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老太婆的头只是烦躁不安地在枕头上转动了一下,很可能还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啦?”护士一边问一边从暗处向她走来,“不舒服,亨特太太?”
“难受死了,躺在软木疙瘩上,浑身都疼。”
护士抻平毛毯和防水垫布,又理了理床单。她的态度既非完全是职业性的超然,也不包含人世间的恻隐之心。她也许只是在照章办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开灯:熹微的晨光已经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过来,黑乎乎的家具丛中已经泛出了乳白的月长石的光晕。
“哎,老天永远不会亮了吗?”亨特太太费劲地从热乎乎的枕头上抬起头来。
“亮了,”护士说,“难道你——难道你不能觉察到吗?”当她在自己负责护理的这位几乎像蛹一般的病人周围忙碌时,她的头巾渐渐地变透明了,而从细布帽下露出来的鬓发,却仿佛从来没有这般乌黑过。
“能,我能觉察,是早晨了。”老人叹了口气。然后,她张开嘴唇露出苍白的齿龈,像大孩子似的绽出笑容。“你是哪位啊?”她问。
“德桑蒂。你一定认识,我是值夜班的。”
“认识,当然认识。”
德桑蒂护士把枕头都抽出来了,把它们抖松,只留下一个给亨特太太。尽管她还有枕头支撑,身形却显得十分扁平。
“我真希望今天是我状态比较好的日子,”她说,“真希望说起话来聪明颖悟,而且模样——也能够见得人。”
“你想的都能做到的,”德桑蒂护士换上枕头,“我从没见过你有对付不了的场面。”
“我意志有时很顽强。”
“有什么事吉德利大夫会来的。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我们得记得通知巴杰莉护士。”
“意志并不取决于医生。”
德桑蒂护士未必不赞同她的意见,只是不愿听这种话。“现在舒服了吗,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衰老的头颅枕在舒适的枕头堆上,仿佛敷过防腐香料;她腭骨以下的身体被笔直的被单罩在床上。“我已经好多年没舒服过了,”她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非要巴杰莉来不可?”
“因为她接早班。”
楼下花园中什么地方响起一阵鸽子的扑腾声。
“我讨厌巴杰莉。”
“要知道你其实并不讨厌她,她心肠很好。”
“她太多嘴——老是说不完她那个丈夫。她也太自以为是了。”
“她不过比较讲究实际罢了。白天不能不讲究实际。”这也正是德桑蒂护士喜欢值夜班的一个理由。
“我讨厌所有别的女人。”今天早晨,亨特太太执拗的脾气全使出来了。“我只喜欢你,德桑蒂护士。”她向护士投去一瞥柔和的目光,那目光有时似乎仍然闪烁着令人惊叹的宝石般湛蓝的光辉。
德桑蒂护士开始以其惯有的谨慎在房间里忙碌起来。
“至少,我今天上午可以看到你,”亨特太太说,“你不能躲开我。你看起来像一种——大——百合花。”
护士不由得把头巾拉低了一点。
“你在听我说吗?”
她当然在听:这是使她们两人都感到畅快的时刻。
“我还能看见窗子呢,”亨特太太漫不经心地说,“还有——白茫茫的——唔,对了,是镜子。都是好兆头!今天是我视力比较好的一天,我将看见他们!”
“是的,你将看见他们。”护士正在整理发刷。这些象牙发刷镶嵌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对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人与人之间的爱,最糟糕的是,”床上的声音对护士说,“当你准备爱他们时,他们却不需要你的爱;而当他们需要时,你又不爱了。”
“你还要熬一个白天,”德桑蒂护士提醒亨特太太,“可别太激动了。”
“只要一有机会,我总会很激动的。我现在就控制不住了——谁都劝不住。”
她眼眶中又闪烁出蓝宝石的光彩,接着眼睑像鱼鳞般垂落下来,双目又黯然失色了。
“不过,你说得对,我需要气力。”她的声音变得像在哄孩子,“握一会儿我的手,亲爱的玛丽——好吗?德桑蒂?”
德桑蒂护士迟疑了好一阵,克服着她所受的训练教给她的那一套。然后,她拉过一张蒙着褪成灰绿色的椅罩的红木矮凳,并使自己那丰满的胸脯平静下来。这对丰满的乳房,长在她的身上,令人不胜诧异,因为要是没有它们,她将十分淡雅清丽。接着,她握住了亨特太太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这样的握手,使她们巧妙地结合了。从透进窗户的光亮看,天即将破晓。她们沉浸在互相依赖的境界之中,而她们的肉体和心灵仅仅是进入其中的门户。当然,德桑蒂护士无法真正对她病人的心灵负责,那是个多么衰老、多么乖僻,中风后又多么脆弱的心灵啊;但她们确实有过像现在这样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别时刻。如果她没有在她护士生涯中产生一种意念——不,岂止是一般的意念——一种千古永存的信仰,她也许会希望永远滞留在这种美好的境界之中。她容貌美丽,仪态威严,所以那些同事虽然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奇特的、无可非议的东西,却不敢说这种东西“具有宗教性质”;她们即使讥笑她,也都在背后。然而,她选择夜班却出于轻蔑。在夜里,她可以在更加强烈的信念的天地间徘徊,不但可以践行她所从事的职业信条,还可以举行其秘密信仰的仪式。
那么为什么选择亨特太太呢?那些不太虔诚或较有理智的人们也许要问。对此,玛丽·德桑蒂无从解释。她只知道这是个年轻貌美时过于放荡的落魄者,在没有滥施残暴、凌辱别人(这种事只有处于垂暮之年的人才干得出来),因而为愤愤不平的怨恨所侵扰的时候,也是一个行将脱离它寄寓的躯壳的灵魂,一个已从人类感情中完全脱离出来的灵魂;解脱得那么彻底,它有时变得像河水一样浊而复清,变得和晨光一样澄澈透明。
这天清晨,亨特老太太睁开眼睛问护士:“那些洋娃娃呢?”
“我想在你原来扔下它们的地方。”因为双方都不满意这个愚蠢的回答,护士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来?”亨特太太责问护士。
护士只能紧咬着嘴唇,亨特太太的手已经从她手中抽开了。
“你肯定知道那些洋娃娃的事,别说我没有告诉过你。”老妇人几乎有点愤愤然了,“我们过去住在——哦,一条——一条大河旁边。我父亲给了我一百个洋娃娃。嘿嘿——一百个!有的我不感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有的却爱得入迷。”
突然,亨特太太洋娃娃似的把头一甩,转了过去,德桑蒂护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知道这不是实话,”老娃娃怨恨地说,“凯蒂·纽特利才有洋娃娃,她被宠坏了。我只有两个——又破又烂。我喜欢它们的程度并不一样。”
德桑蒂护士对她被迫再次过于急剧地卷入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而感到苦恼。
“我扯掉了一只洋娃娃的腿。”亨特太太承认,这时她令人羡慕地恢复了平静。
“后来他们装上了吗?”护士壮着胆子问道。
“我记不得了。”亨特太太呜咽似的回答,“而今天却必须把什么都记起来。人们竭力要揪住我——指责我爱——爱他们爱得不够。”
她神情可怕地凝视着逐渐增强的——如果不说是耀眼的——晨光。
“要尽可能显得漂亮。把我的镜子拿来,护士。”
德桑蒂护士取来镜子:与发刷一样,也是象牙制品,也镶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护士握着镂刻着长长的指形凹槽的把柄,斜过镜子,让病人照着。她庆幸自己看不见镜中的影像,因为镜中的影像可能比真实的面容更加丑陋。
亨特太太喘息着:“得有人给我化妆。”
“巴杰莉护士会办的。”
“哼,巴杰莉!去她的,要是小曼胡德在这儿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喜欢她。”
“曼胡德护士要吃了中午饭才来。”
“为什么不能叫人给她打个电话?”
“她还在睡觉呢。睡醒了也许还得上街买东西。”
亨特太太很懊恼,头跌落在枕头上,泪水突然涌出半闭的眼眶。
德桑蒂护士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她所感觉到的平静。“如果静心休息,那你的容颜也许就会显得比原来更漂亮些。这是他们都希望见到的。”
老妇人完全合上眼睛。“现在不行了。唉,我的睫毛脱落了——我的皮肤,我不用照镜子也能感觉到上面的斑点,甚至眼睑上也有。”
“你太夸大了,亨特太太。”一点小小的安慰。护士感到双脚酸痛,头脑和眼睛都还不适应白昼的光线:黑暗的退却使她头昏脑涨,活像一只飞蛾。
这时,她发现病人着魔似的盯着自己。“我想请你拿点什么喝的来,再拿点别的什么——”说着,她伸出一只极其苍老的手,“希望你原谅我,玛丽,好吗?”这时轻轻拍打着的不像是那副骨头,而像是羽毛的末梢。
德桑蒂护士这时的感受简直不是通过感官接受的,但还没有升华到她们有时共享的超脱肉体的程度。然而,这种感受有些令人烦恼。
为了保护自己,护士对一半要求置之不理,而对另一半则欣然同意。“行!你要什么呢?”
“不要有牛奶的。”亨特太太的嘴唇咂了一下,因为那两片嘴唇粘在一起很难分开。“要点清凉洁净的。”拒绝了半流质食物之后,她补充了一句。
德桑蒂护士只好变得温和些。她不由得看了一下,立即发现,除那羽毛梢之外,老太太的目光也在轻拂自己。那当年熊熊燃烧的蓝宝石的光彩,至少有一部分透过了苍老和疾病企图加以遮蔽的薄翳。“我想要一杯水。”亨特太太说。
德桑蒂护士被弄得困窘而迟钝。“水肯定清凉,”她保证,“从冰箱中取出的,但不能保证洁净,因为那是自来水公司供应的。”
当这位高级修女离开房间时,家具上和那几乎被毛巾掩盖的便盆上反射出来的强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她的职责所产生的幻象,驱散了她夜间的思绪,也驱散了她神秘的癖性所产生的臆想。她的臆想也许除了一位邪恶的老妇人之外,谁也无从猜测,因而谢天谢地,除了她谁也不能分享。至于白天的玛丽·德桑蒂,凭她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小腿,简直顶得上篮球队长。
亨特太太被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怀着对可怜、抑郁而忠实的德桑蒂护士的尊重,她眼睛半闭,躺着倾听她的房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四周钟声嘀嗒,当然还有低沉的节拍器的响声,那也许是她的心脏在搏动。在某些方面,人们所说的“半瞎”未尝不是有利之处。似乎她的眼光向来过于敏锐:一些愚钝的朋友曾经因此惊恐不安,丈夫和几个情人也曾为此而怨恨、嫌恶。更糟的是,她的子女——他们简直会谋杀她。她摸不到护士藏起来的手帕,只得不用手帕就哭泣起来了。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伊丽莎白,除非你想要什么。艾尔弗雷德经常低着下颚,仿佛准备骑马冲向全副甲胄的敌人;而她则仰起下颚接受挑战。我可没想到要哭,但既然叫你看到了,那一定没错。她以脸的侧面为武器抵抗丈夫:人们告诉她,说她的鼻梁极其优美,她自己也在镜子中端详过,只有艾尔弗雷德没有向她说过。是她的鼻梁不够娇美吗?她的朋友都叫他“比尔”。他大半辈子都把自己扮成那些吝啬的、拄着笨重的拐杖的男子中的一员;他们上门来谈论羊毛和肉食,步履迟缓,行动笨拙,活像领着母羊穿过一丛紫花苜蓿的公羊。一些自作多情的妇女,不了解“比尔”多么洁身自爱,也凑上去向他调情。
亨特太太不禁笑了。
你知道,贝蒂,只有你从来不叫我的昵称。“比尔”,不行,还没开口,她就觉得双颚像猎犬似的颤抖起来。我怎么能呢?“艾尔弗雷德”是给你取下的名字啊。我是说,那是你的名字——如同我叫“伊丽莎白”一样。她提高嗓门,嘴巴朝下一抿,亮出她为不时之需准备的笑窝;然而在这种场合,笑窝是不能使他臣服的。
虽然他没有指责她冷漠,但影射者却不乏其人:那些幻想延长学生时代的痴情迷梦,让人围着转的老处女啦,那些需要找个对象倾泻满腹冤屈的妻子啦,阿索尔·施里夫一类的男子啦(她仅仅因为想尝试一下纵情声色才与他接触过,那一身的毛就够她嫌恶的了),还有那个年轻的挪威人——不,他这样影射过吗?(他的话题可是鱼类?)——在沃明家的海岛上。
并非人人都是冷峻的海岛。他们挚爱“比尔”,也仰慕伊丽莎白·亨特。最冷峻、最不友好的海岛莫过于自己的儿女——虽然只要你懂得如何积攒足够的金钱,也能点燃他们火一般的热情。
她吮着枕套角,回忆着她的子女。他们叫什么名字?多——萝——茜?皮斯尔?巴兹——尔!当初热乎乎的名字,到最后都成了丑恶和虚伪。
亨特太太一边迷糊入睡,一边竭力想记起她已经发觉的某种别的东西:不是与毛茸茸的男子搂抱,不是受其他女人湿漉漉的亲吻的威胁,也不是子女们更迭交替的轻薄与指责。她渐渐坠入小小的梦乡,希望体味到一种她知道确乎存在,但除非上帝大发慈悲,否则无法进入的微妙的心境。
那位夜班护士穿过这名义上属于她雇主的丑陋而浮华的房屋。她必须记住这一点。现在,晨光已经穿透窗帘,走起来比较容易了。她必须记住她装在镜框中与父亲的证书并排悬挂的执照;记住自己已经做了三十二年的护理工作(过两个月她就要五十岁啦)。亨特太太家的楼梯口和过道中都挤满了家具,挤满了那些房间里塞不下去的衣柜、桌案、书橱。那一度色彩绚丽、富有弹性的地毯,现在有的地方已越磨越薄了。这点,屋子的主人看不到,而那些看见了的人又不加理会,因为地毯算得了什么?他们在等待主人作古呢。
在楼梯中间的驻脚台上,护士猛拉了一把窗帘,放进更多的阳光。刺目的阳光与壁龛中的一瓶缎花很不协调:当她缩回手时,那枯枝上的银白花瓣仿佛在咯咯发笑。库什太太负责打扫,可灰尘仍在阳光中悬浮飞舞,犹如一股没有香气的香烟:每周只有一个人来打扫两次,有点灰尘是不足为奇的。
什么念头在作践着德桑蒂护士,她不禁哆嗦起来。他们是这样解释的,她应该记住,不必让良心因为发现自我而愧怍。那是当亨特太太上一次发病恢复过来之后,她把潮湿的棉花球按上亨特太太多斑的眼睑时。或者说她应该记住,一个讨厌的病人应该少耗费你些心血——或许她某些同行是这样认为的。
护士扶着栏杆继续下楼,仿佛需要什么支持似的。夜间,她什么也不用扶,轻快地上上下下,直挺挺的裙子几乎不会擦到栏杆和栏杆上那些纠缠盘结、果实累累的铸铁枝条。夜间很少产生疑虑,因为挚爱和习惯已经把神圣的形式和内容赋予这幢最富有物质性的房屋,而作为一位新入门的教徒,她的思想犹如五花八门的祈祷,从中升腾而起,直上霄汉。
然而今天早晨,当德桑蒂护士深入这个拥挤不堪的井孔时,一阵淡淡的粪臭和一缕缕从老年膀胱里飘出来的秽气,却无缘无故地追逐着她;而那阳光本身、栏杆上的铁刺和透明的指甲,都在恶狠狠地戳着她。
她也许必须记住,没有一个病人是邪恶透顶或者不可理喻的。
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威勃德先生警告她说:“我必须告诉你,德桑蒂小姐,你接受了一个我该说难以对付的病人。”
威勃德先生双手指尖对指尖,叠成一个锥形,显出十足的律师派头。她竭力估计他的年龄:春秋不高,却老态毕露(也许是生就一副老态);皮肤已经开始干枯,一双僵直的手上,青筋暴突;一只小指上戴着印章戒指,镶嵌在上面的宝石,颜色与青筋一样。
“不能说是反复无常、怪诞不经——但我得说是性情多变。”他语气慎重地强调。
他一边端详着眼前的护士,一边可能在考虑是否可以把自己的声誉押在她的身上,把一位比较重要的委托人的护理工作托付给她。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对于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士,向来彬彬有礼。
德桑蒂护士虽然外表上还像认识她的人所说的那么平静,但至少在思想上已经开始权衡面临的困难,琢摸律师所警告她的病人多变的性格了。此时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痛着她。但那无言的嗫嚅,那缓缓荡开的俏丽的微笑却表明她并不那么信以为真。
一个漂亮的女人,呆滞然而可靠。她的工作鉴定是无懈可击的,还有一位上校留给她的一笔年金。
威勃德先生清了清嗓子说:“亨特太太当年绰有风姿,啊,至今余韵尚存呢。她备受人们的仰慕,许多人依仗她——征求她的意见,聆听她的劝告。”威勃德先生笑了起来,放开双手,藏在桌子底下。“她还喜欢斗智哩!”
