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欢迎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时,俱乐部主任说给她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她觉得他言之不谬,但房间的印花棉布(绿色和米色的)和那幅风格泼辣的桉树风景画复制品却增加了她的陌生感。还有一架白色电话机也叫她提心吊胆,倘若在她准备好应付之前响起来,那该怎么办呢?当她的行李从莫里顿大道送到楼下时,她心里才觉得好受些。这些东西是拖了好久之后才由好心的阿诺德·威勃德先生收拾好送来的。仅仅打开一管牙膏,就使她的神经镇定下来;与此同时,一个女仆又送来了一包头痛粉。是的,她觉得舒畅些了。

一想起她从那想去又怕去的地方逃出来的情景,她又不舒服了:管家身上有一种未开化的德国人的味道,而圣嘉勒·休伯特的僵化脑袋则固执地要她去看看,无论如何,她仍然具有特殊的影响;而嫉妒成癖的方济各会士却反驳说,你以为随便哪个都会从影响中得到好处吗?多萝茜·拉萨贝娜在独自下楼去吃晚饭时,在电梯中想起了可怜的妈妈,不禁唏嘘了几声。

餐厅中静悄悄的。六七位涂脂抹粉的贵妇人正低眉垂眼,坐在烤鸡和煨苹果前,装出不在咀嚼的样子。一位上了年纪、身穿笔挺制服的女侍把这位俱乐部荣誉会员领到自己的餐桌前,希望她从那里开始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多萝茜·亨特一个人面对餐具,挤在摆得满满的名叫“伊丽莎白女王”的玫瑰花中。她双手按定刀叉,两眼紧瞪空中,仿佛准备弹奏一首乐曲。

“可怜的马奇,她太累了。”气氛恢复后,一位女士说。

“是啊,太累了。”她的同伴附和说,“都是气候潮湿的缘故,马奇又太不爱惜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大概为了压制类似马奇的冲动,第二位女士给自己叉子上的鸡胸脯肉又加了一丁点稍稍蘸过一下面包酱汁的填料。

这也许又引起第三位,一位毫不相干的女士的失态。她在吞咽苹果时咳嗽了起来,并且一直大咳不止。多萝茜·亨特决心不理睬她的不适,但看见那位女士的两个鼻孔中突然各冒出一个可能是糖浆的气泡,却吓了一跳。一瞬间,那两只气泡又吸了回去。

天哪,要是妈妈在这里“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替你点菜,那该多好啊!倘使你自己喷了两只糖浆气泡,或者把一勺面包酱汁落在女侍洁白的袖口上,那该如何是好?

或者,倘若你失声大叫呢?

女侍送上菜单时,多萝茜对那张她可能看不清的纸片几乎没瞥一眼;她记起把眼镜丢在房间里了。“你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吗——我是说,如果方便——如果你们有——我要一块鲜美的、厚厚的烤羊肉,不要烤得太老了。”

“唔,好,夫人——当然——一定照办。”女侍显得有些惊慌,尽管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屈膝礼,此时却只有弯一弯膝盖的勇气了。

在场的俱乐部会员一个个地抬起头,活像一群受惊的母牛。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无法证实自己的想法:在点菜前的灵机一动和点菜之间,或者更早一点,在曼谷换飞机的时候,她以为烤羊肉已经摆脱异国情调了。多萝茜待在那儿用心记着刚才那些使她出丑的含糊不清的音节。她在记忆中看见自己拿着削尖的棍子在炭火上烤羊肉,听见一个更含糊的,但自然纯真的小女孩的声音:爸爸,没有烤煳,刚刚有点焦皮,这样味道最鲜了。但这也没用。

餐厅中大部分会员都离开了,只有一对夫妇故意拖拖拉拉,想见识女招待怎样伺候某某公爵夫人(如果你高兴的话,可称她为戈岗来的一个亨特家的)吃烤羊肉。

现在,公爵夫人连佯装的胃口都完全消失了。羊肉上桌了,但毕竟太红、太肥:澳大利亚的羊排确实太油腻了。去世的婆婆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乐得心花怒放。

多萝茜吃了一口半冷不热的水芹菜,喝了一杯冷水,就推开割得支离破碎的羊肉。“谢谢,别的不要了。”她对女侍微微一笑,同时以目光恳求对方不要张扬这件事情。

在客厅里喝咖啡比在餐厅中吃晚饭更令人不堪。坐哪里就是一个难题:既不能离得太远以致失礼,也不能待在能听见那些有人居住的岛屿的呼声之外。最后,她只得越过两层楼梯径自上床。一上床,浑身的疲惫就因夜晚的来临而完全消失了。她在浏览滚瓜烂熟的《巴马修道院》和回忆这次回娘家的目的之间度过了这个晚上。在她的心目中,任何比较熟悉的形象都是一种安慰:例如她的法国唇膏(啊哟,那快要用完了)、牙膏,以及相当令人厌烦的家庭律师等等。她一个接一个地把一切自认为无害的东西罗列出来,却又不得不反反复复地审判自己。

让我们面对现实吧:我回来的目的,是从一个老太婆手上诱骗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钱,而这老太婆又碰巧是我的母亲。有时,我固然真诚地爱她,但同时又恨她(天哪,确实如此!),所以,一旦诱骗不成,勒索就比较情有可原了;又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恶棍,那就更难怪我了;还有,可恶 回想起来就觉得可恶 那次访问海岛绿色的海 倘若不是母亲首先意识到 那暗绿色确实比蓝色美妙 你难道不认为 教授 这些太平洋中的岛屿上 有些东西既平常又有趣吗 我是说 这大海正如广告上宣传的一样翠绿 天阴的时候 更加美妙 更加出人意料的绿 真令人陶醉 母亲点蜡烛照明 与非常合她心意的那位教授交谈和倾诉衷情 那教授的名字是拼写里有个V的爱德华 与母亲不同 你只有在举行圣礼时才当面叫他的名字 他那太阳晒脱的皮肤白花花的一片片往下掉。

半失眠的公爵夫人在床上双腿向着身子缩得紧紧的,缩得只见大腿和屁股,像一个肉疙瘩,或者像一堆骨头。

有个V的爱德华在谈论森林;究竟是布龙比岛的雨林还是挪威的云杉林,落叶松林还是花楸林,都无关紧要;梣树林也一样。黄昏时驰过海滩的野马扬起沙粒,甩动鬃毛,抽打着你的面颊。我不怕,教授,只是在这手儿相携、身儿相贴的触电般的时刻,我的肋骨也许会折断,刺进你的体内。

让母亲去煮鱼 教授抓住鱼放在碟子里 底下铺了一层茴香 碟子四周野花环绕 风雅别致 那触电般的时刻已摇荡着鬃毛飞驰进黑暗之中 但母亲烧的鱼味同沙粒。

公爵夫人辗转反侧,不停地磨着牙齿。如果诱骗和勒索俱告失败,将一个老太婆或者母亲置于死地又算得了什么呢?金钱对于上了年纪的人们,除了使人想起不再令人向往也不可能再实现的成功外,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你不会杀死她的。只会吓唬她一下;你不会杀人,绝对不会。你尽管一肚子怨气,但却连一只蟑螂也不忍踩死。

巴兹尔却大有可能:那位天才的兄弟和著名的演员 威勃德先生没有说明他的来意 但我明白 巴兹尔+多萝茜=一对姐弟=藏匿在空气闷浊的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巢穴深处的猎手 你大可以永远蜷曲身体 藏在妈妈体内 可是她却把你毫无戒备地扔出来 巴兹尔不是毫无戒备的 一个演员的天赋不是自制力 而是打人的棍棒 你的自制力只能从艾尔弗雷德身上继承 戈岗那边岔道口上有他变形失真的铜像 不过他的碑铭毕竟歌颂了他 还有那背心和裤子上一圈圈的皱褶 可怜的比尔·亨特爸爸。

你自己也是一位父亲 威勃德先生 请谈谈我的父亲 谈谈这张你好心好意寄给我留念的剪报吧。

夫人身子动了一下。她很遗憾 自己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律师却那么令人讨厌 据说做父亲的都很仁慈 尤其是这一位他同你一般高 一样肥瘦 一样爱挑剔 他在解开捆扎你品性和行为的粉红色的丝带 阿诺德·W办事与有个V的爱德华一样不慌不忙 有条有理 不经周密思考决不唐突开口 但后来当他们一丝不挂的时候 律师却打算承认 只有好男子才配与艾尔弗雷德的妻子结婚。

啊父亲 父亲 她想为他所受的痛苦哭泣 摸着乳白色的律师服才使她得到安慰 律师长长的 衰老透明的睾丸在她大腿上晃荡。

拉萨贝娜夫人看见威勃德先生,看见他那映刻在黑暗上的小腿、青筋,以及全身各个部位,大吃一惊,蓦地从床上坐起,拧开电灯:见到的不是梦中的律师,而是自己在镜子中的映象。在镜子中,她的双乳比她平时愿意承认的更加瘦长,斜挂在睡衣之内;薄薄的没涂唇膏的嘴唇开启着,现实并不比悄然潜入的梦境令人欢悦。


多萝茜在这舒适的卧室中度过了极其可怕的一夜,吞了一颗阿司匹林,辗转寻思是否应该忏悔。可是,在悉尼,向谁忏悔呢?某个不知名的爱尔兰农民不可能理解她的精神创伤,甚至还可能因为她那受过教育的声音而鄙视她。她认为,让不知名的陌生人听取忏悔,仅仅是在特殊的场合寻求抽象慰藉的方式,效果如何,实难预料。现在不是特殊的场合吗?是特殊的场合,然而,就她个人而言,她喜欢由一只熟悉的手来抚慰自己的灵魂。她含着泪花,躺在床上惋惜她敬爱的帕思博斯克神父,而后又忧虑重重地想起母亲。妈妈可能会以某种方式狡猾地探出这个可耻的噩梦的。多萝茜猛地裹上被单。绝对不能!宁可生疮流脓。

她按铃叫来一杯咖啡,呷了一口浓郁的真正咖啡,昨天一直担心的事开始发生了:那架白色的电话突然发作起来。

“早上好,夫人。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习惯,如果打扰了你,那务必请你原谅。”

夫人听出律师一本正经的措辞,心慌意乱,真正地被打扰了;她避开自己在对面镜子中的映象。该怎么回答呢?他们的身体已经比言语更富有表达力地接触过了。

“——我想安排一次会见——你和你兄弟之间的会见——讨论亨特太太的情况。你有什么打算,夫人?”

打算?自从离开了母亲去欧洲以来,她一直希望有什么人,什么男人,站出来替她谋划。如果一位年长的——且不说慈父般的——律师尚且不行,那谁行呢?

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她愉快地高声提议:“我真希望你叫我‘多萝茜’——好吗?威勃德先生?”听那声音简直像英国女王。

他似乎心领神会,满心喜悦,但没有回赠什么,因为他毕竟年长得多——谢天谢地。他说:“谢谢你,多萝茜,我很高兴这么叫你。其实,我总是——就是说,我妻子和我在提起你的时候,因为是老朋友,所以都习惯叫你的教名。”

这番话丝毫也不能说明他不期望听听她的计划了;他在等待中陷入缄默。

“嗯,”她绝望地开始道,“我想最好尽早地去探望一下母亲,时间不长——在她觉得疲倦之前。”这么一次短时间的访问可以使你不首先提出自己真实的、凶恶的计划。“从现在起,整个上午我都可以随时听候你的吩咐——在这儿我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对于她所供认的事实,律师谨慎地没有作出任何诉诸感情的反应,但她对自己无足轻重的地位却不胜凄楚。

威勃德先生提议,如果巴兹尔同意,十一点半在他办公室见面。

“好,好,如果巴兹尔同意——自然可以。”多萝茜真心实意地赞成。

可是,随时与兄弟商议母亲的事情,也是“自然”的吗?以巴兹尔的性格,他必然毫不犹豫地接受她计划中一切最残酷无情的细则。也许律师已经嗅出了她的秘密意图了吧?简直糟透了;倘若他有什么颇具说服力的、合法的解决办法,准备交给委托人长期备受折磨的儿女讨论,那就更糟。威勃德说不定是个真正诡诈多谋的人。

拉萨贝娜夫人放下电话,感到孤寂悲凉,主要倒不是因为这位仁慈的律师最终可能又是一个伪君子,而主要是因为,倘使要沦为某种不公的牺牲品,与其做一个浑身甲胄、鳞片熠熠的十字军士兵,倒不如充当一个献祭的羔羊。甲胄的光华,说得好听些不过是掠夺来的宝石的色泽,说得难听些,则是桩脆弱的、最终自取灭亡的阴谋诡计。她抛开律师,在可鄙的灯光下审视自己。

她刚把事情抛到脑后,白色的电话很快又响了。“是夫人——拉萨贝娜夫人吗?”征兆不坏。

“是的,我就是。”除非当面撒谎,否则避不开别人的电话。一个人待在这间印花棉布寝具的卧室中,甚至无法逃避自己。

“我是切丽——切丽·奇斯曼——当年的布利文特。”

“啊啊——切丽!”在你一连串的假热情中间是一段充满咻咻的喘气声的莫名其妙的停顿;切丽·布利文特·奇斯曼好像患了支气管哮喘,要不就是被紧身褡箍得太紧,或者,是因为过于匆忙地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公爵夫人塞进一句适当的客套话:“你真机灵,居然被你抓住了。”

“嗬,大家都知道了——多萝茜,报纸上登着呢。”

多萝茜·拉萨贝娜皱皱眉头。“我没看报——自从在巴黎扔下《世界报》后还没看过报呢。”

现在弥补这令人尴尬的冷场的是切丽。“你可以去买一张嘛,多萝茜——反正我认为可以——所有外国报纸——都可以从邮政总局外的报亭里买到。你记得那个邮政总局吗,亲爱的?”

乐于助人的切丽一定想不到自己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幽灵决不会那么不可捉摸,招惹是非,也不会引起一连串奇特而可怕的事件,令人心寒。那么多的“第一”中都有切丽·布利文特的份:克里伦旅馆休息室中的第一次会见(纯属偶然);订立不可能的婚约后第一个见到订婚戒指;若不是布利文特太太摄于卫理公会教徒的疑惧,还将成为第一个女傧相。切丽,一位温柔可爱的姑娘,犹如樱桃似的深红晶莹,同时也讲究现实:你不想有个最后的解决吗?她问多萝茜。多萝茜·亨特相貌平庸,生性羞怯,却也很现实,而且可能更加清醒。你难道不明白,切丽?该做出最后决定的是我。她与切丽·布利文特一样富有肉感,但如果不是那么有钱,那么,即使在当时,她也会怀疑她能不能钓到这个如意郎君。没有,她生来就不对生活,不对别人抱任何幻想,她生来就有坚强的决心。这种决心,仇敌以为固执,休伯特没能看出是爱情,正如他不理解她的难以取悦一样。而破坏他们的婚姻基础的,与其说是他的邪恶,则不如说是她在房事上的挑剔。唉,切丽,你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啊?多萝茜·亨特还在当新娘时,就在吕内加德渐渐丧失了自信。这时,她瞟了一眼俱乐部的地毯,仿佛想找到最后一笔赌金似的。

“我想问你的是,”奇斯曼太太气咻咻的声音从话筒的洞穴穿出,语气强调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你,亲爱的多萝茜?道格拉斯听说过你,很想见见你,我想也许可以设个小宴——就在沃洛韦。”

听口气奇斯曼太太是个生活满足的中年妇女,多萝茜·拉萨贝娜则依旧是地地道道的神经质女孩,她不禁满心感激。“好极了,切丽——就我们几个人——这样我们可以聊聊。”她最不喜欢讲话,除非面前有一大堆听众。

“哦,一定搞个小型的!”切丽·奇斯曼低声答应,“星期四怎么样?”

