表意见。他们真的觉得,他们是国王,他是他们的大臣、谋士、使徒,有时甚至是他们的宫廷仆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他那十分善变的面部表情能适应各种变化着的情况。他每天三次巡视医院,尽管这样仔细,他还是邀请一些病人到他那里去,跟这些病人打交道时,他像演员一样扮演着许多角色。在巡视时他短暂而恰如其分地与病人打招呼、交谈,这样的表演对他来说已多得无法加以计算了,他一天之中所做的表演何止成百上千呢!他对待知识界中各种各样神经分裂症病人的态度常引起人们的激烈争论。比如一个病人同时表现了两种人的情况,而这两种人又是针锋相对、水火不相容的,这时格奥尔格就使用一种开始他自己也觉得很危险的方法:他跟体现在一个病人身上的两个对立人物都交朋友。做这样的表演的前提是需要有如醉如痴的韧性。为了研究出这两种对立人物的真正的本质,他有根据地依靠每一个人物,从这些根据中得出结论,再把这些结论组成新的设想,为了证明这些设想,他构思出十分细致的实验,然后着手对病人进行治疗。他在思想上接近病人的两个对立部分,并使这两部分逐渐趋向一致。他感觉得到,这两部分在哪几点上可以互相容忍,不发生对抗,于是他就通过有说服力的感人的想象把对立的两方面的注意力引向它们的共同点,直到它们在这些共同点上结合在一起并继续发展下去为止。突然的危机,剧烈的冲突,巨大的分裂情况——尽管人们希望两个对立部分能一劳永逸地统一起来——还是不可避免地经常发生,但成功的事例也不少。他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自己工作上的粗枝大叶,他很可能把某一个隐蔽的环节疏忽了,他的技术还不算高明,他对待工作太轻率,他为他的死的信念而贡献活人,他简直跟他的前任一样——于是他重新开始十分谨慎地试验,因为他相信他的方法是正确的。
就这样,他实际上同时生活在无数个不同类型的人组成的环境中。通过研究精神病人的病例,他迅速成长为他那个时代最全面的精神病专家之一。他向病人所学的东西多于他给予病人的东西。他们丰富了他的经验。他把他们治愈了,使他们摆脱了精神病的折磨。他发现有些病人是非常聪明、非常敏捷的。这些人是绝无仅有的真正有作为的人物,是专门的人才,他们具有真正独特的品德,他们正直,具有坚强的意志,这一切连拿破仑都羡慕。他在他们之中认识了一些辛辣的讽刺作家,他们的创作天才胜过所有的作家。他们的思想从来就没有写到纸上去。这些思想是外部世界脉搏跳动的反映,然后又像外来的占领者一样袭击了他们。好利者是获取我们世界财富的最佳向导。
自从他属于他们的行列、并跟他们的精神世界融合在一起以来,他就放弃阅读好的书籍了。在小说中所谈到的精神世界都是千篇一律的。从前他十分热情地阅读小说,并对他认为是一成不变的、毫无色彩的、令人乏味的、没有意义的老句子能够获得新的运用感到极大的乐趣。那时语言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他对语言要求就是语言要反映学术上的正确性。杰出的小说的语言应该是人们要说的最华丽的语言。谁能像先驱作家那样运用标准的语言来说话和写作,那他就是他们合法的接班人。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人们曲折的、痛苦的、棘手的多样性生活写到书上去,这种书人们读得快,同时读起来也舒服。读书可说是一种抚慰,对女人和妇科大夫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爱。对于妇科大夫来说,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细细体味妇女的知心读物。这些书不应该有使人糊涂的习用语、成语之类的东西,不应该有外来语。这样,同一题材的读物读得越多,人们从读书中所获得的乐趣也就越多。小说文学应该是礼貌教育的教科书。读过这些书的人都强制地使自己变成了守规矩的人。他们在喜事的祝贺和丧事的吊唁中参与了社会交际,与他人交往。格奥尔格·基恩作为妇科大夫开始了他的生涯。他年轻潇洒,医术高超,他的诊所门庭若市。在那短短的几年中,他醉心于法国小说,这些小说从根本上促成了他的成就。他不知不觉地和女人打上了交道,好像他爱她们似的。每个女人都投其所好,并从中得到自己的好处。于是在夫人和小姐们之中生病成风,她们都到他那里去登门求医。他来者不拒,并努力获得成功。他简直被女人团团包围了,他受宠若惊,随之也大大地富裕起来了。他像没有成佛之前的释迦牟尼王子一样生活着。释迦牟尼的父亲是一位王侯,他非常为儿子担忧,但他却不能使儿子脱离人生的苦海。王子看到的是人生的衰老、死亡、乞讨,真是苦海无边哪,以致他再也不能看下去了。但他却通过阅读书籍,通过他所说的话,通过与围着他转的女人打交道而摆脱了人生的苦海。
格奥尔格·基恩二十八岁便离乡背井。他利用一次为一位雍容华贵而又多情的银行家妻子——只要她的丈夫出门她就要生病——看病之机,结识了这位银行家的弟弟,一个因为要保持名门望族的声誉而被强制留在家里的精神病患者。这位银行家觉得即使把弟弟送到疗养院也会使他在声望上遭到损害,于是他把他那可笑的别墅中的两间屋子留给了弟弟,这位弟弟跟他的女护理员就住在那里。女护理员是个年轻的寡妇,毫无人身自由,完全委身于他。她不能离开这位弟弟,而必须万事顺从他,对外她是他的秘书,因为人们把他看做是艺术家,是和别人没有多少来往、但却在悄悄地著书立说的特殊人物。格奥尔格·基恩则成了这位夫人的私人医生。