玛丽·德桑蒂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她感到自己显得很蠢,但她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兴奋和期待的感情。她每接受一个新病人,都希望再次验证自己的能力,但从来都不曾如此强烈地希望与这位容颜已消损的想象中的美人抗争。于是,她微笑着越过律师的肩膀,望着一卷卷纤尘不染、一律以鲜艳的粉红丝带扎好的文件;她同样被这些文件,被它们无名的神秘迷住了。
威勃德先生接着提起一件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事情。“我说过,亨特太太患——你还不能称之为精神崩溃——一种轻微的神经方面的毛病。她女儿最近回法国去了——她嫁给一个法国人后一直住在那里。”威勃德先生讲话从来不像此刻这样吞吞吐吐,“我简直不能把这位先生称作她的‘丈夫’。你不妨说他是形式上离婚之后再婚的,但这种离婚,多萝茜·亨特的信仰不允许她承认。”
对于这些别人履历上的具体细节,律师和护士都同样采取适当的严肃态度。
威勃德先生最后宽慰地认为,德桑蒂护士虽然有些愚钝不灵,但这点在与伊丽莎白·亨特的相处上绝无不利,也不会削弱她的责任感。他瞥了一眼悬在她那顶不合时宜的帽子后面的头巾。那顶帽子,在他女儿们眼中,恐怕颇称得上“乖戾守旧”了。
“我什么时候上班呢,威勃德先生?”
与伊丽莎白·亨特结识以来的十五年中,玛丽·德桑蒂一直断断续续地被召进这幢房屋,有时是为了满足友谊的需要,有几次是为了让一点小病小痛变得煞有介事,最后则是在总摊牌中主持护理工作。这时,巴杰莉护士、曼胡德护士、李普曼太太和库什太太都不辱自尊地在这支队伍中接受了较低的地位。她们谁都不怀疑上司的能力,有的还从她的热心和虔诚中感觉出一种权威的力量。她的热心与虔诚使她能够更深地进入那位老妇人的心窝;而那位老妇人,则是她们环绕的中心和或多或少为之献身的对象。
今天早晨,这位高级修女迟钝、笨拙地走下楼梯,在最后一级上打了个趔趄。在现在的情况下她的笨拙令她加倍恼火。她低头发现地毯压杆松脱开了,地毯也随之滑离原来的位置。在殊非寻常的今天,这个事故叫德桑蒂护士出了一身冷汗。她感到背上汗水涔涔,鼻子上的毛孔也一定张得很大了。黑夜把又累又脏、浑身黏糊糊的她扔出了它的怀抱。
她一路猛扯窗帘,拔闩开窗,在窗口深深地吸气:她周围的混浊空气浓厚得像天鹅绒。要不是她生性温和,那一定会大闹一通,因为此刻她气得不得了。如果当时有适当的机会,即使没有真正的理由,她也要把管家狠狠地训斥一顿;然而李普曼太太还在睡觉。这是李普曼太太的短处,也是她唯一的享受。(我的前半生,也就是自己还在当小姐而没当用人的时候,德桑蒂小姐,我都从外面回来了,女仆才刚刚起床呢。)
无论你愿不愿意,这幢房子也将再由你掌管一小段时间,除非那面烫金大镜子一口吞下它那模模糊糊的密友,连同叮叮当当的瓷器和乒乒乓乓的镶嵌细工一并装入腹中。
镜子已经糟透了,但更糟的还是画像。德桑蒂护士要到食品室去,不得不经过客厅。她无法判断那些画像是否有价值,仅仅猜测它们一定花了不少钱。此外,除了瞬息即逝的高雅风度和时髦虚伪,她还看到画像上的人儿流露出某种豪富者动人的哀怜气质。巴兹尔尽管睫毛弯弯、面容灵秀,却总逃不出是个招人厌憎的坏小子,而多萝茜则是一个面目丑陋、性情乖戾的女孩,既无矫饰的光彩,又无做作的体态。伊丽莎白·亨特手腕上和双肩上的宝石成串成串的,如瀑布一般,几乎可以把安分守己、天真无邪的人们淹没在羡慕的波涛之中。然而玛丽·德桑蒂对珠宝却无动于衷。她早就认为,只有那面庞是真实的,不受画师的影响,或者毋宁说它超脱了浅薄、虚伪和庸俗的油彩,反映出事物的真相,犹如某些不太珍贵的宝石,或者鲜花、音乐上的短句和光线的穿过一样。
正是画像上这两个孩子迫使护士联想起那个带着棕褐色的斑点、灰黄色的条纹和刀伤疤痕的干枯躯体:他们正是从这个躯体中跳出来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生活的。今天早晨,亨特太太这两个孩子的画像使德桑蒂护士不寒而栗。(我喜爱所有的孩子。你不喜爱这两个小孩吗,护士?幸亏巴杰莉护士不指望任何回答。)
德桑蒂护士没有在餐厅中停下来拉开窗帘,她匆匆穿过悬挂着棕色天鹅绒窗帘的沉寂的餐厅,经过艾尔弗雷德·亨特(他的朋友叫他“比尔”)的画像。亨特先生的画像比他妻子的小得多,花费也一定少得多。尽管如此,光凭画像角上画师的签名,你便可知道这也非得大大地破费一笔不可。对富翁来说,亨特先生看起来缺乏自信:除了给画师开支票,他在其他方面都可能使画师大失所望。护士怀着对那些生前可能认识而不认识的死者的敬意,放慢脚步,缓缓地走着。她出于崇敬的心理,赋予亨特先生她记忆中的自己父亲的品格。
即使在发现自己不爱——或者说不可能深爱自己的丈夫之后,护士,我还是那么渴望能爱他。开始,亨特太太的这般表白使人非常尴尬:你不得不使自己相信不是在偷听别人说话。
德桑蒂护士推了一下食品室的毛绒门帘,房门像活人似的叹了口气;如果她愿意这么想象,那么它也真会像人似的具有感情的。
她把食品室的冰箱中一只小雕花玻璃壶灌了半壶水。这时,突然听到隔壁厨房中传来“砰”的一声。她走进厨房,发现管家正在穿围裙。管家挥动着手臂,脸给围裙蒙住了,身体可笑地扭动着:也许睡糊涂了还没有清醒。
“起床太早了吧?”夜班护士说。管家仍然蒙在围裙中。
“哎,我真够——慌张的!”当她终于钻出围裙时,其模样更加可笑:表情麻木的面孔上一副僵硬的嘴唇仿佛刚从倾盆大雨中逃出来似的。“真够慌张的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都是客人的缘故。还有,威勃德先生要来吃早饭。”
“威勃德先生会去应酬客人的。”
“是的,可实在太早了,我好不容易才离开床铺。此外,”李普曼太太很高兴地记起了什么,“你今天比平常迟了些,是吗,护士?”
“少管闲事。”
管家立即恢复了那副紧绷绷的神情。她双手握拳,手指关节看上去比她面孔还衰老得早,因为几乎脸上所有有意识的表情中都还有一种虚假的青春。“呵,一天中就数现在最难度过。你为什么不能每天早晨都多待一会儿,等巴杰莉护士来了再走,德桑蒂小姐?她从来不会准时到的,绝对不会!我一个人守着她,万一她从床上滚下来可怎么办?或者再来次中风,那可怎么是好啊?”李普曼太太开始没完没了地发起牢骚来,似乎成了最不幸的人。这些话曾经把巴杰莉和曼胡德吓得瞠目结舌,但德桑蒂护士的异国气质却使她能够比较从容地应付。
但仅靠异国气质是不能经常帮助她安慰这位瘦小而不幸的犹太女人的。“也许你所想象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发生。”今天早晨她只能给她这句安慰,“顺便提醒一句,李普曼太太,我们千万不要提起中风什么的。无论如何,那只能算很轻微很轻微的一点:一只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破了一根血管。”
虽然遭到抢白,李普曼太太却似乎为护士关于医疗业务的计谋的暗示感到高兴:她摇头摆尾地在宽敞的厨房中跳了几步舞,然后突然站住,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不能再紧了。
“完全正确!我们的客人会带来生气。我几乎盼得发狂。确实也是艺术家哪!我已经把床铺好了,还照她的意思插上了鲜花。”
“其实你不必插花。”
“可她也许会坐在椅子上叫人推进去看看的。”
“她看不见。”
“亨特太太只要有心简直能看穿墙壁。”
“我告诉你,你为客人准备的鲜花可是白白糟蹋啦,他们不会住下——不会住这幢房子。”
“可我都把床铺好了!那是她的吩咐。”
“他们不会住下的。”
“那得有人告诉她一声。”
“威勃德先生会告诉她的。在这类事情上,他有丰富的经验。”当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自己的职责时,德桑蒂护士向手中的小水壶皱了皱眉头。
李普曼太太的双眉拧成一道,活像条闪亮的毛虫,颤颤抖抖的。“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盎格鲁-撒克逊人不要家庭的温暖。”
“他们担心被吞噬,家庭是会吃人的。”
“总会被吃掉的:即使不被家庭吞掉,最终也得去喂火葬炉。”李普曼太太痛苦地抱怨。
德桑蒂护士爬上楼梯,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让托盘上的杯子和水壶叮当作响。手中端着的托盘与屋子中的其他银器一样,沉甸甸地累得她手臂发酸。
她走到床边,看见病人已经睡着了:开启的双唇接连不断地吸到齿龈上:白垩似的双手像对鸟爪,钩着被单,随着均匀的呼吸在一起一伏。
德桑蒂护士熟练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桌上,没有发出一点玻璃器皿和银器的撞击声。
“我没有睡着,护士。”亨特太大的声音这样告诉护士,“我——病情的最坏征兆是几乎从来没有睡着过。”
德桑蒂护士倒了一杯水,当她扶起病人的肩膀时,病人的头颈也活动了。她翘起嘴唇,喝水的模样很不雅观。她的嘴唇令人联想起某种低级动物,也许是海洋中的水生动物吧,在水中吸进比水更多的东西。因为人性原本就是不可能从伊丽莎白·亨特身上得到的,所以人们也不必因此感到遗憾。
德桑蒂护士尽完自己的职责时,镶嵌在花梨木床上的银太阳已经与天上的金太阳争相辉映了。她逃进巴杰莉称作“护士隐退室”的房间,去躲避一会儿。这间房子实际上是间藏衣室,收藏着亨特太太一生中购置的大部分衣服。玛丽·德桑蒂坐在镜子前,松开头发。她在竭力回忆什么呢?她一直都在盼望什么呢?她的脸蛋半匿在乌黑的秀发之中,不时地映照在镜中。
无论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其实亨特太太的生活已经变成漫长的睡不着的睡眠了——她又重新滑进刚刚离开的梦境。她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继续做清醒的迷梦——这些梦组成了她的生活,有时,甚至可以操纵那些她不承认是睡眠中出现的深沉可怕的噩梦。
现在,她那忠于职守但未免性情过于抑郁的护士给她送来的凉水帮助她回到了另一种比较肤浅的经历或者说梦境之中。她们俩——她和凯蒂·纽特利——每人抱着一大捧洋娃娃,在大河边走着。不,不是大河,是一条很浅的经常干涸的小溪,它弯弯曲曲地流过索尔克尔德家,流过纽特利家,流过亨特家,流过每个人的房屋门前,宛如一条在柳荫下、卵石上摆动的棕色丝带。水大时,这条河流波翻浪涌,喧逐欢腾,虽说回水流动不大,却也常有翻动的泡沫,偶尔还有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涨了的绵羊。总是要伊丽莎白去戳泡涨的绵羊,凯蒂是决不动手的。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和凯蒂·纽特利走到河流的一个转弯处站住了,那里河水比较深,打着漩涡。伊丽莎白开始向漩涡中扔洋娃娃。它们有的在水面上漂着,有的四肢浸湿了,沉下水底。凯蒂哭了起来。伊丽莎白一开始就发现她是个既认真又单纯的女孩。你有那么多洋娃娃,哭什么啊?看,它们被扔进水里的情景不是很有趣吗?凯蒂有哭鼻子的习惯:我不是哭洋娃娃,是哭我姐姐的遭遇,你知道她的遭遇吗?伊丽莎白哼了一声,以便掩饰她的羞愧。索尔克尔德夫妇说话低声细气的,比当地大多数孩子的父母亲都轻,所以她至今还不知道凯蒂的姐姐莉莲发生了什么事情。凯蒂准备解释,莉莲跟一个俄国人什么的逃走了。啊,你知道这件事!她现在被杀死了。他们怎么知道的?你认识的人是不会被杀死的啊。但凯蒂似乎突然长大成人了:她比过去更严肃了。他们在某条大河的堤岸上发现了莉莲的尸体——在中国或者西伯利亚。这样说来,别处也有这么大的大河啰!当时她头颈上的血快要流干了。凯蒂说不下去,她又哭了。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不可能因为凯蒂的姐姐莉莲没命地飞奔到那条亚洲大河的堤岸上去寻死而掉眼泪。相比之下,她们自己肤浅的生活和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倒变得难以忍受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几乎要为看不到莉莲策马飞驰的飒爽英姿和听不到莉莲驰骋时的嘚嘚蹄声而掴她朋友的耳光。然而,她只是用一根柳枝狠狠地抽打着河水。
“我那时真是个可怕的小女孩!”亨特太太喃喃自语道,“其实大多数孩子都是可怕的,尽管从理论上说并非如此。”
她知道,无论她的生活变得多么死气沉沉,她都不会去寻死。她只希望能够再次享受时常允许她进入的那种纯洁、真实的极乐世界。如何进入呢?她不知道,也许有赖于德桑蒂护士;她需要玛丽握着她的手。
她睁开眼睛,开始摸索手铃,想责备护士居然抛开她不管了。门口站着一个比护士更高瘦的身形,模模糊糊的,她无法猜测是谁,只觉得能够嗅出那是个男人。
“是你吗,亲爱的?”她喊道,“我等了好久了啊。”
对方冷淡的沉默使她明白自己泄露了秘密。
然后一个声音说:“是我——我是威勃德。”他刚才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外孙,有时甚至女儿都拿他一本正经的语法和措辞当笑话。
“啊,是你!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我知道你要来的,当然,我很高兴!”她的声音比一般人对律师说话时的声音更有感情,因为阿诺德·威勃德不光是她的律师;但尽管如此,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基米斯要带他的小伙计阿诺德·威勃德送文件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保证不让别人抢走你看中的宅基了。说起来,那还是伊丽莎白和艾尔弗雷德·亨特(“比尔”)彼此打量并最后做出许诺的那年的事儿。艾尔弗雷德凝望她的时间比她凝望他的时间长,因为他比她诚实。她当时就承认这一点:她不是不诚实,而是缺乏他那种纯洁的心地。问题在于,艾尔弗雷德,你必须允许我把我们应该给孩子的东西交给他们;这里谈不上什么生活,还有,他们的教育怎么办?一提起教育,艾尔弗雷德总是立即付诸行动。于是他们就准备买下悉尼市森蒂尼尔公园中的宅基地,而那个小伙计就要送契约来签字了。伊丽莎白·亨特发现阿诺德·威勃德是个讨人喜欢而无论如何不会加害于人的年轻人。在他离开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在走廊上来回徜徉。艾尔弗雷德盯着她前胸露出的地方:她穿着一条朴素而非常漂亮的白花边连衣裙,在山风的吹拂下,十分凉爽。她知道今夜只得答应他了:从他的呼吸中听得出他在期望;他那么体贴,而“库杰里”的夜又那么漫长。
现在,年老的阿诺德·威勃德走到她的床前——唔,不老,不如她老,任何人都不如她老,只能说是年纪大了点,但他样子老了,声音也干涩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上他那薄薄的、柔软的细胞组织。要是还能再被情欲撩拨,她也许会把那只手抚弄一番的。
“诸事顺利吗?”律师大声地问,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为什么不顺利呢?”
一句男人常有的问话,但阿诺德问时的腔调却活像老太婆。
也许拉尔倒成了丈夫;不过他们毕竟生了两个女儿。
“拉尔好吗?”
“很遗憾,在受风湿痛的折磨。”
“倒不知道她患风湿病。”
“好几年了,只是时好时坏罢了。”
“那就该感恩戴德了,‘时好时坏’算什么,我一直吃关节炎的苦,无休无止的,好几年了。”
“是吗?”
