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零之下

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变。我已经学到的,和将要学到的科学知识,都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

——韦纳尔·冯·布劳恩


尖啸声划破了夜空。这种尖啸以前也有过,但那和现在根本没法比。

夜已很深。疏散仍在进行,但只是走过场而已。车里没有灯光。四处一片黑暗。他的头顶上耸立着老掉牙的钢梁,上面很高处装了玻璃,日光可以照进去。但此刻是黑夜。他害怕看到玻璃塌落的情形——很快——这座水晶宫殿就会倒塌,场面会很壮观。好在到时候还是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光亮,轰然倒塌的场面看不见。

车厢里分了几层。他坐在一团漆黑里,无烟可抽,能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金属在摩擦、碰撞,蒸汽噗噗喷出,车框在颤动,有一种强作的镇定,一种惴惴不安。其他人都挤在周围,混杂于有待运走的其余救援物资间——他们都是既背运又背时的下等人和弱者,有醉汉,有对二十年前的炮声仍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城里人装束的妓女,有流浪汉,还有那些疲惫的妇女,带着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怀疑其来历。只有近处的面孔依稀可辨,恰似放在取景器里,裹了些朦胧的银辉,叫人想起那些大人物,脸上涂抹着绿色斑点,坐在防弹车里,满城飞驰……

列车动了起来。他们一路前行,出了大站,出了市区,驶向伦敦比较荒凉破旧的区域。这样就安全了?人们把脸转向窗外,谁也不敢问,不敢出声问。雨下起来了。咦,这哪里是脱离虎口,这是往虎口里钻!——他们穿过拱道,穿过混凝土已剥蚀的秘密入口,很像在哪条地下通道的环道上……头上,一些发黑的木头架子缓缓后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煤屑味、冬日的石脑油味,还有那些礼拜日里因为没有车辆来往而遗留的陈旧味道;险急的弯道边、落寞的支线上,那些神秘的、生机勃勃的珊瑚状植物也散发出一种气味;长期没有列车通行,还形成了一种酸味,一种熟透的锈味,这种气味的酝酿成熟发生在那些精彩纷呈、深不见底的疏散岁月里,特别是在黎明时分,当那些蓝色的身影封锁整个通道、试图将发生的一切置于绝对零度的时候……越往前走环境越差……这些凋敝、隐秘的穷人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墙垣坍圮,房屋渐疏,光亮渐弱。这条路不是通向外面宽阔的公路,而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转弯越来越急——接着,突然地,意外地,他们进入了最后一个拱道:急刹车,猛地跳起来。看来,他们还没上诉就遭到判决了。

列车停了下来。这里就是终点了。有人来指挥全体疏散人员下车。人们慢慢移动着,没人反抗。指挥者们戴着铅色帽章的帽子,一言不发。这是一家规模很大但十分老旧、黑暗的旅馆,铁质结构,像是一路上钢轨和岔道的衍生物……球形灯泡涂着深绿的颜色,挂在漂亮的铁檐下,几百年没亮过的样子……人群在仓库般笔直便利的过道里走着,没人说话,没人咳嗽……他们移动的痕迹融入周围天鹅绒般黝黑、光滑的壁面,陈旧的木材、冰冷的墙壁涂层,混合着那些侧房发出的气味——这些房子偏僻久旷,如今又打开来接纳逃亡者了。就是在这里,老鼠们一个个香消玉殒,只留下魂魄,执着、显眼地贴附在墙体之中,壁画般一动不动……疏散人员由电梯分批运送——所谓的电梯,其实是能够移动的木头架板,四面敞开,靠着涂了柏油的旧绳子和“Ss”形轮辐的铸铁滑轮上下拉动。每到一层,都有人进出电梯,每一层的地板都脏兮兮的……这里有几千个黑暗、寂静的房间……

有些人单独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黑不见物的房间里。黑不见物,没错。到了这份儿上,谁还在乎房间里的摆设呢?他们脚下踩着伦敦最古老的尘土,踩着这座城市摒弃、恫吓、欺骗自己子民的最后见证。人人都觉得有个声音一直在对自己一个人说话:“你本来就不相信自己会得到拯救。瞧,我们现在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伙计,根本不会有人费力气来拯救你的……”

没有出路。只有躺在床上等。乖乖躺着等,别出声。破空而来的尖啸声仍在持续——它将在黑暗中抵达,还是将带来自己的光亮?光亮的来临将发生在此前还是此后?

其实天已经放亮了。天亮有多久了?此刻,光线轻缓地照进来,早晨清冽的空气漫过他的乳头。晨光渐渐明亮起来,可以看见一群醉醺醺的浪荡哥儿们,有的穿军装,有的没穿,怀里搂着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他们蜷缩在椅子上,挤在冰冷的壁炉旁,趴在各式各样的沙发床上、躺椅上、未除尘的毯子上,在这间巨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打呼噜、嘘气,节奏各异、连绵不断地自行交响着,而昨夜的余烟还缭绕在上蜡的屋椽间,层层叠叠的,渐渐消散。在这交响声中,在这余烟里,在屋子的窗棂间,伦敦富于弹性的冬日晨光渐行渐炽。

屋子里这些横七竖八的战友们,面泛殷红,恰似一群梦见自己即将再生的荷兰农民。

他就是杰奥弗里(海盗)·普伦提斯上尉。他用一床厚毯子裹着身子。毯子是格子呢的,有橘黄、深褐、深红三种颜色。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一块铁疙瘩。

就在他头上十二英尺的地方,泰迪·布娄特眼看就要从乐台上掉出来了。醉意矇眬中,他选择了几周前有人盛怒之下踢掉两根乌木栏杆的地方,作为突破口。他从缺口一点点往外挤着,头,胳膊,身子,最后整个人悬在臀兜里的一个小香槟空瓶上,不知怎么给挂住了——

这时候,海盗已经挣扎着从窄窄的单人床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他听到头上有衣服破裂的声音。在特种行动处受到的训练使他反应十分敏捷。他一跃而起,同时踢动带轮脚的小床滚向布娄特的方向。布娄特跌落下来,正好砸在床中间,床上的弹簧奏出了巨大的乐声。一条床腿断裂。“早安。”海盗招呼他。布娄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然后舒舒服服蜷入海盗的毛毯,回归梦乡了。

布娄特也住这间屋子。屋子靠近切尔西河堤路,是科里登·斯罗思朴上个世纪盖起来的。斯罗思朴和罗塞蒂一家交好,罗氏一家有戴发罩的习惯,还喜欢在屋顶上种植药用植物(最近小伙子奥斯比·费尔又恢复了这一传统)。个别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在饱受霜打雾浸后竟活了下来,其他同类则化作一片片独特的生物碱,归于屋顶的泥土。一同归去的还有那些“三重”肥料:一是斯罗思朴子嗣们关在那里的优种西撒克斯鞍形母猪的粪便;二是后来的房客移栽的风景树上落下的叶子,再就是这个那个挑嘴的人扔在那里或吐在那里的食物残渣。到后来,这些东西被岁月的刀笔雕涂得浑然一体,成了几英尺厚的土壤画板,表层的黑土异常肥沃,种什么长什么,种香蕉更是不在话下。战争期间香蕉奇缺,搞得海盗绝望透顶,所以他决定在屋顶上建一个玻璃温室。为了说动一个飞里约热内卢—阿森松—拉密堡路线的朋友偷带一两棵香蕉树苗,他许下条件:下次执行空降任务碰到德国照相机,一定给他弄一台。

海盗的香蕉早餐已经名闻遐迩了。英格兰各地的餐友们纷至沓来,就连那些对香蕉过敏甚至讨厌的人也来了,他们想一睹细菌们的管理机制,看看土壤如何把那些化学的环环链链缀成眼格小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大网。他们亲眼见到了一英尺半长的香蕉,到处都是——嗯,实在是奇观啊。

海盗站在厕所里撒尿,脑子一片空白。完事后,他像穿针一般把自己套进一件羊毛睡袍里。袍子反穿着,倒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把装香烟的口袋藏到贴身的一面。他绕过战友们热乎乎的身体,走到落地窗前,轻轻出了窗户,站在寒冷的屋外。凛冽的空气触到补过的牙齿,痛得他呻吟一声。他沿着一架螺旋梯盘旋而上,到了屋顶的植物园,驻足小立,向泰晤士河凝望。太阳还没有升到地平线上。今天像是要下雨,但此刻的空气却格外清新。大电站和远处的煤气厂纹丝不动地矗立着,酒杯里、烟囱上、通气孔内、塔楼上、管道中,结晶体渐渐多起来,蒸汽和烟柱蜿蜒升起……

“啊—”海盗吼出一口气,看着喷出的白汽慢慢在栏杆上消失,“啊—啊—”四面的屋顶在晨光中舞蹈。他那些大串大串的香蕉黄灿灿、绿润润的。底下的战友们正在梦中吃香蕉早餐,涎水直流。这清清爽爽的一天,应该不会太差——

没错吧?咦,东方粉红的天边,冒了一下火花,非常耀眼。一颗新星,没什么稀奇。他倚在栏杆上望着。亮点已变成一道短直的白线。好像是北海那边的什么地方……起码是那个距离……下面冰原绵延,一抹冷寒的日光……

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不过这难不住他海盗。他在电影里看过,就在上次休双周的时候……拖着蒸汽尾巴……又升高了一指宽的距离。不是飞机,飞机不会竖直上升。是新型的德国火箭弹——目前还是绝密。

“来信儿了。”这句话是他心里想的,还是小声说出的?他紧了紧皱巴巴的睡袍腰带。这东西的估计射程在两百多英里——可是,两百英里外的尾迹是看不到的。肯定看不到。

哦。哦对了。顺着地球的弧面,再往东,太阳刚从荷兰那边升起,照在火箭尾迹上,液珠和晶粒发出强光,隔了海也能看清楚……

突然间,那条白线停止了上升。应该是燃料供应中断了,烧光了,叫什么词来着……brennschluss(燃烧终止)。这东西我们没有。有也是机密。白线的底端,就是星星刚才出现的部位,已在红色的朝霞中消退了。看样子,不等他海盗看见日出,火箭就会飞到身边。

白色的尾迹仍然悬立在空中,但已变得污暗,向四面微微溢散开来。火箭完全进入了弹道,继续升高,此时已彻底脱离视线。

他是不是应该有所行动……和斯坦莫的总部取得联系,他们必须用信道雷达监视住——不:来不及,不行。从海牙到这儿要不了五分钟,仅仅是太阳光抵达“爱之星球”的时间……只够走到拐角那家茶室……根本来不及。跑到街上去?给其他人发警报?

摘香蕉。他踩着黑色的沃土,费力地走进温室。他想尿裤子。此刻,那颗升空六十英里的导弹肯定已经到了弹道顶点……开始下落……就现在……

光亮从桁架间隙泻入温室。乳白的玻璃将光线柔和地洒下来。冬天再黯淡,即便像现在这样,又怎能使这些迎风歌唱的铁架衰迈苍老?又怎能给这向春天打开的窗户罩上阴霾——即便这春天是人造的?

海盗看了看表。没什么异常。脸上的毛孔开始刺痛。他把脑子腾空——这是突击队员们的绝招——然后走进湿热的香蕉房,开始摘最熟最好的香蕉,扔在撩起的睡袍里。他一门心思地数香蕉,光着两条腿,穿梭在金黄的、吊灯般垂挂的香蕉丛中,穿梭在热带的晨光里……

又回到外面的寒冬里了。天空中,尾迹已全然消失。海盗身上的汗冰冷冰冷。

他慢慢地点了一支烟。他不想听见那东西侵入的声音。那东西飞得比声音还快。你接到的头一个信号是爆炸。然后,如果你还没失去知觉,就能听到爆炸的声音。

如果正好打到身上怎么办——啊,别——弹头会在瞬间击中你的天灵盖,接着是可怕的弹身……

海盗弓起背,扛着香蕉下了螺旋梯。


穿过蓝色瓷砖铺成的院子,进了门来到厨房。固定程序:先把美国搅拌机插上,这还是去年夏天从美国佬那儿赢来的,打扑克押的注,是在北边什么地方的单身宿舍里,现在根本记不清了……然后取几根香蕉,切片。壶里煮上咖啡。冰箱里取牛奶罐。香蕉搁到牛奶里煮汤。好极了。我要给英国所有被酒喝坏的肚子涂一层香蕉……取点麦淇淋——还没变味——在锅里化了。再剥些香蕉,竖切了。麦淇淋冒汽了,放入香蕉片。点燃烤箱,轰,哪天把我们都炸死,哦,哈哈,没错。等烤箱预热好,把去皮的整香蕉放到烤架上。再找几块软糖……

泰迪·布娄特头上披着海盗的毛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踩到香蕉皮,一滑,摔了个屁蹲儿。“要人的命哦!”他嘟哝着。

“德国人会为你代劳的。猜猜我在屋顶上看见什么了。”

“那个正在飞行的V—2火箭?”

“A4,没错。”

“我在窗户外面看见的。大约十分钟以前。怪怪的。真的怪。再没听到动静,对吧?肯定夭折了。落到海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了。”

“十分钟以前?”海盗仔细看着表。

“最少十分钟。”布娄特就地坐着,把香蕉皮捣弄成一朵花,别到睡衣翻领一侧的纽扣眼里。

海盗走到电话机旁,少不得还是拨通了斯坦莫。常规的程序是免不了的,很啰嗦很啰嗦,所幸他知道自己已不在乎刚刚看到的火箭了。上帝从真空的天外帮他摘走了这根钢铁的香蕉。“我是普伦提斯,你们刚才探到荷兰那边来的什么信号了吗?嗯哼。嗯哼。对,我们看到了。”这种事会败了看日出的兴致。他挂断电话。“雷达在海岸边失去了目标。他们称之为早熟的Brennchluss(燃烧终止)。”

“别泄气,”泰迪边说边爬回那张残破的小床,“还会再来的。”

布娄特这家伙,总是那么乐观。在等待和斯坦莫通话的时候,海盗曾闪过这样的想法:危险过去了,香蕉早餐安全了。不过这只是缓期执行。的确。真的还会有火箭飞过来,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也照样存在。具体还要发多少火箭,双方前线没一个人知道。我们是不是干脆放弃空中防范?

奥斯比·费尔站在乐台上,拿着海盗最大的香蕉,从条纹睡裤的开口里戳出来,另一只手以4/4拍三连音的节奏,朝天花板方向摩弄着香蕉硕大、鲜黄的弯曲部,唱起下面的歌来迎接黎明:


爬起来,屁股离开地上,

(来一根香—蕉)

刷完牙摇晃晃上战场。

和美梦吻别吧,

挥起手告别睡乡。

你告诉葛兰宝,

胜利日不到,你不举也不翘。

啊,做百姓样样都美妙,

(吃一根香—蕉)

冒泡的美酒,香唇的阿娇——

给我们一个甜甜的微笑吧,

送我们上前线将德寇打发掉,

然后,照咱们开始说的那样——

爬起来,你的大屁股离开地上!


本来还有一段歌词,奥斯比蹦蹦跳跳正要唱,巴特利·高比奇、德卡福利·庖克斯、毛里斯·里德(绰号“萨克斯”)和其他几个人已经扑到他身上,把他和那根粗大的香蕉一起狠揍一顿。厨房里,在海盗双层蒸锅的上层,黑市上买来的软糖慢慢化成了糖浆,浓浓的汁液很快开始冒泡。咖啡冲起来了。泰迪·布娄特手拿一把老大的双刃水果刀,在切香蕉,“菜板”用的是一块酒馆的招牌,上面“猎鸟和箭”的阴文刻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巴特利·高比奇喝醉了酒,大白天抢来的。海盗的两手分行其事:一只手从游移不定的刀刃下把金黄可人的香蕉糊拨入新鲜的蛋奶糊,这些鲜蛋是奥斯比·费尔用高尔夫球一比一换来的,尽管今年冬天高尔夫球比货真价实的鸡蛋还要稀罕;另一只手拿着搅拌器,力度适中地把香蕉搅入蛋奶糊里。奥斯比本人则阴着脸,一面从一个半品脱奶瓶里频频啜吸掺水的“酒瓮69”,一面睃着锅里和烤架上的香蕉。在蓝色院子的出口附近,有一个少妇峰的混凝土模型,是20年代有人心血来潮花了一年时间制模浇铸的,铸好后才发现太大了,哪个门都出不去。这会儿,德卡福利·庖克斯和华金·司迪克正站在模型旁,用装满冰块的红色橡胶热水袋击打这座名山的山坡,目的在于把冰块砸碎,加在海盗的香蕉汁里,取得冰镇效果。这些天,他们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两眼血丝、口气毒臭,活脱脱两个在漫漫冰山上艰难攀登、精疲力竭的神癨。

屋子里的其他酒友们都“脱毛毯而出”(其中一个在用毛毯拍打空气,因为他梦见自己在跳伞),到浴室的水槽里小便,然后没精打采地照着刮脸的凹面镜,漫无目的地蘸了水往日渐稀疏的头发上拍打,费劲地系着山姆·布朗尼腰带——后来还用已经发酸的手拿着鞋子拍打雨水,或者唱起调子或生或熟的流行歌曲片断,或者躺下来感觉自己在窗棂间照入的朝阳中暖和起来,再或者胡乱说些部队里的事情,为一小时内就会下达的不管什么任务做做铺垫。他们往脖子上、脸上涂肥皂泡,打哈欠,挖鼻子,在柜子和书橱里找狗毛,也就是昨晚在并非无缘无故、并非未受挑衅的情况下咬了他们的那只狗的毛。

这会儿,所有的房间里都升起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烟味、酒味、汗味。这种香蕉科果实的味儿越来越明显,先是花儿般绽放,然后弥漫开来,比冬日的阳光还要丰富多彩,简直叫人心惊。它不是靠气味香浓而横冲直撞,它靠的是分子结构的精妙,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它和它的魔术师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奥秘,我们才能看到现有的复杂的基因链,甚至还保留着前十代、二十代某位祖先的面容——虽然我们一般情况下还没办法直接让死神滚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儿正是凭借了这种“让结构说话”的方式,在这个战争年代的早晨逶迤弥漫,收复领地,统治一方。难道不应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种可爱的香味遍及整个切尔西吗?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来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长、短、软、硬的各色椅子,甚至包括倒放的弹壳,稀里哗啦了一阵,海盗的饭徒们就围坐在那张南方小岛造型的大长餐桌旁,即“小岛”的海滩上了——当初,这座“小岛”和科里登·斯罗思朴的原初构想差了不啻一两条回归带,曾经很令他扫兴。在“小岛”深色涡纹的核桃木“高地”上,摆满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还有直立式英国雄狮造型的香蕉泥和搅到蛋糊里用来做法式烤面包的香蕉泥,更有一块香蕉冻,颤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点裱花袋写着“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场面倒是壮观,但这不叫打仗)”,据说这句话是一个法国人在观看英国轻兵旅作战时说的,海盗把它据为自己的座右铭……高高的调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汁,可以滴洒到香蕉蛋奶饼上;还有一只大釉坛子,里面装着小香蕉块、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干,从夏天一直发酵到现在,今天早晨已经可以满缸子满缸子舀出冒着泡沫的香蕉蜂蜜酒来了……香蕉月牙面包、香蕉三角馄饨、香蕉麦片、香蕉果酱、香蕉面包,还有浇上陈年白兰地烤过的香蕉,用的是海盗去年从比利牛斯一个地窖里带回来的白兰地,地窖里当时还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就像有人放了个放肆的双响钢屁,毫不费力地穿过整个房间,刺醒了残留的醉意,盖过了所有的打闹声、碗碟叮当声、闲聊声、尖笑声。海盗知道电话是冲自己来的。布娄特离电话最近,他拿起电话,叉满bananes glac eés(冰镇香蕉)的叉子优雅地停在空中。海盗又舀些香蕉酒喝了,酒顺着喉咙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咽下去的是时光——宁静的夏日时光。

“你老板。”

“没道理,”海盗叹道,“我早上的俯卧撑还没做呢。”

电话里的声音他只听到过一回,那是去年有一次接受任务的时候,当时那个人的手和脸看不太分明,混杂在其他十来个一起待命的人当中,根本认不清楚。现在,这个声音告诉他,有一个捎给他的信儿,在格林尼治等他去取。

“信儿来得蛮有趣的,”电话里的声音尖而沉闷,“我就没有这么聪明的朋友。我所有的信都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普伦提斯,你一定要来取。”对方的听筒狠狠砸在叉簧上,信号中断。海盗一下子猜到了早晨那枚火箭的落点和没有听到爆炸声的原因。真的来信儿了。他凝睇而视,目光穿过参差的太阳光柱,然后落回到餐桌旁的众人身上。他们正在香蕉里摸爬滚打,隔在中间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们饥饿的咀嚼声,恍惚间他们仿佛与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战争的罗网中,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会随意地、断然地攫住他的盲肠,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又被一扇窗户隔挡在外面,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勤务兵韦恩下士开着有疤痕的绿色拉贡达车送他出门、上路,朝东过了沃克斯霍尔桥。今天早晨,好像太阳升得越高就越觉得冷。天空中竟开始有了云朵。一队正要去附近清理废墟的美国工兵一边往路上拥,一边唱着:


冷哟……

冷得过巫婆的奶尖尖!

冷得过企鹅的屎蛋蛋!

冷得过北极熊的毛尻尻!

冷得过香槟杯上霜萧萧!


瞧,他们自以为是民粹派,我可是知道的,他们是雅西派,是科德雷亚鲁派,是他的人,是同盟的人,他们……他们为他杀人,他们发过誓!他们想杀我……特兰西瓦尼亚的马扎尔人,他们会念咒语……在夜里悄声地念……唷嗬,吔,吔,海盗的“状态”又悄然袭来,还是和平常一样,根本猝不及防——这里不妨说一句,档案上称为“杰奥弗里·普伦提斯”的那个人主要代表着一种奇特的本领——怎么说呢,就是能进入别人的思想中,还能帮别人管理那些思想。比如现在,他就进入了一个流亡的罗马尼亚保皇党人的思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能派上用场。他这件本事“公司”发现非常有用:目前这个时期,头脑健全的领导者和其他重要人物都是缺一不可的。要避免他们焦虑过度,给他们“拔拔火罐”,除了帮他们管理那些耗费精力的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你可以进入他们在热带的避难所,在柔和的绿色灯光下,在拂过简陋房屋的轻风中,喝他们的高杯酒,换个位子看住公共场所的入口,防止这些无辜者们继续受苦……当他们脑子里突然出现医生认为不宜的想法时,你帮他们管理生殖器的勃起……让他们畏惧一切,畏惧一切他们无力畏惧之物……让他们想起P.M.S.布莱克特的话:“战争之力不在于血气之勇。”你可以哼一哼他们教给你的那支傻味十足的曲儿,千万别唱砸了:


对喽——我是个管理者——

专门管理别人的思想——

他们有苦有难,我来承担——

侉平汉·琼斯吃茶是否晚到,

有没有小妞在我怀抱,这些都不重要——

就连丧钟为谁鸣,我也不问不管……


〔众大号起、长号密集和声起〕


有危险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早就从危险的屋顶摔落了——

伙计啊,忘掉我们的怨仇吧,

我一朝出门,便不再回头。

在我坟头尿一泡,继续战斗!


接着,他前蹿后蹦,膝盖高抬,手里舞一根手杖,杖柄上刻有W.C.菲尔兹的头、鼻子、大礼帽之类,俨然胸藏魔法的模样。同时,乐队演奏第二遍。另外还要配魔术幻灯,真正的魔术幻灯,幻灯滑轨的横截面颇有维多利亚风格,很典雅,侧影如国际象棋中的马,构造漂亮但不低俗——光线从观众头上直射过去,进入屏幕然后回射出来,进进出出,镜像比例快速缩放着,变幻莫测,就像他们说的,兴许你还能时不时在玫瑰色上加点酸橙绿什么的。幻灯内容是海盗从事“思想替身”生涯的闪光点,可以追溯到当年他带着“蒙”卦四处云游的日子。那时候卦体还只是一个清晰的黄点,就在他脑子的最中间,越来越大。他早就知道有时候梦到的事情并不属于自己。这并非在白天清醒时严格分析梦的内容后得出的结论,反正他就是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头一回碰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的主角。那是在一家公园里的饮水器旁边,一溜整齐的长椅,一排带状的饰景小柏树,紧挨着柏树的好像是海水,灰色的碎石看上去软软的,犹如软呢帽的帽檐儿,可以在上面睡觉。那个垂着涎水、衣扣掉光的人渣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你一辈子都不愿碰上的那种角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女童子军调节饮水器水压。两个小尤物弯着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白色的棉内裤勒出了诱人的线条,下面胖乎乎的小屁股曲线毕露,简直要了这个色鬼的命——尽管黄汤已经把他灌迷糊了。这个混混笑着,指着,然后回头看着海盗,口里说出惊人的话来:“噫!女童子军开始出水了……你的声音将使我彻夜难眠……嘿!”他的目光锁在海盗身上,赤裸裸的……怪事,这些话和海盗前天早晨临醒前梦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一场竞赛里颁发奖品的一句常规用语,因为一些黑色街道干扰了屋子内部的图像,竞赛变得拥挤而危险……他记不太清楚……想到这里,他惊慌失措,口里答道:“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了。但是不论迟早,一定会有人发现他这个天赋,看重它的用处。这回,他为自个儿进行了长时间的幻想——应该说更像尤金·苏式的情节剧:他被缅甸的匪帮或西西里的某个组织绑架了,专干不可告人的事情。

1935年,他破天荒在没有任何睡眠状态的情况下发生了感应。当时,他正着迷于吉卜林,举目四望,野蛮的“光头酒坛子”和龙线虫病、东方疖一起在部队里肆虐,整整一个月喝不到啤酒,无线电信号被阻塞(可能是那些黑丘八的上司干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小道消息完全隔绝,也没有卡里·格兰特闹来闹去,偷偷往那边的潘趣酒碗里放药……就连兵哥哥们人人耳熟能详的那部充满欲望的经典片里那个“肥鼻子的阿拉伯人”也做不成……自然,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成群的苍蝇在飞舞,瓜皮发出馊味,哨所里唯一的唱片正在进行第七千七百万次播放,桑迪·麦克弗森正在用管风琴演奏《换哨》。此情此景之下,海盗竟意外地享用了一次豪华的东方幻游:他懒懒地、轻松地跃过篱笆,溜进城里,到了“禁区”,闯入一场狂欢派对。主办者是一位尚未被人发现的弥赛亚,在目光相碰的刹那,海盗就明白了,自己是此人的施洗者圣约翰,是加沙的拿单,必须让他相信自身的神力,必须向人们宣扬他,既爱之以凡俗,又爱之以神圣……这场幻想的主人只可能是H.A.娄夫。其实每一群人里最少都有一个“娄夫”。娄夫经常记不住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不大喜欢别人在街上给他们拍照……烟抽光时,娄夫在借来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违禁烟卷,大中午在餐厅里点燃,没抽几下就当场跳起来,脸上放出松弛的微笑,叫着红帽排排长的教名上前打招呼。这样,海盗就冒失地和娄夫印证起幻觉来。自然,消息很快传到了上级耳朵里,还进了档案。结果,一直孜孜不倦搜罗“通神之士”的“公司”把他纳入白厅麾下,研究他如何在恍惚态中到达覆着蓝色台面呢的赌桌,观看可怕的纸牌赌博;研究他如何把眼球上翻,在自己眼窝里读出古老的、模糊的、类似于雕刻的文字……

开初几次一点都不顺利。进入别人的思想倒是不成问题,但那些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公司”反倒很耐心,一心一意做长远打算。时候终于到了。在伦敦一个福尔摩斯式的夜晚,煤气的味道从一盏昏暗的街灯清楚地传入海盗鼻子里,面前的雾气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器官模样的东西。他悄无声息地、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前靠近。那东西也开始向他滑过来,在鹅卵石上缓缓蠕动着,爬过的街面上留下了亮晶晶的、黏液般的尾迹,根本不是雾气造成的错觉。他们中间有一个临界点,海盗移动略快,抢先到了临界点上。紧接着,他惊惧地踉跄后退,退回到临界点这边来——可是,那种东西看一眼就永远忘不了。那是个巨大的淋巴增生组织。至少有圣保罗教堂那么大,而且一直在长。伦敦,也许是整个英国,已岌岌可危了。

这个长在淋巴组织上的怪物曾经堵塞过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尊贵的喉咙。当时,奥思莫爵爷在外交部领新帕扎尔司长一职。这一设置其实是对上个世纪英国东方政策一种模棱两可的补救,因为整个欧洲的命运曾一度悬在这个模棱两可的小小公国身上: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只知它在地图上,

谁又能想到,它会掀起如此惊涛骇浪?

每一个黑山人,每一个塞尔维亚,

都期待青天里爆出些什么——

哦,亲爱的,为我打点行包,整理衣装,

把粗大的雪茄给我点上——

如果你想得知我的下落,

就看着那东—方—快车,

开往新帕扎尔公国!


合唱队由年轻的婚龄女子组成,穿着高顶军帽和长筒军靴,装束俏皮,唱到此处便轻舞起来。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则出现在另一边,被他自己不断长大的腺样增值体给吸收了。这种可怕的细胞质巨变,爱德华时代的医学根本无法解释……很快,高帽子在梅费尔的广场上扔得到处都是,残留的廉价香水萦绕在东区酒馆的灯盏里,淋巴增生组织继续肆虐着,但也并非见人就吞,没错,这个恶毒的增生组织是有总体规划的,只吞噬对它有用的人,像上帝一样,在整个英格兰重新挑取选民,而忽略其他人——这一来搞得总部狂乱、痛苦,没了主意……人人束手无策……在伦敦搞了一场虚情假意的撤退:黑色敞篷车在桁架桥两边蚂蚁似的一字排开,天空中安排了侦查气球,“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发现目标,坐在那儿喘气,就是……进去,出来……”“有没有什么声音?”“有啊,很可怕的……就像一只巨型的鼻子,把鼻涕吸进去……等等,现在开始……哦,不……哦,天哪,我说不来,太狂野了——”线突然断了,信号消失,气球飞向青蓝色的拂晓天边。卡文迪什天文台来了一伙又一伙人,在公园里布满了大块磁铁和电弧接头,还有满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铁控制板。军队也全副武装地亮相了,带着装满最新式毒气的炮弹——淋巴增生组织经历了轰炸、电击、毒攻,颜色和形状不时变换,树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现了黄色脂肪块……媒体的闪光粉相机中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绿色伪足动物,朝军队的警戒线爬过去。突然,“呼隆”一声,令人恶心的橘黄色痰涎洪水般淹没了一个观测哨,把那些不幸的士兵们吞了进去——可他们却没有惊叫,而是在笑,很快乐的样子……

海盗/奥思莫的任务是和淋巴增生组织建立联系。目前,形势已经稳定下来,增生组织占领了整个圣詹姆斯公园,那些古典建筑已不复存在,政府办公室也搬了地方,因为地点太散,联络极其不便——来回跑腿的邮差们不停地被增生组织长着硬疙瘩、闪着荧光的浅褐色触须卷走,电报线随时都会在增生组织的念头一转之下断裂坍塌。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每天早晨都要戴上他的圆顶硬呢帽,提着公文包出外去找增生组织,制定每日的行动方案。他在这件事上花去了大量时间,甚至渐渐放松了新帕扎尔的工作。外交部对此忧心忡忡。30年代时,全球均势思想还很浓,外交家们都得了“巴尔干症”。在残留的奥斯曼帝国,每个军事基地都潜伏着姓名中夹杂外族成分的间谍。间谍们的上唇部髭须被剃光,刺上用十几种斯拉夫语言编码的情报,然后留起唇髭将情报盖住。这些唇髭只能由指定的密码官剃去,再由“公司”的整形外科医生移植一块皮把情报覆盖起来……他们的嘴唇是反复秘密书写的肉版小书,有疤痕,白得不正常,他们彼此间完全认得出来。

尽管如此,新帕扎尔依旧是欧洲这块手掌上的神秘十字纹。最后,外交部决定寻求“公司”的帮助,而“公司”正好有合适的人选。

此后的两年半里,海盗天天外出拜访圣詹姆斯公园的淋巴增生组织,弄得自己都要发疯了。他开发了一种洋泾浜式的语言,可以用来和增生组织进行交流,晦气的是,他的鼻子结构欠佳,发不好那些音,所以这件差事很让他头痛。在他们俩用鼻子哼来哼去的当儿,穿着七扣式黑色衣装的精神病医生们——都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增生组织显然对他们毫无价值——攀上活梯,站在增生组织恶心的、灰不溜秋的体侧,把装满白色物质的灰浆桶次第传到活梯上,用铲子将可卡因涂抹到增生组织活物一颤一颤的身体上,涂抹到腺窝里冒着恶浊泡沫的细菌毒素里。但这一切根本没有显著的效果——当然,谁也不知道增生组织自己的感受如何,不是吗?

不过,布拉瑟剌德·奥思莫爵爷却因此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新帕扎尔的工作上。1939年初,有人发现他神秘窒息而死,死亡地点是某位女子爵家中一个装满木薯布丁的澡盆。有人觉得是“公司”捣的鬼。几个月后,二战开始;几年后,新帕扎尔不再有动静。海盗·普伦提斯自然没能使欧洲免于二战,却使其免于那些老家伙们所梦寐以求的、规模大得令他们在梦床上都晕眩的“巴尔干大决战”。即便此时,“公司”也只给了他一点点宁静,就像顺势疗法中给病人的药物,剂量仅够维持免疫系统的活动,又不致过量引起中毒。


泰迪·布娄特的午餐时间。不过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块没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蜡纸,装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台小型谍用相机,一瓶髭蜡,一罐甘草精,用芜菁科甲虫、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润喉剂,处方配制的麦克阿瑟式金边太阳镜,还有一对银发梳,造型仿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剑标记,是他妈妈让伽拉德公司为他设计的,他本人也觉得很不错。

这是个细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标是城里的一栋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围的官方战时公路和铁路附近,恰好在格罗夫纳广场的视线之外。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历史价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机碰巧停下来,比如在8点20分或其他神秘时刻,而天空中又没有美国轰炸机,牛津路的车辆也不太多,便可以听见冬日的鸟儿在外面叽喳鸣叫,忙着在女孩儿们为它们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雾水打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这样的中午昏暗难熬,烟瘾逼人,头痛恶心。上百万的官僚们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许多人已经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这里有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对此,布娄特却毫无感觉。他一边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为了满足神癨子孙们的奇思怪想,入口竟临时搭成了金字塔那样的),一边忙着罗织有效的遁词,万一被抓也好有个说法——当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喽……

主服务台旁有一个领协的姑娘,戴眼镜,口里吹着泡泡糖,很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楼上走。副官们穿着毛衣,神情沮丧地走着,或去开会,或上厕所,或准备痛饮一两个小时。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反正是张熟脸儿,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没错,这个中尉在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工作。

交换站的全称是“盟军北部德国技术机构情报交换站”。这栋老屋子被专门在战争中制造贫民窟的人隔成了许多小屋,拥挤不堪,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白纸,这时候几乎没有人迹,只有黑色的打字机墓碑般挺立着。地板上铺着肮脏的油地毡,没有窗户。电灯发出廉价而冷酷的黄光。布娄特朝一间办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给他耶稣学院的老朋友、绰号“快蹄儿”的奥立佛·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围没人。快蹄儿和美国佬两个人还在吃午饭。好吧。那就拿出相机,打开鹅颈灯,调好反光板,就这样……

整个欧洲战区肯定都是这种小小的卧室:没有天花板,只有三面肮脏的、磨成奶油色的纤维壁板。快蹄儿和一个美国同事泰荣·斯洛索普共住一室,两人的桌子摆成直角,差不多得转90°才能目光相对。快蹄儿的桌子很整洁,斯洛索普的桌子则乱得一塌糊涂,1942年以来就没再见过木桌面的真容,各色东西掉落在上面,变得层层叠叠。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万万红色或棕色的弧形小卷儿,有削铅笔的皮屑儿,有干掉的茶渍或咖啡渍,有食糖和鲜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烟灰,有打字机色带上飞过来粘上的细屑,还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这些东西形成的官场阴垢一层层渗透下去,顽强地直抵桌面,成为桌垢的主要成分。还有四处散布的回形针、芝宝火石、橡皮圈、订书针、烟头、揉皱的烟盒、散落的火柴、大头针、钢笔尖、各种颜色的铅笔头(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铅笔头)、木咖啡匙、妈妈南琳从马萨诸塞远道寄来的“萨尔”红榆润喉片、胶带碎片、绳头、粉笔渣……这些东西上面,又堆了一层被遗忘的备忘录、软皮供应证、电话号码、没回的信、破损的复写纸、“克来姆尔”生发油的空瓶,加上一些笔迹潦草的尤克里里伴奏和弦谱,有十来首歌,包括《面团儿兵约翰尼找到爱尔兰玫瑰》。根据快蹄儿的说法,“有些歌确实配得漂亮。他简直是美国的乔治·冯比——当然,你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布娄特宁愿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拼图玩具残块,上面画着威玛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长袍的绿色天鹅绒褶边、远处的叶脉状石板蓝云朵、炸弹(也许是落日)的橙黄色光环、空中堡垒表面的铆钉、噘嘴美女的粉红色大腿内侧……还有几份军情处来的每周军情摘要、一根绷断卷曲成螺旋状的尤克里里琴弦、装有各色星星贴纸的盒子、手电筒碎片、“块金”牌鞋油罐盖子(斯洛索普经常把盖子的铜面当镜子,把里面模糊不清的脸看了又看),从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图书馆借来的一些参考书:一部科技德语词典、一本外交部发的《特别手册》或《市镇规划》,一般情况下随便什么地方还会有一份没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闻》——斯洛索普是个勤读的人。

斯洛索普桌旁的墙上钉着一张伦敦地图,布娄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机给地图拍照。他的背包打开着,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弥漫开来。要不要点支烟把香蕉的味道遮住?这里根本不通风,他们会察觉有人来过。他拍了四张,喀嚓喀嚓,嘿,他现在干这个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进来,只要把相机扔进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缓冲,既不必担心声音让人听到,也不必担心重力荷载对相机的破坏。

也不知是谁,出钱让他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钱买彩卷,真是郁闷。他觉得这样干可能没什么意义,又不知找谁问个明白。贴在斯洛索普地图上的星星用上了现有的各种颜色:先是银色,上面标着“达琳”,和绿色的“格拉蒂丝”、金黄色的“凯瑟琳”同在一个星群;眼睛再扫过去,还可以看到爱丽丝、德劳里丝、雪莉、两三个萨莉,这一片星星大多为红色或蓝色——塔山附近有一团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围又有一簇,还有一条星云流进了梅费尔、梭霍,流出来到温伯利,再向上到汉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罗琳啊,玛丽亚啊,安妮啊,苏姗啊,伊丽莎白啊之类,这片华丽的、五彩缤纷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时不时还有几颗散落的星星。

不过,颜色可能是随意涂上去的,不是什么密码。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娄特花了好几个星期,装作漫不经心,向快蹄儿问了些问题(“我们知道他是你校友,不过直接找他太冒险”),然后向上面报告,说斯洛索普去年秋天开始在这张图上贴星星,大约也是同一时候开始外出、为交换站查看火箭弹轰炸情况的。他来往于这些死亡之地,其间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泡妞。对于过几天就往地图上贴一个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说明——这种事似乎也无须宣传。快蹄儿是唯一对这张地图偶尔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带着温和的人类学眼光——“美国佬的嗜好,没什么害处,”他对朋友布娄特是这样说的,“也许是为了方便以后和她们所有的人联络。他的社交是挺复杂。”接着他就会讲起洛兰和朱蒂,讲起同性恋查尔斯警官和家具仓库里的钢琴,讲起葛洛丽娅和她性感的母亲同时参加的那场怪诞的化装舞会,讲起他为布莱克浦对阵普雷斯顿北区的足球赛押了一镑赌注,讲起笑话版的《平安夜》和一场出于天意的大雾。可惜的是,这些奇谈怪论对于听布娄特汇报的人而言,谈不上有什么启发意义……

好了。干完了。包拉好,灯关掉,放回原位。也许还来得及在“猎鸟和箭”见到快蹄儿,喝一杯叙叙友情。昏黄的灯光中,他沿着纤维板隔成的迷宫退出去,迎头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娄特对她们视而不见、面无笑容——咳,现在可没时间打情骂俏,还得把货交上去呢……


风向转到西南了,气压也降了下来。阴云密布,刚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来了。要是下起雨来,泰荣·斯洛索普也一样会淋湿的。今天,他就像个傻瓜,长时间向零经度搜寻着,但和大多时候一样,毫无结果。这枚导弹应该又在空中发生了提前爆炸,燃烧的残块散落在周围几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块残片好歹还能辨出形状,但斯洛索普到那儿时,却发现残块受到了前所未见的严密保护,那些人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蓝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见一些褪色的软贝雷帽,还有打开自动装置的英式3型轻机枪和一些长满阔大上唇的、一本正经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国中尉,看一眼都别想,今天没门。

不管怎么说,交换站总是盟军情报站的穷亲戚。斯洛索普这回还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见了技术情报处的同职——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职的头儿坐着1937年的沃尔斯利黄蜂,急急忙忙来到现场。两个人都回头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点头致意,他们俩理都没理。哼!这些伙计,真是又臭又硬。泰荣精着呢,他在周围长时间溜达着,把“幸运蛋”香烟扔得到处都是,最后起码弄明白了这枚“霉运弹”的情况。

残块是石墨柱体,长六英寸,直径二英寸,几乎整个都烧焦了,只剩下几块军绿漆片。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残留物。很明显,这是预先设计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残块,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妈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来。大家围在那里,等待特种行动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伦提斯的上尉。普伦提斯上尉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风霜过重的脸,大块头,粗鄙。普伦提斯拿了圆柱体,开车走了。就这样,一切完结。

斯洛索普寻思着,对这种情况,交换站可以作为同部门分支机构,带着些厌倦情绪,给那个特种行动处递交第五千五百万次申请,以获得一份有关圆柱体内容的报告,但一般情况下申请是无人理会的。这没什么,他不会往心里去。特种行动处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换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近期他经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弹了。但愿是彻底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从收信篮里得到命令,派他去东区那边的某家医院“当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复写件,是给交换站的短信,要求给他换岗,以配合“PWE测试计划”。“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战务管理处”。那测试呢?又是那个“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之类的破玩意儿。不过倒可以借此换换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弹,这活儿他有点儿干烦了。

曾几何时,斯洛索普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起码他自己觉得很认真。如今,1944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渐模糊。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闪电战期间自己一直很走运,纳粹空军扔下来的东西从没到过身边。可今年夏天他们开始用那些V—1炸弹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间屋顶上放屁般传来“嗞”的一声。要是还在向前飞,向最高点升,只是路过——哈,没事了,该别人担惊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断,小心了伙计——它开始下落,尾部燃料脱离燃料引擎泼洒开来,你只有十秒钟找个地方钻进去。嘿,说起来还不算太糟。过一阵儿,你又缓过劲来——竟然和邻桌的快蹄儿·马科曼菲克打起一两个先令的小赌来,赌下一枚放屁弹会落到哪里……

可是到了今年九月,火箭弹来了。那些该死的火箭、狗日的火箭,根本叫你缓不过劲来。没办法。他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真的害怕了。酒开始喝得比以前多,觉睡得比以前少,一根接一根抽烟,甚至有些觉得别人把自己当成了软蛋。基督啊,事情不应该这样下去啊……

“我说斯洛索普,你嘴里已经有一支了——”

“太紧张了。”斯洛索普还是点燃了。

“嗨,别拿我的呀。”快蹄儿央告道。

“你瞧,一次两支?”把两支烟朝下,就像连环漫画里的獠牙。两个中尉隔着啤酒杯互相注视着。“猎鸟和箭”冰冷的窗外,天色渐渐加深了;里面,他们中间隔着大西洋般宽阔的木桌,快蹄儿像是要笑,又像是要用鼻子喷气——哦,上帝呀!

许多代人以前,斯洛索普家族的越洋第一人威廉横渡了大西洋。这三年来,到处都是大西洋,而且横渡起来比真正的大西洋还要艰险。野蛮的衣着、粗鄙的谈吐、过火的行为——有天晚上,斯洛索普受快蹄儿之邀,去了“小雅典娜神庙”,喝多了酒,拿一只猫头鹰标本的嘴,开玩笑去啄德卡福利·庖克斯的喉头,庖克斯被逼到一张台球桌旁,情急之下拿起母球就往斯洛索普喉咙里塞。这一来,闹得两个人都被“开除”出来。这种扫兴的事情时有发生。好在有了“友善”这艘坚固的轮船,这些大洋都能渡过:每次,快蹄儿都红了脸,或者面带笑容,就这样解决了问题,从来没让斯洛索普失望过。这一点,斯洛索普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流露出心里的忧虑。不过,虽然他今天讲了关于诺玛(塞达拉皮兹的妙龄少女,有酒窝)、玛乔莉(高个,优雅,温迪米尔夜总会的合唱队员)和周六晚上在梭霍区弗里克·弗拉克夜总会里发生的怪事,但这些风流故事和他的忧虑扯不上多少关系。说到他常去的弗里克·弗拉克,是一家名声不佳的夜总会,里面转动着浅色的五彩聚光灯,还设有“止步”、“请勿跳吉特巴舞”等牌子,以满足各类警察、军人、普通百姓(且不论这个词如今指哪些人)的需求。这些人时不时向里面张望着,斯洛索普则冒着极大的危险,穿过一个可怕的秘处,去见诺玛或者玛乔莉。进去之后,却见两个都在,排在一个队列里,那角度简直就是专门为他摆的:从一个三等轮机员肩部的蓝色毛料上方看过去,有一个跳林迪舞的女孩,转圈完毕,摆了一个舞姿,再从她光洁可爱的腋窝下看过去,就看到她俩了——她们的皮肤被转动的灯光染成了淡紫色。突然,敏感的疑云涌动了,两张脸都朝他这边转过来……

两位姑娘正好都是斯洛索普地图上的银星。可以肯定,他两回的感觉都是银质的——光彩华灿,银声丁当。他贴那些星星的时候,选择的颜色完全依赖于他当天的感觉,从蓝色一直到金色。千万别对任何一个另眼相看——他怎么可能这样做呢?除了快蹄儿,没人看得到这张地图,何况她们确实都是美女……花繁叶茂,点缀在他冬寒料峭的城市周围。她们在茶馆里、在裹着婆婆头巾和大衣的队列里叹息、打喷嚏,或腿上穿着莱尔线袜靠在街边的石头上,搭车、打字、排队(高卷的头发里插着黄色眉笔)——他就是在那些地方找到她们的——有少女,有美妇,有大波——唔,可能有点扰乱心神,可是……托马斯·胡克在布道时说过:“我知道,世间多有狂野之爱与狂野之乐,一如世上有野生百里香及其他草类。然而我们要的却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园栽之爱、园栽之乐。”斯洛索普的园圃是多么葳蕤啊!那里长满了弗吉尼亚铁线莲(处女闺房)、勿忘我、芸香(悲伤),还有无所不在、开遍满园的三色紫罗兰(慵懒之爱),或紫或黄,犹如吻痕。

他喜欢跟她们讲萤火虫。斯洛索普对英国女孩唯一肯定的了解就是:她们不了解萤火虫。

地图的事确实让快蹄儿纳闷。一般的美国人喜欢把偷香窃玉挂在嘴上,但在这里解释不通。倒可以这样解释:斯洛索普参加过兄弟会,这是他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发生的一种条件反射,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反射——就像在兄弟们踏上二战的生死征程很久之后,在早已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仍然对着空旷的暗室喊叫,对着蛀洞般的、回声不断的走廊喊叫。其实斯洛索普不喜欢谈那些妞,到现在也要快蹄儿巧妙引导才会谈。开始的时候,斯洛索普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守口如瓶,后来发现快蹄儿十分腼腆,这才改变了态度。他渐渐醒悟了:快蹄儿是希望他牵线搭桥。大约就在同时,快蹄儿也看出了斯洛索普与世隔绝的程度:在伦敦,他除了和一大群往往只见一面的小妞说说话,好像找不到任何聊天对象。

直到现在,斯洛索普还在天天侍弄他的地图,认真得像个傻瓜。这张地图顶多也就是一种庆贺的形式:在一次次飞来横祸的间隙里,在一道道神秘命令发到手上之前,在那些人忙着熬夜谋划而他又无事可做的空隙中,自己能不时地偷闲一下、过渡一下。天气渐冷时,他在飘着煤烟的走廊里握着詹妮弗冰冷的羊毛衫下那对乳房姑且取暖,根本无须知道这儿的人们白天如何沮丧……太阳透过玻璃窗投入一方光柱,照在他赤裸的身上,一杯马上就要煮沸的保卫尔牛肉汁烫伤了他裸露的膝盖,和他一样光着身子的艾琳则拿着长筒尼龙丝袜一双双检查有没有抽丝,阳光穿过外面冬日的棚架照进来,映衬着丝袜每一次摩擦发出的火花……美国姑娘时尚的鼻音,通过阿莉森妈妈那台两用电唱机的刺针,从某张唱片的凹槽里传出来……他们依偎取暖,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刚才吸过的烟头亮着一丝火星。这时,一只英国的萤火虫随心所欲地上下飞动,身后留下一些潦草的字迹,都是他看不懂的词句……

斯洛索普突然没了声音。“然后怎么样?你的两个情人……她们看见你的时候……”说到这儿,快蹄儿注意到斯洛索普停止了讲故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其实已经颤抖了一会儿。这儿是挺冷,可还没冷到那种程度。“斯洛索普——”

“我也不知咋回事。耶稣呀。”倒是挺有意思嘛。这种感觉奇怪极了。他无法停下来。他把爱克上装的领子翻上去,把手伸进袖子里,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短暂的停顿,接着挥动香烟:“它们来的时候是听不到的。”

快蹄儿知道“它们”指什么。他移开目光。片刻的宁静。

“当然听不到的,它们比声音还快。”

“没错,可——这回不一样,”话语在颤抖的间隙中迸出来,“是另外一种,那种V—1是可以听见的,对吗?也许还能有机会躲开。可这回的东西是先爆炸,然—然后才听见落下来的声音。除非你已经死了,听不见了。”

“步兵们不也一样?你知道的。他们永远听不到打中自己的炮弹。”

“唔,可——”

“把它想成一颗很大的子弹,斯洛索普。长翅膀的子弹。”

“耶稣呀,”他的牙齿打着架,“你真会安慰人。”

在啤酒花的气味和浓重的阴霾中,快蹄儿斜靠了身子。此刻,他关心斯洛索普的颤抖胜过了关心自己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碰巧知道的招数,止住斯洛索普的颤抖。“要不我们派你去看看部分现场……”

“有什么用?听我说,快蹄儿,那些东西都粉身碎骨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怀疑德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可这是我们的最佳良机,可以抢在技术情报处那些家伙前面。没错吧?”