为了摆脱这位夫人的过分明显的热情,格奥尔格·基恩请求她让他看看别墅里的艺术品。她表示同意,迟疑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的丈夫只收集祼体女人画,她希望在这些祼体美女画中找到沟通她与他之间感情的桥梁。她非常仰慕鲁本斯和雷诺阿,“在这些妇女的形象中,”她重复着她丈夫爱说的一句话,“交织着东方的色彩。”她丈夫过去曾做过地毯生意,因此他把艺术品上各种鲜丽的色彩看成是受东方的影响。夫人满怀深情地看着格奥尔格大夫。她对他总是直呼名字,而不称姓,因为他可以当她的弟弟。他的眼睛看向哪里,她的目光也就跟到哪里。不久,她认为已经看出他缺少什么了。“我看您多么痛苦!”她像戏剧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样说,看了看自己丰满的胸脯。格奥尔格大夫十分体贴别人,但他没有弄懂她的意思。“我们收藏的最精彩的珍品挂在我小叔子的房间里呢!他是个善良的人。”她指望那幅一般的画能获得更好的评价。因为有文化的人常来她家,她丈夫——他迫不得已,同时叫着他是一家之长——把那幅有幸很便宜买来的、他很喜欢的画放到生病的弟弟的房间里去了。基恩大夫很不愿意会见精神病人。他认为那幅画不过是银行家犯傻买的画儿。夫人则断言,那幅画很有价值,其他所有的画都不如它。她说的是艺术价值,但这话听起来像是她丈夫的口气。最后她还是邀请他去看看,他听从了她的话。他感到行走时两人所表现出来的亲密感情比站着时所表现出来的亲密感情更没有危险性。
通往小叔子房间的门关着。格奥尔格大夫按了一下门铃。人们听到一阵拖着沉重步子所发出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在门上的窥视孔后面出现了一只黑眼珠。夫人把一只指头放在嘴边,嫣然一笑。那只眼珠居然毫无所动。两个人耐心地等着,大夫这样有礼貌地对待他,而他却这样冷漠,这使大夫感到遗憾,同时对自己所失去的时间也感到惋惜。门突然悄悄地打开了。一个穿着衣服的“大猩猩”走了出来,伸出他的长臂,搭在大夫的肩上,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欢迎他。“大猩猩”并没有看那位夫人。客人跟着“大猩猩”进了屋。“大猩猩”让客人坐在一张圆桌旁边。他的态度生硬,但不难理解,而且是和善的。大夫对他说的语言真是伤透了脑筋。最初他还以为“大猩猩”说的是黑人的土语。“大猩猩”把他的秘书叫来,她穿得很简陋,显然感到很尴尬。她坐下来后,她的主人就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并在她背后拍了一下。她毫不害臊地向他挨近。她的原有的羞涩之感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幅画表现的是两个猴子一样的人的形象。夫人站起来,尽可能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欣赏这幅画。“大猩猩”抓住男客人,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男客人讲。他说的每一个字对格奥尔格来说都是陌生的。格奥尔格只听懂一句话:坐在桌子旁的一对男女和画上所表现的一对男女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女秘书懂得她的主人说的话,她用类似的语言回答了他的话。他说话声音很重,多半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来的。在那声音的后面仿佛隐藏着激动的情绪。女秘书不时地说出一两个法语词,也许是为了暗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您会说法语吗?”格奥尔格问道。“当然会说,先生!”她激动地回答,“您以为我是哪里人呢?我是巴黎人!”于是她一连串地说着法语,发音不好,语无伦次,好像她的法语多半已经忘了。“大猩猩”对她大吼起来,她只好沉默不语了。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儿,她于是用手抚摩着他的胸脯,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很伤心。“他仇恨法语,”她对客人说,“几年来他正在研究一种新的语言,目前还没有完成。”
夫人还在欣赏那幅画。格奥尔格很感谢她。她如果说话的话,她说一句话就会使他失去应有的礼貌因为他自己找不到相应的话来回答。如果“大猩猩”再说话多好啊!因为有了这样的愿望,他才把诸如时间紧迫、义务、女人、成就等等一切想法统统都置于脑后了,好像他自生下来起就在寻找一个研究自己独有语言的人或“大猩猩”似的。他尽量避免说法语,但他的面部表情却向对方表达了最大的尊敬。女秘书点点头,以此来表示接受格奥尔格对她主人的尊敬。这时“大猩猩”停止了哭泣,继续以原有的生硬粗鲁的语言说话。他每说一个音节都辅以一定的手势。对不同的物体他都有不同的表达法。他提到那幅画足有上百次,每次所要表达的东西都各不相同。事物的名称取决于他的手势,说话时他整个身体都在配合着。他笑的时候,总是张开手臂。他的额头好像是长在后脑勺似的,那里的头发都磨光了,好像他在进行创造性活动时从来就没有停止摩擦那里的头发似的。
他突然跳了起来,尽情地扑到地上去。格奥尔格见到他浑身都滚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女秘书拽着他的上衣,但终究太沉,她拽不动。她请求客人帮助她。她说自己非常妒忌!她跟客人一起把“大猩猩”扶起来。他刚刚坐下,就开始叙述他趴在地上的情况。他说的那几句话,就像被砍倒的树干往屋里摔进来一样沉重,格奥尔格仿佛听到了一件神话般惊险的风流韵事,这件风流韵事震动了他,使他深深地怀疑自己。他把自己看成是在人身旁的一个臭虫。格奥尔格问自己,他怎么能理解他所碰到的事情是如此玄妙,其深刻程度远远超过他敢于想象的地步呢?格奥尔格想,跟这样的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自己显得多么傲慢自负啊!他认为,自己彬彬有礼,以恩人自居,而灵魂的毛孔里每天都淤塞着新的油脂,实际上只能算是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并没有勇气像“大猩猩”那样生活下去,因为那样的生活就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他不过是一种人生的模式,是供裁缝师傅做广告用的架子,由于偶然的情况动一下或者静止下来,完全根据偶尔的情况,不受任何影响,没有一丁点儿的个人力量;他一味单调地重复着那些空洞的话,人们永远只能从同一个角度理解这些话。