记住,让他捎件礼物给拉尔:这个最平常的女人,一脸雀斑。(亨特太太用手摸摸面孔。)拉尔甚至在当姑娘时就有眼袋了。
律师清了清嗓子。“我得告诉你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失望。”
“别——告诉我。”
她睁着眼睛,阿诺德·威勃德决心避开它们。
“巴兹尔在曼谷耽搁了,他要今天晚上才到。”
“什么——什么?曼谷!”亨特太太的嘴巴从痛苦转向辱骂,“巴兹尔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怎么——叫人失望,”她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他这个演员是否已使我失望了。”
“他有一大批崇拜者。你记得,那次拉尔带马乔里和希瑟到伦敦去时见到过他。我想是在《麦克白》一剧中。马乔里在什么地方读到,说只有最杰出的演员才能演好麦克白这个角色,说别人都没有那种声音。似乎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哩。”
若不是当时她感到有如被泼了瓢冷水似的心灰意冷,那么阿诺德的这段介绍,无论多么枯燥乏味,她也会引以为荣的。当时,她心里懊恼极了,巴不得阿诺德·威勃德快走。
他有所察觉,但还没完全领会她的意思,这会儿他早已走到一扇俯视公园的窗前。夏季的公园中,草皮焦黄,湖水退落,只有一根根圆柱依然高高耸立,在美人蕉和爱之花的簇拥之上,继续炫耀着欧洲的雕塑艺术。
为什么在与亨特太太的相互关系中,他的自卑感至今未除呢?他固然不喜欢自卑,但不能不仰慕这位先为委托人的妻子而后为其寡妇的女人;当然,还有拉尔来愈合他自尊心上的创伤:亨特太太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即使她不让我们忘却她的缺点,我们也要原谅她。
他转过身来,也许想为巴兹尔在途中耽搁而进一步安慰她:根据最后一次同机场联系的结果,多萝茜将按时到达。但她还是躺着,嘴唇微启,发出轻轻的鼾声,吸吮着空气和生命。
唉!她站立在躯壳的外面——她记得自己使用过许多躯壳——深深地悲叹了一声。她凝视着熟睡的丈夫。他当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当她不在监督、责备家庭女教师和数落女仆时,她在忙着做水果罐头和腌洋葱之类的活儿——如果厨师许可——的同时,她在这间屋里在他身旁还过着别的生活。他喜欢与她一起骑马穿过围场。然而,甚至当他们并肩骑马外出,当他绑着裹腿的结实小腿紧紧地挨着她,以致马镫与马镫相碰之时,他也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她经常戴一顶破旧的、带子上沾着斑点的丝绒帽,从而更使他看不清她的内心世界。当牛群摩擦着从身边经过,当母羊在被挤奶、奔跑,或当公羊一边喘气一边慢吞吞地移动的时候,她曾经一手抓着羊角,一手理着他宽阔的肩膀上的饰带,和他站在一起照相。那些公羊比任何东西都更严重地加速了他们那本该天长地久的婚姻的破裂。
唉,亲爱的!她一声声地悲叹;她今后要爱他了。从他还是个叫亨特的孩子,长到被人称为“比尔”,艾尔弗雷德,一直到成为和顺的丈夫,成为闷热的夜晚里蚊帐中的主宰,她对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理说,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共有的思想感情了吧,然而他们的肉体却阻碍了思想感情的交流,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吧。他抚摸着她,搓揉着她,直至探入她的体内去寻查她那些对他保守着的秘密。
上门求教的羊毛商人和畜牧专家对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而在她眼里,形容枯槁、大汗淋漓地趴着的他却十分渺小:他肩膀周围的肌肉十分肥厚,疲惫的双肺仍然击打着她几乎被夷为齑粉的乳房。动作最熟练时,他的脚趾经常夹住她颀长而清凉的双腿两侧的床单,仿佛找到了一个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杠杆支点。她记得,有一次她觉得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的不是他的汗水,而是他的眼泪,最后他咳嗽起来,从她身上移开:他们的皮肤发出拉开胶布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她很想问问,最后终于问了他心中有什么不快。他的“运气”,在一切事情上,都超过了他应得到的;这个回答虽然含糊不清,但确乎如此。
无论如何,她给他生了他们的孩子。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必须再现他们的面目:在黑暗的屏幕上,跳动着多萝茜的小小面具,既不十分透明又非完全黯然,颇像那些枯枝上的花瓣;屏幕上也跳动着巴兹尔,一个喜欢为陌生人和拉尔·威勃德一类易受欺骗的笨蛋表演的大演员。他们的孩子除了偶然的血缘关系,简直不像是艾尔弗雷德的后代。
所以她必须有所弥补。对于她的身体,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此,她并不悭吝。他来不及抢救她父亲的生命,那绝不是他的过错。在开初的那些岁月中,人生悲剧和被唤醒的肉欲的适应能力使他们亲密无间。这是他们的一致看法。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提供些什么。随后,她就开始故意回避他,希望独自深入了解那个或许自己就是其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的神秘世界。不陪他骑马到围场去的借口很容易找,家务琐事啊,小孩病痛啊,没完没了的简单而有说服力的理由信手可拈。她继续禁锢自己,不是禁锢在可见的山峦和灌木的景色之中,而是禁锢在内心的景色之中。“我又轻浮又浅薄,”她无可奈何地脱口而出,“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我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必提孩子了。”四周的群山在春晖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而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熔化为一堆堆翠绿的金属:但在她眼里,无论春夏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对自己的心境越来越感到惊骇了。
她的心境,他究竟猜测到——更不必提理解——几分,她固然无从判断,但他不可能是那种轻易不受伤害的坚毅男子。他是痛心的;她不是有一次觉察到他在流泪吗?除此之外,他却谨慎地掩藏起自己的感情,这无疑使她的行为愈加乖戾:不完全是自私。无疑,有人看出了这一点,但没有人胆敢公开抨击,仅仅因为,尽管她挑逗他们那么做,但他们怕她。女仆们默默地谴责她:这是她们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想法。在偷听电话,或伤风感冒的时候,女仆们较为坦率。朋友们可能会被社会习俗,被女仆逼得困窘不堪。无论如何,你的那些女朋友,只要不是过于愚蠢,都不会把你作为她们未来的契友。而男朋友,则不是过于愚钝,视而不见,就是优雅清高,不屑置评:例如阿诺德·威勃德,他就比大多数人了解内情。阿诺德与其妻子相比,前者清高优雅,后者忠厚老实。你几乎见不到拉尔,但偶尔见到时,那平淡的答话以及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蕴含着精明见识的。
自然,拉尔·威勃德一定把人们,不管是谁,企图摆脱束缚、重获当初属于自己,最后也将属于自己的理智而作的挣扎视为一种自私。这种挣扎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其间,你一方面疯狂地追逐爱情、金钱、地位和财产,一方面不断隐约地感觉到,有时甚至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恬静,一种剔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类弊病的自我的恬静。
亨特太太一声叹息,站在窗口的律师转身看了看。她在被单下保持了那么久的冰冷傲慢的态度终于消融了。
“这是一件拉尔·威勃德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太正经了。”她不无悲叹地说。
律师正在想着妻子,委托人莫名其妙的插话未免使他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你哪儿疼痛吗?我能做点什么——给你翻——翻个身,还是什么的?”他原本并不结巴,尽管声音沙哑,却喜欢表现出一定的亲切。
至于亨特太太,她似乎觉得并无回答的必要:嘴唇又紧紧地粘在齿龈上了。
于是,他继续站在窗口,仍然是个经理已经去世多年的事务所下手。
这时,公园已是一派早晨的景象。和煦的秋天把勃发的生机输进衰草枯叶;不知名的人们,有的沿着小湖堤岸悠然徜徉,有的在目标明确地步行上班;一位姑娘骑着出租马店的马,当她的马在一丛树木前受到惊吓时,她几乎摔下马来。
年轻时,阿诺德·威勃德曾经幻想自己戴着一顶缀着条纹缎带的草帽,而且已开始穿上,或者说喜欢想象自己穿上一件黄铜纽扣的蓝色运动上衣。后来他断绝了这个念头,因为,坦白地说,它不符合人们对他的期望。他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家之主,娶了拉尔·彭尼丘克伊克——一位很敏感,虽不漂亮但惹人喜爱的年轻女人,与她养了马乔里和希瑟两个小女儿。近来,他与拉尔见面比较少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外孙很需要她的照顾。而且,由于他们自己的手脚越来越慢,要做的事情也仿佛越来越多。
尽管有家庭的拖累,又有虽然体面但范围狭窄的事务上的种种事要办——这些都同样令人满意,他和拉尔还是天天晚上在床上相会。也许,双方都很喜欢谈论当天的事情。他相信拉尔比较谨慎,所以有时竟谈及一些他最敬重的委托人的怪诞念头;而她在表露自己的某些见解方面,如谈到他们的女婿奥斯卡·霍金斯的吝啬相,以及希瑟的更年期病痛等等,其坦白之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他不曾表示他暗暗地宠爱马乔里那个排行居中的女儿,那只是因为怕有负于其他的外孙。
阿诺德·威勃德几乎不能容忍自己听到的从他委托人床铺方向传来的也许仅仅是一声又慢又轻的放屁声;他简直记不起过去是否听到过女人放屁。至于亨特太太自己是否听见,那却不得而知:她几乎完全沉浸在睡眠和思绪之中。
其实,除非感到不适,她已不再怎么注意自己的生理活动了,顾不上什么臭气不臭气。但那些急剧增加的意外事件,却使护士们有所事事了。
那么律师们呢?阿诺德·威勃德做了些什么呢?今天早晨,在那间老式的办公室中,他除了浏览《先驱报》外是否还干了些什么其他事情,这的确值得怀疑。幸亏有护士们和李普曼太太要他付工资,否则亨特太太就得给他找点零碎琐事,譬如去探望探望退休女仆,看看她们是否需要经济上的帮助,以及查询查询飞机到达的情况等等。
他到“库杰里”来是送艾尔弗雷德为她买下悉尼市那块宅基的契约的吗?她是下决心要死在这块土地上的——绝不死在疗养院中,肯定不会死在极乐村里。谢谢你——那次送契约是她第一次见到年轻的阿诺德吗?她记不起还有哪次了。在五大三粗、面色红润的艾尔弗雷德身边,他显得那么瘦弱和拘谨,同时又是那么白皙。她觉得他是地地道道的律师,因为他穿着黑色的不合时宜的城里穿的衣服,显得很热。她叫他脱掉外衣,但他不肯。
接着,在考虑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他改变了主意。当她把他的外衣从沙发移到椅背上时,她嗅到一股淡淡的湿热的气味。它不大像汗味:肯定不像男人那雄猫似的臭味。
(为什么这一切都涌上心头,而当天中饭吃了些什么,甚至有没有吃过却都记不起呢?往事历历,如铭如刻——就像他们在牛背上打下的烙印。)
当时阿诺德结婚了吗?啊,结过婚了,他一定结过婚了。那天晚餐时正式谈起过孩子。是的,可敬的拉尔已经生了一个,就要生第二个了。晚饭后,多萝茜和巴兹尔走了进来:那年冬天多萝茜患过气管炎,显得很瘦弱(这是艾尔弗雷德提议在悉尼造房子的正式理由);而巴兹尔则相反,无病无痛,什么都不在乎。两个孩子都不喜欢威勃德先生:这并不奇怪。后来,多萝茜渐渐爱上了他的妻子。有几次他们碰在一起,她总不肯离开拉尔,手臂吊在拉尔长着雀斑的脖子上要她搂抱——滑稽极了。甚至巴兹尔到了那个开始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年纪时,也常常要跟威勃德太太谈话,想把这位律师夫人拉到角落里倾诉自己的雄心壮志。那副殷勤劲儿,可真让人感激涕零。然而,阿诺德与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一本正经,其实他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样子。那天晚上在“库杰里”,他给她点香烟,一只手不住地发抖。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让他镇静下来,却吃惊地发现他的肌肉居然十分结实。也许,她可以教他激发勇气的诀窍。是的,那正是她可以授予一切男人的东西;她从来不知胆怯。
那是一个痛苦的夜晚。艾尔弗雷德在说了几句有关羊和前一夜流产的吉姆克莱克母马的事以后,径自睡熟了。那位年轻的阿诺德·威勃德,穿着一件舒适的衬衣,闷闷不乐地坐着,凝视着你摇晃着的脚踝(拉尔一直到大家都忘了裙子原本是短的时候才把自己的裙子截短);而你则在搜索枯肠,寻找话题,以便打破难熬的沉默。第二天早晨,他走了,你没有见到他:没有理由要见他;艾尔弗雷德驾驶宾利轿车送他到戈岗搭火车就已经够殷勤了。
(乡村的夜晚令人生厌,人们只有在完全忘却了生活中的详情之后才会对它顶礼膜拜。真有趣,你居然还对阿诺德光洁无毛、强壮有力的手腕记忆犹新。)
房屋造好了,心怀恶意的以及意见未免偏颇的人们喜欢称之为“大厦”,其实并不是。不把仆役的住房计算在内,只有四个接待间和四个卧室。你决定不急于搬迁,以免让流言蜚语得到可乘之机。再说,在莫里顿大道,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不像“库杰里”继承了那么多荒谬可恶的弊端;莫里顿大道有许多细木工、装饰工等匠人在忙乎,使得忍耐成了一种有用的品质。你拖延搬迁和不务时尚的屋址本应使得多数人为之噤声,但一些惯于摇唇鼓舌的轻浮之徒却仍然不免有所议论。哎呀,伊丽莎白,你住到森蒂尼尔公园去,不是与世隔绝了吗?从灌木丛中搬出来,又住进了——实际上还是灌木丛!我们从来不认识住在莫里顿大道的什么人啊。对此,她只能回敬:现在你不就认识了吗?当然,这里多沙,没有房屋的地方几乎都是一堆堆的沙丘;风声起处,问荆飒飒,长年不断,对花园和头发都很不利。然而,她却决心让那些见识平庸的熟人们开开眼界。
她深信自己的创造力和鉴赏力;大家也都承认她具有这方面的才华。她对为占有而占有不感兴趣,却也抵挡不住许多美丽和昂贵之物的诱惑。对于这些指责她奢侈的人们,她常常回答,它们可能会变得更有价值。不是因为她注重实利,至少目前她不注重。她的理由是:如果不能叫你惊讶得瞠目结舌,不能把你从对自己丑陋的房屋的迷恋中惊醒,那我就失败了。她确实诚心诚意地想要熟人们与她自己一样,陶醉于美的感觉之中。
啊,她今天恨不得把眼珠更深地旋进脑壳,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长长的客厅,看不见古铜色窗帘后面落日的金碧辉煌的气象了。
你知道,她说,只要是美的,你就不能说是什么奢侈,对吗?她站在楼梯上,甩开双臂拥抱她的房子——她的艺术品,同时也没有忘记她拥有的听众:丈夫、孩子和两个仆人。如果她做得稍嫌过分,那仅仅是因为她具有演员的气质。(他们提到巴兹尔时常说,你不难看出他是从哪里得到演员气质的。)
只有在这时,艾尔弗雷德才会说,别太激动了,贝蒂,我们每个人都满心赞赏。可怜的亲爱的艾尔弗雷德啊,她有时感激得要把他一口吞下,而其实他所喜欢的只是温柔而真挚的爱情。她自己做什么,总想把他也扯进去。来看看你的房间——书房——我希望你用得着它——当你来跟我们一块住的时候——希望你经常来。亲爱的——我们会想念你的,对吧,多萝茜?她拉着艾尔弗雷德,而且只拉着艾尔弗雷德一个人的手。由于在“库杰里”为讨好牧工而参加劳动,他的手皮肤很粗糙。一只宽大结实、感情含蓄的手,令人兴奋地轻轻紧握着她的手,想用这种男子汉的方式回报她的热情。(他们整个婚姻生活,都是在试图激励对方索然无味的兴趣中度过的。)如果真的要使用这间书房,他勉强笑道,那该在里面读点什么书呢?
然而,她发现他确实是读书的。他积累了整整一房间出人意料的书籍,从上面的痕迹和书页上的折痕可以看出,这些书都是读过的。当他们又在“库杰里”最后相处的那几个月痛苦的日子里,她也有同样的发现。
在这之前,他来到莫里顿大道把他们安排住下时,他就迷上了看电影。尽管巴兹尔想象不出爸爸从看过的每部影片中能看到些什么,但他发出介乎童音和成人声音之间的哈哈大笑(他甜润圆亮、悦耳动听的高音已经发生了变化)。巴兹尔俊俏的外貌掩藏着极其可怕的尖酸刻薄,像一颗尚未成熟的果子,只要咬一口,就会叫你满嘴巴又酸又涩。不过,对于那些粗制滥造的电影,他的看法却是对的;你跟着去看了一两部之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怜的艾尔弗雷德是按自己的意愿来理解剧情的,在毫不可笑的地方会哈哈大笑,而在见到一位秀发卷曲、演技平庸的女演员抱着婴儿到她情人家所资助的教堂去施行洗礼时竟呜呜痛哭起来——你对此很有些怀疑。不可否认,你也轻轻地抽噎了几声,违背了你自己健全的审美观。或者,那是因为艾尔弗雷德想要抓住你的手,同时把大腿紧紧地挨向你的大腿的缘故。(嘿,倘若灯一下亮起来,你们认识的那个人看见这幕“电影”就好看了!)