那天早晨,在去母亲家的路上,多萝茜·拉萨贝娜一直隐隐约约地感到不适。其实并没有什么疾病:昨天的雾气消散了,留下一个光辉的早晨;出租汽车向前疾驶,弧形转弯处也不减速,那胆量之大可以使她毫不费力地夸口自己获得了精深的生活知识;回到了能用直觉感知的祖国,同时又不必再对它尽义务,多萝茜总应该感受到她在地球上所能得到的最大自由了吧。是啊,她是极其自由的,只是一直不舒服而已。大概确实病了。她曾打算做一次健康检查,或许该请教一下母亲那群护士中的某位——当然得装出并非求医的样子,否则,如果不是身体上的疾病——很可能不是——那就未免太愚蠢了。

于是,她向广告上一位绷紧皱皮、龇牙咧嘴、竭力模仿年轻人的电视明星看齐,耸耸双肩,试图摆脱身体上的疾病。但那肩膀刚一耸起就立即跌落了。

“你是怎么啦?你疯啦?”出租汽车上的乘客尖声大叫,因为她被猛撞到车篷上。

不知谁疯了:司机还是横穿马路的老人?老人步履蹒跚,却从容得有些异常。他的脸色太苍白了,松垂的眼泡皮蓝得厉害。

“他病了吗?说不定是喝醉了哩!”夫人叫道。那一撞(撞破脑壳可如何是好啊!)加上这一惊使她感到特别道德高尚。

“一个该死的戏子!”司机也吃了一惊,因为乘客直朝他的脖子尖叫:该死的歇斯底里的外国女人。

他们三人中,唯独那位喝醉的、生病的或者仅仅只是衰老的行人继续从容地、不停地、无动于衷地只顾慢慢走路。

“这批人怎么搞的?”那么多的老人,都那么龌里龌龊、浑身臭气,叫人吃惊:拉萨贝娜夫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高。

司机一个人煞有道理地愤愤不平:“市政府扫除了街上的垃圾,却又落下了一半!不是吗?”

多萝茜·亨特的身体不适——不是病痛,只是不适——又回来了:自己是一个潜在的凶手。

莫里顿大道,宁静伴随着金色的阳光,从对面公园倾泻出来。母亲的花园中有不少鸟儿。有人已在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陶瓷小盆中放上鸟食。麻雀和莺鸟在鼓翅飞翔。一阵谷雨从摇摇晃晃的盆子中落下,惊起树下草坪上一群蓝色的鸽子,噼噼啪啪地振翅而飞。

啊,我必须永远记住这儿的阳光,这儿的鸟儿。公爵夫人爬上小径,知道这不过是给自己提一条不可能实现的劝告:就如你不可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就如生和死不可能同时发生一样。

听到铃声出来开门的不是管家,而是那个汹汹嚷嚷的护士。“真是个千金难买的早晨,夫人。千金难买啊!”她说了一遍,显然为自己这个形容词感到骄傲。“但愿潮湿的天气能从此结束,这样您的母亲就会好受得多。天气一潮湿,老人的背脊就很不好受。”

巴杰莉护士不但对自己的病人,也对面前的来客流露出职业性的怜悯。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位客人,在其优雅的声音和无用的饰物背后,说不定是个神经过敏、不谙世故的女孩子。

多萝茜干咳几声,不屑向这个护士询问特定年纪的妇人患癌症的症状和部位。“我看见你在喂鸟。”一句勉强的搭讪。而巴杰莉护士蠢得如此显眼更叫人火上添油。

“那是德桑蒂护士,她总是先喂鸟后下班,一件习惯了的小事。德桑蒂护士的心肠很好。”巴杰莉护士的金边眼镜上虽然闪着赞许的目光,但是,你却不禁觉得,她对同事的任何钦佩,都是空洞而抽象的,正如“心肠很好”只是一种希望你为之动情的揣测一样。

巴杰莉护士面带笑容,闪到一边,让病人的女儿进屋。

“我母亲好吗?”多萝茜神经紧张,过分地强调了“好”字;她觉得是个凶兆。

“比任何时候都好,亨特太太的精力总是消耗不尽。”巴杰莉护士走上楼梯,在前面引路;她的小腿肚尽管绷得很紧,但步子却富有弹性。

这一切无不增加了公爵夫人的阴郁心情。“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住在这样一幢大得荒唐的屋子里!”她叹息说,“我的经验告诉我,这太荒唐了,给大家惹了那么多麻烦。”

“如果诚心诚意的,那就算不了什么麻烦。”巴杰莉护士有点气喘地回过头来提醒她说,“我看,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说,对亨特太太,我们大家都是一片忠心。”

“问题不在这儿。我看管家就非跑断双腿不可。”

“李普曼太太只知道感激——她到底熬过来了——她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气力。不吝惜,她从来也不。”巴杰莉护士虽然永远都是那么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却一直没有断气。“再说,还有库什太太帮忙——她是打扫清洁的女士——每周来两个上午。不过她有时不来。今天——如果来的话——该是库什太太打扫清洁的日子,不过今天李普曼太太去看牙齿了。”

少对付一个,多萝茜·亨特安心多了;除此之外,她鄙视管家的犹太出身,本能地讨厌这个德国佬。

“可怜的库什太太!她丈夫患癫痫病呢。”

也许,尽管必须小心谨慎,你毕竟可以问问巴杰莉护士关于癌症的症状和体检的情况。

可是,这癫痫症!

巴杰莉护士说:“我看库什太太今天很可能不来了——她现在还没到,而且是派出租汽车去接的。”

是什么?出租汽车?”

“对,出租汽车。库什太太患静脉曲张病,还有个患癫痫病的丈夫——亨特太太出于慈悲心肠——认为她起码可以给可怜的库什太太派辆车子。”

我母亲发疯了吗?拉萨贝娜夫人幸而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极其反感地大声惊叫出来:在母亲卧室的门前!相反,她声音微弱地说:“癫痫症一定很吓人——很吓人。”随即摸了摸自己的珠饰。

巴杰莉护士推开房门,现在,拉萨贝娜夫人可以进入圣堂了。那颗萎缩、瘦削的脑袋,仍然与她和休伯特在阿西西见到时一样搁在枕头上。(那天夜里,休伯特显得格外热乎,把你搂在怀中抚摸着,毫无肉欲,而是不久前你们在神殿中共有的崇敬。)

亨特太太睁开眼睛。“你走开,巴杰莉,可以吗?”她吩咐说,“我想——单独——和女儿,拉——萨——贝——娜夫人谈谈。”

护士露出痛苦的神情,但还是照吩咐离开了。

多萝茜觉得双膝发软。一时间她担心自己会颓然倒下,但终于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的椅子旁边。

“妈妈!”她大声叫道,真想表示出爱的深情。“我应该给你带件礼物来才是。”

“什么?”

“礼物。”

“别傻气了!为时太晚了,我太老了。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快死了。”

“您晚上睡得好吗?”

“呃——尽做梦。”

“梦些什么?”

“我丈夫。”

“他不也是我的父亲吗?”

亨特太太不理睬她。

“我希望您的梦至少是愉快的。”女儿又说。

“是,也不是。”亨特太太开始拉风箱似的喘息。“啊,艾尔弗雷德——他那张脸啊!他的牙齿——或者喉咙——突然扑通一声,他就那么死了。”

沸腾的热泪从多萝茜·拉萨贝娜脸上那干涸的深谷中滂沱而降。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亨特太太的语气告诫听者别以为她要做什么抽象空洞的忏悔。“有好多年,我只是敬重他,但无法爱他。后来,我——嗯,我从未很爱他。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摸过他的阴茎。摸过就说明很爱了,对吗?”她双手在被单上移动着,好像要采摘一朵奇葩;嘴唇向后翻转,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或者,似乎未免——淫秽?”

拉萨贝娜夫人惊骇得答不上话:她的最良好的意愿一步步地被击得粉碎。

她到底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但拉萨贝娜夫人又一次试图与她谈话。“说真的,昨天晚上我也睡得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好。”

“怎么知道的?”

“你一直都那么容易烦恼,又睡在俱乐部的床上。那些餐厅中的女人一定把你吓坏了吧?”多萝茜正要分辩,母亲问道,“你睡不着,晚上怎么过的?”

“嗯,我看看书——想点什么。”

“想点什么呢?”

“我不知道。实在的事情吧,熟悉的人吧。”多萝茜步步留神。

“金钱和情夫。”亨特太太睡意尚在地纠正她的话,接着哈哈大笑。“或者,情场上的失意者。”

公爵夫人身上的珍珠竟都一齐变成弹子:互相撞击,声声轰鸣,震耳欲聋。

“你说,昨天晚上看了什么书?”母亲是不甘寂寞的。

“《修道院》。”多萝茜简略地回答。

“这本书你父亲最喜欢了——《巴马修道院》。”

“是吗?可他不怎么读书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终于了解他的时候,我发现了许多事情。他一直都在读书的。这一本他最喜欢:书页中有面包屑和咖啡渍。他承认自己喜欢它,他临死前几个星期中,我们一起读它。他很喜欢那个女人。”

“谁——克蕾莉亚?”她期待地问道。

“不,是另外一位——那位公爵夫人。他称赞她优雅。”

“我发现她有些方面未免虚伪。”

多萝茜开始寻找母亲疲倦的迹象,可是今天上午,她那干枯的脑袋仿佛是钢铁造的轮子。

“每个人都多少有些虚伪。他可以不是凶手,不伪造支票——但对自己并不诚实。这位——桑斯维利娜与其他姿容艳丽的女人,或者——或者珠宝,一样诚实。一块宝石,总不会因为其中的瑕疵而黯然失色吧?”

精疲力竭的竟是多萝茜。她嗫嚅着说:“我不能想象。”其实,她的想法,她的灵感,即她的虚伪,正如响葫芦中自由的葫芦籽似的在脑子中哗哗乱响。

无论如何,此时此情,使她有机会更有理由憎恨她的母亲。

“你发现阿诺德怎么样?觉得他越来越堕落了吗?”

为什么提起阿诺德?是的,多萝茜憎恨她的母亲。

“一点也不堕落。”公爵夫人一本正地回答,“我敢说,威勃德先生是个完全诚实的人。”

亨特太太大笑。“正人君子。”

多萝茜恼恨母亲使她想起昨夜半醒半梦中她所经受的那种乳白色的爱。

幸而巴杰莉护士端着托盘进来,解救了她。

“迟一点总比完全忘掉好!鸡蛋送来了,亨特太太——鲜美的蒸鸡蛋——上面一层奶油和香料——全是我煮的,因为可怜的李普曼太太假牙的齿桥断了,不得不赶去看医生。”巴杰莉护士瞥了公爵夫人那么一眼,不禁使公爵夫人暗中考虑,这位讨厌的护士是否仅仅是她偶然的盟友。

亨特太太说:“你知道我多么讨厌鸡蛋。”她咬紧牙关,表示不想吃。

“您喜欢白兰地,对吗?亲爱的?谁吃过对自己有益的鸡蛋,就让谁喝加白兰地的咖啡。”

老娃娃的牙关渐渐松弛了,双唇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上面打着水泡。“我需要白兰地。”

“你需要营养丰富的鸡蛋。”巴杰莉护士给她围上围兜。

“我需要火——火快熄了。”

“这可是为什么啊?现在是夏天啊,亲爱的。”

“来鼓舞自己。”

“把鸡蛋吃掉,那就会获得鼓舞的力量了。里面有磷质哩。”

“天下护士一个样。”一匙鸡蛋塞进嘴巴,哽住她的喉咙,“要是凯蒂·纽特利不把鱼头吃干净,她家的人就不让她吃焦糖蛋奶冻上的太妃糖。”

“又是磷质!”巴杰莉护士精明能干,总能抓住时机,又塞进一匙。“这位凯蒂·纽特利后来怎么样了,您从来没有告诉我啊。”

亨特太太舌头上滚着蛋糊,飞沫喷溅地说:“我——不——知道。呃,当然,我当然知道。他们一定把她逼——疯了。”不管怎样,护士及其所照料的病人一齐咯咯地笑了。

拉萨贝娜夫人此时厌恶得站了起来。松紧带深深地扣进她的身子;在另一习性的影响下,她很不雅观地几下把它扯了下来。

“咖啡,夫人,我再去拿一杯好吗?”忙得团团转的护士转过头问道。

“谢谢,不必了——护士。”

“多萝茜要上厕所哩。”亨特太太低声说道,眼睛望着厕所的方向。

这可是个不招自来、妙不可言的太平门,可以说:正中下怀。公爵夫人甚至考虑在适当的时候拉一下厕所的冲水拉绳,但转念一想,因为不能指望护士总在那儿喂鸡蛋,便决定不在具体细节上浪费时间。她飞奔下楼,去办她的大事。她一边跑,一边扶着烫手的栏杆保持平稳,她心目中仿佛听到身后空杯空碗,或者亨特太太拒绝动用的瓷器,在托盘上磕磕碰碰,叮当作响,穷追不舍。虽然调查了解对她很重要,察言观色对巴杰莉护士来说也同等重要。

就这样,奔进客厅时,拉萨贝娜夫人身上的珠饰狂蹦乱跳,多萝茜·亨特的两眼忧虑焦急。无疑,在一幢主人是你,而非德国犹太管家,亦非汹汹嚷嚷的护士,甚至也非衰老的母亲的房子里,这的确荒唐可笑。而且,现在你听到的,实际上是楼上卧室中什么东西突然破裂的声音,那声音继而转低,变成一阵阵瓷器碎片的玎玲声,最后震动耳膜的不是申斥,而是连成一片的咯咯傻笑的涟漪。几乎可以肯定,巴杰莉护士绝不会是你的盟友。

由于整幢房子都在反对她,都不顾她在其中度过童年而拥有的权利,多萝茜·拉萨贝娜比刚才更加小心地蹑手蹑脚地走着。在不知什么地方,她碰到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雨衣上。走过时带落下来的一把阳伞掉在她的两腿之间,差点把她绊倒。但她既保全了自己的皮肉,又让阳伞避免了厄运。她捡起阳伞把它当拐杖使用。

