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世界在头脑中 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
“再说,我们还没有互相问候呢,”当他再一次从外面进来后说道,“但是我知道,你是反对家里人一见面又是拥抱、又是接吻那一套表演的。你这里没有自来水吗?我在外面走廊里看到一个水龙头。”
他打来了水想给彼得洗一洗,并叫他忍受一下。
“我自己来吧。”彼得回答道。
“我高兴地期待着看到你的图书馆。我小时候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书。我远不如你聪明,我没有你那种非凡的记忆力。我那时是个多么笨拙、馋嘴、贪玩的孩子啊!我那时日日夜夜都想玩,缠着母亲不放。你一开始就有自己既定的目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潜心攻读的人。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些顺耳的话。你希望我沉默,让你安静。请不要生我的气,我今天可不想沉默,不想让你安静!我十二年没有见到你了。八年来我只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你没有亲笔给我写过信。很可能再过八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给我写信。你不会到巴黎来的。我知道你对法国人的态度,你不喜欢旅行。我也没有时间来看你,我的工作负担很重。你也许听说过,我在巴黎附近的一家医院里工作。你说说看,如果不是现在,我什么时候来感谢你呢?我要感谢你。你太谦虚了。你还不知道,我要在哪些方面感谢你:我的品德和性格,我对科学事业的热爱,我的生存,我之所以能摆脱女人的纠缠,我之所以能严肃地对待伟大的事业,谨慎地处理小事情,像你那样比雅各·格林还要认真地对待这一切,所有这些我都要感谢你。归根结底你也是促成我后来转学精神病理学的人。你促使我对语言问题产生了兴趣,并在研究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语言问题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当然像你那样心目中完全没有自我,全心全意醉心于研究,完全为了工作,为了尽自己的义务,就像康德和孔子所要求的那样,我是永远做不到的。我担心我的意志力太薄弱,做不到这一点。我喜欢赞扬,我也许需要这赞扬。你是值得羡慕的人。你得承认,意志力这样强的人是很少的,简直少得可怜。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家族中出现两个意志力都很强的人呢?再说,我非常爱读你写的关于康德、孔子的论文,你写得太引人入胜了,比康德和孔夫子的原著读起来还要有趣。你的论文语言尖锐,富有创见,思想深刻,知识渊博,对各种流派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你可能看到了一位荷兰评论家对你的作品的评论,在这篇评论中他把你称为精通东方文化的雅各·布克哈特。不过你对自己要求一贯很严。我认为你的知识比雅各·布克哈特更广博。你之所以不轻率地发表看法,总是要求很严,部分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我们时代的知识越来越丰富,即使自己的知识渊博,发表的见解也难免挂一漏万;但最大的原因恐怕是由于你个人,是由于你孤僻的性格。布克哈特是教授,他要讲课,在表达他的思想时难免要受外界的一些影响,从而使自己的讲课带有妥协的色彩。你对中国诡辩家的论述好极了!你用寥寥数语——比我们所看到的希腊古典文章还要少——就把那些诡辩家的世界观说清楚了,应该说把他们不同的世界观,因为这些世界观彼此是有区别的,就像一个哲学家跟另一个哲学家有区别一样。你最近的有分量的论文使我十分感动。你说,亚里士多德学派在西方世界所起的作用跟孔子的儒家学派在中国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亚里士多德是苏格拉底孙子辈的学生,他吸收了古希腊各种流派的哲学。在他的中古时期的追随者中有不少甚至是基督教徒。为了维持儒教的生命力,以后的儒家学派也同样把墨子学派、道教以及后来的佛教中凡是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都进行了加工,并吸收到儒教里面来了。人们既不能把儒家也不能把亚里士多德学派称为折衷主义者。他们所起的作用——如你的非常有说服力的论证所表明的那样——是非常相近的,一个是对欧洲基督教中古时期所起的作用,一个是对中国宋朝时期所起的作用。我当然不懂得这些方面的事情,因为我不会中文,但是你的结论关系到每一个想找到自己思想根源的人。我想知道,你最近在研究什么呢?”
当他给彼得洗手、包扎时,便不停地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观察哥哥的脸,看看他的话对哥哥会有什么反应。他提问后就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老这样看着我呢?”彼得问,“你把我和你的病人混淆起来了吧?我的科学见解你只懂了一半,因为你的文化水平太低了。不要讲这么多!你也不要感谢我。我反对阿谀奉承。亚里士多德也罢,孔子也罢,康德也罢,都跟你没有关系。对你来说,女人更好一些。如果我对你有什么影响的话,你就不会当疯人院的院长了。”
“唉,彼得,你对我……”
“我现在同时写十篇论文。所有的论文都是互相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你背地里把它们都说成是语言学论文。你嘲笑概念,而工作和义务对你来说就是概念。你只相信人,当然最相信的是女人。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彼得。我给你说,我不懂中文。‘san’叫做三,‘wu’叫做五。这就是我所懂得的全部中文。你自己不开口,我哪里知道你的手疼呢?我不得不亲自看一看你的脸,幸亏你的脸比你的嘴会说话。”
“那就快些吧!瞧你那蛮横的目光!你别管我的科学事业了!你不必虚情假意地对科学发生兴趣,你还是去管你的疯子吧!我也不想过问那些疯子。你的话说得太多了,因为你一贯和人打交道!”
“好,好,我马上就包扎好了。”
格奥尔格的手感觉到,彼得在说话激烈的时候是多么想站起来啊!他的自信是很容易被激发起来的。这样的自信心,十几年前他就常在心理矛盾的情况下表达过。半小时后他就蹲在地上,显得小而虚弱,只剩下一小堆骨头了,从这一小堆骨头里发出来的声音像是一个挨了打的小学生发出来的声音。他现在正想方设法用几句厉害的话进行反抗,并想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作为武器来反抗。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看看你楼上的书。”格奥尔格包扎完了以后说,“你是跟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下面等着我?你今天要好好休息休息,你流血太多了。你躺下睡上一个小时吧!待会儿我来接你。”
“你想在这一小时内干什么呢?”
“看看你的图书馆。看门人不是在上面吗?”
“要看我的图书馆你得花上一天的时间,一个小时看不到什么东西。”
“我只是大略地看看,以后我们俩再在一起好好看吧。”
“你就待在这里吧。我警告你不要上去!”
“警告我什么?”
“屋里有臭味。”
“什么臭味儿?”
“给你说得明确一些:女人臭。”
“你夸大了。”
“你是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不是!”
“就是好色之徒!难道你不是吗?”彼得的声音突然变调了。
“我理解你为什么这样仇恨那个女人,彼得。她理应遭到你的仇视。确实该更加仇视她。”
“你不了解她!”
“我知道,你吃了很大的苦头。”
“你像一个盲人谈论颜色一样!你有幻觉。你把她看成是你的病人了。你的脑袋看起来像个万花筒。你完全按照你自己的爱好变换颜色和形状。颜色,所有的颜色,我们都可以叫出它们的名字!你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最好保持沉默!”
“我会沉默的。我只想对你说,我理解你,彼得。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跟过去不一样了,所以我那时就变换了专业。跟女人交往是一种不幸,这是人类精神上的一种沉重负担。谁要是认真地对待自己承担的义务,就必须摆脱女人,否则就一事无成。我不需要病人的幻觉,因为我的健康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在这十二年之中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你很幸福,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生活,而我却是在经受了惨痛的经验教训后才知道了这一点。”为了得到彼得的信任,格奥尔格语调平淡,没有特别加以强调。他的嘴角上也呈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彼得的怀疑在增长着,他的好奇心也在增长着,人们可以在他那愈来愈拉紧的眼角上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你穿得倒挺讲究!”他说。这是他对格奥尔格失去信心的唯一答复。
“这实在是迫不得已,真叫人讨厌!我的职业迫使我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一个医生穿着讲究并给病人精心治疗,就会给没有文化修养的病人一个深刻的印象。某些忧郁伤感的病人看到我穿着笔挺的衣服,就觉得这笔挺的衣服比我说的话高雅多了。我如果不给他们治病,那他们就永远处于一种痛苦的野蛮状态之中。为了给他们——即使为时已晚也罢——开辟学习的道路,我必须给他们治病,使他们健康起来。”
“你什么时候这样重视学习的?”
“自从我认识了一位真正博学多才的人以来,我就这样重视了。他作出了成就,而且每天仍在继续作出成就。他的思想是坚定的,不动摇的。”
“你指的是我。”
“否则还会是谁呢?”