亨特太太衰老、斑驳和素有控制的眼睛深处,这时开始渗出了泪水,真是幸运,不然,她的眼皮可就成了胡桃壳了。
即使在(非正式的)分居阶段,每当他从“库杰里”到悉尼来,她也从不冷淡。她决心对自己获得的自由表示感谢和报以亲热的态度。(他也一定察觉得出,这种态度远比激烈的感情要来得平稳。)只要她发出某种暗号,或者过于戏剧性地咳嗽几声,或者“砰”地关上抽屉,或者故意高声叫喊:你那些威勃德——你认为她知道怎么对待他吗?艾尔弗雷德就会从隔壁房间赤脚过来,于是他们就立即撇下伪装。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她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愉快地记住这种比较平静的、有益于健康的关系所带来的欢乐。
另一种关系并非没有必要,并非不可取:目的性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孩子就是有目的的行动。她至今还梦见他在她的子宫中栽下的倒钩。
阿诺德·威勃德是必不可少的吗?
刚搬到莫里顿大道时很少见到他。老基米斯的占有欲太强:一个勾搭女人出了名的老头,戴着一顶丝帽,结婚戒指似的脖子上结着一条薄薄的白丝领带。他娶了米莉森特,一个谁都不屑一顾的女子,据说是个残疾人。基米斯老头举止彬彬有礼,譬如说,为了掩盖口臭而嚼薄荷糖。她可能更喜欢那股薄荷香中久久不散的浓重的烟气。还有基米斯祝贺她生日的鲜花:黄色的玫瑰,以及圣诞节赠送的法国酒心巧克力。阿尔奇·基米斯是一位似乎能使生命长存的人物,不久却在圣诞节那天回俱乐部的途中死在皮特大街上。对于这位不值得她哀悼的老人,她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不自禁的悲伤。原因一定是由于死得突然、令人震惊和失去了某种实实在在的可以依靠的东西。几乎所有参加葬礼的男人都若无其事地观察她。她很高兴自己事先想到戴上面纱。他们要看看“比尔”·亨特的妻子与他们的律师曾是什么关系。米莉森特·基米斯当时不在场。无论残废到什么程度,在那些十分相信自己算计的男人眼中,她的缺席必然使你的到场变得更加煞有介事。她发现,诚实的感情经常比明目张胆的不贞更加见疑:也许没有任何人——或者,几乎没有什么人猜疑过她的极其放纵的行为。当然还有其他不太放纵的,因为你可能对一枚宝石、一幢房屋、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女人不忠实,在思想上不忠实——你不可能完全顺从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仅仅挥手致意而已。什么人曾经说过——记不清是哪个恶棍了——她唯一真正的奸情是与她自己发生的。她一定要尽力回忆起来。
不是阿尔奇·基米斯。他尽管有“色狼”之称,但一直彬彬有礼,他太老了,太诚实正直了;他的下手阿诺德·威勃德也一样。正是阿尔奇建议她立遗嘱的——距他们发现他倒毙在皮特大街仅仅两个星期。(死:她过去都把它当成一块石头似的避开的,后来形成了一种概念,一种从脑壳中飘逸而出,像雾气一般笼罩着身体的凌乱而不连贯的思想,但从来都不是可怕的,也从不涉及她本人。)真令人难以置信,由于身后会留下遗产(莫里顿大道的房屋、钻石、艾尔弗雷德婚后划到她名下的股票),阿尔奇竟要她承认对于死亡的信念。她从来不曾想到过死亡。如果不是胃中微微有点不适,她真要有点飘飘然地自尊自大了。文件本身就够滑稽可笑的了:一定要把她简单的意愿包裹在煞费苦心的词句之中。他那严肃认真、温良恭谦的态度使她莞尔一笑。她一边抚弄着戒指,一边欣赏积满灰尘的办公室中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她总是喜欢欣赏那里的一切。为了免除她进城的麻烦——其实即使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时,她也要每天驾着小轿车进城——他说,他将把稿本送上门去请她核准。
后来,他们来电话说基米斯先生身体不适,没有上班,稿本将由威勃德先生午饭后送来。
这一次阿诺德·威勃德穿了一身灰色的服装,比起在“库杰里”时穿的色彩强烈的黑衣服来,可谓一大进步。她进去时,他正在凭窗眺望。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想摸摸他的背脊,轻轻地用双臂搂他的腰,并且顺势往上移动,直到双手在他胸前相碰,把自己紧贴在这个美妙、颀长和尚未觉察的灰色的身体上。
不过,他一定觉察到了。他没有转身,她开始意识到他是在故意推迟互相照面的时间。她感到脸上发热,同时咬紧牙关,阻挡住已冲到喉咙口的、目前还仅仅是一般兴奋的热情,以免脱口而出,变成更加邪恶的热情。天气温暖而不炎热,瑞香的芬芳从户外的花畦上阵阵袭来。当他不能继续推延而终于转身时,吸引她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侧太阳穴上的一粒粒汗珠。
他们开口互相表示欢迎和歉意:从某种意义去理解算是社交辞令。他拿着折叠着的遗嘱——她最终死亡的保证书。她仿佛看见那挺括的纸上束着一条丝带;它使那张纸显得颇有几分妖艳风骚。
你不必害怕。她说。这句话倘若不是某种计划或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会更加令人惊诧。这个计划或者观念,她怀疑,当她在“库杰里”握住他白皙而强壮的手腕以稳定蹿动的情焰时就开始产生和发展了。她接着详细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亨特太太不禁哑然失笑。你应该知道,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多——我结婚迟,三十二岁才结婚——所以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即使在现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起来也极其愚蠢。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把阿诺德看作一个愚钝不灵的青年。她又疑惧又冷静,但冷静随即占了上风。至少,这番话对他的影响超过了拉尔·彭尼丘克伊克以及马乔里和另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对他的影响。你没有忘却你自己的多萝茜和巴兹尔:南尼正领着他们在公园中散步。诺拉——你知道她的习惯——已经回来读她的没有读完的短篇小说了;而格特鲁德现在则一定面对午餐的圆饼和浓茶在柳条圈椅中呼呼大睡。
她冷静的思绪范围扩展到了阿诺德·威勃德身上,还从来没有一张嘴巴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亲昵。
“啊呀!”负疚之心一时剧烈地折磨着亨特太太。站在窗口的老律师又一次思索是否要走到床边,设法以某种方式分担她的痛苦。
在大白天做爱:记忆所及,这还是第一次;是的,阿诺德·威勃德也一定是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脱下衣服。脱掉鞋子之后,事情就容易一些了。她的床铺那么凉,使她不由得哆嗦起来。它从来没有这么使人眼花缭乱过。她闭上眼睛,既是出于害羞,也是希望阿诺德能因此比较容易地获得她向自己保证过要在他身上激起的勇气。不过,结果表明阿诺德似乎并不需要什么鼓励。他吁吁的沉重喘气粉碎了她的观念。于是她睁开眼睛,望着他那雪白的、几乎无毛的强壮身体。当他抬头、喘气时,她发现倒是他的眼睛闭着。就因为她不是拉尔才把她关在眼皮之外?无论如何,眼睛闭也罢,睁也罢,她心下明白,他不是艾尔弗雷德;这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比爱更令人满意的感情。在她,这仅仅是一种欲望;而在阿诺德,则仅仅意味着某种对感情冲动的防范的瓦解。她得到了慰藉,几乎发出笑声。他不可能感觉到这种极其微弱的兴奋:他过于全神贯注了;她似乎使他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地堕入其中了。在他达到高潮时,她双手抱住他的头,竭力把涌遍她全身的赞赏压进他的嘴唇:终于,在她的帮助下,他越过了栅栏。
接着,阿诺德·威勃德突然推开她,完全摆脱了她的羁绊;他的一只脚踩在床腿的活动脚上。我决不能原谅自己,亨特太太,这可是一个关系到许多人的信任的职业啊。可怜的人儿。可我们并不相爱,阿诺德,都怪我,我不爱你,但我爱它,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可以忘却它,而我却要愉快地铭记不忘。真蠢,她居然暗示他们仅能得到一半赦免。她竭力使他的背带和吊袜带在自己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便永远牢记不忘。男人在整理它们的时候往往极其一本正经。不过,她暗自猜想,一本正经的律师总比淫邪的律师要好。
她记不起阿诺德·威勃德是怎么走的。没有打电话叫出租汽车,大概是步行去搭电车的。她走下楼梯,正赶上孩子们从公园回来。她在这时发现了遗嘱稿本。她希望它就是最后文本。第二天早晨,她驾车进城,把核准的稿本交给基米斯和威勃德办公室中的一位年轻女子:阿诺德没有露面;可怜的阿尔奇正在家里准备上皮特大街去死。
“谁要吃早饭哪?”那么叽叽咕咕的声音,粗鲁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和卧室的宁静。
“你是谁?”亨特太太问。
“我是你的护士——巴杰莉护士,请你吃鲜美可口的嫩煮鸡蛋!”
“我刚才还以为你是那个护士——玛丽呢。她没有抛弃我——是吗?”
“她现在下班了,在楼下喝咖啡呢。今天早晨她待着没走,是想看看那位——你的女儿。”
“唔,是的,她们从来没有会过面。德桑蒂那次到我这儿——我刚从一个什么岛回来不久——也就是在多萝茜又一次赌气飞回法国之后。”
“请吃鲜美的鸡蛋吧,亲爱的!张开嘴巴,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翘起下巴。“我对早餐向来没兴趣——结婚以后一直没有兴趣。我喜欢吃一顿像样的午餐——现在他们好像叫正餐了——晚餐不吃什么难消化的东西。”一说完,她的上下齿龈就闭紧了。
“吃一小匙!”亨特太太觉得巴杰莉的骨匙在撬她的嘴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叫我失望,或者叫站在这里的威勃德先生失望。世上没人能像威勃德先生那样关心你的利益了。”
“嗬,我的律师,是的,你见过他?”
巴杰莉护士送讨厌的鸡蛋上来,使亨特太太心慌意乱。她吓得要命,生怕在多萝茜到达之前自己的心先碎了,更不必提耽搁在途中的巴兹尔了。
“见过,我们彼此认识。对吗,威勃德先生?”巴杰莉护士眨眨眼睛,又用舌尖濡湿原来就那么闪闪发亮的牙齿。
他太熟悉她了。她捧着托盘侧身走进房间时就对他摇了摇头,使他联想起一位叫莱格霍恩的老实人:好奇爱问,炫耀勤勉,傻里傻气,容易发怒。每逢星期五,她下班后都要去一趟他的办公室,这时他就把她的工资袋交给她。(这件事是亨特太太为她的全体雇员作出的规定,在他也并非什么麻烦,倒能借此与他们保持个人关系。)巴杰莉往往要在办公室坐上一会儿,夸耀夸耀自己的非凡。她的非凡,一是基于艾尔弗雷德王子医院的护士训练,二是基于她与一位来自锡兰的退休茶园主的短命婚姻。
威勃德先生显然很不乐意开启嘴唇,仅仅听得出他嘟哝说:“巴杰莉护士和我是老朋友了。”
亨特太太咽下第三口讨厌的鸡蛋,觉得有几滴流到下巴上了,但巴杰莉却由于阿诺德的奉承而高兴得没有看见。
“威勃德先生,”她终于能够让话语从口中喷射出来了,“你应该去吃早餐了。已经安排好了。我希望那是男子汉的早餐,阿诺德,外国女人不懂得男子汉的力量——依靠——早餐。”
巴杰莉护士听见这个笑话哈哈大笑,托盘上的餐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不怀疑,早餐一定很丰盛。”威勃德先生说,巴杰莉护士又大笑了一阵,仿佛他也说了一个笑话。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亨特太太大声咆哮:一个靠自己供养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愚蠢,会使她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
“你刚才睡得很香,”他辩解说,“我不想打扰你。”
“我并不在睡觉——只是在思考。但愿李普曼太太给你烤了一块肉——或者炒了一盘腰花。艾尔弗雷德去料理牲口时总要吃几块冷烤肉。可怕!男人就是这样。带他出去——领他出去,护士!”
“威勃德先生熟门熟路,我敢说,在这幢房子里,我根本不知道的角落他都能领我去。”巴杰莉护士又笑了几声。威勃德先生带着极大的屈辱,独自下楼。
“现在你可以收掉这该死的鸡蛋了,你还得给我做点事情呢——很紧急的事情。”
“是吗?可还有咖啡呢,您忘掉咖啡了,亨特太太。”
咖啡也不得不喝。“加过白兰地了吗?”
“啊呀,加过了,要是把白兰地都忘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啊,您说呢?”
亨特太太一边摸索着接住杯子,一边用嘴唇探寻杯口。她觉得力量像一股使人极度兴奋的暖流回到身上,从漏斗形的嘴巴一直到冰凉的脚尖。
巴杰莉护士赞许地,甚至爱怜地注视着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娃娃。她一般并不赞成饮酒,仅仅称许亨特太太的白兰地。她羡慕富人,喜欢为他们服务,因为那可以得到一种安全感,一种与富人为伍的感觉,尽管得代人吃苦。在朋友面前提到富有的病人时,她总是亲热地直呼其名;甚至报纸的闲话栏中谈到陌生人,她也了解得十分详细:其实,只要你经常去读,他们就不再是陌生的了。
亨特太太呷着白兰地咖啡;她很快就会迷迷糊糊地睡去的。
“我想要你给我化一下妆,护士,”她呷着最后一口咖啡,嘟哝说,“迎接我女儿的到来。”
“给您化妆?您知道我不会。一生中只有肥皂和清水上过我的面孔。”
“我就怕肥皂和清水。”她的声音,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小曼胡德在这儿就好了,她会给我化妆的。”
“我不怀疑。曼胡德护士的出身不同。”
“那又怎样?难道她是香蕉园出来的,你是司机的女儿?”
“我父亲是政府雇佣的工程师,三个兄弟都是公务员,其中两个是长老会的长老。”但亨特太太不像巴杰莉护士那么在意这些。“我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养,即使在艾尔弗雷德王子医院接受护士训练时,我父亲也要我详细报告空余时间的活动情况;至于曼胡德护士——那些住院医生,不论是谁,只要邀请她,她就起劲地与人家跳舞。这完全是真的。啊,我没有什么与曼胡德护士过不去的地方,请你相信我!她是个漂亮的姑娘——生气勃勃,我真的很喜欢曼胡德护士,只希望她别太过分了,以免给不了解情况的人造成某种错觉。”
亨特太太说:“我喜欢觉得自己已经化好妆了,这使我——感到——美,当然,也许我从来不美,即使在豆蔻年华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只知道人们眼睛中的反应——而现在,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很抱歉,亲爱的,谈到化妆我无能为力。”巴杰莉护士从老东西手上接过杯子时,微微动了点恻隐之心,“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护士屏息站着:要是叫她用便盆接溺,那可就糟透了,而扶她上便桶又几乎总要扭伤自己的腰背。
“有,有点事情,”亨特太太说,“我的珠宝箱。这样我就不会感到毫无装饰。”
巴杰莉赶紧行动起来。那些珠宝饰物在它们主人生活中的显要地位,足以增加这间屋里每个参与装饰仪式的成员的自尊心。
李普曼太太曾有一次鼓起勇气说:“她不应该在随便什么人面前都炫耀她的珠宝,连电工、擦窗子的都不例外,真是的!”管家的能嫉善妒是颇有名的。
“可怜的老太婆,她只有珠宝可以炫耀,”巴杰莉回答,“也只爱珠宝啊。”
“说不定有人要偷——或者竟为珠宝而谋杀她。”
“大概不敢。”
李普曼太太同意“大概不敢”。
这时,巴杰莉护士取来珠宝箱,问道:“还是我给您打开吧?”
“不,谢谢。”对那珠宝箱上的挂钩,即使比她灵活的手指也无法作出比她更迅速的反应:她知道其中的奥妙。这只肮脏不堪、蒙着天鹅绒的箱子,每一寸她都了如指掌。
她的珍宝啊!
如同往常一样,巴杰莉护士一见珠宝就着迷。她自以为不但认识每一件,或者几乎每一颗珠宝——其实只是特别的一部分,并非所有的珠宝都展示了出来——而且熟记每一件珠宝的故事(同样并非全部,因为旧故事往往勾出新故事)。今天早晨,亨特太太竟在天鹅绒托盘上乱摸一通,还暗暗戴上半打戒指。
“您身体真好!您动作真快!”护士真正感动了,“是您女儿要来了吧?”
“嘿,还有珠宝的故事呢!”亨特太太知道,她的侍女一定经常发现她在数那些虽然现在已经黯然失色而当初却全是闪闪发光的珠子。
无论巴杰莉护士多么虔诚,你都无法从行动上看出她的感情:譬如,谁也看不出她多么崇拜那颗深红色的红宝石;谁也看不出她会因为财富而去崇拜一个古老的偶像。
为了以实在的职业技能来转移祖先的愤怒,她说:“把您的背垫高一点好吗?哼哼嗬,嘿,亨特太太!”她边叫边撑。
喏,那倚靠在枕头上的就是拥有财富的偶像,它伸开饰满珠宝的手指,俨然要对被单的缝边进行一番复杂的计算。
为了表示一点亲切,护士问道:“要穿上外衣吗?或者披上羊毛围巾?”