哪里有一个决定、改变和塑造他亲近的人的正常人呢?那些迷恋着格奥尔格、为了格奥尔格什么也不顾的女人——特别是当他拥抱她们时——到后来依然是老样子,不过是皮肤保护得十分滑腻的可爱的小动物而已,她们的生活就是梳妆打扮,和男人谈情说爱。而这个女秘书,生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跟其他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大猩猩”意志的强大威力影响下,变成了一个独特的人:她更刚强、更激动、更富有牺牲精神。当“大猩猩”歌颂自己跟大地的风流韵事时,她不安了。当他叙述他跟大地的风流韵事时,她投过妒忌的目光,她在椅子旁坐立不安,用手指捏他,对他微笑、吐舌头等等,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夫人对那幅画不再感兴趣了。她催促格奥尔格起身。使她感到吃惊的是,他和她的小叔子及女秘书告别时,小叔子好像是位大富翁,而女秘书好像在口袋里有大富翁的结婚证书似的。“他是靠我丈夫生活的!”夫人在外面对格奥尔格说。她反对任何错误的看法,但她隐瞒了她丈夫侵吞了小叔子的那一份遗产。这位十分体贴别人痛苦的大夫请夫人允许他给精神病人治病,他说,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他个人对医学科学事业的兴趣,她的丈夫完全不必承担这笔费用。她马上误解了他的意思,只有在一个条件下她才答应,即看病时必须有她在场。因为她听到了脚步——也许是她丈夫回来了——她赶紧说道:“大夫先生的计划真使我感到新奇!”格奥尔格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她的条件。就这样他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一连几个月他每天都来。他对“大猩猩”的赞赏与日俱增。他不屈不挠地学会了“大猩猩”的语言,女秘书对他的帮助是微乎其微的。如果她法语说得太频繁,她就会感到自己被抛弃了。背叛了她所依附的男人会受到惩罚的。为了维持“大猩猩”良好的情绪,格奥尔格放弃使用任何其他的语言。他就像初学话的小孩子一样,让人指着具体的物体来说该物体的名称,同时把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关系也搞清楚了。这里原来的物体就是两个房间,房间里的东西,它们互相融合在一个整体中。物体在人们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并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的感觉器官不断地接触这些物体,并根据自己的感觉给这些物体定了名字,大家约定俗成,于是物体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对于“大猩猩”来说,这物体的面貌在变换着。“大猩猩”过着一种野蛮的、原始的、紧张而又瞬息多变的生活。他的生活与他周围的物体息息相关,这些物体积极地参与了他的生活。他把两个房间布置为自成一体的世界,使这两个房间都摆上东西。他创造着他所需要的东西。经过六天的时间,到第七天他便能适应了。但他没有停顿下来,而是积极地创造一种语言。他给周围的事物都取了名字。因为他在这里所看到的设备以及人们逐渐拿到这里来的各种器具,都有他的生活作用于它们身上的痕迹。他耐心地对待突然来到他这个“星球”的陌生人。他原谅客人说着过时的语言,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和客人一样的人。他当然也发现,陌生人取得了哪些进步。格奥尔格在“大猩猩”这里学习起初收效不大,后来他的学习进步很快,他的语言水平居然和“大猩猩”一样高,成了“大猩猩”的朋友。
格奥尔格是个学者,完全有能力就精神病患者的语言写一篇论文并予以发表,这就为语言心理学增添了光辉的一页。一个“大猩猩”解决了心理学科学上激烈争论的问题。跟“大猩猩”交朋友使得年轻的一帆风顺的医生获得了荣誉。出于对主人的感谢,他把“大猩猩”仍留在他所喜欢的地方。他放弃了帮“大猩猩”治病的意图。自从他掌握了“大猩猩”的语言以来,他相信他有能力把“大猩猩”变成受骗的银行家的弟弟。但是他要小心谨慎,不要犯错误。错误是容易犯的,因为一夜之间获得权势的感情驱使着人们犯那种错误。于是他便开始从事精神病理学的研究,他对他亲近的人说,他之所以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完全是出于他对精神病患者崇高精神的欣赏,他要向他们学习,而不是要为他们治病。他不再读那些美妙的文学作品了。
后来,当格奥尔格积累了愈来愈多的经验时,他就学着区别不同类型的精神病患者。一般地讲,他的热情一直是很高涨的。他对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火一般的同情,使他在对待任何一个新病人时都像着了魔似的。有些人就挖苦他的那种敏感的热情。那些意志薄弱的人,他们在疾病发作时踉踉跄跄,渴望着很快好起来;那些犹太人,他们在疾病发作时悲悲戚戚,渴望着过舒舒服服的生活。他们以为,他为他们所想的出路一定非常美妙,和上帝为他的臣民所想的一样。人们违反他的意志,把他建议运用于某些特定病情的方法用于其他人身上。对“大猩猩”既崇敬又忠顺的格奥尔格大夫对这些人是不会使用这些方法的,他所倡导的方法只在有限范围内使用。那位格奥尔格的前任院长就喜欢他的学生们大声喧闹。大家都习惯于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封闭的工作。他突然发现他的学生之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他说,你看,他的事业正方兴未艾!