“你的成就是建立在无耻的阿谀奉承上的。现在我可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倾心地围着你团团转了。你是一个奸刁的骗子。你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谎言。你是因为喜欢谎言才当上精神病医生的。为什么不当演员呢?在你的病人面前你应该感到羞耻!真话对病人来说是痛苦。当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就会抱怨。这样的可怜虫我是能想象出来的,他正在对某种颜色产生幻觉。‘我看到的都是绿色。’他抱怨说,也许他还哭呢。他为这可笑的绿色伤透脑筋,可能已经折腾了好几个月了。那么你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会干什么。你就去奉承他,抓住他这唯一的致命弱点不放,他哪儿能没有弱点呢?人就是由许多弱点组成的。而你对他则称‘好朋友’或‘亲爱的’等等。他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他先是尊重你的看法,然后也尊重他自己的看法。他也许就是上帝赐给我们大地的最后一个可怜虫。你对他倾注着尊敬的感情。他刚刚当上——也许有一种不公正的偶然情况,即没有副职,只有正职,这种情况应该排除——精神病院副院长时,你就给他说了真话。‘亲爱的朋友,’你对他说,‘你看到的颜色根本不是绿色,而是——而是——我们且说是蓝色吧!’”彼得的声音又走调了,“你是不是这样给他治病的?这样治病不行!他的老婆在家里还跟从前一样折磨他,她把他一直折腾到死。‘人病得快死的时候,就像疯子一样。’王充说。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生活在公元一世纪,即公元27年至98年,中国后汉时期。他对幻梦、神经错乱以及死知道得比你们那个所谓的科学要多得多。你治疗病人要从病人的老婆着手!只要他还有老婆,他就会神经错乱,就会奄奄一息,岌岌可危。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的话,就把他老婆清除掉!这一点你做不到。你没有这样的女人,如果你碰到这样的女人,就会把她留在身边了,因为你是好色之徒。你把所有的女人都关到你的精神病院里去吧,你跟她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即使你四十岁就呆痴了,完蛋了,死了,你至少也做了一桩大好事:治愈了有病的男人。你知道,这样你会获得很大的荣誉!”
格奥尔格注意到,彼得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变调的、走样的。这一走调就足以表明,他的思想已回到楼上那个女人身上去了。他说话时根本没有谈到她,可是在他的声音里就已经流露出他对她的刻骨仇恨。很明显,他希望格奥尔格把她清除掉。这是他感到十分困难、十分危险的任务。如果格奥尔格完成得不好,彼得会骂他的。人们要迫使彼得尽可能多地放弃他的仇恨。如果他把那些他所记得的事情简单地、原原本本地追叙一下该多好啊!格奥尔格懂得在回顾的时候如何抹去回忆中的伤痕。但彼得绝不会讲他自己的情况。他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知识领域之中了。在这里触动一下他的敏感之处要容易一些。
“我想,”格奥尔格十分同情地说,“你把女人的作用估计得过高了。你对她们太认真,你把她们看成了跟我们一样的人。而我只把女人看成是暂时不可避免的祸害。有些昆虫处理得比我们好。一只或者几只雌虫产下了一整窝昆虫,其他的昆虫都退化了。人难道能比白蚁群居在一起更紧密吗?这样一窝昆虫是由千千万万个雄性和雌性昆虫所组成的——这些昆虫都是有性别的!但只有为数不多的昆虫具有生殖能力,其他绝大部分昆虫都没有。但这绝大部分昆虫却害怕那几只雌虫。一窝昆虫可谓成千上万,它们看起来是毫无意义地生下来,毫无意义地死去,但我在这一窝昆虫中看到了昆虫的性解放。它们为了使绝大部分昆虫免于交配,就只让他们之中一小部分具有生殖能力。如果它们允许所有的昆虫都具有交配能力的话,那么这一窝昆虫就势必全部毁掉。我无法想象,如果一窝白蚁纵情放荡,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那些小昆虫就会忘记它们本来的任务,都成了狂热的盲目分子。每一只昆虫都在为自己奋斗,它们成千上万地追求自己的目的。一股狂热的追逐在它们之中蔓延开来,这是一种群众性的狂热。昆虫中的‘战士’离开了它们的岗位,整个窝都陷入了爱情的追逐之中,但它们又不能交配,因为它们已经没有性器官。吵吵闹闹,乱成一片,引来了蚂蚁大军的入侵。它们的死敌——蚂蚁大军——通过没有‘卫士’守卫的大门,长驱直入。有哪一个‘卫士’想到要保卫它们的‘窝’呢?它们个个都想‘恋爱’。于是这个‘窝’——它本来是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人类也是希望这样的——就只好毁于‘爱情’之中,毁于一种冲动之中。人类也受着这样、那样的冲动的煎熬而艰难地生活着。本来十分有意义的事情也会因为某种冲动而突然转向其反面,变成毫无意义的事情。人们无法把这种情况跟任何东西加以比较。这种情况就好像是你在大白天十分理智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同自己的书被推到大火之中一样。谁也没有威胁你,你自己有钱,你需要用多少就可以用多少。你的论文一天比一天全面广泛,并富有自己的特色。你手头有稀有的古书,你写出了杰出的手稿,没有一个女人能跨进你的门槛。你工作起来感到很自由,而且感到书也保管得很好——但你却会无缘无故地在这样一个幸运的无限美好的状态中点着你的书,使你和你的书全部焚毁,这就是一种冲动可能造成的结果。这近乎于那种昆虫窝可能发生的现象,一种突然出现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只不过没有那么大的规模罢了。我们能否做到像白蚁那样没有性别呢?我一天比一天更相信科学,而愈来愈不相信爱情的不可代替。”
“根本没有爱情!凡没有的东西既不能代替也不能不代替。我要同样坚定地说:没有女人。白蚁跟我们没有关系。谁在那里受女人的苦呢?Hic mulier, hic salta!我们现在还是来谈人的问题!雌蜘蛛在玩弄了那些雄性弱者之后就把雄蜘蛛的头咬断,只有雌蚊子吮吸人的血,这一切都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在蜜蜂中屠杀雄蜂是残酷的。不需要雄蜂,为什么要饲养它们呢?如果它们有用,为什么要屠杀它们呢?我认为各种动物中最残酷、最恶劣的动物要算雌蜘蛛了,而雌蜘蛛就代表了所有的女性。它的网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刺目的蓝色的光。”
“你说的尽是动物。”
“因为我对人知道得太多了。我不想从人谈起。对于我自己的情况我不想说,我的情况也是一例。我知道上千种恼人的情况,每一种情况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最恼人的。真正伟大的思想家都相信女人是没有价值的。你可以把孔夫子的《论语》翻一翻,那里头就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发表了许许多多意见和看法,但你就找不到一句赞扬女人的话!沉默的大师用沉默回避了女人。即使为女人举行葬礼——这是一种礼仪问题——他也觉得不合适,有失体统。他的妻子——他跟她很早就结了婚,他不是出于一种信念,更不是出于什么爱情,而完全是根据当时的风俗习惯才跟她结婚的——后来死了,他的儿子伏在尸体上号啕大哭。儿子哭得捶胸顿足,因为她碰巧是他的母亲。儿子认为谁也代替不了母亲。孔夫子这个父亲就用严厉的语言叱责了儿子的悲痛行为。Voilà un homme!他的经验使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鲁国的国君请他当了几年大臣。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人民休养生息。人民对于领导他们的男人们给予了鼓励和信任。鲁国的邻国就非常妒忌。他们担心古老的均势要被打破。他们用什么办法使孔夫子靠边站呢?他们之中最狡猾的国君是齐国的国君,他给他的邻国,即孔夫子在那里做大臣的鲁国,送去了八十个精选出来的美女。这些美女把鲁国年轻的国君团团地缠住,她们使他意志消沉,使他对治理国家大事不关心了。孔夫子出的主意他听不进去了,他觉得在这些美女身边最舒服。孔夫子的伟大事业就是毁在这些美女手里的。他只好拿起拐杖,周游列国,目睹民众的疾苦,希望给各国国君施加一些好的影响,但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些国家的当权者都被女人捏在手里。最后他十分悲愤地离开了人间,但他的精神是高尚的,人们不必抱怨。我在他说的几个短句子中感觉到这一点。我也不抱怨。我只想推广他的思想,并从中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
“孔夫子同时代的人是释迦牟尼。他们二人远隔千山万水,怎么能彼此了解呢?也许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连另一个人的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问师父道,‘为什么女人在公众的集会上没有席位呢?为什么她们不能经商,不能通过谋取一个职业来养活自己呢?’”