厨房、餐具室以及厨房其他房间,至少还称得上纤尘不染:对那德国人尽可放心。那一个个食品橱,即使老太婆自己也不曾这么仔细地检查过。在洗涤和贮藏餐具的小室中,发现一只长满青绿色茸毛的盘子之前,一切的确是无懈可击的。公爵夫人离开那只可恶的盘子,砰地带上洗涤室的房门,她突然想到大概人人都难免有那么一盘茸毛。

这时,多萝茜·亨特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油光发亮的油毡地毯上打转,一边竭力劝告自己:记住那穿过枝叶的阳光,记住那飞翔的鸟儿,记住在木麻树下汗流浃背地奔跑回家的诚实的马驹,记住那激光束般透视一切的司汤达。与此同时,她耳边仍响着一只空葫芦的哗哗声

噢,我的上帝,天啊!”然而,你已失去一切积极的症候和自己比较良好的意愿,被引向垃圾箱,用母亲那破阳伞掀开垃圾箱的盖子。

接着,拉萨贝娜夫人以家犬惯有的那种老练和不悦的神态,开始在箱子中翻寻,搅起了一股必不可少的恶臭:咖啡渣、白菜柄、一大堆灰色的马铃薯皮,以及一团用完成了其任务的报纸包着的、潮湿腐烂的东西,等等。公爵夫人不得不暗自承认,搜寻,就是下楼进厨房的真实原因;搅得臭气熏天,就是她现在要干的勾当。她挑出那团报纸中的东西,歪斜地挂在象牙伞的花边箍上:一块刚刚开始腐烂的上等牛肉,足足两公斤重

下流胚!这些仆人越来越不老实了!”多萝茜·拉萨贝娜证实了自己的看法,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揭示出母亲破落家境入不敷出的可恶原因。如果母亲没有把毕生精力都花在苛待毫无自卫能力的人们——包括你自己——上,那么,当你发现她那些寄生虫——那艺术家出身的管家、被娇宠纵容的清洁工、轻浮和过于放荡的护士——在母亲的不知不觉中吸干了她的血液时,你此时体会的则可能是另一种恐怖了。而现在,公爵夫人在垃圾箱前站了一会儿,一边握紧伞柄,在沉思中扭动手腕,让那块缠绕在伞头上的牛肉——安装在花边箍上的无声警报器——无力地旋转着,一边细细品尝其中的嘲弄和愤懑。这嘲弄和愤懑,同时也是她的胜利。

如果她最终让牛肉落进了箱子,那完全是因为它奇臭难挡,还因为,只要你认真地思考一下,就会知道最该责备的还是那位律师,虽然不能指望一个男人,无论多么谨慎和忠心的男人,看清那么一大群自私自利、居心不良、阴险狡猾的女人的面目。啊,不,不该指责他,你必须宽恕可怜的阿诺德·威勃德;你知道他是那么可爱的人儿,且不说是你心灵的慰藉。

公爵夫人果断地在箱边上刮下那块腐肉,当的一声盖上盖子,也许声音太大,多萝茜还担心巴杰莉护士会以为有人闯进屋来了,而她还要执行她计划中更加大胆的一步呢。

她蹒蹒跚跚,依旧太大声、太笨拙地走出厨房,踏上称为“仆役的楼梯”——一个也许与雇用专职仆人的奢侈做法一同被摒弃了的名称。刷洗过的光秃秃的楼梯板踩上去可怕地吱吱发响;那令人恐惧的木片灰浆抹面的隧道中,空气浑浊不堪。现在,她懊悔自己的愚蠢了,可是,既然开了头,那就得干到底。

她走到楼梯平台,走到那条通向那些获释囚犯住的牢房的通道。她推开一扇扇房门,里面一定多年不住人了,只有铁丝架、松木箱和死飞蛾。最后,在一间像是某个比较重要、负点责任的囚犯居住的最好的一间牢房中,她发现了生命的迹象,因为管家的幽灵还在其中徘徊,扑面粉(可想而知的便宜货)的香气仍弥漫在空气中。此外,还看见一些东西,例如一只磨损的黄猪鬃毛刷、一幅装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上一对背向空荡荡的音乐台的青年男女互相搂抱着,前面是一片白浪滔滔的大海。

有一会儿,拉萨贝娜夫人疑心自己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在梳妆台上的镜子中,她表情凄楚——继而更甚了:看来就像一匹受鞭打的喘着粗气的母马,鼻孔皱蹙、青筋裸露、大汗淋漓。而后,往昔的记忆原谅了她:她对女仆的卧室,对她们神秘的特性总是很有兴趣,她们谈论爱情的吸引力总是特别强烈。多萝茜曾经让自己的一绺刘海垂悬在诺拉的生日纪念册上,荣幸地在上面签过名。

现在只有撞开摇摇晃晃的衣橱的时间了。衣橱里的绸帽和燕尾礼服上斑斑点点,尽是霉菌、油彩——啊呀,什么都有。一个角落中靠着一根马六甲拐杖的仿制品:那刻着凹痕的涂锡捏手。

除了想进一步搜求管家的劣迹外,多萝茜·亨特忘掉了自己为什么进来了。她砰的一声关上橱门,接着又带上房门(她希望),便撒腿奔跑。整条走廊都摇摇晃晃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直到她跑进地毯的世界,直到她的鞋子庄重地悄悄地滑向母亲的房门。刚才无法无天猛然爆发的疯狂感情,在缄默、奢华和多余的旧家具中平静了:如果时间合适而天气不好,纯洁无瑕的意愿总是遭到歪曲。多萝茜·拉萨贝娜从在管家房间时的感情错乱中摆脱出来后,觉得比较透彻地理解了自己的使命。

可恶的护士匆匆下楼(你听到瓷器碎片在托盘上滑动,叮当有声),想来窥探你在干什么,这愈发增强了你的正义感。那架即使在最坦然的时刻也令人十分不放心的电话开始响了,丁丁零零地响了。

楼下,巴杰莉护士放下托盘,拿起听筒。“谁?……唔,是的!对,对对……是吗?啊,她一定……对……我一定告诉……对……”

疯了!那楼梯平台上的身影扑向电话分机,拎起了那只像是白蝴蝶的胶木听筒,蝴蝶鼓翅飞扑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蝴蝶不止一只,而是两只,仿佛在调情做爱。

“我知道她会失望的,可是她已经学会了对付失望:她有坚强的性格。当然,其他人也会感到沮丧的,譬如我,我就很想认识你啊。我承认什么人我都渴望认识——不过有的人是我尤其渴望的——不说你也完全知道——知道还有谁怀着同样的感情——”

于是,白蝴蝶扇动双翅,显然格外柔弱敏感。她的蝶身扭曲、蠕动时,雄蝴蝶在她周围徘徊。他色泽较深(铜色到红色),黑色翅脉,触角乌黑而粗壮。

“因为我自己也极失望——这就不用再说了——这次约见是公事极其重要,所以只要推迟原定今天上午的探望。请你告诉她,说她是位可爱的老母亲,说我爱她,好吗?至于你怎么说嘛——当然,我很高兴——很高兴知道有人能在相识之前施惠于一个陌生人——可谁也不会被鼓励冲昏头脑,只会变得更好。”

多萝茜仿佛看见一只花领结的蝴蝶喉结一动一动地以坚信不疑的男子气概扇动翅膀,弯腰鞠躬。

至于白蝴蝶,如果他不细心的话,她那娇弱的双翅可能会继续在狂喜中粘在一起。“啊 啊 巴兹尔爵士 我答应你 是的 完全答应 巴兹尔爵士……”

“我想给她送点礼物,到时候也想给你们护士送点什么,可是什么好呢?袜子?香水?巧克力?现在我既然来了,既然已经重新建立了某种关系,而且正在建立新的关系,我们就必须利用一切机会讨论一下……”

“啊啊,巴兹尔爵士……”白蝴蝶的触须翘起,在弯来曲去。

“……些微之物,聊表我对你们照顾我母亲的感激之心……”

雪白的翅膀(颤抖了几下),比较透明的尖端绿莹莹的。“有一件事情我想求你,巴兹尔爵士——一个私人的请求……”

“什么请求?”雄蝶大概已经调戏够了。

“……一位少女——我说不清她有多么崇拜你——我们都在报纸杂志上读到过你,都很崇拜——我想求你亲笔签名。要是她知道……那非要我的命不可。”

雄蝴蝶报答了她的情意,尽管仅仅振动一两下翅膀而已。“……如果你把纪念册送来,我一定很高兴在上面签名。”

“啊,按理说,得到签名就该心满意足了——但为了叫她喜出望外,大吃一惊——求你在纪念册上,巴兹尔爵士——多写几个字。”

“那我回来时就送张照片给她。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白蝴蝶一定昏过去了。然后,虽然变得虚弱一点,但毕竟从他们的冥冥之界中苏醒了。“那少女的名字叫露琳。”

“露……”在那看不见的早餐和听得出的咀嚼、啜饮声中,雄蝶郑重地重复说,表示虽然没有把名字记进日记本,他正铭记在心上。“这事要办得周到些,那姑娘姓什么?”

雌蝶在求爱之心的猛烈迫击下,精疲力竭,几乎跌倒,但欢欣鼓舞的翅膀使她重新站了起来。

“露琳·斯金纳。”仅仅能够勉强地发出颤抖的声音。

“‘露琳·斯金纳’,好极了!”

多萝茜·亨特心中嘀咕,认为她弟弟不但虚伪,而且枯燥乏味。

白蝴蝶或许还要继续扑腾很长时间,但雄蝶却准备让铜色的身体献上最后一阵殷勤,然后脱身而去。

“我一定记住——护士……。”

“巴杰莉。”

“……我一定记住照片,一定记住我们愉快的谈话。”

“……呃,巴兹尔爵士……”

“……已经是老朋友了……”

拉萨贝娜夫人暗自庆幸,她的婚姻无论多么不如意,总算嫁到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国度之外去了。

“现在,我得到律师仁兄的事务所去干那件苦差事了。去跟一位半辈子没有见到的姐姐碰头,大概不会有什么赏心乐事的。”

“可怜的多萝茜!”

“她身体好吗?”

“她没有说有什么不好。”

“我很奇怪她竟没有把身体不好加进她的清单。不过这可怜的女孩受过亏待——不是说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巴杰利先生过去常说,美满的婚姻像加勒的飞雪一样难得。”巴杰利先生的遗孀暗示,如果巴兹尔爵士允许,她可以讲讲自己的经历。

“……不过,一个人如果不那么尖刻没趣,就不会遭受那么多不公正的待遇。”

公爵夫人被深深刺伤,她脸拉得长长的,两眼吓人地瞪得鼓鼓的,愤愤然地离开;那身上的珠饰活蹦乱跳,好像在抽搐。她也许心里像火烧似的难受。但愿如此!没趣不如淫荡,叫人讨厌不如溘然长逝。

推开母亲的房门时,她一头撞在门上。亨特太太的脑袋从枕头上倏地惊起,一具尸体奇迹般地从早晨的绵绵无期的浅睡中复苏了。

“怎么回事!啊——唔,多萝茜!我还以为看见一尊向我走来的雕像呢——从植物园中走出来的雕像。那儿是值得一看的,叫阿诺德领你去。你要去看看阿诺德吗,亲爱的?”

“那是已经约好的。”

女儿在床边坐下。亨特太太大概仍然怀疑她是一尊雕像:几乎失明的双眼,睥睨着一个不是石膏就是大理石雕塑的精怪。

“你会友好地对待他的,是吗,亲爱的?”

“没有不友好的理由。”拉萨贝娜夫人说,好像生活在一个没有蝴蝶的世界中。

“阿诺德很善良——蒙着眼罩,可很善良。他可能只有一次扯开过眼罩,我相信,他一生都在竭力忘却那回事。”

多萝茜觉得“善良”这个词很不舒服地停留在母亲的两片嘴唇上,但她还是俯身去亲吻它们。这位专横而疲惫的老太婆立即叫她着了魔,先是诱骗她,挑激起她反抗权势的勇气,然后又拒绝她。

“巴兹尔——他来了吗?如果看见了,就告诉他,我不指望他来看望我。我不指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除非从我自己这里——有一个人,多萝茜,他比别人更使人失望。”

无论通过语言还是通过手指,她们谁都不敢问:那个人是谁。


巴兹尔爵士抹掉面包屑。他吃了三个新月形面包(样子还挺像),喝了两杯咖啡(好得出人意料,一定是瑞士货),接了一个电话,又打出一个,两者都以其不同的方式有所收获。即使不在工作,他也喜欢想象自己在积极地生活。然而,终究无法排遣自鄙的疑团,虽然相貌仍然不失堂堂,身材仍然堪称魁梧,脾胃也得到了满足,而且还有一种尽心尽责的心理:同意当天上午与尊敬的威勃德见面,向年迈的母亲表示慰问,答应送照片给护士,如果不是她本人要就给她的门徒。(照片他多半会忘掉,但答应一下可以让护士高兴。这种微小的表示,往往使许诺者也感到极为高兴。)甚至连会见一个几乎陌生的姐姐,也并不完全是一桩苦差事:战胜她的嫌恶必将使他的胜利更添一层意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应该感到比较轻松愉快了。无奈,天气的变化实在过于突然。旅馆的房间中到处可见胡桃木的花饰面板、耀眼的印花棉布。地板上铺着玫瑰图案的羊毛地毯,地毯上趴着一床昨夜被他蹬踢下地的巨大而滑溜溜的普鲁士蓝鸭绒被。所有这些,纵然舒适,却让人透不过气来。最恼人的要算那台空调机,虽然设想得简单实用,默默地待着则已,一开动便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地喧嚣不停。

他被迫走到花园。这里,几丛灌木,缺水少肥;一只供小鸟戏水的石膏盆粉刷成砖砌的样子,看上去却像一块生牛肉垒的,根本不能提供他所寻求的精神刺激。同时,距离也不能减轻空调机喧嚣的声音。更糟糕的是,这咯咯咯的声音叫人联想起曼谷的那台空调机。天啊,他的头脑里,他的嘴巴中,仍然尽是曼谷的污物秽气!在机械的威胁和对人的记忆的背景下,又加入了犹太管家刺人的嘲讽:那主要是她自己的、同时也是对任何别人的失败的赞歌,“他们说您演过哈姆莱特、李尔:所有了不起的德国人的角色,所以您一定完全明白,巴兹尔爵士!”楼座上发出一阵哄笑声。

他抬起目光。一个长得挺丰满的女侍和一个永远无所事事的男侍正在阳台上闲谈,目光透过铸铁栏杆望着他。咳,虽然现在没有做好准备,满脸短髭,穿着旅行中压皱的晨衣,但毕竟不能妄称自己的职业不允许别人观看。不过,他的脑袋和他的肩膀还是颇值一看的。女仆和男仆纵声大笑起来,但这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逗人发笑的表演。