当格奥尔格在巴黎大街上漫步的时候,常常会碰上一个他治愈了的病人。他被拥抱着,差点摔倒在地上,好像他是一条大狗的主人,离家多时了,刚刚才回来似的。在他的友好的问话中他暗暗寄予了自己的希望。他谈论幸福、职业、未来的打算等等,并等待着小小的令人注目的回答,如:“那时比现在好多了!”或者:“我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多么烦恼啊!”“我宁愿再像过去那样病一场!”“您干吗把我的病治好呢?”“人们不了解在一个人的头脑里蕴藏着多么伟大的思想啊!”“思想健康是一种愚钝。”“人们应该停止您的职业!您把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掠夺走了。”“我只把您看成是朋友,但您的职业是对人类的一大犯罪。”“您应该感到害臊。您这个灵魂修补匠!”“还我疾病!”“我要控告您!”“健康与毁灭是一致的!”
可是人们并没有说这些话,而是对他客套一番,并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他所遇到的过去的病人现在看上去又胖又健康,跟正常人一样。他们说出的话跟旁边的行人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工作,执行他们的任务,甚至他们当中还有人操纵机器生产。他把他们称为他的朋友和客人时,他们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对所有的正常人承担着巨大的罪责。他们之所以感到痛苦,也许还因为他们与一般人的伟大之处相比显得多么渺小,多么令人哑然失笑。他们过去要占领整个世界的自大狂以及现在突然认为人的生、老、病、死原来是一种自然现象的认识,也是使他们感到痛苦的原因之一。他们的谜解开了,从前他们是为这些而生活的,现在再也不是这样了。格奥尔格感到羞愧,因为他们没有要求他帮助恢复他们过去的病态。他的病人的家属对格奥尔格崇拜得五体投地,简直把他神化了,他们期望他再做出奇迹般的成就。即使病人身体上某些地方出了毛病,他们也相信他会治愈他们的。他的同行们非常敬佩他,羡慕他。他的思想像所有的伟大思想一样精辟而具有说服力,深深地吸引着他的同行。过去谁也没有他这样伟大的思想!同行们争先恐后地在各种不同的病例中试用他的方法,并获得良好的效果,以此来分享他一点点荣誉。他肯定会获得诺贝尔奖。人们早就应该把他推荐为获奖人了,但由于他还年轻,等上几年可能会更好一些。
就这样他被他所从事的新的职业迷住了。他开始摆脱思想上的空虚,并觉得他仿佛面临十分可怕的高山深渊的境地。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俨然是一位救世主,他被那些从前住过精神病院的八百名朋友团团包围着,同时他又被这些精神病患者的数千名家属所崇敬着。如果这些病人没有热恋着的家属,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显得没有什么价值了。
他每天三次巡视医院,并受到精神病患者的热烈欢呼。他对此已经习惯了。病人愈是热烈地向他涌来,愈是兴奋地把他团团围住,他就愈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该说什么话。病人是他的观众。在第一个大厅的前面他就听到亲切的笑语声。一个人刚刚看见他,四周马上就欢腾起来了。他预料到病人会有这种突然的感情变化。大家好像是突然鼓起掌来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格奥尔格完全自如地掌握了这无数的角色。他的思想渴求这一时刻所发生的变化。十二个助手跟在他后面向他学习,有些人年纪比他大,其中大多数人从事这一职业的时间都比他长。他们把精神病学看成是医学的一个专门学科,并把自己看成是精神病患者的管理员。凡属他们这一学科的事情,他们都非常勤奋地做着,充满希望地掌握它。像他们学习的教科书所介绍的那样,他们也专心研究病人发疯病时的语言和看法。他们压根儿就恨这位年轻的院长,因为他成天给他们灌输这样的观点:他们是病人的仆人,而不是病人的老爷。
“你们看,先生们,”当他跟他的助手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我们这些人跟那位天才的精神病患者比起来显得多么可怜、可悲,多么愚昧无知、幼稚可笑而又冥顽不灵啊!我们依靠的是别人的经验,而那位天才的精神病患者却有自己的经验。他独自一人、孤立无援地生活着,就像地球在宇宙间独自运行一样。他可以害怕,可以比我们更多地运用自己敏锐的理解力来解释和保护他自己的生活轨道。他可以相信他五官的虚幻的感觉,我们却不相信我们健康的五官。我们之中少数迷信者还拘泥于前人几千年前所总结的经验。我们需要幻觉、启示和声音——尽快地接近事物和人——如果我们没有这些,我们就要在流传下来的经验中取得这些东西。拘泥于我们贫乏的思想和经验只会使我们成为迷信者。而他呢?他同时是真主、预言家和穆斯林。难道说因为我们在他身上贴上了精神病患者的标签,奇迹就不再是奇迹了吗?我们就像守财奴死死地把着金钱不放一样,把着我们自己的经验和所理解到的东西。什么叫理解?就我们所知道的而言,不过是一种误解。如果有什么纯粹的智慧生活存在的话,那么那个精神病患者过的正是这样的生活!”