就这样,斯洛索普调查起V型弹“事件”来。结果如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由“民防”派人给交换站送一张昨天的遭袭地点清单,清单最后传到斯洛索普手里,他把用铅笔涂抹的批条取下来,然后到车场调出那辆旧亨伯车,开始巡视,俨然一个“事后圣乔治”,四处打听“恶兽”粪便,即那些粉身碎骨的德国火箭残渣的情况,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空洞的总结。这就是工作疗法。由于交换站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及时,他往往来得及帮搜索组的忙:跟着皇家空军那些闲不住的警犬,接触灰泥味、煤气泄漏、斜搭着的长形裂片和塌瘪的纱窗、倾倒且掉了鼻子的女像柱——上面裸露的螺纹柱面和指甲上已有了锈迹,还有“空无”的手掌在墙纸上涂抹过后留下的粉尘——墙纸沙沙响着,画面深处的草坪上,孔雀们展开彩屏,伸向古旧的乔治式屋宅,伸向给人以安全感的圣栎林……在“安静!”的喊叫声中,跟着别人走,看到露出的手或白晃晃的肌肤,等着他们去救,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受不了的时候,他干脆躲到一边,开始循规蹈矩地向上帝祈祷,愿生命取得胜利——这在他可是上次大空袭以来的头一回。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劳而无功,便不再祈祷。

昨天倒是挺不错。他们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困在屋里的钢壁防空室内,几乎已经窒息。等担架的时候,斯洛索普抓着她冻紫的小手。警犬在街上吠叫。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们儿,口香糖有吗?”在里面困了两天,没口香糖吃——他只有“萨尔”红榆润喉片,给了她一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抬走之前,她抓过他的手做出亲吻的意思,冷如冰霜的无罩灯照着她的小嘴和小脸。彼时彼刻,身边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寂寥的大冰柜,发出陈腐的气味,柜子里永远不会再有惊喜出现。这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微弱,可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哇,笑得像秀兰·邓波儿,这一笑使他们找到她时的一切困厄荡然无存。真他妈的愚蠢。血液奔涌,雪崩般压住了他:从新英格兰西部的先祖算起,美国人已有三百年历史,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是心惊胆战地向命运妥协求和!哼,不失为缓兵之计!他发现,自己每天看到的废墟,都像一场教堂讲经,在说明一切都是空无。时间一周周逝去,连最小的火箭残片都在教导他:死亡的发生简直无处不在……斯洛索普的心得是:伦敦这座凡间城市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随便转过一个街角,就会走入某个寓言故事。

渐渐地,他满脑子都在想象一个火箭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如果“他们”一心要把他作为目标——“他们”恐怕远远不止德国纳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他的名字印在每个火箭上。这样做对他们来说也是举手之劳,不是吗?

“唔,没错,那样做可能会有用,会的。”快蹄儿看着他,表情滑稽,“特别是在,嗯,在产生这种幻觉的战斗中。有用极了。可以叫‘军人妄想症’。可是——”

“谁产生幻觉了?”斯洛索普点了支烟,额前的头发在烟雾中晃动。“哎,快蹄儿啊,你听好了,我不想给你惹烦恼,可是……我是说,问题是,我已经超期服役四年了。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下一秒钟,马上,很突然……我操……只有零,只有空无……还有……”

那东西他看不见,抓不着——气体突涌,气浪激射,过处了无痕迹……它是一个词,突如其来,钻进你的耳朵,然后永久沉寂。它来无影去无踪,它狠如重锤、声如丧钟。更要命的是它给人带来的恐惧。它嘲弄他,以明确的、德国式的自信向他许下死亡诺言,用笑声打破快蹄儿庄重的沉默……不,哥们儿,不要长翅膀的子弹……不要那个词,不要那个煞风景的词……

那是今年九月的一个星期五傍晚。他刚下班,往证券街地铁站走,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度过眼前的周末,想着他的两个妞,就是诺玛和玛乔莉——两个人之间他得互相瞒着——他伸出手正要挖鼻子,突然,身后泰晤士河上游几英里处的天空中传来尖锐的破裂声和巨大的爆炸声。这“死亡标志”就在脑后滚过,很像炸雷,又不尽相同。过了几秒钟,声音又从前面响了起来,响亮、清晰,传遍了全城。夹叉射击。不是V—1炸弹,不是纳粹飞机。“也不是打雷。”他纳闷地想着,不由说出了声。

“是一根煤气总管。”一个拿着便当的女人正好路过,用手肘从后面顶了他一下,日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肿。

“不对,是德国煤气导弹。”她的朋友道——她的朋友是来这儿做某件日常大事的,金黄色的刘海卷曲着,用一块方格手帕束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斯洛索普:“要炸他,他们特别喜欢胖乎乎的、丰满的美国人——”一会儿,她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脸颊上,捏弄着,摇晃着。

斯洛索普招呼道:“你好,万人迷。”她叫辛西娅。他设法要到了她的电话,之后她挥手向他拜拜,重新挤进高峰期的人流中。

那是伦敦城里又一个生气勃勃的下午。成千座烟囱呼吸着,烘托起黄色的太阳,不知羞耻地朝天空里献殷勤。这些烟雾胜过白昼的呼吸,胜过邪祟的力量。它有一种王者风范,有生命,会移动。人们穿过街道、穿过广场,奔向四面八方。长长的混凝土高架桥在若干年无情又无趣的使用中已被涂上了雾灰、油黑、铅丹、铝白等颜色。在住宅楼一般高的废物堆包围中,数以百计的巴士在桥上缓缓移动,沿着弧形支桥向公路驶去。公路上挤满了军车队,还有高顶巴士、带帆篷的卡车、自行车、小汽车——这里,大家有着不同的起点、不同的目标,他们一起流动着,时不时有些阻滞。在这一切的上空,是巨大的、被烟气损毁的太阳残骸,还有阻塞气球、电线和烟囱。烟囱呈褐色,就像屋里的陈年旧木,不久褐色又加深了,越来越接近黑色——这也许是落日的兆头——是你的美酒,美酒和安慰。

这一刻是英国双重夏令时下午6点43分16秒。天空就像被敲打的死亡之鼓,还在嗡嗡作响。斯洛索普下身的伙计——什么呀?——没错,瞧他的军用内裤里头,那东西在悄悄变硬、动荡,随时会一柱擎天——万能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呀?

在历史上,甚至可能也在档案里(上帝保佑!),他曾经一度对空中显示物有过特别的敏感。可这种勃起又如何解释呢?

在马萨诸塞州明吉伯柔老家的公理会墓地,有一块古老的片岩墓碑,上面刻着一个画面:上帝之手伸出云层。由于两百年的火烤冰凿,那只手的边缘已多有蚀损。碑文写着:


康斯坦特·斯洛索普

之墓

(卒于1766年3月4日

享年29岁)。

死亡乃是天债,

我还了,你也不例外。


康斯坦特看到——不只是想象:那只石手从俗世的云层中伸出,边缘闪耀着夺目的光华,直直朝他指过来。下面,属于他的那条河,还有牧养巴克夏猪的那些山坡,都在低低私语。他的儿子威锐波·斯洛索普,其实还有这样或那样和斯洛索普沾了血亲的所有人,可以倒推九至十代,一直到最早的先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除了始祖威廉,所有的人都躺在落叶、薄荷和紫色的千屈菜下,沼泽边上的墓地则在冷漠的榆树和柳树的荫庇之下。墓地在一块长形的斜坡上,坡上尽是腐物。这里有浸析物、土壤同化物,有刻着圆脸天使的石头,天使都长了长长的狗鼻子。还有牙齿毕露、眼窝深陷的死人头骨,有共济会徽章、华丽的瓮缸、直立或被摧折的柳树、废弃的沙漏、随着来访者眼光的高低变化而上下起伏的地面,还有那些悼诗:像康斯坦特·斯洛索普的遗诗,采用了四方加单对的形式;像艾赛亚·斯洛索普中尉之妻伊丽莎白女士(卒于1812年)的遗诗,采用的则是“星条旗之歌”的活泼节奏:


别了,亲爱的朋友们,死神带我到这里,

贪婪的死神哟,在这里收割不息!

我必须躺着,等待基督复活、拯救众生,

他在《圣经》里教导我,有这样的圣谕。

读诗人,留意我的呼吁!要凝神青天,

在荣华鼎盛时,会看到死亡出现。

上帝的巨型织机在幽冥上界运转,

我们下界的审判只是他爱的丝线。


还有我们这个斯洛索普的祖父弗雷德里克(卒于1933年)以其特有的讥嘲和狡黠把爱米丽·狄金森的诗取来作自己的墓志铭,而且没有注明作者和出处:


我不能停下来等候死神,

死神便殷勤地停车接我。


大家一个接一个还了自己的天债,把剩下的部分留给家族血脉的下一个链环。他们先是贩卖皮货、当皮匠、贩盐、做熏肉,然后从事玻璃业、进入市镇管理委员会、建皮革厂、采掘大理石。方圆数英里的地方都成了墓地,落满了大理石的灰色粉尘——这些粉尘是这一带所有那些伸向他方的伪雅典式墓碑的呼吸和魂魄。总是伸向他方。金钱从远比任何家谱更复杂的股票交易里渗出去:伯克希尔的家里把剩下的钱投到了商业林上——林地绿色的外围逐渐缩小,以每次若干英亩的速度变成了纸张:手纸、纸币原料、印报用纸,成了大便、金钱和文字的媒介或底版。他们不是贵族,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打入社区名人录或者萨默塞特俱乐部。他们默默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活着的时候为周围无所不在的生命力所吸纳,死后则被墓地的尘土所包容。大便、金钱、文字是美国的三大真理,给流动的美国人以动力,也控制着斯洛索普家族,把他们永远和国家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

但是他们没有繁荣起来……他们仅仅繁衍了下来——然而,大约在从未远离他们的爱米丽·狄金森写出如下诗句的时候,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毁灭是刻板的、魔鬼的工作,

断断续续、点点滴滴——

失败绝非瞬间的结果,

潜损暗亏才是破败的规律。


但他们仍然要继续守在这里。对于别人来说,有一个明确的惯例,妇孺皆知:先挖光,再加工,取所能取直到无所可取,然后往西走,那里还多着呢。可是出于理由充分的某种惯性,斯洛索普家族逆潮流而动,一直待在东部的伯克希尔——守着洪水冲过的采石场和树木砍光的山坡,把这一切像签了字的忏悔书一样留在那片败草覆盖、日趋衰落的巫魔之乡。利润减少,子孙却旺。每隔一两代人,波士顿的家庭银行就会把各种编了号的信托金利息变成新的信托金,这些信托金在渐慢中、在无穷的连锁反应里、在他们刚好能意识到的水平上,一笔一笔地消亡着……但也没有真正降到零……

大萧条的发生给之前这一切不景气正了名。斯洛索普成长的时期,正值企业接连破产,衰败荒凉达到了顶点。那些神神秘秘的纽约富人们的庄园树篱重又归于绿野蓬蒿,房子的玻璃窗破碎无遗。哈里曼和惠特尼两家搬走了。草坪变得干枯。秋天来临时,远处不再有人跳狐步舞,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熟悉的蟋蟀、苹果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东风吹寒、秋雨潇潇:冬天必然会来临。

1931年发生了阿斯品沃旅馆大火。当时小泰荣正在莱诺克斯的姑姑和姑丈家做客。那是在四月间。他在陌生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听到姑姑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脚在楼梯上弄出纷乱的响声。他想到了冬天,因为爸爸也就是霍根经常在这个时候从梦中叫醒他,催他到寒冷的屋外去看北极光,而他的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梦影,不停地眨着。

看到北极光,吓得他屎都出来了。那发亮的帷幕就要一下子拉开了吗?穿着漂亮衣服的北方幽灵们要给他看些什么呢?

现在却是春天的夜晚,天空翻涌着红色的、暖橙色的光,警报器在匹兹菲尔德、莱诺克斯和利县那面的山谷里尖叫。邻居们站在门口,凝望着天空中雨点般密集的火星落在山边……“像流星雨,”人们说,“像国庆节的火星子……”当时是1931年,人们就是这样比喻的。火的余烬连续不断地落了五个小时,孩子们看得打起了盹,大人们则开始喝咖啡,谈论起以前发生的火灾。

这些是什么光呢?哪些幽灵在控制它们呢?假如这一切、这整个夜晚马上就要失控,帷幕就要拉开,让我们看到一个谁都没猜到的冬天……

双重夏令时下午6点43分16秒——此时此地,天空中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光芒渐放。他的脸在光照下变暗。周围的一切将逃遁一空,他也将迷失自我——家乡的人们向来不都是这般说法吗……纤弱的教堂尖顶竖立在秋日的小山边,白色的火箭即将发射,只剩倒计时的读秒了,礼拜天的日光从教堂玫瑰色的窗户照进去,沐浴、激励着讲坛上那些讲说上帝者的脸儿——他们正言之凿凿地说着:“这就是真实情况——是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巨手从云层中伸出来了……”


墙上挂着一个漂亮的铜炉,颜色已经发暗。炉子里燃着煤气,叶片状的火焰在轻柔地歌唱。火焰被调到上个世纪的科学家们称为“灵敏焰”的状态:从炉口喷出时看不见焰底,向上逐渐现出均匀的蓝光,悬燃于距喷口几英寸处,柔和的火焰形如小锥。只要屋里的气压略有变化,火焰就会有反应,所以人们进出时,火焰总会表示迎送。进来的每个人都满心好奇,却又表现得文质彬彬,大概是那张圆桌上的人在搞什么赌运气的活动吧。坐在桌旁的人全神贯注,丝毫不受干扰。你们这些雏儿、没吹过的喇叭,都靠边站着吧。

苏格兰步枪团的军官们穿着格子呢短裙,扎蓝绑腿,或穿礼服短裙,慢慢走进来,和美国士兵们聊着天……有牧师,有才下岗的地方兵和消防兵,裹着皱巴巴的毛料衣服,上面烟味很重——大家都是痛舍了一个小时的觉,来看个究竟的……还有一些衣着复古的女士,穿中国绉纱,颇有爱德华七世时代的风范;再有西印度人,轻轻地嘀咕着俄罗斯犹太人生硬的辅音串,还缀了些元音上去……不过,大多数人只是从这个祈神的圈子外切线般擦过,有的留了下来,有的去了别的屋子,谁也不去打扰那个身材瘦长的灵媒——他离灵敏焰最近,背墙而坐,棕红色鬈发紧贴在头上,像戴了顶无檐帽,高高的额头绷得不着一丝皱纹,灰暗的嘴唇翕动着,时而轻松,时而痛苦:

“罗兰一进入布利瑟罗的王国,就发现一切迹象都不妙……那些日月星辰,它们的位置和运动,罗兰是和你们一起仔细研究过的。可现在,它们都聚集到相反的一端,一起舞蹈着……不着边际地舞蹈着。完全不是布利瑟罗一向的风格,对,有些新鲜……有些新异……罗兰也感觉到了那种风,在人世间从没见过的风。他发现那风很……很欢悦,那支天箭也会随风飞走的。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四季不停,可罗兰以前只能感觉到阳世的风……属于他自己的风。但是……塞勒娜呀,那风,那风是无处不在的……”

这时候灵媒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一声呻吟……静默、难熬的一瞬。“塞勒娜,塞勒娜,你已经走了?”

“不,亲爱的,”她的脸颊上还沾着刚才的点点泪痕,“我在听哪。”

“这就是控制。这一切都源于一个难题:控制。控制第一次进入了内部,看到了吗?控制被嵌入内部。再也不用在‘外部力量’的控制下被动痛苦、随风转向了。就像……

“就像不再需要那只无形之手管理的市场,它现在能够进行自我创造了——从内部创造自我的逻辑、动力、风格。把控制嵌入内部就是认可已经发生的事实,也就是说你早就脱离上帝而存在了。只是你已经陷入了一种更深、更有害的幻觉。关于控制的幻觉。你以为A可以做B。其实这是假象。完全是假象。没有人能做什么事情。事情都是自己发生的。A和B都不真实,只是某些局部的称谓,而这些局部应该是不可分割的……”

“又是奥斯宾斯基式的谬论。”一个女人低声道。她挽着一个码头工人的胳膊,刚好从旁边“切”过。他们走过时,燃烧的柴油里混入了“迎风”牌法国香水的味儿。人群中有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姑娘,穿着盟军技术处的二等兵制服,名叫杰茜卡·斯旺来克。杰茜卡闻到了这种二战前的香水味,抬头看了一下——嗬,瞧那件上衣,大概要15个几尼,不知花了多少配给券呢!——很可能是从哈罗兹买的,自己穿这件衣服肯定会更漂亮。突然,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微笑着,好像在说:噢,是吗?天哪,难道她听见了?在这样的地方,她肯定听见了。

杰茜卡就站在请神的法桌近旁,低着头,浅棕色头发垂到两颊。棕色毛衣领上面的发隙里,露出白皙的脖颈。铜纽扣下的喉颈和胸脯里热乎乎的,一直热到血液里,连掌心都在颤动。她手里拿了五六支飞镖,是随意从墙上的镖板上拔下来的。她好像很清醒,轻抚着飞镖的羽毛尾叉,用指尖拂拭着,慢慢进入了略微的恍惚状态……

外面,又一枚火箭弹沉闷的爆炸声从东方滚了过来,震得窗户啪啪直响,连地板也在颤抖。灵敏焰先是扎下头去躲避,弄得桌子对面的影子跳动起来,朝另一间屋子的方向拉长开去——然后又高高蹿起,影子又都缩了回来,短到两英尺以内,再完全消失。昏暗的房间里,煤气还在嘶嘶作响。十年前在剑桥学士学位考试中成绩优异的弥尔顿·格洛明停止速记,站起来走过去关掉了煤气。

似乎是杰茜卡扔飞镖的最佳时机了:扔一支。头发甩动,两边毛料翻领下的乳房迷人地晃动着。空气中嗖的一声,啪!扎入了有黏性的纤维靶板,正中靶心。弥尔顿·格洛明的眉毛耸立起来,总在寻求感应的脑子又感应到了新的信息。

此时,灵媒变得焦躁不安,开始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很难说。这种请神会不仅需要“这边”阳世里的参与者性情相合,而且还要有一个基本的四方约定,四个环节缺一不可:罗兰·费尔兹帕(神灵)、彼得·萨克撒(附体灵魂)、卡罗尔·埃温特(灵媒)、塞勒娜(灵妻兼还阳者)。由于疲累、分神,加上空中阵阵噪声的干扰,神事进行到某种程度时开始瓦解。大家松弛下来,椅子咯吱响,叹息,清嗓子……弥尔顿·格洛明摆弄着笔记本,然后猛地合住。

杰茜卡立马踱了过来。没有罗杰的影子,她拿不准他是否要自己来找他,而格洛明虽然腼腆,倒没有罗杰的其他朋友那么可恶……

“罗杰说你现在要把抄下来的词数一数,给它们作图什么的。”她巧妙地阻止他提起刚才飞镖的事,她不想提,“你为了请神会才这样做的吗?”

“自主生成的文本,”格洛明在女孩面前很腼腆,他又是皱眉,又是点头,“一两篇乩语,对,对……我—我们在搞一个曲线术语表——是一种病理学,我们看到的某些代表性的形状——”

“恐怕我有点——”

“是啊。看看齐夫的最省俭原则:如果我们在对数轴上画出下标为n的单词P的频率及其排序n,”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没了词,不过她即便发懵的时候也风采依旧,“我们肯定会得到一条类似于直线的结果……但我们也有数据显示,曲线在某些——情况下,唔,这些情况实际上也差别很大,比如精神分裂症,它的前端相对平滑,然后逐渐变陡,像弓形……我认为,有了罗兰,有了这家伙,我们发现了一种典型的偏执狂——”

“哈。”她终于听懂了一个单词,“他说‘不妙’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眼睛一亮。”

“‘不’,‘相反’,没错,这里这些词的频率之高出人意料。”

“哪个词频率最高?”杰茜卡问道,“你们的头号词?”

“和往常的同类情况一样,”统计学家格洛明答道,用尽人皆知的口气,“是‘死亡’。”

一位年长的空袭执行长踮起脚尖重新点燃灵敏焰,他的身子单薄、僵硬,像蝉翼纱。

“呃,碰巧想到一个问题——你的疯小伙去哪儿了?”

“罗杰和普伦提斯上尉在一起。”她含义不明地挥挥手,“还是老一套,叫什么‘神秘微缩胶卷训练’。”就是被弄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玩一种与运气没多少关系的游戏“王冠和锚”,烟波语浪,觥筹交错,冬雨敲窗,淹没了“福克曼和阿帕契”乐队在BBC的演奏声。一直关在屋子里——有圆木形煤气炉,有围巾,抵御寒夜不成问题;尽可以拥娇娃、抱老婆,或者像他们现在这样,在斯诺克索这间屋里聚聚朋友。这里是一把保护伞,也许算得上漫漫二战岁月里少数几处真正的宁静之所,因为他们聚集在这里并非纯粹出于军事目的。

对此,海盗·普伦提斯朦朦胧胧有些感觉,这其实应该归因于他对等级的敏感:在这些人当中,他笑起来嘴巴总是像希腊军队的密集方阵。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完全是丹尼斯·摩根之流那种爱尔兰式的坏笑——他们俯视浓烟、对着被自己打掉的每一只龅牙小黄鼠呕吐一番,之后就会这样笑。

这种笑容对他、对“公司”都很有价值。人所尽知,“公司”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人——叛徒、杀人犯、性变态、黑人,甚至女人。开始时他们对海盗的价值还没什么把握,但他到后面越来越强,他们也就信心十足了。

“少将,这种事情你无法确切证实。”

“我们日夜不停看着他,他的肉体肯定无法离开房屋。”

“那就是他有同伙。用什么办法,比如催眠、药物——我也说不上——用这些东西给他施加影响,对他产生镇静作用。天哪,你下一步就要搞占星术了。”

“希特勒也搞占星术。”

“别忘了,希特勒是有神灵启示的,你我只是打工的……”

开始热了一阵,后来派给海盗的主顾就减少了。那阵子,他觉得自己的任务量刚好舒服。但他内心里并不满足。特种行动处那些出身书香的战争狂人们,他们是理解不了的。“啊,很好,上尉,”敲打着军情报告,拖着靴子,回声从官僚味的眼镜上反射出来,“好极了,什么时候在俱乐部给我们来一回真的。”

海盗要的是他们的信任,要的是他们体现在上等威士忌和拉塔基亚烤烟草香味中的粗粝之爱。他需要自己圈子里的理解,而不是斯诺克索这些迂腐的怪物和书呆子的理解——他们太忠于科学,又麻木得可怕。他肠子都悔青了,觉得在这儿自己还不如陌生人。在战争的国度里,可能只有这个地方才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

“根本搞不清他们心里想什么,”罗杰·摩西哥常说,“根本搞不清。《巫术法案》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年代和今天天差地别,想法也不一样,算是历史遗物了。可1944年的今天,我们身边的这些人突然又一个个都有罪了。我们的埃温特先生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他指了指屋子对面和加文·特雷佛尔聊天的灵媒,“从窗户里拥进许多人来,把这个强悍、危险的家伙拖出去关进‘苦艾丛’,罪名是‘以欺骗手段使用某种魔法招来死人灵魂到其所在现场让这些灵魂与在场之活人进行交谈’哦天哪多么愚蠢的法西斯垃圾呀……”

“小心了,摩西哥,你又忘记‘客观’的原则了——搞科学的人不该有这种想法,不该。不科学,对吧?”

“屁!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难道你感觉不到今晚有东西从门口进来了?偏执多疑症在泛滥!”

“对了,这正是我的强项,”海盗说出口又发觉太唐突,连忙掩饰道,“不过那么复杂的活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好……”

“哦。普伦提斯。”眉毛和嘴巴都在正常位置。宽容。哦。

“这回你应该到我们这边来,让格罗思特博士用脑电图示波器给你检查一下。”

“呃,可惜我不在城里。”回答很模糊。有些东西需要保密,随便说一句话就可能造成毁掉许多船舰的后果。他对摩西哥都不敢完全信任。目前的行动有很多层级,有内有外,一层层移向靶心的时候,文件配送名单越变越短,每张纸片、每件作废的备忘录、每条打字机色带也渐渐进入销毁指令中。

以他的猜测,摩西哥顶多只是偶尔从统计角度协助一下公司最近称为“黑翼行动”的疯狂计划,比如分析得到的有关外国军队士气的数据什么的,也就是计划里一个边边角角的人物。海盗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今晚在这里充当的角色是给摩西哥和室友泰迪·布娄特拉皮条。

他知道布娄特是去某个地方用缩微胶卷拍东西,然后通过海盗转手给摩西哥,再由摩西哥收集起来,交给“白色幽灵”。那里驻有一个无所不包的机构,叫“促降计划”,即“促进投降心理情报计划”。“投降”的是谁,没说清楚。

盟军内有上千个骗人的监测计划,海盗搞不清摩西哥是否还另有参与。这些计划是美国人和一打流亡政府入住伦敦之后才蜂拥而起的。奇怪的是,德国人渐渐变得与它们不相干了。每个人都在窥视,“自由法国人”计划向维希政府的卖国贼复仇,卢布林共产党瞄准着华沙的影子政府,“希腊人民解放军”里的希腊人紧盯着保皇党人,说着各种语言的未遣返者们梦想通过愿望、拳头、祈祷迎回他们的国王、共和国、冒牌元首或者只风行了一个夏天、秋收前就销声匿迹的反政府运动。有些人惨死于东区弹坑的冰雪之下,尸体到春天才被发现,连姓名都无人知道;有些人长期酗酒、抽鸦片,从白日的乖戾中求得解脱;大多数人则在不自觉中销蚀,销蚀掉自己的灵魂,逐渐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在游戏中陷入无止境的喋喋不休,日复一日地自我批评,希求引来专注的目光……海盗脑子里的那个外国人到底是谁呢?不就是镜子里那个失去祖国的东印度水手,那个最可怜的流浪者吗……

哦,他觉得摩西哥是受了“他们”的骗,陷入了这种勾心斗角,很可能牵涉到美国人,或者俄国人。有志于搞心理战争的“白色幽灵”既收罗了几个美国人,也收罗了几个俄国人:有行为主义者,有巴甫洛夫的信徒。海盗对此不感兴趣。引起他注意的倒是罗杰,每次拿到胶卷,他的热情都会见长。不正常呀不正常:自己居然有意看别人染上恶习。他感到,有人在利用自己这位朋友,这位临时的战争难友,做一些不光彩的事。

他又能怎样呢?如果摩西哥自己愿意说,他倒是能想想办法,保密问题可以暂时撇开。问题是摩西哥自己讳莫如深——和海盗对于“黑翼行动”内部情况的讳莫如深不是一回事。他的缄默中更多的好像是羞于启齿。今晚摩西哥拿信封时脸上不是有些躲闪吗?眼睛飞快地在屋角里打转,一副干色情勾当的样子……哼。认识了布娄特——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像小姐搭上了大家公子,搔首弄姿。那姿势简直太无可挑剔了,胜过二战以来拍出的任何照片……至少胜过那些活人的照片……

瞧,摩西哥的妞来了,正往屋里走呢。他立马发现了她。她身上散发着清韵,没有烟火气、喧嚣声……他是在看她的气场吗?她看见罗杰,笑了,眼睛极大……黑睫毛,没有化妆(要么就是海盗没看出来),头发拳曲地披在肩上——她在男女混合的高炮连里干什么呀?她应该在军营小吃部里给人倒咖啡。他突然间感到肤痛难当——老笨驴!他居然对他们俩有一种纯粹的爱,别无所求,只求他们平安。对此他常常有别的说法,叫“关心”,或者“喜爱”,大家明白的……

1936年,海盗爱上了一个官员的妻子——按照她的说法,那是在一个“艾略特式的四月”,当时的天气还比较冷。她叫斯科皮娅·莫斯蒙,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快捷麻利。她丈夫克莱夫是塑料方面的专家,离开剑桥在皇家化学制品公司工作。海盗是职业军人,却在那一两年里回归了平民生活,或者说放纵了一把。

他真的有那种感觉。他们驻扎在苏伊士以东,在巴林之类的地方,周围永远弥漫着木哈拉克那边传来的原油臭味,喝下去的啤酒里掺着自己的汗滴,太阳一落就不许出军营一步,性病发生率却是98%。他们这支脏烂的、被太阳烤焦的军队,保护着酋长和石油收入,使其免受英吉利海峡以东任何势力的威胁。虱子和痱子使他们痒得发狂,又欲火冲天(这种情况下手淫简直是受酷刑),整天狂饮——即便如此,海盗还是隐约看破天机,产生了疑虑:生活正在将他遗忘。

本来,海盗觉得自己与英国美妙的生活和光滑的小腿不啻于天地相隔,只能徒然幻想,不料黑白分明的斯科皮娅竟使这些幻想神奇地化为真实。为了给公司解决纠纷,克莱夫外出办差,其中一站是巴林,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这种平衡使海盗心里多少松弛了一些。他们装成陌生人参加派对,可是她从来学不会装模作样,总要不经意地瞥一眼屋子另一头的他,他则在努力寻找归属,像是忘了自己已是别人的属下。派对呀、爱呀、钱啊,这些东西他都一无所知,这个发现使她动心。他在帝国化的、已成定式的(他33岁)行为方式中,还能保留这一刻纯真,过着近乎苦行的生活,而自己竟是他最后的放纵,对此她芳心大动,喜欢得死去活来——不过她还年轻,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些东西,不能像海盗一样理解“在黑暗中舞蹈”那首歌词的真正含义……

他会谨慎从事,不会告诉她的。可很多时候又痛苦难当,忍不住拜倒在她脚下,明知道她不会离开克莱夫,嘴里却哭喊着:“你是我最后的缘分,除了你我再也没机会了……”尽管毫无可能,心里还是希望抛弃西方人可怜的生活规律……可是一个人又能——33岁的他又能从哪里开始呢……“到此打住吧。”她并不生气,反而笑了(她竟然笑了),好像这个不现实的问题逗笑了她——其实,他那种没有止息的疯劲儿也弄得她丢了魂,她被征服、被撕裂(和射在波斯湾军内裤里的时候相比,现在有了爱的荨麻项圈套着他、套着他的阴茎),她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在这种背叛克莱夫的疯狂中,而且疯狂得忘记了是在背叛他……

反正这种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罗杰·摩西哥和杰茜卡又摊上了类似的事情,第三方是一个叫海狸的。海盗冷眼旁观,从未对摩西哥说过什么。对,他是在等待,想看看罗杰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下场——部分的他、决不愿幸灾乐祸的他,站在海狸和他所代表的克莱夫们一面,希望他们是胜方。另一部分的他(另一个自己?)却好像又期望罗杰改写自己当年的失败,而这个“自己”是否“道德”,他还得打个问号……

“你是个海盗,来到这儿,把我抢到你的海盗船上,”最后那天她对他款款轻语——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天,“一个良家女子,一场普通的暴力。你强奸我。我做‘公海上的红色妓女’……”迷人的游戏。她早些想出来就好了。最后一天——竟然是最后一天!——他们一直在做爱,从下午到黄昏,从白昼到夜晚,好几个小时,爱得化在一处。感觉上那间借来的房子轻轻晃动着,屋顶亲昵地下降了一英尺,灯也从原来的地方摇摆开来,泰晤士河对面,某一片车马行人隔水送来带着咸味的吵嚷声和船上的钟声……

就在他们身后,在低垂的天空和海洋相接处,政府的猎犬们嗅着味儿来了,正在一步步逼近——棒打鸳鸯的来了,那些圆滑的二性子,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僚,他们并不执意惩罚他或逮捕他,只要把她安全送回去就满意了。他们的逻辑很合理:重创一回,他就会浪子回头,回到这个煮硬的老鸡蛋般的世界里来,回到它的行规和安排中来,马儿要跑,又要乖巧……

他是在滑铁卢车站和她分别的。那儿有一帮人兴高采烈地为将赴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弗雷德·罗珀神奇侏儒公司送行。侏儒们穿着深色冬装——精工细作的小上衣、卡腰的大衣,在车站上到处跑,拿着人们赠别的巧克力大嚼特嚼,排成队拍新闻照。透过最后一扇窗户、最后一扇车门,他看到斯科皮娅的脸色苍白得像滑石粉,不由心如锤击。一阵脆笑与祝福声从神奇侏儒和他们的崇拜者那里传来。海盗想:唉,看来我得回部队了……

车子在向东行驶。罗杰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穿着柏帛丽雨衣的身子弓得像吸血鬼德拉库拉。杰茜卡穿着本色毛料外衣,袖子和肩膀上沾着千万滴亮晶晶的小水珠,像雨水织成的薄网。他们希望在一起,在床上,安安静静,充满爱意,可今晚却要出泰晤士河以南到东边去,受命见某位活体解剖高手,要在圣菲力克斯教堂的钟声敲响一点之前赶到那里。老鼠们累得跑不动的时候,除了它们已经永远跑完的路程知道,今晚还会有谁知道呢?

她的脸靠在车窗上,呼出的气雾罩住了车窗,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朦胧,冬天的另一种光效应。车窗的另一面,破碎的雨花向后飞着。“为什么所有的狗他都要亲自出马去偷呢?他不是管理人员吗?干吗不雇一个打杂的?”

“我们管他们叫‘工作人员’。”罗杰答道,“宝贝,我不知道波因茨曼为什么做那些事,他是巴甫洛夫派,是皇家研究员。对这些人我能知道什么?他们和斯诺克索那边的人一样难缠。”

他俩今晚都心情不佳,脆弱得像韧化不足的玻璃,烦怨的应力矩阵只要随意碰一下,就有碎裂的可能——

“可怜的罗杰,可怜的宝贝,他正在打一场可怕的战争呢。”

“好了,”他摇着头,愤怒的“婊”或者“嫖”到底没有爆出来,“噢,你真是太聪明了,”罗杰语无伦次,只好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给嘴巴帮忙,雨刮器自顾自地扫动着,“还开炮打过一些V型飞弹,你和你的男朋友,亲爱的海狸鼠——”

“海狸。”

“对了。你们那些人才智不凡,自然名气大得很。不过最近你们没打下什么火箭对吧,哈哈!”说着,挤出最轻蔑的笑容,嘴抿着向两边咧开,鼻子和眼睛周围都起了皱纹,身体在皮座椅上一蹦一蹦的,“和我一样,和波因茨曼一样,哼,如今这年月,谁的种比别人纯呀,嗯,心肝儿?”

她的手伸在外面,几乎碰到他的肩膀,脸颊枕在一只手臂上,头发散开来,慵懒地打量着他。和她还真吵不起来。他真累啊。她的沉默就像抚慰的双手,让他们的屋角、被褥、桌布这样不起眼的地方都安静下来……他们第一天见面,在电影院里看《与我同行》那部糟糕的电影时,他就看见她脱下长手套后白皙的双手在四处游弋,还感觉她忽而橄榄色,忽而琥珀色,忽而又咖啡色的眼光透入了自己的肌肤。为了打量她,他迄今已在自己的芝宝打火机上浪费了大量涂料稀释剂。打火机捻子已经焦黑,烧得又短又秃,朝气变成了小气,黑暗中,各种各样的黑暗中,蓝色的火焰在打火机边缘闪动。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观赏她脸部的变化。每打一次火,她的脸部就变一回。

在某些短暂的瞬间,特别是最近和她面对面的时候,那些表情他反倒分不清了。两个人同时产生了一种迷惘,怪兮兮的那种……就像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又不止如此,身体上竟然多了个人……之后——两分钟之后,两周之后——谁知道呢——又分而为二的时候,才明白其中的真相:他们刚才融为一体,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合体怪物……他一次又一次诅咒这种生活,因为他的生活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于超越自己观察能力的结果——现在,魔术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发生了,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第一次:他无法推翻这一观察结果。

他们的见面是好莱坞喜欢称之为“巧遇”的那种。那是在保留着18世纪风格的坦布里奇威尔斯市中心,罗杰开着老式美洲虎去伦敦,杰茜卡在路边吃力而优美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盟军技术处的深色军装裙飘起到车把上,极不纪律地露出了黄褐色长袜上方的黑布条和珍珠般晶莹的屁股,得——

“嗨,宝贝,”尖锐的刹车声,“别搞错了,这里可不是温迪米尔的后台哟。”

她当然明白。“哼,”一缕鬈发垂下去,把鼻子弄得痒痒的,使她的反唇相讥更见尖刻,“他们还会让小毛孩儿进那种地方,我可长见识啦。”

“呃,”他已经习惯人们说他长得憨小了,“也没人招女童子军吧?”

“我二十了。”

“哇塞!够资格一路搭车到伦敦了,喏,就这辆美洲虎。”

“可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在贝特附近。”

“噢,那就坐个来回喽。”

她把脸上的头发甩开:“你妈妈知道你这样出来跑吗?”

“战争就是我妈妈。”罗杰朗声说完,斜过身子来打开车门。

“这就怪了。”一只沾满泥巴的小脚在踏板上犹豫着。

“来吧,宝贝,你这样会耽搁执行任务,把自行车搁那儿,把裙子弄好,进来吧,我不会在坦布里奇威尔斯的大街上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火箭就在这瞬间落了下来。妙啊,妙啊。一声闷响,如空洞的鼓声,离城里有一段距离,刚好不至于有危险,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响声却恰好把她送上了和这个陌生人一起行进的百英里行程:她猛地扑上车来,像跳芭蕾,浑圆美妙的臀部一转,坐在了空座位上,秀发瞬间散开如扇,手在下面扫理着军装色裙子,动作优雅得像展翅飞翔的鸟儿。所有动作在爆炸的震颤中完成。

他感觉好像看见了一种阴森森的、长了很多瘤节的东西从北方天空升起,颜色比云要深,或者说变化比云快。她会不会因此依偎着他,求他保护呢?无论有没有火箭落下,他都压根不敢相信她会上车,惊慌之下,不仅没把波因茨曼的美洲虎挂成低挡,反而倒退起来,压倒了自行车。嘎巴声中,车子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这下只好听你摆布了,”她叫道,“完全听你的。”

“嗯哼。”罗杰的脚在踏板上换来换去,终于找到了挡位,车子嗡的一声怒吼,朝伦敦开去。不过,杰茜卡并没有听他摆布。

战争,噢,就是罗杰的妈妈,冲掉了所有温柔的东西,连微弱的希望和赞扬也冲得四散;在云母灯光下,在罗杰矿石般、墓碑般的心里,“妈妈”灰色的潮水把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全不顾那些痛苦的呻吟。已经六年了,她总是若即若离,可望而不可即。他已经忘记了第一具尸体,就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去的情景。时间已经那么久远了,好像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他去的那座城市就是死神的接待室:他就在那地方处理文件、签合同、数日子。根本不是小时候心目中那恢弘的、花园般的、充满历险的首都。于是他成了“白色幽灵”里的“冷面小生”,就像一只自顾自用数字拉网的蜘蛛。他和部门里的其他人不和,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狂人——什么千里眼,疯子魔术师,意念致动专家,星际旅行家,聚光体。罗杰只是个搞统计的,从来没做过带预兆的梦,从来没用心灵感应的方式发送或接收过信息,也从来没有直接和来世联系过。如果真有那些东西,就会以数字形式显示在实验数据中,肯定的……反正他们那些东西,他只能接近到这个距离、肯定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心理部的人脾气不好,这一点都不奇怪——那些在他们地下室走廊里踱步的人,偏差大了去了,绝对有3个Σ!基督呀,能叫人态度好吗?

他们只有一个需要,很明确,昭然若揭,这使他很恼火……没错,那也正是他的需要。可一方面他们在计算卡方、抛齐纳牌,在研究灵媒们含糊而令人压抑的话语;另一方面死亡的人数却在上升。面对这样的现实,你还怎么给“心理”的东西打上科学的旗号?情绪沉稳时,他觉得坚持干下去对勇气是一种锻炼。但大多时候他诅咒自己:为什么没去搞射击控制,或者给炸弹组绘制“每吨标准杀伤率”坐标图……只要不是和刀枪不入的死神搅和在一起,吃力不讨好,干别的什么都行……

他们驶近一团屋顶燃着的火光。消防车从旁边隆隆开过,和他们走同一方向。这里砖铺的街道和沉寂的墙壁令人压抑。

罗杰刹了车。前面是一堆人,有工兵、消防员、白色睡衣外面套着黑色大衣的街坊,还有夜间遐想联翩、把消防员们摆在特殊地位的老太太们:“不,请你们别给我用那个大管子……哦别……你们那些可怕的胶靴难道不能脱掉吗……是是正是——”

摆了松散的警戒线,每隔几米就站着士兵,一动不动,有点神神叨叨的。英伦保卫战也没这么正规过。这些新型导弹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可以给公众制造空前的恐怖。杰茜卡注意到,一个巷子里停了辆墨黑的帕卡德,里面坐满非军方人员,黑色衣装,白领子在阴影里显得很僵硬。

“他们是谁?”

叫成“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他耸耸肩:“不怀好意的一群。”

“你看,是谁在说话?”不过,他们的笑容衰老而机械。有一段时间,他的工作有点使她痴迷:漂亮的飞弹剪贴簿,太可爱了……他悲叹:杰茜卡呀,别把我当成冷酷、盲目的科学家……

热浪扑打着他们的脸,液流射进火里,激起灼眼的黄色。猛烈的气流冲得挂在屋顶边的一把梯子摇来晃去。屋顶上,在夜空映衬下,身穿防护雨衣的身影挥动着胳膊,集合在一起传达命令。半个街区之外的裸焰灯照亮了潮湿的、焦炭般的房屋,也照亮了整个救火过程。接在拖泵和重型车上的帆布软管在液流压力下绷得紧紧的,匆忙扎好的接头处喷出星星点点的冷液,冰冷冰冷的,在跳动的火焰中闪耀着黄光。某个地方的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约克郡口音,冷静从容,指挥别的部门开往城里其他地方。

罗杰和杰茜卡本可以停下来帮帮忙的。不过,他们都是英伦保卫战的战友,在漆黑的凌晨应征入伍,哭喊着求人发慈悲,那些鹅卵石和柱子却无动于衷——那些日子里,慈悲这东西太缺了……他曾经恼怒、厌倦地对她说过:等你从第n堆瓦砾中把你的第n个人或第n个人的一部分拽出来的时候,自己就没太多感觉了……n的值可能因人而异,但麻木是迟早的事,很遗憾……

除了心力交瘁,还有一点:即使他们还未脱离战争状态,也起码发觉一种缓慢的退出已经开始了……他们从来没有空间和时间谈这个问题,也许没必要。不过两人都很清楚,一起在战争状态中相依偎,总比退出后和“后方”的纸张、火灾、卡其服、钢铁打交道要强。其实,“后方”是个设计得并不精密的骗局和谎言,要把他们拆开,要颠覆爱情,代之以工作、心不在焉、自找的痛苦和悲惨的死亡。

他们在伦敦南边一些阻塞气球下面的“免入区”找了一所房子。这座城镇在'40年的时候撤空了,但还在“管制”之下,还在部里的名单上。罗杰和杰茜卡非法入侵,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罪行,除非真的有一天被抓起来。杰茜卡搬来了一只旧娃娃、一些贝壳,还有她姑姑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花边内裤和长筒丝袜。罗杰把住在空车库里的几只鸡吆喝跑了。他们每回来这儿,其中一个人总会记得带一两朵鲜花来。夜里,爆炸声、车辆声不断,风从丘陵另一边把海浪的最后一次拍打声也带了过来。早晨起来坐在小桌旁(桌子的一条腿不太好,罗杰临时用棕色细绳修了一下),喝杯酒,抽支烟。他们从来很少说话,他们抚摸、对视,他们一起笑,他们诅咒分手。这里边远、饥饿、冷冽——多数时候他们谨小慎微,不敢冒险生火——但他们想拥有这个地方,这种愿望特别特别强烈,所以即便碰到的困难比政府宣传的还要大,他们也甘愿承担。他们在相爱。去他妈的战争!

今晚的猎物弗拉吉米尔(也可以叫伊利亚、谢尔盖、尼古拉,全看医生的兴致了)正在朝地窖入口潜逃。这个锯齿状的入口里面应该是幽深、安全的。他记得钻过这种黑糊糊的地方,甚至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因为有一只爱尔兰塞特猎犬,浑身散发着煤烟味,一见他就咬……还有一次,自己从一群孩子中逃出来,最近又经历了一次突然爆炸——爆炸发出巨响和强光,把屋墙炸塌,砸伤了他的左后腿,伤口还没长好,还需要舔舐。可是,今晚的危险不一样,没那么猛烈,是一种有计划的偷袭,他还不大适应。他在这儿的生活都是光明正大的。

天在下雨。偶尔有风的摇曳。一阵气味传来,他觉得很陌生,因为他从未靠近过实验室。

那是乙醚的气味,散发自皇家外科学院研究员爱德华·W.A.波因茨曼。狗在一处残墙边消失了,最后一瞬间尾巴尖轻轻一晃就不见了。几乎同时,医生的脚踩进了一个抽水马桶静张以待的桶眼里——他太专注于猎物了,没看见。他狼狈地弯下腰,把埋住马桶的残渣拽松了些,嘴里骂着所有那些粗心人,但不包括他自己,而是专指这座塌屋的主人(如果还没被炸死的话),或者随便哪个该收这个马桶又没有收的人——看情况,马桶卡得很紧……

波因茨曼先生拖着一条腿,走到一段残破的楼梯前,在烘栎木栏杆柱的下半截上甩砸着马桶,又不敢出声,怕惊动了狗。马桶纹丝不动地弹回来,木柱一阵颤抖。这是在嘲笑他——好啊!他坐到直通天空的楼梯上,试图把这该死的玩意从脚上扒下来。扒不下来。他看不见狗,却听见狗的脚指甲发出轻轻的嗒嗒声,成功地把地窖变成了避难所,而此刻,他甚至无法把手伸进马桶,解开该死的靴带……

波因茨曼将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搔着紧靠鼻子下面的地方,决心战胜慌乱。他站起来,等血凝住,再次奋起,顺着夜里千丝万缕的绵绵细雨上蹿下跳,奋力调整好身体平衡,然后一瘸一拐、叮叮当当地朝车子走回去。他得让摩西哥帮他一把——希望他没忘了带手提电灯……

一会儿之前,罗杰和杰茜卡找到了他,当时他藏在联立房组成的街道一端。他游弋的地方前两天才遭过V弹袭击,炸掉了四座住宅,整整四座,外科手术般干净利落。早夭的房屋木材和雨淋后黏结的灰土发出柔和的气味。街道上绷着绳子,一个哨兵静静地坐在废墟最近处一座未遭损坏的房子门口。不知他有没有和博士说过话,反正两个人这时候没有任何表示。杰茜卡看见两双普通颜色的眼睛,从巴拉克拉瓦帽盔眼孔里向外注视着,使她想起中世纪戴着头盔的骑士。可能他今晚是为国王来这儿和什么怪物搏斗的?废墟在等着他,堆成一个斜坡,斜坡上方是堵在那里的后墙残骸,像V形臂章,莫名其妙地配在条木织成的网格上——从那些地板材料、家具、玻璃、灰泥块、长长的墙纸碎片、劈开或碎裂的托梁看,这里曾经是某个女人经营多年的闺房,现在却成了黑夜里随风飞舞的散草。废墟里,一根铜床柱闪着光,谁的胸罩缠在上面,白色,缎子,有花边,战前的精品,如今只落得一团乱结……刹那间,她心头涌起一阵无法控制的迷乱,积存在心里的所有怜悯都飞拥过去,把它当成了一只危难重重、被人遗忘的小动物。罗杰打开了车尾的行李箱。两个男人翻来翻去,拿出了大帆布袋、乙醚瓶、网和犬哨。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一流泪,毛线眼孔后面那双矇眬的眼睛便会更加起劲地搜捕猎物。可是,那个没了家的可怜的小东西……还在夜雨里等着主人,等着房子重新在身边复原呢……

这个细雨无边的夜晚也发出了狗被淋湿的味道。波因茨曼好像是离开了一会儿。“我真是神经病。这时候我本该和海狸在什么地方相拥相抱,看着他点烟斗的,可我却在这里面对这个打猎的侍从、这个研究灵魂的人。我的统计师哎,你究竟是什么人哪——”

“相拥相抱?”罗杰的声音几乎发尖,“相拥相抱?”