“谢谢,要羊毛围巾。”亨特太太有气无力:体力的过度消耗使她筋疲力尽了。
巴杰莉护士给她披上围巾。即使对于一位圣徒,她也不至于如此崇敬;不过她不相信什么圣徒,至少不相信那些罗马天主教的圣徒:呸!
“今天的事可是大事,我给您选条项链好吗?”
“不要项链,吃午餐前不用,不戴给多萝茜看。”
巴杰莉护士听从了她的意见。“戈登给过我一条水晶项链。”
“戈登?”
“我丈夫。我告诉过你,不记得了?”
“应该记得。”
“哎,戈登给了我条项链,很精巧,我至今还戴——仅仅在探亲访友,或者参加护士和医生舞会时才戴。”
亨特太太虽然从来不曾清晰地看见过巴杰莉护士的脖子,但她想象,它一定很纤细洁白,用肥皂擦洗得干干净净:一条适合戴水晶项链的脖子。
“也许我没有说起过。”巴杰莉护士口若悬河,“我是在去佛牙寺的途中遇上巴杰利先生——戈登的。我当时在锡兰观光旅行——是趁护理工作的空隙去的。您说什么,亲爱的?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不肯重复刚才的话:他们把到锡兰水域去撒网的澳大利亚女人叫作“捕捞队”。但供认了自己的一个弱点。“我把孩子们的乳牙装在瓶子里保存了好几年。后来,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又把它们扔了。”
“我刚才对你讲到去康提的那次旅行。我朋友车子的轮胎炸了,一个茶园主碰巧带着个土人从旁边经过。那茶园主就是巴杰利先生。他很客气地请我们吃点心——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不久以后,他从茶园退休,就跟我搭船到悉尼来了。”
“他去世了,是吗?”仿佛你竟然不知道似的,但巴杰利先生的遗孀却喜欢被这么问上一句。
“是的,去世了。是在我们结婚后才去世的。那水晶项链是他在我们结婚时给我的。”
亨特太太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究竟应不应该从珠宝箱中拿点什么赠给巴杰莉太太;赠送礼物总比耗费你贮存起来以备不测的情感要容易些:光阴似水,你可不知道将来会面临些什么情况啊。
“这只怪戒指是怎么回事?我过去从没见过。”巴杰莉护士问,“右手大拇指上的那个。”
老太婆懒洋洋地斜倚在枕头上,郁郁不乐的手指简直不是她自己的。那只大拇指上,一簇金丝辫环绕着一个原来也许是十字架般的东西,整个效果完全是亵渎神明的。
“这是埃塞俄比亚戒指,”亨特太太解释,“是我儿子唯一的馈赠——除了那些要钱的信之外。”
巴杰莉护士舔舔牙齿。“巴兹尔爵士是个伟人!报纸上说的。”
“我看,如果他们不装模作样,伟人与微不足道的小人一样渺小。”
这话语调偏激而且悲哀凄楚,巴杰莉护士忙改变了话题。“我想你女儿——多萝茜——有许多漂亮的珠宝;像她这么有地位的夫人是不会没有的。”
“他抛弃她时,她并没有得到什么——虽然她是无辜的,不过,她确实向她卑鄙的夫家榨出了一两件珠宝。”
巴杰莉护士很高兴听到这个物质上的胜利。她取来梳子,开始给病人梳头。
“我看你不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唔,‘多萝茜’,对吗?外国名字我一窍不通。”
“我来教你。”亨特太太说。她鼓起嘴唇,仿佛在品尝什么奇珍异馐,鼻孔中也如充满妙香一般。“拉萨贝娜公爵夫人。”为了让巴杰莉护士听清楚,她竭力把这几个法国字念得字正腔圆。“你念给我听听。”
护士勉强学舌。“我们称她什么呢?”她声音失望而无可奈何地说。
“就叫‘马丹’,不必太复杂了。”
“马——丹,马——丹,”巴杰莉护士模仿着,接着又响亮地念了一声,“马——丹!”
亨特太太感到已经把护士制服了,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同时,她觉得巴杰莉护士还会口口声声称呼“多萝茜公爵夫人”,既可让她自己听着高兴,又可给她朋友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丹,马——丹!”由于新的成就,那更加兴奋的声音响彻金色早晨的室内户外。
亨特太太从钟声和白兰地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仿佛不会有什么人要来似的;即使他们要来,那也是不受欢迎的:她的生活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了。
“张开嘴巴!亨特太太?”又是那个巴杰莉。“无论发生什么,我们还得量体温啊,对吗?”
这东西他们叫什么?不管叫什么,反正是凉冰冰、经过消毒杀菌的。不如这样被消毒消死,好吗?死倒不怕,吉德利大夫,但我希望护士保护我,不要遭到比死更坏的结局:例如会见不速之客,尤其是女性。
“不知道会健壮起来吗?”
巴杰莉护士握着病人的手腕,发觉并无回答的必要:脉搏相当有力。
这时,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打断了他们,即使没让他们感到惊慌,也确使他们大为诧异。
门开了。
“护士,可以见她吗?”威勃德先生的声音,远非轻声轻气,也比平常的措辞简括。“公爵夫人到了。她的女儿。”
似乎这还不够,第二个身影随即沙沙擦过站在门口的身影:对亨特太太来说,这是声音,是芳香,是欢欣,也是悲哀。而巴杰莉护士则看见一个又高又瘦、不戴帽子的女人,五十岁左右(出于体恤别人的估计);除了她半奔跑半蹒跚走进时在脖子周围和胸前跳跃着的珍珠外,服饰简朴,并不惊人。
公爵夫人是不应该跑跑跳跳的,护士刚一镇定下来就对此不以为然;而且,她的脸也不该竟然长得像张马面。
但多萝茜不顾她的挑剔,依然如故,继续踉跄而来。
“啊,上帝,救救我吧!”她先气喘吁吁地用法语喊了一声,然后才换上另一个自我,或者另一种语言说,“母亲!”接着是一声低一点的“妈!”。
继而,用一个特别优雅的动作,闯入者掩饰起对眼前这位妈妈所产生的表情。她妈妈支撑在床上,嘴中插着体温表,那么衰老;如果说还存在生命,那么,这生命一定来自堆积在僵直的鸡爪般的手指上的珠宝。
公爵夫人扑到床上,在酒精和爽身粉的气味中摸索着,拥抱与其说是她的母亲,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童年。
亨特太太吐出体温表——幸亏没有咬碎——微笑着。你很难判断那是出于喜悦,抑或出于惶遽。
她一直微笑着。最后,她一边泪涌如泉,一边咯咯发笑:“太激动了!我大概尿了一身。”
拉萨贝娜夫人在机场忍受屈辱时,曾感到焦急不安,又病态地盼望受到款待,接着又变成怒气。
一位海关人员看着她的护照,说:“‘多萝茜·拉萨贝娜夫人’,嗯?法国公民,生于戈岗,澳大利亚。天晓得!”
公爵夫人抬起雪白的鼻梁瞪着他;她颇为扁平的胸脯,在她为这次旅行挑选的简朴短小的衣衫下剧烈地起伏。舒适的香奈儿旧衣服,一旦穿破了,她该怎么办呢?
“我在什么地方出生关你什么事?”生疏了的语言使她唾沫横飞。
“我只是照护照上写的念罢了。”
“我认为,我的出生地与海关检查无关——在目前的情况下。”荒疏了的英语使她的话听起来更加粗鲁;不过她倒希望如此。
“仅仅表示友好罢了,我们并不因此难为您,夫人,欢迎您返回故乡!”那人哈哈大笑,把护照还给她。
“我要控告。”她说。但向谁控告,控告什么呢?
现在,倒是她自己的坏脾气比这个机场官员问讯时的傲慢无礼更使她受尽屈辱了。
若非在决定尽其所知尽量简短、冷静地回答提出的任何问题——其实是法国式的简约——之后她咬紧了牙关,那她在海关的遭遇或许还要更糟。
那位穿着官员制服的粗暴无礼的年轻人开始乱翻她那两只她亲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旅行袋,这立即使她经受到一场考验。还有,在搜查她装着化妆品、绢手帕之类以及几件珠宝的箱子时,他故意激她发怒。然而,甚至当他嘲弄般地拨弄那些珠宝,掂量它们的价值时,他也没能使她就范。(当然,她的珠宝很动人:有的光泽柔和,有的则在机场低劣的光线中,仍然非同寻常地光彩夺目。这可是她的战利品啊!若不是对休伯特的私生活了如指掌,她也许会在夺取珠宝之战中落败;然而,这个庸俗的家伙,这个使人讨厌的澳大利亚女人对她过去的婆婆埃蒂娜公爵夫人太了解了,对她发起了胜利的攻势。)
无论如何,那位海关人员的不恭并没有见诸言语,否则,她可就不堪忍受了。无论他默默地把几片安眠药倒入掌心检查,还是在她的书面留下指印,重重地翻查着书页,没完没了地到处搜索,几乎折断她心爱的《巴马修道院》的书脊时,她都默默地强忍着她的满腔愤恨。
他却一边用一条塑料杆翻腾着她那已经凌乱不堪的行李,一边还喃喃自语:“这些法国书有的你肯定看过多次。”
有一阵子,她懊悔自己不该执意不让别人来接,不该执意避开她认为巴兹尔最可能选择的旅行路线。现在,她能做的只是不想这些,垂下细心涂抹的眼睑,拍去拿在手中的外衣上的灰尘(波斯小羊羔皮制品),大步跟在搬运她旅行袋的手推车后面。要是踌躇迟疑时,她只要瞥一眼她自己的形象就会恢复自信。她瞥了一眼,但那完美无瑕的形象却使她感到沮丧。
多萝茜·亨特的不幸在于在澳大利亚她法国味太重,而在法国又太具澳大利亚的土气了。有时她希望自己生在芬兰,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对此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了。她只碰见过一对芬兰夫妇,但澳大利亚人——就在这里,她周围到处都是。年长的像一只只床垫,里面露出一根根鬃毛;年轻的粗鄙无知、碎嘴多舌;女人们不是只罩一件俗丽的夏天穿的汗衫,里面明显地什么也不穿,就是被封锁在花边饰带的甲胄之中,由于内心不可愈合的创伤而经常冲着别人发出单调的惊呼怪叫。有的女人看起来似乎希望连死的时候也戴着帽子。
拉萨贝娜夫人两手合掌,双手祷告似的合拢在裹成一团的外衣下面,推开别人,向前挤去。在羊皮圆盾的保护下,拉萨贝娜夫人挤到一排夹在人海中的出租汽车旁边,多付了些小费(“贫困”的原则之一)给那个对人信而不疑、庄重正经的男人——搬运工,或者叫别的什么:她的母语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钻进出租汽车时差点要哭了;实际上,当她的头被撞了一下,接着说出“维多利亚女王俱乐部”的地址时,也确实落下了一两滴眼泪。
仅仅经过很少几次的通信联系,她就被选为她此刻要驱车前往的那个无可指摘的组织的名誉会员了。在那里休息一番之后,今天晚些时候再到母亲家去。她眼下对贸然地被拖进一个专横跋扈的老太婆的感情要求中去还很反感。从机场出发,汽车沿着冷漠无情的高速公路前进;她不愿让自己想起母亲,更不用说想起“妈妈”了。你真的像你的婆婆所断言的那么贪婪吗?你是势利小人吗?
如果多萝茜·亨特这时能够找到手绢,那就少不了会大哭一场,可惜她开错了包。我自己就从来没有成功逃脱过势利小人这种角色啊。
她对着司机的脖子说起话来。“喂——”她因失礼而咳嗽了一声,“我改变主意了,送我去莫里顿大道行吗?”随即又奇怪地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到我母亲家去。”
司机似乎不以为怪。“离开很久了吗?”
“啊,多年了——多年了!”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浑浊,便又咳嗽起来。
她感到满足了:宛如穿上棉布衣裙,舔着冰激凌,听着谈论天气、羊毛剪和来往亲友的嗡嗡声。
“亲爱的,亲爱的!难道我们就这么不幸吗?这些可怕的灾难啊!”巴杰莉护士急忙赶到床边,把病人从过于冲动的拥抱中解脱出来;由于一心注意自己的职责,她根本没顾上什么公爵夫人。
亨特太太活像胎儿似的侧身蜷曲着,咧着嘴对女儿嘻嘻发笑。“别担心,多萝茜,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有防水布呢。”小便在床上流开,她脸上漾出宽慰的神色:这时她不必搜索枯肠,无话找话地来应付这位陌生人了;她宁可因为身体,而不能由于大脑而蒙羞。
她叹了口气,说:“你得进幼儿园,凯蒂,去和洋娃娃做游戏——不过我的洋娃娃比不上你的。”这时,她狡黠地倾听着凯蒂的靴子嗒嗒嗒地走过舞台的声音。
凯蒂·纽特利太幼稚了,贝蒂·索尔克尔德从来不喜欢她这位朋友,也不喜欢她那双亮光光的有纽扣的靴子;纽特利家比索尔克尔德家富裕。
由于护士过快地掀开被单,多萝茜·亨特顿时身心分离,眼前浮现出她的幼年时期。她年幼时令人讨厌的法兰绒尿布的臭气以及皮疹的刺痛无情地侵袭着她,简直更甚于她对成年后的痛苦经历的记忆:在吕内加德一连串从冰冷的沙龙到密室的旅行;那扇起初打不开,而后又关不上的门频传着小便声;外婆呼噜呼噜地打鼾,而阿梅代叔叔用剪刀划破黑夜和报纸,剪下可以理解为阴谋事件的报道。
顺从的幼年与还是个腼腆的学生姑娘就结婚时她所采取的一些最使人痛苦的做法产生了矛盾冲突,这使她困惑。因此,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便感到如释重负。“我们不如让他们来收拾。很可能,一切就绪以后,他们会来找你的。”她把律师给忘了。
阿诺德·威勃德领着她走出房间,沿走廊向楼梯口走去。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一个循规蹈矩、枯燥乏味的男人;有理智,又很诚实,毫无提防的必要。她很懊悔竟然忘了给这么一位多年来一直管理他们事务的人寄上一张贺年片。他似乎冷漠得不指望受到委托人感情上的惠顾;或者,她希望如此。
另一方面,他却知道她的另一个自我:多萝茜·亨特。
他很慈祥,也许已使她渐渐从某种疾病中恢复了过来。“我想你希望在屋子里走走——悄悄地——独自一人。”
拉萨贝娜夫人恢复健康了,但这时恢复健康的应该是多萝茜·亨特。
“是的,”她回答,对他的好意报以莞尔一笑,“真好笑——我很想看看我以前住过的房间!”她用手熟练地理好珍珠。“我以为,对我来说,房间的意义比人更大。”这话并非完全真实,她希望律师这样的好人听了不会感到惊诧。
他凝视着她,觉得她与其母亲的相同之处超过人们的看法:完全是伊丽莎白·亨特马面型脸的翻版。
“他们把房间给你准备好了,你不妨改变一下主意。”
“唔,不,”她高声说,“我不能那么打扰——管家,况且,俱乐部已经给安排了房间。他们让我在逗留期间当名誉会员,够客气了吧?”
他们对视着。也许他并不认为她是来做客的,并且看到她被粘在乡思的网上,将被迫目睹她母亲即将插手的高超的魔术。一阵重新袭来的恐惧使多萝茜决心集中心思去想她在巴黎的不甚满意的生活:家具简单的公寓、在漏气的煤气炉上自炊的简单饭菜、她那使昂贵的衣物继续显得值钱的技艺,以及那些讲究实际的朋友们有限的同情(她曾愚蠢地珍惜那些只尊重年金的人们的友谊)。当然,这一切都会变化,但会变化得多快呢?飞到母亲病床旁边的旅行可以作出这个决定。她从来不是一个富有经验的乞丐,也许仅仅在晚年才有乞讨的必要;另一种解决办法是她不应当考虑的,尽管她经常思索着其令人恐怖的细节。
拉萨贝娜夫人鼓了很大劲,但仍不免相当冷淡地问:“亲爱的威勃德太太好吗?”立刻,她希望自己的微笑能配合这个牵强附会的形容词,使律师觉得这并非言不由衷,而认为她真心实意地爱他的妻子。其实,她在孩提时代是爱拉尔的。
“谢谢你,她很好,我们希望你能去看望她。”
“那好极了——好极了。”竟蠢而又蠢,一至于斯:她一半时间说的话不但言不由衷,而且是陈词滥调,滑得像油,“看看孩子们——还有小孙子们。”
律师大受鼓舞,开始讲起威勃德的家史,但见她兴味索然便停住了。
不过,她倒是感兴趣的,是感兴趣的:她想起自己曾把头挨在威勃德太太长满雀斑的脖子上,嗅着一股愉快的犹如被践踏的青草似的香气,想起自己也许像喜爱母亲似的喜爱过她;后来巴兹尔像夺走所有的人一样,偷偷地夺走了这位律师的妻子。我在读《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可别告诉我母亲啊,威勃德太太。巴兹尔总是那么逗人,说起谎来似乎瞒得过任何人。是吗?巴兹尔?有哪一个特别的角色你想扮演吗?威勃德太太信以为真,热心地问;她自己当时是否也在扯谎呢?唔,不想演。《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之类的剧本不太有趣,我只想扮演大角色,尤其想演李尔王这样的大角色。威勃德太太认真地说:那可得过很长时间才行,但我相信,你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扮演李尔王。她几乎如讨厌自己的胞弟一样讨厌起威勃德太太了。她弟弟从不朝她的方向看一眼,除非朝她做鬼脸,或者要她承认她是个傻瓜。
“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当然不是在开始这几天。”律师提醒说,“你既然来了,就不必匆匆忙忙的了。”
他凭什么这么肯定?她疑惑地望着对方。
“你弟弟耽搁了——你知道吗?在曼谷。根据他的电报,今天晚上才到。”
“真奇怪!”她以社交场合用的语调说,“曼谷!我换飞机的地方,可没碰上他。”她又补了一句。但发现这些话毫无意义,就咯咯地傻笑起来。
她很高兴律师的年岁高得足可成为父亲,也同样高兴他不像母亲那样衰老。她希望自己对父亲了解得多些;也许母亲过去不允许她这样做:母亲是他们之间的传声筒(甚至巴兹尔也有所觉察)。这么一筹莫展,我倘若不来,你可怎么办啊?