助手们假装感兴趣地听他讲话。因为这是关系到他们能否有长进的问题,所以他们不敢怠慢。对他们来说,他的专门方法比他的一般观察更为重要,他们常常笑话他的一般观察。他们记住他灵感来临的一刹那对病人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们把从他那里学来的方法竞相使用,并且坚信他们会取得跟他一样的成就。
一个老头儿,住在这个精神病院已经九年了,他是乡村铁匠,由于他家乡的机器越来越多,结果他破产了。过了几个星期的穷日子后,他的老婆实在忍耐不下去,就和一个军士私奔了。那天早上,他刚刚醒来,开始唠叨他们的不幸,却没有听到她搭腔,这时他才发现她跑了。他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他们结婚二十三年了。她从小就到了他家,她结婚时还很年轻。他到附近的城里去找她也没有找到。他听从了街坊的劝告,到军营去打听那位他素不相识的军士多尔波夫。据说,此人三天前开小差跑了。他可能逃到外国去了,因为他是逃兵,抓到后要受到惩罚的。这位铁匠哪儿也没有找到他的妻子,那天夜里他就待在城里了。街坊们借了钱给他。他走进各家酒店,把头伸进桌底下口齿不清地说:“珊娜,你在这儿吗?”可是凳子下面也没有她。当他把上半身伸向柜台的时候,人们就叫起来:“他要钻到账房里去,小心!”于是大家就把他轰走了。自他生下来起,大家都把他看成老实人。他结婚后,从来没有打过老婆。她常常嘲笑他,因为他总用右眼斜着看人。他容忍了这一切。他只是说:“我叫杰安!我马上就来你身边!”他对她就是好。
他在城里对人们讲他的不幸。大家都给他出好主意。一个臭皮匠说,他应该高兴。他火冒三丈,差点把皮匠打死。后来他遇到一个屠夫,这个屠夫愿意帮他找。屠夫很胖,喜欢夜间活动。他们报告了警察,并到河边检查了一番,看看是否有女尸浮在水面上。凌晨时他们找到一个女人,但不是他老婆。此时大雾迷漫,杰安铁匠没有找到老婆,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屠夫也哭了,并且往河里呕吐了一番。清晨时他把杰安带到屠宰场。大家都认识他,并向他问候。小牛叫起来了,猪也号叫起来了,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儿,杰安叫得更响:“珊娜,你在这儿吗?”屠夫也叫道:“这位铁匠是我的朋友,有人把他的老婆送到这里来了!她在哪儿呢?”男人们都摇摇头。因为铁匠的老婆丢了,屠夫怒不可遏地说,他们把她杀了。他到猪当中去找,那些猪都被吊了起来排成长长的一串。“我找到一头母猪!”屠夫叫道。杰安从四边看了看,闻了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血香肠了,他这一辈子就喜欢吃血香肠。当他闻够了以后,就说道,这不是他老婆。于是屠夫生气了,就骂道:“给我滚开,你这个白痴!”
杰安一瘸一拐地走到车站。他身无分文,抱怨说:“我怎么回家呢?”于是他就躺在铁轨上准备自杀了。火车头没有来,倒来了一位好心人,他发现了杰安,听说是因为老婆的事回不了家了,就送给他一张车票。他坐在火车里,列车员说他的火车票是假的。他说,这是人家送给他的,他老婆跑了!他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到了下一站警察就把他抓起来了。“她在这里吗?她在哪里呢?”杰安的舌头窝在嘴里说,接着他便搂住警察的脖子。警察把他带走了,并把他丢到一个牢房里。他狂怒了许多天,他的老婆丢了,他要是找到她多好啊!
突然警察又把他放回家了。杰安想,她可能已经回家了。到家一看,床没了,桌子也没了,椅子也没了,一切都没了。他的老婆绝不会回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屋子里来的。
“为什么这屋子里都空了呢?”他问他的街坊。
“你欠了我们的债该还了,杰安。”
“我老婆回来睡在哪儿呢?”杰安问。
“你老婆不回来啦,她跟那个年轻军士跑了。你就睡地板吧,你现在已经穷了!”