“‘阿难,女人易怒;阿难,女人吃醋;阿难,女人忌妒;阿难,女人笨拙。阿难,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在公众集会上没有席位,为什么她们不能经商,不能通过谋取一个职业来养活自己的道理。’”
“女人请求佛祖让她们进佛门,释迦牟尼的弟子们就为她们说情。很长时间佛祖拒绝作出让步。几十年以后佛祖才宽容她们,同情她们,违反自己的明鉴给她们开办了尼姑庵。他为尼姑立了八条法规。第一条说:”
“‘一个尼姑,即使是当了一百年的尼姑,都要尊敬每一个和尚,哪怕是刚刚剃度的和尚;在和尚面前要站起来,两手合十,低头鞠躬,毕恭毕敬地向和尚致敬。尼姑必须尊重这一法规,高举它,神圣地执行它,终生不得逾越。’”
“那第七条也是用同样的语言谆谆教诲她们要神圣地执行之,其中说:‘一个尼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以任何方式诽谤或责骂一个和尚。’”
“那第八条法规是:‘从今天起,尼姑在男人面前不得张口说话,但和尚可以在尼姑面前张口说话。’”
“尽管高明的佛祖为提防女人而提出了这八条法规,还是出了问题,佛祖很沮丧地对阿难说:”
“‘阿难,假如按照完美无缺的庄严宣布的教义和法规,不同意女人修行出家,云游四海,那么我们的神圣遨游就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我们的教义就会存在一千年。但是,阿难,如果一个女人修行出家,云游四海,那我们的神圣遨游就不会持续很长了,我们的教义只能存在五百年。’”
“‘阿难,这就像生长茂盛的水稻田一样,如果遭到一种叫稻瘟病的袭击,那么这块稻田就不能久存了,这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教义和法规容忍女人修行出家,云游四海,我们的神圣遨游就不能持久。’”
“‘阿难,这就像生长茂盛的甘蔗田一样,如果遭到一种叫蓝色病的袭击,那么这块甘蔗田就不能久存,这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教义和法规容忍女人修行出家,云游四海,我们的神圣遨游就不能持久。’”
“从这种有关信仰的语言中我听到人们绝望的声音,一种沉痛的声音,这是我在其他任何地方或在无数的言谈中都听不到的,这就是我们要从佛祖那里继承下来并流传下去的。”
“‘像树木一样坚硬,
像河流一样弯曲,
像女人一样凶狠,
这样凶狠,这样愚笨——’”
“这是一首古老的印度民谣,听起来跟所有的格言一样亲切,它用可怕的事物进行比较,颇有特色地表达了印度的民间看法!”
“你所讲的对我来说只有个别的东西是新鲜的。我非常赞赏你的记忆力。你从流传下来的浩瀚典籍中引用合适的例证。你使我想起古代的婆罗门教徒,他们把还没有形成文字记载的吠陀经以比任何一个民族的圣书都大得多的范围口头传授给弟子们。你的头脑里有各国的圣书,不光是有印度的圣书。但是你的科学的记忆有一个危险的缺陷。你看不到你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对于你自己的经历却不记得。如果我可以请你办一件我不能办到的事情的话,那么就请你给我讲一讲,你是怎样上了那个女人的当,她是怎样欺骗你、怎样折磨你、怎样转化你的。你就按照古老的印度民谣详细讲一讲那个女人的凶狠和愚笨,以便让我作出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毫无自己的看法就接受你的判断——你大概做不到这一点。为了使我高兴,你大概会冥思苦想,但毕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你看,你就缺少这样的记忆,而我却有这样的记忆,在这方面我比你强得多。我碰到或接触到的人,凡是他们对我说过的事情,我都不会忘记。不过那些针对像我这样的人说的话和看法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被忘却。这就是我所说的感性记忆,这种记忆是艺术家所具备的。两样东西合起来,即感性记忆和理性记忆——这后一种是你的记忆——才能使一个人变成一个完善的人。我也许对你估计过高了。如果我们二人融合成一个人,那就会形成一个精神上完美的人。”
彼得闪动了一下左眼眉毛。“回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即使女人能看书,她们也靠这种回忆来获取自己的精神营养。我对我所经历的事情记忆犹新。你喜欢猎奇,我可不是这样。你每天都想听点新鲜故事,而今天又想在我这里听到一点新鲜故事来排遣自己的精神空虚。我不像你那样爱听新鲜故事,这就是我们俩之间的差别。你靠你的那些疯子生活,我靠我的书。哪一种更令人满意些?我可以待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里而不感到寂寞,我脑子里就有我的书;而你却需要一个疯人院。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你使我很遗憾,你本来就是一个像女人一样的人。你好猎奇。你走吧,去猎取奇闻吧!我决计待在这里不走。如果我安心思考一个问题,我可以几个星期不出大门一步。你忙忙碌碌,不断地想获取新的思想,你管这种能力叫直观能力。如果我患有一种神经错乱的幻觉,我就感到骄傲。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种幻觉产生出更多的性格和力量呢?请你想一想迫害狂吧!如果你想奋发上进,对这个问题加以研究,我就把我的图书馆送给你。你是一条狡猾的泥鳅,你回避任何强有力的思想。你不会使一种癫狂病平息下来。我也不会,但我有制服癫狂病的才能,这就是我的性格。你听到这话可能以为是吹牛,但是我证明了我的性格能办到这一点。我凭借个人的意志,不依靠任何人,甚至没有一个知情人,把自己从一种压力下、从死神的魔掌中、从该死的花岗岩的棱角下解脱出来。如果我要等待你来帮助我的话,我会在哪里呢?在上面!我只好放弃我的书流落街头。你不知道,我都有些什么书,你先熟悉熟悉吧。我也许是个罪犯。按照严格的道德标准来看,我是个罪犯,我愿意承担这个罪名,我无所顾忌。死亡使夫妻分离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什么叫死?是机能的停止,是对生的否定,是毁灭。我应该等待这种死亡吗?难道我要仰求一个顽固而又陈腐的变幻无常的人的恩赐吗?如果有人帮助一个人去工作、去生活、去读书的话,谁还能等待呢?我仇恨那种变幻无常的人,而且远胜过仇恨死亡!我有理由仇恨这种人。我将向你证明,所有的女人都活该被仇恨。你以为我只善于研究东方文化,研究东方文化所需要的证据可以从专门领域中获取——你就是这样想的。我将给你举出使你眼花缭乱的例子,但绝不是谎言,而是地地道道的真理,各种各样的真理,既是针对感性又是针对理性的真理,尽管对你来说只是感性起作用,你这个女人。我要说出许许多多真理,一直说到你的眼前发蓝而不是眼前发黑。蓝色,蓝色,蓝色,因为蓝色是忠诚之色!算了,不谈这些了,你把我从开头的话题中引开了。幸好我们都维持在文盲的程度上。你贬低我了。我应该沉默。你把我变成了破口大骂的美该利,我这样说是有道理的!”