多萝茜·亨特双腿修长,腼腆怕羞,肩膀与律师一般高。她突然使他大吃一惊地说:“我想什么时候跟你谈谈我的父亲。”
他也同样突然地表示:艾尔弗雷德·亨特是一位很好的男子汉;接着就宣布他必须回办公室去看有什么事要办。
很难分清他们两人是谁先想分手的,但这时拉萨贝娜夫人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把自己关在多萝茜·亨特的房间里了。
乍看起来,房间里陈设依旧,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间朴素的闺房,洁白的基调,相当狭窄。里面有她过去为了美化脸形按摩面部时用的镜子;有打开后空空如也、溢出一股樟脑气的衣柜。排在书架上的是她所记得的书,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没有忘却:如《林中情侣》《萨郎波》《有产者》《小熊维尼》以及《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一本淡而无味的书,她原指望它富有刺激性的)等等。
床上铺着一条厚毯子,在她记忆的王国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可能是某种土产皮毛制品,虽然高低不平,外观粗陋,却质地柔软,不但贴在脸上很舒服,就是张开四肢和衣而卧也意外地令人极其惬意。她在毛毯上面翻滚着,几乎不顾这样摊开四肢躺着成何体统,虽然一般说来,她并非一个沉湎于享乐的女人。
即使在早年,当人们还公认她婚姻美满时,若非出于一种少有的性交高潮在她身上产生的感激之情,她也许会拒绝性爱。所以,她爱上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丈夫,既爱慕他,又害怕这位来之不易的人儿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气质。有时,她暗自承认,她发现他的身体很有性的魅力,他的身体、肌肤,以及从她在萨尔克给他买的绣着拼合文字图案的衬衫中隐隐显出的蔷薇苞似的乳头。可是她十分惧怕他的许多回答,惧怕他明显地一条眉毛挑得很高,一条眉毛放得很低地从嘴角上发出的双关话。不,我不是嘲笑,亲爱的,仅仅对发现澳大利亚人的行为也与任何人一样乖戾而感兴趣。她苦苦地沉思着。指责和非难使她眯起眼睛:当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沿太妃街在尘土飞扬的树下慢慢走回家时,太阳似乎也在攻击她;她的肌肤皓如霜雪,乌黑的秀发梳妆入时,还佩戴着订婚时老公爵夫人不得不对这位澳大利亚的小美人儿有所表示而被迫馈赠的蓝宝石胸针。
天晓得,她从来就不是他们的人。她根本不是澳大利亚的小美人儿,除了在吕内加德的凄风苦雨之夜和孑然一身于巴黎公寓中黯然神伤之刻,也许甚至连澳大利亚人也算不上。有时,多萝茜·亨特竟怀疑自己简直是生活在巴尔扎克、司汤达和福楼拜的小说以及拉辛的戏剧中的人物。
当然啰,法国文学是笔十分可观的文化遗产。她真希望遇见什么不是克忠尽责地尊重书籍而是对书籍深爱着的人物。难道她的法国“家庭”、她的“丈夫”,从她在他们的书橱里的搜寻中发现了某种不朽的东西吗?他们知道,大书橱就在那里,但宁肯让它们关着,至少不对外国人开放。
所以,无论在她与休伯特度过一段比较亲密生活的巴黎公寓中,还是在他们参加拉萨贝娜家仪式的吕内加德厢房里,她都把自己关起来。(参加拉萨贝娜家的仪式,乃是从理论上说的;其实他们两人谁都不曾参加,不过规避的方式各有不同。)
我儿子很喜欢打猎,她婆婆曾挑逗她媳妇对此产生误解。
在吕内加德,几乎所有的黄昏都是在雾霭中降临的。不论什么地方,一生火就冒烟。老公爵夫人患支气管炎,呼呼地直喘气,表现得很有耐性,而你则在等待着游猎的人们回来:首先,甬道上传来男人们毫不足奇的谈话声,继而他们的靴子击打着石砌的走廊。你该跑出去迎接吗?耐心的婆婆连头也不抬,只管冷眼旁观,等待着看你做错事,而你摸着满身的鸡皮疙瘩。当他走到跟前,一边亲吻你伸出的手,一边眨着眼睛,希望逗引你犯下什么亵渎神灵的弥天大罪。当然,这些大罪,在他母亲的沙龙里,在油漆好的家具、褪色的绣帷中,他是不太可能参与的。沙龙里弥漫着霉气;与之相反,休伯特身上散发出百里香的芬芳、木柴燃烧的烟味、使人健康的运动的气息,也许还有你能想象出来的血腥气。不管怎样,那一串串血淋淋的飞禽和晃晃荡荡的野兽确实是被搬到客厅中挑选的,然后有的送到圆顶厨房,肉质低劣的则进了穷人的小屋。
有一次,多萝茜·拉萨贝娜在黑暗中的鹅卵石上(她过后发觉是踩在一摊血上)滑了一跤,擦破了膝盖。她包扎好伤口,不吭一声——即使由此而引起血液中毒、死于非命也绝口不提。
她隐忍不言的事情很多,而她的沉默寡言又往往被误解为世故。这小东西挺惹人喜欢的,你说呢——你的妻子。她那些冷漠而自负的姑呀姨呀、姻兄姻妹以及几个朋友在吕内加德不期而遇时都这样说。但她很快就看清自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喜欢:除非个人富足有余,人们才可能不计较财产的多少;这些如簧巧舌无非是暂时制造一下轻松的气氛罢了。他们之中虽然也有人试着说说英语,但大多数人喜欢她结结巴巴地讲法语,她的法语和外来词“多——萝——蒂”一样,糟糕得又好笑,又古怪,甚至相当别致。同时,她还有使老年男子高兴的才能,这一点绝大多数年轻姑娘却不具备;而姿容姣好、较为自信的女人又不屑为之。她主要靠倾听他们谈话和涂抹一层看不见的油膏使他们恢复青春的幻觉。他们赞赏他们所见的亲切体贴。其实,她并不亲切体贴,或者说不很亲切体贴。在美满婚姻这副甲胄的保护下,她满可以冷落他们。当休伯特离开之后,她便一反常态,粗鲁地把四五个这种蠢如野猪以及患关节炎的乌龟般的老头拒之门外,只要愿意,她本可以从中选个情人的。
她所获得的称号成了她的补偿,也成了她并不满意的婚姻的连续反应。最最凄凉的要数婆婆给他们设计的夜晚:当多——萝——蒂和休伯特希望单独相守的时候。当他们一齐逃出一家人用来休息怡暇的乱糟糟的小沙龙时,她心里紧张极了,而他则眼光熠熠发亮,射出讥讽的火焰。这时,婆婆在继续施展她的耐性,阿梅代叔叔仍在剪报自娱,厄拉莉姨妈(亲爱的,他在更年期时把我抛弃了)专心致志于研究天文,而苔茜·德普格姨妈却潜心于她那使其受尽折磨,但又为之生存的瘘管。沙龙中,每一只眼睛都在懒洋洋的眼皮底下注视他们;毫无疑问,门关上后,这伙人又会转而通过镶板,倾听他们穿过回音激荡的走廊的声音,当然,在镶板里滴滴答答作响的不光是几只甲虫。
在他们的卧室中,一只碗柜曾被塞得活像个厨房。这类家具,据老公爵夫人解释,又经济又实惠。渴望取得成功的意愿使新娘变成了差强人意的厨师。虽然在那些可怕的焦急的期待之夜,她把鸡蛋炒得黏糊糊的,调味汁里又没放芡粉,而碗柜的气味更是令人掩鼻,然而这一切休伯特似乎毫不介意:你真好,我亲爱的孩子,我那个小家伙给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他从不把她本来足可以证明是严肃认真的行为当成一回事,而只是通过油嘴滑舌,通过抚摸,通过各种卑劣的手段,降低到床笫之上了。他强烈的欲望比无视她的意图更令人难以忍受。你那没有炒熟的鸡蛋引起了我的联想——这一次,多萝茜,我们要干得更加兴致勃勃些。这时,除非在半倦怠半惊奇中十分感激地提起往事,她的百依百顺乃是一种刑罚。至于“兴致勃勃”,她实在无能为力:休伯特,我不愿意干。
有时,他在入睡时放屁,仿佛不胜嫌恶。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这就是解释一切的原因:她当初仅仅陶醉于他的头衔、肤色、傲慢的自信、法国人的气质,以及与仍然乌黑油亮的头发相接的苍苍鬓毛。葡萄牙香水浸透了他的头发,闪闪发光、整整齐齐,与其说是梳整齐的,倒不如说是甩整齐的。
我儿子喜欢打猎。如果说老公爵夫人曾挑逗媳妇产生误解,那么玛丽·安吉表妹则把帮助休伯特的第二个妻子了解情况当作自己的责任。在她以前,休伯特有过妻子(这事谁都没瞒她,根本谈不上),可怜的玛德莱娜,这个姑娘多么温顺啊,她在分娩时去世了,连孩子也没有保住。(一位碰巧成了你丈夫的男人生活中的绝妙的插曲。)但是,他被抛弃了。(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啊?)玛丽·安吉的牙齿,黄而不白,脆而易碎,至今犹在咀嚼着表兄的悲痛:这个休伯特,更叫人同情的是,他天生就是那么一个色迷,性格倒并不古怪!对于表妹认为不那么体面的小过失,表兄总是付诸一笑。可你理解我,多——萝——蒂,我不过坦率和——友好地奉告你罢了。一个女人,如果理解丈夫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就会更好地控制他。
玛丽·安吉自己没有结过婚。那天,她给这个澳大利亚人带来关于这个美国人的消息时,期望的心情使终年常戴的帽子上的鹭毛颤抖不停。这个出生在辛辛那提的女人很平常,并不出众,她父亲做冰激凌买卖发了财。表妹嘴唇熠熠发亮,吃的不是人造奶油,而是从最好的诺尔曼奶油中提炼出来的高级乳脂。我十分同情我那可怜的朋友的遭遇。那戴着黑手套的滚烫的手摸着你冰凉的皮肤。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你很清楚,他是个吃喝玩乐惯了的人,有人甚至说他搞过同性恋。表妹这时不禁唾沫四溅。去年他似乎还与一个划船的小伙子有过暧昧关系……
多萝茜·亨特在柔软的叫不出名来的毛皮(得记住问问母亲)中转动着面颊,她想祈祷猎神。他也许能够——虽然为时太晚——教导她如何把握猥亵的丈夫的兴趣。
这时,有人开始敲打她的思绪:“夫人?夫——人?”一定是那个汹汹嚷嚷的护士。
“嗯?”她的声音使自己感到沮丧,只发出一个音节。
“亨特太太——夫人——准备在她房间里见你。”护士在外边对关上的房门说出如此措辞精确的话时,一定是满脸笑意。
“我就去,谢谢你,我就去,谢谢你了,护士。”该称“护士小姐”吗?
卧室窗外,又发现了自己尚未婚嫁时的景色:在天边的修道院和南洋杉前,展现出一幅记忆中不曾见过的混凝土和砖瓦建筑的几何体。她站立了一会儿,不知这景色是否又是一个不快的原因。
多萝茜·亨特随手带上隐蔽所的房门,顺着那条走熟了的路,沿着楼梯走下过道来到母亲卧室。她庆幸自己有着拉萨贝娜家的珍珠做伴。至于要说几句理智的话,那她就只得寄希望于灵感了,而灵感又几乎与她无缘。在春风得意的时代,她是不必装模作样的:非讲不可的话会油然涌上心头。但现在,当跨进母亲的房间时,一个通过长期而费力的演习才学会的角色抓住了她,她机械地背诵:“我必须赞扬你,亲爱的!她不是很了不起吗,护士?”倘若用法语说,这似乎更具说服力。
无论是妈妈搁在枕上的头颅,还是盖在被单下的骨架,都说明人类的奇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拉萨贝娜夫人不安地察觉,她妈妈的精神却还在准备挣扎。
“了不起什么?”
“你女儿——多萝茜夫人——意思是:我们都发现你是位了不起的老太太。”
“了不起的老太太——哼!”亨特太太狠狠地磨着牙床,“了不起的风笛!”
“你说什么,亲爱的?”多萝茜颤抖地摸到那件东西:母亲的手腕。
当亨特太太被牵向——是的,完全是被牵向一个她未能预见的方向时,她还没决定如何回答她可怜的女儿多萝茜的问话。
“那天,我和你父亲一道去看休利特——休利特太太,她住在威尔伯福斯吧?对,那里有条河,经常泛滥,但休利特家的地势很高。你父亲正在喝他的鸡尾酒,这时一只鸟突然飞来停在他的肩上。那是一只——一只什么鸟啊,多萝茜?”
“一只金丝鸟吗?”公爵夫人已坐在护士拿给她的一张脚有点不平的椅子上。
“不知道,我该记住的,现在却记不起来了。我几乎想起来了。我们昨天吃卷心菜,脏死了:她把什么东西混进去了——煤——煤灰是吗?”
“我不知道,妈妈。不过给我说那只鸟吧。是只会唱歌的吗?”女儿身体前倾,脖子焦急地伸得长长的,宛如一只企望中的天鹅:她企望这次会面取得成功。
“唔——你知道——当然——是只相思鸟!”
拉萨贝娜夫人露出牙齿,哧哧地笑了,又变成了那个从来不曾长期地离开过她的女学生。
护士低声建议:“我让您喝一点这个好吗?”说着从玻璃壶中倒出一种混浊的液体。“很清凉的,您母亲最喜欢喝了:大麦汤。”
“谢谢你,护士。”
“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是你强迫我喝的。”病人争辩说。
“谢谢你,护士,喝杯大麦汤,好极了。妈妈,谈休利特那只相思鸟吧。”
“我正要往下讲呢。它落在艾尔弗雷德的肩上——跳下他的手臂——又跳到空着的一只手指上——接着又跳上手臂。我看得清清楚楚。”亨特太太实际上在全神贯注地瞪着前方,目光射进并且穿过一面朦朦胧胧的镜子。“休利特太太真够为她的鸟提心吊胆的,竟叫一个花匠拿着枪守在窗外。”
“真的?那可是为什么啊?”
“你别急嘛。她怕鸟儿飞出窗子,飞到果园中去——怕有猫躲在深深的草丛中——等着扑上去。”
“可谁想得到啊——一个拿枪的花匠等着猫儿去扑那只鸟,那就干不了多少活了,是吗,多萝茜小姐——夫人?”
多萝茜呷了一口大麦汤,没有人真的要她回答自己的看法,就像人们对小孩子,虽然会问一声,但并不期待他们的意见。可是这句问话,以及啜饮着的清凉洁净的大麦汤,不但不使她感到厌烦,反而感到满足。
“无论如何,这真是件怪事。”巴杰莉护士承认。
可是亨特太太这时也许已魂游体外,坐在另一架飞机里,飞翔在果园的草坪上,那儿的一切都清晰可辨。
“休利特太太心爱她的相思鸟,所以操那么多心。我看还有点妒忌——那鸟如此恣意地向艾尔弗雷德卖弄风情。”
“后来怎么了,母亲?那鸟飞出窗子了吗?”
“没有。”母亲瞪着眼,思想更深地扎进往昔,“那次没有。据说有一次——嗯,后来有一天飞出去了。”
“那休利特太太一定急坏了。他们设法抓住了吗,亨特太太?还是叫猫逮住了?”
“不,我想大概被花匠一枪打死了。”
“啊啊!”