杰安大笑起来,点着一把火,把村子烧了。他从他表弟熊熊燃烧的屋子里拿出了他老婆的床。他没有把床扛走之前,先把在睡梦中的小孩子掐死了,三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这一夜他有许多事情做。当他把他的桌子、椅子等等一切东西都找到的时候,他的空房子也烧起来了。他就把他的东西拿到田野里去,支起床铺喊珊娜。然后他就睡了。睡觉的时候他在床上给老婆腾出了地方,但她没有来。他在床上躺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等呀,等呀,她始终没有回来。他饿了,特别是在夜里,这饿的滋味人们是难以想象的。他饿得几乎站不起来。下雨了,雨水流到他嘴里,他就喝呀,喝呀。云消了,天上露出了星星,他如果摘得到星星,就把它吞下去,他是多么饿啊!当他不能再坚持下去的时候,他就对圣母发誓,老婆不回来,不睡到他身边,他就不起来。后来警察找到了他。他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起来了。他应该遵守自己的誓言。街坊要把他杀死,因为整个村子都烧了,罪魁祸首就是杰安。他很高兴,嚷嚷道:“不错,是我!是我!”警察很害怕,把他带走了。
在新的牢房里还有个教员,他的发音很好,杰安就给他讲自己的故事。“您叫什么名字?”教员问道。“杰安·勃莱瓦尔。”“胡说!您叫芙尔根,您斜眼看人,一瘸一拐地走路。您是铁匠。当您一瘸一拐地走路时,我就看出您是一个好铁匠。您捕捉您的老婆嘛!”
“捕捉?”
“您的老婆叫维纳斯,那个军士叫马斯,我给您讲个故事。我是有文化的人。我不过是因为偷东西而被抓来的。”
杰安就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听故事。一个好消息,人们可以捕捉她!这就不难了。有个老铁匠干过这样的事。老婆欺骗了他,跟一个大兵、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私通。当铁匠芙尔根去工作的时候,那个色鬼马斯就偷偷地溜进屋子和他老婆睡觉。家里的大公鸡看得一清二楚,大为愤慨,就告诉了主人。芙尔根就锻制了一张网,老铁匠技术娴熟,做了一张十分精巧的网,人们根本看不见。他把它巧妙地放在床的四周。那两个家伙——女人和大兵——爬了进去。大公鸡就飞快地跑去对主人啼叫说:他俩在屋里呢!铁匠很快就把他的表兄弟和堂兄弟们叫来,把村子里的人也叫来,对他们宣布说:今天本人举行一次庆祝会,请你们在外面等着!他悄悄地走进屋子,来到床边,看见了他老婆和那个色鬼,他差点哭了。他跟她结婚二十三年,从来没有打过她!街坊们都在等着。他收紧铁网,他们被捉住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老婆。他把那个色鬼放跑了,村子里的人个个都揍那色鬼一个嘴巴。然后他们走过来问道:你老婆呢?铁匠把老婆藏起来了。她感到很难为情,见不得乡亲父老,而铁匠很高兴。嘿,事情就得这么办!教员说。故事是真的。人们看到天上那三颗星星就可以想到这三个人。这三颗星星就是:火星、金星、水星。这三颗星星都挂在天上。不过看火星要有一双好眼睛。
“现在我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吞星星了。”杰安说。
后来人们就把他带走了。那个教员还留在牢房里。杰安又交了一个新朋友。这个人很漂亮,大家都跟他谈得来,并且愿意到他那里去。杰安捕捉他老婆,有时很顺利,他就高兴;有时不顺利,他就很伤心。这时他的朋友就来到大厅,对他说:“杰安,她不是躺在网里嘛,你怎么看不见她呢?”他说得对。只要这位朋友一说话,他的老婆就出来了。你还是老样子,斜眼看人,老婆对杰安说。他笑了,笑了,并且大声说:我马上就来你身边!我叫杰安!
这个铁匠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九年,并不是不能治好的。但院长对他老婆的研究没有取得什么结果。即使人们找到他老婆,谁能强迫她回到丈夫身边去呢?格奥尔格设想,如果把使铁匠感到欢乐的戏真实地演一演就好了!他设想在他屋子里布置好床和网,铁匠的老婆终于来了,杰安悄悄地进来,收紧他的网,于是两个人破镜重圆,言归于好。杰安越来越兴奋。九年过去了。唉,我要是找到这个女人该多好啊!格奥尔格叹息着。
他几乎天天都帮助杰安找老婆。他强烈地盼望着杰安的老婆能出现在眼前,以便他亲手把老婆交给杰安,好像他把杰安的老婆带在身边似的。他的猴子助手们推测他在搞一个秘密的试验。也许他能用这些话来治愈病人?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单独在病房中干事儿的话,这个人就不会忘记对杰安说那句话:“杰安,她不是躺在网里嘛,你怎么看不见她呢?”不管杰安是悲还是喜,不管杰安爱听还是不爱听,他们都用他们导师的这句话来困扰杰安。他如果睡了,他们就把他摇醒;当他冥顽不灵时,他们就对他嚷。他们摇他,推他,斥责他,嘲笑他。
这样一句话根据说话人的性格和情绪居然有千百种不同的声调。当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效果的时候,这些不同的声调对于铁匠来说,就如同空气一样显得无足轻重,但是这些助手们倒像如获至宝似的找到了一个嘲笑他们院长的理由。他们会说,这个呆气十足的院长几年来一再进行这样简单的试验,还以为用这样一句话就可以治愈病人了呢,可笑,可笑!