他离开可能会卷入那些令人痛恨的场合的地方,退缩进虽然可恶但相形之下比较仁慈的房间。他忘不了那些场合:那次在格拉斯哥,挨了一顿灰溜溜、黏糊糊的香蕉皮,观众哄笑得那么厉害,以致其中的正派人出声提醒大家保持安静,以致使你强迫自己回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都四十岁了,还演理查二世,实在是危险的尝试。可是,能证明演员的价值的,不正是危险吗?而且,早期评论(他仍然保存着)的诱惑强烈地不可抗拒。如果他们不尊重爵位,还有评论在呢——巴不得能够拿给那些杂种瞧瞧:在所有的比较年轻的演员之中,巴兹尔·亨特……那些评论,尽管破旧褪色,但一拿出来,必将叫所有徒有其表的女侍和游手好闲的男仆默然无声,不敢哄笑。

巴兹尔·亨特爵士一向觉得刮脸后心情会好一些,不至于那么烦恼,那么大脾气,那么恶狠狠的。这时,他开始往脸上擦肥皂。(巴兹尔老伙计,当你看见人们在远处哄笑时,必须记住:他们是在表演一幕你不出场的戏剧。)

白色的肥皂泡沫如同化妆品一样,似乎常常——即使仅仅是暂时地——保护他不受往昔和将来的侵扰。然而今天早晨,随着为剃刀开路的手指映入眼帘的这些边缘闪着红光的泡泡,却破坏了一个日渐衰老、惨遭失败的笨蛋的权威和重整旗鼓的机会。至少得再做一次扮演李尔王的尝试。在一次倒霉的连续演出中,他设想过扮演一切角色,唯独不想演自己担任的角色:你如果年轻一点,个子小一点,稍稍伶俐一点,相当地无私一点,你可以演弄臣;如果,年轻一点,加之敏捷一点,在演员阶层中地位低一点,也可以扮演埃德伽——一个有人认为令人生厌的角色。单纯而颇为愚昧的葛罗斯特总能得到同情。那麻木空虚的眼窝,对任何演员都是一种惠赠。而李尔王,另一个疯子,或者崩毁的人格,却须争取同情。这种同情不是眼泪汪汪的,而要能在悲剧的高峰上生存,因为它比一般的同情更为纯洁,所以也就更难唤起。也许,只有那些心灵纯洁的人才能获得。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李尔王扮演者无不失败的原因——当然并不是绝对的:亨特扮演的李尔王感情丰富、千锤百炼、无懈可击……摆出这些评论,让所有见识肤浅的疑惑者、缺乏“纯洁心灵”(这岂不是一柄双刃剑吗?)者见识见识,提醒他们注意,这“无懈可击的”巨大成功,不但为某些评论家和抱合作态度的戏迷所亲眼目睹,而且为他们所亲身体验。

尽管歪着嘴角,心里不是滋味,巴兹尔爵士却在镜子中刮了一半的面孔上发现了兴高采烈的理由:成堆的肥皂泡比白雪更衬得他皮肤红润,面色如朝霞一般绚丽。于是他笑了,但笑声又因为一件他不愿意承认的事而突然止住了:在品性上,他相距李尔王及其任何侍从——“仁义之师”中的成员——之远,只有那个恶性不改的杂种才能比拟。这倘若无人知晓,却瞒不过上帝和你自己。除了爱德蒙,谁会一经指导之神的暗示,就飞到悉尼和妈妈的床边?你这个真正的、纯粹的杂种:真是,一只耳朵的耳垂上挨了一刀。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往往流血不止;盛怒于是变成了苦恼和沮丧。除非使用止血剂,而止血剂却很可能与什么不顶事的风湿痛药片一起弄丢了。

巴兹尔爵士可怜地流着血,在菱形的药片、杰明街买的手帕,以及朋友们(新近结交的)强迫他带着旅行的昂贵无用的皮制品和银制品中,气鼓鼓地寻找无影无踪的止血剂,把旅行袋翻得更加乱七八糟;而在皱成一团的信笺、未答复的书信和一本小书中的搜寻,更是越来越叫人绝望。

这本肮脏的平装剧本,是从机场的一个书摊上仓促买来的,他希望用熟悉的东西保护自己:其实是一本《李尔王》。在与李尔的交往中,虽然辛酸备尝,它却是抵挡米蒂·杰克的最后一封信的盾牌。这封信还没有答复,为了抵抗的原因,甚至还没有看过。

两样东西都在:一边是又一次折上书角的、污损的、铅笔涂抹过的《李尔王》;另一边是米蒂·杰克的最近指示,那修道院中学成的字体优美得吓人,在它的面前,他愤怒地畏缩着。他以为自己并不害怕这封信,如果它离开他的信箱的话,他只会感到恼火。

她的信可能会是情书,可是不然。他们的关系绝无一丝爱情可言:在他,无非是想借对危险的恐惧驱除对一潭死水的恐惧;至于对方如何,他则还无从断定。

他无意拆开杰克的书信,因为他发觉和阿诺德的约会要迟到了——是的,是对那老浑蛋直呼其名的时候了。信没拆开,就好像它没被忘记而塞在旅行袋里揉了好几天似的。

要不是照了一下镜子,巴兹尔可能还想继续辱骂他的指导之神。他见流血开始凝结了,挂在左耳垂上,闪闪发亮,犹如一颗红宝石。这个相当令人愉快的想象分了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从信封中抽出信笺。假羊皮纸的信笺,虽然经受了旅行的磨难,但基本上依旧挺括括的没有变形。若不是已经在探其所以了,说不定他还会决定继续拖着,迟迟不读她的信。


……年纪较轻的人们往往上老年人的当,受老年人的骗:或因为迟钝,其实这并不一定妨碍他们的锐利目光;或因为某种可悲的性格,年轻人往往夸大这种性格,因为他们发现这样有好处;或因为对老年人的一般的同情。较之于年轻人,老年人只要仍足够理智,通常都比年轻人坚韧、工于心计。如果不是潜藏着钢铁般坚强的性格,他们怎么能够活得那么长久?

……尤其注意一下那些圣人:他们使用的策略往往极其巧妙地富有弹性。我认为,年老的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乃是由于欲望的减退,而非由于天赋灵性的成熟,而且欲望的减退,并不意味着不能认识自己被迫放弃的凡人俗世……

……亲爱的伙计,你不知道,我的心将随你飞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此行功在必成,然后凯旋而返,在我们的事业上通力合作;我们的合作,必将对戏剧艺术做出新的贡献……


胡说,彻头彻尾的胡说!他仍然哆嗦着,把信笺塞进信封。作为一个小傻瓜,他偷偷地涉猎了一个神秘的领域;作为一个老傻瓜,控制原以为无法控制的事件的可能性经常使他夜不能寐。她的一位更加不恭的朋友称她为“比尤拉山的妖婆”。他是在一个雨夜,在一辆公共汽车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中遇见杰克的:对他说来也许是一种补偿。他愚蠢地卷进了一出可恶的现代剧,扮演一个小角色(他们说他不懂——见他们的鬼——他懂得很,只不屑抖它的丑罢了)。

这位公共汽车上的女人一身黑衣:透明的防水斗篷下,套着一件高领长袖羊毛紧身衫;一块彩色围巾从头顶系到颔下,如果在一个稍有姿容的女人头上,那倒会颇觉炫目的。她每根头发,你看得见的,都被雨水淋湿了。那长长的、羊皮纸色的面靥和薄薄的、没涂唇膏的嘴唇经雨一淋很有精神,最后说出的话好像还回响在唇边。

空公共汽车摇来晃去、喘着大气、压低速度行驶着。那女人身子斜倚在座位上,颀长的双腿和尖尖的鞋子从座位上斜伸出去,仿佛疲倦得要从汽车的颠簸上汲取有限的享受。她面朝正前方,半垂而发亮的眼睑和富有生气的嘴巴表示你们似乎可以谈得拢。不过这得由你去加以证实。

她双手搁在膝前,拇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他发现它与他几年前送给母亲的那只恰是一对。虽然送戒指给母亲给他带来了物质上的利益,但与戒指分离却经常使他懊悔不已。至于眼前的这位女人,她觉察出了他对她戒指的兴趣,而且能看出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

“是埃塞俄比亚的?”他指着金戒指上的东正教十字架说,“我见过另外一只,记得与这只一模一样。”

“不知道,我没问过,”她顿了顿,“有人不欣赏自己的东西,我是从他们那里取来的。这是我一生偷人家的唯一的东西——不算那些探出篱笆的花枝。”公共汽车把她摇回到沉默和似笑非笑的状态,不过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谈话不会就此告终。

他一定着迷了,同时不免感到困惑不解。座位对面的女人,不但不老,反而显得年轻,绝非他开始时猜疑的是娼妓。也许,她并不那么希望把陌生人拉入自己依旧柔软的怀抱,倒更愿意让他进入自己的思想。

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倒愿意在夜间过完全清醒的生活。喏,我想可以选择,我差不多就是这样选择的啊。”她向他转过脸来:“你不觉得夜间更加头脑敏捷吗?当然,你一定——巴兹尔·亨特爵士!”

对他说来,被人认出是常事,不足以使他感到局促不安。然而现在灰色的目光宛如冷飕飕的灯,盯着他身上难以察觉的瑕疵。“那与演出有很大关系。”他喃喃地说,一边盯着自己的双手,盯着一把儿时禁止玩弄的小刀留下的伤疤。那时他一定才七岁左右,在——在“库杰里”。

“白昼也好,夜间也好,是与演出有很大关系的。”她表示同意。“有时我夜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筹莫展。”她同情地对他苦笑一下,“我在这儿换车。”

他离目的地还很远,却也起身跟她下车了。他们两人似乎都不觉得奇怪,至少她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有的女人却不管他明星不明星,往往希望摆脱他。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他们的邂逅中没有性欲的成分。然而,当她领着他在前面走的时候,他却感到自己被迷住了。其迷恋程度较之两位正式妻子,西拉·斯特奇斯和伊尼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那颀长的双腿踏上湿漉漉的人行道,他站在她身边。他们一直到跨上第二辆公共汽车才继续谈话。

重新坐定后,她对他说:“我住的那幢房子——继承来的——太大,太难照管了。”

她终于发出邀请了吗?

好像不是。“可是,我不能不住那幢房子,我不埋怨别的,只埋怨住在那里的人晚上不让我完完全全地过我的生活。”

“你家里人很多?”

“不是一般意义的家:是各式各样的老人,大多是妇女,东一个西一个的,散布伦敦全城,家里也有,都是老不死的——畜生。”

他心想他不会去调查那些畜生的情况,除非为了自己业已接受的英国习俗,以及为了雕刻,他并不关心这些畜生。

相反,他以听来似乎应受谴责的激情向她发动进攻。“说到家属,我可是没有——名义上有一个,一个可怜的失败的演员,我负担她的生活——另一个则不必付钱——也不必为心智健全、献身事业的女儿付钱。我没有家属,我逃离家庭、逃离祖国,出来当演员。”

她等待他说完。

“现在我要做的都做到了。”他谦虚地强调说,心里也这样想。

她不表示异议。“你受到了女王的封爵。”她提醒说,恰如其分地郑重其辞。

可是,他希望回忆的不是自己的成就,而是自己的童年。在童年时代,麦克白、哈姆莱特、李尔王以及其他比较苍白的幽灵,一个个从难得干涸的溪涧中,从棕色的游移不定的水池里,从受暴风摧残的凄凉的树冠上跳跃而去。无奈公共汽车里不是理想的召唤幽灵的地方,不然,他那著名的嗓音必将发出使他畏缩的声音。

“我不常上剧院,”她说,“但看过几场你的演出。我记得你演的李尔王——眼下的这个戏我也看过。”

他被吸引住了。“你认为这个戏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坏吗?”

“不,不坏——确切地说,尽管不够成熟,却很中看。”

他发觉自己暗暗地趾高气扬起来;也许,虚荣心乃是给他以最大的感官快乐的源泉。

“不过,如果你敢于献出自己,那就会更好。”

“你说的‘献出’是什么意思?”他听得出自己声调中的怒气。他又瞥了她一眼,不知这老太婆是不是在把话题渐渐引到一张具体的没有整理的床上。

“不是指肉体。”她简直是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肉体”这个词,“我不怀疑你已经献出了肉体,一夜又一夜地献给你所扮演的角色,献给你提到的妻子——可能还有情妇(我不看报,不了解你的私生活)。我也不是指艺术创作,因为那不是整齐划一的体力劳动,无法衡量;也不是指通常所谓的‘精神’。我们在摆脱幻觉前的‘精神’。也许,我该说你没有从‘本质上’献出自己。”

他皮肤湿冷,思想麻木。她不准备把他引向沾满咖啡渍迹的凌乱的床铺和皱皮枯肉,难道准备把他引向更为可怕的景象?那些他童年时代见过的灰色的屏风或者背景幕那一面的情景;当时他仿佛游离体外,站在自己和空虚之间。在类似现在这种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时刻,当时的背景往往历历在目。所以他操起怀疑主义的武器,以抵抗她可能说出的别的任何话语。

“我不肯多上剧院,”她接着说,“因为看见一群顽固不化的人在这分崩离析的世界上拖着沉重的身体使我感到困倦和愤懑。既然我们聚集成团的生活方式已不如过去那么紧密了,不那么可以控制了,变得较为随和了,那么,除非我们也随和些顺着潮流,不然怎能通过‘从本质上’献出——或者失去——自我来表现它,或者成为它的一部分呢?”

胡说!他按住性子不回答她的问题。自从学会了生活的艺术,即表演艺术之后,我就掌握了自己的生命了。我的天赋,即我的自我,除开老和死,否则任何评论家、老妖婆或者香蕉皮都无损我一根毫毛。不过,她的话刺激了他,引诱他与黑暗和雨水一齐流动,而且,只要她乐于指点,他还会流到黑暗和雨水之外。

然而公共汽车猛地一跳,停了下来。“我该下车了。”她说,一下显得更年轻和意外地羞涩。“我叫米蒂·杰克。”那敢情是羞涩的原因。

她站起来,提起旁边座位上的网袋,里面塞满了七凹八凸的一包包东西。他又尾随而下。在夜间乘车的某个时候他们已达成了默契。

雨已经停了,确切地说,他只感到偶尔飘过一阵湿气。它掠过他的面孔,有如植物的触须,有如人的头发。他们沿着闪着亮光的人行道往上爬。虽然每当街灯照亮米蒂·杰克的身姿时,她都显得愈发年轻,但陡峭的上坡路却使她吁吁喘气;由于追逐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的呼吸也很急促。

“我的屋子要给我丢丑了,”她说,不过你知道她只不过在说客套话,“别人都认为我的屋子很脏。”

“别人?我还以为你离开那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家属,独自隐居呢。”

“啊,不是的。他们成群结队,一拥而入。整个白天都是这样,所以我喜欢夜晚,经过挑选的人才能晚上进来。”

她没有直接表明他在入选之列。但他的虚荣心却在他们见面之后第二次刺激了他。他轻轻地撞上她的身体,其中不无失去平衡的原因,但也不免有点故意。她似乎没有觉察,只是那只盛得满满的网袋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大概算是觉察了。

不久,他们来到一扇开在石墙上的圆门前,墙脚边一只猫开始以为有危险而弓着背,继而变成一道S形的蓝光。

猫的呜呜声、轻风中水珠从摇曳的树枝上滴下的响声,使他的嗓音在周围的黑暗中听起来非常鲁莽和不合时宜。“它叫什么名字?”他抚摸着空气,而不是猫的毛。

“嗬,我不知道——猫呗!开始时是叫什么来着的,可我现在忘了。我们总在一起,所以名字就大可不必了,对吗?”