彼得喘着气。嘴周围的肌肉激烈地抽搐着。人们看到里面的舌头在拼命地活动着,它使人想到它简直像个快要淹死的人在水中挣扎一样。额头上的抬头纹也不那么有规则了。他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不断地用手去摸。他把三个指头放在皱纹上,由右向左用力地抚摩着。那第四条皱纹就由它去了,格奥尔格这样想。奇怪,那下面的裂缝是嘴巴,嘴巴有嘴唇和舌头,跟我们大家一样。这谁能想到呢?他什么也不愿意给我讲。他为什么不信任我呢?他是多么傲慢。他担心我暗地里嘲笑他,因为他居然结婚了。他小时候就大谈反对爱情,到了成年的时候,他干脆不屑于谈这种爱情之类的事情。“如果我能碰到阿佛洛狄忒,我一定把她打死。”犬儒派的鼻祖安提西尼,因为说了这样的话,所以彼得喜欢他。这时来了个老妖精,拽着杀阿佛洛狄忒的人,把他投入了灾难。好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他是多么坚强地屹立在那里啊!格奥尔格有点幸灾乐祸。彼得侮辱了他,他对侮辱习惯了,但这种侮辱切中要害。彼得的话是有意义的。格奥尔格没有自己的病人确实无法活下去。他需要病人胜于需要面包和荣誉,他们是他的精神和灵魂的支柱。他用来刺激彼得说话的那条锦囊妙计宣告失败了。
他没有再叙述下去,而是骂格奥尔格,并且承认自己犯了罪。他回避不谈那个女人。为了使自己对这种该诅咒的事实不太感到内疚,他给自己扣上罪犯的帽子。意识到自己犯罪,而其实并没有真正犯罪,这是可以容忍的。他性格和品质的完整性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了证实。彼得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胆怯的人。他没有把那个女人赶出家门,而是自己出走了。他是一个又高又可笑的人,在外面待了一些日子,迷失方向地走来走去,最后走到了看门人的小房间里,在这里服刑,忏悔自己的罪过。为了在这里不感到无聊,他给他弟弟打了电报。这是在他的完整的计划中针对他弟弟的一个特别决定。他应该把那个女人赶出家门,跟她一刀两断,并使看门人安分守己。他要心安理得地放弃自己的犯罪感,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被“解放”了的扫得干干净净的图书馆中来。格奥尔格把自己看成是部机器的重要部件。为了维护彼得的遭到威胁的自信心,他已经开动了这部机器。左手小指头关节断了是件区区小事。彼得仍然使格奥尔格感到遗憾。这种假装出来的神经失常,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毁坏别人的尊严,跟他玩他常和别人玩的把戏等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厌恶。他本来是很愿意让对方理解到,他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他决定无私地、谨慎地、就像对待公务一样地帮助彼得恢复他安静的学者生活。他保留若干年以后进行一次小小的报复的权利。当他以后再次看望彼得时——现在他就决定以后一定来看望他——他将向他热情地、但却是无情地辩论他们之间在这小房间里真正发生的冲突。
“你有理由?那就把理由摆出来吧!我相信你的原理其源出自中国或印度。”
格奥尔格准备多费一些唇舌,盘问他哥哥的情况,想图简单是不能奏效的。因为彼得拒绝简单地叙述情况,格奥尔格就不得不从号称为科学的原理中找出他哥哥念念不忘反对妻子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如果他没有找到这个肉中刺,他怎么替哥哥把肉中刺拔出来呢?如果他不知道哥哥的不安在何处,这不安到底是什么,他怎么去帮助哥哥呢?
“我就谈欧洲,”彼得许诺道,“在这里关于女人的问题还可以谈得更多。无论是德国还是希腊的具有代表性的伟大民间史诗,都是以女人的动乱为题材的,至于其影响就不必谈了。你大概很欣赏克里姆希尔特胆怯的复仇吧?她自己亲自去参加战斗,冒了一点点风险吗?没有。她只是煽动别人去战斗,自己则制造阴谋诡计,滥用别人的力量,背叛别人。最后当她觉得没有什么危险时,她才亲手砍下了被绑着的巩特尔和哈根的头。她为什么这样做呢?出于忠诚吗?出于对西格弗里德的爱情吗?不是!对西格弗里德之死她倒是要负责任的。复仇女神鞭挞她吗?她会因复仇而自我毁灭吗?不!不!不!她并没有作出什么英雄业绩。她关心的不过是尼伯龙根宝物!是她自己胡说八道才使宝物丧失的。她是为宝物复仇的。即使最后的时刻她还希望从哈根那里获知宝物的下落。我原谅诗人或在诗人以前就创作了这部史诗的人民。克里姆希尔特应该被打死才对!”
原来她贪得无厌,总是向他要钱,格奥尔格想。
“希腊人就更不对了。他们对海伦什么都原谅,因为她是个美人儿。我每次看到她在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身旁假献殷勤、频送秋波时就气得发抖。她倒若无其事——十年战争,最强壮、最英武、最优秀的希腊人为她而牺牲了,特洛伊城成了废墟,帕里斯——海伦的情人也死了。她要是沉默倒也罢了!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恬不知耻地谈论那个时候的事情。‘……为了获得我频送的秋波,希腊的英雄奔赴特洛伊战场。’她叙述奥德修斯是如何化装成乞丐混进被围困的特洛伊城,并杀死了许多人。”
“‘特洛伊的女人大声叹息着,
而我的心却乐开了花。
我诅咒那癫狂,是女神阿佛洛狄忒,
管我女儿,使我忘乎所以,
叫我离开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
离开我的床帷轻纱。
我早就思念着欢欢喜喜再回老家。’”
“她就是这样向客人叙述这个故事的。在墨涅拉俄斯的面前她也是这样叙述的。她说,她思念着他,要回到他身边,他应该理解这才是她真正的道德。她就是这样向墨涅拉俄斯献媚取宠,获得墨涅拉俄斯的欢心。那时我觉得帕里斯在心灵和体格上都比你墨涅拉俄斯美,这才是海伦内心想说的话,今天我才知道,你和他同样俊美。可是谁想到,这时帕里斯早就死了呢?对一个女人来说,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美。她有什么就喜欢什么。她还从这种性格的弱点中得到了好处,并且还献媚取宠。”
格奥尔格想:她指责他那可怜的形象,并与一个稍许好一些的形象私通来欺骗他。等到那个形象稍许好一点的人死了以后,她又极尽献媚取宠之能事,再回到前夫的身边。
“噢,荷马比我们更了解女人!盲人应该教育教育我们这些有眼睛的人。你想一想那个阿佛洛狄忒是怎样跟别人私通的吧!赫淮斯托斯做她的丈夫,她觉得还不够味儿,因为他走路一瘸一瘸的。那么跟谁去私通呢?跟阿波罗私通?他跟赫淮斯托斯一样是个诗人、艺术家。赫淮斯托斯本来长得很俊美,但在煤烟纷飞的锻铁炉旁失去了,这是她一直感到惋惜的。跟哈得斯私通?他是阴间里的人,面部漆黑,非常神秘。跟波塞冬私通?他彪悍而急躁,使风暴肆虐海上,他也许是她的真正主人,她正是来自他的大海。跟赫耳墨斯私通?他深知许许多多阴谋诡计,包括女人的各种手腕;他机智,办事能力强,连恋爱女神都被迷住了。不,上面所列举的诸神她都不喜欢,她喜欢阿瑞斯,他脑子里空空如也,用肌肉塞满脑壳;他是个红毛蠢物,希腊雇佣兵之神,脑子不管用,但拳头很厉害;他的粗暴是无限制的,其他一切,一言以蔽之:愚昧无知!”
格奥尔格想,现在说到看门人了,看门人是他第二个感到恼火的人。
“由于阿瑞斯愚昧无知才上了人家的圈套,被人家用网捉住。每当我读到赫淮斯托斯把他们俩捉到一个网里时,我就高兴地合上书,狂热地十次二十次地吻着荷马的名字。但我也关切地了解他们的结局。阿瑞斯满面羞愧地悄悄逃走了,他虽然是一个蠢驴,但仍不失为一个男子,因为他脸上至少还有一丁点儿羞愧之色。而阿佛洛狄忒则若无其事地跑到培福斯,那里有她的庙宇和祭台,她便在那里休息——众神都笑话她被捉了奸——大大化妆一番,以洗刷她的耻辱!”
当他捉住他们二人时,格奥尔格想,看门人悄悄地溜了,那时他还识相,还觉得害臊,在这样博学多才的学者面前没有动拳头打人。而她则厚颜无耻,若无其事,拎着自己的衣服跑到旁边房间里去穿起来。杰安,你在哪儿呢?
“我猜出你的想法了。你以为,奥德修斯不同意我的看法,是吗?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三个名字:卡吕普索,瑙西卡和珀涅罗珀。我马上来揭露这三个自古以来公认的美人。在这之前我先要介绍一个女人,叫喀耳刻,她把所有男人都变成了猪。卡吕普索非常爱奥德修斯,她把他挽留了七年之久。白天奥德修斯伤心地坐在海边哭泣,他因想家和羞辱而感到苦恼;夜里他必须跟她睡觉,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每夜都必须跟她睡觉。他不愿意,他要回家。他勤劳,智勇双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是一切时代最伟大的演员,而且是一位英雄。她看见他哭了,她知道他因为什么而痛苦。他无所事事,与世隔绝,在她身边虚度了他最宝贵的年华。她不放他走。她本来永远也不会放他走的。这时赫尔墨斯向她传达了上帝的旨意:释放奥德修斯。她必须服从命令。她滥用了仅余的几个小时,甜言蜜语地哄骗奥德修斯。我是自愿放你的,她表白说,因为我爱你,我可怜你。他看透了她,但他没有说话。一个女神就是这么办事的。对她这个神来说红颜永远也不会衰老,所以她需要男人,需要永恒的爱情。她才不体恤像奥德修斯这样的凡人呢!他的生命有限,已经过去一半了。”
她从不使他安宁,格奥尔格想,不管是夜里,也不管他是否在工作,她都不使他安宁。
“对于瑙西卡人们知道得很少。她太年轻,人们只看到她的品貌。她说,她希望能找到奥德修斯这样的男子做丈夫。她看到他光着身子站在海边上,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他很美,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是根据身体状况来选择的。关于珀涅罗珀有许多传说,她等奥德修斯等了二十年。这数字是对的,但她究竟为什么等他呢?因为她无法对求婚者作出决断。奥德修斯的优点胜过所有的求婚者,没有一个求婚者使她满意。她爱奥德修斯吗?真是奇谈!当他打扮成乞丐归来的时候,他的老仆人认出了他,高兴得要死。而她没有认出他,她还是那样高高兴兴地生活着。她每夜只是在睡觉之前哭一下。起初看起来她在思念他这个火热的壮汉子,以后这哭泣对她来说就成习惯了,成了她不可缺少的安眠药。为了哭一哭,她不需要拿洋葱头擦眼睛,只需要想一想她亲爱的奥德修斯,眼泪就可以流出来,她这样哭着哭着便可以睡着了。那位好心的老管家欧律克勒亚是奥德修斯的老乳母,她心肠软,总是忙忙碌碌。当她看到求婚者被打死、那些不忠的女仆被吊起来时,真是欣喜若狂!奥德修斯是复仇者,是被侮辱者,但也不得不指责她这样高兴是不应该的!”