“摩西哥。”博士在叫他。他叹着气,脚上套着抽水马桶,毛线帽盔也偏了。

“你好,你那样走路不累吗?我想应该……先从门里放进来,这样,然后,哦,好的。”说着他把门又关上,夹住波因茨曼的脚踝,这样马桶就搁在罗杰的座位上了。罗杰半靠在杰茜卡的腿上:“现在使劲拉,把力气全使出来。”

博士一边在心里骂着“小兔崽子”、“看笑话的蠢货”,一边摇晃着用另一条腿站稳,发出哼声,马桶来回运动起来。罗杰抓住车门,紧盯着脚没入马桶的地方。“我们要是有点凡士林,就可以——可以润滑的东西。等等!波因茨曼,你在这儿等一下,别动,我们会摆平的……”小伙子一阵激动,钻到车底下去摸曲柄轴箱的插栓,这时候波因茨曼发话了:“没时间了,摩西哥,他会逃跑的,他会逃跑的。”

“太对了,”摩西哥又钻出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电筒,“我把他惊出来,你张网等着。你肯定自己走动没问题吗?如果他往外冲的时候你摔倒什么的,那就糟了。”

“发点慈悲,摩西哥,”波因茨曼跟在摩西哥后面嗵嗵地往废墟那边走,“别吓着他,这里可不是肯尼亚之类的地方。要知道,我们需要他尽可能接近标准状态。”

标准状态?标准状态?

“罗杰。”罗杰叫道,用手电筒给他发出“短—长—短”的信号。

“杰茜卡。”杰茜卡踮起脚跟在他们后面,低声道。

“来吧,伙计,”罗杰在诓狗,“这瓶乙醚很香,给你的。”他打开长颈瓶,伸到地窖口里摇晃着,然后打开电筒。狗从一辆生锈的婴儿车里往外看,影子上下晃动着,舌头垂出来,一脸的怀疑。“嘿,是努斯鲍姆夫人(馅饼炸弹)!”罗杰学着星期三晚上BBC中弗雷德·爱伦的口吻大声道。

“你可能在早(找)拉西?”狗答。

罗杰闻到了乙醚浓烈的气味,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来吧,朋友,一下子就过去了,没什么感觉的。波因茨曼只是想数一下有几滴唾液,没别的。就在你的颊上切个一点点大的口子,漂亮的玻璃试管,没什么担心的,对吗?经常摇摇铃。令人兴奋的实验室世界,你会爱上的。”乙醚好像飘到狗那儿了。他想塞住瓶子,往前走了一步,脚踩进一个坑里,身子斜了一下,伸手想胡乱抓个东西稳住身体。瓶塞从瓶子上掉下来,永远埋进了坍屋最底层的废墟里。波因茨曼在上头喊:“海绵,摩西哥,你忘了带海绵!”一个灰白色圆形物掉了下来,上面尽是眼儿,在电筒光里蹦出蹦进。“这家伙挺活泼啊。”罗杰伸出双手去抓,乙醚无阻拦地洒开来。最后,他把海绵罩定在手电筒的光柱里,狗在婴儿车里痴痴地看着。“嚯!”他倒出乙醚,浸湿海绵,海绵在他手边卷成冰冷的一团。他把瓶子全部倒空,然后用两根手指夹着湿海绵,摇摇晃晃地朝狗走过去,同时将电筒从下巴底下照上来,脸上做出吸血鬼模样,吸引狗的注意。“真理的——时刻!”他扑了下去。狗斜跳开,从罗杰身边飞快跑过。同一时刻,罗杰还在拿着海绵往前冲,头朝下扑进婴儿车,把婴儿车压碎了。隐约中他听到博士在上面哀叫:“他跑了。摩西哥,快点啊!”

“快点。”罗杰攥着海绵,把婴儿车脱衬衫般甩下来,解放了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技术似乎蛮专业的。

“摩西哥——”哀声又作。

“好的。”罗杰在地窖的乱石中跌来撞去,终于又回到外面。他看到博士在对狗实施包围,网已经张开,高高举着。雨一刻不停地落在这个精彩的场面上。罗杰环行着,以便和波因茨曼形成对狗的钳形夹击之势。狗此刻站在一处尚未倒下的后墙残块边,爪子扣住地面,露出了牙齿。杰茜卡在半途上等着,双手插兜,抽着烟观望。

“嗨,”哨兵吼起来,“你们。你们这些傻瓜。离开那堵墙,那墙可是没根的。”

“你有香烟吗?”杰茜卡问。

“他要逃了。”罗杰尖叫一声。

“罗杰,看在上帝的分上慢一点。”他们一步步试探着往上走,竭力保持坍屋的平衡。那些交错的杆臂结构随时可能塌下来,把他们埋进去变成死人。他们逐渐靠近猎物——那只狗一会儿注意医生,一会儿注意罗杰,头迅速转来转去。他困在角落里,试探性地咆哮着,尾巴不停地向角落两边扑打。

罗杰拿着电筒朝后面移动时,狗(或者狗的某些神经回路)想起了最近从身后传来的另一种光亮——那次大爆炸引起的光亮,使他后来饱受痛苦和寒冷煎熬的那种光亮。后面来的光亮表示死亡/张网欲扑的人则可避开——

“海绵。”博士尖叫道。罗杰向狗飞扑过去。狗朝波因茨曼的方向冲去,脱了身往街道上跑。波因茨曼呻吟着,拼命甩动马桶夹住的脚——他扑了个空,惯性使身子转了180°,网像雷达天线一样升起来。罗杰也没能收住冲势,嘴里和鼻子里全沾了乙醚。博士的身子又旋回来,罗杰朝他斜撞过去,被马桶痛击了一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被网罩住,在里面挣扎。破损的屋梁发出咯吱声,雨打湿的灰泥块在塌落。他们头上的断墙开始摇晃。

“离开那儿。”哨兵吼道。可是网里的两个人越想挣扎离开,墙就摇晃得越厉害。

“我们要遭报应了。”博士颤声道。

罗杰寻找着博士的眼睛,想看看是不是真心话,可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里此时只有一只白白的耳朵和一缕头发。

“滚一下。”罗杰提议道。他们想办法一起朝街道方向滚了几米,这时墙有一部分倒塌下来,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他们成功地回到杰茜卡身边,没有再造成任何损失。

“他顺着街道跑了。”杰茜卡帮他们取掉网子时说了一句。

“没关系,”博士叹息道,“反正都一样。”

“哦,不过时间还早呢。”罗杰说话了。

“不,不。算了吧。”

“那您用什么来代替狗呢?”

他们又行动起来。罗杰握方向盘,杰茜卡坐在他们中间,抽水马桶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去,这时候博士才回答:“也许这是个信号。也许我应该拓展拓展研究领域了。”

罗杰瞥了他一眼。闭嘴,摩西哥。不要去琢磨这些话的意思。他又不是谁的上司——据他所知,他俩地位相同,都是向“白色幽灵”的准将汇报工作。不过有时候——罗杰的眼光又一次从杰茜卡胸部的黑色毛料边扫过去,落到了博士的毛线帽盔及露出的鼻子和眼睛上。他觉得博士不只需要他的好心、他的合作。他还想要他本人,就像要一只良种狗……

那他干吗还要来这儿,继续帮他捉狗呢?他心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疯子呢?

“博士,你今晚要不要回那边去?这位小姐要搭车。”

“我不去,我要留下来。不过你可以把车开回去。我得和斯佩克特罗医生谈谈。”

此刻,他们的车子渐渐驶近一座长长的临时砖体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是哥特式天主教堂,现在改造成了维多利亚风格。不过,当时修建这些教堂,与其说是通过改造相应的某些迷误而通达天上的任何神灵,毋宁说是扭曲了目标,是怀疑上帝实际的居所(有些人甚至怀疑上帝的存在)。当时,人们经历了一系列空前残酷、空前触目惊心的时刻,故而修建教堂的那些人心不在天堂,而在于恐惧,在于慌不择路、仓皇逃命,离开工厂的浓烟、街头的粪便、没有窗户的寓所,离开茂密如林的、冷漠的传动皮带,离开蜂拥着老鼠和苍蝇的影子国度——这一切告诉人们:那一年,上帝很难发什么慈悲了。这座肮脏、拉长的砖体建筑叫做“圣维罗尼卡耶稣真实面像结肠和呼吸系统疾病医院”,其中住着一位凯文·斯佩克特罗医生,是神经学家、打游击的巴甫洛夫派。

斯佩克特罗是“那本书”最早的七个拥有者之一。你要是问波因茨曼“那本书”是哪本书,他就会哧哧一笑。以罗杰推断,那本神秘的书轮流由几个共有者掌管,每周一换,而本周就是斯佩克特罗随时都会被人造访的时间。轮到波因茨曼的那一周,别的人也是这样在晚上来到“白色幽灵”的。罗杰听到过他们在走廊里认真、低沉地密谈,伴着鞋子疾速的踢踏,就像舞鞋在大理石上发出的声音,搅人梦魂,远而弥坚。波因茨曼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在其中又总是鹤立鸡群。不知现在穿了马桶的响声如何?

罗杰和杰茜卡把博士送到一个侧门口。博士没入门中,只剩下门梁上一段铭文倾斜的笔画和饰纹间雨水滴落的声音。

他们转身朝南走。仪表板上的灯发出温暖的光。探照灯搜索着雨夜的天空。纤弱的车子在路上颤抖。杰茜卡迷迷糊糊睡着了,身子歪来歪去,弄得皮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雨刮器有节奏地扫开雨水,在玻璃上画出歪斜的亮痕。已经两点了,该回家了。

圣维罗尼卡医院。他们坐在一起,离“战争神经官能症”病房不远。这样的夜晚他们已习以为常。高压灭菌器里面蒸着一堆精制的钢骨头。蒸汽飘到鹅颈灯的灯光里,忽而会变得很亮,两个人打着手势的影子有时从雾汽中穿过去,像迅猛挥砍的刀子一般。夜色包围中,两张脸像往常一样,都不动声色、不露行迹。

漆黑的病房犹如半开的文件柜,里面储存着痛苦,一张病床就是一个文件夹,从床上传来哭叫声,病痛折磨的哭叫声,犹如发自冰冷的金属器物。今晚凯文·斯佩克特罗将拿着注射器和针头,十几次走进黑暗中,让他的“狐狸”们镇静下来(“狐狸”是他对病人的通称——如果能绕着大楼跑三圈,而做到不去想任何一只“狐狸”,那就能包治百病了)。这时候,波因茨曼总是坐在那里,等他回来继续谈话。他很高兴能利用这些短暂的间隙,在这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休息一下。书脊上磨损的金箔字母在闪光,蟑螂们围住了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渍,冬雨从窗外的排水管里流下……

“你的脸色还是老样子嘛。”

“还不是那个老杂种,把我害苦了。斯佩克特罗,天天这样斗,我都没……”绷着脸,垂下头在衬衣上擦眼镜,“该死的普丁比我想象的难对付,他总是玩一些……老年人的把戏,让你措手不及……”

“主要是他年纪太大。真的太大了。”

“唔,年纪大我还能对付。可他特别浑——这个杂种,从来不睡觉,一直在算计——”

“我不是说他老,不是,我是说他所处的地位。波因茨曼?你的地位还没有他优越,不是吗?你的机会也没有他那么多。你和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打过交道,当然应该清楚他们有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自命不凡……”

波因茨曼自己的“狐狸”也在等他,在外面,在城里。战争的赐予呀。而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就是先知的洞穴:蒸汽弥漫,女巫的喊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是夜神的宣泄……

“波因茨曼,既然你要问,那就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事儿。”

“是吗?”沉默。“违背人伦?”

“省省吧,这和人伦有关系吗?”说着,朝病房出口抬起胳膊,几乎像法西斯在敬礼,“不,我只是在寻找一些方法,实验的方法,解释其中的原因。没办法做到。才给我拨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斯洛索普。你知道他的价值。就连摩西哥也认为……嘿,还是那些老生常谈。预知。意念致动。他们那帮人,有自己的问题……假如你有机会研究一个真正的经典案例……某种病理的案例,机体很完善……”

一天晚上斯佩克特罗问:“如果他没做过拉兹洛·雅夫的受试,你还会对他这么热衷吗?”

“当然会。”

“唔。”

想象一下:有一枚导弹,爆炸以后才能听见它向你飞来时的声音。倒过来!整整齐齐地剪出一段时间……倒放的几英尺胶片……火箭弹爆炸,降落速度比声音还快——然后才从炸弹里传出降落的声音,这时候人已经死了、火也烧起来了……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幽灵……

巴甫洛夫对于“对立感知”特别感兴趣。我们不妨称之为一簇神经元,在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其作用是区别快乐与痛苦、光明与黑暗、统治与臣服……但如果以某种方式,比如让他们挨饿、创痛、震惊,或者阉割他们——使其进入其中一种越界状态,超过清醒意识的极限,超过“等价时相”和“反常时相”,就会削弱对立感知,突然间一个偏执狂病人就产生了,本来想做主人,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奴隶……本来想得到爱,现在却承受着自我世界的冷漠,并且——巴甫洛夫在给珍妮特的信中写道:“我认为,超反常时相正是削弱病人对立感知的基础。”我们的疯子、偏执狂、躁狂症、精神分裂症、道德低能症——

斯佩克特罗摇摇头:“你颠倒了刺激和反应的关系。”

“根本没有。想想吧:他在外面的一个地方,能感觉到它们飞来了。提前几天。这还是反射,一种对已经存在于空气中的东西所发生的反射。我们的构造太粗陋,感觉不到那种东西,可是斯洛索普能感觉到。”

“这样说就成超感知了。”

“不如说是‘一种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次感觉刺激’。它一直存在着,我们本可以看得见,可是没人去看。在我们的实验中,这很平常……我认为是M.K.彼得诺娃第一个观察到的……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在研究的最初期就观察到了……她只是把狗带到实验室里——特别是在神经官能症的实验中……第一眼看见实验台、技术员、迷离的暗影,或者接触到凉风,我们可能从未弄清的一些次刺激就能使他产生反应,使他进入越界状态。

“斯洛索普就是这样。可以这样设想。在伦敦的户外,周围的那种气氛——如果我们把战争本身看作实验室?V—2导弹打过来的时候,先是爆炸,然后是降落的声音……这样就把刺激的正常次序给颠倒了……因此,他可能会在转过某个街口、走上某条街道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

沉默降临了。雕刻着此时沉默的,是梦中的呓语,是隔壁遭到导弹袭击后发出的呻吟,是夜神的孩子,他们的声音在病房污浊、一股药味的空气中袅袅不绝。他们在向主人祈祷:不论迟早,让每个人都宣泄一回,每个人,在这寒冷而痛苦的城市里……

……这时候,地板又一次变成巨大的电梯,推着你向天花板移动,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此时回放如下:墙向外炸开,砖块和灰泥块大雨般落下,死神的拥抱和惊吓使你突然瘫下——“我不知道老爸我肯定是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周围都是火整个头上都在冒烟……”血从已经疲软的残断动脉里喷出,屋顶上的石板掉下来砸在床中间,电影院里的吻进行了一半便没有了下文,你一动也不能动,痛苦地盯着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达两小时之久,你可以听见他们在两边的座位上哭叫,身体却无法动弹……突然整个屋子亮了起来,安静得可怕,亮得胜过早晨在薄如纱布的毯子里看阳光,没有任何影子,只有凌晨两点无言的安静……还有……

就这样跨入越界状态,就这样妥协。就这样,对立意识合而为一,不再对立——可是,今晚充斥于病房的,到底是斯洛索普捕捉到的导弹爆炸场面,还是这种“去极”、这种神经“紊乱”?要这样治疗多少回,才能彻底消除病态呢?就这样来势凶猛,反复发作,反复再现爆炸场面,又不敢完全投入,完全投入就等于彻底完蛋:“医生我咋知道自己能回来?”医生回答:“要相信我们。”马后炮,空话,表面文章——相信你们?——咱们彼此心知肚明。……斯佩克特罗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但还是撑着……就因为痛苦还继续存在……

有些人到底还是完全投入了,他们每次精神发泄后总会焕发新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某一时刻里完全忘记痛苦、忘记自我……写字板已经擦净,新东西还没有写上去,手和粉笔悬在阴沉的冬日里,悬在这些可怜的人类写字板上方——他们盖着政府的毛毯战战兢兢,他们被麻醉,他们以泪水和鼻涕洗面,他们的悲哀很真切,从很深的地方涌流出来,叫人猝不及防,显得超常迅猛……

波因茨曼对她们是多么渴求啊!漂亮的宝贝们。他灰褐色的内裤不知趣地、世俗地因欲望而近乎胀破:他需要利用她们的纯洁,在她们身上写下新的话语,写下自己,写下自己阴暗的强权政治之梦,写下爱的痛苦所期许(哦,此前一直是暗示)的另一种心灵状态……她们在铁床上躺成一排,多么诱人啊!她们的处女膜,那些毫无雕饰的、性感的宝贝儿……

市内的圣维罗尼卡汽车站就是她们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们的脚刚刚踏上那里的仿镶木地板,口香糖踩成了炭黑色,人们在夜里呕吐的东西漫了一层,淡黄、透明,如众神的体液。还有废弃的报纸,没人读过的、撕成镰刀状碎片的传单,陈旧的鼻屎,开门时轻轻吹入的黑色污垢……

你在这些地方一直等到清晨,把自己融合在车站里白亮的灯光中。你对到站时间表了然于心,了然于那颗空洞之心。你知道这些孩子们是从哪里跑来的,也知道这个城市里没人接她们。你的温雅打动了她们。你从来无法确定她们能否看透你的空洞。她们还不愿与你对视,纤细的腿一刻也静不下来,手织长筒袜软耷耷的(弹性全都交给战争了),但很迷人:小脚后跟一直不安分地踢着帆布袋和长木椅下有些磨损的手提箱。天花板上的喇叭通报着出发和抵达的车次,先用英语,然后用其他流亡者语言。今晚的目标经过长途旅行,一路上没睡觉,眼睛红红的,衣服皱巴巴的,大衣当了枕头。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疲惫,感觉到她身后广袤的睡乡。这时候你真的无私无欲……一心想着如何庇护她,成了旅客助理。

你身后是一队队穿制服的男人,队排得很长,黑夜一般长。他们一路踢着“小差”包,大多不说话,慢慢朝出口走。出口的门上涂了米色漆,但一代代油漆工们在门边上画了些钟形曲线,表示告别之意。门隔一阵子开一下,便有冷风钻进来,把一批人送出去,又关上。一个司机,或者是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检查车票、护照、休假证明。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入这漆黑一团的矩形之夜,消失了。走了,战争把他们带走了,后面的人也已拿出车票。外面的汽车吼叫着,不大像是交通工具,倒更像固定不动的机器,地面以极低的频率颤动着,和寒气混在一处,似乎在暗示:只要走出屋内明亮的灯光,你就像遭到黑夜的突然袭击,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军士、水手、海军、空军。一个一个,去了。碰巧在吸烟的人可能会多拖延一会儿,微弱的小火星晃来晃去,划出橙色弧线,一下,两下——没了。你坐在那儿,半斜着身子注视他们,你那肮脏困倦的小宝贝开始抱怨。你是不会理她的:有这么多人不停地离开这里,你的欲望如何才能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得到满足呢?今晚,成千的孩子从这些门里走出去,却难得有一个小孩在某个夜晚里走进来,从这里走向你那张失去弹性、沾满精液的床——风从煤气厂吹过来,混合着更为浓烈的湿咖啡渣霉味、猫粪味,还有汗味,来自挤在一个角落里的那些人——他们脸色苍白、大汗淋淋,狼狈不堪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有人随意打个手势,就悄悄走掉或者上前拥抱。人们静悄悄地排着紧凑的长队……数千人离开……只有不正常的小游粒偶然从主流中游移开来……

波因茨曼虽然饱受折磨,但现在马上就要得到一只章鱼了——不错,是一只巨大的、恐怖片里才有的八脚鱼,名叫格里高利:灰色,黏糊,一刻也不安分,在伊克·里吉斯码头的临时畜栏里一颤一颤地缓慢移动……那天,海峡附近刮着大风,波因茨曼戴着自己的巴拉克拉瓦帽盔,眼睛都冻僵了;波尔吉耶维奇医生把厚大衣的领子翻上去,把皮帽拉到耳朵上;才出生几个小时的章鱼使他们的呼吸里充满臭味。那么,波因茨曼会如何摆弄这只章鱼呢?

答案已开始自己长出来了:开始时是小胚囊,毫无特征,第二个回合就开始变化了……

那天晚上——肯定是那天晚上,斯佩克特罗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离开了那些狗你的感觉有何不同……如果你的实验对象一直是人的话。”

“那你就应该给我提供一两个呀,而不只是大章鱼——你是不是认真的?”两个医生紧紧盯着对方。

“我不知你会如何处理。”

“我也不知道。”

“把章鱼拿走吧。”他的意思是不是“忘掉斯洛索普吧”?惊心动魄的一刻啊。

接下去波因茨曼推出了自己著名的笑声。这种笑声在经常遭遇难言和悬念的黑夜生涯中为他尽到了仆从之职。“别人总是要我豢养动物。”他说的是多年前的一个同事,现在已经去世了。这个同事曾经对波因茨曼说,如果他在实验室外面养一只狗,就会更有人情味、更热情。波因茨曼试过,他真试过。那是一只猎趖,叫格洛斯特,他觉得很可爱,不过尝试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导致他生气并进而失去耐心的终极原因是这只狗不懂得逆转自己的行为。它会打开门让雨和春天的虫子进来,却不懂得关上……它打翻垃圾、在地上呕吐,却不会打扫——谁能和这样的畜生一起生活呢?

“章鱼手术时很温顺,”斯佩克特罗抚慰道,“在切除大量脑组织的情况下还能存活,对猎物的无条件反应非常稳定——在它们眼前放只螃蟹,砰!触角就伸了出来,用它施毒液、吃晚饭。还有,波因茨曼,它们不会吠叫。”

“哦,不过没有……水池、水泵、过滤设备、专门的食物……剑桥那边的条件就很好。我们这儿人人都他妈是吝啬鬼。他娘的都怪隆施泰特反击战,肯定是的……政治战务管理处只资助那些和打仗有关系的、马上有用的项目——你也知道的,最多一周就要见效。是啊,章鱼太奢侈了,连普丁都不要,真的,连那个老幻想狂都不要。”

“你可以教它们很多东西。”

“斯佩克特罗,你不是魔鬼,”眼睛盯得更专注了,“对吗?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合理的刺激源。这个斯洛索普计划的核心一定是在听觉上,其逆转也在听觉上……伙计,我这辈子也见过个把章鱼的大脑,别以为我没有注意过那些发达的视神经叶。嗯?你想拿视觉动物来糊弄我。那些该死的导弹落下来的时候能看到什么?”

“燃烧。”

“唔?”

“红色的火球。像流星一样落下来。”

“胡说。”

“格温迪前两天晚上看见的,在德普福德。”

“我想要的,”波因茨曼在桌子对面轻声地说——桌上放着皮下注射器滚烫的针头——此时他的身子斜着,正好位于灯光中心,苍白的脸显得比说话的声音还要羸弱,“我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一条章鱼,而是你那些宝贝狐狸。他娘的。一只,小小的,狐狸!”


有东西在冒着浓烟的城市里耀武扬威,大把大把搜集着皮肤光滑漂亮的、洋娃娃般的苗条姑娘。她们哀哭着……洋娃娃般哀哭着……其中一张脸忽然伸到面前,然后嗵一下!正在注视的眼睛被米色的眼皮和僵硬的睫毛盖住,狠狠地关闭了,砸出长长的、沉重的回响,在杰茜卡的脑子里翻滚。这时候她自己的眼皮霍地睁开了。她清醒过来,正好听到爆炸声最后的余响,严峻而锐利,是冬天的声音……罗杰也醒了一会儿,嘟哝一声,好像是“操,疯了”,便又打着盹睡去了。

她伸出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摸过滴答的钟表,摸过熊猫迈克肚子上脏旧的绒毛,摸过一个空奶瓶——奶瓶里插着鲜红的大戟花,是从一英里外公路旁的一个花园里采来的,最后摸到了本该放香烟的地方,却没发现香烟。她钻出被窝,走到屋子中间,停在两个世界交界处,这间寒冷的屋里便出现了一个健美的白色身影。哦……她把他一个人留在温暖的被窝里,自己在粗粝的黑暗中冷得瑟瑟发抖,光脚踩在寒冬紧缩的木地板上,走起来感觉像冰一样滑。

她的烟放在客厅的地上,就在炉子前的枕头之间。罗杰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喷了口烟,一只眼眯着,开始收拾,把他的裤子叠好,把衬衫挂起来。之后慢慢走到窗前,拉起不透光窗帘,试图透过玻璃上的凝霜往外看:外面的雪地上,只有狐狸、兔子、长期丧家的狗和冬天的鸟儿踩过的足迹,却杳无人踪。干涸的水沟也覆盖着白雪,穿过树丛,通向他们至今不知其名的小镇。她用手掌遮住香烟。灯火管制令好几周之前就取消了,而这里又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时间,但她还是很小心,避免让人看到亮光。赶夜的卡车驰往南北两方,飞机布满天空,然后一架架向东飞去,这里便又归于宁静。

他们可能是在旅馆里安歇了,按照“AR—E”规格,搜了身,不许私藏照相机和望远镜?这座镇子,这所房子,这些罗杰和杰茜卡交叠的弧线,在德国的武器和英国的规章制度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这里好像并没有危险,但是她很希望周围还有别的人,希望这里是一个村子,她自己的村子。探照灯可以留下,照亮黑夜;阻塞气球可以热闹而友好地装点拂晓——所有的一切,包括远处的爆炸声,都可以尽情盘桓,只要没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死人……难道不能这样吗?只有令人兴奋的事情,只有声音和光明,只有夏天才来临的暴风雨,只有善意的雷声?——哦,生活在一个为暴风雨而兴奋的世界里!

杰茜卡从自己身上飘飞起来,看见自己在观看夜晚;她腿张开飞翔着,垫肩般的白色,身影周边在黑暗中光滑如绸缎。只要没有东西落到这里,落到构成威胁的距离,他们还是十分安全的: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那些银碧枝干的小树丛伸向空中,触摸、梳理云朵;黄昏时分,大批穿着青棕色制服的人由车队运送到前线去执行神圣使命,他们面无表情、目视远方——奇怪的是,他俩待在这里,竟与这些使命毫不相干……蠢货,你不知道在打仗吗?是在打仗啊,可是——你看,在这里,杰茜卡穿着姐姐半新的睡衣,罗杰完全光着身子在睡觉,战争在哪里呢?

除非战争碰到他们身上。除非有东西掉下来。V—l火箭落下来还有时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V—2火箭却是在听到声音之前就已击中目标。也许,他们像是在《圣经》里,像是在北方鬼气森森的古老童话里,其中没有战争,没有无线电上天天报道的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他们没有理由不,嗯,不把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

罗杰曾经给她解释过V型炸弹的一些统计数据:从天使的角度看它们在英国地图上的分布,和从这里的地面看它们的几率,两者有何不同。她差点就弄懂了:差点明白了他的泊松方程,只是没办法把两个东西连在一起,把自己强作镇定的日子和纯粹的数字一个个连在一起,而且还能同时看见二者。总有些局部滑进滑出的,无法看清楚。

“罗杰,为什么你的方程只是给天使用的?我们这里的地面上为什么不能用一些呢?难道没有一个我们也能用的方程,可以帮我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我身边都是些统计盲呢?”他今天还是往常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亲爱的,根本没门儿,除非袭击地点的平均密度是一个常数。就连波因茨曼也不懂这一点。”

火箭袭击地点在伦敦的分布情况和课本里泊松方程的预测完全一致。数据越来越多,罗杰也越来越像个预言家了。心理部的人在走廊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他想在餐厅或什么地方声明清楚,这并不是预知……我什么时候欺世盗名过?我只是把数字套入一个著名的方程而已,你们也可以查书自己做呀……

此时,他小小的办公桌被一张发着微光的地图铺满了。这张地图就是一扇窗户,不是通向冬日的苏塞克斯,而是通向另一片天地。那是伦敦的幽灵,现身于墨水间,上面标着地名,画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分成576个方块,每块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火箭袭击地点用红色圆圈表示。根据泊松方程可以算出:在随机选取一定数量的袭击地点作为总数的情况下,多少方块不会受到袭击,多少方块会分别遭受1次、2次、3次或更多次袭击。

一个锥形烧瓶在小圆炉上沸腾。蓝色的炉火变幻着,在瓶中流动的水泡间纠缠交结。古老破旧的课本和数学论文散置在桌上和地上。其中还有杰茜卡的一张快照,在罗杰的“惠特克和华生”牌相机下窥望。早晨时,那位头发花白、瘦削如针的巴甫洛夫学者迈着绷紧的步子去实验室——那些狗在实验室里等着他,嘴巴张开,固定在那里,唾液被冬寒冻成银色,从每一根露在外面的漂亮瘘管里流出来,滴入蜡杯或刻度管。每次他都顺路在罗杰打开的门前停下来。屋里的空气成了蓝色——屋里的人夜间吸烟,寒冷漆黑的早班时接着又吸烟头,才有了这种蓝色。污浊恶心的空气。不过他还得进去,照例喝下早晨的一杯。

他们俩都知道,这种关系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奇特。如果有一个反波因茨曼者存在,那一定是罗杰·摩西哥。医生也承认,这位年轻的统计学家不太赞同身体研究。他忠诚于数字和方法,而不是敲桌子、想入非非。在从0到1的区间里,也就是在“不是什么”和“是什么”之间,波因茨曼有把握的就0和1两个数字。他无法像摩西哥那样,在区间内的任何地方都游刃有余。像他当年的老师巴甫洛夫一样,在他的想象中,大脑皮层是一些微型的、非开即关的成分构成的组合体。有些成分一直处于明亮的兴奋状态,其他成分则处于黑暗的抑制状态。明与暗的大小和形状不停地变化着,但每个点的状态只有两个:清醒或睡眠。1或0。“累积”、“反变”、“辐射”、“集中”、“相互诱导”——整个巴甫洛夫大脑机制学说都建立在这种双稳态假设上。但在摩西哥看来,该学说应该建立在0、1区间上,也就是概率上,而波因茨曼却把中间的东西排除于其理论之外。如果或然性是0.37,那么停止计数时他地图上的某个方块可能只遭到1次轰炸;而同一方块遭到第2次轰炸的或然性就是0.17……

“难道你没办法从这张地图上……”波因茨曼给摩西哥递上一支自己的“基浦路斯·东方”香烟——他所有的实验服内面都缝了专用口袋,把烟深藏其中。“算出来哪些地方进去最安全,最不会被炸到?”

“没办法。”

“可是肯定——”

“每块地方下一次遭到轰炸的可能性完全相等。轰炸点并没有分群。平均密度是个常数。”

地图上没有丝毫的不一致。只有一个典型的泊松分布,悄然、规律地在方块间穿行,完全符合规则……向预定的形状发展……

“可那些已经被轰炸过几次的方块,我是说——”

“抱歉。那叫蒙特卡罗谬误。不管某个特定的方块内落入多少次,以后落入的可能性还是完全不变。每次的落点互不影响。炸弹不是狗。没有联系。没有记忆。没有条件反射。”

对巴甫洛夫学者说这样的话,好极了。要么是摩西哥一贯自负、不顾别人的感受,要么是他心里很清楚,故意这样说。火箭的落点之间是没有什么联系——没有反射弧,没有负诱导律……所以……他每天走进摩西哥屋里,都像去做痛苦的手术。摩西哥那种唱诗团少年的表情,那种大学生的俏皮,使他越来越毛骨悚然。可他又必须进去。摩西哥怎么能那么自在地玩弄这些随机的、可怕的符号?他天真幼稚,也许还不明白——也许:他在玩耍中拆毁了历史的殿堂,使因果律本身受到冲击。如果摩西哥这一代人到头来都是这样子,那结果会怎样?“战后”也将只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时刻中制造出来的一些“事件”?没有联系?这是历史的终结吗?

“罗马人,”一天晚上,罗杰和牧师保罗·德·拉·纽特博士喝醉了——或者说是牧师喝醉了,“古罗马的牧师们在路上放一个筛子,然后等着看哪些草茎会从筛眼里钻出来。”

罗杰马上找到了关联。“我在想,”他的手摸遍所有的口袋,该死,怎么连一支都没有——哦有了,“这会不会遵循泊松……咱们看看……”

“摩西哥,”牧师身子前倾,显然带有敌意,“他们用筛子眼里长出来的草茎给人治病。他们把筛子看得很神圣。你如何处理你放在伦敦上面的筛子?你如何使用你的死亡之网里长出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公式而已……

罗杰很想让别人明白自己说的东西。杰茜卡理解他。如果人们不明白,他的脸色就会变得惨白阴沉,像隔了火车车窗的脏玻璃,又像隔了模糊不清的银白色栅栏,中间添了许多的距离,使他更加遥远,孤独的身影也越发朦胧。这一点在认识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当时,他斜过身子打开美洲虎的车门,却肯定她不会上车。她看到了他的孤独,在他的脸上,在他发红的、咬过指甲的双手间……

“哦,这不公平。”

“公平极了,”她感觉罗杰有些愤世嫉俗,很幼稚的样子,“人人平等。被炸的机会均等。在火箭的眼里是平等的。”

她对着他做了个费伊·雷的表情,眼睛圆睁到极致,红红的嘴巴作势欲张开尖叫。他终于笑起来:“哦,打住吧。”

“有时候啊……”她想说什么呢?说他应该永远可爱、永远需要她,千万别像现在这样做空中飞翔的统计天使,从来没下过地狱,说起话来却像最堕落的那一个……

普伦提斯上尉说他是“廉价的虚无主义”。有一天在“白色幽灵”附近一个结冰的池塘边说的。当时罗杰咂着冰柱走开去,仰躺在雪地上,学着天使的样子,挥舞胳膊嬉戏。

“你是说他白拿钱……”向上看,再向上,海盗饱经风摧的脸像是没入了云端,最后,连她自己的头发也堕入那双深沉的灰眼睛里了。他是罗杰的朋友,他不是在游戏,也不是在贬损罗杰。依她看,他对这类脂粉堆里的事一无所知——反正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她已经——可怕的骚女人——咳,又没什么事——可是,那双她从来看不透的眼睛是那么令人陶醉,那么那么迷死人,真的……

“很明显,那边等待发射过来的V—2越多,”普伦提斯上尉道,“他逮中一个的可能性就越大。当然,不能说他没有一点贡献。可我们所有这些人呢?”

“哦。”后来她告诉罗杰的时候,罗杰点点头,目光散开来,思考着这个问题。“操,又是顽固的加尔文主义。交易。他们为什么总要从交换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呢?普伦提斯想要什么,又一种贝弗雷奇提案?给每个人指定一个‘痛苦商数’!好极了——在评估委员会面前,犹太人的得分点就很多很多了:进集中营,丢掉肢体或者主要器官,失去妻子、情人、好友——”

“我知道你会生气。”她喃喃道。

“我没生气。没有。他是对的。是廉价。没错,那么他想要什么——”他抬起头,在拥挤、昏暗的小客厅里踱着阔步。客厅里到处挂着刻板的猎狗画像,他喜爱的那些猎狗们警觉地僵立着,周围是只存在于死亡幻境的田野;画上用的亚麻籽油年代越来越久,那些草地也就越来越金黄,金黄、秋意、死气,胜过战前的希望——希望结束一切变化,希望享有一个漫长、静止的下午,那只模糊不清的松鸡永远在起飞,瞄准器顺着紫色的山坡对准暗淡的天空,可爱的狗儿警觉地嗅着永恒的气味,头上的炸弹永远将落而未落——这些希望是那么不加掩饰,那么不设防,使罗杰在虚无得最廉价的时候也不忍把这些画取下来,变成墙纸。“我整天和胡言乱语的疯子一起工作,你还能希望我怎么样?”杰茜卡叹息:啊,天呀!然后把漂亮的腿蜷到椅子上。“他们相信死而复生、心灵传感、预知、透视、意念搬运——杰丝,他们相信这些东西!而且——而且——”他的话卡住说不下去了。她忘记了自己的不快,从宽大的佩兹利涡旋纹花呢椅上下来抱住他,裙子里温热的大腿和隆起的阴部靠近他,使他的阴茎发热、勃起:于是她的最后一点口红便消失在他的衬衫上、肌肉上、抚摸中,肌肤相交,亢奋,血涌——她怎么能知道,又怎么能如此准确地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话呢?

心灵传感。今晚他在梦中,而她却待在窗边,深夜不寐。她又拿出一支宝贵的香烟,借着前面一支的余火点上,心里特别想哭一场——她把自己的局限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无法给予他应有的保护,使他避开那些东西的侵害:那些可能从天空落下的、那天(那天的雪径咯吱作响,低垂的、挂满冰须的树形成拱廊……风摇动着透明的雪片:紫色和橙色的虫子纷纷涌向她长长的睫毛)他没有承认的东西,还有波因茨曼和波因茨曼的一种荒凉……这种荒凉也属于罗杰……她每次都能在他身上看到……科学家的不偏不倚。那些手——她不寒而栗。此刻的雪地上和寂静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敌人的影子。她放下不透光窗帘。那些手也可以像折磨狗一样折磨人,而且永远感觉不到人的痛苦……

今晚的院子里和小径上悄声来往的,是一群偷偷摸摸的狐狸和一帮胆小怯懦的野狗。外面的干道上,一辆摩托车放肆得像战斗机,咆哮着从村子旁驰过,向伦敦而去。大气球飘在空中,缀满珍珠;空气十分宁静,早晨下了场快雪,雪花至今还附着在钢缆上,白茫茫的,像薄荷棒糖,逶迤地伸入长夜。可能曾在这些空室里安眠的那些人已经被风吹散了,有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是否梦到了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孩子们眼里美好的圣诞,而不是那些羔羊,挤在光秃秃的山边,沐浴着可怕的星光……或者梦到了歌儿,滑稽、美妙、真实到极点,醒来时却无法想起……和平年代的梦啊……

“什么样的梦?战争之前的?”她知道,当时自己已来到人世,是个孩子了,但她指的不是那时候。他们喝着一瓶蒙哈榭酒,海盗送的,一直放在厨房窗边保鲜。BBC国内节目里播着布兰克·布里奇变奏曲,夹杂着电流声,却可以梳理脑子里的乱丝。

“唔,好的,”他用嘶哑的、倔老头般的声音说着,伸出颤抖的手,以自己所知的最淫秽的方式挤压她的胸部,“小妞,那要看你说的是哪一场战争喽。”他又来了,喔,喔,口水在他的下唇角处涌起来,涌出来,流下来,流成一条银线。他太鬼了,他练习过这些下流的——

“别胡闹,罗杰,我是认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他在琢磨这个问题,嘴两边露出了酒窝,朝她怪笑着。她心想:我三十岁时的样子是……脑子里闪过几个孩子、一座花园、一扇窗户,还有“妈妈,这是什么呀……”的声音,菜板上放着黄瓜、棕色洋葱,灿黄的野胡萝卜花点缀着一片幽深、翠绿的草地,还有罗杰的声音——

“我只记得那件事情很愚蠢。愚蠢得无以复加。没什么要紧事。噢,爱德华八世逊位了。他爱上了——”

“我知道,杂志我也读。可是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

“是……就是他妈的愚蠢,再没什么了。整日杞人忧天——杰丝,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游戏,围兜,女友,黑巷子里一只长着小白脚的猫咪,全家在海边度假,盐水,煎鱼,骑驴,桃红色塔夫绸,一个叫罗宾的男孩……

“忘得没那么彻底,我还能都想起来。”

“嗯。可我记得的东西却——”

“噢?”两个人都笑。

“大量吃阿司匹林。大多时候都在喝酒,或者喝醉。费尽心思把西装弄得更合身。鄙夷上流社会又拼命模仿他们……”

“哭呀哭,呜呜呜——”他伸手到她毛衣侧面,找她最怕胳肢的地方,他知道在哪儿。她停止说话,咯咯笑起来。她的身子弓起、扭动,在他滚过来的时候躲开,从沙发背上弹开去,身体又完全恢复了原状。这时,她已经变得浑身怕痒了,他可以随便抓住脚踝、手肘——

恰恰在这个时候,火箭突然爆炸了。可怕的爆炸声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空气、时间,整个气氛都改变了——玻璃窗在冲力下向内打开,又带着木头发出的尖声,嘭的反弹回去。这个过程中,整座房子仍在颤动。

他们的心嗵嗵直跳。超强的压力使耳鼓绷紧,嗡嗡作响,疼痛不已。看不见的火车在屋顶上不远处疾驰而过……

此时,他们像画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说话,无力抚摸对方。奇怪的感觉。死神刚才进了餐具室的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执著而耐心,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来胳肢我吧。


(1)

TDY宣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

伦敦,英格兰

1944年冬

基诺沙小子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星,美国

亲爱的先生:

我有没有打扰过你,不管你生活中的什么事,真的有没有?

你忠实的,

泰荣·斯洛索普中尉

邮件待领部

基诺沙,威斯康星,

美国

几天之后

泰荣·斯洛索普先生

TDY宣泄病房

圣维罗尼卡医院

本查珀门,E1

伦敦,英格兰

亲爱的斯洛索普先生:

从来没有过。

基诺沙小子

(2)

精明的小家伙:嗷,我把以前的那些舞都跳了个遍,我跳了“查尔斯顿”,还—还有“大苹果”!

善舞的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2. 1)

小家伙:呸,那些舞我都跳了个遍,我跳了“卡索耳步”,还有“林迪”!

老兵痞子: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3)

小职员:嗯,他一直在躲我,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斯洛索普事件。如果他能让我负责的话——

上司(傲慢地):你!基诺沙小子不可能有一秒钟认为你……


(3. 1)

上司(难以置信地):你?不可能!基诺沙小子会有一秒钟认为你……?


(4)

那一天,他从天那边用炽热的字母给我们送来了所有我们将会用到的单词,也就是我们今天享用着的、编成词典的单词。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结束时,泰荣·斯洛索普把他那温和的声音,那从此荣登经典、风靡歌坛的声音,试探地、缓缓地推向空中,来唤起“小子”的注意:“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头上一团白色,医生倾过身子唤醒斯洛索普,开始实验,这时候文本“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的各种变体充满了他的整个意识。针滑进了他肘弯外侧的静脉里,毫无痛感:根据需要,10%的阿米妥钠,一次1cc。


(5)

也许你真的愚弄了费拉德尔菲亚、戏弄了罗切斯特、耍弄了乔利埃特。但是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


(6)

(升天和献祭的日子。全国大庆。烤焦的脂肪,滴落的、烧成盐褐色的鲜血……)你杀了夏洛茨维尔的仔猪,验讫,福雷斯特希尔斯的马驹,验讫。(声音弱了下去……)拉雷多的羊羔。验讫。哦—哦。等等。这是什么,斯洛索普?你从来没有试过那基诺沙小子。快点,斯洛索普。


我的拳头里有个决心,

你可别大发雷霆,

再一次—参军——

快—点,斯洛索普!


那关我屁事,杰克逊,

给我“破鸭子”就行!

快—点,斯洛索普!


这里没人爱我、懂我,

他们想找地方送走……我……

拍拍我的头,量量我的脑,

把针尖朝我的血管扎!

斯洛索普,快点!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今天我们想再谈谈波士顿。你还记得吧——我们上次谈了罗克斯伯里的黑人。做这个事你不太好受,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你能不能加把油呢?好——斯洛索普,你在哪儿?你看到了什么吗?

斯洛索普:哦没有,没有很清楚……

坐着高架地铁轰隆隆进去,正是波士顿,陈砖上覆盖着钢铁和一张复写纸——


节奏控制了我,

哦宝贝看辣(那)摇摆摇摆摇摆!

是哟辣(那)节奏控制了我,

只觉整个世界都唱起歌来,

嗨,我从未听过,声音这么甜美,

贝森街口都有歌声在飞,

既然我已被辣(那)节奏控制,

酷起来,让我们摇摆摇摆摇摆,

来吧……酷起来,让我们……摇摆!


黑色的脸,白色的桌布,碟子旁整齐地摆放着非常锋利的餐刀,在那里闪烁微光……烟草和“青梅”燃烧着大量烟雾,混合在一起,像酒一样刺激,让人眼睛发红:李(你)的四(是)酒抽一点仄郭(这个)仄(这)玩意儿让偶(我)的脑则奏(褶皱)做了郭(个)拉丝!全都拉贫攒(平展)了,阔(可)不系(是)吗!

“促降计划”:斯洛索普,说的是“阔不系吗”?