自从在公共汽车上认出他后,她一直都没叫过他的名字;他相信,他也决不会冒昧地叫她的名字的。

周围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扎人的树枝,一片片、一条条月色朦胧的常青藤。他瞥见一段鳞状的树干上长着蕈菌。他不得不时时低头,以免被枝条击中面孔,但毕竟难以完全幸免;她长得很高,但在这里就开始表现出他们的差异了:她在黑暗中领路,游转自如,而他却始终是碰来撞去的外来人。

她把钥匙插进门锁,一阵喧闹声从屋里扑面而来:厮打声、喷鼻声、短促的狺狺声,汇成一片。而后,在灯光下,一对哈巴狗在他们中间窜来钻去,一会儿头贴地面,面孔抵住陌生人的足踝,一会儿为它们重新见到的东西而尖声吠叫。

米蒂·杰克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爱狗之徒,她让忠诚的激流环绕自己旋转:她的哈巴狗欣喜若狂。鉴于那只叫“猫”的猫儿的经验,巴兹尔按捺下心头询问狗名的冲动,让自己渐渐地适应这股激流,如果不是适应显然发自哈巴狗的那种橡皮热水瓶和花生似的气味。

她去招呼她的猫呀狗呀的时候,他捧着她端来的一杯东西坐着。杯里的东西甜丝丝的,难以下咽,最后竟有些居心叵测了。四周,似黑檀木而又不可能是的镶板上,深红的厚绒布壁毯气氛沉闷。那尊在象牙阳伞下握着弧形伞柄的小雕像,底座无论如何总应该是黑檀木的吧。他不知不觉地对手中甜丝丝的烈酒笑起来;远处,米蒂·杰克的声音像在履行仪式似的向她的猫、狗叫着“亲爱的”。

他看见她把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扔进房间边上暗处一只双耳壶中,于是意识到她又回来了。

“那是什么啊?”腹中的饮料使他觉得,他的问题自然而不悖理。

“喏——一点可能用得上的感想。”听出她很不乐意,甚至有点乖戾。

她说完就走了,身后跟着一群急不可待的侍从。他依然独自坐着。也许,她留下的生猪肝的气味阻碍他去查考她的“感想”。他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作为一个相当重要的演员,他的前途似乎不复与此息息相关了。

她转身回来,不是来坐——她的举止表示她也许永远不会坐下,无论如何,在夜间绝对不会——重新斟满他的酒杯,虽然他原先打定主意不再多饮了。她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点燃的香烟拖着缕缕轻烟;当她停下凝视、重新放置似乎首次见到的物件时,手上的香烟画出了更加精美、复杂的图案。她抽得那么狠劲,他简直不是被杯中之物醉倒,而是被她的一团团烟雾熏倒的。

她说了几句之后,他决定再冒一次惹她不快的风险。“我想你经常写作。”措辞谨慎的话语,犹如一粒粒石子从他口中喷射而出。

她更猛地抽了一口。“我苦心琢磨。”吐出的烟似乎特别浓重。“虽然经常写得不如意,但有时也还像个样子——或者说我自己还能看出个样子来。是的,我写诗。”她补充了一句,算是合乎世俗的说法,“我一生都在拼凑不知你会怎么叫的东西——诗作——如果我能将其提纯精炼,它将传递必须表达的一切——也许,我最终将发现,所要表达的一切都没有自动地融进我开始时写下的词句。”

房间充满她喷出的浓烟,在它的包围之中,他说起:“我小时候——忘了几岁了,可是很小——生了一场病——不,一定是摔断了手臂:我还记得吊臂带,还记得由于手臂吊在多时不洗的身上,周身黏糊糊地躺在床上。夜晚,他们让我上床睡觉——尽量使我舒服。父亲点燃一盏灯,那是在我更小的时候爷爷留下来的。床头角落上一道屏风——大概为了挡风。一到半夜,这块东西就让我害怕。那一跤——那摔断的手臂——一定使我有些神志不清了。夜明灯在闪烁跳跃,我老是翻身去看——吊着的手臂使我很疼——那屏风。浅灰色的,或者叫不出什么颜色的屏风,上面印着一条条光秃秃的树枝。也许那是灯光映出来的。夜越来越深,我越来越怕,只想看看屏风后面,又担心可能发现的景象,我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大概睡着了。”

杯中的烈酒,或者这姓杰克的女人斟的不知何物的液体,使他摸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讲话还是在做梦。她走上前,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身边是一群昏昏欲睡的哈巴狗。她一边抚摸着一只哈巴狗裸露的、起伏的乳头,一边微笑着注视着他。

“这道屏风,它不断地突然出现,那么有形有色,那么真实——犹如我自己的童年一样。”他为自己的发现局促地笑了笑。“我以它为中心写了几篇演讲稿,并经常背诵其中一些惊扰我的章节。它总是替我挡风。”他哧哧而笑,呷了一口引他供出秘密的饮料。“那道屏风——当你在乡下发霉的舞台上——觉得快要失足的时候,它就会跳出来——一块蒙在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框子上的丝绸。你不再想看它的背后了;你只觉得,如果它给吹倒,那你就完蛋了。”

他的嘴唇几乎麻痹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一脸隐藏在水中的微笑。此后对她说了些什么,他也说不清了,因为他裹上洁白的床单迷迷糊糊睡着了。床单上泛着楼梯口透进来的亮光。她摸过他的前额吗?

凌晨,他想小便,蹒跚地穿过浓烟和绒布的帐幔,又撞上一张堆满杂物的矮桌,最后才到达花园。这里,寒冷和雨点振作起他的精神。他小便时,那芬芳,还有冷气,使他满心喜悦。夜间开的花发出的香馨透过潮湿的腐臭,沁人心脾。最后,腐臭还是占了上风。

回到屋里,他抬头望见米蒂·杰克在楼上的一间房间中,端坐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下,像是在“苦心琢磨”,更像是“陷入沉思”:她纹丝不动,在明亮的灯光下,表情凄绝。

他悄悄地钻进自己睡觉的黑暗中时,头脑十分清醒,突然想起要去查勘一下那只她扔纸片的双耳壶。他开亮电灯,把手伸进壶中,掠过满壶同样的纸片,寻找大概是最新的那张:上面有生猪肝渍迹,还有一两个血指印。

今天早晨,他疑惑地,且不说讥诮地,展读那张叠起的纸片:


……演员往往无视最适合于自己的角色——他的自身。李尔王,一个无法演好的老角色,较之不曾演过的,毕竟比较保险,我……


字迹渐渐模糊起来,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他只考虑到要钻研角色,没有考虑到要阅读什么(他很少阅读),所以没有戴眼镜。他只得伸长手臂,把纸片推到最远限度,对着那些由认真而不合时尚的手写的娟秀字迹盯了一会儿,知道最好作罢。视力衰退的情况真是叫人气短:每当他在经受了强烈的刺激、阅读辱骂人的来信、观看怀恨挟嫌的年轻人的自私演出,还有,特别是酒后,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昨天晚上杰克曾经用酒药他,也就难怪他现在只看清了信的一半内容。他高兴地重新折好肮脏的纸片,扔回双耳壶。纸片到了那里就不会使他想起物质的腐烂。

然后,他又在那张很不舒适的失去弹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想蜷缩成一个舒适的形状,却未能如愿。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虾,缩得太了。当睡眠涓涓渗回,在他周围汇成浅滩时,他摇手踢脚,简直比活灵活现的描写还要活灵活现。

女主人在最没意思的时刻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拉开窗帘,阴沉的晨光给他们的重聚蒙上了一抹宿命的色彩。即使这样,米蒂·杰克,因为白天取代了她所选择的黑夜,浑身鸡皮疙瘩,哆嗦不止,仍希望能漂浮在它的表面。

她过于性急地说:“哎哟——你一定很不舒适!这沙发害苦你了。它是我姑婆的遗物。”

她站在那里抚摩自己消瘦、衰老的手臂;他坐着喃喃低语,从沙发称赞到咖啡。那只杯子,一度款式典雅的珍品,杯口有一个拇指般大小的褐色的缺口。

“我们将保持联系,”她不安地望着窗外雨雾迷蒙的花园,预言说,“因为我知道,我们要合写一个剧本。”

他的命运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可以在他演戏的舞台上攻击他;而他却既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他也不需要知道。

“搞戏剧很花钱。”他一边回答说,一边朝她微笑,但她不予理会。

“钱总可以从什么地方筹措到的。你那个有钱的、瘫痪的老母亲怎么样了?”

昨夜对她说了些什么啊?他没意识到自己曾经提到过伊丽莎白·亨特。

“她手很紧。”他盯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关节咕哝说,“噢,她也是够慷慨的。我得承认,她不时地给一小笔。”

“亲自去一趟会有所不同吗?”

“不值得。许多人就等待你离开西区,他们想取而代之。”

“有钱还是值得的。金钱就是力量,对吗?”

“可钱是她的啊!”好像他也信以为真似的。

“是她的,只要她活着就是她的。”

“难道美女的生活不就是艺术品吗?她们无愧于接受男人偿付的金钱。伊丽莎白·亨特是个非凡——绝色的美人。”这一次他真诚地相信自己的见识:他就是这团光华的产物。

“她中风了。”米蒂·杰克的声音极其冷酷,“她不会死吗?”

他不仅憎恶这个声音,也开始憎恶起自己。“绝对不会!一百年也不会,什么也不会叫伊丽莎白·亨特萌动死念。”

他必须站起身来,他必须走了,不然就会死于慢性中毒。他觉得,仿佛连最后一点生肌活肉都从思想纷乱的头颅上脱落了。

若非那只蓝猫先占一步,米蒂·杰克可能还会继续劝诱他一阵。它抖着尾巴尖,大摇大摆地从花园中进来,叼着一只身体扭曲的小鸟:从耷拉的脑袋、下垂的眼皮、沾了一圈血迹的光润的羽毛判断,那是画眉的尸体。蓝猫伸直身体,呜呜地厉叫几声,对可能的干涉提出警告,然后溜进沙发底下。

女主人龇牙咧嘴。“嗬——!”她发出一声呼号,不知是悲鸣还是惊喜自己的论点得到承认。“无可否认,有的人应该为别人的生存而牺牲,”她坚持说,“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猫在沙发底下发出尖厉刺耳的呜呜声,清楚地表明了谁应该生存;而它的女主人现在却还只是怀揣杀机而已。

既然现在有了脱身的理由,演员便坚定地、演戏一般地走向女主人,抓住她的双手。“谢谢,”他说,“谢谢你的款待——我们共同的思想——以及这幢值得纪念的房屋。”他以告别的口吻说:“我将永远铭记不忘。”

她那冰凉、毫无反应的双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后来他才发现,颤抖的是他自己的较温暖和丰腴的手。

“下次,”当他们经过一个个房间,向大门走去时,她说,“我将告诉你这个戏我是怎样设想的。”他们的肩膀暗暗地互相撞了一下。他剪裁得体的演员袖子撞在她褴褛的、瑟瑟作响的黑绸晨衣上,那上面的渍迹成了它的部分装饰。

米蒂·杰克显然还在继续往下说:“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可能有好多条,但他只能选择其中一条。如果能够解脱自己,他就没有理由不条条路都走走——至少全部表演出来。这就是我希望于你的:这种夜间的解放而不是充当铸铁般的角色,把自己从一种预先规定的姿态拖进另一种规定的姿态。”

现在,他已经拖着他那身铁铸的经过证实的自我走到大门口了。透过枝叶,他可以望见石墙上的大门。可是,到那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十分机警地回话说:“那在很大程度上得取决于还有谁愿意效劳,别忘了剧院。那是以后的事,在我们以什么伤天害理的办法搞到钱以后的事!”

“在这一点上,几乎一切都将仰仗于你。你不是名演员吗,巴兹尔·亨特爵士?”

这一次,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虚荣心被丝毫触动。“我这个人不止一次上当吃亏过,所以总希望处事谨慎一点。”尽管精于此道,他却看不出对方对他这点虚假的谦卑产生了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难道你不能选择生吗?”

这时,他大概宁死也不愿意给米蒂·杰克演第二场戏了。所以他不理睬她的问题。

接着,在沿小径往外走时,他想起必须遵守的习俗,于是回头漫不经心地推了推——没有举起——汉堡帽。她站在台阶上,像一尊双臂裹住身上黑衣的古代雕像,面色苍白,除掉一丝或许是不安的阴影外,漠无表情。

“别忘了给那老太婆写信——你的母亲。”她很世故地在后面喊道,“你要是知道有多少人在盼望被邀请参加演出,你一定会感到吃惊的。这个剧本能够激发他们的生活幻想。”

大门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随即咔嚓一声。谢天谢地,他总算解脱了!

沉重的脚步声一路伴他下山。电视天线和湿淋淋的石板瓦之上洒满晨光的天空,使他恢复了对将来的信心。如果真要飞回家做个短暂的访问,那也该出于他自己的——并非出于什么人指点——选择,其目的也绝非不顾一位老太太的死活去威吓她交出财产,而是通过一束束喷射而出的阳光、一股股灼人的热浪、一阵阵风吹树摇的林涛,重新焕发自己的精神。不过这淤泥,尽管路面经过铺筑,脚上穿着鞋子,他却几乎感觉到在不断地从他那双脚展开的趾间冒出来。

受这些真实感受的振作,那夜间的遭遇,无论发生在什么地方,都很容易地被当作幻觉而驱得烟消云散。当然,那女人并没设法与他联系。一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开始感到惊奇;有一两次还发现自己在恼怒米蒂·杰克的怠慢。

不久,预报张贴出来了。虽然飞短流长,谣言纷纭,可是剧院经理部(第二流的新班子)倒还未曾暗示这个倒霉的戏可能要草草收场。为了支持一位从泥水匠一跃而成为主角的年轻人乔迪,他又坚持了几个星期。

喏,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他对布告栏中的布告啐了一口。

“我们完了。”他对佩吉·迪格说。她身穿无袖罩衫,挺着胸正急匆匆地经过走廊。

“是的,你才知道吗?真宽心!我该去演哑剧啦。”

他继续瞪着眼睛,与其说在看布告栏中的布告,倒不如说在盯着崭新的图钉,盯着那个公共汽车上的女人的幻影。

最后第四场演出那晚,为了润润喉咙,他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在特尔裴克剧院,他化妆室的墙壁被漆成绿色,下面是棕色的护墙板:两种颜色上都有气泡。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第一杯酒调得马马虎虎,而且很淡。

可是,整个晚上他的嗓门都很嘶哑。他的表演——苍天有眼,实在卖力极了——怎么也不能把观众拖出萎靡不振的状态。只有第二幕不然。当泥水匠乔迪裸出上半身时,一个姑娘尖叫了一声,几乎震坍剧院上空的黑暗。这时,观众(多数为赠票入场者)才笑了起来。

演出后的卸妆,与演出前的化妆一样,通常都能提高他的情绪,但现在,他却对卸妆油的气味,对那条可恶的旧毛巾,恶心得直打哆嗦。当然,他不会成为职业的打哆嗦者——也不会成为帕金森患者吧?