从他谈到珀涅罗珀和欧律克勒亚的问题上可以看出他反对节俭,她原来可能是他的女管家。
我把阿伽门农——他被妻子所杀——对奥德修斯说的话看成是荷马给后人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对你的夫人不要太信任,
永远不要把全部实情告诉她,
而要讲一半,藏一半……
把航船悄悄地朝祖国的彼岸开去,
不要让女人们知道,
因为她们没有信念和忠诚。’”
“残酷也是希腊女神的主要特性。男神就人道多了。赫剌克勒斯被赫拉无情地折磨着,他受的折磨比谁都厉害。当他最后死去、终于摆脱了那些可怕的女人时——那些女人使他死得很惨——赫拉还耍阴谋不让他成神。天上的男神们希望酬劳苦难深重的赫剌克勒斯,他们对赫拉冷酷的仇恨感到惭愧,为了给赫剌克勒斯以适当的补偿而决定授予他神的称号。这时赫拉就鬼鬼祟祟地把一个女人送给他:把自己的女儿赫柏许配他为妻。男神们胸怀坦荡,对女人都既往不咎。他们还以为能娶神为妻是一种幸福。赫剌克勒斯也无能为力。如果赫柏是一头狮子,他就会用棍棒把她打死。但她是女神。他微笑着表示感谢,只好接受了。天神使他摆脱凡胎成了神,并与女神结成了夫妇,使他们成了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面临蓝色海洋的俄林波斯山的不死的夫妇……”
他最担心的是他不能解除这个夫妻关系。格奥尔格对彼得想要离婚感到高兴。彼得沉默不语,眼睛紧张得发呆。
“你说,”他迟疑地说,“我患有眼睛错觉感。我现在试图想象爱琴海的壮观。它看上去更多的是绿色,而不是蓝色。这是不是意味着问题严重?你的意见如何?”
“你想什么呢!你真是个怀疑症患者。海有各种不同的颜色。你大概最喜欢绿色。我有类似的感觉。我也喜欢风暴前那白色无光的海面上所呈现的笼罩着危险的绿色。”
“我觉得蓝色比绿色阴险多了。”
“我觉得,对于颜色的看法是因人而异的。一般来说大家以为蓝色看起来比较舒服。你可以想一想安吉利科所作的画,那上面的颜色就是朴素的可爱的蓝色!”
彼得又沉默了。突然他抓住格奥尔格的衣袖说:“我们刚刚谈到了绘画,你对米开朗琪罗是怎么看的?”
“你怎么想到米开朗琪罗啦?”
“在他的西斯廷教堂巨型天顶画《创世记》中心的地方画了用亚当的肋骨创造夏姓的故事。上帝开创了从最好的愿望出发办了世界上最坏的事情的先例,创造亚当的画面要比创造夏娃的画面大。双双因犯罪而下凡。这实在是可鄙的:掠夺男子的肋骨造了一个女人,从而使人有了性别。女人本来不过是男人身上的一小部分(一根肋骨)。但这一小小的事件却是创世纪的中心。亚当睡着了。如果他醒着,他会抱紧自己的肋骨不让取走的。唉,谁知道,也许亚当偷偷地希望有一个女伴侣吧!上帝的好意随着亚当的出世而结束了,从此以后,上帝对待亚当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而不像对待自己的创造物。上帝说的话以至上帝喜怒无常的情绪,他都得忍受,并迫使自己永远忍受着。在亚当的身上产生了人的性冲动。他睡着了。天父嘲弄般地使用了魔术,从亚当身上产生了夏娃,夏娃的一只脚踏在大地上,另一只脚还在亚当的身侧。她还没有跪下来之前,就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她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献媚取宠的话。她表达对上帝的感谢,不过是些奉承话,人们把这些奉承话叫做祈祷。不是困顿教她祈祷。她很谨慎。当亚当睡觉的时候,她就匆匆忙忙囤积了一些东西。她本能地感到上帝爱虚荣,这种虚荣简直就跟上帝一样大。上帝在创造各种事物的活动中态度是各不相同的。在创造不同事物的时候,上帝变换着自己的袍子。他穿着一件美丽的长袍,观察着夏娃。他没有看夏娃的美色,因为他心目中只有自己,他只接受了她的效忠。她的举止是卑贱的,不道德的。她从自己出生的最初时刻起就盘算着。她赤身裸体,但是她在穿着长袍的上帝面前不感到羞耻;当她的罪孽没有成功时,她才感到羞耻。亚当像房事过后那样疲惫地躺在那里。他睡得不实,他做了一个恐怖的梦,这是上帝托给他的梦。人的始祖第一个梦就是对女人的恐惧。上帝残酷地使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当亚当醒来时,她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献媚取宠的话,眼中露出忠诚的目光,心中则充满着占有别人、统治别人的权欲,引诱亚当去干那件事。亚当比上帝还要宽宏大量。上帝在创造亚当时爱的是自己,而亚当爱的是夏娃,爱的是另一个人,爱的是一个祸根。他宽恕了她。他忘记了,一可以变成二。这未来的苦难可就没完没了了!”