“啊,夫人!您看——杯子给我吧,大麦汤溅出来了。”
“我无法——我决不相信,母亲,您真的相信?”
“他们在河岸上见到它的尸体——颈毛上的血迹还没干呢。”
虽然多萝茜显然信以为真,但亨特太太却觉得自己不再相信了:她以为休利特太太要是亲自加以防范,那相思鸟是可以幸免于死的。一切生动的神话都是这样诞生的。
多萝茜又向前俯下身子。“那花匠——发疯了吗?”
“谁知道呢?那位俄国情人在满洲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杀死莉莲·纽特利的时候,难道也疯了吗?”
多萝茜见巴杰莉护士不断地翘起嘴唇,直到那张平坦的、苍白的脸上只有那么一个微微发红的凸块;同时头巾有意地闪了一下,仿佛在试图打信号。“吉德利医生在特殊情况下会来——只是一个预防措施。”她终于小声说出了这话。
听她说话的人突然感到非常沮丧——既不是拉萨贝娜夫人,也不是多萝茜·亨特,而仅仅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位来客。如果她终究从一群门客中回忆起吉德利医生,他也许会给她一种亲密的感觉;可是她想不起来了。
母亲没有听到护士的话,或者故意装作没有听到。“给我说点什么吧,多萝茜——不过要说重要的。大家都飞来飞去的,我想听点新闻。”
多萝茜想说点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出。
“你那个婆婆——还在世吗?”
“不在了,她——死了。我写信告诉过您。”
“我想她大概死了。”
“她得了支气管炎。”
“她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并不是大家都有这种意志,要不,人就太多了。”
“还有一位女人——患甲状腺肿大的——尤拉莉亚呢?”
“也死了,我也告诉过您。”拉萨贝娜夫人窘迫地转身对母亲的护士说,“她是我丈夫的英国姑妈,至少是个法国人,但嫁给一位英国人。他后来到蔚蓝海岸去了。”
巴杰莉护士高兴极了。“我丈夫也是英国人——锡兰的茶园主。我们到英国去度蜜月时路过巴黎,只路过一次。戈登上过公立学校,萨塞克斯的布赖顿学院。您知道布赖顿学院吗?”
公爵夫人不知道。巴杰莉护士简直不相信:那么有名的学校啊!
“巴杰莉护士,李普曼太太该给你们用茶点了吧——或者喝点什么——马德拉白葡萄酒,餐具架上有很好的马德拉白葡萄酒,艾尔弗雷德很喜欢喝这种酒。”
“您知道烈酒我是不沾唇的。”
“我想与我女儿谈谈——单独谈。”亨特太太说。
她从那裙边像刀锋似的裙子发出的响声中听出自己把护士激怒了。这就使她要送两件礼物给人了:威勃德太太和巴杰莉太太。
当护士带上房门时,公爵夫人觉得自己被囚禁了,不但禁锢在房间中,而且禁锢在自己的躯体里。她在不祥的预感中伸手去拿巴杰莉护士移开的那杯大麦汤,希望从呷饮乏味的大麦汤中寻求慰藉。双目失明的母亲仍然让镜子团团包围着,公爵夫人在其中的一面中瞥见了自己,倘若不被紧接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吓得张皇失措,那她很可能会发现自己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其实还是够美丽的;此时此地,她的心却只能在对各种后果的想象之中剧跳、飘忽。
亨特太太实际上此刻正享受着与她所爱的人儿单独地、静悄悄地相处的快乐。(他们确乎相爱情深吧?对于别人的心思,你是不可能有什么把握的。有时,你会发现他们恨了你一辈子。)这种深沉的恬静,与她同德桑蒂护士相处中所享受到的虽然不无相似之处,却有其本质上的殊异。与夜班护士相处时,她经常处在对什么东西的崇拜之中。这种东西如此庞大无私,无论你的心力具备什么素质都无法加以描述。而另一种深沉的恬静,即她希望在同多萝茜的相处中开始享受到的恬静,则是她回到“库杰里”照料艾尔弗雷德的不治之症时体验过的。有时,他们心心相印,既无固执任性的阴影,也无占有欲的踪迹。在陶然之中,一切触感上的欣慰是同时存在的。至少,你是这样感觉,这样认为的,或者希望别人也获得同样的感受。
亨特太太谨慎地咳嗽几声,向她默无声息的女儿的方向伸出触角。
多萝茜嗫嚅了一阵,说:“我想,亲爱的,他们应该给你换条地毯了。这地毯有的地方都磨光了,尤其是门口那地方。”
亨特太太喘息着皱起眉头。“我可没注意到。”随即恢复了平静。“他们没有告诉我。”她慢慢地转动一两只戴在手指上的戒指。“我看他们以为我快要死了——不值得一换。”
多萝茜掂量着母亲痛苦的声音。
“可我偏不死——无论如何,不到我想死的时候我就不死。我相信不想死的人就不会死——除非雷轰。”
“没有人说你要死啊,母亲。”
“那为什么大家都从天涯海角飞来了呢?”
“因为你病了嘛。你不是病了吗?”多萝茜踢着一只床腿,一个很不雅观而又毫无必要的动作,要不然,她那只脚倒能算是十全十美的。她从来不曾换下典雅的派尼特牌鞋。只有恶棍才认为她无权嘲弄时髦风尚,也只有恶棍才会在一个傻大姐似的女学生身上看见派尼特鞋和经过伪装的香奈尔短衣裙。“你不能说你没生过病吧。”她继续踢着床腿,由于愠怒而变得迟钝的嘴唇又补了一句。
母亲说:“别踢了,多萝茜,求求你,我不希望我的家具被糟蹋。你得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拉萨贝娜夫人知道自己差点落下眼泪:因为巨大的无休无止的憎恶在反抗过分抑制的感情;当他们最后摊牌时,他不是竟指责她“冷漠无情”吗?
“我只能——哎,把你飞来这件事解释为缺乏克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母亲还在训她,“大概他们告诉你我得了中风。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传错了,我不过稍微有一点——简直一点也扯不到中风上去。”
多萝茜·亨特尽量把双手插进那张积满灰尘、坐起来很不舒服的旧椅子里面去,仿佛要把它戳穿似的。
“无论怎么说,你飞来——是为了看着我死——或者,如果我死不了,就向我要钱。巴兹尔也一样。”
“天哪,母亲,您就一点也不考虑考虑人情吗?”怒发冲冠的女儿蓦地从椅子深处抽出双手:她母亲的话由于部分属实,所以更显得残酷无情。“我不能替巴兹尔负责,我根本没有见到他。巴兹尔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这话毫无疑问是真的,它将她的一阵羞愧淹没在一阵憎恶的浪涛中。
不,这话淹没不了她的羞愧;她痛恨谎言:那些半真半假的谎言,其中大多数她往往是被迫说的。
“您太不公正了!”啜泣声从低吟渐渐升至号啕。
仅仅在这个时刻亨特太太才感到他们可以互相结合了。同时,这种她所能挑起的感情的爆发既折磨着她,又使她深受感动。
亨特太太没有必要劝诱多萝茜恢复平静:她们的冲动是彼此相通的。面前的多萝茜仍然是那个瘦小的、永远备受折磨的小姑娘——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单,与你枕着同一个枕头。不久,你就同她一起哭泣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很畅快。
“无论如何,这对你有好处。”当她们不再有理由继续放纵自己的感情时,亨特太太说。
“对我有什么益处?”多萝茜把俯身半倚在床上的坐姿换成比较自然、比较舒适的姿势;同时,拉萨贝娜夫人开始对着一面远一些的镜子细心地轻轻拍平自己的头发:她既没有从自己的形象中,也没有从母亲关于获益于“有好处的哭泣”的含义中得到安慰。
“嗯,我是指——悉尼的空气。”亨特太太挑选了空气,“这不就是我们过去到这儿来的原因吗?你患着支气管炎,在酷暑之后来逃避戈岗的严冬。”
多萝茜心里明白这是她过去来这儿的正式原因,回答说:“真的,我不大记得支气管炎了,大概那时年纪太小。”
“巴兹尔会记得的。”亨特太太说。这句话听起来一定颇为洋洋得意,连她自己也发现了。“巴兹尔连最细小的事情都不会忘记。”
“巴兹尔有天分。”多萝茜不再反感了;在被迫承认的情况下,她仅仅消极地鄙视巴兹尔。
“我记得,你在悉尼的温和的空气中,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以后你就不再患支气管炎了。”其实,正是她自己宛如一朵异花怒放在同一枝干上,当黏糊糊的夏日将尽,南风吹来,在衣服下抚摸她的身体时,她觉得那么奇妙,仿佛自己赤身裸体似的。
“悉尼的天气总是靠不住的:变化无常、不可捉摸。”公爵夫人激动地说,“这就是悉尼人之所以为悉尼人的原因。”
“哎,可他们和善、好客——无拘无束。”亨特太太仿佛在朗读一本介绍民俗的小册子。
由于谁胜谁负尚未定局,母亲问:“冬天——在巴黎——你穿羊毛衫吗,多萝茜?”
“不,”公爵夫人回答,“因为室内有——壁炉,而外出时,我穿毛皮外衣。还穿毛皮靴。”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回答可以使任何通情达理的法国女人感到满意。
“可最好的还是羊毛制品,还有牛排。我劝一切独身女人到外面吃饭时要点牛排——被男人邀请的时候。”
“烤嫩牛肉!”多萝茜·拉萨贝娜纵声大笑,“母亲,不过我已不再有人,有男人,请了。或者说不经常有。”
亨特太太似乎不相信她的话,无论如何,她决不相信自己是那样。她蓦地闭上嘴巴,然后又开口说:“有这么一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阿索尔什么的,我不喜欢他,我们在那次宴会上碰见的。叫阿索尔·施里夫吧?是我们搬进这幢屋子后。我肯定不喜欢他。他是个商人,或者是搞什么可怕的——搞政治的。”
多萝茜怀疑自己是否有听完的耐性。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次飞来的情况呢。他们让你吃得不错吧,亲爱的?”亨特太太在拉客套时忽闪着眼皮。
拉萨贝娜夫人喜出望外地接过这一话题。“不错,我吃得很不错:搭了法国航空公司的班机。食物精致极了,根本不像你们的澳洲航空的袋装食品。”
“咳,可亲爱的——澳洲航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啊!”
母亲听见女儿哼了一声,以为那是法国式的嗤鼻:法国人自视甚高,而多萝茜却因为那个暴发户似的公爵,竭力效尤,经常憋着鼻息,差点闷死。
亨特太太见过那个公爵:餐馆的粉红色灯下,只见一张豁嘴上,下嘴唇凹缺洞然。她要了份酱汁嫩牛排。一阵相互憎嫌之后,她觉得自己和休伯特彼此之间渐渐产生了好感。当时,艾尔弗雷德说:“我们乡下的食物比较清淡素雅,我们认为没有必要用许多佐料和酱油之类的来装点食物和刺激味觉器官。”倘不是她在桌子底下拼命踢他,恐怕他还会把情况搞得更糟。
由于老公爵夫人坚持去不了一个既陌生又遥远的国度,他们便去那地方参加女儿的婚礼。那是伊丽莎白第一次俯就别人:这对她说来简直难以相信;同时又不愿忽略她的小多萝茜被接纳进罗马天主教堂的事实。可是,你毕竟忽视了:你那姿色平庸的小女儿站在参加婚礼的人群中,虽然身穿在里昂精心定制的手工礼服,但无论多么优雅,点缀了多少饰物,都丝毫不能掩盖你把小女儿出卖给公爵的真情。瞬时,在赞美诗和芳香之中,伊丽莎白·亨特精神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荒唐!你转而想起自己,除了少女时代,在晴朗的早晨沿河边散步时的个别场合外,从来不具有宗教感情。不,后来还有一些别的更加隐秘的场合。)尔后,她在女儿头颅四周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的海洋中颠簸摇荡,随波沉浮。她的女儿!几个年长的法国男人的目光,透过显贵的威仪和樟脑丸的气味投向新娘的母亲。还有那位站立在神坛台阶上的神父。她从来不曾碰到神父的目光,更不必说感觉到它的锐利了;冷峻的目光能够烧灼到内心的最深处。这时,她为艾尔弗雷德的肩膀而感到庆幸:她的靠山,即使不常常是,至少在需要时用得着。
“照说,艾尔弗雷德的头脑并不复杂,他对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处之泰然,可真令人吃惊。”亨特太太说,“布利文特,多萝茜——你要去看望布利文特一家吗?”
“为什么要去呢?”
“切丽可是你的好朋友啊。当——当——你爸爸决定送你去巴黎时,还是布利文特夫妇陪同的呢。你爸爸很相信查尔斯和维奥莱特,认为他们是你在国外时可靠的保护人。”
“您在责怪布利文特?”
“我谁也不责怪。”
“那我就放心了。该责怪的只有我自己。”
亨特太太以为听出了一种受虐狂的腔调,但不知是否能够加以利用。
“嗯,我以为你要去看看切丽,她嫁了个好丈夫。据说——我没见过他,是证券经纪人什么的。他们住在北岸。只能住在那儿。切丽很幸福。”
一辆救护车刺耳地驶过安泽克广场。也许是消防车吧?拉萨贝娜夫人还没学会区分悉尼市中各种各样的紧急情况。
“多萝茜,亲爱的,我真猜不透你为什么不住这幢房子。互相安慰嘛。还有高明的厨师。当然,我得手把手地教她——那位李普曼太太——你见到我的管家了吗?”多萝茜心跳得厉害。
“你的老房间,与你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纵使别人企图毁灭他们自己,一个人还得——从实质上——尊重他们。我给你房间,给你门锁钥匙,给你经济上的保证,但愿你体会到那个冷冰冰的巴黎公寓有——多么——凄凉。”
多萝茜·拉萨贝娜原打算飞到母亲病床边来宣布一项最后通牒,如果必要,一个残酷无情的最后通牒;现在她来了,但头却沉甸甸的,不得不用双手撑着。“我不知道,妈妈!”她在手腕后面喃喃地说。
“考虑一下吧,亲爱的。为那个原因什么也决定不了——你知道我决不会让你缺什么。”
沉默了,两人都沉默了。公爵夫人犹如沉入了水银湖底,而亨特太太则仿佛是生于水银,长于水银之中的。
“告诉我,多萝茜——你还没说起过呢。从巴黎飞来的情况,天气怎样?”
在拉萨贝娜夫人以前的交往中,大多数老人都念念不忘天气。这种萦念,表面上是抱怨风湿病痛、伤风感冒,但骨子里,尽管掩藏在理智的讪笑或厚厚的脸皮之下,却包含着对那些敌视他们的自然力的极端恐惧。
所以,毫不奇怪:亨特太太几乎是惶惶然地问道:“天气很坏吗?”