他渴望有人进来。他倾听着是否有礼服窸窣的声音;他本可以将就与第二任前妻伊尼德伯爵小姐过下去的;甚至一件可贵的破雨衣也不会不受欢迎。然而,谁也不肯露面;由于没有来客,他又自斟自酌了一杯。沃克递过他的汉堡帽。

他走出化妆室。在绿棕两色的走廊上,佩吉·迪格重重而熟练地吻了他一下。“答应我,一定到格拉斯哥来看哑剧。你将发现,我是首屈一指的丹迪尼。”

外面,灯光下白茫茫一片细雨,寒意料峭。他本可以在市中心发霉的小餐馆的角落里吃点夜宵,可没胃口;独自一人上大饭店摆阔也没什么意思。他可以按动无论多少家的门铃,那些官运亨通的政客或者名商巨贾,一定会嚷嚷着拖他进去,舀出鹅肝酱,把他灌醉,可是他想不出有谁能够满足他的饥饿——什么饥饿?也许是对于事物的本质和永久性的渴求。友谊,在他看来,越来越像一出别出心裁的闹剧,情节过于复杂,人物过于纷纭,动作过于疯狂。尽管如此,演出照常进行,而且总能演到终了。(婚姻,虽然是另一种戏剧,同样毫无二致。)

想到这,巴兹尔爵士觉得右脚有些潮湿,一走到一根无人的灯柱下他立即检查鞋底,发现需要修理了。行啊,简单得很:他并没有触礁,不过暂时失业而已。他有经验,有爵位,有演技,有嗓子,而且,业已证明,有女人们喜爱他。

那个米蒂·杰克——住在戈尔登山的?比尤拉山的!她现在怎么啦?

他搭上去比尤拉山的公共汽车,寻找一个使人烦恼的人的踪迹:在公共汽车上层的座位上;在燧石点点、显然很为狗喜爱的门柱旁;接着又沿着滑溜溜、爬满蜗牛的小径,直到他几乎又在晚上同一时刻站在米蒂·杰克家的台阶上。

“我来,”他说,“是想听听你谈及的那个戏,记得吗?”大概因为他站在台阶下面,他仿佛在哀求。

两条哈巴狗在他足踝边狺狺吠叫,而她的足踝周围,则是一弯闪闪发亮的皮毛。

“好的,”她说,“我一直都在考虑呢。我很高兴你做出了决定。”

他发觉自己仰起假面具,龇牙咧嘴地望着她笑。在假面具的假肉中,牙齿七凹八凸、参差不齐:是第二个阴谋家,抑或是第一个自杀者?


总之,结果是,他来到了这别样的阳光下,懒洋洋地坐在奔腾跳跃的出租汽车里。阳光耀眼,沙砾砭人。尽管刚洗过澡,刚刮过脸,但仍然汗流浃背。他心情舒畅:他让老阿诺德·威勃德和该死的公爵夫人等了大约三刻钟。他毫不愧疚。正当他准备匆匆赴约的时候,偏偏《先驱报》和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接连打来电话,那该不是他的过错吧?

他决定轻轻松松地欣赏一下飕飕飞过的城市景色。较之童年的回忆,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当年,皮特街上的居民人人相识,他们都在商场中会合。对于城市的改建,他尽管没有积极投身,尽管实际上予以反对,但却因为这个城市而体面大增。他必须与这座自负的都市分享自己失而复得的自尊。虽然为时稍晚,他向它的玻璃房屋和新野兽派风格的高楼大厦献上自己的挚爱。而这爱的核心是他年迈的母亲。他将忘掉自己对紫罗兰色假发和使人迷惑的微笑的恐惧。排除了这些,他就能够像热爱悉尼似的热爱母亲。(如果日后你不够冷酷无情,那就想一想这些可憎的东西吧。记住,为了会见那位声音甜润悦耳的美人,得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送去熨烫熨烫。)


威勃德先生瞥了一眼时钟。不能信守时间乃是一桩惹他生气的罪恶,而生气,也许不像拒绝宽恕冒犯者那么可悲,但毕竟是一种邪恶放纵的感情。十一点钟的约会,亨特家的两个孩子居然双双爽约。一个人可能被什么事情耽搁,但不会两个都耽搁的啊,对吗?除非乘同一辆出租汽车,可他们没有那么亲密。作为一个经常按时到教堂做礼拜的教徒(为了给子女树立榜样,他长此以往,后来才发现成了一种习惯),律师倒希望想象出一面有形的旗帜,上面绣上宽厚待人的字样拉在他与钟之间,以免让特别自然的、苦涩的怒气,再一次从胃里涌上嘴来;或者,无论如何,必须把气恼和钟面隔开。他对这只时钟长期以来就有一种依恋的感情。

这是一只横放竖摆都能走动的旅行钟,是亨特太太在丈夫去世之后,作为纪念品和尊敬的表征送给他的。阿诺德·威勃德确切地记得当年它摆在“库杰里”图书室壁炉架上的位置。他的记忆并非始自第一次短促的访问。那次,他衣着悖时,带着莫里顿大道宅基地的契约登门造访,找他们签字。他的记忆始自以后的几次访问,那时,他已经证明自己得到了委托人的信赖,可以轻松愉快地领受他的款待了。他对亨特先生的敬爱与日俱增,直至(犹如解冻一般)他也可以被包括在称呼对方“比尔”的圈子之内。

“库杰里”图书室中,旅行钟下,比尔·亨特和阿诺德·威勃德经常促膝而谈,彼此都不但敬畏天意,而且尊重时钟、望远镜、剃刀、气压表等实用的物品;他们往往以瞪视壁炉中的火焰为满足。阿诺德·威勃德不知道在参加比尔·亨特葬礼的人们中,有多少人注意到,并且有多少人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痛哭的情况;他自己还不免感到有点羞愧。这件事他已淡忘多年了,直到今天早晨比尔的不肖儿女才又将它重新勾起。比尔爱他的儿女吗?你不相信他爱他们,随即又为自己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惭愧。

阿诺德·威勃德办公室的书架上,一帧嵌着照片的镜框与旅行钟比肩而立,照片上写着比尔字迹笨拙(叫律师联想起箭簇)的题词:阿诺德·威勃德惠存——比尔。这也是亨特太太在其丈夫去世前几年赠送的。她似乎希望暗示,赠送这帧落款的照片也是出于她自己小小的灵机一动(虽然妇人们通常都喜欢送点什么)。她随照片附上一张字迹熟悉而潦草得吓人(她开始时一定喜欢写得大大咧咧,后来不知不觉地习惯而成自然)的条子……我觉得这是一帧特别传神的照片,阿诺德,由于你比任何人都更加挚爱、更加尊重艾尔弗雷德,所以你必须第一个得到他的照片……照片上的题词虽非出自她的手笔,但不难想象她对丈夫的敦促作用。时至今日,只要想起附条上的措辞,你仍如芒刺在背。有时阿诺德·威勃德疑惑,亨特太太对“挚爱”究竟作何解释?自己到底对“挚爱”作何感想,也不甚了了:或许,出于个人的经验,该是多年体面的夫妻之恩爱,其间缀以光明正大的肌肤之亲和床笫之私。

律师咳了咳。这天上午,最难堪的是他忍不住怨恨亨特太太居然闯进他对比尔的怀念之中。

为了恢复心绪的宁静,他移动着办公桌上的一两件物品。当然,应该安下心来工作。他避开照片上亨特先生的眼睛,刚要再瞥一眼那令人冒火的旅行钟,海加思小姐端着淡色的、含奶的浓茶(她通常送得早些)和两片他很少沾唇的饼干走了进来。海加思小姐随即又离开了。

没有看钟的必要:他的心与它同步前进。肝火,他告诫自己,是不可理喻之辈才会动的,且往往导致诉讼。至于比较简单而往往在所难免的任性偏激的气恼,则有可能引起胃溃疡。他的身体,多亏良好的习惯、清淡的饮食以及精明的夫人,除了三十七岁时患过一场阑尾炎以外,这些年来一直非常健康。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在受到威胁。这威胁如果不是来自肝火或者气恼,那就是来自无可名状的不安。他已经熬过了极其心烦意乱的一夜,午餐时,拉尔和他又相互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殊不似他们平素的为人)。

“可怜的多萝茜——我真盼望再见到她——看看一位相貌平庸的姑娘能否成为迷人的公爵夫人。”她说着哈哈大笑,她的牙齿显得——不,没有真正龇牙咧嘴。“我想她会变得妖艳迷人的,因为我在骨子里有点像势利小人。”坦率的供认和满嘴的果馅玉米饼使她圆圆地鼓起腮帮:这可是他信赖的拉尔啊。

“她昨天说很想来看你。”

“他们嘴上都是这么说的。”

“唔,多萝茜一定会来的——除非她和她母亲一个脾性。”

他们一齐笑得那么欢快,他不禁蓦地大吃一惊,以为这是对亨特家的不忠不义。他猛戳自己盘子中的香肠。拉尔立即递过牛肉,因为牛肉不但经济实惠,而且不太油腻。但香肠皮已经刺破了,一股热油喷射到他的背心上,他用餐巾盖住油污,以免被她发现,否则她非忙碌一番才肯让他去办公室。然而,他更加不安地发现,这条餐巾偏偏又是亨特太太赠送的一套爱尔兰餐巾中的一条。那套质地优良的餐巾,殊非正式场合的馈赠,乃是复活节和圣诞节之间的发自内心的表示。(因为想出赠送餐巾的无疑是亨特太太,所以他的内心,几乎如同她当初说他“挚爱”比尔时一样负疚。)

这时,海加思小姐又进来了,她不是来取杯碟和两片没人吃的饼干,而是异常兴奋地(她是一位办事干练、感情冷漠的北贝克斯利姑娘)报告:“公爵夫人——多萝茜·亨特小姐——到了。”

拉萨贝娜夫人几乎同时推门而入。大概由于无以辩解的爽约,一种被律师视为放荡的俗韵代替了她昨天的谨慎和谦恭。她的态度,如果仍然未改尖酸刻薄,那么轻率则使其不那么厉害了。她没戴帽子,一边走一边脱手套,脸上带着笑,这笑容部分是从牙齿上发出的。尽管现在的贵妇淑女甚至一些年纪较大的都不戴帽子,但一位公爵夫人居然戴了手套而不戴帽子,未免叫律师大吃一惊。(他不知道,亨特太太如果能够起床,是否竟会帽子也不戴就闯进他的办公室,坐在皮椅上对他发号施令。)

“我不会太迟吧?我想是迟了点了。”拉萨贝娜夫人开口道,大声得足以引起外间办公室的注意。

律师想说“不”,但当他毫无必要地重新摆好一张椅子的时候,这个词无声地停留在苍白的嘴唇上了。

多萝茜说:“至少我兄弟也迟了。”仿佛想让人在许多过失中特别注意这个过失。

她高兴极了:情况完全符合她事前的设想。

她还以为自己出征厨房和管家卧室的行动,虽然收获巨大,却必将使她陷入困境呢。

“我真高兴。”她的感叹未免过于女孩子气。

过了一会儿,当她想到律师可能会突然把她拖进正经事务以后,她恢复了谦恭的态度。她所以希望能比巴兹尔抢先一步到达,乃是为了与一位长者——不是律师,而是足以当自己父亲的长者——交谈。她原想问问自己几乎一无所知的父亲的情况,但从昨夜的梦中醒来之后,她在某个时刻改变了主意。

“你在俱乐部里住得舒适吧?”威勃德先生亲切地询问。

“床铺是舒适的,”她脸唰地一红,接着又说,“是的,很舒适——谢谢你。”

她认为不管怎样,可以从自己唯一的父亲谈起。“我相信,你与他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她不知不觉地开始谈起:太激动了,但没有办法;对这种异乎寻常的冲动她只是感到高兴,“所以,你一定很了解他,威勃德先生——这是我们不能企及的。我兄弟无疑过于自私,太醉心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了;而我,则过于羞怯——还有,是的,过于愚蠢。”如果在另一种场合,她将耻于承认自己的愚蠢,但现在是向一位睿智的、给人安慰的人儿披露自己,她希望他将认为那是一种美德。至于他是否作此感想,在发射出最后一颗必不可少的炮弹之前,她无暇顾及。“至于我的母亲,她不允许自己了解任何人,唯恐因此打断她自以为从不间断的胜利。母亲专门奴役别人,父亲则是其中最有价值的奴隶。她一定残酷地虐待过他。”多萝茜望着律师,恳求——不,今天上午不是恳求。今天上午,因为某种理由她是拉萨贝娜夫人,有足够的胆量命令这个男人充当她的助手。

可是,他处于受人信托的地位,不便与别人同谋。而且,即使不在受信托的地位,他也颇自以为,以自己的精明练达,他是决不屑于与人狼狈为奸的。于是,他舔舔嘴唇,回答说:“在与你父亲的谈话中,我记得他不曾提到过亨特太太,除非正式讨论法律事务,以及——喏,你知道的那种男人拿自己妻子开的玩笑。”

公爵夫人感到很困窘。“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她不得不承认,接着脱口问道,“那这些年中,你们究竟都谈些什么呢?”

“唔,事务啊,我不是他的律师吗?”