他的结婚应归咎于他一时的心血来潮,他是违反自己的意志和她结婚的。这一点他不原谅自己。他只相信绝对命令而没有相信上帝,这使他很生气。否则他会把责任推给上帝的。他仰视西斯廷教堂的天顶,设想一下上帝的形象。另外一个可信的《圣经》上记载的上帝形象在绘画艺术中是没有的。他需要这样一个上帝,以便加以诅咒,这时格奥尔格大声说出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为什么这未来的苦难就没完没了呢?我们原先谈论过那些没有生殖能力的白蚁。这既不是绝对的又不是不可消灭的祸害。”
“是呀,正像白蚁窝的‘恋爱’骚动一样,焚烧我的图书馆(当然是不可能的)也是令人吃惊的、无法想象的。这完全是胡闹,是对无价之宝的无与伦比的背叛,纯粹是卑鄙龌龊的行为,这你在我面前连开玩笑说说都不敢,更不用说是去做了。你看,我并没有发疯,并没有神经错乱。激动不能算耻辱,你为什么要嘲笑我呢?我的记忆力是完整无缺的。我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一切,我能控制自己,我结过婚,但我从没有过过恋爱生活,不像你那样。爱情是一种病,是一种麻风病,是一种杆菌传染病。我跟这种恋爱没有关系,你侮辱了我,你本来是不应该这样说的。只有疯子才这么做,我决不放火烧我的图书馆。如果你坚持这种看法,你就给我滚,滚到你那个疯人院里,在那里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答就怎么答。我还没有听到你自己的意见,你这胡说八道的家伙,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我已经感觉到你的恶意的看法了。这种看法是肮脏的。他疯了,你这么想,因为他咒骂女人。我不是唯一骂女人的人,我可以给你证明!收起你的这些肮脏的看法吧!你还是跟我学的识字读书呢,你这个捣蛋鬼!你从来就不懂中文。我已考虑离婚,我要恢复我的名誉。那个女人已经就木了,没有必要离开,但她不配进坟墓而应该进地狱!为什么没有地狱呢?人们要造一个地狱,要为女人和好色之徒(像你这样的人)造个地狱。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是一个严肃的人。你不久就走了,不会管我的。我是孤独一人,我有我的头脑,我会自己料理自己。那些书我宁愿烧掉,也不打算让你继承。你会死在我前头的。你已经把自己毁了,这是你的肮脏生活造成的。我听你说话有气无力,总爱说些拐弯抹角的长句子。你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你这个女人,你真像夏娃,但是我不是上帝,你在我身上做文章是不会得逞的!你还是到女人那里去休息休息吧!你也许有朝一日会浪子回头,成为新人,你这个可怜的散发着臭气的家伙!你使我遗憾。如果我是你的话,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当然我不可能是你,我是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放一把火,烧毁疯人院,连同疯子和我本人(如果我是你的话)一起烧掉,但不包括我的书。书比疯子有价值,比人有价值,这一点你是不懂的,因为你是一个喜剧演员,你需要捧场。书会说话,但它沉默,这就是它的伟大之处。我将让你看看我的书,但不是现在,而是以后。你要为你的令人讨厌的形象请求原谅,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
格奥尔格没有打断他讲话。他要硬着头皮听下去。彼得说得又快又激动,以致任何友好的表示都不能使他停下来。彼得站起来,一谈到书的问题,就往后退了一下,摆出一副要跟人打架的架势。格奥尔格后悔不该对哥哥讲有关白蚁的那些想象,因为缺乏阐述白蚁及其无性问题的形象的材料。当然他这样讲不过是为了把哥哥的思想引向这个方向,可惜没有成功。那种认为格奥尔格会放火烧自己的书的看法,彼得听了非常难受,比火烧着他本人还要难受。他非常热爱自己的图书馆。他的图书馆就是他的“人”。本来不应该让他感到这种痛苦的。但是这也不妨事。格奥尔格从中得知有一种对付女人的药,比毒药保险。这是一种极度的爱,可以用于消除那种仇恨的爱。为了保护书不受臆想出来的危险的侵害,是值得继续活下去的。我要把那个女人尽快地、不声不响地赶走,格奥尔格这样想,还要把那个看门人赶走,凡能使他想起那个女人的东西统统都要搬走;要好好地检查一下他的图书馆;要解决他的钱的问题,他的钱肯定不多,甚至没有了;要让他回到他心爱的图书馆里去,跟他的图书馆重叙旧情,继续从事他以往的科学研究。回到自己得心应手的图书馆里虽苦犹甜,他会觉得自由自在是多么美好啊!半年后我再来看看他。他是我哥哥,我瞧不起他那可笑的职业,但我要帮助他解决这些问题。对于他们的夫妻关系,凡我想知道的我都了解了。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客观的,这些判断是很清楚的。首先我要安慰他。如果他把他对女人的仇恨藏到神话或历史上的女人身后,他就会感到安心了。隐藏在这记忆的堡垒里,他就不害怕楼上的女人了,她也奈何不了他。从根本上讲,他思想狭隘,心胸狭窄。他的仇恨使他有一些活力,这些活力对他以后的工作也许有用。
“你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你还有严肃的事情要讲。”格奥尔格不紧不慢地用温柔而又满腔热情的声调打断了彼得结结巴巴的话。格奥尔格这样严肃,这样热心,也使彼得的怒气有所消减。彼得重新坐了下来,脑子里想着他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并在很短的时间里接上了刚才说的话茬。
“白蚁窝里的‘爱情’骚乱和焚烧我的图书馆都是不可能的,要让米开朗琪罗亲自去破坏西斯廷大教堂的巨型天顶画也是不可能的。米开朗琪罗尽管为这幅天顶画辛辛苦苦干了四年,也许他会按照某个发了疯的教皇的旨意把一个个人物形象抹掉,但他决不会把夏娃这个形象抹掉的,这个夏娃他会保护好的,即使有一百个教皇卫士强迫他,他也会奋力反抗。夏娃是他的遗产。”
“你对大艺术家的遗产很有鉴赏能力。不光是荷马和《圣经》,而且历史也承认你是对的。我们且不必去管夏娃、大利拉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以及珀涅罗珀,这些人的无耻行径你已经证明了。她们确实是非常突出的事例,但谁知道,她们是否实有其人呢?克里奥巴特拉的历史就告诉我们这些历史爱好者很多道理。”
“是的,我没有忘记她,只不过还没有讲到。好吧,且把那些人放下不管吧!你不如我知道得详细。克里奥巴特拉让人杀害了她的妹妹——女人和女人斗。她欺骗了安东尼——哪个女人不欺骗男人呢?她利用安东尼的权势把罗马帝国的东方省份变成自己的领地,供她自己享受——哪个女人不是为爱情和享受而生而死的呢?在情况危急之初,她背叛了安东尼。她对他说,她要自焚。安东尼看到情况危急,听到她要自焚,就自杀了。但她却没有自焚。她马上拿起一件合身的丧服穿到身上。她想引诱屋大维。她娇媚地垂下目光,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敢打赌,屋大维没有看她。这个聪明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甲胄,否则她准会用自己滑腻的皮肤靠在小伙子身上来引诱他了。我要补充说一下,此时安东尼刚死不久,尸骨未寒。屋大维真是个硬汉子,了不起,他用自己的盔甲抵制了她的皮肤;他闭上眼睛不看她!他对她美妙的歌声毫无反应。我怀疑他像当初奥德修斯一样把耳朵塞住了。她无法通过鼻子来迷惑他。他对自己的鼻子是放心的,也许他的嗅觉器官不发达。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硬汉子,我非常钦佩!恺撒被她迷住了,而他没有。经过这些年,她年龄大了,因此变得更危险了,也就是说变得更会迷人了。”
甚至对于那个女人的年龄他也记恨在心,格奥尔格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听了相当长的时间。对于女人的罪孽,不管这些女人是历史上真有其人还是传说中的人物,他都不放过。彼得所讲的内容是可靠的、感人的,他像小学老师那样把故事讲得很生动。这些故事中有些地方由于年代久远,以讹传讹,搞错了,他就把这些谬误纠正过来。人们处处都可以学习,从一个咬文嚼字的老学究那里也可以学到东西。许多东西对格奥尔格来说都是新的。“女人像是杂草,”托马斯·阿奎那曾说过,“生长得很快,但并不完整;女人的身体之所以很早就成熟了,是因为它没有多少价值,因为大自然对它不甚关心。”第一个现代共产主义者托马斯·莫尔是怎样对待他的乌托邦婚姻法的呢!他把婚姻法归纳在奴隶制和犯罪那一章里了!匈奴王阿提拉是被西罗马帝国皇帝的妹妹何诺丽亚引到她的故乡意大利来的,匈奴人在那里进行了大肆掠夺。几年以后,就是这个皇帝的遗孀欧道克西亚嫁给了皇帝的谋杀者和继承人,引起了汪达尔人入侵罗马。汪达尔人大肆掠夺罗马应“归功”于这个女人,而匈奴人掠夺罗马则应“归功”于她的小姑子。
彼得的激动感情慢慢减弱了。他说话时也越来越平静了,有许多可怕的罪恶事实他只是略微一提。他脑子里这方面的资料远远胜过他的恨。他的首要性格特点就是精确性,为了不疏忽重要的资料,他把他的恨分散到各个历史时期、各个国家以及各位思想家的故事中去阐述。在每一个故事中他只阐述一点儿。一个小时以前美塞莱娜也许还可以听到别的有关自己的情况。他只读了玉外纳的几行诗就悄悄地把她放过了。甚至许多黑人部落的神话中也渗透了蔑视妇女的章节。彼得在那里头找到了许多同盟者,这些人是文盲,是因为他们穷,他原谅了他们,只要他们在妇女问题上一致就行。
格奥尔格利用一个小小的间隙时间冒昧地提出去吃饭的建议。彼得同意了。他希望出去吃饭。看门人的这个小房间他已经待腻了。他们来到附近一家饭馆。格奥尔格感到彼得从侧面严厉地看着自己。他刚刚想开口说话,彼得就又大谈起那些坏女人来。可是他很快就住口了。格奥尔格也沉默了。他们休息了几分钟。彼得在饭馆里动作迟缓地坐了下来。他把椅子搬动好几次,直到他背朝着一个女人坐下来为止。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女人,年长一些,眼睛到处张望着,她甚至望着彼得,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并不反感他那副骨头架子。堂倌笑嘻嘻地走到格奥尔格面前,他以为是格奥尔格请那个快饿死的人吃饭的,询问他们准备吃点什么。他微微地向叫花子点点头,并给他们推荐了两道不同的菜:建议给叫花子订一道营养丰富的菜,给行善者订一道精美一点的菜。这时彼得突然站起来,尖锐地声称:“我们离开这家馆子!”堂倌表示十分抱歉,并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表现得非常有礼貌。格奥尔格也感到很扫兴。他们两人二话没说就走了。“你看见那个老妖婆了吗?”彼得在外面问。“看见了。”“她朝我看,盯着我看!干吗?我又不是罪犯!她竟敢注视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你管得着吗!”