斯洛索普:伙计们,别弄得太……

白人大学生们吼叫着给台上的小乐队点曲目。东部幼儿园孩子的那种声音,嘴唇的什么地方“括约”了一下,把“尻眼儿”发成了“豪威尔”……他们摇摇晃晃,大撒酒疯。蜘蛛抱蛋、大喜林芋、绿色的阔叶植物、热带丛林棕榈树,摇曳着没入暗影中……两个吧台服务生,一个是很漂亮的西印度人,纤弱,有唇髭,他的伙伴则很黑,像裹在黑夜做成的手套里。他们在一面镜子前忙来忙去,那镜子深邃、浩瀚,把大半个屋子都吞进去,熔化成玻璃影子……几百只酒瓶的光亮只短短持续了一会儿,就水流般没入镜中……有人弯下腰点烟时,火焰照到镜子里,成了暗淡的、夕阳般的橙黄。斯洛索普甚至看不到自己白色的脸。一个女人从桌旁转过来看他。那一瞬间,从她的眼睛里,他明白了自己今晚的角色。衣兜里的口琴成了没用的废铜。累赘。无用的摆设。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哪带到哪。

在玫瑰园舞厅楼上的男厕所里,他一阵晕眩,跪倒在一个抽水马桶上,狂吐起来:啤酒、汉堡、家常炸薯片、法国作料拌的特大色拉、半瓶摩克葸、晚饭后吃的薄荷糖、克拉克糖块、一磅咸花生,还有一个拉德克利夫女孩古典鸡尾酒里的那颗樱桃。眼里的泪水流成了串。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口琴突然掉进了,哎哟,掉进了讨厌的马桶里!小水泡立刻沿着口琴亮闪闪的两侧涌上来,涌到褐色的木质琴面上。琴面上的漆有些地方还在,有些地方被嘴唇磨掉了。口琴沉入雪白的桶颈,沉入黑夜的深处,这些细小的银色泡沫也随之漂散开去……后来,美国军方给他发的衬衣,口袋就能扣住了,可是战前这些日子里,他自己穿着雪白的箭牌衬衣,只能靠浆粉使口袋贴住,以防东西……哦,不,不,傻瓜,口琴已经掉下去了,不记得啦?低音簧片在碰到磁壁时响了一阵儿(雨打在某处的一扇窗户上,打在外面屋顶上一个薄金属板做的通风管上:波士顿的冷雨),然后沉寂于水中。他最后呕出的褐色胆汁状污物在水里盘旋成条纹形冲走了。口琴是叫不回来了。要么就让口琴丢掉,抛掉欢歌的良缘,要么就得跟下去。

跟下去?擦皮鞋的黑人小伙“红发”坐在他满是灰尘的皮椅上等生意。在荒芜的罗克斯伯里,所有的黑人都在等待什么。跟下去?“切诺基人”幽怨的歌声从下面的舞池中传来,盖过了踩钹和低音弦乐,盖过了千百双舞动的脚步。那边展示在玫瑰色灯光下的,不是白脸的哈佛男生和女伴,而是很多精心打扮的红皮印第安人,演唱的歌曲则是关于白人罪行的又一谎言。不过,多数乐手都在“切诺基人”的曲调中若即若离地晃悠,并没有坚持从头演奏到尾。那些长长的、长长的音符……那么,他们在那些可以做点事情的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呢?是有意在体现印第安风格吗?在纽约,把车开快点,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组曲子——今晚,在第七大道139号和140号之间,“囚犯”帕克发现一种方法,可以利用这些和弦的高声部,将旋律变成32分音符(天哪这是什么是机枪还是什么玩意伙计他肯定疯了),从丹·沃尔的“红辣椒歌舞厅”里传到街上——如果你能听懂那就用《绿野仙踪》里小矮人那样的声音快速(用32分音符)说出“三十二分音符”这个词吧——我操,那种音乐竟然传到了所有的街上(帕克的音乐之旅早在'39年之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在他最具乐观色彩的独奏曲中,他娘的就已经隐隐响起了死神先生咚哒咚的节奏,听来慵懒而快活),从电波里传出来,走进上流圈子的演奏会,甚至有朝一日进入城里的电梯和所有的市场,从隐置扬声器里流渗出来——他小鸟式的歌声,否定了那些催眠曲似的东西,颠覆了软弱无力的音乐潮流,那些音乐加录的东西过多,弦乐显得毫无生气。所以,这段时间,在这样的地方,在雨中的马萨诸塞大街上,未来的信号已开始在“切诺基人”中自现——听,此刻楼下的萨克斯变得哦他娘的怪诞不经……

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那就得头朝下。这样不太好,因为这样一来屁股就无助地露在了外面,周围又是些黑人。谁都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不过别无选择。他脸朝下,进入了恶臭无比的无名黑暗。突然,沉稳有力的黑色手指开始解他的皮带和裤口,强有力的手扳开他的双腿,同时,拳击短裤连同上面那些五彩缤纷的鲈鱼饵、鲑鱼饵一起被退下来,屁股上感到了冰凉的空气,来苏尔味的——他挣扎着想朝马桶洞里钻深些,这时从恶臭的水上隐约传来喧闹声,一大帮可怕的黑人欢叫着走进了白人男厕所。他们一起来到可怜的斯洛索普扭动的身体旁,开始摇摆、歌唱:“马尔科姆,把滑石粉递过来!”听声音,答话者竟是擦皮鞋的小伙“红发”,曾为斯洛索普擦过那双高级黑皮鞋,好多次还跪下来,用拉郭(那个)抹布扑打,很四(是)卖力……“红发”是个黑人小伙子,瘦瘦高高、鼻头超大,以擦鞋为业,因为长了一头红发,哈佛学生一直叫他“红发”——“哎,红发,抽屉里还有没有那种‘酋长’?”“红发,你那儿还有没有叫人转运的电话号码?”——这时候,斯洛索普半截身子在马桶里,才听到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马尔科姆,那些黑兄黑弟都知道他叫马尔科姆,早就知道。一根粗壮的手指,粘着一团很滑的胶状或乳状物,沿着腿缝朝他的屁股眼伸过来,一路辟开体毛,就像一队威尼斯平底渔船在河谷里行进——不可思议的是,红发马尔科姆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的老天!他整个儿不就是个屁眼吗?”天呀,斯洛索普,你看你这姿势!其实他现在已经下去了不少,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两个屁股蛋正好被水淹住,像两座苍白的圆形冰屋顶,在下面扭动浮沉。水花溅到白色的马桶壁上,冰凉如屋外的冷雨。“抓住他,甭让他跑了!”“好!”很远的上方,一些手在拉他的小腿、脚踝,扯他的袜带,拽他菱形彩纹的袜子——都是妈妈在他上哈佛之前织的——好在这些东西防护性能很好,要么就是他已充分深入马桶,反正他对那些手几乎没什么感觉了……

接着,他摆脱了那些手,把抓摸他的黑人们彻底甩在上面,获得了自由。他滑如游鱼,屁眼也保住了贞操。这时候有些人可能会说:唷,感谢上帝;还有些人会长叹一声:喔,我操。但斯洛索普没说什么,他本就没觉着什么。还—还没有口琴的踪影。这里光线灰暗,十分微弱。有一阵儿他感到周围有一些大便,天长日久,在这磁质(现在应该叫“铁质”)管道的两边结成硬壳:那些大便什么东西也冲不走,和硬水里的矿物质混合,恰似专门为他造就了一条藤壶般的棕色通道,有含义丰富的图案,有马桶世界的“缅甸”公司告示牌,黏糊糊,腻兮兮,隐幽幽,斧凿凿——他沿着阴暗、悠长的便道一路下滑,这些造型便一一展现,再涌到身后。“切诺基人”的音乐声还在上方隐隐律动,为他奔向海洋伴奏着。他发现自己能辨认某些大便的特点,可以具体确定便主是哪个熟人。有些大便一定是黑人的,看上去面目雷同。嘿,这是“饕餮”比德尔那家伙的,肯定是我们在剑桥的“傅傻子”那里吃杂碎的那天晚上拉的,因为跟前有豆芽,甚至还有那种野李子酱的蛛丝马迹……你瞧,有些感官好像会变敏锐呢……哇……倒霉鬼们哎,傅傻子可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这—这是邓普斯特尔·维拉德,他那晚不是便秘吗——粪便是黑色的,很劣质,像最终只能净化成深色琥珀的树脂,贴在管壁上,与管壁的吸附力唱着反调,生硬、刁难地阻擦着他。这时,他的感官变得对大便无限敏感,可以根据这些情况破译可怜的邓普斯特尔当时的内心痛苦。他上学期自杀过,因为那些不愿为他织造光荣的微分方程,因为戴低檐帽、穿长筒丝袜的妈妈在悉尼“大黄栅”把身子凑到桌对面喝完了斯洛索普杯子里的加拿大麦芽酒;因为那些拉德克利夫姑娘总是躲着他;因为马尔科姆介绍给他的那些黑人职业妓女——她们根据美元的数量,对他进行色情折磨,直到他的忍耐极限——要是妈妈的支票来迟了,就到他的支付极限。浮雕般的邓普斯特尔留在身后上方,消失在灰暗的光里。斯洛索普又遭遇了维尔·斯托尼布娄克、J.彼得·皮特,还有大使的儿子杰克·肯尼迪——咦,那个杰克今晚究竟去哪儿了?如果有人能找到那把口琴,这个人肯定就是杰克。斯洛索普远远地景仰着他——他擅长运动、待人和蔼,是斯洛索普他们班上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斯洛索普对那段历史自然很留恋喽。杰克……杰克有办法干预引力作用,让口琴别掉下去吗?此刻,在这通往大西洋的管道中,盐分、杂草、腐物的味道如碎浪之声,微弱地冲刷着他——是的,好像杰克能行的。为了要演奏的曲子,为了千百万行布鲁斯乐谱,为了官方频道里加了花的音符——那些加花还不够有斯洛索普特色,还吹奏不了……现在不行,不过有一天……唔,至少,如果什么时候他找到了口琴,那时口琴受了足够的浸泡,吹起来就会容易多了。有了这个想法,沿马桶追下去就有了希望。


看,我在爬马桶,

这样做多么愚蠢!

希望没人撒尿,

滴滴答答里格龙……


就在这节骨眼上,上游下来了一阵极端可怕的激流,响声如波涛骤起,波涛前端是乍离闸门的大便、呕吐物、手纸和红果莓,组成动人心魄的图案,直冲向惊慌失措的斯洛索普,恰似都市运输局的地铁压到了一个倒霉蛋身上。无处可躲。他浑身瘫软,回头凝望。一面挂满长条手纸的墙壁从后面逼过来,浪涛打到了他身上——哇呀呀!最后一刻,他青蛙般无力地蹬了蹬腿,紧接着柱形的屎尿便冲上身,黑糊糊、冷冰冰的明胶状牛肉从脊背上流过,手纸甩起来,裹住了他的嘴唇、鼻孔。然后,一切过去,只余屎臭,他不停地眨眼,想把屎渣子从睫毛上弄下来。挨小日本的鱼雷也比这个好受!浑浊的液体涌向前,冲得他六神无主……他觉得像是撅着屁股在茶壶上翻筋斗——虽然他是在暗无天日的屎流中,感觉不一定准确,也无法目击……他不停地从灌木丛或毛茸茸的小树旁擦过。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开始翻筋斗(如果他是在翻筋斗的话)到现在还没有碰到过任何硬壁。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昏黄的天色开始转亮。像是天亮了。头脑里的晕眩一点点散去。最后几团半泥浆状的手纸也不见了……伤心地溶解了。一阵怪光照在他身上,潮湿而冰冷。他希望怪光赶紧过去,因为光里似乎将显示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他的“联系人”就住在这样的荒废之地。联系人就是他认识的人。可以看到一间接一间饱经风雨的单元房,很多没有屋顶,建在破旧的废砖烂瓦中,但好像收拾得比较整齐。乌黑的壁炉里燃着柴火,普通大小的青豆罐生了锈,里面烧着水,蒸汽从有裂缝的烟囱里排出去。他们坐在旧石板周围,交易着一些……他说不准确……隐约是有些宗教色彩的什么东西……卧室里配备齐全,灯亮着,会旋转,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天鹅绒,一直向下,盖住了收音机下面不引人注意的最后一个蓝色密封条,盖住了最后一个蜘蛛枯干的尸体,盖住了地毯绒毛连续重复的褶皱起伏。这些住处十分错综复杂,简直令斯洛索普吃惊。这里是避灾的地方。灾难并不限于厕所的冲水——在这里,在这片古老的天空下,在它经过风侵雨蚀的平缓气氛里,冲水带来的烦恼只存在于想象中。不过,这片地方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怜的、浑身湿透的斯洛索普既看不到,也听不见……好像每天早晨都有一起珍珠港事件,从天空中悄悄降临……他的头发里有手纸,右鼻孔里塞了一块毛茸茸、黏糊糊的红果莓。咻,咻。衰败和堕落在悄悄征服这片世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仅有的光亮是长而平滑的正弦波。他可以肯定,这是颗黑人红果莓——用手去抠的时候感觉像冬天的鼻屎。他的指甲盖充血了。他站立在这些集体宿舍及其空间之外,独自站立在自己高原沙漠般的晨境中。一只微微棕红色的鹰,两只,借着一股气流定在那里,向地平线观望。很冷。刮着风。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他们想让他进去,但他无法加入其中。有东西在阻拦着他:只要进去,就等于发了一种血誓,他们再也不会放他走,也不能保证不请他做事……做一些非常……

这时候每块松动的石头、每张锡箔纸、每根木柴、每片引火物、每块布都在上下移动:先升上去十英尺,再落下来,噼啪一声尖响,掉到道路上。光线很浓,呈水绿色。所有的街道上,那些残渣余孽在同步起落,像是被一种深层的、有规律的波控制着。这种上下往复的跳动使人无法看到前方。道路上的鼓打完十一拍后,跳过第十二拍,又从头开始,如此反复着……这是一支传统的美国曲子……街道上空无一人。此时不是黎明,就是黄昏。部分金属残片持续不断地闪着冷冷的、接近蓝色的光芒。


那个红发马尔科姆你是否还记得

就是头发上染红魔碱的那个小伙


这时候西部人克拉奇菲尔德(要不就是克劳奇菲尔德)出现了。他不是“典型的”西部人,而是唯一的西部人——要知道,这里只有唯一的一个。也只有唯一一个印第安人和他打斗过。只打了一场,一个胜一个负。只有一个总统、一个刺客、一次选举。没错。每样东西都只有一个。你早就想到了唯我论,也想象过那种体系,只由唯一的、可怕的一个所组成。以你的标准,不用别的标准。从后来看,这个体系也不是那么寂寞,只是显得有些稀疏,但又比彻底的孤独强得多。每种东西只有一个也不算太糟。半满的方舟总比全空的好。这里的这个克拉奇菲尔德由于日晒风吹土侵,成了棕色——往谷仓或马厩深棕色的板条壁前一站,和一根木头没什么区别,只是纹理和光洁度不同而已。他身板结实,心情不错,站在紫色的山坡旁,半侧着脸看太阳。他的影子被拉长,不规则地投在身后马厩里的木架子上:横梁、屋柱、隔栅柱、槽形栈架、椽子、顶棚板条——太阳从上面照进来,虽是日暮夕阳,竟也有亮烁九天之感。有人在某个外围建筑后面吹口琴——是个乐痴,用嘴巴在下面的曲调上吹出了五个音符的和弦:

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冲下马桶——

你能否点起灯念咒语?

马桶不会离开这里,

岸边的大便真是棒极。


嗯,是“红河”,对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那个“红皮”——不管他在哪儿都可以问。(告诉你“红”的含义吧,罗斯福的小杂毛兄弟们——他们想把一切拿走,女人们腿上都有毛,一切都得给他们,否则午夜时他们会在黑铁周围炸一个家伙,放那些灰帽子波兰佬的血,好啦黑鬼们,特别四〔是〕你们这些黑鬼……)

哦,接着前面说。刚从谷仓里出来的是克拉奇菲尔德的小情人。起码是目前的小伴侣。克拉奇菲尔德把一长溜肝肠寸断的小情人撇在了这片广袤的碱土平原上。其中一个小笨蛋被撇在南达科他:


一个是妓女,在圣贝都;

一个中国妞,从铁路逃走,

屁股黄黄,像傅满洲!

一个淋病,一个大脖子,

一个麻风病,到了晚期,

一个右脚瘸,一个左脚瘸,

一个双脚瘸,一共瘸了仨!

咦,有个小靓女,还有女相公,

有个小黑鬼,有个犹太种,

有个红脸印第安带着水牛,

有个新墨西哥的水牛猎手……


等等等等,每样一个,这个克拉奇菲尔德,他是terre mauvais(邪恶国度)里的白人色棍,男人、女人、动物都搞,只有响尾蛇们(应该是响尾蛇,没有“们”,因为只有一条)例外,不过最近他也在幻想中搞那条响尾蛇了!毒牙轻搔着包皮……灰白的嘴大张着,月牙儿般的眼睛里充满可怕的快感……他现时的小情人是黑白混血的挪威小伙华珀,迷恋马具之类的物具,喜欢在变态、流汗的马具室里被马鞭抽打。到今天他们的畸爱已经三周,作为小情人,这个时间已经算很长了。华珀穿着有裂纹的进口瞪羚皮,是克拉奇菲尔德从一个有鸦片酊瘾的菲罗发牌人那里买来的——当时,那个人要过格兰德河,去墨西哥的茫茫旷野中闯荡,永远不再回来。华珀还有一块值得卖弄的大手帕,由普通的洋红和绿色组成。(据推测,克拉奇菲尔德在“佩里格洛索农场”的家里有一柜子这种丝帕,每次外出到这里闯荡,都会往鞍囊里藏一两打。这只能说明一点:“每样一个”的规则只适用于小情人之类的生命体,但不适用于大手帕之类的物体。)华珀头上还戴了一顶亮铮铮的高顶礼帽,日本丝绸做的。今儿下午,华珀从谷仓里晃悠出来的时候,整个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啊,克拉奇菲尔德,”他挥挥手,“你来了——你真好。”

“你知道我会来的,你这个小流氓。”华珀真他妈是个尤物,总在引诱主子,希望他在自己黝黑的斯堪的纳维亚黑种屁股上狠狠抽一两鞭子。他那个屁股既有黑色大陆人种中可以见到的优美弧线,又有我们的北方堂兄欧拉夫那种强健、紧绷、白皙、高贵的肌理。可是这一回克拉奇菲尔德却转过身去眺望远山。华珀恼羞成怒。他的高顶礼帽预示着一场大屠杀。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白种男人不必说出“托若·瑞久今晚要来”之类的话,两个情侣对此心照不宣。闻一闻风里印第安人的原始味道,谁都该明白了。哦天哪他们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决斗。风吹得很猛,血将染红树木靠北的一侧。那个红皮要带狗来,整个灰蒙蒙的平原上唯一的印第安狗——这只恶犬将和华珀激战一场,它的下场当然是被带到洛斯马德雷灰扑扑的集市上去,挂在露天肉摊的钩子上,圆睁着两眼,癞巴巴的狗皮完好无损,黑色的跳蚤在上面蹦跳……这一幕的背景则是广场对面教堂墙壁上的泥灰和石头……血凝固在脖子的伤口处,颜色已暗——华珀的牙齿切断了它的颈静脉(也许还切断了几根筋,因为狗头是向一边歪倒的)。钩子从背上的两根椎骨间插入。墨西哥女人们戳着狗尸体,尸体便不情愿地摆动起来——时近中午,四周是市场的气味:炒菜用的香蕉、甜嫩的红河谷胡萝卜、踩烂的各种新鲜青菜、麝香气味的芫荽叶、味道浓烈的白洋葱……菠萝在阳光下发酵,几乎要迸开,山蘑菇摆放在斑驳的大菜架上。斯洛索普在箱子和挂起来的布匹间穿梭,别人看不到他。周围是马、狗、猪,还有穿棕色制服的民兵、用围巾兜着婴儿的印第安女人和从远处山边色调柔和的房屋里出来的仆人——市场上生机勃勃,斯洛索普却迷惘了:不是每样只该有一个吗?

答:没错。

问:那就只有一个印第安姑娘……

答:一个纯种印第安。一个混血种。一个克里奥尔。然后:一个雅基。一个纳瓦霍。一个阿帕契——

问:等一下,起先只有一个印第安人。克拉奇菲尔德杀掉的那个。

答:是的。

把它看成一个最优化问题。这个地方最支持一种一个的模式。

问:那别的地方呢?波士顿。伦敦。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那些人是真的还是怎么的?

答: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问:哦,那么,真的那些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吗?或者相反?

答:那要看你心里怎么想。

问:操,我心里什么也没想。

答:我们想了。

有一阵,阿登高地的白雪下堆积着一万具尸体,看上去就像阳光灿烂的迪斯尼卡通里标了号码的婴儿,盖着雪白的羊毛毯,等待被送往牛顿厄普福尔斯之类的地方,交给那些幸运的父母。但这只是一阵子的事。又一阵子,好像世间所有的圣诞钟声都将普天同唱,好像它们混乱的鸣响这次将被调整和谐,给人们带来好消息,使他们得到踏实的安慰、切实的欢乐。

但下一乐章却跳到了罗克斯伯里的山边。雪漫进足弓,钻进黑橡胶鞋底的缝隙。脚一动,防水暖套鞋就叮当作响。在这贫民窟般的黑暗中,雪看上去就像照相机底片上的煤……在夜的内外流动着……白日里看上去是砖砌的表面(他也只是在天刚亮时看见过,当时他穿着套鞋,脚疼痛难忍,在山边四处找马车),此时却如光焰四射的朽物,密集、深邃,霜落了一层又一层:这种历史积淀的方式,他在必肯街可是从没见识过……

暗影里,黑白两色在联系人的脸上制造出一幅熊猫图案,上面的每一格都有疤痕或瘤子服侍着他。斯洛索普大老远赶来就是要见他的。那张脸很奇特,像看家狗,脸的主人很喜欢耸肩膀。

斯洛索普:他在哪儿?他为什么没出现?你是谁?

声音:“小子”完蛋了。你认识我的,斯洛索普。记得吗?我是“从来没有”。

斯洛索普(凝视):你,从来没有?(停顿)那基诺沙小子真的完蛋了?


“克里普托散”为专卖品,是一种经过稳定处理的泰罗欣,由“染共体”开发,为该公司与陆军最高指挥部研究合同的一部分。其中含一种激活剂,在与精液中迄今(1934)尚未确认的某种成分混合时,可加速泰罗欣向黑色素或皮肤色素转化。未与精液混合时,“克里普托散”为无色状态。该领域工作人员所得到的任何其他反应物均不能使“克里普托散”转化为可见黑色素。有人建议书写密码时附上适当刺激,使生殖器膨胀、射精。完全掌握收信者的性心理特征似有无限助益。

——拉兹洛·雅夫教授、博士

“克里普托散”(广告手册),柏林,阿克发,1934

乳白色纸上的黑字题头“GEHEIME KOMMANDOSACHE(指挥机密)”下面有一幅画,用墨水钢笔画成,结构精美,风格有些像冯·贝洛斯或别尔兹利。上面的女人像极了斯科皮娅·莫斯蒙。房间是他们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住在里面的那种,他们一起描述过却没有见过:一个凹陷式水池,丝帐高及屋顶,标准的德米尔式布置——身上涂了油的苗条姑娘们在旁边随侍,正午的日光从头上微微照下来,斯科皮娅趴在鼓鼓囊囊的枕头间,穿着正宗的比利时花边紧身胸衣,还有黑色的长筒袜和鞋子——这是他经常心想神往却从来没——

没有,他当然没跟她说过。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和所有在英格兰长大的小伙子一样,看到某些自己迷恋的物件就会条件反射地勃起,又对每一次勃起都条件反射地感到羞耻。难道某个地方有这样的档案,难道“他们”(他们?)设法监控了他青春期以来全部的所见、所读……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嘘——”她声音很轻。她的手指轻抚着自己修长的橄榄色大腿,裸露的乳房从睡衣里弹出来。她的脸朝向屋顶,目光却直对着海盗的眼睛,细而长,充满了欲望,两个光点在浓密的睫毛后闪烁……“我要离开他。我们来这儿住。我们不停地做爱。我是你的,我早就知道的……”她的舌头从尖利的小牙齿上舔出来。她毛茸茸的小穴位于全部光源的中心。他的嘴里有了一种味道,自己当初希望再次体验的那种味道……

啊,差点没有来得及,刚把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就喷得到处都是。好在剩下的精液还够他涂遍那张附在图后的空白纸片。慢慢地,在那层薄薄的、亮闪闪的精液下面,出现了棕黑色的东西,他看到了信的内容:进入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思想。很简单。那种人的关键词他猜都能猜个差不多。这件事他主要在脑子里做。有特定的时间,有地点,有具体的协助要求。他烧了信件,从天外掉回到真实的自己,在地球的本初子午线救回了自己。他把画留下来,唔,然后洗了手。前列腺在作痛。事情比他看到的复杂。他无处求援,无处诉请:只有去那里,把那个对象再带出来一次。这封信等价于最高层的命令。

雨幕中,又一枚德国火箭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今天是第三枚了。他们像奥丁带着“疯子军”,在天空中巡狩。

海盗的手开始在抽屉和文件夹里寻找需要的凭单和表格,机器人似的。今夜无眠。在路上也许连喝杯酒抽支烟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呢?


在德国,末日临近的时候,一面面的墙壁上写上了“你在为前线、为战争做什么?你今天为德国做了什么?”而在“白色幽灵”,墙上写的是冰。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乌血色砖块和赤陶土上镀了一层混乱的冰迹,像是要用博物馆的透明塑料纸把房子作为建筑史的活文献或用途已被遗忘的老式机器保护起来,使之不受风雨侵蚀。冰的厚度不一,高高低低,模模糊糊,是一部传说,能够解读它的只有冬日之神,还有当地的冰学家——只有冰学家们才能在杂志上讨论冰。山上朝海的一面,雪就像光一样,聚集在古修道院迎风的那边。很久以前,亨利八世盛怒之下掀掉了修道院的屋顶,剩下那些墙壁,和毫无神圣可言的窗洞一起抵挡着咸涩的海风。风吹不止,季节往复,把丛生的草地由青变黄,再覆以白雪。昏黄而怨愤的空谷中有一座帕拉第奥式房屋,从那里向上看只有一道风景:修道院;其余部分则是蜿蜒的低丘,大面积斑驳着。海是看不到的,不过在某些日子或某些涨潮时分,你可以嗅到大海的气味,嗅到先祖们罪恶的气味。1925年,“白色幽灵”的病人雷吉·勒·弗罗依德逃跑了,从镇子地势较高的那边冲出去,来到悬崖边,踉跄而立,头发和住院服在风中飞舞,数英里长的南海岸在晃动,色如白垩,防波堤和散步道蜿蜒隐入带盐的雾气中。一位叫斯达格思的警官追了上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别跳下去!”警官喊道。

“我从没想过要跳下去。”勒·弗罗依德继续盯着海面。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想看看海,”勒·弗罗依德解释道,“我从没见过海。要知道,我和大海是血肉相连的。”

“噢,说得对,”善于机变的斯达格思不停地向他靠近,“你是在看亲戚对吗?好极了。”

“我听见了海神的声音。”勒·弗罗依德叫道,有些惊奇。

“天哪!他叫什么来着?”两个人在风里大声喊话,脸都湿了。

“呃,我不知道。”勒·弗罗依德尖声道,“叫什么好啊?”

“伯特。”警官一边提建议,一边拼命回忆:到底是右手抓左大臂还是左手抓……

勒·弗罗依德转过身来,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警官和警官身后的人群。他双眼渐渐睁大,眼光渐渐柔和:“伯特这个名字好。”他说着,脚往后踩入了虚空。

这恐怕是伊克·里吉斯的镇民们好多个夏天以来从“白色幽灵”得到的唯一消遣了。平日里,他们只能呆望布赖顿飘来的云流,看它们粉红的颜色或斑驳的样子,或者听“浮货与残骸”把无线电的每一天历史铸成歌曲;或者欣赏散步道上的夕阳,永远任眼孔随忽而乘风激荡、忽而沉静天边的海浪而变化;晚上则服阿司匹林入睡……勒·弗罗依德这一跳是战争爆发前他们获得的唯一娱乐。

波兰战败后,人们突然看到部里的车队整夜行进,像小帆船一样悄无声息,尾气也经过了良好处理,最后都停在“白色幽灵”。车子是黑色的,没有镀铬,在星光下会闪光,别的车则画着人脸伪装,那张脸人们本来已经快记住了,可这样一宣传反倒不大记得起了……后来巴黎沦陷,又在崖边修了个无线电发射台,天线对准大陆。他们用重兵把自己保护起来,陆上通讯线也秘密地穿过丘陵地带,回到了那栋军犬日夜巡逻的房子。那些军犬受过专门训练,经历过背叛、鞭打、挨饿,所以只要有人走近,就会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下杀手。是不是哪个已经很神经的人更神经了,发狂了?是不是我们这边想瓦解“德国野兽”的士气,所以通过广播送去一些疯子的胡思乱想,同时学着斯达格思警官那天的样子,把深藏、罕见的东西挖出来,再冠以名字?回答是肯定的,以上说法都对,而且还有其他情况。

在“白色幽灵”问问他们:BBC播音员、口若悬河的迈伦·格闰敦有什么总体规划?情况是这样的:多年来,迈伦软奶糖般的声音在讨人嫌的、锈金属线团一般的播音员堆里独树一帜,钻进了英国人的梦,钻进了朦胧不清的头脑,也钻进了不为人注意的孩子们当中……他一直在拖延计划,开始时只有空洞的声音,缺少必要的资料,缺少根据,只是一个劲儿用信手拈来的东西攻打德国的灵魂:什么战俘讯问记录、外交部手册、格林兄弟、自己的旅游见闻——不外是年轻人睡不着觉时对道威斯时代的断想:阳光普照,碧绿的葡萄园为莱茵河南岸的山坡长上了胡须;首都的夜色中,穿着毛衣的人们正在酒店里歌舞,长长的褶边吊袜带就像一排排康乃馨,每只长筒丝袜在灯光下都像一条细细长长的阴影线,显得格外惹眼……可是后来美国人来了,又有了名为“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机构和数量惊人的钞票。

这就是“黑翼行动”方案。我的天,准备了五年,可谓精心打造!谁也无法把功劳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格闰敦也不行。艾森豪威尔将军确定了总的指导方针,即“事实战略”的思想。爱克还强调:就是利用“真实的”东西——战争是有坑坑洼洼的墙壁,这些真实的东西就是墙上的钩子,要把故事挂在钩子上。特种行动处的海盗·普伦提斯带来了第一份过硬的情报:在德国确实有真正的非洲人、赫雷罗人和以前的西南非殖民地居民,不知为什么,他们在秘密武器项目中很活跃。一天晚上,迈伦·格闰敦来了灵感,在电台上即兴发表了以下言论,后来竟被吸收到“黑翼”的第一道指令里:“以前,德国对待非洲公民就像严厉但不失爱心的后爹,必要的时候才惩罚他们,常常是格杀勿论。大家还记得吧?但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非洲西南部的情况,迄今已经过了一代人。现在赫雷罗人住进了后爹家里。也许听众朋友曾经见过他。他现在难以成眠,看着进入梦乡的后爹,直到宵禁结束。没人看得见他,保护他的只有和他自己颜色相同的黑夜。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赫雷罗人今晚都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他们在做什么呢?神秘而黑暗的孩子们哪!”黑翼已经找到了美国人斯洛索普中尉,他自愿接受轻度麻醉,以协助澄清美国的种族问题。妙招,价值不可限量。到了最后,有关士气方面的材料从国外送回来得多了——那些老美调查员拿着写字夹板,穿着咯吱作响的派克靴或长统套鞋,到已经解放的、被雪泡软的废墟里去挖掘事实的块菌——根据古人的推测,这样的块菌是暴雨时在闪电骤放的瞬间缔造而成的。美国公共工程处有一个内线,可以设法把这些材料的复件私卖到“白色幽灵”。没人知道是谁提议用“Schwarzkommando(黑人支队)”这个名字的,迈伦·格闰敦本来赞成用“维滕德·黑尔”,指的是以奥丁为首的、在天空的荒野里跃马狂猎的那帮神灵——当然,迈伦也承认,这个神话更多地属于北欧。对巴伐利亚的效力可能并非最优。

所谓“效力”是美国人制造的异端邪说,“白色幽灵”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问题,甚或都谈得过了头。其中声音最响的往往是波因茨曼,他经常使用摩西哥提供的统计数字做武器。到诺曼底登陆时,波因茨曼进入了彻底绝望时期。他渐渐明白,欧洲大陆的巨钳战略竟要成功了,而这场战争,这个使他渐渐产生归属感的国度,也将被中止、被重组,并进入和平状态——从专业的角度讲,他从中捞不到一点好处。资金都给了各种各样的雷达和神奇的鱼雷、飞机、导弹,可波因茨曼呢,他算哪路神仙?充其量做了一阵管事而已。他的宣泄研究实验室(宣研室)早先网罗了十来个下属,包括一个杂耍出身的驯狗师和一两个兽医专业的学生,甚至还弄到了流亡博士波尔库耶维奇这条大鱼——波尔库耶维奇肃反前和巴甫洛夫本人在高尔图西研究所共过事。宣研室的工作人员们一周接到的狗就多达十二只。他们一起计数、称重、按照希波克拉底的气质类型分类、装笼,并即时进行实验。同时,其他同事和“那本书”的共有者们(原来七个人里剩下的那些)在医院里工作,治疗海峡那边回来的战争疲劳症、炮弹惊惧症,还有这边的炸弹痴迷症,或者叫火箭痴迷症。在V型弹狂轰猛炸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观察到的宣泄实例比以前的医生几辈子观察到的还要多,而且不断提出新的研究思路。政治战务管理处的拨款少得可怜,钞票在纷繁的事务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够勉强活命,只够宣研室做伦敦的战争殖民地,却无法成为独立王国……摩西哥的统计员们负责为他们做图,内容涉及唾液滴数、体重、电压、声级、节拍器频率、溴化物用量、切断的传入神经数、切除的大脑组织百分比、失去知觉的日期和时间以及失聪、失明、阉割情况等。支持他们的甚至还有心理部那些温驯、洒脱、毫无世俗欲望的伙计们。

老普丁准将和这帮研究灵魂的人颇为相得,因为他自己也有类似的倾向。只有涅德·波因茨曼不好处,老想谋取更多的经费。普丁只能和他四目相对,尽可能雅量些。普丁的个子没有父亲高,当然也就显得没有父亲强健。他父亲是森德尔·普劳德团里的军医,在波利根森林里被一片榴散弹击中了大腿,在被人找到之前,静静地躺了七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就在泥泞中,在可怕的气味中,在,唔,波利根森林里……要不就是——那个姜黄头发、戴着帽子睡觉的人是谁?哎,话归正题吧。话说波利根森林……可是它飞走了。树木倾倒、枯萎,灰色、光滑的树身,凝烟状的涡形树纹……姜黄……雷……没用的,他妈的没用的,森林已经没了,又没了,又没了,哦我的天……

老准将的年龄说不准,但肯定将近八十了。1940年,他再度出山,赴身新领域。这里是战场,前沿阵地的形势日新月异,甚至瞬息万变,像打活结的绳子,像金光闪耀的意识矇眬状态(这样说应该不会太离谱,的确很像……嘿,或许还是“像打活结的绳子”好一些)。同时,这里又是战争本身,是整个战争体系。普丁常常不由自主地纳闷,很多时候还说出声来,而且是当着下属的面:到底哪个仇家如此恨他,竟把他分到了政治战务这边?你必须和“战争”之图上其他那些标了名称的区域谐调运作,实际却往往杂乱无章。这些区域都是政治战务管理处这座“母城”的属地,系列死亡发生到哪里,她的疆域图就画到哪里:她覆盖了信息部、BBC欧洲部、特种行动处、经济战务部和菲兹毛里斯官邸的外交部政治情报处。还有其他部门。美国人来了以后,他们的特种服务办、战争信息办和陆军心理战务部都需要去协调。于是,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叫“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心理战务处”的合成体,直接向艾森豪威尔汇报工作;为了巩固全盘,还出现了一个毫无实权的“伦敦宣传协调委员会”。

这些错综复杂的名称、简称和虚虚实实的箭头、大大小小的加框文字,还有印出来要记住的名字,这些东西谁玩得转?反正他欧内斯特·普丁不行。倒是那些小青年,伸出绿色的小天线,捕捉着有用的权力发射波。他们精通美国政治,知道战争信息办的新庄家与特种服务办幕后的东部共和党富豪之间有何区别。只要将来可能用得着的人,其潜势、弱点、喝茶习惯,包括性敏感区,都一一在他们脑子里备了案。

早些世纪的牧师们信奉生命是一条环链,而欧内斯特·普丁从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信奉指挥是一条简单的环链。现在的新几何学令他费解。1917年,在肮脏、葳蕤的伊珀尔突出阵地大决战中,他打了自己最大的胜仗。当时他带着伤亡达70%的队伍,占领了战场最中心约40码的一片无人地带!差不多在大萧条初期,他带薪退休,到德文郡一所空屋的书房里静养。屋里挂满了老战友们的照片——他们的目光都闪烁不定,于是成为组合分析的焦点——退休军官们以这种分析为最佳娱乐,还会用忘情的、急促的敲打声为这种娱乐伴奏。

他生出一个念头,觉得应该把兴趣集中在欧洲力量的均衡上,因为正是这些力量的长期失衡,才使他当初深陷在佛兰德斯的噩梦里挣扎不止,完全丧失了醒来的希望。于是,他着手写一部巨著,书名叫《欧洲政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要从英国开始喽。“首先,”他写道,“Bereshith(起初),拉姆齐·麦克唐纳好像有可能会死去。”等他写到后来的党派联合和内阁职位变更时,拉姆齐·麦克唐纳已经死了。“根本没办法嘛,”每天开始工作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嘟哝,“形势的变化脱离了我的掌控。唉,难以捉摸啊。”

当形势变化到德国炸弹落在英国领土的时候,普丁准将放弃了写书的苦差,又一次自愿参军报国。不知他当时有没有想到会来“白色幽灵”……当然喽,他并未指望上战场,不是有人提到什么情报工作嘛!……却不曾想到了这里,看到的是一座废弃的疯人院,象征性地住了几个疯子,倒有一大群偷来的狗、不同派系的灵魂研究者、杂耍演员、无线电技师、库埃派、奥斯宾斯基派、斯金纳派、白质切断术的痴迷者和戴尔·卡耐基迷。这些人都是大战爆发后的流亡者,原本做一些宠物研究,甚至算得上宠物狂。如果继续维持和平状态,他们的工作注定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失败。可他们现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普丁准将和获得资金的机会上,而且寄托的希望比战前那个落后时期更大。普丁只能对每个人甚至那些狗都采取旧约式态度,私下里却黯然神伤,觉得下属中叛逆行为太过猖獗。

雪光从高高的、多块玻璃组成的窗户透进来。这是个昏暗的日子,只有棕色的办公室里间或亮着灯光。助手们在操作密码,蒙住眼睛的受试者对着隐置麦克风猜叫齐纳牌:“波浪……波浪……十字……十字……星……”心理部的人则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就着扬声器录音。冬日的寒气从疯人院大量的裂隙中渗进来,秘书们围毛围巾、穿橡胶套靴,还是冷得直发抖,倒是打字机键盘的喋喋声珠玉般装饰着她们。坐在后面的莫德·奇尔克斯梦想得到一块小圆面包和一杯茶,那模样颇似塞西尔·比顿摄影作品中的玛戈特·阿斯奎斯。

宣研室那边,那些偷来的狗在睡觉、抓挠,或者在回忆那些可能曾经疼爱过自己的人儿们业已模糊的气味。听着波因茨曼的振荡器和节拍器,它们流不下一滴涎水。窗帘是放下来的,室外的光线只有些许能照进来。技术人员在厚厚的观察窗后面移动着,透过玻璃看去,他们的实验服有些发绿,像是在水下,漂动得比较缓慢,颜色也有些发暗……一种麻痹感,或者说一种昏黑感,充斥在周围。节拍器以每秒八十次的节奏骤然响起,木板的回声激荡着。一只叫万尼亚的狗跳到试验台上,开始分泌唾液。别的声音都被盖住了,变得微弱不堪——一间间屋子里堆满了沙子,没有窗户的墙壁边堆积着死人的军服,加上沙袋、草秸,把支撑着实验室的横梁也塞严实了……当初,这里坐着乡下的疯子们——他们在这里号叫、嗅吸一氧化氮,哭泣声由E大三和弦转成升G小三和弦……现在,这里成了方形沙漠,成了沙屋,在实验室里,在紧闭的、与外界隔绝的铁门后面,维持着节拍器的王者地位。

万尼亚的颌下腺导管早已被取走了,从下巴底部开了个口子,并在原位做了缝合。它的唾液被导引出来,流入采集漏斗——漏斗是用传统的“巴甫洛夫水泥”固定在那个位置的,这种水泥是由松香、氧化铁和蜂蜡组成的橙色混合物。唾液在真空里沿着发亮的管体结构向前流,排开一段浅红色油液柱,使油液右移至一段刻度处。刻度以“滴”为单位,有很大的主观性,其大小和1905年彼得堡的液滴大概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对于本实验室、对于万尼亚和每秒八十次的节拍器而言,每次的液滴总数都在预期之中。

万尼亚现在进入了“越界状态”的第一阶段,即等价时相,已有一层很难察觉的薄膜将他和外部世界之间隔开了。内部和外部都保持不变,但中间的“界面”,也就是万尼亚的大脑皮层,却发生着无数变化,这是这种越界过程的最大特色。现在,节拍器的音量已经无关紧要了,反应的强度也不再与刺激的强度成正比。唾液流出或滴下的滴数完全相同。那个人过来,把节拍器挪到这间闷声闷气的屋子里最远的那个角落,并放到盒子里。盒子上有个枕头,上面用机器缝了“布赖顿的记忆”几个字。这样做完,唾液并没有滴下来……接着,他又把节拍器对着麦克风,传到扩音器里,这下子每一声节拍都变成呐喊,响遍了整个屋子。唾液依然不见增加。每次,清亮的唾液只把红线压到同一刻度,即滴数相同……

韦伯利·希尔弗内尔和罗洛·格罗思特离开了走廊,一路偷偷摸摸、寻寻觅觅,溜进各个办公室,想捞些剩烟头抽抽。这时候大多数办公室人已经走空,而凡是有耐性或有自虐倾向的工作人员都在和摇摇晃晃的准将略尽告别之礼。

“那个老头,也不羞。”盖佐·罗饶沃尔基一边既快乐又绝望地说着,双手一边朝普丁准将的方向轻甩。他也是逃亡来的,强烈反苏,也因此和宣研室生了些摩擦。他这种轻快的匈牙利吉普赛味的悄悄话,说出来就像手鼓,敲打着整个房间,传到准将之外所有人的耳朵里,多少带有挑衅的成分。此时,准将踱着步子,慢悠悠地从一个讲坛上下来往前走。讲坛本为一个私人礼拜堂而设,服务于18世纪的疯狂派,现在则成了“每周简报”的发布台。所谓“每周简报”,其实很像振聋发聩的炮火群射,包括了老年人的评论、办公室的猜疑、可能违反也可能不违反保密规定的战争传闻、对佛兰德斯的回忆……轰隆一声从空中直接砸到身上的黑烟弹……那个生日夜晚乳白的、光闪闪的炮林弹雨……绵延数英里的弹坑,坑里的水面映照出秋日荒凉的天空……在食堂用膳时,才华横溢的黑格就萨松中尉拒战所做的评论……春天里,炮手们穿着飘扬的绿军装……杏黄的旭日升起之前,路边排满瘦瘠的马匹……一座大炮陷在那里,有十二根辐条,就像泥制的钟盘、泥制的黄道十二宫图,在太阳下结壳、堵塞,形成深浅不同的多种棕色……佛兰德斯的淤泥聚成堆块,像初凝的人粪,或堆在一处,或铺成路板,或做成战壕,或弹痕累累,四面八方,连绵不绝,连一根黑糊糊的树桩也看不到,太可怜了——老扯淡家絮絮叨叨,使劲摇动着那座樱桃木讲坛,好像讲坛就是当年激情谷恶战中最可怖的部分,简直无法直起身子……他就这样唠叨着,唠叨着制作可口甜菜的一百种配方,如何把葫芦科瓜类匪夷所思地做成“欧内斯特·普丁葫芦珍馐”——不错,用“珍馐”二字作菜谱名是有些虐待狂的意思,因为大家知道,人饿急了只要有吃的就行,根本不想什么“珍馐”,嘴里有土豆嚼就好(叹息),知道吗只要能保证嘴里有土豆比什么都强,还要什么精美的肉豆蔻“珍馐”!——或者加上石榴什么的,整个做成品红的果肉泥……噢,有个无聊的玩笑,普丁准将乐此不疲:毫无疑心的客人把餐刀伸入他的名菜“洞里蟾蜍”,切开不起眼的约克郡面糊——啊!这是什么?甜菜炸肉饼?填馅的甜菜炸肉饼?每当这个时候他笑得多么开心啊!要么,今天就搞些圣彼得草泥,散发着茶叶的香味——这些茶叶是一个胖鱼贩子的儿子给他送来的,每周一次,要喘着粗气骑自行车翻过白垩色的悬崖……这些特别特别稀奇的蔬菜炸肉饼和普通的“蟾蜍”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倒是更像金斯路的小伙子们在打油诗里与之风流过的那些邪恶、迟钝的生命体——这种菜谱普丁有几千个,任何一种拿出来,都可以毫无愧色地与“促降计划”的那些人共享。后来他又在每周一次的独白中加上了一两行八小节的“你宁愿做肩上有鹰的上校,还是宁愿做膝上有鸡的士兵?”然后还可能会细数一遍所有的经费困难——远在伊莱克特拉大厦的那些人出现之前,这些困难的根源就存在了……然后再絮叨絮叨他和黑格的批评者们在《泰晤士报》上打过的笔仗……

大家都坐在窗前,听任他蠢话连篇。窗户很高,有些发黑,窗框是铅条的。那些“狗友”们躲在一个角落里,传纸条,交头接耳。这些人就知道耍阴谋、耍阴谋,睡着耍,站着耍,一刻不停地耍。心理部的人齐刷刷坐在另一边,流亡派的人则分散在两翼:这样子就像国会在开会……数年来,人人独占着自己的座位,坚守着自己的视角,聆听脸色微红、长老年斑的普丁准将胡言乱语。这就叫权力制衡——如果“白色幽灵”还有什么权力的话。

盖佐·罗饶沃尔基觉得,如果这些人把“牌”出好,权力很可能还是有的。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生存问题——走过胜利日的界线,完整保存过去的感官和记忆,走进崭新、光明的战后岁月。“促降计划”一定不能像其他的喧嚣之众那样,落下个被拍卖的命运。必须出现一个聚光点,比如一个领头人,或者一个足够大的项目,而且他妈的要快。这样才能把他们凝聚起来,才能得以在谁也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战后岁月里生存下去。罗饶沃尔基博士倾向于弄一个大项目,而不是推出强有力的领头人。究其原因,也许与1945年这个时间有关系。那时候大家普遍相信,整个战争,战争中的死亡、野性、毁灭,其罪恶渊薮就在于“元首法则”。反之,如果人、权分离,实行集体管理制度,各国不就可以理性地生存下去吗?战后,人们空前深切地希望不再留任何空间给“个人魅力”这种可怕的疾病……希望在有时间、有财力的情况下推动理性化的进程……

最近的项目完全以斯洛索普中尉为中心,这岂不是让罗饶沃尔基博士感觉到岌岌可危哉?该受试者具有病态人格,其上大学以来所有在档心理测试都表明了这一点。“罗西”用手拍打着档案,以示强调。办公桌颤抖着。“比—如说:他的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表就严重—失衡,精神有失常和—不健全的倾向。”

可是牧师保罗·德·拉·纽特博士对“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表”没什么好感。“罗西,有没有测量人际特征的标准?”他的鹰钩鼻子向前一戳一戳的,眼光却聪明地垂下来,以示温和,“人的价值观?信任、诚实、爱?有没有——请原谅我的不情之言——测量宗教的标准,哪怕有一点可能性?”

决不可能,牧师:这个检查表是1943年制作出来的。当时战争正酣。保罗·德·拉·纽特觉得,那些战前的测试方法更有人情味,比如奥尔波特和弗农对价值观的研究,还有弗拉纳根1935年修改过的波恩汝特检查表。明尼苏达检查表测的好像是一个人能不能当好兵。

“目前特别需要士兵,牧师博士。”波因茨曼低声道。

“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过于看重他的明尼苏达检查表得分。我看那东西很狭隘,忽略了个性中非常重大的一些方面。”

罗饶沃尔基蹦了起来:“这正—是我们目前建—议,对斯洛—索普进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测试,的原—因。我们在为他设—计,一种所谓的‘投—射’检查法。这种方—法中我们最—熟悉的,是罗夏—墨迹测验。其基—本理—论是,受—试者在接受无客—观结构意—义的刺—激或体验无明—确形状的渍—斑时,他会设—法为其强—加一种结构意义。他对该渍—斑赋—予结构意义的方—式,就反映了他的—需求,他的—希望——可以给我们,提供线索,研究他的梦、幻想、他心理的最深—处。”他的眉毛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耸动着,手势也是超常的流畅和优雅,很像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同胞——很可能是在刻意模仿。他想弄钱,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不幸的是,他的模仿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副作用:比如,有工作人员发誓赌咒,说看到他头朝下,在“白色幽灵”北边往前爬。“所以,牧师博士,我们的观点非—常、十分—一致。从这个角度讲,明尼苏达检查表这样的方法是不合适的。它采用的是结—构化刺激。受—试者可以有意识地作—假,或者潜意识地压—制。但使用投—射技术,不论在意识和潜意识中,他都无法阻—止我们找—到所要知道的,东西。我们处在,控制地位。他,自己,无能为力。”

“我得说,波因茨曼,这听起来和你杯子里的茶对不上味。”艾伦·思罗尔博士道,“你的刺激偏于结构化,对吧?”

“这么说吧,我发现有人抱着叫人脸红的幻想。”

“别这样说。别跟我说你那只漂亮的巴甫洛夫之手会完全置身事外。”

“对,思罗尔,我是不会完全置身事外的,不会。因为你已经把这件事提了出来。我们碰巧也想到了一个结构化刺激。其实也正是这个刺激才使我们有兴趣着手研究的。我们想让斯洛索普接触德国导弹……”

头上的天花板是模制的,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卫理公会版基督王国图:狮子与羔羊相拥,大量的水果不停地掉落到绅士、淑女、牧羊少年和挤奶女工怀里、脚下。画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有点问题。小生灵们眼放淫光,猛兽们都是一副被麻醉或被镇静的表情,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天花板还不是“白色幽灵”唯一的怪物。这里到处是典型的“胡闹”。一点没错。酒窖设计得像微型的阿拉伯闺房,到处是丝绸、浮雕细工、窥望孔——为什么这么设计,我们今天也只能依靠猜测了。其中一个图书馆曾做过猪圈,地板挖低了三英尺,填满了泥巴,一直到门槛上。夏天,身体庞大的格洛斯特花斑猪在里面嬉戏、哼叫、凉快,还盯着那些硬麻布书,寻思那东西好不好吃。辉格式的诡异在这座建筑里达到了极端的病态。房间呈三角形、球形,墙壁交错,犹如迷宫。那些肖像画,那些素描,透着家族式的好奇,在每一个有利的位置上瞪着你、嘲笑你。厕所的墙壁上雕刻着克莱夫和大象队在普拉西把法国人踩在脚下的情景;喷水器的造型是莎乐美拿着约翰的头颅,水从耳朵、鼻子、嘴巴里涌出来;地板上嵌着不同类型的巨人族图案,有独眼巨人、人形长颈鹿、半人马,向各个方向重复开去——当时的人们竟然关注巨人族,真是有趣。处处可见拱廊、洞室,以及用灰泥做的花形图案,墙壁上挂着破旧的天鹅绒或锦缎。阳台也设计在出人意料的方位,贴满了怪兽雕饰,怪兽的长牙不知狠狠磕过多少陌生人的头。即便是雨最大的时候,怪兽们顶多也只是流点口水——给它们送水的管子已经几百年没修过了,满是裂痕,沿石板瓦而下,经屋檐,绕过裂开的壁柱,一路通过来。这些排水管和悬空的丘比特、所有地板的赤陶贴边,加上观景楼、粗石接缝、仿意大利圆柱、一溜排开的尖塔、倾斜弯曲的烟囱,恣意张扬个性,一代代的主人又不断添加,直到被大战征用——因此,任何两个站在远处的人看这座建筑,无论视角多么接近,得到的结果都不会相同。车道两旁修整过的树长长地排列开去,最后与落叶松和榆树连成一片。鸭子、瓶子、蜗牛、天使、障碍马赛骑手,这一切在碎石路上逐渐远去,变得岑寂,消失在哀叹的树木组成的隧道中。哨兵黑糊糊的身影镶了一圈白边,你在遮蔽着的车灯光里,可以看到他举枪站在那儿。你必须在他跟前停下来。那些受过系统训练的、致命的军犬在林子里守望。很快,夜幕降临,几片冰冷的雪花开始飘落。


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我们送你回雅夫博士那儿!