格奥尔格恨不得把他们都开除了,但他的前任跟这些人订有合同,他无法这样做。他知道,他们敌视病人。他担心,如果他突然死掉了,他们的前途也不美妙。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这一诚然是无私的、但在他们眼里好像是无用的试验呢?他相信,慢慢地在他周围就会聚集一批医生,这些人有艺术家气质,能够帮助他。他从前任手中接管的助手们最终就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了。他们也感到,他跟他们合不来。他们只好忍气吞声,作为他的学生继续学下去,一旦修业期满,不管在什么地方好歹也能找个安身立足之处。他对人们的内心活动有着细微的感觉,这种内心活动太简单、太迟钝,自人们一生下来起就是协调的,因此不能使人发疯。当他因对付疯病人而高度紧张需要休息时,他便埋头于思考他任何一个助手的精神世界。凡格奥尔格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研究别人,即使他的休息也是如此。不过他在这方面感到很困难。特殊的发现会使他破例一笑。比如那些固执己见、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人对他格奥尔格是怎样想的呢?他们无疑在为下列问题寻找答案:他为什么获得这样的成就呢?他为什么对病人表现得如此热忱呢?科学使他们相信世界上绝对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们一般都忠实于他们时代大多数人的习惯和看法。他们喜欢享受,因此他们认为所有的人都喜欢享受。好享受在我们的时代已经成了风气,它统治着人们的头脑,使人们一事无成。当然他们把享受这个概念理解为传统的沿袭下来的坏习惯,这种坏习惯自有人类以来就已经有了,人们甚至明目张胆、毫不知耻、坚持不懈地追求着享受。
把人类历史上最原始而又非常低级的本能上升到高一级人类的思想境界,即群体的思想境界,并使个人思想完全融合于这群体之中,使人觉得仿佛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个体的人存在似的,这样的思想境界他们是毫无所知的。因为他们受过教育,个体的碉堡把他们束缚在其中,使他们不能接近这群体的思想境界。
我们进行的所谓生存斗争与其说是为了温饱和爱情,不如说是在我们内心深处扼杀这群体的思想。在某种情况下这群体思想表现得如此强烈,它会迫使个人采取无私的、违反个人利益的行动。所谓“人类”——在它未形成概念之前或者这个概念虽已形成,但没有什么“水分”,没有走样子之前——早就作为群体的思想而存在了。这群体的思想就像一个巨大的、未驯化的、生气勃勃的热血动物一样,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咆哮着。尽管它存在已久,但仍然朝气蓬勃,它是地球上最本质的生命体,是地球的目的和希望。我们不了解它,因为我们被错误地看作是个体的人而生存着。有时这群体超越我们,像隆隆的雷雨,像咆哮的海洋,在这海洋中每一滴水珠都欢腾着。这群体也经常分解开来,这时我们就是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孤独的个人。当我们回忆的时候,我们没有领会到,我们原来是一个多而大的整体。“病是人体中的一只残忍的猛兽。”一个在这里已具有理解力的病人说。这猛兽安抚着恭顺的小羊,但不知道它说的话已接近真理了。这时我们之中的群体就准备一场新的进攻。它这时不会分解开来,它也许先在一块地方,然后从这个地方蔓延开来,直到谁对它都不怀疑为止,因为这时已不存在我、你、他了,只有群体的存在。
格奥尔格为这一发现感到得意,他的这一发现就是:群体在历史上和个人的生命上所起的作用,群体对某些精神变化的影响。他成功地在他的病人身上得到了验证。许许多多的人之所以得了神经病,就是因为在这些人身上的群体特别强烈,其愿望得不到满足。他对自己没有其他的解释,对自己的活动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从前他贪图功名,喜欢女人,而现在他关心的是使自我不断地消失在群体中。在自我的活动中,他一步一步地比他周围的其他人更接近于群体的愿望和群体的感觉。
他的助手们试图这样来解释院长的行动,这些解释当然是不合适的:院长为什么这样欣赏这些疯子呢?他们自己问自己道。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疯子,但仅仅是个半疯。为什么他要给他们治病呢?因为他不能忍受这些疯子是全疯,而自己是半疯;或者说,他不能忍受这些疯子是比他彻底的疯子,他妒忌他们。他们的存在使他不得安宁,他们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在他身上有一种病态的倾向,就是像那些疯子那样尽可能多地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世人称他为一个正常的学者。他绝不会做出太多的成就。作为精神病院院长,他的神经是健康的,但愿他很快死去。我愿意做一个疯子!他常像小孩子一样叫起来。他的可笑的愿望当然要追溯到他青年时期的一段经历。人们曾经想检查他一下,把他作为检查对象的请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他的拒绝。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跟这号人最好不要打交道。他从青年时期起就对精神病患者很感兴趣。他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如果他能说服自己,使自己成为疯子,那他就永远有能力了。每个疯子都使他感到愉快,他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从精神生活中比我享受到更多的乐趣呢?他这样埋怨说。他感到自己被人家瞧不起了。他有自卑感,他出于妒忌辛辛苦苦地给疯子治病,一直到把他们的病治好为止。当治愈一个病人、让他出院时,人们应该细细观察和体味他的思想感情。他没有想到还会有新病人进来。他不过满足于暂时的小小的胜利罢了。这就是世人所赞赏的有名的大人物!