在第二家饭馆格奥尔格订了雅座。吃饭的时候彼得继续徐缓而单调地作他的“报告”,他不时地窥视他弟弟是否在听。他慢慢地只限于讲老掉牙的故事了,讲的速度也慢了。句子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间隔的时间有时甚至达几分钟。格奥尔格订了香槟酒。他要是说得快,早就说完了。再说,如果他还有什么秘密,酒一下肚,他就会告诉我。彼得拒绝喝酒,他讨厌酒,但后来他还是喝了。如果他不喝,格奥尔格就会认为彼得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其实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说的都是真理,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热爱真理。他喝了很多。他的知识渊博,他出人意料地了解历史上的许多情杀案,并以火一般的热情为男子杀死女子辩护。他像法庭上的辩护律师一样讲话。他解释他的当事人为什么要把那恶魔般的女人杀死。这些女人之所以会造成大灾大难,是因为她们喜欢过淫乱的生活,是因为她们总是隐瞒年龄,是因为她们的语汇污秽不堪,是因为她们残忍地虐待丈夫,乃至动手残酷地痛打丈夫。哪一个男子汉能容忍得了这样的女人而不把她杀掉呢?彼得把这些论点阐述得非常具有说服力。他讲完以后,就心满意足地抚摩着自己的下巴。接着,他就为杀死那些没有什么才能的女人的男人而辩护。
格奥尔格对他哥哥自己的案件没有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他所阐述的意见——他尽管喝了酒——是清楚的、完整的。学究式的脑袋出了毛病是容易恢复过来的。这些毛病准确地产生,也会准确地被治愈。唯独他哥哥的这种毛病格奥尔格莫名其妙,他喝了酒跟没有喝酒一样,脑子里无动于衷!这个彼得脑子里到底是些什么呢?!一个铅制的头脑,一脑壳浇铸的铅字,冰冷、僵硬而又沉重。这在技术上是一个奇迹,我们这个技术时代里恐怕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堪称为奇迹了。这个语言学家思想上最大胆的想法就是杀他的老婆。他老婆一定是个可怕的怪物,比这个语言学家大足足二十岁。他跟人打交道就像跟大作家的书本打交道一样。如果他真下手杀老婆,如果他对她下毒手而毫不手软,如果他因犯罪而毁灭了自己,那么他所校订的古老文本、手稿、图书馆,他心爱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也就是说毁掉了他的荣誉!但是他宁愿不要这荣誉!在未动手之前他打电报给弟弟。他请求帮助他不要杀人。他还可以再活三十年,再工作三十年。他的光辉的名字将像明亮的巨星在科学文献的年鉴上永放光芒,子孙后代在翻阅汉学文献时一定会看到他的名字。格奥尔格的姓和他的姓一样。人们会把格奥尔格和彼得混淆起来。五十年以后中国政府会为他塑像纪念。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街上嬉戏。他们的眼睛盯着那名字的字母,感到是个谜,而叫这个名字的人他们很清楚,很明白,很了解,如果说对个别孩子还是个谜的话,那也是一个马上就能解开的谜。如果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大街是按谁的名字命名的就好了!如果人们对此根本就很少知道该多好啊!
格奥尔格下午早早地就把语言学家带到他的旅馆,请他在那里休息,而他自己则到语言学家家里去处理事情。
“你要去收拾屋子吗?”彼得问。
“是的。”
“你对那儿的臭味可不要感到奇怪呀!”
格奥尔格微笑着。胆小的人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我将把鼻子捂住,不会闻到那味儿的。”
“要睁大眼睛看!你可能会看到鬼魂。”
“我不会看到鬼魂的。”
“我告诉你,你可能会看到的!”
“好,好。”开这些玩笑多没意思!
“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不要跟那个看门人说话!他很危险。他会向你进攻的。你说的话一不对他的口味他就要打你。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的事情遭他打。他会把你的骨头打断。他每天都把乞丐从楼里赶出去,赶出去之前先揍一顿。你不了解他。你给我保证不跟他说话!他会说谎骗人,不要相信他。”
“我知道了。你已经警告过我了。”
“你要给我保证!”
“好,我保证。”
“即使他不惹你,他以后也会嘲弄我。”
他已经害怕将来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日子了。“你放心,我一定把那个家伙赶出那幢楼。”
“真的?”彼得笑了,这是格奥尔格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沓揉褶了的现钞交给格奥尔格。“他要钱。”
“这大概就是你的全部家当了吧?”
“是的。其他的钱都用在书上了。”
格奥尔格听到这句话心里很难过。先父巨额遗产的一半花在书上,而另一半则花在疯人院里。这两种花法哪一种更合适一些呢?他原以为在彼得那里还会有一些零头。倒不是因为我将来要养活他使我感到难过,格奥尔格对自己说。他如今这样穷困使我很生气,因为这些钱我本来可以用来帮助不少的病人。
格奥尔格留下他,自己走了。在街上他用手绢擦擦手,他本来想擦擦额头的,并且手已经举起来了,这时他想起了彼得类似的举动,就很快放下了手。
当他到达彼得家门前时,听到里面正在大声喊叫。他们在里头打起来了。这样他就更容易制服她。他使劲地摇着门铃,那女人出来开了门。她哭得像个泪人儿,穿的还是早上那条古怪裙子。
“噢,大兄弟!”她尖叫着,“他太放肆!他把书拿去当了。难道我有什么责任吗?他现在要去告发我。我说,这可不行!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
格奥尔格非常有礼貌地把她带到一个房间里。他向她伸过手去。她很快跟他握了手。在他哥哥的写字台前,他请她坐下。他还帮她把椅子放好。
“请随便坐!”他说,“您在这里感到不错吧!对像您这样的女人人们一定很宠爱。可惜我已经结婚了。您应该做做生意。您生来就很会做生意。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吧?”他走到门边摇了摇门把。“锁上了,很好。请把其他的门也关上!”