雅夫让他条件反射,他却错过了刺激。

雅夫今天好像来看过你的小老弟了,对吧?

——《尼尔·诺兹皮科的50,000条脏话》第6.72节“可怕的子孙”,

内兰德·史密斯出版社,

剑桥(马萨诸塞),1933

普丁:可这不是——

波因茨曼:长官?

普丁:波因茨曼,这不是太下作了吗?用这种方式干预别人的心理?

波因茨曼:准将,我们只是按部就班,进行一系列实验,问一系列问题。哈佛大学,美国军队?这些机构一点都不下作啊。

普丁:我们不能这样,波因茨曼。太残忍了。

波因茨曼:可是美国人已经缠住他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好像并没有玷污谁的贞操啊——

普丁:美国人这样做,我们就得这样做吗?难道必须让他们玷污我们吗?

早在1920年左右,拉兹洛·雅夫博士就有这样的看法:既然华生和瑞娜可以成功地使“婴儿阿尔伯特”产生条件反射,恐惧任何皮的东西,包括自己围着皮草围巾的母亲,那么他雅夫当然也可以对自己的“婴儿泰荣”做同样的事情,就其性反射进行实验。那一年雅夫从达姆施塔特到剑桥访问,当时他还处在事业初期,后来才逐渐转入有机化学——克库勒一个世纪前由建筑转攻化学,成为轶事,而雅夫的专业转变也同样至关重要。他从国家研究委员会得到微薄的拨款来进行这项实验,是研委会一个心理研究连续项目的子项目。该项目始于一战期间,因为当时需要用一些方法来挑选军官和甄别入伍人员。可能就是因为资金微薄,雅夫才选择了婴儿勃起作为目标反射。像巴甫洛夫那样测量分泌物是需要做手术的,而像华生那样“测量”恐惧反射又会流于主观:什么是恐惧?“许多”是多少?如果是在现场,没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查“恐惧表”,结论又由谁来做?那个时候还没有专门仪器。至多也就是用用拉森—基勒三变量“测谎器”,这东西当时也还在试验阶段。

但勃起不是有,就是没有。二元,好极了。学生就可以做观察。

无条件刺激=用消毒棉签摩擦阴茎。

无条件反应=勃起。

条件刺激=x。

条件反应=x出现即发生勃起,已不再需要摩擦,只要x即可。

唔,x?那x是什么呢?对了,就是著名的、吸引了几代行为心理学学子的“神秘刺激”,没错的。普通的校园幽默杂志每年以1.05栏寸的空间登载该主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数字正好与雅夫所报告的婴儿泰荣勃起的平均长度完全相同。

一般说来,根据这类实验的惯例,应该给这个小不点儿消除条件反射。照巴甫洛夫的说法,雅夫应该在小孩离开之前“灭除”在他身上建立起来的勃起反射。他很可能那样做了。不过,就像伊万·彼得洛维奇本人所说:“我们不仅要谈论条件反射的部分或完全灭除,而且要认识到,灭除也可能发生在反射消除的零界点以下。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依照反射的规模大小或是否消失来判断灭除的程度,因为还可能存在一种零界点以下的、隐性的灭除。”

一个条件反射会不会在休眠状态下过二十年或三十年还存在于一个人身上?雅夫博士是否只是消除到零点,即婴儿在刺激x出现时表现出零勃起,就停手了?他是否忘记了,或者有意忽视了“零界点以下的、隐性的灭除”?如果他有意忽视这个问题,又是何原因?国家研究委员会对此无可奉告?

虽然“白色幽灵”的很多人都知道斯洛索普就是著名的“婴儿泰荣”,但后来在1944年找到他时,却不啻于找到了新大陆,各人都觉得有独特的发现。

罗杰·摩西哥认为他是统计学上的异态。不过他又觉得,因为斯洛索普的缘故,统计学的根基都有点动摇了,而如此深刻的影响是异态无法引发的。异态,异态,异态,想想这个词吧:舌头迅速地弹一下,发出干净的尾音。但它还暗含了舌头停止后的继续移动——在零界点以下——进入另一个状态。当然,你并不是真的在移动,但你从心智上感知到自己应该是有那种继续移动的。

罗洛·格罗思特认为是预感。“斯洛索普能够预言火箭将于何时落在某一特定地点。他能活到现在,就证明了他是按照预先信息行动,从而在火箭落下时躲开那个地方的。”格罗思特博士搞不清楚性怎样在其中发生作用,甚或是否发生作用。

而心理研究者中最亲近弗洛伊德理论的埃德温·特瑞克尔却觉得斯洛索普有意念致动的天赋。斯洛索普以心灵的力量使得火箭落在某个地方。从生理上讲,他可能并没有推动火箭在空中飞行,但他有可能是在摆弄火箭内部制导系统的电信号。他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姑且不论,总之特瑞克尔博士的理论中纳入了性理论。“潜意识中,他需要消除性爱另一方的一切痕迹。他在地图上用星来代表对方,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星’是对优秀学生进行肛门虐待的标志,它渗透于整个美国的初等教育中……”

正是斯洛索普记录女人的那张地图困扰着所有的人。那些星星符合泊松分布,和罗杰·摩西哥导弹袭击图上的地点完全相同。

不过,唔,还不只是分布相同。两者的分布规律也正好相同,在每一个方块上都是重合的。泰迪·布娄特拍的斯洛索普地图幻灯片被投射到罗杰的地图上,两个形状,即女人的星星和火箭袭击的圆圈,显示出一致性。

斯洛索普还在大多数星星上标了日期,这一点很有帮助。星星总是在相应的火箭袭击之前。火箭最快晚两天,最慢晚十天。平均滞后期4½天。波因茨曼的解释是:假设雅夫的刺激x是某种和华生—瑞娜实验一样的强噪音,假设在斯洛索普案例中勃起反射并未完全消除,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听到强噪音就会产生一次勃起,而这种噪音来临之前出现的一些不祥兆头又正好和他在雅夫实验室里积累的感觉相同——波因茨曼自己实验室里的狗迄今所获得的那种感觉,也是同样道理。这种勃起指向V—1火箭——任何离他近得能使他惊跳起来的火箭都应该能使他勃起:助推器嘲弄般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燃烧中止,一片寂静,悬念逐渐增强——然后爆炸。嘭,勃起。噢,不对。这个过程应该颠倒过来:先是斯洛索普勃起,接着爆炸,然后传来声音——V—2火箭。

无论如何,刺激物一定是火箭,是某种先行的鬼魂,是火箭的影子,对斯洛索普来说,可以从公共汽车上笑容的百分比或者被某种东西以神秘方式控制的月经周期中看出来——到底是什么力量使那些小娼妇们愿意免费那样做呢?是不是性市场或者色情业、妓女业发生了波动,也许还影响到了股市的价格,只是我们这些生活干净的人对其一无所知?是不是前线的消息使她们漂亮的大腿之间奇痒难熬,是不是性欲和突然死亡的真实几率呈正比例或反比例增长?——我操,到底是什么样的线索,明明就在我们眼前,我们的心却没有那么精妙,无法发现?

可如果此时、此地这种线索存在于空气中,火箭就会跟过来,100%,没有例外。如果能发现这种线索,我们就又一次揭示了每件事物、每个灵魂的绝对必然性,留给“希望”的宝贵空间就几乎等于零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发现意义有多大。

他们走过白雪堆积的狗窝小径,波因茨曼穿着格拉斯顿伯里皮靴和浅黄褐色的军官短大衣,摩西哥则围着杰茜卡新织的围巾,垂向地面,活像一条猩红的龙舌头——今天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零下39°。他们走到悬崖边,脸都冻僵了,接着又往空无人迹的沙滩上走。海浪涌起来,又滑开去,露出巨大的弯月形冰块,光洁如肤,在微弱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反光。两个人的靴子一路咯吱响着,踩到沙子里或鹅卵石上。已是年末。今天他们能听见佛兰德斯的炮声,顺着风从海峡那边一直传过来。修道院的残骸在悬崖上矗立着,灰沉沉、亮晶晶的。

昨晚,在免入区小镇边的那座房子里,杰茜卡偎着他,睡意矇眬,两人即将进入梦乡,这时她嘟哝了一句:“罗杰……那些女孩怎么样?”她就说了那么一句,却使罗杰睡意全无。他虽已精疲力竭,却又睁着眼睛躺了一个小时,一直在想那些女孩。

此刻,他知道自己该撇开这个话题了:“波因茨曼,如果埃德温·特瑞克尔是对的,会怎么样?我是说意念致动。如果斯洛索普甚至是无意识地使它们落在那些地方,又会如何呢?”

“哦。到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有说头了,对吧?”

“可是……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如果它们落在他经过的任何地方——”

“也许他恨女人。”

“我是认真的。”

“摩西哥,你真的在担心吗?”

“不知道。也许我在想,这和你的超反常相是否有某种可能的关联?也许……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一队B—17从头上隆隆飞过,今天的目标看来不同寻常,远远超出了通常的飞行走廊。这些空中堡垒后面是寒冷的云层,云层靠下一边蓝蓝的,平滑的云浪也呈现出蓝色的纹理——其余部分则是加了灰晕的粉红色或紫色……机翼和安定板下部投映出深灰的阴影。阴影羽毛般柔和地升起,罩在机身和引擎机舱的弧面上,显得愈加轻飘飘。在整流罩遮蔽的黑暗里渐渐看见了桨毂盖,但看不到旋转的螺旋桨。天空的光亮把所有容易变色的表面都染成了统一的冷灰色。飞机在零视度的天空中嗡嗡飞行着,气度颇为不凡,一边结霜一边又甩落开来,身后的天空中布满了犁沟般的白冰,而飞机的颜色又与云色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契合,小窗和开口处都显得淡黑,有机玻璃的机首闪闪发光,映照出舒卷不息的云流和太阳。

波因茨曼一直在谈论多疑症和“对立意识”。“那本书”里有一封巴甫洛夫致珍妮特的公开信,在论及“受迫害感”的地方,波因茨曼在周围的空白写满了感叹号和“太正确了”的字样;在书的第十四章中又批:“欲对强迫症和多疑症做出生理学解释。”这样做稍有冒犯之嫌——“那本书”的七个所有者说好不在书上做标记的,因为书太珍贵了,每页花了一个几尼,哪能做标记呢?可是,他情难自已啊!书是在黑暗中悄悄卖给他的(该书的其他存本大多在不列颠战役时就毁于书库中了),当时正值德军空袭,卖主不容他看清模样,就消失在警报解除后嘈杂的黎明中,把他和书撇在那儿。书无声无息地在攥紧的手中热起来,手里湿乎乎的……没错这书弄不好可能会被当成一本少见的色情作品,那些外形粗糙的手排铅字也分明有此嫌疑……书里用语粗鄙,郝思利·甘特博士的译文又十分古怪,似乎用的是密码,而表面的文字只罗列了可耻的快感、罪恶的激情……涅德·波因茨曼从每只来到试验台的狗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锁链中的尤物儿绷紧身子的模样……难道手术刀和探针不就是鞭子和棍子的化身,同样助兴、同样美妙吗?

当然,“那本书”之前还有一卷,是最早的“四十一个讲座”。此书就像山里面的维纳斯发出的指令,在他二十八岁那年降临,他根本无力抗拒,只有离开哈利街,走上一条越来越偏的旅程,走进条件反射的迷宫,跟着线团摸索了十三年,现在才开始往回绕,重历先前走过的路上留下的线索,时时遭遇年轻时全身心投入带来的后果……那些东西只是延期付款,迟早要全部付清,她早就警示过他,不是吗?他什么时候听进去过?维纳斯呀,阿里阿德涅呀!她好像不在乎多少钱,因为那时候迷宫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而“他们”就是在晓色中将一个他、一个隐秘的波因茨曼和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皮条客……当时他觉得太变化万千了,自己走进了迷宫竟毫无知觉。可是他现在觉察到了。他陷得太深,宁愿先逃避一下现实。他知道“他们”在那里等着,冷酷而自信。那些人代表着一个辛迪加,连维纳斯也得给他们钱。他们等在迷宫最中间的屋子里,等着他一步步靠近……他们拥有一切:阿里阿德涅、弥诺陶洛斯,恐怕还有波因茨曼自己。这些日子,他眼前会闪现出他们的影子,赤裸着身体,运动员般在会厅周围喘息、就位,可怕的阴茎勃起着,硬如矿石,一如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寒霜和云母片的光泽,但没有欲望,至少在他看来没有。对于他们,这只是职业而已……

“皮埃尔·珍妮特(此人说话像东方的神秘家。他不能真正理解对立的东西):‘他对伤害别人和受别人伤害不加区别,都看作同样的伤害行为。’说与被说、主与奴、贞与淫,他把每对相反的概念都混为一谈、无法区分——摩西哥,这种阴阳混淆的垃圾是懒惰成性者最后的堡垒。他可以用这种方式逃避自己不喜欢的各种实验室工作——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我不想和你辩论宗教问题,”由于缺少睡眠,摩西哥今天格外易躁,“可我觉得,对分析的优点,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唔,太强调了?我是说,只要你能把它全部剖开,好的,我会第一个为你的辛勤劳动鼓掌。可是除了躺在那里的一堆碎片之外,你又有什么话说?”

这种争辩于波因茨曼也无乐趣可言。他犀利地扫了一眼这个围红围巾的无政府主义青年。“巴甫洛夫相信,我们的理想,我们研究科学的最终目的,就是达到正确的、机械的解释。他没有期待在有生之年,甚至在几个有生之年实现这一理想,这是非常符合现实的。但是他希望由越来越逼近的解释组成一条长链。他的终极信念是:心理活动能够纯粹归结到生理基础之上。没有无因之果,两者之间有一系列清晰的联系。”

“这个当然不是我的长处。”摩西哥实在不想惹恼他,却忍不住说,“可是我有一种感觉:有些人把那种因果的东西利用得太极尽能事了。可是为了科学能够继续下去,就得寻找一个不这么狭窄、不这么……贫乏的假设集。如果我们有勇气完全摒弃因果论,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就可能出现又一次重大突破。”

“不——不是‘切入’,是倒退。伙计,你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什么‘另一个角度’了。只有向前走,走进去——或者向后退。”

摩西哥盯着波因茨曼被风掀动的大衣下摆。一只海鸥尖声叫着,顺着结冰的滩沿飞开了。陡峭的石灰石悬崖拔地而起,死一般寒冷、宁静——早期有胆子靠近这片海岸的欧洲野蛮人透过雾气看到了这些白色的屏障,认识到应该把死人往这里送。

波因茨曼这时候转过身来,而且……哦,天哪。他在笑。笑容里做出的兄弟情谊非常古典,罗杰不仅现在忘不了,而且几个月以后欧洲的二战在春光烂漫中结束时,依然忘不了——这种笑容阴魂不散,缠住了他——这是他在人脸上见过的最邪恶的表情。

他们停下了步子。罗杰回视着波因茨曼。摩西哥的对立者。他们本就是“对立意识”,但到底是在哪个皮层,在冬天的哪个半球?有着什么样的嵌合体,面对外部的废墟……面对那座讳莫如深的城市外部……只有外面的旅人才能看到……远处的眼睛……野蛮人……骑手们……

“我们都有斯洛索普。”这是波因茨曼刚说完的话。

“波因茨曼——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呢?我是说除了出名之外。”

“不外乎和巴甫洛夫一样。给似乎非常奇怪的行为寻找生理基础。我不管它可以归入你们心灵学研究会的哪个门类——奇怪的是,你们当中甚至没人提出心灵感应的观点——也许他接通了那边的某个人,这个人又提前知道德军的发射计划,嗯?或者是母亲试图阉割他或者如何,使他进行这种弗洛伊德式复仇?我不感兴趣。我不是在夸夸其谈,摩西哥。我不卑不亢,循规蹈矩——”

“谦卑。”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给自己划定了界线的。我只追究火箭声音逆转的问题……他的性条件反射临床史,也许是对听觉刺激敏感,或者是对从表面看来因果颠倒的东西敏感。我不像你那么随便就摒弃因果论,但是如果需要修改——那就修改。”

“可你到底要得到什么呢?”

“你看过他的明尼苏达检查表。他的威权人格F量表?弄虚作假,思路扭曲……那些分数清楚地表明,他有精神异态和强迫症,是潜在的多疑症患者——唔,巴甫洛夫认为,强迫症和多疑症的幻觉归因于大脑嵌合体上的某种——就叫细胞吧,神经细胞——过于兴奋,在相互诱导作用下,使周围的区域全部被抑制。一个燃烧的亮点,包围在黑暗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它自己引起的黑暗。可以把这个亮点和其他所有的思想、感觉、自我批评等可能缓和其火焰的东西隔离开来,也许是终身隔离,然后使之恢复常态。他称这个亮点为‘病理惰性点’。我们目前正在狗身上试验……它已经通过了等价时相,在这一时相中,任何刺激,不论强弱,引发的唾液滴数都完全相等……接下去则进入‘反常相’——强刺激得到弱反应,反之亦然。昨天,我们让狗出现了超反常相的情况。依此类推。我们把以前代表食物的节拍器打开,这个节拍器曾经使万尼亚唾液如泉涌,现在它却转脸不理。我们关掉节拍器的时候,嗨,这时候他就转过来了,嗅着,舔着,咬着——在寂静中寻找已经不存在的刺激。巴甫洛夫认为,一切精神疾病最终都可以由外反常相、大脑皮层病理惰性点和混淆对立意识这三点来解释。在他即将把这些东西付诸实验时,却去世了。但我还活着。我有资金,有时间,还有愿望。斯洛索普冷静过人,要让他进入这三个时相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容易。我们最终也许得让他挨饿、受恐吓,我也说不准……也许不需要那么严重。但我会发现他的惰性点,如果我被迫打开他的头颅,我还会发现那些惰性点是什么东西,它们的隔离方式如何,也许就能解开火箭落点的秘密了——但是我承认,如果你能支持我,我就宽慰多了。”

“为什么?”摩西哥有点不安,我的支持?“你为什么需要我?”

“我不知道。但是我需要。”

“你迷了心窍了。”

“摩西哥,”波因茨曼一动不动地站着,朝海的半边脸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了五十岁。他看着海潮把极薄的冰片抛到海滩上,整整三个来回,“帮帮我。”

罗杰想:我帮不了任何人。他干吗这么心醉神往?那样做既危险又不道德。他不想帮他。他和杰茜卡一样,对斯洛索普有一种奇怪的惧怕感。那么那些姑娘呢?也许是自己在心理部太孤独了,所以对他们的信条虽然心底不接受,又无法完全排斥……他们相信,连不苟言笑的格洛明也相信:在感官之外,在死亡之外,在罗杰唯一信赖的概率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唉,杰茜,”他把脸贴在熟睡的她赤裸、筋骨交错的脊背上,“这件事我真的搞不懂……”

在海水和粗大的水草之间,管子和带刺的铁丝网连成长长的一片,在风中鸣响。黑色的网格由稍长的斜支架撑起来,尖刺直指大海——那放浪的模样倒是有些数学气:剥得只剩了力矢量支撑着现状,有些地方一层后面还叠了一层,绵绵不绝的支柱和绵绵不绝的对角线使人产生错觉,好像波因茨曼和摩西哥一走动,丝网也呈波纹状后移,下面缠结的铁丝也更加肆意地干扰着视线。远处,这张网墙呈弧形伸入雾中,化作灰色。昨晚的一场雪给这条黑色长蛇身上的每根铁丝都染上了白色。今天,风沙又将暗黑的铁丝吹得光裸、咸涩,有些地方露出少许锈痕……其他地方则在冰块和太阳下变成了电光般炽白的、生机勃勃的线条。

再远处,过了地雷区和坏蚀的防坦克水泥柱,在悬崖中腰一座护着钢筋网和草皮的碉堡里,年轻的布里福医生和护士艾薇做完了一个难度很大的脑白质切除术,正在休息。布里福洗涤过的手指习惯性地朝她的背带下疾伸而入,向外一拉,又突然使劲啪的一声松了手。他呵呵笑着,她则跳起来,也笑着,半推半就地想扭开身子。他们躺下来,身体下面压着褪色的旧航海图、维护手册、裂口的沙袋和溢出的沙子,还有燃过的火柴棍和裂开的软木过滤嘴。那些过滤嘴是从早已分解的香烟上掉下的——正是这些香烟,曾经在'41年那些海上一有亮光就叫人心跳加剧的夜晚里给人以安慰。“你发疯了。”她低声道。“我发情了。”他微笑着,又弹了一下她的背带,像小男孩玩弹弓。

高地上有一排柱状障碍物,是为防备悄无声息的坦克设置的。如今,那些坦克再也不可能从这里的侧链上开过,像许多白色的松饼,穿行于暗褐的山坡、低洼的雪地和灰白的岩层间。外面的小池塘中,伦敦来的那个黑人在滑冰,不大可能是佐阿夫。他把冰刀竖得高高的,颇有气度,好像生来就属于冰刀和冰,而不是沙漠。他前面散布着一些镇里的孩子,离他很近,他每次转身带起的圆弧形冰碴都会飞到他们脸上。他们不敢说话,只是跟着他,追随他,向他抛眼风,直到他笑起来。他们想看到他的微笑,又害怕,又想看到……他的脸很有魔力,那是一张他们认识的脸。海岸上,迈伦·格闰敦和埃德温·特瑞克尔一支接一支抽烟,苦思冥想着“黑翼行动”,想着“黑人支队”的号召力,看着他们的黑人原型。有这些孩子在,两个人都没心思去冰上冒险,就连“大转圈”之类的动作也不敢做。

冬天悬在空中——整个天空成了荒凉、光亮的胶体。海滩上,波因茨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擤鼻子,每张纸上都有钢印的“吾王陛下政府财物”字样。罗杰不时地把帽子下的头发向后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两个人:步履沉重,手在口袋里放进又拿出,身影渐渐缩小,由浅黄褐而灰,而一缕猩红,棱角很分明,身后的足迹犹如一长串冻住的、疲倦的星星,阴云密布的天空映在海滩的薄冰上,几乎成了白色……我们看不到他们了。没有人听到过当年的那些谈话,甚至随便什么照片也没留下一张。他们走着,直到冬日将他们隐没,无情的海峡也好像要将这一切彻底冻结。我们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完全看到他们,没有人。他们的脚印里结满了冰,过了一会儿便被冲进了大海。


隐蔽的摄影机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她修长的双腿有意漫无目的地在这些房间里移动着,发育期的身板向肩部渐渐变宽、隆起。她的头发并没有做成典型的荷兰发型,而是时髦地从前面拢上去,压在一顶陈旧发暗的银冠下。她昨天烫了发,所以一头金发上结了百来个涡卷,在暗旧的银冠下闪烁。今天下午用的是最宽的镜头,还装了备用的钨丝闪光灯。记忆中,今天是近期雨意最浓的一天,南面和东面远处的火箭弹爆炸声时不时光顾一下这座小屋,那些淌着雨水的窗户倒是没什么,却把到处的门震得嗒嗒响,连续发出三四重战栗,就像可怜的精灵,特别需要伙伴,请求放他们进来,只要一会儿,只要一次触摸……

房子里就她一个人,不过还要算上那个偷拍者。外面的厨房里也还有一个人,在用屋顶上采来的蘑菇做什么神秘之物。他就是奥斯比·费尔。他们的杯子是橙红色,亮铮铮的,配了灰白色凸纹沙罩。她坐得不大安定,时不时从门口瞅他一眼,看他孩子似的捣腾“毒蝇蕈”。这种毒蝇蕈是毒菇“毁灭天使”奇特的近亲,而“毁灭天使”引起了奥斯比的注意,也可以说是他觉得应该注意。她给他飞过去一个微笑,本意是示好,可到了奥斯比眼里却无比俗气、世故、邪恶。她是第一个和他说过话的荷兰女孩。她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木鞋,这个发现使他感到惊奇。她的欧洲大陆发型(他这么认为)修饰过度;漂亮的睫毛下,或者在她上街喜欢戴的太阳镜后面,那双眼睛里显示出一种聪慧,这种聪慧也同样显示在她看上去胖乎乎的、还有点婴儿气的外表里。她的酒窝在嘴角两边对称地凹下去。这些都使他六神无主。不过,近看起来,她的皮肤虽然近乎完美,但还是敷了淡粉、搽了胭脂,睫毛颜色加深了些,眉毛重整过,大约有两三个小空毛囊……

奥斯比这小伙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名堂呢?他小心翼翼地将每棵柿黄色蘑菇的伞盖内面弄干净,再把其余的部分撕开。无家可归的小精灵们在屋顶上乱跑,叽叽喳喳地闹。他已经有了一堆灰色的菌菇,数量还在增加。接着,他把这些蘑菇一把把放入一锅冒着热气的水里。前面加工过的一锅蘑菇也煮在炉子上,已经成了稠粥,上面浮着一层黄渣,奥斯比把渣子撇去,再把剩下的部分在海盗的搅拌器里做成泥,然后把这些菇糊摊在一张锡烤板上,打开烤箱,用石棉垫子将另一片覆盖着黑色粉末结块的烤板取出,再放入刚备好的烤板。他用臼和杵把结块捣成粉末,倒入一个亨特利—帕莫思旧饼干盒里,只留下一部分,用一张里兹拉甘草卷烟纸熟练地卷好,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不过,她正好在奥斯比打开回声嗡嗡的烤箱时看了一眼。从摄影机拍出的画面上看不出她的表情变化。可是为什么这时候她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呢?看上去像是要挡住门框,把它拉长,变成时间维度里的一瞬,清新的、金灿灿的一瞬。她精心藏匿着自己的天真,肘子有点弯曲,手撑在墙上,手指在淡橙色的墙纸上扇形张开,就像在触摸自己的皮肤,意味深长的触摸……外面,连绵而冰冷的硅雨下落着、敲打着,落寞的样子,不知不觉地侵蚀着中世纪的窗子,河对岸在雨幕中显得雾蒙蒙的。这座街巷纵横的城市,被炸得满目疮痍,深受残害……屋顶上雨光闪烁的石板瓦面,所有或明或暗的窗户高处被雨水冲刷过的、熏黑的砖块,冬日阴霾下柔弱不堪的千千万万裂口、孔洞。雨水冲刷着、淹湿着、充满着歌唱的沟槽,这座城市接纳了它,向上耸起,长时间地耸着肩膀……咯吱一声,接着是金属碰撞声,烤箱又关上了,但是对于卡婕,烤箱却再也关不上了。她今天在镜子前摆弄得过于频繁。她知道自己的头发和化妆无可挑剔,也很欣赏他们从哈维·尼克尔斯带来的那件上衣,全绉纱的,浓重的可可色,在英国称为“黑鬼色”,肩部有衬垫,一直垂飘而下,到乳沟底点,一英尺又一英尺可爱的丝绸就这样盘绕着她,松松地挂住腰部,柔软的褶子一直垂到膝上。偷拍的人很高兴,没想到这许多飘动的绉纱会有这样的效果,特别是卡婕从一扇窗前经过时的几张照片,雨光透进来,将窗玻璃变得黑沉沉的,浓黑如炭,古雅、沧桑,衣服、脸、头发、手和纤细的小腿都化入玻璃,化为釉光,为这一刻的曝光摆好了姿势。这半透明的窗玻璃,这防雨之物,整天承受着附近火箭弹爆炸的震荡。再往下是她身后的地面,黑暗、荒废,在取景框经过时成了背景。

对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卡婕也和偷拍者一样高兴,但她心里的想法却是偷拍者无法了解的:内心里,在昂贵的布料和死去的细胞光洁的外表遮罩下,她已经朽坏成灰,已经以他们谁都难以想象的方式,残酷地隶属于烤箱了……属于Der Kinderofen(烤箱)……于是她想起了他的牙齿,在说这两个字时露出来,长长的,很可怕,布满了浅褐色牙锈。那是布利瑟罗上尉的黄牙齿,由脏污的缝隙组成,在他夜间的呼吸中,在他自己黑暗的烤箱中,不断发出衰朽的喁语,盘旋缠绕的喁语……她最先想起的是他的牙齿,而不是别的特征,因为牙齿是烤箱最直接的受益者,直接受益于专门为她、为戈特弗里德所设的那种物什。对于这一点,他从未使用过明确的威胁语词,甚至从未直接和他俩谈过,那只是一种感觉,由她受过训练、穿着绸缎的屁股传给夜客们,或者从戈特弗里德温驯的脊柱上传到她这里。他称自己的脊柱为“罗马—柏林轴”。这还得从那天晚上说起:那个意大利人来了,他们三个上了圆形床,布利瑟罗上尉插入了戈特弗里德倒撅的屁股眼,意大利人也同时插进了他漂亮的嘴里。卡婕只是被动接受者,被绑起来、塞住了嘴巴、戴了假睫毛,今晚她做的是枕头,服务于意大利人发白的鬈发,鬈发上洒了香水,就像即将变馊的玫瑰和脂肪混合在一起……每句话都是一朵闭合的花,可能凋谢,也可能无限开放——她想起了一个数学函数,开花般在她眼前展开成没有通项的幂级数,无穷无尽,阴森森的,却从不叫她完全意外……他的口头禅“帕德·伊格拉修”展开、变成了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官,黑色衣袍,棕色弯鼻,令人窒息的熏香味+忏悔者/刽子手+卡婕和戈特弗里德(双双跪在黑暗的忏悔室里)+古老童话里的孩子们(跪在烤箱前,膝盖又冷又痛,对它悄悄讲诉着不能讲给别人的秘密)+布利瑟罗上尉的巫婆式多疑症(对他们俩都怀疑,尽管卡婕有“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证件)+作为倾听者/复仇者的烤箱+跪在布利瑟罗前面的卡婕。布利瑟罗穿着最刺激的女人装,黑天鹅绒,古巴鞋跟,肉色皮护裆把阴茎挤压得一点都看不出来,护裆上戴了假阴道和黑貂皮阴毛,两样东西都由柏林名家奥菲尔夫人手工制作,假阴唇和浅紫色阴蒂是用合成橡胶和一种新的聚氯乙烯材料塑造的——夫人曾一度陷入困境,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材料缺乏……逼真的粉红色液体上竖立着微型不锈钢刀片,有好几百个,卡婕被迫在刀片上割破嘴巴和舌头,然后用那些血液的精华,吻遍她“兄弟”戈特弗里德除去石膏粉后的金黄色脊背。游戏中的兄弟,奴役下的兄弟……她以前从未见过他到发射场附近的这座征用房里来——发射场隐藏在稀树高原的树林中,是德国人占领的一块舌形地带,从皇城向东面的瓦瑟纳尔伸出,夹在两片圩田之间。可是,他的脸,他的脸虽然抬起来了,却破天荒并未对着任何人,倒像是朝着天花板上或天空中的什么东西——在他眼里天花板就代表天空。他垂着眼睛,好像大多时候他都这样垂着眼睛。秋日阳光透过起居室西面的大窗户照进来。他跪在阳光里,全身赤裸,只戴着有钉齿的狗脖套,在布利瑟罗上尉的呵斥下有节奏地手淫,一身白皙的皮肤被下午的日光染成亮晃晃的、有些虚幻的橙色——她从来没有把这种颜色和人的皮肤联系在一起。他的阴茎犹如充血的石头,在静寂的、铺了地毯的屋里甚至能听见阴茎的“嘴巴”在紧密地喘息。他的脸抬起、绷紧、高潮,和她一向在镜中所见的、自己精心做出的模特眼神十分相像。她的呼吸紧促起来,一霎间感到了心脏加速跳动的嗵嗵声。她把自己的模特眼神转向布利瑟罗。他高兴了。“也许,”他对她道,“我会剪掉你的头发。”他对着戈特弗里德一笑,“也许我会让他留这样的头发。”每天早晨在军营里,在3号发射点附近(当年,那些疯狂的人群,那些拥戴和平而遭失败的看客们,曾经聚集在那里观看奔跑的赛马),当戈特弗里德站在他的炮兵连队列里时,这种羞辱就会给他带来好处——他一回又一回地被检查为不合格,却受他的上尉保护,从未受处分。为此,在发射间歇时,不论昼夜,不管有没有睡够,也不管时间适不适宜,他都得忍受上尉本人的“Hexeszüchtigung(女巫之笞)”。那么布利瑟罗有没有剪过她的头发?她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两回穿着戈特弗里德的制服(戴着他的军便帽,对了,把头发捋到后面!),很像又一个戈特弗里德。她依照布利瑟罗立的规矩,顶替戈特弗里德在“笼子”里过夜。戈特弗里德则戴上她的帽子,穿上她的长筒丝袜、花边围裙、全部缎衣和配飘带的蝉翼纱。完事后他还得回到“笼子”里。规矩就是如此。对于谁是女佣,谁是养膘的相公,他们的上尉一点也不容含糊。

她对待这种游戏的态度到底有几分认真?她认为,在一个被征服的国家,在自己被占领的祖国,最好还是投入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表面上必须没有清晰的形式和明确的限制,实际上却是有形的、处心积虑的、日夜不停的:草菅人命呀,驱逐出境呀,挨打呀,耍诡计呀,多疑症呀,无耻呀……虽然卡婕、戈特弗里德、布利瑟罗三个人没有公开讨论过,但他们似乎都默认了这种古老的北方游戏形式,一种他们都了解,也感到安然自在的形式:迷路的孩子,可以吃的房子,里面的巫婆,关起来养肥,烤箱——这些就是他们的保鲜程序,他们的保护伞,可以暂避他们所无法承受的外部事物——战争,不可动摇的概率规则,他们在这里可能遇到的或者已经在发生的可怜与不测……

甚至在里面,在屋子里面,也未必安全……几乎每天都有一枚火箭弹发射失败。十月下旬,就在离这座庄园不远的地方,一枚火箭弹掉回来爆炸了,炸死十二个地面工作人员,周围几百米的窗子全部炸碎,卡婕第一次遇到这位黄金游戏拍档的那间起居室西窗也碎了。根据官方传闻,爆炸的只是燃料和氧化剂,但据布利瑟罗上尉说,弹头里的阿马图炸药也爆炸了,所以他们和发射点一样危险……他们都死了一回。说这话的时候,上尉怀着战栗的喜悦——照她说,那是毁灭的喜悦。房子位于杜因堡赛马场西面,方向几乎和伦敦完全相反。即使这样,那片地方也并非绝对保险。火箭发疯时,常常随意转向,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嘶叫,依着自身的疯势转来转去,再落下来。这种疯病压根找不到病源,恐怕也治不好。如果来得及,主子们会通过无线电将它们摧毁于癫狂之中。火箭发射的间隔中,还有英国人的轰炸。晚饭时,喷火式战斗机低伏着,从黑魆魆的海那边嗡嗡飞来,城里的探照灯摇摇晃晃地搜寻着,警报的余响萦绕在公园里潮湿的铁椅上空,高射炮在轧轧转动着搜索目标,炸弹落到林地里、圩田里和被认作火箭部队宿舍的公寓里。

这就为游戏增添了一些泛音,使其音质有了细微的变化。在将来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只有靠她才能把巫婆推入为戈特弗里德准备的烤箱中。所以,上尉必须考虑到一种可能性:她是英国间谍或荷兰地下党。虽然德国人煞费苦心,各种情报还是汹涌澎湃地从荷兰流回到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机大队,泄露部署情况、供给路线以及可能隐藏A4炮台的深绿色树枝堆方位等军情——尽管这些军情每个小时都在变化,火箭和有关装备也经常移动。好在喷火式战斗机只满足于炸掉一个发电站、一批液氧供应、一座炮兵军官宿舍……这个问题挺叫人纳闷。哪一天卡婕会不会把英国轰炸机招来,专门炸掉这座房子——这座监狱般的游戏室?这样做虽然要搭上性命,她却会觉得了却了自己的责任?对此布利瑟罗上尉心里没底。后来,这种折磨竟使他感到了乐趣。当然,她和缪塞的手下共事时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她立过功,至少挖出了三个秘密犹太家庭;她开会很认真,在斯海弗宁恩附近的一处德国空军休养地工作,她那边的上司都觉得她能干、乐观、从不偷懒。也不像其中很多人,对党表现得过于狂热,借以掩盖自己才干的不足。也许唯一值得稍加警惕的是:她兢兢业业,却并非出于热情。她为党工作似乎有理智上的原因。一个女人,受过一定的数学教育,又有理智……里尔克有诗云:“希望变形。哦为火焰而兴奋!”变做月桂,变做夜莺,变做风……我要这样,迷醉、拥抱、跌入火焰中,让它越燃越旺,充满所有的感官,以及……不要因为无所作为才去爱……而是要爱得不能自拔……

但卡婕不行:她不是扑火的飞蛾。他得相信,她心里面是害怕“变形”的。她只是小里小气地做了最无关紧要的变动,改变了衣饰,顶多就是耍点男装癖之类的把戏,不仅穿戈特弗里德的衣服,也穿传统的性虐装,甚至法国女佣的服装——那种衣服根本配不上她高挑的身材、颀长的双腿、开阔的步幅,也不适合她的金发碧眼和她振翅欲飞的双肩。她只玩这种游戏……她游戏地游戏着。

他对此无能为力。在帝国的垂死状态下,在沦落成废纸的命令堆里,他需要她这样做,需要戈特弗里德,需要那些皮带和皮鞭,它们是他手里唯一真实可感的东西。他需要她的叫声、他屁股上的伤痕、他们的嘴巴、他的阴茎、手指和脚趾。整个冬天,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可靠的——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但现在心里恐怕只相信这种形式,这种源于日耳曼童话和神话的形式,相信森林里这座迷人的房子将存留下来,炸弹永远也不会意外地落到这里,除非发生背叛,除非卡婕真是英国卧底,把他们给招来——他知道她不会这样做:尽管口头上喊叫得震天响,但由于受某种魔法控制,英国人的空袭是游戏里唯一禁止的形式,不得以这种方式将别人推入烤箱,推入烤箱里那铁制的、终极的夏天。会来的,会的,他的命运……不是以那种方式,但终会到来……Und nicht einmal sein Schritt klingt aus dem tonlosen Los(而他的脚步踩在静默的命运上,发不出任何回响)……里尔克所有的诗里,他最爱这首《第十哀歌》,想起其中任何一段,都会感到渴望在涌动,就像窖藏的啤酒,在眼睛和鼻窦后面针扎般刺着他……那个刚刚死去的少年,拥抱着自己的“悲伤”,自己最后的牵挂,竟永远把姑娘阳世的抚爱抛却在生死界上,孤单地上了山,终极的孤单。他一步步登上了“原苦”之山,头上的星群非常之陌生……“而他的脚步踩在静默的命运上,发不出任何回响”……爬山的就是他,布利瑟罗,已经爬了将近二十年,早在他拥抱帝国的火焰之前、在去非洲西南部之前就开始了……而且是孤单一人。不论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肉体取悦那个巫婆、那个食人生番、那个巫师,都是受不尽的苦。一个人,孤单一人。他甚至不认识那个巫者,也无法理解他/她与众不同的吃人欲望。他只在感情脆弱的时候,才会朦胧觉得,那种欲望应该是和自己同体的,共享着自己的运动员体格和技巧,却又拥有独立的意识……至少年轻的劳汉德尔是这么说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和平年代……当时布利瑟罗站在街上,看着自己年轻的朋友劳汉德尔在一家酒吧里吵吵闹闹、可怜巴巴的样子,已经定好要上东方前线之类的地方了。穿的衣服不是太紧就是太难看,鞋子也不牢靠,却极尽优雅地玩着一个足球(爱玩笑的人们一认出他,便会从不知什么地方扔出那个球来)——不朽的杰作呀!那即兴的一脚,球高得有些玄乎,沿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了几英里远,正好从腓德烈大道环球电影公司剧院的两根阴茎状电线柱中间穿过……他竟然遥控着球飞了那么多个街区,飞了那么多个小时,那双脚像诗歌一样善于表达……当人们问他的时候,他又想表现得像个好小伙,下面的话也就不大说得出口了:“非常那个……是碰巧……是肌肉的功劳——”接着又想起一位老教练的话——“肌肉的力感,”他笑得很美,而在此壮举之前,他已经上了入伍名单,已经成了炮灰,酒吧里灰白的灯光照在他九死一生的头颅上——“是条件反射,你瞧……不是我的功劳……条件反射而已。”在那些日子里,布利瑟罗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形的?欲望变成了简单的忧伤,而这种忧伤就像劳汉德尔发现自己的本事时所表现出的震惊一样,十分愚蠢。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劳汉德尔,特别是1939年之后。他们心里期待着大同小异的神秘来客、陌生人,一些怪异的人,但再怪异也比不上躲过炮弹的赐福……这些未经加工的生料,有没有谁“希望变形”?他们也许连什么是变形都不知道?他有这种怀疑……他们的条件反射只是被人利用,每次以成千上万的规模——被那些为火焰而兴奋的高级蛾子所利用。对这个问题,布利瑟罗多年前就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了。所以,他的归宿只能是烤箱,冒烟、化为黑炭、从烟囱里飞出去,而那些迷路的、始终不知情的、变换着制服和身份卡的孩子们,会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继续活下去、兴旺下去。没错,没错。痛苦之山中的一只候鸟。游戏进行得太久太久了,而他选择这个游戏却只是为了它所能带来的某种结局,然否?现在老了,感冒比以前拖得久,肚子常常整天痛,视力每次检查都在下降。人也变得很“现实”,不再愿意为了换一个英雄甚至好士兵的名声而牺牲性命。他只想从寒冬里逃脱,钻进温暖、黑暗的烤箱,享受铁壳的保护,身后,在厨房灯光照出的一溜矩形中,烤箱门关上了,永远关上了。接下来就是前戏了。

可他在乎那些孩子,在乎他们的动机——在乎得过了头。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他看来,他们寻找的是自由,其渴望之强烈不亚于他对烤箱的寻找。这种在乎很不正常,让他心里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不得舒畅……他的思想再三回到森林里的那座屋子,但记忆中的屋子形象已经颓败、混乱,仅剩了面包屑和糖垢,可怕的黑色烤箱依旧完好,还有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走入茫茫绿树林中,精力旺盛的好时光已经过去,饥饿又一次慢慢袭来……在黑夜潜藏的森林里,他们将走向何处?孩子们都只顾眼前……他们的这个小小国度里,有个内在矛盾:这个国度依赖于烤箱,却又毁灭于烤箱……

不过真正的神都是集破立于一身的。他在基督教的环境里长大,如果不是后来去了非洲西南部,在那里做了征服者,他是难以堪透这一玄机的。在卡拉哈里沙漠的烈火中,在海岸地区漫天的云雾下,他对水火两物有了认识。赫雷罗小伙戈特弗里德长期受传教士们的折磨,对基督教里的罪、豺狗的灵魂和强悍的欧洲棕鬣狗形成了一种恐惧,怕它们追着他不放,要吸食他的灵魂、吸食他脊椎骨里的那条宝贝虫子,所以现在想把以前信仰的神癨关起来,用言辞网起来,使它们凶悍却无力反抗,然后出卖给这个书生气的、似乎痴迷于语言的白种人——他的包里背着一部《杜伊诺哀歌》,他出发去非洲前才出版的,是他妈妈在船边送给他的礼物。陈旧的货船缓慢地行过一片片热带地区,他的一个个夜晚则被崭新的油墨发出的气味弄得晕晕乎乎的……直到星空变得完全陌生,一如痛苦之山中的新星,季节也反了过来……他下了一艘木船,登上岸来。木船船首很高,二十年前穿着蓝裤的军队从港外铁锚地开过来镇压赫雷罗大起义时坐的就是那艘船。他去到内陆地带,在纳米布沙漠和卡拉哈里沙漠之间起伏不定的山地间,在那里的一片开阔地上,寻找自己忠实可靠的同胞、寻找自己的夜之花。

一片荒凉之地,无法通行,太阳暴晒着遍布的岩石……峡谷蜿蜒数英里,不知所终;谷底白沙堆积,随着下午渐渐转长又变出蓝色来,一种冰冷、庄严的蓝色……“现在,我们把恩坚比·卡龙迦变成酋长吧……”戈特弗里德低低的声音从燃烧的棘枝堆对面传来。布利瑟罗正在那儿用自己那本小小的书驱赶火光之外的力量。他惊惶地抬起头。戈特弗里德这家伙想做爱,却要用赫雷罗主神的名义。布利瑟罗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他也和带坏戈特弗里德的“莱茵河传教会”一样,倾向于渎神。特别是在这边远的沙漠,即便在城市里,即便是白天,难以名状的危险也随时环伺着,翅膀暂时缩了起来,屁股坐在冰冷的沙子上,在等待时机……今晚他真正感觉到了每个词的力量:词和它们所代表的事物之间只隔了眼皮一跳的距离。在那个神圣名字的余响中冒险搞同性恋,这个想法使他、使他的脸上——他的面具上——充满了欲望:他要立刻从火的外面对这个家伙以牙还牙……虽然对于戈特弗里德而言,恩坚比·卡龙迦只是交合时出现的东西,就那么简单:上帝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既是阳光又是黑夜,是一切相反之物的集合,包括黑人与白人,男人与女人……他天真地认为,此时此刻,在这个欧洲人的汗水、肋骨、肠肌和阴茎下面,自己成了恩坚比·卡龙迦的孩子(和他先前的族人一样,这一点他们坚信不移,有史以来就是如此)。在那似乎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自己的肌肉悍然绷紧,像是要下杀手,不过他要杀的不是一个词,而是长长的、厚厚的、痉挛着从他们身上经过的夜之切片。

我把他造就成什么了?布利瑟罗上尉知道,这个非洲人此刻已魂飞德国,到了哈茨山。那么,这个冬天该不该把他关在烤箱里?——咳,他们不是已经说过最后的auf Wiedersehen(再见)了吗?他坐在发射控制舱里,肠胃翻腾,浑身难受,弓在控制板前。控制马达和操纵板的军士们都出去抽烟休息了,一切由他一个人操控了。从脏污的潜望镜看去,外面影影绰绰的火箭竖立着,周围裹了一层白亮的霜,像马腹带一般,霜的周围蒸腾着参差的雾气。火箭的液氧箱也加满了。树木紧紧合过来,头上的间隙很小,几乎让人觉得火箭无法穿出去。发射台是一块混凝土板,盖在一些钢条上,由三棵树围护着,在树的白茬上做了标记,形成一个三角形,准确地指示着伦敦的方向——260°。标志的轮廓是曼荼罗,一个红圈,里面有个黑色十字,形如古代的日晷,据传说早期的基督徒们就是由日晷而悟出曼荼罗,用来掩饰当时被视为非法的十字架标志的。十字中心的树上钉了两颗钉子。其中一个涂色的白茬标记旁,靠最西侧,有人用刺刀尖在树皮上划拉出了“IN HOC SIGNO VINCES(你将以此标记征服)”字样。导弹连里没人承认干过这事。也许是黑社会干的。不过也没人下令将这句话抹掉。发射台周围,隐约呈黄色的树桩忽明忽暗,新落的木片和锯末杂混在落叶中,发出的气味有些幼稚,又很浓重,只是被汽油和酒精冲淡了。冷雨在逼近,今天还可能要下雪。黑亮的橡胶缆线蜿蜒伸入林子里,将地面设备和380伏的荷兰输电网连在一起。Erwartung(期望)……

这些天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记性差了。以前,脑子可以自由漫步,随心所欲地收集记忆的图像,不像现在,蒙上了灰尘,封闭在棱镜里,尽是那些仪式,尽是这些新开辟的三角形林地中日复一日的老生常谈。随着导弹发射频率的增加,他剩下的时间——和卡婕、戈特弗里德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虽然戈特弗里德还住在他的房间里,但各自当班时已经难得见到他了——金钱的光芒迅速闪过,使测量员们把测量距离延长到了无线电发射台:戈特弗里德光亮的头发在风中摇曳生姿,消失在树丛里……这一形象简直不可思议,和这个非洲人的真实形象截然相反,简直就是他的彩色底片,像黄色和蓝色。有一次,上尉在极度感伤之时,先知先觉地给戈特弗里德起了个“恩赞”的名字,就是里尔克诗里山坡上的龙胆,有着独特的北欧色彩,像纯粹的语词,被带回山谷: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

他带来的不是一把泥土,不可言说,而是

收获了某个词语,纯粹的词语,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


“酋长……看着我。我是红色的,我是棕色……黑色的,酋长……”

“亲爱的,这是在地球的另一半。在德国你是黄色加蓝色。”关于镜像的玄学。他陶醉在自己想象的优美镜像中,书生气的对称美……既然如此,干吗还要无谓地絮叨个没完呢——对着荒凉的山峰、燠热的白昼,对着他啜饮过的野花……干吗还要把那些话抛掷到海市蜃楼中,抛到黄色的太阳下,抛到青蓝、寒冷的沟壑暗影里呢?除非它具有预言的性质,超前于所有的灾难前综合症,超前于他对自己必须思考中年问题的恐怖——无论这种思考多么走马观花,无论出现意外的机会多么小。“超前”这个东西,会喘气、躁动,永远潜在下面,永远先于他的话语,因而也就能看见可怕时光的来临,至少和这个冬天一样可怕,和战争发展的态势一样可怕,而这种态势又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最后的犬牙交错,那就是这场烤箱游戏,和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伙,以及那个不爱说话的两面派卡婕(她在非洲西南部的替身是谁?是什么样的黑人女孩,一直藏在那里,耀眼的阳光,夜晚过路的火车带着煤渣味、笛声嘶哑,一群暗淡的星星,它们的名字没人叫得出,任何一个里尔克的反对者都叫不出……)。可惜的是,到了1944年,这些早就无所谓了。那些对称美统统属于战前的奢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预言的了。