“不,就是说,除了飞过孟加拉湾那一小带地方时以外,一路上天气都很好。对了,那时天气很坏。”
拉萨贝娜夫人又一次发觉自己一只手按着珍珠,另一只手护着头巾。当然,她并不感到羞惭,因为母亲看不见。现在,这个老东西,与其说惶恐不安,倒不如说沉浸在兴奋之中,在期待女儿的故事。
“飞机颠簸震荡,剧烈晃动,我怕得要命。这场风暴简直叫我不敢想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悉尼,甚至连葬身海底的景象也油然涌上心头。幸好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男人使我鼓起了一点勇气。”
“怎样使你鼓起一点勇气的呢?”亨特太太重新闭上眼睛,话一问完就响起那种清醒的鼾声,接着一直张着嘴巴,仿佛想要吸几口赖以存活的空气。
“就凭他对我说的话啊。”公爵夫人回答,她脸上绽开的窃笑使她眉舒目展,颇谈得上有几分姿色。
“什么?”亨特太太狠狠地问,同时依旧打着呼噜。
拉萨贝娜夫人暗暗庆幸,周围那些操各种语言的旅客,谁都不想作点自我介绍。发动机发出的吃力的轰鸣声,恰好掩盖了她那些一直萦绕于脑际的念头。一般说来,她喜欢同素昧平生的伴侣旅行,可是眼下他们遇到的风暴使她的神经紧张到极点。
在此之前,她曾经对邻座的一位年岁较长的男人很有礼貌地、几乎不感什么兴趣地瞟了几眼,猜想他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也许是白俄吧?他的侧影并不十分奇特,也没有什么不可捉摸的地方;只是太矜持了,大概是个只顾实利的人。这时,为了消磨时间,她的邻座开始一页页地翻弄护照。她又瞟了一眼——并非完全出于好奇,也许同样是为了消磨时间。她从护照上看见他是荷兰人。
这个发现,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对于她那深受高尚纯洁的社会风气熏陶的澳大利亚心灵来说,乃是一个安慰;但她的法国自我却因此感到憎厌,对他不屑一顾。直到那场风暴真正地攫住他们,她那迥然不同的两部分心理才由于恐惧而合二为一。这时候,她真心诚意地感谢这位荷兰人的存在。
她撞到他的肩上,发觉他熊腰虎背,体格颇为健壮。他的双手粗大厚实,很能干活,虽然已属苍老,却显得灵活有力。同时,她觉察到一种非同一般的精神,一种仿佛要超越常人的肉体界限的精神。他有一种严峻的、清心寡欲的神态,根本不像她婆婆那样矫揉造作、墨守教规。而且在这个荷兰人身上,你可以看到一个激荡的灵魂,一个思想解放的牧师。
她认为他的高龄允许她自由地发挥各种想象,而正在想入非非之时,蓦地,所有的乘客都被抛到安全带所限制的最高点。
“咳,真把我吓了一下!”拉萨贝娜夫人用法语轻叫了一声,又微微一笑。这一笑,多半还是冲着自己的。
“你没有受惊吧?”荷兰人操着纯正的英语问道。
“唔,不怎么样——稍微有一点儿。”多萝茜·拉萨贝娜勇敢地回答。在基本上恢复了盎格鲁-撒克逊腔调后又说:“我只担心我们要迟到了。”她咳嗽起来,因为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大概遇到台风了。”荷兰人对他的新交说。
“肯定不是!”她尽量镇定地回答,“台风不可能在这样的高度袭击我们——是吗?我对台风的习性一窍不通。”
“我只有海上的经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到这句话就会那么高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新的兴趣打量着他的大手。
开始,在找到能听清互相说话的合适角度和距离之前,他曾把脑袋凑近她的肩膀,但没有一次,甚至在关系热乎起来以后,他掉头看过她。他们的关系那么不一般,同时是那么拘谨,多萝茜不禁回想起忏悔——学会忏悔是她与休伯特·拉萨贝娜结婚而获得的比较实际的好处之一。一时间她很想向这位近在身旁的“牧师”倾诉她说不出叫什么的——不,一切。最后,从他的神态,她猜度他对这种令人欣慰的方式一无所知。
然而,她并没有完全猜错。
“数年前我在海上——在一艘货船上当船长。”荷兰人以平淡而尽量清晰的声音说,“遇上了台风,几乎送命。一连好几个小时,我们被抛来抛去,乱碰乱撞——后来突然平静了——成了我曾经经历过的海上最大的平静。上帝让我们进入风暴眼了——你知道风暴眼吗,风暴中平静的中心——我们躺在风暴眼中休息——周围有好几百只海鸟,也都栖息在水面上。”
相形之下,令飞机颠簸不停的阵阵风暴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拉萨贝娜夫人不禁为之惭愧;同时,虽然她对收拢翅膀、漂浮在身边的海鸟的景象并不生疏,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终身没机会进入这位荷兰船长所描述的风暴眼,却不免为之沮丧。
“当然,我们还得被撞一次——风暴眼转移了,另一垛风墙又席卷而来,不过不那么凶猛了,可以说是强弩之末,风暴的威力已经减弱了。”
他随即闭上眼睛。她可以询问的东西很多;也许,当他睁开眼睛时,不妨贸然一试。她坐在座位上,似梦非梦地遐想着,双眼紧盯在他手背上一条粗大突出、无声无息的静脉上。
其实,他瞌睡一醒就从座位上挣起身子上厕所了。尽管微不足道的风暴似乎已经过去,他们仍被告知系好安全带,并准备在曼谷着陆。
所以她就没有再跟那位荷兰人谈话了,只低低地嘟哝了几声。他们在机场上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下飞机,彼此哼了哼,点点头,莞尔一笑,仿佛因为分享了某个秘密而觉得很有趣似的。
在曼谷,她搭上了去澳大利亚的班机,于是就失去了那位荷兰旅伴,也许永远失去了。
“说完了?”亨特太太睁开眼睛。
“是的,说完了。我知道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没有亲耳听到这位既很平常又有些不平常的人的谈话,谁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但他给我的印象是,”她挣扎着,费力地穿过那该死的语言障碍,“他就是镇静和智慧的化身。”
这时,母亲几乎消失的凝视中闪出的昔日的蓝宝石的光芒,吓得多萝茜·亨特几乎失去记忆。
“多萝茜,我难道没有对你讲起过我在一次旋风中的经历?”
母亲料你不知道。她站在楼梯顶上,伸出一只手臂在指指点点,穿着极其合体而耀眼的白色衣裙:清凉爽快,非常典雅,多萝茜虽然经过婚姻的考验,驱除了许多疑惑,也许还获得了一些成熟的结论,但现在还毕竟是女儿,这个人间威严的象征,无论以什么形式的内幕来威胁她,都会把她吓到疯狂的边缘。
“没有,”她分辩说,“您没说过——但我好像记得听到过——对,一场风暴。”
她必须得到宽宥。母亲必须宽宥她这一次。
“当时如果我没有写信告诉你,那一定是对你的行为太气恼了——那么怒气冲冲地飞了。”亨特太太似乎说得非常理智、平静、公允,“那时沃明夫妇邀我们到他们岛上去小住几天。他们不得不匆忙地离岛,他们的一个孩子病了。接着你也突然走了。你错过了许多令人兴奋的事情——真是傻瓜。”
亨特太太轻轻地笑了起来。听那笑声,仿佛还保持着那两排小巧玲珑的牙齿。“那位教授叫什么名字?”
多萝茜·亨特痴痴地答不上话。其实大可不必,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总之,旋风袭来时,我在那个岛上。咳,我以后讲给你听——当我有气力的时候。我能够想象你那个俄国旅伴所说的海鸟。”
如果她精力不济了,那么残忍的本能却不会使她失望:竟然把爱德华·皮尔拖了进来。对于心爱的人儿,母亲都忍不住要给予残酷的刺戳。在她姿容艳丽的韶华岁月,爱她,一如许多人那样,就像爱慕,或者更确切地说,“赞美”一柄藏着利剑的珠光宝气的华丽剑鞘:在某种疯狂的怪癖驱使下,这柄利剑会锵然而出,砍掉你的耳朵,砍掉你的手指,砍掉你的舌头,甚至刺穿那些崇拜者的心脏。然而,我们虽然于心不愿,却继续主动任其劈砍。今天,人们所崇尚的似乎也还是那柄剑鞘: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珠宝已经松散失落,珠宝失落处的凹窝泛出铜绿,它本身就是充满仇恨的普通宝石;但那柄利剑,尽管历经岁月流逝和长期使用,却青锋犹存。
她必须设法表明她对母亲的爱,这是她一直没有弄清的问题。
还有那场旋风:为什么要使伊丽莎白·亨特经历这次风暴眼呢?真是!悔过自新的心理,是不是使那些耄耋之年的人们能比较容易地改变世俗、荒淫的本性,而达到最后的宁静、宽恕的境界呢?无疑,在那些风暴眼中栖息的海鸟中间,母亲满可以想象到上帝对她的恩宠,犹如想象从休利特太太家逃出的相思鸟以及那位疯疯癫癫或者神经错乱的花匠一样。不过,多萝茜·拉萨贝娜想起公爵强加给她的,比肉体折磨更痛苦、更可怕的精神折磨,倒觉得相思鸟的惨死并非虚构。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传进巴杰莉护士的声音:“亨特太太,亲爱的,告诉你一个没料到的好消息,吉德利大夫来看我们了。”
不知出于勇敢还是出于愚蠢,护士不等里面答应就破门而入了,而这一次她却似乎猜对了。
她的病人犹如刚背熟一篇课文——尽管是一篇很不重要的课文——的小姑娘似的放大喉咙。“那真是太感谢他了。”亨特太太说。
“我们实在不能不进来看看——当我们路过的时候,是吗?”大夫是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笑起来满脸横肉。
“是不能不进来啊——你电话上答应过德桑蒂护士的嘛。”
大夫不加理会;但值班护士却噘起嘴巴,鼓起腮帮,为病人迫不及待地抢白大夫而愤愤不平。
接着她想起了什么,心里一亮。“这位是——亨特太太的女儿,吉德利大夫。”声音虽然有点尖刻,但金边眼镜后面的双眸却放射出了柔和的光彩。
“唏!”大夫倒退一步,伸出手来,发出叹息般的嘘声。
公爵夫人仿佛觉得自己患了一种医生从来不曾见过的罕见病,因此害得他想偷偷地去查书似的。她避开他的手回答:“你好,吉德利大夫。”吉德利大夫虽然最近已经长大成人了,但至少在她眼里,或者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他还仍然是个相貌平常、脸上留着两片时髦的胡子的大孩子。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受到的冷遇,只顾走到床前,把医疗箱(比他自己更加寒酸)放在脚边。“怎么样,亨特太太?好日子啊,不会太累吧?”他不等回答,就抓起了病人的手腕;那手腕服服帖帖地伸给他,真令人惊讶。
(说真的,那么粗大的手指,恐怕只能切诊雷鸣一般的脉搏吧?)
“她好极了——真的好极了。”护士有点多余地转过脸对亨特太太的女儿——公爵夫人唠叨。
大夫皱了皱眉头,于是护士回过脸去履行自己的职责,笔直地站着,活像一个怯懦的士兵。
“很正常。”吉德利大夫最后大声嚷道。
亨特太太也大声嚷道:“我一点也不正常——我希望,你现在早该弄清楚了——大夫——吉德利先生!”她的嘴角极力想做出已经半忘了表达恶意的样子。“不然,我花钱干什么?难道说是要一个身体正常的诊——诊断吗?”
吉德利大夫猛地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合在一起的手指在两条叉得很开的大腿间荡来荡去。“行,行!口授你的诊断吧,亨特太太,我能学会。”两捆香蕉般的手指乐得乱拍臃肿的大腿。巴杰莉护士压抑住心头的高兴,鼻子里哧哧发笑。
两位侍者的力量建立在自己做的都对而别人想的全错的信念上。这使多萝茜十分同情她的母亲:母亲,即使在她最专横傲慢、最滔滔雄辩的时候,也可以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一当她意志力薄弱,就可能与某个静止的物体发生碰撞,或受到迎面冲来的物体的打击。母亲和女儿,她们都是梦游者,但从房间相对的两头出发,会合时往往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碰撞、冲击。
现在,对方身上仍然映射出他们使命的光芒——防止一个人体的死亡,即使它濒临死亡的边缘——面对着这种实实在在的乐观力量,他们脸上都挂起了会心的微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亨特太太悄声细气地说:“我和我女儿打心眼里相互了解。”
如果确实如此,那也应该心照不宣。因而,多萝茜嘟哝了一声,在椅子上扭着身子,差点伸出手来阻止母亲,生怕她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
亨特太太则执意要暗示一下他们之间的亲切。“你们进来之前,我们谈得正高兴呢。她告诉我乘船来的情况。”
“乘飞机,母亲。”多萝茜纠正说,马上脸红了起来,“这次旅行没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她的口气,倒像是拿旅途的平安无事来吓唬巴杰莉护士和吉德利大夫。
这话本该使他们得到安慰了,但年轻的大个子医生仍然显得局促不安:按理说,他至少得问问天气之类的话,只是亨特太太女儿的头衔这个问题却使他不好开口。
于是,他嘟哝了两声。
亨特太太在枕头上微微摇晃着脑袋,好像要演唱一首即兴歌曲似的,然而等到开口时,那嗓音又细又尖,绵绵缕缕,犹如孤零零一把小提琴的细弦上拉出来的袅袅之音。“她告诉我碰到一位可爱的荷兰人——以及库拉索岛附近遇上飓风——很神秘的际遇哩。”
医生和护士都哈哈大笑,借以表示自己的兴趣或掩饰自己的怀疑。显然,除了亨特太太,大家都感到很不自在。
巴杰莉护士试图提醒病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你的枕头疙疙瘩瘩的,亨特太太,我把它们抖抖松吧。”
在护士抖枕头时,亨特太太也同样被自己的思绪摇撼着。“是的,我回忆起那些海鸟了——波浪像一座座小金字塔——黑天鹅在浪谷中栖息。”
吉德利大夫抓住天鹅作为告辞的借口:“如果没有什么事情,那我们就不妨碍您和您女儿的团聚了。”
“喔,有事情!有啊!我想请你配点让我睡觉的药,随便什么都行。”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巴杰莉护士说:“可你是能睡的啊,亲爱的,你知道你睡得——可香哩。”声音亲切得过于做作,简直令人骨酥肉麻。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年前,有一次什么人给我开了点药片,一吃下去效果可好呢,就像顺着光滑的漏斗往下滑,一直穿过漏斗口,落进黑暗中去了。”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别人的反应。
“我就需要黑暗,”她坚持说,“那些在灰蒙蒙的亮光中晃来晃去的人影真扰得我受不了。”
她一定听到医疗箱打开挂钩的声音了,因为她开始显得平静些了。医生在拍纸簿上画了几笔,撕下一张递给巴杰莉护士。
“您这样大年纪,没有理由不让您得到能使您高兴的东西。”吉德利大夫的腔调,使人觉得仿佛这个道义上的,加上药物上的药方都是他的首创似的。
看来亨特太太似乎觉得是这样:她脸上泛起少女似的感激的表情,仰望着医生微笑。要是以前,大概至少还会被亲吻一下;而现在却不得不满足于被人笨拙地在手上拍摸几下啰。
当母女俩单独相处时,拉萨贝娜夫人不满地说:“不料你竟请了吉德利这样的医生,我还以为是年纪较大、经验较多的呢——依我看,总得像威勃德那种人才行啊。”
亨特太太笑了笑:“我知道吉德利治不了什么毛病,不过从他的抚摩中我可以感觉到,他是我可以当作情人的那种男子。”说着微微扭动一下身子。“我叫你吃惊吧,亲爱的多萝茜?”
多萝茜表示并不吃惊,她甚至很高兴她们之间隔着一层迷雾,以便更仔细地观察她的母亲。
“别以为我一贯淫乱。唔,有一两次我是不忠实——可仅仅是一种试验——事实证明这种试验并不值得。我想,对于大多数女人,性欲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想象。在听任丈夫的摆布时她们想象着情人;在情人的怀中又惋惜记忆中丈夫的无聊乏味的德行。”
公爵夫人和悦地劝诫说:“您大概累了,母亲,尽说些想出来的胡话。”无论如何,她确实累了。
亨特太太本希望看到的多萝茜不是那么朦朦胧胧的一团,而是比较清晰的形象,以判断她是否有过情人。也许,多萝茜的麻烦在于,休伯特这个人,情夫的成分太多了,以至于他的妻子无法体验到他是个丈夫。
“现在,我要离开你到俱乐部去了。”拉萨贝娜夫人宣布。
“可我们还以为你在这儿用午餐呢。”亨特太太刚才的智慧都萎缩成一小块破皮了。“我的管家——李普曼太太——将让你吃一顿精美的午餐——独自在餐厅里吃——或者在这儿,跟我一起在托盘上吃点点心。”接着,她似乎发急了,又说:“你没见过她吧?嗯,我是指在社交的场合。她有时为我跳舞。一个会跳舞的厨师,多萝茜,你感到惊奇吗?”
“现在,母亲,我已经不惊奇了。”
亨特太太听到女儿戴上手套。唉,事到如今,被钢线死死地束缚在床,你只能相信过去了。
当她们亲吻,多萝茜·拉萨贝娜确信自己一定能够逃脱时,她决定要问一问那条毛毯。“我老房间中的那条毛毯——那么柔软——是什么皮啊?”
“鸭嘴兽。”
“可鸭嘴兽是受保护的啊!”
“是的,它们受保护。那些鸭嘴兽是亨特老爹杀的,艾尔弗雷德很慈悲。”(她至少终于认识到它是别人的一种美德了。)“艾尔弗雷德把那条毛毯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我。因为是难得的珍品,他想铺在我们床上,但我要他让我收藏起来。我倒不是喜欢它的毛皮,我并不稀罕它。艾尔弗雷德生病的时候——临死的时候——他记起鸭嘴兽毛毯,要我取出来。那最后一个严冬——在‘库杰里’——我们把他扶上椅子之后,我常把它盖在他的膝盖上。我相信,那时我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被虐杀的可怜的小动物了,即使想到,它们也变成了自愿献身的动物。”
她记得那么确切,只有话音消失后的沉默可以与之相比。
“多萝茜?”亨特太太探问了一声,以肯定女儿确实已经离开了。
多萝茜·拉萨贝娜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恍惚若梦;梦中,她依稀记得自己在践踏刚出壳的雏鸟,在游向甘愿被捕猎的鸭嘴兽生活的水域。她一路践踏着,蹒跚而行。在客厅中,她觉得自己推了什么一把。推了什么?妨碍她的只有空虚——还有罪孽、柔情、欲望、失去的机缘。她绝对不能忘却母亲是个邪恶的、不长心肝的老太婆。但即使你忘了,巴兹尔也会记住的。(他是唯一能和母亲匹敌的心狠手辣的人。)呸,呸,你这个可怜虫!即使过去确实有人对你表示过爱情,你现在也不相信了,会吗?
一想起她还得去对付她的弟弟,她就朝客厅大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