——今天,在最后一次查房时,他们连表面的热情都没有了。天气太热,三月末天气的突然变化是很明显的。他们感到自己就像被人看不起的精神病人一样。那些正式的助手们,他们在某个地方也有有格栅的窗子,并且把他们的头凑到格栅边上来看。他们对自己不精确的感觉感到很恼火。一些人会跑到前面去——如果看守人员或病人没有走在他们前面的话——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去开门。今天他们分散地隔开一段距离跟随着格奥尔格。他们情绪不好,咒骂他们这无聊的差使,咒骂他们的头头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病人。他们现在宁愿当伊斯兰教徒,各人都回到自己的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小小天堂里去。格奥尔格听着那亲切的骚动声。他的朋友们已经从窗子上看到他了。他们像他的敌人一样无动于衷地待在他后面。一个令人沮丧的日子,他轻轻地对自己说,既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仇视他。以往他总是领受到人们欢快的感觉,今天他除了沉闷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大厅中令人厌烦地寂静。病人尽量避免在他面前争吵。在窗子周围他们还是有事可做的。他随手刚刚把门关上,他们就闹起来了,又打又骂。女人没有放弃她们的位子,恳求得到他的爱情。他无言以对。一切好的健康的思想此时都背离了他。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令人厌恶的夜晚。一个女人尖叫道:“不,不,不!我不同意离婚!”其他女人一齐叫道:“他在哪里呢?”一个姑娘舌头窝在嘴里兴奋地说:“放开我!”杰安,好心的杰安,威胁要揍他老婆一个耳光。“我已经把她网在网里了,我要抓住她。她跑了!”他抱怨说。“给她一巴掌。”格奥尔格说,他对这二十三年的所谓“忠诚”已经听腻了。杰安打过去,同时自己又为老婆喊救命。在另一个大厅里大家同时都哭了,因为现在天已经黑了。“今天他们都疯了。”看守人员说。“诸神”中有一位大声喝道:“天会亮的!”这位“神”对人们的不敬甚为愤怒。“他是一个大兵。”跟他睡在同一个病房的人对格奥尔格耳语道。有一个人问道:“有上帝吗?”此人还要求得到上帝的地址。一个总是白眼看人的人今天晚上抱怨他的生意不景气,他的弟弟把他毁了。“一旦我打赢官司,我就贮备够穿十五年的衬衫!”“那么为什么人们光着身子走路呢?”他的最好的朋友沉思着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们彼此都很了解。
格奥尔格在第二个大厅才听到人们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男人给他们讲,人们是怎样在他老婆那里捉他的奸的。“我扯她的裤子,可是她没有穿裤子。这时我那岳父从门上的钥匙孔中往里看,并让他的外孙走开。”“在哪儿看?”观众们都吃吃地笑了。他们都在想着这个问题,他们相互之间是多么了解呀。那个看守人员也不无高兴地听他们讲话。一个助手,他同时也是一家报纸的工作人员,把当天晚上那热烈的气氛用具有特色的语言记了下来。格奥尔格虽然没有去看,但他觉察到了,他心里也在盘算着这件事。他是一块走动的蜡版,他把听到的话和看到的表情都不作任何加工地机械地刻到蜡版上。此外这蜡版正在融化中。“我的妻子使我无聊。”他想。他感到病人都很陌生。那通向他内心的门,平时只是半掩着,今天却关得牢牢的。把它撬开?为了什么呢?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办,明天再说。我会在大厅里看到他们大家的。我有八百个病人。我的声誉可能会使精神病院扩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扩大到二千至一万人。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像参拜圣地的队伍一样簇拥着到我这里来,这将更加使我感到幸福。一个世界共和国可望三十年后建立起来。人民任命我为精神病患者的人民委员,周游世界,视察和检阅数百万精神病患者的队伍。我左边站的是智力弱的人,右边站的是智力强的人。我要创建专为智力非凡的动物开办的实验医院,把那些发疯的动物培育成真正的人。我要把那些治愈了的疯子搞臭,并把他们从我们的队伍中赶走。我的妻子是多么渺小。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回家呢?因为妻子在家里等着我。她要爱情。今天所有的人都要爱情。
蜡版印出来了。上面写着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在倒数第二个大厅里,他的妻子突然出现了。她是跑来的。
“一封电报!”她叫道,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就为这件事来的?”和善的态度已经成了他的自然反应了,有时他真想发一通脾气,那才是他伟大之处的最高峰。他打开电报念道:“我已彻底疯了。你的哥哥。”在所有他可能得到的消息中,这一条消息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一个笨拙的笑话吗?一场神秘的欺骗吗?不可能。“彻底疯了”!这样的表达形式他哥哥不会使用。如果他使用这种表达形式,那就说明他出了问题。他把电报给了妻子。看来他非去哥哥那里不可了。他无可推诿,一定要去一下。他没有再多想其他事儿。
他妻子说:“谁呀?你哥哥?”
“噢,对了,我从来还没有对你讲过他的情况。他是当今健在的最伟大的汉学家。在我的写字台上你可以看到他最近写的一些论文。我已经十二年没有看见他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准备乘下一趟快车到他那里去。”
“明天早上?”
“不,现在。”
她撅起嘴巴。
“是呀,是呀,”他若有所思地说,“这关系到我哥哥,他被人愚弄、控制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发这样的电报呢?”
她撕碎了电报。她要是早把它撕碎就好了!病人都冲来捡碎纸片。大家都喜欢这些纸片,都想捡一点作纪念,有几个人甚至把纸片吞下去了。多数人把纸片放在自己的上衣小口袋里,或者放在裤兜里。哲学家柏拉图庄严地站在旁边,他欠了欠身子说:“夫人,我们生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