最起码,他没有预言到她会突然退出游戏。对这种变化他没有准备,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真正见过那个黑人女孩。或许那个黑人女孩是彻底了结问题的天才——掀翻了棋盘,打死了裁判。只是,在伤人、破坏之后,那个小小的烤箱国度又会如何呢?它能稳定下来吗?或许会出现更稳定、更合适的形式……就像那个弓箭手和儿子,射中了苹果……没错,战争就是那个暴君……没错,事情还可以挽救的,修补,重新指定角色,没有必要跑出去到……

戈特弗里德在屋子里,看着她滑脱绳子走了。她漂亮纤瘦,腿毛在太阳下才看得见,像一张捉摸不定的金网,眼皮已经皱了,上面满是标记和花字,眼睛是极少见的蓝色,碰上某些合宜的好天气,挡不住的风光就会从浅黄褐色的眼眶里溢出来,渗着、流着,使她的整个脸都亮丽起来,那种蓝色,蓝得毫无瑕疵,蓝得要淹死人,就连那些石灰墙,就是我们在和平时代的正午时分骑着车静静穿行于地中海街道时所见到的那些白墙,也贪得无厌地吸纳着这种颜色……他阻止不了她。要是上尉问起来,他会如实相告。以前戈特弗里德也见她溜走过,有谣传说她是地下组织成员,爱上了在斯海弗宁恩碰到的一个斯图卡飞行员……不过她可能同时还爱着布利瑟罗上尉。戈特弗里德打定主意任其自然,作壁上观。他一直在等待长到现在的年龄,等待征兵通知,好让它们把自己攫走,让自己体验一种粗暴的恐惧,就像第一次玩急刹车,自己想制造的那条弧线闯入眼帘时的那种感觉——要了我吧,加快速度,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快得不能再快!要了我吧——这是他每天晚祷时的一个内容。但他心中需要的冒险仍然可望而不可即:在自己卖弄风骚的项目中,没有真正的死亡,主人公总是能脱离爆炸中心,满脸黑烟,却又满脸笑容(爆炸只是一阵轰响、一种变化)——然后扑向掩护体。戈特弗里德还没见过尸体,没有近距离见过。家里时不时传来朋友死去的消息;他久久地观察着:远处,软耷耷的帆布袋被扔进肮脏的灰卡车里,卡车前灯斩切着雾气……可是,火箭发射失败,反过来逼向你们这些发射者的时候,你们十几个人卧倒,挤在散兵坑里等待,浑身的毛衣发出汗臭,使劲憋住笑,你这时候却一心在想:多么精彩啊!可以在食堂里讲,在给妈妈的信里讲……这些导弹是他的宠物,野性未驯,经常惹麻烦,甚至还会野性大发。他爱这些导弹,而如果他在别的岗位,也会同样爱战马,爱虎式坦克。

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被心情舒畅地“要了”。如果没有战争,他能有什么指望?可是,作为这场历险的一分子……“即使唱不了齐格弗里德,起码也可以扛扛长矛”。他是在哪个山坡、从哪张可爱的晒黑的脸上听到这句话的?只记得那一片白色的山坡和那些白云缭绕的、棉絮般的草坪……他目前正在学习照顾火箭的手艺,战争结束后还可以学成工程师。他心里明白,布利瑟罗会死掉,或者离开,他自己也会离开“笼子”。但是他把这一切和战争结束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烤箱。他和所有的人一样,知道在最最危险的时刻,被困的孩子们总是会得到自由的。做爱,上尉咸咸的、萎靡疲软的阴茎插入他温驯的嘴中,刺痛的抽打,吻上尉的靴子时上面映出了自己的脸——靴子受到轴承脂、油、添加燃料时溅落的酒精等液体腐蚀,光泽已经斑驳,使他的脸影模糊得自己都辨认不出了。这些都是必须经受的,它们使自己的受困得以与众不同,否则就和受军队征服、镇压没有什么区别了。自己竟喜欢这些东西,他感到极端羞耻——就连“婊子”这个词以某种音调说出来,都会使他勃起,完全不听意念控制。他害怕自己得不到审判和惩罚,那样他会疯掉。现在,整个军营都知道他们的事——虽然他们还服从上尉管理,可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也能从钢卷尺的抖动中感觉到。他们在食堂把饭泼到他的盘子里,班里每次排队都要用肘子顶他右臂的袖子。最近,他常常梦到一个很白的女人,想要他,一句话都不说,但眼睛里充满了自信……他绝对肯定,这个无论谁一眼就能认出的名人是了解他的。她没有理由和他说话,只是以脸上的表情招引他,弄得他一个又一个夜晚里跳动着醒过来,发现上尉疲倦的脸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层皱巴巴的银色绸被,虚弱的眼睛睁得和自己一样大,那络腮胡子——得马上把脸凑过去,在胡子上摩擦,抽噎着给他讲她的事情,包括她看自己的眼神……

当然,上尉也看见她了。谁又看不见呢?他安慰眼前这个宝贝的办法就是告诉他:“她是真的。这件事没有你说话的份。你要明白,她是真的想要你。这样尖叫醒来,这样打扰我根本没有用。”

“可她要是再来的话——”

“听话,戈特弗里德。别胡思乱想了。看看她会在什么地方要了你。想想我第一次和你做爱的时候,你多么僵硬。你知道我要进入的时候就好了,你的小玫瑰花苞就开放了。你没损失什么呀,虽然那个时候你的嘴还没有开过苞呢……”

可戈特弗里德还是哭个不停。卡婕不会帮他的。也许她睡着了。他不得而知。他想做她的朋友,可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她冷淡、神秘,他经常嫉妒她,特别是他想搞她而又屈于上尉的狡猾无法得逞时——这种时候他觉得爱她爱得都要疯了。他和上尉不同,从未将她看成那个会把他救出笼子的好妹妹。他梦想那种解脱,但那只是一个必将实现的外部过程,与他们任何人的想法都没有关系,与她的去留也没有关系。所以,卡婕退出游戏时,他保持了沉默。

布利瑟罗狠狠地骂她,把一个鞋楦子扔到一幅珍贵的泰尔博赫作品上。炸弹落在哈格谢林地西面。轻风吹皱了用以装饰的小水塘。指挥车轰鸣着,驶上了那条长长的、两旁排列着山毛榉的车道。半圆的月亮出没在薄云间,另一半暗圆的颜色像放久的肉。布利瑟罗命令大家进入下面的防空洞,里面有大量杜松子酒,装在棕色的罐子里,还有一些打开的板条箱,里面是银莲花球。那个臭婊子,害得整个营房都暴露在英国人的瞄准镜下,随时可能有空袭!大家坐在四处,喝着oude genever(陈酒),剥着奶酪皮,讲起了战前的故事,大都是些笑话。天亮时,人人都进入了醉梦之中。地板上到处是蜡片,颇像树叶。喷火式战斗机没有出现。后来,就在那天早上,三号发射点搬走了,征用的那座房子也不再使用。她彻底走了。过了英国人的防线,过了那块突出阵地——因为冬天来临,那场空降大计就在那里陷入了僵局。她穿着戈特弗里德的靴子,还有一件旧衣服,黑色波纹绸的,到小腿,号码偏大,邋遢。那是她最后的扮相。此后,她就是真正的卡婕了。只欠普伦提斯上尉一个人的债。其他人——皮特、韦姆、鼓手、印度人,都已经对她放手了,不再管她的死活。要不就是她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对不起,不行,我们需要子弹,”韦姆的脸藏在她眼睛无法看清的暗影里,在斯海弗宁恩码头下面痛苦低语,头顶的木板上响着杂沓的脚步声,“能弄到的每一颗该死的子弹。我们需要安静。我们腾不出人来处理尸体。我已经在你这儿浪费了五分钟……”最后一次见面他一直在谈工作上的事情,她则根本没心思听。等她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像游击队一样悄然消失了。这种情形,叫人无法和去年有一段时间的他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的身体用冰凉的绒线绳绑着,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发达的肌肉,肩膀和大腿上也没有那些伤疤。他成熟得晚,本来是个中间派,后来却受煽动越了界。这之前她是爱他的……绝对是的……

对他们来说,她已经一文不值了。他们关心的是3号发射点。她为他们提供了一切情报,却不断找借口隐瞒上尉的火箭发射点。现在看来这些理由太值得怀疑了。没错,发射点经常在变动,可她被安插在离决策者最近的地方:在他们喝荷兰杜松子酒、抽雪茄的时候,她总是把奴仆般毫无表情的脸凑近去,位置图就放在一圈咖啡中间,只隔了那些低矮的桌子。那些乳色纸张上盖了紫色的印戳,像是有瘀伤的肉。韦姆和其他人搭上了时间和性命,三个家庭被派到东部——不过,先别急,其实在斯海弗宁恩的那几个月里她已经做得绰绰有余了,不是吗?那些人像孩子,神经质,孤独,什么飞行员呀,乘务人员呀,都爱说话,因此,她提供的情报里包括了这些人对北海那边高级机密的了解情况,不是吗?还有编队人数、加油站、改出螺旋技术和旋转半径、动力设定、无线电频道、攻防区域、起落航线——不是吗?他们还想要什么呢?她问这些问题是很认真的:好像情报和生命之间真的存在一个换算因数。唔,说来奇怪,还真有这样的东西。在条令里写着,存在陆军部的档案里。别忘了,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就是做买卖。杀戮和暴力可以自行运作,可以让外行去管。战争中大量死人,这个特点好处很多。可以制造场面,转移视线,掩盖战争的实质。可以提供载入史册的原材料,让孩子们学到的历史成为一系列暴力事件、一连串血战,为他们进入成人世界做好准备。最难能可贵的是,大规模的死亡会刺激那些有正义感的普通人、小人物,使他们也想趁这些人还没吞完那张大饼时抢它一块。战争其实是市场的福地。被专业人士小心翼翼地称为“黑市”的器官市场四处涌现。美元、英镑、德国马克在消了毒的大理石金库里不停地流动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像跳古典芭蕾。可是在这里,在民间,却造就了一些更真实可感的货币。因此,香烟、性、黑人可以交易,犹太人也可以交易,身体的每一块都可以交易。犹太人也有罪,将来也可能搞敲诈,这个理由对专业人士当然是有利的。所以,卡婕在喊叫中沉默了,心里的各种希望却足以装满整个北海。海盗·普伦提斯从她的孤独中探察出了危险的征兆。他和她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选择的地点或是被弄得像营房的城市广场,或是昏暗恐怖、有软木气味、陡得像梯子的楼梯,或是油腻腻的码头边一条斜桁帆船,上面有双琥珀色的猫眼注视着他们,或是一排旧平房,院中积了雨水,还有一支笨拙的老式施瓦鲁机枪,肘杆露在外面,油泵扔在尘封的屋子里。每一次见到她,他都觉得她那张脸属于别人,属于他更熟悉的那些人,那些在各个行业里钻空子的人。而这一回,在没有任何干扰因素的情况下,他又邂逅了这张脸。她身后是海云肆虐的广阔天空,高远、深紫。他意识到自己未听到过她的名字,直到后来在名叫“天使”的风车磨房见面……

她对他诉说了孤独的原因——起码说了一部分——她为何回不去,她的脸为何总是在别处,画在帆布上,附在杜因迪特附近军营里那些幸存者身上,看到的仅仅是烤箱游戏——时间犹如紫色海云般过去,像是过了几百年,使她和海盗之间那层极其微薄的虚饰变得模糊起来,使她平静,使她置身事外,她正需要这样的盾牌来保护自己……

“那你去哪儿?”两人的手都插在口袋里,裹紧了围巾,海水冲刷着海滩上的石子,发出暗淡的光,排列如梦中的文字,印在这里的沙滩上,意思呼之欲出,每个部分都已无比清晰……

“我也不知道。哪里好?”

“‘白色幽灵’。”海盗提了个建议。

“‘白色幽灵’不错。”说罢,她走向混沌之中……

“奥斯比,我疯了吗?”一个雪夜。自中午起已落下五枚导弹了。夜已很深,厨房里点着蜡烛,傻瓜天才奥斯比·费尔颤抖着,已经找到了今晚的肉豆蔻,所以向他提上面的问题似乎很合理。白色的水泥少妇峰蹲在那里,看似淡漠,实则心烦意乱,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当然啦,当然啦。”奥斯比说着,手指和手腕流畅地来了个动作,贝拉·罗迦西在《白色僵尸》中把下了什么药的酒杯递给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头时做的就是这个动作。那是奥斯比看的第一部电影,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最后一部,和《科学怪人的儿子》、《畸形人》、《飞往里约》一起排在他的“孤影榜”上,或许《小飞象》也算一个,那是昨晚在牛津街看的,可是看到中间,他并没有注意神奇的羽毛,却发现长耳朵小象胖乎乎的鼻子下面掩藏着欧内斯特·贝文那张绿色加深红色的脸,很刻板。他觉得还是离开为妙。

“不对,”当时,海盗误解了他说的话,所以他这样解释,“我不是说‘你当然疯了,普伦提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又是什么呢?”海盗问,这时候奥斯比的沉默已经超过了一分钟标界。

“啊?”奥斯比回答。

海盗重又思考起来,答案就在这里。他反复想着:卡婕现在绝不愿再提起森林里的那座房子。她朝里面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可是她所有出了声的话语已被事实的晶页衍射开来——常常化作眼泪——而他连她说的那些话都搞不懂,更不用说推导出晶体本身了。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离开3号发射点呢?她从来没有个交代。不过,无论游戏的玩家们在闲散时或是在危机中,都会有人提醒他们:这毕竟是游戏嘛——然后他们就无法再保持刚才的状态了……游戏也无须大起大落、扣人心弦,它尽可以表现得柔和,不论得分如何、观众多少、他们共同的心愿是什么、他们或俱乐部如何处罚,玩家在慢慢清醒后,都会说“去他妈的”——也许还会像卡婕那样强硬地、青春地耸耸寂寞的肩膀,大步走开,离开游戏,彻底离开……

“好吧。”奥斯比继续自言自语,痴痴的,露出瘾君子的笑容,追寻着角落里那座山坡,觉得那就是成熟女人的冰雪肌肤。这里只有他自己,还有头上冰封的山顶和蔚蓝的夜色……“那就是性格缺陷了,是个怪物。就像扛着血腥味很浓的‘门多萨’。”要知道,“公司”其他人配的全都是英式轻机枪。门多萨要重两倍,而近来连7mm的墨西哥毛瑟枪子弹都见不到,鲍特拜罗街都没有。“门多萨”没有大众化的简便和射速,但这并不影响他爱它(没错,现在他算得上是爱它了)。“你瞧,这就叫有利有弊,对不对?”那吊楔式的直柄颇有复古的味道,还能迅速卸下枪管(你卸过英式轻机枪的枪管吗?),有双头撞针,一头断了还有另一头……“我有必要在乎多出的那些重量吗?它是我自个的怪物儿,我不在乎重量,否则我就不会把那个妞带回来了,对吗?”

“我又不归你管。”她像一尊酒红色塑像,从脖子到手腕及脚背都裹着细纹天鹅绒——先生们,她在暗影里旁听多久了?

“哦,”海盗羞怯起来,“我给你说啊,你是归他管。”

“幸福的一对哪!”奥斯比突然吼一声,吸鼻烟般吸了一点肉豆蔻,眼珠子翻成白色,白得像那座山的模型。他在厨房里大声打喷嚏。他突然觉得难以置信:自己竟同时看到了这两个人!海盗的脸尴尬地暗了下去,卡婕的脸没有变化,半边被隔壁的灯光照亮,半边罩在青灰的暗影里。

“这么说我早就该离开你了?”海盗看到她咬紧嘴唇,便有些不耐烦,“要么你觉得这里的某个人带你出来,反倒欠了你的?”

“不是的。”她听明白了。海盗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已经隐隐怀疑“这里的某个人”了。但对于卡婕而言,是要清偿一笔债。她有个陈年的、难了的罪孽——她想漂洋过海,把不可能有外汇交易比价的国家连到一起。她的先祖以中古荷兰语唱道:


我爱你胜过爱一头猪,

即使是一头纯金的猪。


爱和金子、金牛是没有可比性的,上面的金猪也一样。然而到了17世纪中叶就不再有金猪了,只有活生生的肉猪,和另一位先祖弗朗士·凡·德·格鲁夫的肉身一样会消亡。他带了一船生猪去毛里求斯,花了十三年扛着haakbus(勾形枪)穿过乌木林,行走于沼泽地和熔岩流之间,按部就班地杀光了当地的度度鸟。这样做的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荷兰猪们去料理那些鸟蛋和小鸟,弗朗士则在十米或二十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瞄准它们的父母。他把枪挂在枪钩上,慢慢压住扳机,眯起眼睛盯着正在换毛的丑鸟,用红酒泡过的引火线夹在蛇形柄嘴里,越燃越短,红灿灿的花儿一般,热力传到他脸上,“就像我闪亮的小星星,”他在给哥哥亨德里克的信里说,“主宰着我的星座……”他用另一只手揭开爆炸药——这些炸药一直是遮护起来的。遽然间,火药池里火光一闪,冲出火门,响亮的枪声在陡峭的山岩上回响,后坐力将枪托从肩膀上狠狠顶了起来(第一个夏天,那里先是脱皮、起泡,然后长满了老茧)。愚蠢、笨拙的度度鸟从来没有飞走或逃跑的意识,它们何用之有?——此刻连杀它的人在哪都不知道,就身体开裂、鲜血四溅,哑声而亡……

家中,他哥哥浏览着那些信件,有些干干净净,有些则被海水打湿褪了色,是好多年里写成、一次送到家里的。这些信他根本看不懂,却一心急着去花园和温室,和他的郁金香一起消磨时光——当时养郁金香风靡一时,所以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他特别想去侍弄一个新品种,以他目前的情妇的名字命名,血红的颜色,精制的紫色花纹……“最近来的人都带着新式的燧发枪……但我一直还是用自己笨重的火绳枪……对待这样笨拙的猎物,难道我不应该用笨重的武器吗?”遗憾的是,他没有进一步讲到自己怎样躲开冬天的龙卷风,怎样在铅弹后面塞旧军衣碎片,天天顶着烈日,胡子拉碴,浑身又脏又臭——除非天下雨,或是在山区有旧火山的地方,火山口就像一只杯子,盛着天蓝色的雨水,在向天献祭。

吃度度鸟的肉他受不了,所以就任其腐烂。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打猎的。但过了几个月,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便开始频频改变他,改变他的知觉——把炎炎烈日下起伏的山峰当成变种的藏红花或流动的木蓝花,把天空当成自己的温室,而整座岛屿则成了他痴迷的郁金香园。他失眠了,南部天空的星星太稠密,看不到变幻出无数面孔和动物(不太像度度鸟)的那些星群。于是,他听到那些声音,说着眠者的语言,或是一个声音,或是一双,或是众声喧腾。节奏和音质都像荷兰语,清醒者听来却没有意义。他只是觉得它们在警告他……在责骂他,为他听不懂而生气。有一次,他盯着草丘上的一颗度度鸟蛋,坐了一整天。这地方太远,觅食的猪是不可能找到的。他等待着第一声破裂传出来,在白色的蛋壳上形成网纹——小鸟破壳而出。引火的麻绳就咬在金属蛇形柄的牙齿里,随时可以点火,随时可以射下去,把太阳变成黑色的火药之海,只等雏鸟睁开惊奇的眼睛,东南信风吹凉它湿漉漉的绒毛,一分钟之内就把它摧毁掉,把光明之蛋变成黑暗之蛋……每个小时他都要顺着枪管瞄准一次。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把手中的武器看成了一个轴,和地轴一样强大,分开了他和受害者——而这个受害者还在蛋壳里,带着祖先的遗传环链,只能在破壳而出的瞬间见见光。于是,他们就耗上了,一个是悄无声息的鸟蛋,一个是丧心病狂的荷兰人,还有一支勾形枪永恒地连着他们,定了格,纹丝不动,堪与佛梅尔的任何一幅画作媲美。唯一在移动的就是太阳,先是在顶空,最后落到了印度洋犬牙交错的山峰后面,等待黑夜降临。鸟蛋还没有孵化好,动都没动一下。他本来应该把它就地击碎,因为他知道天亮前鸟就会孵出来。可是整个日程已经结束了。他站起来,膝盖和髋部的关节疼痛不堪,头开始鸣响,梦呓者们又来嗡嗡地发指令了,声音重叠不清,很急迫。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枪扛在右肩上。

当寂寞开始将他逼入这种境地时,他就经常返回某个聚居地,加入一伙猎人的行列。这些人像喝了酒的大学生,全部加入了一场疯狂行动,夜里狂暴而出,见东西就射,树梢、云朵、尖叫声超出听觉范围的吓人的蝙蝠。信风吹上山坡,把他们浑身的汗吹得冰凉,一座火山把夜空照出深红模样。脚下的隆隆声很低沉,和蝙蝠的尖叫声形成鲜明的两极,使所有这些人都无法摆脱两极间的频谱范围,从而迷失在自己的声音和语言中。

这群放浪的主子们都输了,因为他们想模仿上帝爱玩的游戏。殖民地、历险,都已完蛋,就像岛上被他们剥了皮的树,像那个被他们从地球上灭绝了的鸟类物种。到1681年,Didus ineptus(度度鸟)彻底消失,而到了1710年,毛里求斯的最后一个殖民者也彻底消失了。事业在这里只进行了大约一个人的寿命期。

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他们觉得这种路都走不稳的鸟儿是劣质品,肯定是造的时候受了撒旦的干扰,其丑陋是对上帝造物的质疑。莫非毛里求斯是地球护堤内最先流过的少量毒液,被基督徒们堵在了这里?或者是第二次大洪水时被毁灭了,这回不是上帝而是敌人放它出来的?对这些人来说,把弹药填入枪膛的行为是爱教的表现,他们明白这其中的象征意义。

问题是,既然他们被上帝选中来到毛里求斯,为什么又被选中成为失败者而离开这里呢?到底他们是被选中了,还是被放弃了?他们究竟是入选者,还是过客,和度度鸟同一命运?

弗朗士不可能知道,上帝造出的度度鸟只有这些以及留尼汪岛上不多的几个,而他是在为灭绝这个种类充当帮凶。当然,他有时也会意识到这种猎杀的规模太大、势头太猛,感到心中不安。他写道:“如果这个物种不是特别拂上帝之意,那还可以饲养它们,为我们的后代提供食物。我对它们倒不是太恨,不像这里有些人。可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这种屠杀呢?太晚了……不妨嘴巴再漂亮点,羽毛再丰满点,不论远近只要会飞一点……只要在设计上稍作调整,或者我们在岛上发现了野人,能给这些鸟做陪衬,它们的外貌就会像北美野火鸡,我们看起来就不会那么怪了。唉,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在毛里求斯,它们的悲剧就是大多数生命的悲剧。”

问题就在这里,一点没错。没有语言,就意味着没有机会将它们增加到这些肥胖的亚麻色入侵者们称为“超度”的行列里去。但由于弗朗士在晨曦时分比大多数人都要寂寞,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个奇迹:语言天赋……度度鸟的皈依。数以千计的度度鸟排列在海滩上,身后的水上是披着晨光的礁石,独自在周围的静寂中轰鸣着,火山沉寂,海风暂歇,秋天的旭日把明净而又深沉的光芒洒在它们身上……它们来自窠巢里,来自熔洞口的急流边,来自水中小岛——那些小到被海浪冲刷得犹如北部海岸的岩块,来自飞流而下的瀑布,来自废弃的雨林——那里的斧子生锈了,粗糙的水槽在风中朽烂坍塌了,来自潮湿的早晨——它们正是在这样的早晨蹒跚行过山林残桩的阴影,笨笨拙拙地来到这里聚集朝圣,以便得到神的赐福和接纳……只要它们是上帝的生灵,有自己的天赋语言,只要它们承认只有在上帝的言辞中才能找到永恒的生命……度度鸟们的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现在都是兄弟了——它们和那些曾经猎杀过它们的人类——成为兄弟,统一于基督了。它们现在渴望坐在那个小圣婴旁边,栖息在他的马厩里,羽毛松弛,整夜看护他,端详他可爱的小脸……

这是最纯粹的欧洲式历险。杀气腾腾的海水,坏疽的冬,饥饿的春,对异端者执著的搜逐,午夜和野兽的较量,汗水结了冰,泪水冻成雪,若不是为了这样的时刻,我们的目标还能是什么呢——那些小小的新信徒们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那么温驯,那么深信不疑:它们的嗉囊决不会因恐惧而缩紧,也不会在我们的利刃——我们无奈的利刃下发出怯懦的叫声!现在它们被神接纳了,就能为我们提供食物了,尸体和粪便就能肥沃我们的庄稼了。我们不是把这叫“超度”吗?我们不是想永远居留天国、获得永久的生命吗?一个人间天堂重建了,以前属于它们的小岛又原样回来了?差不多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在想着那些与我们同受福佑的小兄弟们。真的,只要它们能在这个世界以及基督的王国里使我们免于饥饿,我们就能以相同的方式超度它们,否则度度鸟就永远只能是这个世界的浮光照出的形象,只能做我们的猎物。上帝是不会那样残忍的。

在弗朗士眼里,发生奇迹和继续猎杀度度鸟若干年(他现在已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这两种可能性都实际存在,而且机会相等。两种情况下度度鸟都要死。但是就信仰而言……他只能相信肩上的枪这个铁的事实。“他知道燧发枪重量小,枪的击铁、燧石、火镰都使点火性能更稳定,但他觉得自己对勾形枪有一种依恋……他不在乎重量,那是他自个儿的怪物……”

海盗和奥斯比·费尔靠在屋顶的台架上,蜿蜒的泰晤士河如帝国之蛇,河对面上空,辉煌的夕阳照过白亮的天际,照过密集的工厂、住宅、公园、烟气弥漫的尖顶和山墙,把光芒抛洒在绵延数英里、纵横交错的宽阔街道和屋顶上,弯弯曲曲的泰晤士河变成了醒目的橙色染料,让游人想到生命的短暂,把目光中所有的门窗都封闭或虚化,而只想在街上寻求些许人迹、些许话语,然后再回到肥皂味很浓的旅舍,去面对地板上珊瑚色的方块夕照。这种阳光多么具有古意呀!它自顾自照耀着,像定量燃烧的冬日大燔祭。此刻,往更远处看,烟雾或如丝缕、或如席片,那些景物则完全变成了灰色的残墟;近处的窗户倒是晒到了一阵子太阳,却没有一丝反光,而是将这肃杀的光芒化于无形——这样被化解掉的光芒是绝不可能去而复返的。阳光染锈了路边的政府车辆,照亮了寒冷中走过商店的最后几张面孔,匆匆忙忙的样子,就像听到了四面响起的警报声。阳光还把许多街道变成了凛冽的、阒无人迹的运河,只剩下遍布伦敦的分水桩,成千上万,蒙蒙迷雾中向石像底座汇集,向空荡荡的广场汇集,向集体大睡眠汇集。在雷达屏幕上,它们一圈圈流动着。怪异的圆圈。雷达操作人员称之为“天使”。

“他缠上你了。”奥斯比吸了一口毒菇烟。

“没错,”夕阳下,海盗在屋顶花园周边游走着,心中烦躁,“不过我最不愿相信的就是这件事。别的那些人很坏……”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对某些人有利用价值,”这个结论他昨天在查灵克罗斯车站送她去“白色幽灵”时就形成了,“对于有些人,她是意外的红利。”

“你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吗,那边的人?”

他只知道他们在酝酿一件和大八脚鱼有关的事情。不过伦敦这边没人知道详情。即便在“白色幽灵”,也有这种大起大落的事情,原因却叫人捉摸不透。有人注意到迈伦·格闰敦看罗杰·摩西哥的眼光缺乏战友情谊。这位佐阿夫兵已经回北非的部队了,回洛林的十字架下边了,他的黑皮肤里可能被德国人认为有罪的一切都已经拍成了片子,那还是葛哈特·冯·高尔连哄带吓搞出来的。冯·高尔曾经和朗、帕布斯特、卢比奇等人过从甚密,现在的名气也仍然和他们不相上下。最近,他又被许多事情纠缠住了:若干流亡政府的事务、货币价值的涨落、规模惊人的市场活动、网络的上马和下马——在战火笼罩下的欧洲,这些市场活动也是一会儿搞、一会儿停,有时甚至得冒着街上呼啸的枪林弹雨,个别时候炮弹爆炸的气浪把氧气掀到空中,顾客们便窒息倒在地上,活像虫子见了杀虫剂……然而商务活动并未消磨掉冯·高尔的专业能力,近来这种能力反倒变得空前敏锐。在第一批工作样片中,黑人迈伦·格闰敦穿着党卫军制服在板条和帆布做的导弹模型和载弹拖车间走来走去(拍的时候总是以松树和雪作掩护,取远处的角度,以便不暴露出英国的背景),其他人都是当天找的,模模糊糊扮成黑人模样。整个剧组嘻嘻哈哈的,有波因茨曼先生、摩西哥、埃德温·特瑞克尔,还有罗洛·格罗思特和宣研室常驻神经外科医生艾伦·斯罗思特,都扮成假想中“黑人支队”里的黑人火箭兵。即便迈伦·格闰敦的角色也是不说话的,和其他人一样也是面目模糊的临时演员。电影长3分25秒,十二组镜头。准备进行一点霉化处理和铁板照相技法,然后送到荷兰,伪造成日吉维策灌木林一个火箭发射点“遗迹”的一部分。接下来,荷兰抗战军准备“袭击”这个发射点,制造许多喧闹场面,造些假车辙印,还要详细列出敌人仓皇逃遁时留下的东西。还要用燃烧弹对一辆军用卡车的内部进行毁坏处理:灰烬、烧焦的衣服、快烧化的黑糊糊的酒瓶,在其中发现了精心伪装的“黑人支队”文件残片和一卷只有3分25秒长的、可以放出来的胶片。冯·高尔一本正经地宣称,这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确实,从后来的形势看,”著名影评家米切尔·普瑞提普莱思写道,“他的预见准确得几乎无可辩驳,不过关于个中原因,他的说法甚或预判却与事实相去甚远——尽管他处在特别有利的地位。”

因为经费无法保障,“白色幽灵”只有一台电影放映机。每天大约中午时分,“黑翼行动”的人员们看完自己赝造的“非洲火箭部队”后,韦波里·西佛内尔就把机子扛回来,沿着寒冷的走廊、踩着破损的木地板到达“宣研室”,进入内室,里边的章鱼格里高利在水池里缓慢而沉闷地游动着。别的屋子里,那些狗发出哀声,痛苦地尖叫着,为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的刺激呜咽着。雪花打着旋儿,就像无形的针刺,在给绿色罩布下面那些毫无感觉的窗玻璃文身。他把胶片装入机子,关掉灯,屏幕上开始有人影走动,格里高利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摄影机镜头跟随她的长腿在屋子里若有所思而又漫无目的地走动,青春张扬。她弓着肩,头发根本不是典型的荷兰式,但用了一顶陈旧暗淡的银冠时髦地拢了上去。


大清早。他脚步踉跄,独自来到潮湿的砖铺街道上。南面,阻塞气球和冲卷浪的人们在晨曦中焕发着粉红和灰白色的光彩。

他们又把斯洛索普给解放了,他回到了街上。操,离开军队的最后机会,他却搞砸了……

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在那间疯子病房里待到说好的时间呢?不是要好几个星期吗?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那个家伙只说了句“再会”,就把他送回交换站了。最近这些天,基诺沙小子、那个西部人克拉奇菲尔德及其小情人华珀成了他世界的全部……还有问题要解决,还有历险要完成,还有遏制行动和大笔大笔的交易要按照那个老太太把猪赶进猪圈的程序进行。可现在,残酷的现实是,他又实实在在回到伦敦了。

可是这回情况变了……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朋友们,不是我多嘴,而是——唔,举个例子:他几乎敢发誓,有人跟着他,或者在用什么方法监视他。有些“尾巴”很滑溜,但另外有些尾巴就能看出来了。来吧。昨天在那家伍尔沃斯购买圣诞用品,就看见玩具部有双警惕的眼睛,在一堆软木战斗机和玩具埃菲尔德步枪的对面盯着他看。这隐隐证实了自己在那辆亨伯车后视镜里看到的情况。他无法确定跟踪者的车型和颜色,但小小的镜子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弄得他开始在早晨上班出发时留意起其他车子来。交换站里的桌子上,东西好像还在原来的地方,姑娘们却找借口推脱约会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和去圣维萝妮卡医院前的生活缓缓地隔离开来。即使看电影,身后也总是有人不敢说话,不敢把纸弄出响声,不敢大声笑:斯洛索普看的电影多了,立马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格罗夫纳广场旁的那间小卧室越来越像陷阱了。他常常整天在东区逛悠,呼吸着泰晤士河边恶臭的空气,寻找跟踪者们跟不到的地方。

有一天,他正往一条狭窄的街道里走,那里古砖古墙,鱼贩子成排。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嗨哟哟,瞧瞧,分明是她来了,金发掩饰不住地飘扬着,白色的楔底平鞋敲打着街面的圆石,可爱的护士装美女,名字叫,唔,哦,噢——达琳。天哪,是达琳。她在圣维萝妮卡医院工作,住在附近一位寇德夫人的家里。这位夫人长期守寡,生了些老毛病:黄萎病、皮疹、冻疮、散黑穗病、耳朵里化脓、杏仁肿,最近又添了点坏血病症状。所以,达琳姑娘是出来给房东找酸橙的。酸橙在草篮里颠摇着,掉了出来,黄绿的果子沿着街道滚到身后,达琳戴着护士帽跑回来捡。于是,她的胸脯成了他们这次在灰色的城市之海上相见的护舷木。

“你回来了!啊泰荣,你回来了。”她的眼里流了一两滴泪,两人同时蹲下来捡酸橙,浆过的卡其装嘎嘎响着,泰荣那并不多情的鼻子甚至抽了一下。

“是我,亲爱的……”

烂泥里的车辙印变成了珍珠色,成熟的珍珠色。海鸥们贴着高墙缓缓飞过——这一片地方都是砖砌的屋墙,很高,上面没有窗户。

到寇德夫人家要上三段楼梯,里面光线很暗。有时候,可以从这里的厨房窗户透过下午的烟雾看到远处的圣保罗教堂圆顶。夫人蜷在客厅里一张玫瑰色长毛绒椅上,显得很小,旁边放了台收音机,正在听普里默·司卡腊手风琴乐队的节目。她看上去很健康。但桌子上有块皱巴巴的薄绸手帕,褶皱间可见羽毛状血斑,恰似一朵花的图案。

“我上次得那种讨厌的日发疟时你来过,”她想起了斯洛索普,“那天我们煮了苦艾茶。”一点没错,那种味道从脚心升上来,攫住了他。他们重又相聚了……他肯定想不起来了……屋里凉爽、干净,姑娘、女人,独立于他那些简单的星星之外……那么多姑娘的脸,运河边的风,客卧两用的房间,相互道别的公共汽车站,怎能指望他记得那么多?但这个房间进一步说明:不论他当初和谁在这个房间里,反正有一部分东西友好地留了下来,这几个月静静地存放在他头脑之外的地方,散布在胶片的粒面里,在蒙了层油腻的香草、糖果、调料罐里,在书架上所有的康普顿·麦肯齐小说中,在她亡夫奥斯汀的玻璃干版相片中……相片嵌在镀过的相框里,放在壁炉架上,里面已经蒙上了黑黑的灰尘。以前曾有一种叫紫苑的花儿光顾过这个房间,在一只小塞夫勒花瓶里发出炫目的五彩——那只花瓶还是在很久前的一个星期六,她和奥斯汀一起在沃德街的商店里发现的。

“他就是我的健康呀!”她常说,“自从他去世,我就差不多完全变成了巫婆,全力保护着自己。”厨房里飘来刚切开榨过的酸橙味。达琳进进出出,寻找各种植物作料,询问干酪包布的下落:“泰荣,帮我够一下那个——不是,是旁边的,那个高罐子,谢谢你亲爱的。”——又回到厨房,浆粉咯吱响了一声,一样粉红的东西闪了一下。“我是唯一在这里留有回忆的人,”寇德夫人叹口气,“你瞧,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她从伪装用的印花棉布下拿出一大碗糖果,“你瞧这个,”她朝斯洛索普一笑,“这是葡萄酒冻。是战前的。”

“噢,我记起你来了——在供给部拿走这东西的就是你!”不过,他上次吃这东西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勇气受这份罪了。上次做客后,他在给南琳的家信上说:“妈妈,英国人的味觉有些怪怪的,和我们不一样。也许是气候的缘故。他们喜欢吃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前两天我就吃了一种这样的东西,他们叫‘葡萄酒冻’。就是他们的糖果,妈妈!如果想办法给希特勒喂一些这东西,我敢说明天战争就会结束!”此刻,这红红的胶状物又一次出现了。他一边看着这东西,一边对寇德夫人点头——他希望自己的点头是友善的。酒冻上用浅浮雕写着各种葡萄酒的酒名。

“还有点薄荷醇的味道,”寇德夫人扔了一个在嘴里,“很好吃。”

斯洛索普选了个标着“拉菲特·罗特希德”的,塞进嘴巴里。“哦,好。好。唔。好极了。”

“如果你真的想来点特别的,那就尝尝‘伯恩卡瑟博士’吧。哦!你不是给我拿过那些挺好吃的美国货吗?黏糊糊的,榆什么来着,味道像槭糖浆,还有点檫木味——”

“红榆润喉片。哎呀很抱歉,我昨天刚吃完。”

达琳进来了,用盘子端着一个热汽腾腾的茶壶和三个茶杯。“那是什么?”斯洛索普有点急了。

“你不是真心想知道,泰荣。”

“对极了。”他呷了一口,觉得她应该多放点酸橙汁或别的什么,把苦得可怕的主味给压下去。这些人真是疯子。没有糖,天经地义。他把手伸进糖果碗里,拿出一个有棱纹的黑色甘草糖球。看样子这东西应该错不了。可就在他往嘴里咬的时候,达琳怪异地看了他和糖球一眼,不失时机地说:“嘿,我还以为好几年以前我们就把那些东西都处理光了呢——”她把“那些”说成了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式天真少女那种快活的“讷些”。这时斯洛索普已经咬到了有液体的糖芯,味道像蛋黄酱和橘皮。

“你吃了我最后一个特制橘子果酱!”寇德夫人叫道。她以魔术师般的速度拿出一个浅绿色的蛋形糖果,上面缀满了紫色糖粒:“因此,我不能再让你吃这些香喷喷的大黄膏了。”那东西进了她的嘴巴,整个进去了。

“我活该受罪。”斯洛索普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呷着香草茶,以冲淡蛋黄酱糖果的味道——呀,糟糕,生物碱溶解而成的可怕味道又占据了整个嘴巴,一直延伸到软腭,并开始渗透。达琳纯粹出于南丁格尔式的同情心,递给他一块红色硬糖,形状颇像定了型的树莓……嗯,奇怪的是,吃起来味道也像树莓,而且一点没能压住嘴里的苦味。他不耐烦了,一咬,这下不得了,该死的蠢货,自己竟然又一次上当,一股极其可怕的味道直冲舌头,天哪,肯定是浓缩纯硝酸结晶体:“哦老天真酸呀。”他龇牙咧嘴,差点连这句话都没说完。这简直和郝普·哈里根为了让谭科·廷克放弃吹洋埙时玩的把戏没有两样,本就不大光明,由同盟国的一个老太太使出来就更要加倍谴责了。操,味道顺着鼻子传上来,眼睛都看不见了,同时,缩起的舌头还在继续承受折磨,就像在用大牙嚼玻璃,嘎吱嘎吱响着。在这个过程中,寇德夫人却忙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一种加了樱桃和奎宁的糖霜小蛋糕。她在糖果碗对面向两个年轻人笑着。斯洛索普一时忘情,又伸手端茶。此情此景,看来决不能善了了。达琳刚才又从架子上拿来了两三个糖果罐,于是,他就像进入了某个充满敌意的小行星中心地带,一头扎入糖果堆里,咯嘣咯嘣大嚼起来,从巧克力地幔层一直吃到桉味浓烈的软糖,最后进入了地核:一种烈味的阿拉伯葡萄口香糖。他用指甲从齿间抠出一块口香糖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是紫色的。

“看来你慢慢品出味儿来了!”寇德夫人对他摇晃着一团用姜根、奶油硬糖、八角等混合成的东西,“瞧,你还得按照它的造型来品尝。美国人的性子为什么这么急呢?”

“哦,”他嘴里还在嚼,“你知道吗,一般说来,‘黑人’牌巧克力就是我们最复杂的糖果了……”

“呀,尝尝这个。”达琳吼道。她抓住喉咙,靠在他身上甩个不停。

“天哪,还真够厉害的。”他疑惑地拿起那脏兮兮的、泛着棕色的陌生玩意,完全是卵形手榴弹微缩成四分之一的样品,手柄、引线等一样不少,属于食糖尚未稀缺时生产的系列爱国糖果。他朝罐子里看了几眼,还发现了同一系列的.455韦伯力左轮枪子弹,由绿色和粉红相间的条纹太妃糖做成;另有六吨的重型大炸弹一枚,用一些嵌银点的蓝色果冻为材料;再有一枚甘草火箭筒。

“那就吃下去吧。”达琳已抓住他拿糖果的手,想把糖果塞进他嘴里。

“你看,我正在看它的造型呢,寇德夫人说过的。”

“泰荣,挤压了就不好看了。”

手榴弹糖果外面裹了层罗望子,里面却是消食药味道的奶油杏仁糖,很甘美,还塞满了加糖衣的烈味荜澄茄浆果,最中间是耐嚼的樟脑口香糖。这东西太可怕了。斯洛索普的头被樟脑气味搞得晕乎乎的,眼泪直流,舌头则遭受了大屠杀。荜澄茄?他以前吸过那东西。“中毒了……”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勇敢点。”寇德夫人鼓励他。

“对,”达琳嘴里含着软化了的卡拉梅尔糖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正打仗吗?来,亲爱的,把嘴张开。”

他满眼是泪,看不大清楚,但他听到寇德夫人在桌子对面说着“好吃啊,好吃啊,好吃啊”,达琳则在咯咯笑。糖果很大,软软的,像果浆软糖,尝着又像杜松子酒,否则就是他的大脑出了严重问题。“这是什么?”他口齿不清地问。

“杜松子酒果浆软糖。”寇德夫人道。

“嗷……”

“咳,那算什么,尝尝这个——”他的牙齿处在一种异常的条件反射中,竟咬碎了一个又酸又硬的醋栗壳,里面迸出湿乎乎的小黏块(他希望不是木薯),像是填满了丁香粉的什么东西,味道让人很难受。

“再喝点茶?”达琳提醒他。斯洛索普吸了口丁香粉,剧烈咳嗽着。

“咳得烦人。”寇德夫人拿出一罐可信度最低的英国迈吉松止咳片。“达琳,这茶真好,我觉得自己的坏血病慢慢好了,真的。”

脑子里感觉迈吉松止咳片的味道就像被绑在瑞士的某座高山上,薄荷醇的冰柱立刻在上颚上长起来。北极熊在他冰冷的、上霜葡萄般的肺泡簇里寻找着安放脚趾的地方,牙齿痛得令他呼吸困难,用鼻子都呼吸不了,甚至把领带松开、把鼻子放到草绿色T恤的领脖里也没有丝毫用处。安息香的气雾渗进了大脑,他的头在冰的光晕中飘浮。

一个小时后,迈吉松的感觉依然盘桓不去,空气中遗留着薄荷的魂魄。斯洛索普和达琳躺在一起。现在讨厌的英国糖果训练已经过去了,他的下部靠在她温暖的屁股上。寇德夫人留了一手,所以有一种叫“天堂之火”的糖果他还没有尝到。这种糖果很有名,价格高,味道多变——你觉得像“腌李子”,他觉得像“假樱桃”……或者“糖腌紫罗兰”……“伍斯特郡调味汁”……“五香蜜糖”……诸如此类,有无数说法,都是褒赞之词,也很简明,从不超过两个单词——就像训练手册里对毒药和有害气体的描述,“又甜又酸的茄子”也许已经是迄今所见的长度之最了。从真正意义上讲,“天堂之火”如今已经绝迹,在1945年就已经很难找到,在证券街和废墟般的贝尔格莱维亚区那些阳光明媚的店铺里和明净无尘的橱窗间当然就更找不到了。不过,偶尔还会有一粒浮出水面,而且常常是在经营其他商品而不卖糖果的地方:安息在年深日久的大玻璃罐里,和其他同类放在一处,有时候甚至独占一罐,藏身于德国黄金色的电气石中,或在上个世纪的乌木护指套中、木钉中、阀舌中、串在一起的不知什么乐器的零件中、松脂和铜做的电子元件中——饕餮不已、咀嚼不息的战争尚未发现这些元件,把它们舐入自己黑暗的肚腹……这些地方机动车辆根本进不去、吵不到,外面街上还有树木掩护。那些内室,那些上了年纪的面孔,在从天窗泻入的光亮中渐渐显影,渐渐泛黄……

半睡半醒的零度状态,他半软的阴茎还在她身体里,他们的腿平行而放,无力地弯曲着……卧室里暗了下来,渐渐潮湿清凉。太阳从某个地方落下去了。透过屋里的光亮,勉强能看见她背上的色斑。客厅里,寇德夫人梦见自己回到了博内茅斯的花园,身子周围是杜鹃花,突然一阵急雨,奥斯汀大叫着:“摸她的喉咙,陛下。摸一下!”国王乌尔莕穿着一件老式长礼服,袖子上的金丝镶边亮闪闪的。1878年,在瓜分比萨拉比亚期间,乌尔莕这个家族中身份可疑的一支窃取了王位,所以他既是篡位者又是真正的国王。他在雨中朝她弯下腰,要根治她的淋巴结核病,样子和报纸副刊凹版图画里的乌尔莕一模一样。身后隔一两步,跟着他心爱的瑞素拉,和善、严肃地侍立着。四周雷雨交加,国王脱下了手套,白皙的手蝴蝶般弯下来,去点寇德夫人喉咙的穹隆处,神奇一触,轻轻地……触摸……

闪电——

斯洛索普打着哈欠问:“几点了?”达琳从梦乡中悠悠醒来。此时,中午强烈的光线不知不觉充满了整间屋子。耀眼的白光中,她的丝丝秀发在白亮的脖颈上飘扬——突然,一阵战栗传来,震动了楼房的筋骨,把百叶窗甩进来,变成了有黑白格子的丧礼卡片。随后,火箭从头上趾高气扬地冲来,高架快车般下落、消失,寂静中嗡嗡声仍不绝于耳。外面,玻璃在破裂,街上响起一连串震耳的铙钹声。地板扭曲了,像抖乱的地毯,床也发生了移动。斯洛索普的阴茎陡然挺起,硬得发疼。达琳突然醒了,心脏急跳,手掌和手指因恐惧而疼痛。她觉得,斯洛索普的勃起似乎归属于刚才的强光和爆炸。等爆炸消失、窗帘上闪烁起浓烈的红光时,她开始思考……两者同时发生……不过他们现在又开始做爱了,管他呢!难道这愚蠢的空袭就不能带来一些好处吗?

那个人又是谁?他在橙色窗帘的裂隙里,小心地摒着呼吸。他是在窥视?那么,地图持有者们,监测专家们,你们说下一枚导弹会落在何处?