这话使拉萨贝娜夫人勃然大怒。“亲朋好友之间,不能光谈事务!一定还有私人的话题。”

律师灵机一动,露出宽厚的笑容。“我们对时钟都很有兴趣。”只要是事实,那就不是遁词。“你看见壁炉架上的那只时钟了吗?那就是比尔的。他去世后,你母亲考虑得很周到,把它送给我了。那旁边是你父亲的照片。”

多萝茜一把抓住提包和手套,倏地跳起来。“啊,对!爸爸!”她并不是故意要做出这样的反应。

她并不想为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大动感情,只是为他感到有些不平。眼睛周围那亲切的皱纹像这位律师一般温和,以及那过于敏感、不可能与公羊——或者伊丽莎白·亨特联系在一起的嘴巴。那新旧时代交替时式样奇异的衣服,传统的滑稽可笑的照相姿态,她一定全神贯注地盯了半晌。可是那题词,那生硬笨拙、与她心情最坏时写得一模一样的字体,足以使她更加悔恨这场遭遇。

她回过头来,说:“他应该得到人们的爱,但恐怕大家——我们大家——都没有那么爱他。”她表示自己爱得不够,同时也责备了律师。

他默不作声。

他们重新坐下时,她见他叉着的双手,搁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它们看上去比她所希望的要苍老。他可能憎恨她,人们都憎恨她。

拉萨贝娜夫人打开提包,往里面看看,然后重新关上。

她抬起头,愉快而宽恕地微笑着。“告诉我——你过去有一个叫希瑟的小女孩吗?我好像记得她生过麻疹,或者出过水痘?”

海加思小姐走进来,一点不带北贝克斯利口音地小声报告:“巴兹尔·亨特爵士到了。”

多萝茜背对房门坐着。她的珍珠和发型能够帮助她忍受一位邪恶透顶的兄弟吗?首先,她感到自己无法忍受他的笑声:对于她来说,她记得,那是撞击思想深处的金属梭子般的嘎嘎声;对于别人——成人——来说,却是轻柔起伏的咯咯声,似乎带着无拘无束的稚气,清脆悦耳。

这时,钢筋水泥的小房间里一片沉寂,沉寂中,陈旧不堪的陈设,有的皮革下陷,有的纸板上翘,全都板起面孔,狼狈为奸,使气氛显得愈加险恶莫测。预谋的残酷打击一定在等待着她,她期望得到律师的保护;巴兹尔的恶意,是能够弹无虚发的啊。

阿诺德·威勃德站起来,他自己也是沉寂的一部分:嘴唇抽动着,悄然无声;在她看来眼睑可笑地频频闪动,现出青筋和奇怪的白色皱纹。沉寂仿佛使这位庄重的男人游离而去,放大开来;他不复是律师和假想的父亲,更不是那个在俱乐部卧室的梦中让皮肉和光滑的睾丸摩擦她大腿的神秘情人,而是个在音乐中断后还会继续表演哑剧动作的平庸演员。他隔着基米斯-威勃德律师事务所中颤动的沉寂,接受来人因为迟到而做的毫无诚意的道歉。他这时的表演,尤其难以令人信服。

威勃德先生的无能惊得她呆呆地发愣:而当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亲热地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粗重有力地又扭又捏时,她简直是彻底僵硬了。接着,她右耳垂和珠饰之间被吻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串连续的、颤音不多的、放大了的耳语声反传回来为这一表演出力。“亲爱的——老——多——萝——茜!”巴兹尔呼出的气直冲她的脖子。她知道在这部存在缺陷的电影中,她面临的或许不是一个影星,而是两个影星的合作的表演;她希望能像律师那样,仅仅在其中担任一个不显眼的角色,悄悄下场,避免因为天生拙劣的演技和自己这个角色的邪恶癖性而遭受指责。

可是,在基米斯-威勃德事务所黏滋滋的皮椅周围,他兄弟巴兹尔却轻松自如、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场姐弟重逢的情景。

当她面对他的时候,她终于解救了自己。“我们开始吧,你说呢?现在已经够晚了,说不定威勃德先生午餐时有约会呢。”

无疑,巴兹尔深感她的浅薄。他纵声大笑。那笑声既不是年轻时的金属梭子的嘎嘎声,也不是轻柔动听、令不知内情的成年人心醉神迷的咯咯声,而是一阵颤抖的琴声。她怀疑,那是特地为她设计的,不禁毛骨悚然。

“看在上帝的分上,多蒂——”至今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求你看我一两眼。”

太可怕了。在各自东西的这些年间,他的新闻照片她见到的为数不多,不是模模糊糊,就是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是好几个不同的人。到今天,她才看到了光辉的真相:她和休伯特首次在克里伦旅馆休息室中相会时,他也没有显出如此的荡魂动魄的魅力。

她的兄弟(他曾经是她的兄弟)说:“你变了好多,亲爱的!”他噘着嘴唇,那神气不是嘲讽,就是要与她分享一桩有趣的秘密。

她既无法捉摸他的态度,也无法理解他的话意,这倒也帮助她恢复了镇静。

恰恰在这个时候,威勃德先生内行而稳妥地似乎取得了自己的权力,宣布会议开始。“你们知道,这谈不上你们所称的正常程度:让你们母亲的律师和代理人详细地披露她的私人事务。可是,考虑到亨特太太的高龄和精神状况——并没有恶化到不打算亲自决定总的策略和许多个人琐事的地步——我愿意让你们,她的业已成人的儿女,”说到这里,他特别郑重其辞,“了解我所遵循的管理方针,从而让你们相信——我希望如此——你们的母亲信任我是不无道理的。”

对于律师的华丽辞藻,公爵夫人只有烦躁而已。她心里纳闷,为什么刚才需要他道义上的支持时,他却使她失望了。其实,她应该研究的倒是他为他们提供的使人厌烦的备忘录:一人一捆。巴兹尔前额上的皱纹表明他在集中注意力,他好几次脱口叫道:“不错,一点不错!”急促的叫声说明他实质上同意,而又不希望打断律师滔滔不绝的独白。

有一次,在急速地翻了一阵证明律师品行诚实的打印材料之后,烦躁几乎挤掉了他竭力装出来的审慎。“哎,我知道——都在这上面了!亲爱的威勃德,你干得非常好。”

律师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

多萝茜怀疑他的演说是不是事先背熟的。两个男人在处理枯燥的事务,她一直很厌倦。她一面继续摆出一副很认真听的样子,一面打开手提包,斜拿着小镜子:她很想弄明白巴兹尔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使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她变了。巴兹尔指的东西也许可以解释他对她表示出的从未有过的手足之情。她在镜中看见的与往常一样令人沮丧:总的说来,她还算中看,但仔细看来就不免令人失望——大概只有眼睛好看些。巴兹尔可能赞赏她的眼睛。这种可能性使得她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她抬头看见他真的越过那些打印材料,目光穿过律师翻来覆去的行话术语,在注视着她。但不在注视她的眼睛,虽然她觉得,它们在最楚楚动人的时候会像鹿的眼睛那样明澈、温柔。他在注视她的心坎:在审察她的思想,他大概想弄清楚为什么他们俩愿意在这间办公室会面。他神情可怕,正像她愤懑、受挫和激奋时的表情一样,她知道她那时的表情是颇为吓人的。

他已深深地钻进了她的心坎,这时他突然对她眨眨眼睛,接着坦然一笑;她回笑了一下,或者说掀了掀嘴唇,表示认可某种协议。

巴兹尔·亨特鼻子哼了一声,但将后半声掩盖在他手帕之中了,就像他认出《雷雨惊马》似的。一匹漂亮的马:一匹里根式的马。难道这就意味着他注定要扮演可憎可恶的高纳里尔?(米蒂·杰克的幽灵和“未曾上演的自我”!)

幸亏他和多萝茜都明白他们到悉尼来的目的。既然这一点已经明确,他就可以放心一些了。他打了个哈欠。律师衰老的眼睛闪过一丝骄傲,洋洋洒洒的独白终于是戛然而止了。巴兹尔爵士不置可否地敬奉了一句“大概是的”。在随后的间歇中,他一直耷拉着脑袋;阳光照在他粗硬的头发一侧,闪闪发光。那些头发,除了梳子在太阳穴到后脑勺一线留下的梳痕外,随随便便地拢在一起。“谁也不能否认你保护了委托人的利益,并以令人叹赏的忠诚管理着她的财产。所以——我如果说直到现在,我们都难免在抽象地考虑问题——阿诺德——那绝不是责怪你的无可指摘的品行。”那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的阳光照得他的笑脸闪闪发光。“为了对大家都公平合理,包括我——我们的母亲,”公爵夫人笨拙地把头微微一扭,表示欣赏巴兹尔的出言有礼,“我以为,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

律师垂下眼睑,大概为了保护眈眈虎视之下黏黏湿湿的眼睛。

“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一个如我们母亲这样高龄的人,还能不能从她半死不活的生活中得到与为了维持这种生活而苦心经营的这台机器耗费的惊人代价相称的幸福和安慰。”

阿诺德提醒他说:“从昨天晚上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交谈,你知道我认为,即使现在,亨特太太生活得也很快乐。”

巴兹尔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鼻子几乎不见了。“无疑,如果她真的过得很好,那么少讲点排场,她仍然可以生活得很愉快,对吗?”他的脸舒展开来,目不转睛地先是盯着律师,然后姐姐,坦率得足以赢得一切——除非最不肯合作的听众。“一个老人,到了几乎发精神病的地步,她的需要一定非常简单:我想至多也不过一张舒适的床铺、一个亲切的仆役和一些奶油蛋糕什么的。”

“虽然亨特太太的神经有时有些错乱,但那似乎是在探求奥妙。”阿诺德·威勃德小心谨慎地说,“我觉得,她仍然是我所认识的城府最深的女人。”还有一点他不能供认:她仍然使他胆战心惊。

拉萨贝娜夫人动了动,咳了几声,仿佛为了试试与她的想法一起深埋心中的嗓子,怕刚开始时不好使唤。“依我看,”她说,发现嗓子还好使唤,“依我看你们都在兜圈子,避开问题的要害,耍嘴皮,尤其是你,巴兹尔。”她的指责冷峻得足以提醒弟弟,她虽然刚见到他时被他的外貌吸引了,下唇上的凹槽、粗硬的头发、容光焕发的面色,甚至一时间联想起那未被自己吞噬的丈夫,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神魂颠倒到不惜乱伦的地步。

巴兹尔显然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玩弄着一支铅笔。“再教训教训吧,亲爱的。”他逗弄她说。

多萝茜不理睬他的挑逗。“我是说——我亲自做过实事求是的调查。例如,有一件事情,巴兹尔,你就不可能知道,不过我想威勃德先生一定知道。”她遗憾地望着昨夜梦中的情人。“母亲吩咐,按时派出租汽车到雷德芬去接那个清洁女工。有人会强词夺理,说这是一种怪念头,说上了年纪的人是应该允许有怪念头的,他们想证明自己仍然有自己的意志。可是,我发现了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母亲不可能知道,如果她知道也肯定不能容许。”公爵夫人眯起眼睛,准备射击。“今天早上我到厨房去了……”

“你没去,多蒂!”巴兹尔哧哧地笑道。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不看她兄弟。她知道,尽管作出一幅骗人的友好姿态,他的歹毒可憎却依然如故,毫无减损。“我走进厨房,在垃圾箱中发现了一块故意扔掉的牛肉,至少有两公斤,已经腐烂了。”

巴兹尔立即催促自己恢复他与法国姐姐之间的谅解。“这件事,除了管家,谁都不可能知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他盯了律师一眼,然后移开目光,“雇了一个中欧餐馆中发疯的舞女,或者别的什么名堂,来当我母亲的厨师,简直荒唐透顶。”

“她爱亨特太太。”

“爱,她爱?她在厨房中似乎爱到垃圾箱里去了。”他说出这句话很得意。看得出多萝茜对此也很有感触。

“这是浪费。浪费的东西,”后面加的几个字使她自以为发明了一个词似的,“从来就是缺德的,而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更是不可饶恕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诧异自己究竟会饶恕哪一种罪恶:至少,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幻吧。

巴兹尔打算继续向纵深发起攻击。“大家都知道,当护士的,除非当私人护士认为可以诈取有钱的病人,否则无论其专业技术多高,都是些以不干实事而臭名远扬的家伙。为私人干时,她们有些人才最为认真。你说说,亲爱的老威勃德,譬如,我们母亲那一大群在哪里用餐?”

“如果平常吃饭的时间她们在她家中,她们自然可以受用一餐。”他看出,多萝茜·亨特的眼睛仿佛仍然盯着那块扔掉的牛肉。“如果夜班护士在非开饭时间也吃,那一定是半夜里肚子饿了。”他在恳求两位起诉人的同情。

巴兹尔爵士点点头:那个戴怪帽子的女人。

“我不打算完全接受的是,”律师说,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曼胡德护士居然在巴杰莉下班前赶来与她一起用午餐。曼胡德为了方便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从她的角度来说在经济上是最划算的——现在木已成舟,很难阻止了。”

“曼胡德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吗?”

律师撇撇嘴巴,好像吃了一惊,点了点头。

拉萨贝娜夫人憎恨她的兄弟,甚至她的假情人,更不必说那个身体健康、身着花色俗气、式样土气的衬衫的护士了。昨天,那护士站在门口紧瞪着她走下小径。

“既然那姑娘无权享用午餐,你当权的,就应该向她指出。”公爵夫人直言不讳。

“她深得亨特太太的欢心。”律师辩解起来,接着又有点犹豫了。“她给你母亲化妆。”看得出他更加明显地犹豫起来。“听说曼胡德护士学过——假发保管,是亨特太太给付的学费。”

巴兹尔爵士两手在头顶拍了一巴掌。一直非常严肃的弦乐声中突然响起的打击乐器,使一起合奏的艺术家们无比惊异。“妈妈好样的!作为一个演员,我不能不尊崇她爱好舞台艺术的癖性,对吗?”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发现一位涂脂抹粉的老太婆在扮演你真正的母亲,是一回事。然而现在,巴兹尔爵士已经厌倦了,他看见紫罗兰仙女欢乐地弹奏着爱神丘比特的弓,在法律书和铁制文件柜中间欢快地跳来跳去。“像曼胡德这样漂亮的姑娘,我也不反对她悄悄地把尿盆塞进我的下身的。”律师碟子里还有两块饼干,他拿起一块毫不讲究地一口吞下肚去。

多萝茜大为反感,她松开咬紧的牙关嘟哝:“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决定,我看你还是克制着点吧。”

“呣呣,你说得对,亲爱的多萝茜。”巴兹尔伸手去拿第二块饼干。“不过我的理智中包含着一点轻浮。”他大声咀嚼着,煞有介事地吞下饼干;他好像一直想打嗝,但只是合紧双手。“现在我——准备——继续——讨论,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他望着多萝茜,希望得到她的赞许。她不便拒绝,只得对他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卖傻丢丑,从中愚弄她呢?他似乎知道自己的粗陋不雅会叫别人难堪。她不能忍受一个上了年纪的傻瓜。

阿诺德·威勃德觉察出这一对非难他的姐弟,虽然手法不同,却用心无殊,因而深感痛心。否则,他就可能会很欣赏他们彼此之间的冲突。这时,他话题一转,说:“我认为我们必须牢牢记住,亨特太太需要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自己喜欢的依附者中度过她的晚年。”

“在她过去熟悉的屋子里,阿诺德,但她现在看不见了,甚至连自己躺在里面的房间也看不见。”

“你说的依附者是什么意思,威勃德先生?难道我们的母亲对自己的子女没有义务?何况是长大成人的子女!”多萝茜·拉萨贝娜好不容易才说了出来。她笑了笑,却丝毫没有快意。

巴兹尔的下唇噘得像只圆球——像个肿瘤。她如果看他一眼,就会发现他在她的眼前突然变老了。但她不愿看他。

接着,她听见他的口气变轻松了,一字一顿。无疑,他想借此逼迫他们的对手,“我难以相信的是,在这个显然很发达的城市里,居然会没有养老院。当然,我不是指那种可怜的收容所——而是像我们母亲这样的妇女能够接受的、环境宜人、生活简朴的地方。”

“有个叫极乐村的,”威勃德先生承认,“许多男女住在里面,在比我们这儿更清爽的环境中相依为伴。但我看亨特太太是不会愿意去的。”他简单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当修女怎样?”拉萨贝娜夫人面带微笑,崇敬地回忆着说,“我见过几个不信上帝的老太太,在修道院中非常幸福地度过了晚年。”母亲根本不信教,不可能指望她会承认宗教给人们以慰藉。然而,如果她拒不承认一个只要求她表面上服从的组织的实际好处,那就太不知好歹了。

阿诺德·威勃德说:“我看,亨特太太死也不愿让别人决定她的生活方式。”

“用理智说服她并不算强迫。”巴兹尔爵士刚从五里雾中飞出,又一头栽进一开始就包围着他的放纵的气氛之中,因而显得睡意蒙眬:他一伸懒腰,一颗纽扣就从他衬衫上飞脱出来。不过姐姐和律师都佯装没有看见。

多萝茜·拉萨贝娜瞥见了他衬衫开口处的体毛和透明织物下弯弯的肋骨,不由得感到一阵憎恶,但同时在她心中也激起相同的烦恼。她好不情愿地被迫承认:令人憎恶的是我自己啊。

巴兹尔一面从桌边踢她,一面嚷道:“你,多萝茜——你应该去和母亲说说啊!”