她照办了。他善于喧宾夺主,把自己变成了这个家庭的主人,并把主人变成客人。
“我哥哥配不上您呀。我跟他谈过了。您应该离开这里!他要告发您和别人私通,破坏他的婚姻。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劝阻了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欺骗这样的男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想,他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会在办理离婚手续时把责任推到您身上的。您将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只会苦恼一辈子,您不得不在穷困和寂寞中煎熬。像您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起码还可以活三十年。您今年多大?最多四十岁。他已经悄悄地呈交了一份起诉书。但是我会照顾您,我喜欢您。您必须马上离开这幢楼。如果他见不到您,也就奈何不了您了。我将在城边上给您开一个牛奶商店。我给您资本,但有一个条件:您永远不要让我哥哥看见您。如果您让我哥哥看见了,我就索还预支给您的钱。咱们立字为凭,您在上面签字。这样您也有个归宿,安心离开这里。他要求把您关起来。法律给了他这个权利。当然啰,这法律实在也不公平。为丢了几本书使您烦恼,我看不下去。如果我没有结婚该多好啊!亲爱的夫人,请您允许我作为您的小叔子吻一吻您的手吧!请您详细告诉我,到底缺少了哪些书。我有义务负责赔偿,否则他就不会撤回起诉书。他是一个残酷的人。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去生活。让他尝尝一个人生活的滋味。谁也不会去关心他。他活该如此。如果他再干蠢事,那就咎由自取。他现在把什么都推到您身上。我把看门人解雇了。他对您太放肆了。从现在起他可以去管别的房子了。您不久又可以再结婚。您放心,大家都会羡慕您的新商店。会有男人到您这里来跟您结婚的。您现在已有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东西了,什么都不缺。请您相信我!我是一个精明的人。如今有谁像您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呢?您的裙子是很少见的。您的眼睛多么动人!您多么年轻!您的樱桃小口多么迷人!如我刚才说的,要是我没有结婚该多好啊!我简直要引诱您犯罪了。但是我尊重哥哥的妻子。如果我以后再来看望我那个笨蛋哥哥,我将到牛奶商店去探望您。那时您已不是他的妻子了,那时我们彼此就可以倾吐衷肠了。”
他说话时热情洋溢。每一个字他都收到了应有的效果,说得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说完这些话以后,他就等待着反应。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充满激情地说过话。她没有说话。他明白,他的话打中了她,她没法开口了。他说得她心里美滋滋的。她担心可能会听漏一个字,所以聚精会神地听。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眼珠子恨不得要跳出眼眶了。她先是觉得害怕,往后又觉得那爱情是甜滋滋的。她不是狗,但耳朵却像狗耳朵一样竖起来听。她听得入了神,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她坐的那把椅子巧妙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奏着一首愉快的小调。她把手拢成一个杯子形状,向他伸去,她自己的嘴唇也靠在这个“杯子”上“喝”起来。当他吻着她的手时,这“杯子”的形状就消失了。她的嘴唇在吁着气,他听到她说,再吻一下吧。他只好克制自己的厌恶感,再一次吻了吻她的手。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头发都在颤动。如果他拥抱她的话,她会失去知觉地倒在他怀里。他说完了最后一句,就像一尊石像般傲然挺立在那里,把一只手和大部分胳膊放在胸前。她说,她有一个银行存折,书没有丢,当书的单子她收在身边呢。她引人注目地、笨拙地转过身子,从裙子里掏出一沓当书单子。他是不是也要存折呢?由于她爱他,她愿意把存折也献给他。他感谢她,正是由于他爱她,他才不能接受这个存折。正当他表示谢绝时,她说,谁知道,这存折他是不是当之无愧呢?他还没有接受这个礼物,她就又后悔了,他以后是否一定来看她呢?他是男子汉,说话算数。她说了几句,就渐渐地镇定下来了。他刚一开口,她又身不由己地听他摆布了。
半小时以后,她已在协助他对付看门人。“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格奥尔格对看门人嚷道,“我是穿着便衣的巴黎警察局长!我只要给这里的警察局长,我的朋友,捎一句话,你就会被逮起来!你会失去退休金。我对你了如指掌。你瞧瞧这些单子!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现在暂时不讲。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看透你了!你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坏家伙。我对这种人是严惩不贷的。我将向我的朋友,这里的警察局长建议,整顿他的下属部队。你马上离开这幢房子!明天早上别让我再在这幢房子里见到你了。你是一个坏蛋!卷起你的铺盖滚吧!我暂时先给你一个警告。我要把你清除掉!你这个罪犯!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你干的坏事人人都知道!”
贝纳狄克特·巴甫,这个强壮的红毛汉子吓得魂不附体,十指交叉跪在地上请求局长先生饶恕。他说,女儿先是生病,后来病死了。请局长帮个忙,不要解除他的职务。他这个人只有一个窥视孔,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开开恩让他管那些叫花子吧。现在几乎没有叫花子来了!这幢房子的人对他已经腻烦了。他太不幸了!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看不出教授先生还有一个当警察局长的弟弟。如果他巴甫知道的话,早就到车站去隆重迎接了!只有上帝能洞察一切。他一边道谢,一边就站了起来。
他对自己这样崇敬大人物表示满意。他站起来眨巴着眼睛看看格奥尔格。格奥尔格仍然板着面孔,非常严肃,而事实上他准备给他出路。巴甫保证第二天上午亲自把所有当出去的书都赎回来。他一定离开这幢房子。在城边上,在那个女人开的牛奶店旁边,他可以开一个出售小动物的商店。他们双双声明,愿意搬到一起住,那个女人要求以不挨打不挨掐为条件,此外,她可以接受这位兄弟的拜访,他何时来都行。巴甫讨好地表示同意。他对禁止掐人有疑虑,怕做不到。他说,他也是一个人。他们双方除了保证忠于爱情外,还必须互相监督。如果有一方跑到诚实大街附近,另一方就马上报告巴黎,做生意和人身自由就要告吹。巴黎一接到消息便拍电报发出逮捕令。检举者可以得到奖励。巴甫说,如果他住在金丝鸟鸣声婉转的地方,他就他妈的哪儿也不去了。台莱瑟抱怨说:您看,他又“他妈的”了,他不能老说“他妈的”。格奥尔格就劝他,叫他说话要讲究文明,要像个生意人说话的样子。他现在可不是穷退休人员,而是一个经济生活有保障的人了。巴甫宁愿当饭店老板,最好当有自己独特节目和叫唱就唱、叫停就停的金丝鸟马戏团经理。警察局长批准了他的要求,如果他经营得好,既听话、又忠诚的话,他可以开一家饭店或办一个马戏团。台莱瑟不同意。她说,马戏团不规矩,开饭店做生意规矩。他们决定,二人分工。她开饭店,他搞马戏团。男主人是他,女主人是她。警察局长保证,会有顾客和客人从巴黎来。
当天晚上台莱瑟就精心地打扫房子。她没有雇人,什么都是她一人干,为了给这位兄弟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她给她丈夫的床换上新床单和新被套。请那位兄弟在这里过夜,因为旅馆里的住宿费一天比一天高。格奥尔格请她原谅,因为他要监视彼得,不能在这里过夜。巴甫搬到他的小屋里去,去度过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夜是最值得纪念的。台莱瑟擦洗了一整夜。
三天以后屋子的主人迁入了他的屋子。他走进这幢楼房时先看了看那个看门人的小房间。里面是空荡荡的。墙上的窥视孔依然存在,但挡板没有了。洞口塞上了。楼上图书馆完整无缺,各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彼得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来回走了数次。“地毯上没有污迹,”他微笑地说,“如果它染上了污迹,我就把它烧掉。我恨污迹!”他从抽屉里拿出手稿,摞在写字台上。他给格奥尔格念手稿的题目。“这是多年的心血,我的朋友!现在我给你看书。”他一边说着,“你看这里,凡是你知道的书我都有。”一边用得意的目光精神振奋地看看格奥尔格(不是人人都能同时掌握几门东方语言的),拿出不久前还在当铺里的书,给感到惊奇的弟弟讲这些书的特点。气氛很快地发生了变化。年代数字和页码数字在眼前飞舞着,字母都有它特定的意义。危险的书籍要安分守己,不得越轨。肤浅的语言学家被揭露为怪物,他们穿着蓝袍子,在显眼的地方受众人奚落。蓝色是一种最可笑的颜色,是没有批判头脑的人所喜欢的颜色,是轻信和迷信者所喜欢的颜色。一种新发现的语言证明它早已为大家所熟知,被误认为是这种语言的发现者表明自己不过是头蠢驴,反对他的呼声非常响亮。此人居然敢根据他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三年的经历就炮制了一本关于当地语言的著作!在科学领域里也有不择手段的暴发户,他们的无耻与日俱增。科学要有自己的审判异端邪说的法庭,应该把那些异教徒交付这个法庭审判。当然人们不要马上就想到把他们执行火刑烧死。中世纪僧侣阶层在法律上的独立性是有意义的。要是今天学者们能这样顺利该多好啊!由于某种小小的、也许是一个难免的过错,一个其贡献无可估量的学者竟会遭到外行们的指责。
格奥尔格感到不安起来。所提到的书籍他知道的不足十分之一。他蔑视这种使他感到压抑的知识。彼得的工作热情很快地高涨起来了。这种工作热情使格奥尔格怀念自己的精神病院,在那里他是绝对的支配者,就像彼得是他的图书馆的绝对支配者一样。他称彼得为新莱布尼茨。他想利用下午的机会出去办几件事情:为彼得雇一个可靠的女工;到附近饭馆包饭,请他们每天按时给彼得送饭来;把钱先存到银行里去,请他们每个月月初自动把钱送到彼得家里来。
晚上很晚的时候,他们两人互相道别。“你为什么不开灯?”格奥尔格问。图书馆里已经黑了。彼得骄傲地笑了。“我在这里即使很暗也很熟悉。”自从他回到家里,他又变成一个既有信心又很愉快的人了。“这样有损于你的眼睛!”格奥尔格说着就开了灯。彼得感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带着刻薄的学究气数着格奥尔格为他做的好事。最重要的事情——把那个女人赶走——他却避而不谈。“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他最后说。
“这一点我不难想象,你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
“不是这个原因。我原则上不给任何人写信。写信是一种无所事事的表现。”
“随你的便,如果你需要我,就给我打个电报!六个月以后我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我不需要你!”他生气地说。马上就要告别了,他的粗鲁的话里也包含着惜别之情。
在火车里格奥尔格继续思考着。如果他依恋我的话,岂不是怪事了?我帮助了他,现在他可以随心所欲了。没有任何东西干扰他了。
离开了那令人烦恼的图书馆使他精神愉快。那八百名病人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火车开得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