第一次身体接触。摩西哥一直在说刻薄话:哦,你不了解我,我真的是个混账。他经常这样自责。“不,”杰茜卡想用手指盖住他的嘴唇,“别那么说……”她伸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开了。纯粹的自我保护意识。不过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一直攥着手腕。他们四目相交,谁也不愿挪开目光。罗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唇上,吻了吻,眼睛依然注视着她。顿了一下,他的心开始猛烈地敲打前胸……“喔……”声音从她身体里冲出,她上前拥住他,身体完全松弛、张开,在他怀里战栗。后来她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刚刚抓住她的手腕,她就高潮了。他第一次碰到她的性器,把手伸进短裤挤按时,那种战栗又在腿根里涌起来,越来越烈,最终彻底淹没了她。在阴茎进入阴道前,她就高潮了两次。这一点对他们俩很重要,但两人都没弄明白其中的确切原因。

后来,这事不论在何处发生,都会出现红色的光。

有一次他们在一家茶馆见面,她穿着一件短袖红毛衣,裸露的胳膊在体侧泛着红光。他第一次见她没作任何化妆。往车上走的时候,她拉住他的手,轻轻在自己正走路的两腿间放了一会儿。罗杰的心勃起了,高潮了。反正就这种感觉。沿身体中线呈“V”字强烈散射开来,漫过乳头……这是爱,这是奇迹。即使她不在,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街上的某一张脸,虽然根本不可能是杰茜卡,也会有这种感觉。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至于海狸,也就是他妈妈叫他杰瑞米的那个人,罗杰尽量不去想那么多。当然,对一些具体的事情他还是痛苦的。她不可能(不可能?)和杰瑞米做同样的事情吗?杰瑞米亲过她的性器吗?那个古板的家伙会吗?她会在做爱时把手伸到后面,把—把顽皮的手指头,也就是罗杰的英国蔷薇,插入到杰瑞米的屁股眼里吗?别想了,别想了(哦她会吮他的阴茎吗?他那张总是傲慢的脸有没有钻到她可爱的大腿中间去过?),没用的,这只是年轻人的胡闹——你已经比他强了,能和她一起在提沃利剧院看蒙丹·玛丽和乔恩·霍尔的电影,还能在摄政公园的动物园一起看豹子、野猪,一起关心4:30之前会不会下雨。

罗杰和杰茜卡一起度过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只能用小时来算。他们说话的总量比一份普通的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备忘录都要少。这位统计师无法让这些数字产生任何意义——他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他们在一起是长时间的皮肉相接、挥汗如雨,恨不得骨肉化在一处,除了叫对方的名字,几乎一个字都不说。

唯一的例外是他们随意搞的电影对白。他们编出一些情节,夜间自演自赏:博福斯高射炮敲门般敲击着她的天空,而他的风则在海滩上的铁丝网间奏鸣。在梅菲尔宾馆。“不错,我们是喷气式导弹,只是晚到了半个小时。”

“唔,这半小时你肯定派了不错的用场。”过路的海军女服务队员、军营小吃部女服务生和珠光宝气的年轻寡妇把眼睛斜瞄过来。

“足以完成几项任务。”他答,一边装模作样地看表,依照二战时尚,表戴在手腕内侧,“现在嘛,我应该说,确认怀孕的有一两个,不然就实在——”

“啊,”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却没有扑过来,“这倒叫我想起……”

“呀——!”罗杰踉跄着退到一株盆栽植物跟前。罗兰·皮齐及管弦乐队正在演奏“嗨,我再说一遍”,罗杰在轻快的萨克斯曲调中发着抖。

“看来,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心里’这个词没用错的话。”

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搞糊涂了。他们看上去很无辜。人们马上就产生了保护之心:他们管住自己,罗杰和杰茜卡在场的时候不谈死亡,不谈业务,不搞两面三刀。谈的尽是缺货、歌曲、男友、电影、衬衫……

她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柔软的下巴侧着,看上去只有九岁或十岁,一个人在窗前,对着太阳眨眼,在浅色的床单上转过头去,眼泪流出来,孩童般发红、皱起的脸蛋准备要哭,“呜呜”哭了……

夜晚,黑暗中,他们躲在床上冷冰冰的被窝里,半睡半醒中,他舔着杰茜卡进入了梦乡。她的阴唇最初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时,她颤抖起来,猫一样叫着。似乎就两三个音符,连在一起,粗嘎,魔鬼附身一般,伴随着记忆中夜幕初临时的雪花吹出来。冷风从外面的树木间渗入,卡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止息地奔驰着,沿着街道和公路,在屋子后面,在运河对岸或河对岸,在远处那座简易的公园里。哦,那些狗,那些猫,在细碎的雪中轻轻漫步……


“……画面,哦,是情景,不停地闪现,罗杰。是自动闪现的,就是说我没有操纵它们……”一大堆画面闪过,背景是天花板均匀的弱光。他和她躺在那里,仰面呼吸着。软掉的阳具湿答答地搭在腿根,靠下一点的那条腿离杰茜卡很近。夜晚的屋子叹了口气,没错,是叹了口气——这间老派、滑稽的屋子在叹气:哦天哪,我没希望了,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永远改变不了,穿着有褶边的绿条纹马裤之类的玩意,对着镜框挤眉弄眼。这口气叹得很奇怪。今天大多屋子都发出嗡嗡声,换个说法就是在“呼吸”,对,甚至是在岑寂中期待和等候。这里大概是有这种陋习的。细细长长的身影,受到午夜攻讦,被螺旋形楼梯刺穿的屋子,浓烈的香水味,披风,缀着蓝色花瓣的藤架。在这样的环境里,亲爱的姑娘啊,不论受到什么刺激,不论如何遭受冷落,任何人都不会叹一口气。没人叹气的。

可是看看眼前,看看这个姑娘吧。花格布,粗糙的睫毛乱长着。红色天鹅绒。有一次她居然挑衅似的脱掉了短上衣,在下碧町附近的干道上驾车。

“天哪,她疯了,怎么回事呀?他们怎么都朝我这边来了?”

“噢,嗬嗬,”杰茜卡脱衣女般扯着军装的领带,“你,唔,说我害怕,对不对?把我叫什么‘懦懦的、懦懦的糯糕’,我记得的——”当然没有胸罩,她从来不穿的。

“我说,”他生气地看着旁边,“你知道吗,你会被抓起来的,就算你根本不在乎。”他突然想起来,“我也会被抓起来的!”

“他们会把罪责统统加在你身上,啦啦啦。”她的下齿龇出,一脸坏笑,“我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羊羔,而这个——”她甩出一小段胳膊,前臂上的金色茸毛亮晃晃的,小小的乳房自由跳荡着,“这个浪荡子罗杰!他,这个可怕的野兽!他逼我表演,这些下流的……”

这时候,罗杰生平见过的最大的卡车改变方向,朝附近驶来,金属车身颤动着。此刻,除了司机,还有几个,哦,叫人讨厌的……侏儒,竟穿着怪诞的轻歌剧服装,应该是中欧哪国的流亡政府。他们全部挤到高高的驾驶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下面看,像母猪身边抢奶吃的小猪般争来抢去,眼珠子都鼓了出来,口里还流着涎水,饱览着眼前的奇观:他的杰茜卡·斯旺来克裸露着乳房,他觉得很难为情,拼命想慢下来,落到卡车后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身后竟来了一辆军警车,行驶速度和卡车完全相同,直朝他逼过来。哦,真操蛋!他不敢放慢,又不能加速,否则他们会真的产生怀疑……

“唔,杰茜,请穿上衣服,嗯,好吗,亲爱的?”他做了个找梳子的动作。和平常一样,找不到。这位偷梳子的女嫌疑人是出了名的“梳痴”……

这时候,那辆又大又吵的卡车上,司机在吸引罗杰的注意力,其他侏儒们则挤在窗前叫喊:“嘿!嘿!”同时,喉咙里还发出油滑的笑声。他们的头领说英语的时候,带着有流音的欧洲口音,特别难听。他们纷纷挤眉弄眼,推肩碰肘:“先—生!哎,里(你)!(等等),啊?”笑声更浓了。罗杰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英国警察的脸,发出正义的红光,从红色徽章上可以看出他们的动作:或倾斜,或摇晃,或商量。这时候,他们都猛然转过来,直勾勾盯着前面美洲虎里的这一对,他们的行为太——“他们在干吗,普里斯伯里,你看得出来吗?”

“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先生。”

“笨蛋。”说着已拿出一副黑色望远镜。


透过雨……然后透过梦幻般的、暮色下呈绿色的玻璃。她坐在椅子上,老式的那种,有罩子,穿过“地球码头”西望,地狱的边上成了红色,再过去就是褐色和金色的云……

接着,夜晚突然就降临了:空空如也的安乐椅呈现出炫目的白垩蓝——是月光,还是天空里的其他光源?只是硬硬的椅子而已,此刻空着,夜色清明澄澈,冰冷的白垩蓝流泻而下……

那些影像进进出出,花朵般开放,有些很漂亮,有些很可怕……而她却在这儿和自己的小羊羔罗杰依偎在一起。她非常爱他脖颈的线条,爱得很突然——瞧,就在眼前,他高低不平的后脑勺像十岁的小男孩。她沿着他又酸又咸的令她着迷的皮肤四处亲吻着,这种刺激的亲吻工作令她整夜陶醉,就像对他的亲吻是流动的呼吸,永不停息。


一天早晨,他在“白色幽灵”自己的“隐士屋”里,勃起着醒来了,眼皮痒痒的,嘴里含了根长长的浅褐色头发。这不是他的毛发,他也想不出别人有这种头发,就杰茜卡有。但这又不可能——他没有见到她。他已经两周左右没见到她了。他吸了几下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窗外晨光渐炽。他的右犬齿疼起来。他把长头发取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缀着唾液、牙垢和用嘴巴呼吸的人早晨常见的舌苔垢。这头发怎么来的?怪怪的,乖乖。有点邪门的感觉,没错。他得去撒尿。拖拉着走到盥洗室,身上已经发灰的法兰绒制服软兮兮地用睡衣带子缚着。他忽然想到:如果这是一个跨世纪的鬼魂复仇故事,而这根头发就是复仇的第一步,那又会怎样呢……哦,太多疑?你应该看看他在心理部的居民中间来来往往做盥洗诸事时见到的形形色色:那些人或踉跄,或放屁,或剃须,或干咳,或打喷嚏,脸上还结着鼻涕痂子。到快结束时,他才会想起杰茜卡——想到她的安全。罗杰爱想事。她要是像杂志里写的那样出了事,死在夜里,那怎么办呢……这根头发是她的阴魂唯一能传递过来的爱情别语,给曾经对她很重要的那个人……这个作茧自缚的统计师呀,还没往下想,就满眼泪水了——哦。哦哦。多塞,把水龙头关起来,听我细细说来。他半弯着腰站在水槽旁,浑身无力。一时间,对杰茜卡的担心攫住了他,他真想回头看看,就看看那老镜子,嗯,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可身体动不了,转头都会出问题……那么……哦对了,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在他脑子里生了根。他明白了。可能是心理部的这些怪人,所有这些人,在秘密联合起来整他?对吗?对:假设他们可以看穿你的内心!那—那如果是催眠呢?啊?耶稣呀:那就会有其他一系列神秘的事情发生了,比如灵魂出窍,大脑控制(这已经不神秘了),下咒使人阳痿、长疮、发疯,呀啊啊啊——药水(他后来直起身体,想象着回到办公室,极其谨慎地偷觑着那边的咖啡厅,哦上帝……)!让你的心理和控制者合一,罗杰即控制者,控制者即罗杰,对,对……若干这样的观念在他心里逡巡,没有一样叫他感到舒服——特别是在单位这厕所里,今天早晨伽文·特里佛尔的脸变成了发亮的洋红色,如三叶草的花在风中闪过,罗纳德·柴里科把小弹子大小的褐黄痰咳到了脸盆里——这是怎么了,这些人都是谁呀……怪物!怪—物!他被包围了!整个战争期间,他们日夜不停地在那边敲打他的脑袋,思维传感者们,巫师们,各类能感应到一切的、魔鬼般的人物——就连他和杰茜卡在床上做爱的情形也不能幸免——

伙计,控制住自己,要害怕也要等以后,不是在这里。……盥洗室里暗淡的灯光下,镜子上有成千上万的水渍、肥皂渍陈斑,如云雾织成的羽状网罩,他晃着头经过的时候,又加进了皮肤的颜色和香烟的烟雾,呈现出柠檬黄或米黄色、油烟黑或昏黄的棕色,非常随意地散布着。镜面便是如此了……

二战,不错的早晨。他脑子里唯一明明白白写着的话就是“我要调动”,像镜子前没有调子的乱哼:是的先生,得马上弄封推荐信。我要志愿去德国,我要这样做。咚哒咚,哒咚。对了,星期三《纳粹新闻》的分类栏里就有个广告,夹在两条广告中间,一条是墨济河畔某工党分部招宣传人员的;另一条是伦敦一家广告社,现有职位若干,招收他们所谓“复员军人”的。夹在中间的则是即将成立的G5某分支机构打出的广告,想搜罗几名“再教育”专家。重要,太重要了。给野兽般的德国人传授《大宪章》、体育运动精神,诸如此类,哈?外面,某个村子里一台巴伐利亚布谷鸟钟内部的零件发了疯,传说中的小精灵们夜间从森林里出来,飞快地溜进村子,在门口和窗边散发反动传单——“干什么都行!”罗杰摸黑回到住处,“干什么都比在这儿强……”

情况就这么糟。他知道,自己就是去疯狂的德国,和敌人面对面,也比待在这儿的心理部自在。今天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圣诞节。喔,他捂住肚子。是杰茜卡使生活有了人情味,能过得下去。杰茜卡……

有半分钟的时间,他无法自制,穿着内衣全身颤抖、打哈欠。内衣长而柔软,在十二月的晨光包围下恍如无物。周围有许多书、成捆的文件、薄纸、图表、地图,尖棱利角的——噢,还有最要紧的,就是伦敦“女士”洁白无瑕的脸上那些红红的、俯视着一切的导弹麻子……对了……皮肤病……她身体里是不是受了致命感染?那些落点是天定的,火箭只是按照伦敦城里注定的潜在引爆点飞落?不过他对此没有把握,正如他无法理解波因茨曼颠倒声音刺激的可怕行为——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能不能暂时停停……火箭来了,过了,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生命中真实的另一半(目前即杰茜卡)看得是多么清楚,而战争妈妈又是多么疯狂地排斥着她的美貌。她对那些死亡机构有着肆无忌惮的不经意,而他不久前还很相信那些机构呢。她抱有沉着的希望,但讨厌制定计划;她从童真之乡流落而来,但从来不愿停留在回忆中……

他的生命已经和过去捆绑在一起了。他把自己看成波阵面上的一个点,传播于枯瘠的历史中——自己的历史,过去已经知晓,未来又可预知。然而,杰茜卡使波形出现了断裂。突然有了海滩,有了不可知的……新生活。过去和将来同在海滩上驻足:这正是他当初所期望的。另一方面,虽然他爱她胜过千言万语,但他也同样愿意相信,不管情势多么严峻,世事都是难料的,万般变化都可能发生,而她也可能继续摒弃他身后昏暗的海洋,与他长久相爱。而且自己的青春如此阴郁,简直就是以死亡为底色、与死亡同行,所以,从私心里讲,他希望能借助她的陪伴,找到通往生命和欢乐的道路。他从未对她提起此事,甚至自己也不去想它。饶是如此,在二战的第七个圣诞节来临时,虽然他瘦削的身体因为遭到又一次惊吓而战栗不已,但他心中的这个终极信念却一如既往……


她在宿舍里跑来跑去瞎忙乎,一会儿缠着姑娘们抽几口变了味的“忍冬”牌香烟,一会儿摆弄用尼龙补过的用具包,一会儿又像麻雀,叽叽喳喳说几句有关战争的俏皮话,讨人家心疼。今晚她要跟中尉杰瑞米在一起,心里却想着罗杰。除了那事,她并不想和他待在一起。真的。记忆中自己还从未这么矛盾过。和罗杰耳鬓厮磨的时候,爱占据了一切,可是伙计哟,一旦分开——哪怕分开一点点,她就觉得他使自己心烦,甚至害怕。什么原因呢?那些疯狂的夜晚里,她以他的阴茎为轴,骑在上面运动着,竭力绷紧身子,不让自己变成蜡油,洒在床单上化了去。高潮来的时候,她只顾得喘不成声地叫“罗杰,罗杰,哦宝贝!”可是一旦下了床,散步聊天的时候,他尖酸、阴沉砭人骨髓,简直比战争、比寒冬还要可怕。他痛恨英国,痛恨“制度”,牢骚满腹,说什么战争一结束就移居国外。他躲在愤世嫉俗的纸堆里,甚至恨他自己……那么,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过要救他出来呢?和杰瑞米会不会更保险呢?她尽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可就是摆不脱。跟杰瑞米三年了。他们本来可以结婚的。三年时间也不算短了。天天在一起,零零碎碎,轻轻松松。她穿着海狸的睡衣,泡茶,冲咖啡,在停车场、休息室或泥泞的田野里寻找他的眼睛,只要相互看上一眼,就能忘记一整天的大烦小忧——他的眼神是那样熟悉,充满了信任感——尽管在这个时代人们使用“信任感”一词仅仅是为了新鲜或取笑。把这一切狠心抛开?三年?就为这个疯狂、自我的——大男孩,是大男孩。可悲啊,他该三十多了吧,比她大多了。他实在应该有些经验了吧?该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吧?

最要命的是她的心里话没处说。在这个男女混杂的军营里,关系复杂,管理混乱,大家操心的尽是些不健康的东西:1942年春天,在肯特郡的格拉夫提草坪旁边,或者什么地方,谁对谁说了什么,谁应该如何回答却没有回答,而是说给别人听了,于是挑起了仇恨,至今愈演愈烈——想想六年来的流言蜚语、勃勃野心、歇斯底里,在这里对任何人吐露任何秘密都纯属自虐。

“杰茜,心里有气?”马姬·敦刻尔克从身旁走过,抚弄着长手套。檀诺牌收音机上,一个BBC摇摆乐队激烈演奏着经过切分处理的圣诞音乐。

“马姬,有香烟吸?”张口就来。不是吗,杰茜?

嘿——“我还以为你们不是尼古丁瘾发了,而是在演嘉宝的什么电影呢!对不起,又搞错了,拜拜了……”

唔,走了。“圣诞节买东西别忘了我。”

“要给你的海狸买什么?”

杰茜卡正一门心思地摆弄长筒袜吊带,旧的那双,不是前面高就是后面低,在手指间不停地折腾着,好像专门在引人注意似的。现在,这洗得发白发皱的尼龙物件已被弄得平平整整,紧紧贴在她曲线柔和的大腿前面,袜带夹也在她染红的指甲间闪着银光,就像在修剪过的红色树木后面远远闪动的喷泉。她答道:“嗯,唔。就买个烟斗吧……”


一天晚上,罗杰和杰茜卡开车去肯特郡的一个地方,在离她营房不远的地方看到一座教堂,亮着灯,犹如黑暗的丘陵地上冒出的一座小丘。当时正好是礼拜天,晚祷即将开始。人们穿着大衣、防水衣,在门口匆匆脱下深色的贝雷帽。美国的飞行员们穿着绵羊绒条纹皮衣,几个女人脚上的鞋子踢踏作响,身上穿着阔肩短大衣。但是没有孩子,一个都看不到,只有大人们迈着沉重的步子,从炸弹纷飞的战场、气球营地、海滩碉堡来到这座冬藤缠绕的诺曼式门廊。杰茜卡说了句“哦,我想起了……”就又打住了。她想起了往年的降临节,她站在窗前,看着篱笆上白雪覆盖,羊羔一般,等待着那颗星星再一次贴到天空之上。

罗杰停了车,他们静静看着那些步履沉重、服色灰暗的士兵们走进教堂做晚课。风里吹送着清新的雪花味。

“我们该回家了,”她说着顿了顿,“挺晚了。”

“我们可以随便进去一会儿的。”

嗬,今天倒叫人刮目相看了。不过也好,他这几周来一直冷嘲热讽的,老是怀疑心理部的其他人处心积虑,想把他改造成他们那样的怪人。而且,圣诞购物期渐渐要结束了,他也变得越来越小气。

她说:“你可不是那种人哪。”她不想进去,今夜雪蒙蒙的天空显得特别怀旧。募捐合唱队的颂歌声从远处清晰地传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差点忍不住和他们同唱起来。降临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尖尖的童声穿过冰雪覆盖的高地——那里的矿场星罗棋布,就像布丁上的葡萄干……更多的时候,风穿过的不是圣诞的空气,而是时光的精魂,送来了孩子们为得到六个便士而唱出的歌声,盖住了融雪的声音。她精神上尚未准备好,无法承受自己终将死亡、他们也终将死亡的心理压力——至少是一种担心:自己正渐渐失去他们,总有一个冬天,自己会跑过去看个究竟,去找他们,跑到大门口,跑到树林尽头,而他们的声音却渐渐消失,自己不过白跑一趟……

他们在雪地里踩踏着别人留下的脚印,她挽住他的胳膊,神情严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一踩到冰就用脚后跟襤滑着玩。他回答:“想听听音乐。”

今晚的临时合唱队全部是男性,虽然穿上了白礼袍,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宽敞的白领子下面肩章的形状。由于疲倦,很多人的脸色也和礼袍一样煞白。他们或穿越潮湿泥泞的田野而来,或下了夜岗直接赶过来,一路上看到云中的气球,颇似太阳鱼,心神不宁地在空中的电线上弹奏着,帐篷里亮起了灯光,在四围的昏暗中格外醒目,幽灵一般,从杆柱交叉的篷壁上照出来,把帆布照得透如轻纱。合唱队中也有一张黑色的脸,唱男声最高音的,下士,牙买加人,离开家乡温暖的海岛,被弄到了这里——他在唱自己的童年,仿佛回到了金斯敦海豪本街上的那些酒吧里:汽腾腾的朗姆酒,水手们朝弹簧门上方扔放着巨大的红色鞭炮,足有炸药捣棒的四分之一大;他们咯咯笑着从街上跑过,或者和穿着短裙的姑娘一起出来,那些姑娘有本岛的,也有中国、法国的……清晨,碾烂的柠檬皮在街上的水沟里散发着香气,他在街上唱歌:“哦,你是否见过罗拉我的爱人,她的身材像可口可乐瓶”,水手们在小巷的褐色暗影里跑来跑去,追着女孩的围脖和长裤打转,女孩们则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大笑着……每天早晨,他都要清点满满半口袋的硬币,哪国的都有。由于英美帝国(1939—1945)的多种需要,他从棕榈风光的金斯敦来到这座寒冷的、田鼠出没的教堂做晚祷演唱。这里几乎能听见北边海浪的声音,他就是从那边的海上过来的,却没有看过一眼。今晚唱的是一首英语素歌,突然间又插入复调:托马斯·塔力思、亨利·普赛尔,甚至还有一首15世纪的德国颂歌,是德语和拉丁语的混合体,据说作者是海因里奇·苏索:


在这欢庆的时刻

唱吧,尽情欢乐!

我们心中的欢喜

向马槽里飞去,

你偎依着圣母妈妈

太阳般闪耀光华,

你就是α,你就是Ω。


黑人的声音凌驾在所有声音之上,没有头腔假声,而是彻彻底底的中音,发自厚实的胸腔,只有通过多年练习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棕色皮肤的女孩们听着他的歌声,竟不顾周围那些拘谨不安的新教徒,沿着音乐设定的古老轨迹轻轻摇摆起来。其中有大、小安尼塔,斯蒂莱托·梅,普朗盖特(她特别喜欢用乳房来事,不管有没有报酬)——那些拉丁人,那些德国人就更来劲了?在英国的教堂里?反正不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样也算不得多么异端,而且正如那个黑人在这里的出现,是一种需要,略微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不过,总的说来,这样做无异于自杀,而在病态的帝国,在毫无梦想的现实中,这种自杀每天要发生几千回,而帝国自己却全然不知……就这样,那纯正的男声最高音飘扬着,打动了杰茜卡的心,她甚至感觉到也打动了罗杰的心。在合唱宣叙或转接时,她大胆地抬起眼光,透过几丝褐发,朝他的脸瞥了几眼。他的表情里没有虚无,一点都没有。他竟然……

真的,借着几盏悬挂的油灯,杰茜卡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灯焰很黄,很稳定。在最靠近他们的灯腹玻璃上,有教堂司事留下的两个长长的指印,呈表示胜利的“V”字形,细细的,很精致。罗杰的肤色变得婴孩般粉红,眼睛里闪着光,不只是灯光的反射,绝对的。难道是她太希望他这样,产生了幻觉?教堂里很冷,和外面的黑夜一样冷。可以闻到毛料的潮气、军人们呼出的苦啤酒气、蜡烛的烟味和融蜡味、没放出声音的屁臭味、生发油味、燃烧的灯油味,这些气味以母性的胸怀,包容了其他更贴近大地、更贴近地底、更贴近往日时光的气味。你听……你听:这是战争在做晚祷,是战争的祷告时间,是一个真实的夜晚。人们脱下的黑大衣堆在一起,空空的兜帽上密密地覆满了教堂里的暗影。远处的海岸边,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队员们这么晚还在冰冷、拆空的船壳里工作。蓝色的火把在夜间起落的海潮中有如新出现的星星。船身板拴在缆绳上,有如巨大的铁叶子,在天空中摇摆,发出支离破碎的咯吱声。火把的光焰弱了些,休息着,等待着,杏黄的光洒满测量仪器的圆形玻璃面。管子工们挂着冰柱的工棚里,有几千个旧牙膏皮,一般都堆到屋顶那么高,海峡起大风时便嗒嗒地响。光棍们为了打发几千个寂寞难熬的早晨,把这些牙膏皮变成薄荷的烟气,化作寂寥的歌声,化作几千个孩子,以嘴巴为软钵,捣着泡沫,给哈罗和格雷夫森德一带的水银镜子上留下白色斑渍——这些孩子的幻影随时会消失,就像白垩般的牙膏泡沫下说出的话语,有睡觉前的牢骚,有羞怯的示爱,还有床单下面的世界里那些小生物的消息,那些或胖、或透明、或毛茸茸、或温文尔雅的小东西——无数涂着肥皂的或飘着甘草味的时间片段从孩子们嘴里吐出来,冲入下水道,流进泡沫缓动的灰色海湾。一天下来,嘴巴和早起时相比,被烟草熏胀了、被鱼肉涂抹了、被恐惧熬干了,因懒惰而发臭了,虽然想美餐想得口水横流,却也只能满足于一周里残剩的密封包装馅饼、“家用牛奶”、碎饼干,而且供应量只有平时的一半。薄荷醇简直是了不起的发明:它每天早晨只带走需要的那部分污垢,从那些出水口冲下去,不断繁衍,最后流入大海,化作超大型泡沫,沾上灰尘,以复杂的图案镶嵌在沥青海岸环抱中的海水里,牢不可破地滞留着。同时,那些牙膏瓶也一个个空了,又收回来打二战。在那些冬日的小棚子里,一堆堆牙膏皮散发出暗香,犹如薄荷的魂魄。伦敦的大手不经意地为每张牙膏皮巧妙地雕出图案,或刻上凸纹,又用干扰图形盖住,一笔连一笔,盖得很紧密。它们现在正等着彻底归去呢——熔炼后作焊料、锡板,或者炼成合金,做铸件、轴承、垫圈、烟火警报器上的隐式衬垫。这些东西是前面那种直接转世的泡沫们永远无缘见到的。但它们之间的联系却存留着:这种联系既可指同类金属间的血缘关系,又可指无垠大海的起源。把这些转世的物件儿分开的,不是死亡,而是纸张,是纸张上的特令、纸张上的常规。战争和帝国这两个东西为我们的生命增设了壁垒。战争需要这样分而治之,再分而治之,可是那些宣传却一直在强调团结、结盟、齐心协力。战争似乎并不需要一种民族意识,连德国人策划的那种民族意识“ein Volk ein Führer(一个民族,一位领袖)”都不需要。它想要的是零件分散的机器,不求一体,但求纷乱……然而,谁又能臆断出战争的需求呢,它太广阔、太高远了……太隔膜了。或许它本身就没有意识,没有生命,只是偶尔有活人的残酷罢了。这挺像“白色幽灵”里一个有多年精神分裂症病史的患者,觉得自己就是二战。他不看报纸,不听收音机,然而在诺曼底登陆的那天,体温却骤升到华氏104°。现在,东、西两把钳子在继续缓慢地、反射式地收紧,他却说黑暗占据了他的头脑,在进行自我消耗……但是隆施泰特反击战又使他鲜活起来、振作起来——“漂亮的圣诞礼物,”他对同室的病友说,“这是新生的时辰,是全新的开始。”每当导弹落下时,只要他能听见,就会报以微笑,起来在病房里踱步,泪水随时会从欢乐的眼角飞溅开来,整个人骤然变得健康、红润,病友们都不由受到了感染。他的生命已屈指可数了。他将在胜利日死去。即便他不是真正的战争,他也是战争的替身童子,有一段时间里过得很高昂,可是庆典日一来,就要小心了。真正的国王只会假死。记着了。这个老奸巨猾的杂种,宁可让无数的青年人为他而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命。今年冬至来临时,他会不会摇身一变,出现在那颗星星下面,和别的国王一起,在马厩里跪拜新生的耶稣?给酋长们的宫殿里带去钨、火药和高辛烷?那样的话,圣婴会不会躺在堆积的金草里向上凝望,凝望上方的老国王弯着腰、匍匐着身子,靠近来送上礼物?他们的目光会不会相遇?圣婴和国王之间又会传达出什么样的信息、什么样的问候、什么样的约定?圣婴是在微笑,还是根本就没有圣婴?你想选择哪一个?

降临之风从海上吹来,天天吹拂着我们的身体,头上的天空里,圣徒遍布,到处是细细的传令喇叭声。日落时分的海面绿光闪耀、风平浪静,如富含铁质的玻璃。又一年过去了,那些结婚礼服自从那年隆冬被弃置,便再无人提起,如今和别的绸缎挂在一起,有着白色皱褶的婚纱已经发黄,你从旁边走过时会带起微微的涟漪,你这看客啊……你这踏遍城里每个死角的游客啊……有那么一两次,你在礼服上瞥见了自己的模样,法国双面横棱缎上映出模糊的肤色,若隐若现的,诱使你走到足够近的地方,直到可以闻见初生的霉菌味。这样倒不错,把她所有的气味都盖掉:中产阶级待嫁新娘的汗味,上流社会的香皂和香粉——可在心里,在愿望里,自己还是个处女。在这里,你鲜艳的服饰没有用武之地,也无法找到纯洁透明的感觉,只能在白日里心情灰暗地随云朵飘荡,随雪花飘荡——而雪花飘落在这一方土地,又如白纱裙一般,冬天的白纱裙。到了夜里,它们又变得轻柔起来,几乎没有声息地在你身边呼吸着。市内车站里,囚犯们从印度支那回来了,可怜的、瘦骨嶙峋的身子蹀躞着,恍如梦游,恍如在月球上行走。他们身边是许多装了镀铬弹簧的婴儿车,上面绷着黑色皮革,发出如鼓的轰鸣;金黄色木制高脚椅上的花贴纸被刮擦得支离破碎,东一块粉红、西一块蓝色;还有折叠式便床和红绒布舌头的熊娃娃,有婴儿毯,在煤烟味和蒸汽味的夹裹中、在钢铁围出的空间中,犹如靓丽的彩云。他们常常数百人一起穿行于排队的、散落的或警觉地打着瞌睡的人们中间,也不管什么警示,不管莫里森板着的脸,不管泰晤士河下的地铁随时有被德国导弹打穿的危险(即便这些话已经写在书面了),不管他们要找的人在不在——有些地址在伦敦城里肯定已经找不到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那些来自缅甸和东京湾的人们,注视着这些成群结队、坚毅果敢的女人,目光从发黑的眼圈和疼痛的头脑中发射出来。阿拉司尔无法缓解的头疼。身上披着大邮包的意大利战俘们在骂人。“邮包”们喘着气,隔一个小时就叮叮当当进来一批。这个阶段是“邮件”高峰期,“邮包”都鼓鼓的,塞在雪花覆盖的列车货物间,像蘑菇,整夜都感觉列车是在地底行进,在死人的国度里行进。“老意”们时不时会唱几句,不过唱的肯定不是《青春》,很可能是《弄臣》或《波希米亚人》——其实邮局也在考虑发布一个“不受欢迎歌曲”名单,配上尤克里里琴伴奏谱,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人的乐观、爱唱在某种程度上是发自内心的。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圣诞贺件也日趋达到热潮,甚至超过了正常限度,而且从目前看,这种热潮在节礼日前是不可能得到控制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就安静下来,更专心地做地道的意大利人,在那些疏散的女人们身上转动着怪眼,学习一只手扶邮包,另一只手“装死”——cioè(也就是说)有条件时就活过来。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大部分是女人,漫无目的……唔,大有可为。生活还得继续嘛。两种囚犯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从印缅华回来的英国人却没有mano morto(死手),无法因为有希望摸到屁股和大腿而由死复生——上帝作证,生死大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再也不想冒险了,只想学那些荷兰人,围着火炉侃大山,或者暖在热乎乎的床上,或者学冬天的板球手,活在半梦半醒之间,像枝叶干枯的花园遇到星期天。如果天降好运,有缘碰到新奇的世界,他们一定会有时间适应的……不过,战争即将彻底结束,这个星期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奢侈一下,每人给孩子买一套电动火车,让身边那些光滑的小脸高兴起来,减少一些陌生感。这些小脸儿本已在照片上看了又看,一下子真的来到身边,喔—,啊—,哎,先别激动,别在车站里叫,因为这些必不可少的动作,表示爱意的动作,战争将它们撇开了,埋藏起来了,现在随意做出来,也具有很强的破坏性。孩子们打开去年的玩具,发现了投胎转世的斯帕姆午餐肉罐,很时髦。这也许是圣诞游戏的另一面,恐怕也是少不了的一面。在这些年当中,在乡下的春夏季节,他们玩的是货真价实的斯帕姆肉罐——坦克、反坦克装甲车、碉堡、无畏舰,有肉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散放在储藏室或酒窖里满是积尘的地上,或者在流亡路上使用的便床下、睡椅下。现在又该玩一玩了。石膏娃娃、裹薄金叶子的牛、长着人眼睛的绵羊又活了,油漆则成了血肉。他们无须以相信什么作为代价,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他就是新生的圣婴。昨夜是神奇之夜,动物说话了,天空成了牛奶色。爷爷奶奶每个星期都盼着“无线博士”节目,等他问:“痔疮是什么?”“肺气肿是什么?”“心脏病是什么?”之类的问题。现在他们还会一直醒着等,等得失眠又失眠,眼巴巴看着过去一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今年继续不发生。不过倒也不是全然落空,也还有一点可怜的残余——比如一件激动的事,一次特别渴望的开心,就像人在山边,天空里总能有点星光吧……只是太平淡太平淡,太缺乏奇迹。他们穿着毛衣、围着围巾守夜,大悲大痛,心里的残余却在又一个冬天里发酵,年年如此。残余逐次减少,余量总又足以支撑其在这个季节里复苏。……他们在青春韶华岁月里一家家逛酒店时穿过的衣袍,当初多么光鲜,如今却早已撕成碎条,用来包裹出租户或陌生人家里的热水管或加热器,或用来维持房屋在冬天里的生存了。战争需要煤嘛。于是他们只好做倒数第二个选择,听“无线博士”节目来证实自己身体内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其实他们本就知道的。圣诞节时,他们穿着这些黑糊糊的、廉价的毛料衣物,像裹了层襁褓,里面的身子光溜溜的,像拔了毛的鹅。他们的电钟走得很快,就是大本钟现在也会走快,一直快到明年春天:一切都快起来了,偏偏别人好像都不明白、不在乎。战争需要电嘛。这是个真实的游戏,叫做“电力垄断”,参与者是电力公司、中央电力委员会或其他战争机构,他们想让电网的时间和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同步。在夜里,在黑夜最深处的混凝土井中,位置保密的发电机快速旋转着——作为回应,在那些苍老无眠的眼睛旁,钟表指针也转得飞快,呜咽着收走了一分钟一分钟的时间,声音尖利得令人晕眩,简直要赶上警报声了。这是夜之狂欢。分针的影子下面有一种兴奋感。数字间苍白的钟面显得歇斯底里。电力公司说,发电量太大,战争耗电太多,钟表又会慢下来,除非有人偷偷截取了这夜间之旅。好在预期的日发电量减少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电网反倒一点点加快了运行,那些老人的脸对着钟表的脸,心里说:“阴谋!”那些数字飞旋着走向圣诞节,来势凶猛,就像心灵里的一颗新星,要改变我们所有的人,把我们永远变回自己已经忘掉的本来面目。今夜海上的雾依旧静默,如一颗外形参差的珍珠。城里,弧光灯噼啪响着,怒冲冲的,有些窒息地照耀着街道中间,比蜡烛显得光明透亮,比大火又显得微如萤光……高高的红色巴士摇晃而行。按规定,最近所有的汽车前灯都取掉了罩子。此刻,这些灯光互相之间或回避,或交叉,或切割,或遮蔽,一阵阵浓重的湿气吹过,被灯光撕裂开来,凄凄冷冷的,像珠母雾笼罩下的海滩。海滩上那些带刺的铁丝网永远也意识不到水流在不露声色间所具有的侵蚀力,只是被动地矗立着,夜间被不断氧化,如今已变得像水草,交织、纠缠、冷冽,锐利如蝎刺。沙滩上有一些游艇,是战前那些夏天里遗弃的,曾经陪伴着和平年代的人们度假——夜晚,人们喝酒、用烟斗抽烟、去橄榄树林——如今,它们只落得腐轴锈架,发出咸涩的海腥味,弄得几英里外的沙滩上都没有人迹。而且因为打仗,沙滩上也散发着同样的咸涩气味,人根本不能走。高地那边,过了探照灯,秋天的候鸟一夜一夜地拦堵灯光,死命挺着,直到最后从空中掉下来,鸟雨一般。做晚祷的信徒们坐在没有暖气的教堂里,冷得发抖,合唱队问下面问题时竟发不出声音:快乐何在?只在于天使唱着新歌、天主庭院里响起铃声的地方。Eia wärn wir da!——我们只在于那里——好奇怪的千年一叹哪!……那些疲惫的人们及其黑衣领袖极力伸展着手臂,从虔诚的衣衫里伸出来,伸到今年最远的距离。来吧。从战争中离开一会儿,不论这战争是纸张的还是钢铁的,是汽油的还是肉体的,进来吧,带着你的爱,带着你因害怕失去而产生的恐惧和由此恐惧而产生的疲惫。战争整天都在缠着你,压你,哄你,迫使你不再有那么多虚幻的信仰。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身份证上这张约略有点像罪犯的脸?在断头闸般的快门按下时,它的灵魂已经被政府的照相机摄走了——或者也可能被丢弃了,和你的心一起留在后台入口的用餐处,他们就在那里点数当夜的战利品,那些服务员小姐,那些叫艾琳的小姐们,把那些有弹性的栗色器官,连带作修饰的黄色脂肪一起,存进冰箱的格子里——哦琳达,来摸摸这个,把你的手放进这个心室,晕了吧?还在跳呢……你从来没有怀疑过的那些人,个个都在干这个,只有你例外。那些人里面有牧师、医生,还有你那位希望那颗金色星星永远停住的妈妈,还有昨晚国内特别节目中那个乏味的女高音;我们也别忘了诺埃尔·考沃德先生,他把死亡和死后的生活写得那么时尚、那么美好,连续四年打入女公爵剧院;好莱坞的小伙子们对我们津津乐道这里的美妙、有趣——沃尔特·迪斯尼让小飞象攥紧那根羽毛,如同向我们说起今晚那些银装素裹的坦克下的雪地里有多少死尸,88mm的炮弹落下时又有多少双手冻僵在每个“神奇勋章”上、磨破的护身骨片上、半美元的银币(太阳从自由女神的薄衫下探出头来)上,攥得紧紧的、吓得傻傻的——这些你又怎么看呢?是哄小孩的故事?根本不是。孩子们已经走了,去别处幻想了,而帝国里是没有幻想的容身之地的,今晚这里——这个避难所里是“儿童不宜”的。油灯炽燃着,发出前寒武纪的气息,香如肴馔,沉如煤烟。火箭就悬在60英里的高空,在黑色的北海上方,下落的时间不定,越来越快,燃着橘黄的火焰,如圣诞夜的星星,无可挽救地冲向地面。飞弹也出现在下方的天空中,发出魔鬼般的吼叫,寻找着吞噬的目标。今晚回家的路走起来很漫长。听听这模仿天使的歌声吧,至少让你的教友们听一听,即便它并未确切代表你的愿望和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你还是要听。远在基督出世之前这里肯定就有祷告的夜歌了。当然是在同今晚一样可怕的夜晚里——歌声可以增加人们多活一夜的信心,用爱和鸡啼声照亮回家的路、驱除魔鬼,还可以消除障碍:地理的、身体的、关于我们本来面目的说法(全都是谎言)的——就一夜,留下清晰的回家路径,留下对婴儿的记忆,但又太脆弱,因为这些街道上尽是粪便,骆驼和其他野兽在外面闹得很凶,每个蹄印都可能将婴儿毁灭,使他成为另一个弥赛亚——当然已经有人在附近为先前的那个弥赛亚下注了。而在这座城市里,犹太人的叛徒们把小道消息卖给帝国情报局,妓女们把这些包皮过长的外来者们弄得很快活,要价也极尽能事,旅店老板们自然喜欢登记这样的客人,也漫天要价。在国家的首府城市里,她们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给每个人一个数字,唔,以助于保存SPQR记录……不管是希律王还是希特勒,伙计们(船腹里的那些牧师们豪放、憔悴,特别好酒),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呀:(“牧师哎,你忘了还有罗斯福呐!”后面有些声音这样说道。牧师永远看不到他们,但这些魔鬼会骚扰他,甚至在梦里:“温德尔·威尔基!”“丘吉尔呢?”“哈利·波里特!”)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以七磅八盎司的身子轻轻挥动托莱多剑,觉得自己将会挽救这个世界——咳,他真该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了……

然而,今晚回家的路上,你后悔自己没有收留他、抱抱他。就抱着他,在离你的心很近的地方,让他的脸颊贴在你的肩窝,睡意浓浓。就好像你有办法拯救他的样子。在那一时刻你并不在意自己应该登记为何人。起码在那个时刻你不知道——你不再是那些罗马统治者们给你定位的身份。


哦,小耶稣啊,

我多么为你感伤……


就这样,这一群被你收留的人,这些逃亡者、长着角的孩子,这些到了中年才被召来的百姓,这些挨饿却还在发胖的人,因为挨饿得了胃肠胀气,有了溃疡的先兆,有些人声音嘶哑、鼻涕不断、眼睛通红、嗓子疼痛、憋着小便,腰痛得厉害,宿醉也弄得他们整天难受,他们一心希望他们恨透的军官们死掉;这些人走在街上,毫无笑容地走在各处的城市里,你看到过他们,但又没有记住他们,而他们也记不得你,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需要抢时间睡觉,而不是到这里来为陌生人表演,为你唱这首晚祷的歌曲。此时,随着一段古老音阶的上升,歌曲到达高潮,声音变成三重或四重,升高,回声,充满了教堂的整个空间——没有代用的婴儿,没有王国的通告,甚至无意于温暖或照亮这个可怕的夜晚,而只是该死的我们龌龊被动的低吟,我们向身体外扩张的极限——赞美上帝!——让你穿过雪地里的脚印、车辙印,最后来到你必须自己开辟的路上,黑暗里独自一人,把它带回到你战时的地址、战时的身份。不论你想不想要,不论你渡过什么样的海洋。回家的路……


反常相,弱刺激得到强反应……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睡眠的某个初期阶段:今晚,在去德国的路上,你没有听到蚊子战斗机和兰喀斯特轰炸机的声音,它们用引擎狠狠撞击天空,撼动着、撕裂着,整整一个小时,几朵冬云飘浮在夜晚铆着钢钉的下腹部,被这么多轰炸机频频外出吓住了,震颤不已。你自己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张开嘴巴吸着气,脸向上朝着狭窄的便床。床靠着墙,墙上没有画、没有图表、没有地图,习惯性地空白着……你的脚朝着屋子另一头一扇高高的细长窗户。星光,轰炸机平稳的起飞声,渗入屋里的冰冷的空气。桌子很乱,上面有脊部已破的书,有匆匆画成的、标着“时间/刺激/分泌物(30秒)/评语”的柱形图,还有茶杯、茶托、铅笔、钢笔。你睡觉,你做梦:钢筋铁骨的轰炸机犹如不息的波浪,不断从你脸上方数千英尺处经过。这是在室内,一个开大会的地方,很不错。聚集了很多人。近日来,在特定的时间里,会有一个圆形的白色光体,光线很强,沿着空气中的一条直线滑落下来。突然,它又在这里出现了,轨道和平常一样是直线,从右到左。但是这回它没有保持恒定,而是突然短促爆燃起来,发出阵阵尖声。这次,这一异物被在场的人们看成了警示——今天不对劲,特别特别不对劲……没人知道这个圆形物意味着什么。已经指定了调查团,调查也在进行,答案即将水落石出——可是现在光体又发生了变化……集会中止。你听见光体发出如此刺耳的响声,便开始等待可怖之物的出现——不一定是空袭,但情形差不多。你迅速朝一只钟表看了看。六点整,时针和分针正好上下拉成直线,于是你明白了:六点钟正是那个光体出现的时间。你走出去,进入夜色之中。街道是你孩提时家门前的那条,铺着石头,有车辙印,破碎不堪,水坑里的水闪出亮光。你向左走去。(在这种关于家的梦里,你一般都喜欢右面的风景——夜色下宽阔的草坪,古老的核桃树在旁边高高耸立,有一座小山、一片木篱笆,田野里深眼窝的马,一块墓地……在这些梦里,你的任务常常是在有事情发生前从树下的黑影里穿过去。你常常走进坟地下面的那块休耕地。那里尽是荆棘和野兔,吉普赛人就住在那里。有时候你会飞起来。但你从来都飞不过某一个高度。你觉得自己被迫慢下来,无可挽回地停在那里:倒没有跌落的恐惧感,而是一道禁令,你无法上诉……风景渐渐黯淡……你知道这一点……)可是今晚,在圆形光体出现的六点钟,你朝左面走了。和你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姑娘,以你妻子的身份出现,可你根本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又认识她许多年了。她不说话。刚下过雨。所有的一切都闪烁着微光,界限分明,光源低而澄澈。你无论往哪里瞧,都有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在窥探。所有的东西都开花了。你又看到了圆形光体,看着它斜滑而下,只是眨眼的瞬间。尽管雨停之后,空气清新、花朵盛开,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你烦躁。你想嗅出和你看到的情景相符合的什么新气味,但嗅不到。一切都静寂无声、毫无气味。因为光体的异常表现,肯定会有事发生,但你只能等待。周围的山水在闪耀。人行道上显得潮湿。你在肩颈后面戴好一种暖和的帽子,张嘴想对你妻子说:“这是夜晚最险恶的时刻。”但应该有比“险恶”更好的词。你在脑子里搜索着。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在夜色后面,在澄澈的光亮和白色的花朵后面等待着。光体来到门前敲起门来。

你在床上坐得直挺挺的,吓得心嗵嗵直跳。你等着敲门声再次响起,于是注意到了天空中众多的轰炸机。又敲了一声。是托马斯·格温迪,从伦敦一路赶来,带来了可怜的斯佩克特罗的消息。你能在机队一刻不停的轰鸣中睡觉,却被格温迪轻微、迟缓的敲门声吵醒。这岂非像狗在反常相时大脑皮层里发生的情形?