“为什么要我去说?”她突然从深思中惊醒,发现自己在高声对嚷。

“因为你是女人,你不是女人吗?”

她委屈极了。“亏你说得出口!威勃德先生为什么——不该去?他是律师,是——母亲的——嗯,知心朋友。”她气喘吁吁地挣扎着说。

至于阿诺德·威勃德,他意识到自己已不再相信言语,不再相信他的生命价值所赖以维系的言语了:它们是藩篱,是烟幕,是刀剑和石头;它们可以变成熨帖人心的暖水袋。然而,如果你过去以为它们将帮助你打开真实的门,那么,你现在看见了,打开的不是一个明亮的房间,而是一个你没有勇气进入的漆黑的空间。

也许,只有在“库杰里”图书室的壁炉前,当亨特太太回卧房休息之后,在与比尔·亨特的一些谈话中,你才算最接近光明(你怀疑亨特太太对她丈夫与你共同持有的偏见感到厌倦)。尤其是比尔谈及年轻时在俾路支旅行,遇到一场地震的那天晚上。当时,你们一起经历了那场地震,周围的房屋在战栗、坍塌,浓烟不但从眼前的壁炉中,而且从瓦砾堆上升腾起来,横七竖八的乌黑的身体,有的无声息地躺着,有的在挣扎、呼号,有时,从地面的裂罅中伸出一只乞求怜悯的强壮手臂。比尔的“故事”讲完了,你们似乎还停留在凶吉未卜的危险之中,乌黑的手指似乎仍然从冒烟的裂罅中伸出来,搜寻着,抓着你的足踝。言语,正如比尔早就大彻大悟的一样,无非是在行动面前失败,正被上帝吞噬的人们头顶上可怜地飘浮的游丝。你们共同经历的灾难,甚至在你们回到“库杰里”图书室的皮椅上之后,还继续使你感到震惊,痴痴地坐在沉寂之中,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使你经受了锻炼。

巴兹尔离开椅子,在办公室中一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边说:“好,我同意,多萝茜,该亲爱的威勃德去说服母亲。我们的建议尽管出于至诚,可阿诺德的诚实毕竟是事实证明的。她决不会怀疑他。”

阿诺德·威勃德暗暗祈求:愿房子顷刻倒坍,让我们三人都从集体毁灭中涤除罪愆。他巴不得发生一场比尔·亨特所描绘的地震,拯救他脱离与亨特姐弟狼狈为奸的耻辱。难道地层不愿吞没他吗?他的祈祷只持续了短短的瞬间,因为他势所必然地想起了拉尔、马乔里、希瑟、女婿(无论你爱不爱他们)和孙子孙女们;詹妮已经能和讨厌的年轻人一起蹦来蹦去了。

这时,巴兹尔抓住窗框,瞪视着下面的海湾,仿佛开始宣读一篇演讲稿:“天啊,这些水泥玻璃建筑,什么时候轰然一声,把我们这批昆虫和其他昆虫一起碾得粉碎。其实,这还不算最可悲的。如果因为自己的颜色、花斑或者异常的习性被人选中,钉上大头针,那才是更可悲的啊!”

“啊,亲爱的——”多萝茜很惊奇自己的虚情假意听起来竟那么亲热,“这么美的早晨,为什么说得那么可怕呢?”她纵声大笑,两截露出来的手臂全是淡紫色的鸡皮疙瘩。

“你说得对。有如此灿烂的阳光,昆虫们何必惊慌?”但转身离开窗口时,他也许难以相信:他的大敌居然能够干扰他求生的本能。

律师记起一桩尚待完成的任务,于是便拉开办公室的抽屉。“亨特太太特别希望你们接受它们。”他走到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人一只,信封上面写着各自的全名,连头衔也没漏。

亨特姐弟欣喜若狂地发现圣诞树依然存在。多萝茜一把抓过她那只信封,口中发出吃惊的嘶嘶声,但随即又恢复了她的“教养”。同时恢复的还有她那又细又长经过修剪的手指的有效功能。而另一方面,巴兹尔一把撕开一个难看的口子,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撕烂。他们粗重的呼吸声使律师很不愉快地联想起一种永远不愿听到的声音:他自己在达到性高潮时发出的声音。

一张阿诺德·威勃德替伊丽莎白·亨特代签的支票,多萝茜真正地被它照耀得眼花缭乱了。“真慷慨,真慷慨!”她叨叨不休,仿佛慷慨是一种被遗忘了的美德似的。真的,她必须践行慷慨的美德:没有不践行的道理,除非光想不做就足以使她感到德行高尚。

“是的,一点不假,很慷慨。”巴兹尔对着支票喃喃地说,“要说这老太婆别的不好,倒总是挺慷慨的。”他声音嘶哑,大概希望借以表达最深沉的感情。“一个人的妻子如果有她一半慷慨,那该多好啊。”

“咳,母亲是有名的慷慨的化身嘛:她自私,但在钱财上,她的慷慨之处是说不清的。”

“该给她打个电话,给她送些鲜花,下午去看看她。”巴兹尔爵士一面试探嗓音有多沙哑,一面折起支票藏好。

拉萨贝娜夫人真想看看他那张支票的数额:并非因为自己有什么可以鸣冤叫屈的,而是出于好奇:巴兹尔是否因为是儿子而占便宜呢?

两张支票结束了一场看来要持续几周的争吵,律师顿释重负:亨特姐弟欢欣鼓舞地辞别而去。

他们穿过外间办公室时,公爵夫人走在前面,笑吟吟地经过海加思小姐、打字员、一个正往嘴里塞香肠面包的满脸雀斑的小伙子和一个刚从毛玻璃小室中出来的小伙计。那是一种笼统一般的微笑,不可能是针对某人的:她觉得太疲倦了。

巴兹尔·亨特爵士,这个杰出的演员跟在后面,一手抓着老威勃德上臂二头肌的部位。“……目前,伦敦西区有几件大事,其中有件特别令人兴奋,可我无法参加了。我究竟能在这儿待多长时间,取决于我们能多快解决要讨论的事情——以及我母亲的身体状况。我们不想让老太太精疲力竭吧,多萝茜?”

她觉得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开口的必要。电梯关上时,她扬起头,掀掀嘴唇,对考虑周到的律师发出无言的问候。他们有威勃德先生,她真是谢天谢地,衷心感激:他是多么必不可少啊。可是,奇怪,最最必不可少的人物竟又是那么容易置之脑后。

当他们单独在电梯中时,巴兹尔的舌头发出一种讨厌的声响,他伸直食指,猛戳了一下她的肋骨。“该我来慷慨一下了,上馆子吃饭好吗?我请你,多蒂。”

“谢谢,”她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我和美发师有约在先。”

“什么地方?”

他不可能对她理发感兴趣。

“嗯,某个地方:写在记事簿上。”她把手提包更紧地夹住。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彼此都不在意。反正,社交礼节上的不诚实是无所谓的。

街上,今天人人容光焕发:悠然闪荡的小伙子穿着色彩欢快的浅色衣服,而那些口齿清晰的姑娘,衣裙小巧合身,辉映肌肤,鲜艳夺目。

“在对母亲的看法上,我们的观点一致,多萝茜,”他说,“知道这一点真叫人感到喜悦。”他们徘徊在人行道上时,他几乎一直在热情地凝视着她;当然,这仅仅是巴兹尔·亨特的一种表演,可是很奇怪,她发现自己为此感到很兴奋(你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即使没有你丈夫休伯特·拉萨贝娜那么高贵,却不失演员的迷人魅力)。所以,当他抓住她时,当她不知不觉地投入巴兹尔·亨特的怀抱时,或者,当他亲吻她的嘴唇时,她就不太吃惊了:这简直是自发的委身入怀。

“希望我们能很快见面。”他说,她听出又是那种他最擅长的引人怀旧的喑哑嗓音;同时,他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双手——更可能是在望着她的戒指。不过,无论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毕竟是第一次被她所吸引了。

拉萨贝娜夫人吃力地爬上一座不久以前在周围的田园风光中还很一般的小山。她觉得感情已经枯竭了。她走进植物园,坐在雕像和琴柱草中的一条长椅上,背后是一片金光点点、欣欣向荣的冬青树屏障。她交叉足踝,若不是有一对青年男女躺在冬青树屏障扇形壁凹的草地上,她原可以欣赏自己式样典雅的派尼特鞋的。那对年轻人的举动很不雅观,结果也影响了公爵夫人。他俩抱成一团躺在那儿的同时,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身子也扭来扭去。

太不堪入目了。

由于某种原因,她眼前浮现出那个护士曼胡德的身影。当假曼胡德及其情人在扇形壁凹中蠕动的时候,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从提包中取出支票,重新仔细检查,再次验证它的数额。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从来不曾这么百无聊赖过。

她把身体转得更远一些,避开那对情人。她身体前倾,合起她那纤长的手指:有件事我必须弄清楚,它不是婚姻,不是地位,也不是在那个意义上的爱情。倘若能够问问母亲就好了,但母亲总是那么贪婪,那么淫荡,现在更是老得发昏。

她回头看看那对情人是否听到了她心中想的。他们没有。“嗬!”她情不自禁地长嘘一声。

拉萨贝娜夫人尖刃般的屁股在公园长椅上嘎吱嘎吱地擦来擦去,直到她肯定自己被一根木刺扎了屁股才停住。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该请谁为她拔出屁股上的刺呢?


与姐姐分手后,巴兹尔爵士一边考虑搭船来舒适地消磨这天余下的时间,一边漫步向码头走去。他先买了一磅烧熟的对虾,然后决定不坐船了:在童年时代,港湾对岸简直就是世界的另一角,但今天,因为从天边回来,因为暖洋洋的天气,他感到满心喜悦。于是他返身攀登上那座小山,一只手不时地插进装虾的纸袋,贪婪地大吃大嚼。他既赫赫有名,同时又不为人知,完全可以在公共场所狼吞虎咽。即使这样,他路上碰见的许多人似乎都对他侧目而视。他们自己乡下的法律不允许他们在街道上滥饮滥食,而目前这个陌生人却把他们降低到他们也许一直所企望的水平上。他无视他们无言的指责,只顾继续往上爬山,剥虾,把它们塞进嘴巴,吐出虾壳碎屑。有的碎屑落在透明的衬衫上,尤其落在他的肚子开始提供的架子上。他不时漫不经心地拂掉它们。

这天,巴兹尔·亨特爵士思想波动、摇摆不定,但这也是他总计划的组成部分。就在这天,他无意中从旁门踏进植物园,背靠浓密的冬青树,坐在雕像和琴柱草之间的长椅上。冬青树的另一边,拉萨贝娜夫人正在开始担忧她的肉中之刺。

巴兹尔爵士却无忧无虑,或者暂时无忧无虑。他不再属于这个城市了,他在观赏城市中植物的生长情况。他扯下领带,又往胃中塞了几只对虾。周围是肥沃的土壤、精心护理的草木、肥料的气味、悉尼温暖潮湿的空气,一切都在鼓励植物的生命,促进它们生枝长叶,仅仅从形体上向外扩展,然后衰败枯朽,用车子运走,又一铲铲地送回慷慨乐施的土地。他闭上眼睛,他喜欢这种哲理。棕榈树叶也在拍手叫好。

他可能迷糊了一会儿。

棕榈树在周围痛苦地扭动 吊死他的不是棕榈树掌状树叶而是赤裸的 瘦骨嶙峋的人手 他不是在旅游部广告宣传的明媚如画的风光里 而是在纯粹的极端痛苦中 因此 当他血管中风雷激荡的时候 任何演员都不能扮演他 那弄臣 作为良心的对照物 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你的良心先你而死 你因而觉得无牵无挂 除了这种无牵无挂的状态 什么高视阔步神气活现的矜持 可憎的高纳里尔和多萝茜 那双泛白的眼睛 甚至被人误解的考狄利娅 全都无关紧要 在解开最后一颗纽扣之前 一切都无从解决 为什么母亲是最亲密的呢 在解开最后一颗纽扣时有多少亲密呢 米蒂·杰克可能会抢先一步 以其破坏性的能力一举割断他们的母子关系。

巴兹尔——亨特?清醒了,周围的琴柱草令他窒息。他(抑或梦中的“他”)解开了那颗纽扣,这并不奇怪:它勒住他的脖子了。

他决定当天晚上不去探望他的老妈妈了。是的,他将写封非常迷人的感谢信,所有的护士——以及神经质的犹太管家——都会读它,并且做出各种各样的解释。他们将会念给伊丽莎白·亨特听;除非借助于闪电,否则她就只能视而不见。(她承认了一种失败了的骗术吗?)

巴兹尔·亨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弯下腰去,企图了解草叶的奥妙。在他的聪明颖悟退缩到诡计骗术和虚伪的生活背后之前,有一段时间,他确实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