这时候鬼魂们都挤到了房檐下。或在白雪覆盖的烟囱间伸展,或在通风井上方聚集。它们太薄弱,发不出任何声音,永远在这潮湿有力的风中干燥着,在屋顶上玻璃曲线板似的沟槽中轻快地移动着,沿着银装素裹的高地,在冰冷的海水涌向海滩的地方轻轻掠过。这些英格兰的鬼魂们,他们聚在一处,日益增多,在夜间摩肩接踵,就如向冬日释放的记忆,或永不扎根的种子,于是便简化成一个常用的词汇,而失去了和生者的联系——“狐狸。”斯佩克特罗·E在星际空间里叫道。这是针对波因茨曼说的,但他不在场,也没有人会告诉他,因为当场听到这话的几个心理部的人每次请神会听到的都是这种神秘的残言断语——如果记录下来,就会出现在弥尔顿·格洛明的单词统计项目里——“狐狸。”卡罗尔·埃温特的声音在下午的空间里嗡嗡回荡。这个“白色幽灵”的常住灵媒,头上紧贴着浓密的鬈发,极红、极薄的嘴唇里说出了“狐狸”这个词……早晨,维罗尼卡医院一半的屋顶被炸飞了。伊克·里吉斯教堂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化作雪一般的齑粉,可怜的斯佩克特罗也被炸飞了,亮灯的小屋和黑暗的病房都被爆炸吞没,他根本没有听到有导弹,声音总是来得慢,爆炸之后才到,就算是导弹的鬼魂在向它新制造的鬼魂召唤吧。接着是寂静。罗杰·摩西哥又有了一个“事件”,他的地图上又要添一个圆头的大头针,某个方块里的袭击次数将由二升到三,为“三”的预测增加分量,最近这方面没跟上……

大头针?连大头针也没有,只是在纸上留下个针孔,等到有朝一日火箭不再打过来,或者这个搞统计的小伙子自愿结束统计,针孔就会被记录下来,这些纸张则会被女佣们搬走、撕碎、烧掉……波因茨曼独自一人,在他昏暗的办公室里无助地打着喷嚏,此刻狗舍里的叫声因寒冷而变得软弱无力,他摇着头说“不”……在我身体里,在我记忆里……不只是一个“事件”……是普适于我们的死亡率……这些悲惨的日子……他却早已发抖了,止不住远远凝视着那本书,提醒自己:原有的七个主人,现在只剩他和托马斯·格温迪两个,照看着他这本可怜的、过了期的备用书……另外五个人的鬼魂显然排出了一条不断升级的轨迹:帕姆死于吉普车祸,伊思特灵丧生于早期德军空袭,德罗蒙德在炮火街的拐角处被德国人的炮火炸死,兰普莱特被V—1火箭弹炸死,现在又是凯文·斯佩克特罗……汽车,炸弹,大炮,V—1,现在又是V—2。波因茨曼头脑混乱,只感到恐惧,浑身都在疼痛:情况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这里面好像暗含着一种辩证关系……

“啊,是了。是木乃伊的诅咒,你这个笨蛋。基督,基督,我已经准备好D楼了。”

D楼是“白色幽灵”的挡箭牌,里面还住着几个真正的病人。“促降计划”的人很少走近这里。医院的日常工作人员有专门的餐厅、厕所、休息间、办公室,一切还像过去的和平年代,而“别的人”只是夹杂在他们中间。同样,“促降计划”的人觉得,D楼对于花园及和平时代的疯狂向往令他们苦不堪言,却又难得找到机会交换症状和疗法方面的信息。是啊,大家的联系应该多些才对。癔病终究还是癔病,对吧?哦,不对,你来看一看吧,情况并非如此。对于这种转变,一个人怎么能既觉得自己是正统派又觉得心情舒畅,还能维持很长时间呢?从十分温和、十分琐碎的阴谋,从盘在茶杯里的蛇,从听到有些字眼(非常可怕的字眼)就手瘫眼避,到斯佩克特罗在病房里天天看到的、现在已经消失的那种东西……到波因茨曼在皮奥特、尼古拉、谢尔盖、卡廷卡或者巴维尔·谢尔盖维奇、瓦瓦娜·尼古拉耶夫娜等这些狗及其子孙身上发现的东西——这时候在这位博士脸上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格温迪大胡子下的脸从来也不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淡漠平静,斯佩克特罗则拿着注射器急忙走开,去找他的狐狸。在这种时候,谁也阻止不了夜神的宣泄,除非闪电战停止、火箭拆除、整个胶片往回倒:从流线型外壳回到钢板回到生铁块到铁浆到矿石到泥土——不过现实是无法逆转的。然而,每次火光一闪,接着爆炸,接着声音到达,这整个过程却又嘲弄地再现了一种可逆性,这难道不是处心积虑之作?每爆炸一次,夜神就使自己的国度合法一分,而我们找不到他,看不见他,只能越来越多地想到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得多……而且,导弹来的时候毫无先兆,也没办法打下来,所以我们只能装模作样地活下去,装得和没有闪电战的时候一样。导弹真的来了,我们又满足于称之为“几率”的东西。或者说是有人说服我们这样做。确实存在几乎看不到几率的层次。然而对于罗杰·摩西哥这一类工作人员,下面这样的幂级数就是他们的音乐,而且这种音乐也是不乏威严的:,其中各项的取值为每个方块内落下的火箭数,泊松分布不仅支配着这种人人难逃的毁灭,也支配着骑兵的事故、血球的计数、放射性衰变和每年发生战争的次数……

波因茨曼站在窗口旁。暮色渐合,窗外的大风雪鞭挞着他朦胧地映在窗玻璃中的脸。高地远处响着火车汽笛声,和晚起的雾一样粗嘎:一声鸡啼喔—喔—喔—,一声长长的汽笛,又一声鸡啼,轨道旁起火,一枚火箭,又一枚火箭,在树林里或山谷里……

唉……涅德呀,干吗不和那本书断绝关系呢?不要了不就行了。那些日渐过时的数据,只是导师独处时发出的诗兴,只是一些纸片,你不需要它们,不需要那本书和它可怕的诅咒……现在还来得及……是的,放弃,投降,哦好极了——可是当着谁的面好呢?谁在听呢?他此时已走到办公桌旁,甚至已经把手放在上面了……

“蠢货。迷信的蠢货。”他踱着步子,脑子里空空的……近来,这些想法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拒绝的想法冰冷地爬上心头。帕姆、伊思特灵、德罗蒙德、兰普莱特、斯佩克特罗……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去心理部,请埃温特做一场请神会,至少联系上其中的一个……也许……好的……那又是什么在挡着他呢?“我有那么骄傲吗?”他对着玻璃低语,发送气音和后面的爆破音时呼出的阵阵气息——温热而忧郁的气息,给冰冷的窗户罩上了一层雾气。不能,他不能迈进那个特别的走廊,甚至不能有任何想念他们的表示,甚至对摩西哥……他虽然对德罗蒙德不熟,还有伊思特灵……但是……他想念艾伦·兰普莱特。他知道的,艾伦喜欢打赌,什么都赌,狗、暴雨、电车号码、街角的风、可能出现的裙子、某个小虫子能爬多远的问题,也许……哦天哪……甚至落在他身上的那东西……帕姆改写过的钢琴曲和喝醉的男中音,他在护士中的历险故事……斯佩克特罗……他干吗不能问问他呢?可以有一百种问法的……

我应该问……早就该问了……在他的过去,有很多这类没有采取的行动,很多很多的“早就该”——早就该和她结婚,让她父亲指挥他;早就该留在哈利街,多与人为善,多对陌生人微笑,甚至今天下午对毛蒂·切尔克斯微笑……何乐而不为呢?愚蠢的、凄楚的微笑,不也可以吗?控制自己,拼凑出难看的笑容?想想政府配发的眼镜后面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吧……女人躲着他。他大抵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很恐怖。一般情况下,他露出恐怖面目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那是面部肌肉的一种组合方式,快要流汗的样子……可是他似乎对此无能为力,总是无法持久集中注意力,她们太分他的心了——一分心他便又感觉到自己恢复了恐怖的面目……而她们对此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她们跑开来,发出尖叫,却只有她们自己和他能听到。哼,他真想有一天弄点东西让她们真正尖叫一回……

又是烦人的勃起。今晚他又得靠自渎才能入睡了。习惯了,成了生活中的惯例,没什么乐趣,但又诱惑着他:在到达那无比荣耀的顶点之前,会有什么样的形象闪现在脑海里呢?对了,斯德哥尔摩,船上的炮塔、碧绿的海水、张开的船帆、教堂的屋顶——黄色的电报,美女的脸——那个美女,高挑、敏锐,在他经过庆典轿车时转身盯着他看,后来又绝非偶然地去格兰德酒店的套间里拜访他……要知道,这可不止是深红色的乳头和黑色花边内裤的问题。房间的入口很安静,气味里有纸张、有追随者给这样那样的委员会投的票、有委员会的那些主席、有奖金……无可比拟!“以后你年龄再大些就明白了。”他们这样说。没错。他渐渐接受了这些话,一年战争等于十年和平,哦天哪,他们太对了。

别人、更优秀的人都被掳走,去了死亡国度,而他那大脑皮层下的残酷的命运却使他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他一直明白,有一扇幸运之门,他常常在自己饱经打磨的岁月之廊上、在自己留下的忒修斯式孤景残迹间想象有这样一扇门:他可以从这里走出正统的巴甫洛夫学说,看到斯德哥尔摩街上的诺玛尔睦、索德玛尔睦、鹿园、旧城等风景。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被带走了:在他狭小的同事圈子里,这个比率渐渐变得过于沉重,鬼魂增加,活人减少……每走一个,他觉得大脑皮层上的机制就暗淡一些,只想长眠不醒。他渐渐忘却了自己对于所有那些人的概念,而那部分皮层又回归于没有知觉的化学过程……

凯文·斯佩克特罗和他不同,对内部和外部不怎么区分。他把大脑皮层看作一个起界面作用的器官,是内部和外部的媒介,同为两者的一部分。“看到真实情形之后,”他有一次问道,“我们,不管是谁,还会有什么分歧呢?”波因茨曼想:他是我的皮埃尔·珍妮特……

从“书”的逻辑来推算,波因茨曼很快就会成为孤家寡人,化作均质消失在黑色的田野里,归于零,做最后一个离去者……还来得及吗?他要活下去……他要申请诺贝尔奖——并非为了自己出名,不是的——而是为了兑现承诺,对他曾作为其中一员的、未能实现这一夙愿的七位斗士负责……现在只是过渡期,是中景,他独自一人,背光坐在格兰特酒店高高的窗前,斜端着威士忌酒杯,背景是亚北极区亮晃晃的天空:“干杯,伙计们,明天在台上亮相的将是我们全体同仁,涅德·波因茨曼只是碰巧偷生而已……”和斯德哥尔摩干杯,那里是他的目标和梦想;斯德哥尔摩背后呢,便是朦胧、持久的金色黄昏……

对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再说说也无妨:他真的相信弥诺陶洛斯在等着他:他经常梦见自己冲进最后一间屋子,手擎闪光的利剑,突击队员般高叫着,做孤注一掷的拼杀——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升华;怪物的脸转过来,古老而倦怠的脸,在它的眼里,波因茨曼不是人,它只想使用惯常的伎俩,角一顶、蹄一扬就送他归西(可是这一回却发生了打斗,弥诺陶洛斯真他妈有血性,身体很深很深处的叫声那样阳刚、野蛮,令波因茨曼惊悚)……梦的内容就是如此。至于背景和怪物的脸,则变来变去……脸之外的东西,醒来喝杯咖啡,或吃一片扁扁的米色苯丙胺药片,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是黎明时分,在一个宽阔的卡车停车场,路上刚洒过水,点缀着油褐色斑点,橄榄色的卡车都上了车篷,停在那里,每一辆都藏着秘密,每一辆都在严阵以待……可是,他知道那东西就在其中的一辆车子里……他一辆辆搜查,最后找到了,其标记却无法读出。他爬上车厢,躲在篷布下面,冒着灰尘在褐色光线里等待着。后来,从驾驶室后边那扇视线模糊的玻璃窗里,他看到一张脸转过来,一张熟悉的脸……但脸部的特征就定格在转动的过程里,在眼光相碰的瞬间……那是“来自死亡噩梦的帝国战士”,一种最善隐藏的纳粹猎狗,1941年的德国威玛狗冠军,耳朵里面刺有良种狗编号“416832”。它们在追猎,跑遍颇似伦敦的德国,肝灰色的身体越来越远,在昏黄的、弹痕累累的运河边上慢跑。导弹从来炸不到它们,它们在狩猎区得以存留,像烈火蚀刻过的铁板,像一幅地图,描绘着一座被献作祭品的城市,描绘着人类及狗类的大脑皮层。狗的耳下垂轻轻晃动着,头盖骨上映出冬云的影子。它们跑入一座钢铁围护的掩体,位于城市下面几英里深处,像一出情节复杂的巴尔干歌剧,有着世外桃源的安全,却又不规则地点缀了一簇簇不协调的蓝色。他无法彻底从中逃出,因为“帝国战士”一直紧追不舍,一声不响跑在最前头,无法停下来。就这样,他又置身于它始终如一的追逐之下。他必须一次次回来,如狂热的回旋曲。最后,在一个漫长的下午结束时,在收到一次又一次末日大决战的急令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山坡上,两边是深红色的九重葛,道路是金色的,上面尘土渐起,烟柱分布在远处蛛网般的城市上空,他们就是经由这座城市来到这里的——空中有声音讲述着南美洲化作灰烬的故事,那种新的、所向披靡的死亡射线使纽约上空紫光闪烁,而这里才是那只灰狗最后转身的地方,琥珀色的狗眼谛视着波因茨曼的眼睛……

每一次,每一回转身,他的血、他的心都如受到抚摸与抽打,变得亢奋无比,摇身化作冰冷的夜光虫,然后开始膨胀,化作炽光,化作熔化一切的铝热剂,光亮冲天。心室壁先是血红,而后橙黄,再后来就是白炽,开始松弛下来,流动如蜡,倒塌的迷宫里传出轰响,胆气与胆怯共存,管理者与阿里阿德涅同在,熔化在他的光芒里,在他疯狂的爆炸中……

很多年前。那些梦他已不记得了。但此后,在他和与他决战的野兽之间却有了过渡。他们容不得他有一点反常,容不得他与死亡产生爱恋……

可是,现在有了斯洛索普,情况会变化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儿,是热力学的奇迹……或许,他波因茨曼到底还是该和弥诺陶洛斯干一场?

斯洛索普现在应该是在里维埃拉,温饱淫欲样样满足。而在英格兰这里的冬末,那些被抛弃的野狗依然在小巷和厩舍里游荡,在垃圾箱里嗅来嗅去,在白雪的地毯上滑动、打斗、逃跑,在自己普蓝色的水坑里冷得发抖……它们极力躲避着嗅不到、看不见的东西,躲避着某只吼声如雷、威慑无穷的猛兽——它们一听到猛兽的吼声,就会倒在雪地上,打着滚,乖乖把柔软的肚子露出来……

波因茨曼是否为了一个未经实验的人类学科而抛弃了它们?至少不能认为他对这个计划的价值毫无疑虑。让德·拉·纽特牧师去关心它的合理性吧,他是这里的牧师嘛。可是……那些狗呢?波因茨曼了解它们。他巧妙地撬开了它们的意识之锁。它们无秘密可言。他可以把它们弄疯,又能以足够剂量的溴化物让它们恢复正常。可是斯洛索普……

就这样,这位巴甫洛夫信徒在他的办公室里发抖、不安,觉得自己突然老了。该睡觉却睡不着。斯洛索普可不是以前的那个孩子了,简单地控制条件反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自己做了这么久医生,不也会形成某些特定的条件反射吗?他没那么傻:他知道没那么简单。斯佩克特罗死了,而两天前,就在距离圣维罗尼卡几个街区的地方,斯洛索普(有受迫害感;老家伙,悠着点哦)和他的达琳在一起。

这样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准确得可怕。你当然不会想当然地把它们看作因果关系了。但你却在寻找某种机理,来解释这一现象。你进行探查,还设计了一个程度适中的试验……他欠斯佩克特罗太多太多了。这个美国人即便不是法律上的杀人犯,那也是病人。应该查找病因,寻找疗法。

波因茨曼知道,此举潜藏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其根源就是对称性……要知道,当初他就是在对称性的诱导下才走进花园里去的:这种对称性来自于一些试验结果……来自于一种假设——即任何机制都有其镜像,比如“辐射”,比如“相互诱导”……谁说两者只能存在一个呢?或许这次又是同一情形。为此,他竟饱受折磨:“外部”,导弹袭击,V—1和V—2两种对称的秘密武器,声音互逆……巴甫洛夫说明了“内部”镜像的混淆过程。对立意识。可如今“外部”又有了什么样的新病理?发生的这些事件,或者历史自身,有了什么病症能够像这些遥控的武器一般,缔造出对称的对立面?

前兆和病症。莫非斯佩克特罗说得对?“内部”和“外部”真的可能属于同一疆域?只要客观地看……客观地……他波因茨曼应该在界面上寻求答案……不是吗……就在斯洛索普中尉的大脑皮层上。此人会因此而受苦——从临床的角度讲,也许还会被毁掉——可是,今晚又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名字而受苦呢?天可怜见,白厅里的那些人天天都在呕心沥血、历经险情,他在这里受的这点苦,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有些微不足道。这里的东西太透明,移动太快,不好控制——心理部的人可能会说是通灵之物——不过他知道,这次机会太好了,这个实验品就在自己手上。他得马上攥紧了,否则自己的命运也是一样——进入那些石廊。结局如何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得考虑各种可能性——甚至包括一种可能性:心理部的人是对的。“我们可能都对,”他在今晚的日记里写道,“所以,有可能我们一切的推测,还有更多我们会发现的无法预料的东西,都准确地指向一点,即无论从心理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他都是个怪物。我们永远不能放掉他。一想到他战后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有一种恐怖感,而我自己又无力驱除它……”


这些天,卡罗尔·埃温特不断得到天使的光顾和告令,他越来越觉得特异功能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正如诺拉·多德森—特拉克曾经说的,那是他“辉煌的缺陷”。他的功能出现得比较晚,从另一个世界出来时已经35岁了。当时是早晨,他在泰晤士河旁的河堤路上,在一个马路画家两支彩笔画出的两条线中间,鲑鱼淡成浅黄褐色,有二十来个瘦长的身影,衣着破烂,神情凄苦,和远处的铁栏杆及河水的烟气交织在一起。突然,有人借埃温特的身体说话了,声音很轻,诺拉几乎什么也没听到,甚至没听清是什么东西控制和使用了他的身体。当时没弄清楚。有些话是德语,她还记得其中一些词的意思——那天下午,她去萨里见丈夫,问过他。不过她到得迟了,巨大的草坪上印出拖长的各色影子,有男男女女的、狗儿的、烟囱的。她身上染了些赭土,夕阳下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是在面纱边上形成了一个扇形。她把赭土从马路画家的木盒子里偷出来,迅速流畅地转身,只在鞋尖上轻轻一抹,乳状的黄色颜料块便碎成粉粘在了鞋面上,再也不掉落了。她从劳合·乔治那座表情不友善、穿淡紫和海绿的雕像处开始,朝上游方向在人行道上画了个很大的五角星:她把埃温特拉到中间的五边形里站着——头上是哀叫的海鸥组成的王冠。然后,她自己也跨了进去,带着一种本能和母性——对所爱的人,她都是这样的。她画五角星的时候竟也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谁又能百分之百安全呢?哪里都是有邪恶的……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感觉到她正在消逝?……他是不是从“墙”的另一面吸取了控制力才得以坚持下去呢?她在他的意识中渐渐模糊,而他的那只阳世眼则像一盏灯悬在夜晚的边缘,也许就只十分钟,却暗藏凶险,而且毫无解救之法:戴上眼镜,点上灯,坐在西窗前,可光还在消逝,你不断失去光明,而且这回可能永远回不来了……这个时间正好可以学会臣服,学会像灯光或某种音乐一样消失。这种臣服是他得到的唯一礼物。过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少数时候,还会卖关子:卖的并不是词语——他嘴里说的明明就是词语;卖的是词语背后的光晕——当然是在有得卖的时候。而这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有如梦幻,抓不住,续不上,转瞬即逝。自他来“白色幽灵”后,罗洛·格罗思特已给他测过无数次脑电图了。一切和正常成人一样,只有一点异常:嘿,好像有一两处地方,颞叶上出现了五十毫伏峰值,忽左忽右,实在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实际上,这些年来研究者们一直进行着火星上有没有运河之类问题的争论——艾伦·斯罗思特发誓说他在左前额看到了较慢的δ波,怀疑那里有个肿瘤;去年夏天埃德温·特瑞克尔则声称是“弱化的癫痫小发作式峰波交替,其奇特之处在于比通常每秒三次的频率低得多”——不过,有一样事实不容否认:特瑞克尔头天晚上一直在伦敦和艾伦·兰普莱特及其赌友们鬼混。过了不到一周,导弹就给了兰普莱特一个机会,让他知道了埃温特来自另一个世界,证实了别人关于他的说法:他是两个世界的界面,能通灵。兰普莱特认为其发生几率为五分之二。可他现在已经说不了话了:软醋酸纤维/金属唱片或打印文本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化作其他十来个鬼魂中的任意一个。

它们已经按照自己的时间标准来到这里了,经过的距离远得足以使布里斯托尔的那所学院对心理部的怪人们瞠目结舌,并对他们进行考察、全面产生怀疑。你瞧,那是罗纳德·柴里科,著名心理测定专家。他的眼睛轻快地眨动着,双手稳定地保持着一英寸的距离,朝包牛皮纸的那个盒子比画着。盒子里面稳稳当当地藏着战争早期的物品:一条深栗色领结、一支残破的舍费尔牌自来水笔、一副色泽黯淡的白金眼镜。这些东西属于一位叫“猛士”圣布莱斯的上校,他驻扎在伦敦以北很远的地方……这位柴里科是个长相普通的小伙子,可能略胖点,这时候他开始用车床般嗡嗡的内地口音背诵起上校的秘密履历来。其中说到他对掉头发的焦虑、对唐老鸭卡通电影的入迷,还有吕贝克空袭期间的一件事。此事并没有危害安全,本来只有他和他的僚机驾驶员知道,他们说好了不报告的。其实,圣布莱斯后来又亲自证实了这件事——他嘴巴微张,微笑道:哦,我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是啊,柴里科是怎么弄出来的?他们那些人又是怎么弄出来的?玛格丽特·夸特顿又是怎么隔了好几英里路,不说话也不碰机器就在唱片上和钢丝录音机上弄出声音的?现在又是哪些灵魂要聚集在这里说话?那些五位数字组合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工作人员中的自动论者,牧师德·拉·纽特博士已经写了好几周数字,而且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伦敦没有人能破解得了。还有,最近埃德温·特瑞克尔有关飞行的梦又作何解释,特别是这些梦在时间上还与诺拉·多德森—特拉克关于下落的梦相关联?他们这些人当中到底凝聚了什么东西,使得每个人都以各自诡异的方式相互证实,但又说不出来,甚至用办公室里的行话也说不出来?苍天不安,因果失定。界面那边的那些灵魂,就是我们称为死者的人们,越来越躁动、含糊。就连卡罗尔·埃温特自己的附体灵魂、一向冷静尖刻的彼得·萨克撒——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河堤路上找到他、此后一直找他传送信息的那个鬼魂萨克撒也变得紧张不安了……

最近好像所有的人都调到了天空中同一个X号项目,“白色幽灵”又出现了新的各色怪人,日夜不语,瞪着眼睛,等待关注,拿着黑色的金属机器和玻璃饰品,脸色苍白,神思恍惚,极端亢奋地等待着那个唯一的问题来引发他们的胡言乱语,以每分钟两百个词的速度宣扬他们的特异功能。真要命。我们该怎样看待伽文·特里佛尔呢?他的功能甚至还无法命名呐(罗洛·格罗思特想称之为“自动变色”)。伽文是这里年龄最小的,只有17岁,他可以用意念控制一种氨基酸,即酪氨酸的代谢,从而产生黑色素,这种色素呈棕黑色,与人的皮肤颜色有关。伽文还可以抑制这种代谢,好像是通过控制血液中苯基丙氨酸的浓度实现的。所以,他的皮肤颜色可以变成最可怕的白化病肤色,也可以一路变下去,直到很深的颜色,包括紫色和黑色。只要他专注意念,就可以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将某种颜色保持好几周。一般情况下,他会分心,或者忘记,于是皮肤颜色就会渐渐复原到放松时的状态,白皙,有雀斑,红头发。你可以想见,在那次黑人支队电影胶片的拍摄中,他对葛哈特·冯·高尔的价值有多大:他给他们省了若干小时的化妆和照明时间,起到了可变反光镜的作用。关于其中原理,罗洛的解释是最好的,但也是极度含糊的。我们知道,产生黑色素的真皮细胞即黑素细胞在我们每个人的胚胎早期曾经是中枢神经系统的一部分,但随着胚胎的生长,组织不断分化,这些神经细胞中的一部分脱离了未来的中枢神经系统,转移到皮肤,成了黑素细胞。它们保存了原来的树枝形状,有神经细胞典型的轴突和树突。只是树突现在的作用不是传送电信号,而是传送皮肤色素。虽然目前还缺少发现的支持,罗洛·格罗思特认为这其中有某种联系,某种细胞的记忆,就像遗留的殖民地,对大脑指挥部的信息仍有反应。这种信息可能小特里佛尔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其中的一部分,”罗洛在寄往兰开夏郡的家信中对大格罗思特博士写道——他小时候听哥哥讲过绿牙齿詹妮的故事,说妖怪詹妮在外面的沼泽里等着要淹死他,所以他现在处心积虑地要报复,“是一出古老而隐秘的戏剧的一部分。在剧里,人的身体只是一套很隐晦、很神秘的节目符号——好像我们能够感受到的身体只是这个节目的一张纸片,扔在一座宏伟的石头剧院附近的街头,而我们无法进入这座剧院。我们听不懂那错综复杂的语言!舞台很大,比泰荣·格思里先生习惯性的暗景还要暗……镀了金色,装了镜子,红色的天鹅绒,一层层的包厢,也都在暗影中;而在幽深的舞台上,比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几何形状都要深的舞台,有些声音在某个地方诉说着我们从未听过的秘密……”

——你瞧,从中枢神经系统来的一切我们都得归档。过一阵子就会成为该死的累赘。大多数都是纯粹的废物。可又很难说什么时候它们会用得着其中的某些东西。半夜,或者紫外线辐射最厉害的时候——要知道,在它们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你有没有到过……唔,达到过表皮级?

(长久的停顿,年长些的间谍坦然地谛视着,脸上闪过几种表情——开心、怜悯、关心——最后年轻些的又说话了。)对—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

——(突兀地)我终究还是应该告诉你,这也是要传达的内容之一——

——告诉我什么?

——我以前听到的话。我们把它一代代传下去。(她没有找到足以叫人信服的表情来掩饰自己。我们隐约觉得她对此还没有达到习以为常的程度。此刻,她为了不失身份,语气尽量轻缓,甚至温和。)我们全都达到了表皮级,小伙子。有些一下子就达到了,有些要过一段时间。不过人人迟早都得到达表皮。没有例外。

——人人都得——

——没办法。

——那不是……我还以为那只是其中——唔,一个级别。一个可以去看看的地方。不是还有……

——奇特的景色,哦,没错,我也这样想过——不寻常的构造,依稀可以看见外面的辐射。可是,你知道吗,我们全部都在那里。千千万万,变成界面,变成角质,失去感觉,悄无声息。

——哦,上帝呀。(停顿,他试图想个明白——然后又惊慌地顶了回去:)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感觉不到有记忆?有拉线……我们只是在流亡,我们是有一个家的呀!(对方不语)就在那里!不是在界面上。而是在中枢神经系统!

——(平静地)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落地的火花而已。创世之初打破的花瓶碎片而已:在末日之前的某一天以某种方式召回家园。国王的信使在最后时刻来临。不过我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命令,没有这样的家园——只有千千万万的最后时刻……别无所有。我们的历史就是最后时刻的集合。

她穿过那个复杂的房间,里面挤满了光滑的皮子、涂了柠檬的柚木、缭绕的熏香、锃亮的器皿、褪了色的金黄加深红色中亚毯、肋条毕露的挂式熟铁器——她从舞台前穿过,走了很久很久,吃着一只橘子,酸酸的,一瓣接一瓣地吃。她走着,罗缎的衣裙美妙地飘动着,精工细作的衣袖从加宽的肩部垂下来,最后在长长的、有扣子的袖口收紧,全都是叫不上名的土色调——树篱绿、土褐色,氧化的意蕴,秋日的气息——最后一丝夕阳挣扎着攫住喜林芋的叶子,街灯透过它们的梗和手指状叶子照进来,在她脚背的切削式钢搭扣上洒下一种幽黄,在鞋侧呈条纹状而下,照到了高高的鞋后跟上。鞋子样式独特,擦得极亮,柔和的橘黄光洒在上面竟如无色一般。它们拒绝接收这种颜色,像拒绝性虐狂的亲吻。她脚步走过之处,地毯轻松地上扬着,鞋底和后跟的痕迹明显地、慢慢地消失在绒面上。一声沉闷的火箭爆炸声从城那边传来,离这里很远,在东面,东面靠东南。她鞋子上的灯光如下午的车流,或动或止。她停下来,想起什么来:长礼服式军服在颤动,数以千计的丝线挤在一起颤抖着,冷冽的灯光从上面滑过、滑落,又抚在它们毫无防卫的背面。烧焦的麝香和檀香的气味以及皮子和溅出的威士忌的气味在屋子里加浓。

而他则魂不守舍、身不由己,任她展示自己的美丽,对他或侵入,或避开,全随兴之所至。他除了驯顺地接受、除了填补她的静寂外,还能如何呢?整个屋子都是她的范围,沾水的赛璐玢,在她以后跟为轴转身时啪嗒甩出一道切线,她沿刚才的路线返回时又直甩向前。他已经和她相爱十年了,这可能吗?不可思议。这种对“优异的缺点”的展示,其动力不是欲望,或是微弱的意愿,而是真空状态:全然没有人的愿望。有人叫她色情虚无主义……每个人,柴里科,甚至在他的想象中还有保罗·德·拉·纽特,以及小特里佛尔甚至听说还有玛格丽特·夸特顿,他们每个人都被用来证明“零”的思想体系……这就越发反衬出诺拉的断然拒绝显得可憎。因为……如果她真的爱他:如果她所有说过的话,以及这十年的同室相处和恩爱情话还算是真的……如果她爱他,同时又否定他,在短短的五比二之后否定他的功能,否定分布在他每个细胞中的东西……那么……

如果她爱他。他太被动,没有勇气进入她的内心——柴里科曾那样努力过……当然了,柴里科是个怪人。他笑得太多。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他是对着自己认为大家都看不见的东西在笑。我们都在看一部荒谬的新闻短片,放映机投射出乳白的光柱,在石楠根烟斗、方头雪茄、阿布达拉斯和伍德拜的烟雾中变得厚浊……烟雾勾勒出灯光下军人和女士们的身影:有人戴着一顶国外的帽子,帽子上颇有阳刚之气的绉绸小刀般伸入剧院的黑暗中;一条浑圆的腿,穿着光亮的丝绸,脚趾向内,在前排的两个座位间懒洋洋地晃动;还有轮廓清晰的头巾帽和下面羽状的眼睫毛。这样的夜晚里,罗纳德·柴里科就在这些朦胧、渴望的情侣中间笑着,承受着孤独、尖刻、狂躁,从雨衣裂缝里往外挤黏胶——那是一种奇怪的胶布雨衣,稳定性极差……在她所有的弱者当中,只有他冒着极大的危险进入她的虚空,去寻找一颗他可以指挥其跳动节奏的心。诺拉虽然“没了心”,却也会感到震惊。柴里科跪在那里,摇动着她的绸衣,过去的历史在他手心里漩涡般流动着——酸橙色、浅绿色、淡紫色的围巾过去了,饰针、胸针、嵌在三枝形金色框架里的乳白色蝎子(她的星座)、鞋搭扣、破碎的珍珠母扇、剧院节目单、挂饰,以及实行节约开支以前买的瘦直的黑色长筒袜……他的膝盖还不习惯下跪,他的手在游走、翻转、搜寻着她往日踪影的分子遗迹,而这些遗迹在万物流转中是多么容易消失啊!他的手不断运动,她则乐于发出拒绝令,巧妙地化解他的进攻(距离很近,往往一击致命),就像在客厅里表演喜剧一般……

柴里科玩的这个游戏很危险。他常常觉得仅仅从自己手指中涌进来的信息量就会饱和到极点,将自己烧成灰烬……她好像铁了心,要用自己的过去以及过去的痛苦来征服他。而这些东西周围的刀刃,永远在石头上磨得新新的,不断切割着他的希望,以及他们所有的希望。他真的很尊重她:他明白,她并非在耍女人的手腕,真的。她的脸已经不止一次转向外部辐射,却一无所见,而这每次都会给她增加一分“零”的意念。结果就成了对勇气的挑战,至少也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骗,而这样的自我欺骗也在逐渐衰减。他得承认这一点,纵使他不能接受她呆滞的残躯,不能容忍她喜欢既无愤怒又不极端冷漠的生活……就像她不能容忍他了解他自己这一事实。他确实能接收到发射的信息和事物的痕迹……石头里面的喊叫声……看不见的、缝在旧衬衣抵肩上的粪便痕迹……未来的背叛、告密者由于内疚有一天会生出的喉癌,钟声像日光,穿过撕烂的意大利手套的指叉和镶纹……那个棕榈主日,“猛士”圣布莱斯提到的天使还在离指定地点数英里之遥的地方,他们飞到吕贝克上空,脚下是泛着毒气的绿色圆屋顶。就在飞机倾斜转弯、直冲而下时,只觉得上千家尖屋顶的红色瓦片在上下左右乱窜,身后的波罗的海消失在烟火笼罩中。这时候天使到了:宽得吓人的冰晶嗖嗖飞过机翼后侧,然后碎开,被抛进陌生的白色深渊……过了半分钟,无线电上的沉默才被打破,对话如下:

圣布莱斯:奇观二号,你看见那个了吗,结束。

僚机驾驶员:我是奇观二号——回答肯定。

圣布莱斯:好的。

执行这次任务的其他人好像没有进行无线电联络。空袭过后,圣布莱斯检查了回到基地的人员的设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所有的晶体检波器都在正确频率上,电流没有任何忽强忽弱的变化——不过其他人都记得,在冰块来临的那一阵,连电流声都从耳机里消失了。有人可能听见了尖利的歌声,就像冬天的风,吹到船坞里的舰队的桅杆、横桅索、弹簧床垫形天线或抛物面天线时发出的声音……但只有“猛士”和他的僚机驾驶员看见了,当时他们的飞机嗡嗡飞着,面前是那张以里格计的燃烧的脸,那双眼睛高达数英里,转动着锁定他们的飞机,虹膜红如火炭,自然过渡到黄色和白色。他们把所有的炸弹都胡乱投了出去——诺登投弹瞄准器真他妈脆弱,空气里的汗滴落在瞄准器转动的目镜周围,瞄准器对他们突如其来的爬升不知所措,把投向地面的炸弹投上了天空……

上校圣布莱斯在做任务报告的时候没有讲到这个天使,向他提问的那个空军妇女辅助队军官在基地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兼母老虎(她把布罗伊特和克瑞普汉姆报告为有精神病,因为布罗伊特在佩纳明德上空看到彩虹状的瓦尔基里,而克瑞普汉姆看到亮蓝色小精灵蜘蛛般散布在自己的“台风”战斗机机翼附近、乘着相同颜色的小降落伞轻轻落到海牙的树林里)。可是操他妈的,那真的不是一团云。从吕贝克起火到希特勒命令进行“报复性恐怖袭击”,也就是使用V型武器的两个星期中,小道消息盛传着“天使”一事。虽然上校似乎并不愿意透露机密,但罗纳德·柴里科还是得以探测到那次飞行任务中出现的一些东西。“天使”便因此浮出水面。

接着,卡罗尔·埃温特试图把意念伸向圣布莱斯的僚机驾驶员特伦斯·欧佛贝比。他在满天的ME战斗机边上向上蹦,却无从摆脱。输入的信息混乱不清。据彼得·萨克撒透露,关于“天使”其实有很多版本,都说得通。欧佛贝比的版本还不如有些版本容易得到。按照塔罗牌的说法,这里有级别问题和“审判”问题……这是那场风暴的一部分。那场风暴横扫了他们所有的人,无论生者与死者。不堪回首啊。就埃温特而言,他常常感觉自己是纯粹的受害者,乃至于感到愤恨。彼得·萨克撒则诧异地觉得自己性情大变,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和平的岁月和虽然颓废却能吃饱了到处跑的魏玛时代。1930年在诺考伦街头的一次冲突中,他被打了一警棍,抓了起来。现在,他百感交集地回忆起那些夜晚:磨光的黑木,雪茄的烟雾,戴着打凿过的翡翠、穿着平绒、擦着大马士革蔷薇油的女士们,墙上新画的生硬的彩色蜡笔画,很多小桌屉里的新药。他见到的不只是些“Kreis(圈子)”,大多数夜晚他都看到了盛开的曼荼罗:社会各层次,首都各区域,手掌放在那张著名的血色桌面上,只用小指头相互挨着。萨克撒的桌子就像森林里的深水池,水面下各色物体在翻腾、滑落、上升……一天晚上,沃尔特·阿施(“金牛座”)有异物上身,吃了三片“神朋”(250毫克)才清醒过来,就这样,他好像还是不愿意睡觉。他们都站在那里看着他,排着参差不齐的行列,很像运动员队形。染共体的温佩正好拿着“神朋”,与总参谋部附属机构的文职人员萨格涅相接,侧面是新近刚从西南非回来的魏斯曼中尉,还有他带来的那个赫雷罗副官,目不转睛,死死盯着他们所有的人和周围所有的一切……他们身后是一些女人,移动时衣服咝咝作响,金属饰片和反照率极高的长筒袜闪着光,黑白相间的化妆品喷香扑鼻,眼睛睁得大大的,哦……看着沃尔特·阿施的每张脸都是一座木偶戏台:每张脸都代表一种不同的套式。

……手伸好对垂下来手腕尽可能伸远些肌肉要放松控制呼吸……

……保持……保持……镜子里我脸色苍白三、三十、四只时钟在走房间里钟声滴答不不能进去不行光亮不足不足不啊——

……剧院空无一物沃尔特在朝头上方看想取光好的柔和光用一块黄色滤光板……

(一只充气玩具青蛙跳到一片睡莲叶上,颤动着:表面之下隐藏着可怕的东西……晚到的抓捕……他已经漂过去了从那个本来要抓他回去的东西头上……看不出他眼睛里的内容……)

……mba rara m'eroto indyoze(我做了个噩梦)……mbe mu munine m'oruroto ayo u n'omuinyo(梦里见他像活着一样)……(再远处有一团纱线或绳索,一张大网,一张绞结的皮子,还有扭曲的肌肉,被什么东西紧攥着,夜深时便打斗起来……同时还有一种死者光临的感觉,然后又感到他们不像表面那样友善……他醒来了,喊叫着,想弄清楚,但没有一个人的话叫他信服。死者们和他交谈过,他们到他那里,坐下,喝他的咖啡,讲先辈们的事情,或者讲来自南非草原其他地方的那些鬼魂的故事——因为在他们那边,时间和空间是没有意义的,是一体的。)

“有些社会学理论,”埃德温·特瑞克尔的头发四处飞扬着,一边说一边试图点燃满满一烟斗可怜的“烟叶”——秋天的叶子、草须的渣末、剩烟头,“我们根本还没研究过。比如有关我们自己命运的社会学。心理部,心灵研究学会,奥尔特灵厄姆那些想召魔鬼的老太太们,也就是我们这边所有的人,加起来只能算其中的一半。”

“说‘我们’的时候要小心点。”罗杰·摩西哥今天心里乱得很:卡方达不到完全一致,课本丢了,见不到杰茜卡……

“如果我们不考虑那些去了另一边的人,就说不清楚了。我们确实和他们有来往,对吗?通过埃温特这样的专业人士和他们在那边的附体者。而这所有的人组成了一个亚文化,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心灵社会。”

“我不愿意。”摩西哥干涩地说,“不过没错,我也觉得应该有人研究这些东西。”

“有些民族,比如这些赫雷罗人,他们每天都和祖先有来往。死人和活人一样真实存在。不用同样的科学方法研究死亡之墙两边的情况,你又怎么能理解他们呢?”

但是就埃温特而言,他不存在特瑞克尔心目中的那种社会交往问题。他没有记忆,没有个人记录。他只能读别人的笔记,或者听唱片。也就是说,他必须相信别人。这是一种很复杂的集体行为。他生命的最主要部分都必须依赖于那些负责在预期的他和真实的他之间做界面的人,依赖于他们的诚实程度。埃温特知道自己和萨克撒在那边非常密切,可是他记不住,而且他是西欧人,从小就信基督教,一向把有知觉的“自我”及其记忆放在信念的首位,其他的东西在他眼里则都是不正常的、不足道的,这就使他陷于困顿,陷得很深……

记录下来的文字是关于彼得·萨克撒的,也涉及通过他联络上的其他鬼魂,两部分内容分量相当。他们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他对列妮·珀克勒的迷恋。列妮的丈夫是化学工程师,她本人则是德国共产党的积极分子,天天来回跑,从第十二区到他这里来开会。每晚她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困顿的样子,他一看见就想大叫。她混浊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一种对生活的愤恨,但她不愿离开这种生活:她有一个自己不爱的丈夫,还有一个叫她感到内疚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没能给孩子足够的爱。但她又没有学会如何逃避这种内疚感。

丈夫弗朗茨和陆军军械部门有某种关系,但是太隐蔽,萨克撒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们两口子还有意识形态上的壁垒,谁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克服。她参加街头的行动,而弗朗茨则向雷尼肯村的火箭机构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之前的清晨时分,他会在挤满女人的家里胡乱喝些茶。他觉得这些女人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在等他从家里走开:她们拿着一捆捆传单,背包里塞满了书或者政治性报纸,黎明时把它们散发到柏林贫民区的院落里……


她们浑身发抖、饥肠辘辘。在斯图代特海姆没有供暖,少有灯光,却有千千万万的蟑螂。白菜的味道——第二帝国这棵奶奶时代的白菜,混着猪油的味道,这些年来和试图阻断它们的空气达成了妥协,伴着久病的、垂死的气息从行将倒塌的墙上发出来。其中一堵墙被楼上破裂的管道里掉出的脏物染成了黄色。列妮和其他四五个人坐在地板上,传着一大块发面面包。这是Die Faust Hoch(《举起的拳头》)杂志一个潮湿的窝点,杂志都过了期,没人再愿意去读了。女儿伊尔莎睡着了,呼吸很浅,几乎看不出来。她的眼睫毛在脸颊上部投下宽阔的阴影。

这次她们永远离开了。这间屋子可以再住一天,甚至两天……接下去怎么办列妮就没底了。她拿了一只小手提箱,装两个人的东西。所有的家当就一只手提箱,他知道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巨蟹座的女人、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脸上有几道印子,弗朗茨的玩具火箭则上月亮去了。彻底没戏了。

按平日的想象,她可以直接去找彼得·萨克撒。他就是不收留她,起码也可以帮她找个工作。可是,她现在真的和弗朗茨分手了,又……彼得会时不时表现出一种东西,一种可恶的、凡夫俗子的好胜心……最近她把握不住他的情绪。他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据她猜测,这回的压力来自比平常更高的级别,他处理得又不好……

不过,即便彼得发起火来像个小孩子,也比她那个常常整晚阒寂无声的双鱼座丈夫强——弗朗茨总是徜徉在幻想的海洋里,希冀死亡,把火箭神秘化。他正是他们需要的那种类型。他们知道怎样利用他的特点。他们差不多知道怎样利用每个人。他们利用不了的人又会如何?

鲁迪、万尼亚、丽贝卡,我们是柏林身体上的一块肉,是环球电影的又一杰作,代表波希米亚的学生,代表斯拉夫人,代表犹太女人。看看我们吧,我们就是革命。当然,在这个“共和国”的统治下是没有革命的,电影院里都没有,没有德国的《十月革命》。虽然列妮只是个年轻姑娘,不懂政治,但她也知道:革命和罗莎·卢森堡一起死了。现在残剩的最多也就是“流亡加寓所”的革命了,苟延残喘而已。在魏玛时代的荒凉边界上偷生,等待时机,等待卢森堡转世还魂……

情侣组成的军队不堪一击。夜间,这类宣传出现在“红区”的墙上。是谁写的、画的均不得而知,叫人怀疑它们都出自一人之手。也足以叫人相信民众的觉悟。这些东西算不上是标语,应该说是短文,写出来为的是叫人们思考、丰富、转化为行动的……

“没错,”这是万尼亚在说话,“看看资产阶级的表达形式吧。都是黄色的:黄色的爱、淫荡的爱、基督徒的爱、男孩和狗、黄色的落日、黄色的杀戮、黄色的推论——啊呀,我们在猜凶手是谁的时候还叹息呐——他们用所有这些小说、这些电影和歌曲来瓦解我们的斗志,这些东西是通往那种‘绝对舒服’的途径,不管那种舒服造成的结果是更好还是更糟,”他顿了一下,鲁迪乘机来了个短暂的苦笑,“那是一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绝对’?”丽贝卡用光裸的膝盖跪着,身子斜过来向他递上面包,面包湿乎乎的,被她湿润的嘴唇洇软了,“两个人——”

“‘两个人’是他们的说法,”鲁迪的笑容里并没有多少洋洋得意的成分,可是在丽贝卡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出现“男人的优越感”这个词了,这叫她伤心……他们为什么如此珍视自渎?“可是从本质上讲这几乎是不可知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你明白的。”

“我明白两个人是可以同时达到高潮的。”她就说了这一句。虽然他们从未做过爱,她却有责备的意思。他转过身去,像碰到了什么人,在不合时宜地招徕某一个已无法再有任何进展的承诺。

列妮和弗朗茨一起虚度了许多时光,所以对于一个人达到高潮有足够的了解。开始,他的被动简直让她无法达到高潮。后来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可以充分发挥想象,来填满他给自己的自由。这样就舒服些了:她可以幻想他们之间的柔情(很快她就幻想起其他男人来),但也就感到更孤独了。只是她脸上的皱纹加深得很慢,嘴巴也学不会绷紧扮酷,她对自己的脸常常感到吃惊:一张梦幻般的娃娃脸,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底细来;脸上胖乎乎的,心不在焉的样子,正是这种缺陷使得男人们把她当成未成年的小姑娘,就连彼得·萨克撒的表情里也流露过那种意思。而她寻找的梦正是弗朗茨痛苦呻吟时的那种,温柔、光明,可以使她罪恶的心得到救赎,无需再奔波、斗争;一个和她一样宁静又不失强壮的男人来到她身边,街头成为遥远的记忆。这个梦正是她最做不得的。她知道必须扮好自己的角色。特别是还有伊尔莎在看着她呢。伊尔莎会不习惯的。

丽贝卡一直在和万尼亚辩论,同时还在卖弄风情。万尼亚一心想保持辩论的智性语言,这个犹太女孩却一次次回复以身体语言……很性感:膝盖上方大腿内侧的皮肤光洁如油,肌肉结实,表情机敏多变,“犹太式下巴”做势、前伸,舌头飞快地舔着嘴唇……被她带到床上会是什么样呢?不只是换了个女人,还换了个犹太女人……那些野兽般幽暗的犹太女人……大腿和屁股上流着汗,挑衅地朝着你的脸拱动,裂缝边的黑毛呈细月形沿两股伸出……那张脸从肩膀上方转过来,粗鄙而欢喜地微笑着……一切是那么突然,真的,他们在一间浅黄色的屋里寻了个空子,当时,别的男人吃了药,正在外面的大厅里笑……“别,别那么用力。轻点。我来告诉你什么时候该用力……”列妮皮肤白皙、模样天真,而这个犹太妞肤色偏黑、浪语淫声。相比之下,列妮便显得体格小巧、皮肤细腻。两个女人的盆骨沿腹股沟和小腹周围伸开,蛛网般流畅。她们研磨、吼叫、喘息……“我知道会同时到达高潮……”列妮醒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犹太妞已经离开去另一个房间了——她根本不知道,列妮在某个时刻进入了婴儿般纯粹的睡眠,出现了和弗朗茨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柔和状态……这样想着,列妮用手指梳理、拍打起头发来,这样可以表达自己对昨夜客户的感觉——然后慢慢走进浴室,脱光了衣服,也不管有没有什么人的眼睛在看她,便滑进了温暖的水里,里面散发着常见的香水味……猛然,她大叫一声——穿过模糊视线的水雾,呀,她看见有人在台阶上俯视着自己……对,那是理查德·希尔施,鼠街人,很多年前……她即刻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表情脆弱到了极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

其他人在他们周围撩水、做爱、滑稽地自言自语,他们也许是他的朋友——没错那不是西吉游着蛙泳过来了吗?我们那时叫他“巨人”,从那时候到现在他一公分都没长……那时候,我们沿着运河往家里跑,摔一跤,跌倒在全世界最硬的鹅卵石上;早晨醒来看到大车辐条上的雪,那匹老马的鼻子里冒着白汽……“列妮。列妮。”理查德的头发完全向后扬起,金黄色的身体靠近来,把她从雾腾腾的浴缸里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边。

“你应该……”她慌乱不堪,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人说你没有从法国回来……”她盯着自己的膝盖。

“就是法国妞也无法把我留在法国。”他还是老样子。她觉得他试图与她对视:他活生生就在眼前,说话很简明,相信法国姑娘一定比英国的机枪还要强硬……她一心希望他是纯洁的,她知道他在那里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她知道法国姑娘对他来说仍然是美丽而遥远的爱情使者……

而列妮身上一点都没有工作了多年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她还是那个他在公园小路对面看到的,或者在昏黄的暮色里倦倦归家时在街头碰到的小姑娘。她的脸当时比较宽,向下垂着,漂亮的眉毛苦恼地皱着,背着书包,手插在围裙口袋里……墙里的有些石头白如面团……他从对面过来时她可能看到了,但他年龄比她大,又总是和朋友们在一起……

这时候,他们周围已经没那么乱哄哄了,因为理查德和列妮的缘故添了些恭敬,甚至羞涩。“不论迟早,做了就好!”西吉那矮人的尖声急急地叫着,踮起脚给所有人的杯子里倒上五味酒。列妮去把头发重做了一下,脸上亮了一点,丽贝卡也和她一起来了。他们开始谈未来的打算。理查德和她未经肉体触摸就坠入爱河,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大家觉得他要带她走了……

以前的中学同学最近一个个都出现了,带了些新异的食物和新出的药物,在性的方面也随心所欲、毫不掩饰。大家都懒得穿衣服。他们互相展示着裸体。没有人为自己的乳房或阴茎大小感到不安或羞怯……人人都美好而放松。列妮练习着说自己的新名字“列妮·希尔施”,有时候早晨和理查德一起坐在餐馆里也在练:“列妮·希尔施。”他竟然微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想把眼睛挪开,却又躲不开她的目光,最后只好转过来,全然面对她的目光,朗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快乐,然后伸出手,用他亲爱的手掌托住她的脸……

一天,夜幕初降,层叠的阳台、平台,各个层面上,观众们成群结队,都在向下看,眼光聚焦在同一个中心上,一群群女子绿叶缠腰,高高的常青树、草坪、流水,全国上下一片肃穆,总统正在用堵塞的、很重的鼻音请求下议院批准一笔巨大的战争拨款,突然他打断谈话:“哦,操他……”这一声很快就变成不朽的“操他”,在天空中回响,在全国回响,哈,操他!“我正在召回所有的士兵。我们将关闭所有的军工厂,我们将把所有的武器倒进海里。我讨厌战争。我讨厌早上一醒来就担心自己会死掉。”一下子,再也对他恨不起来了:他现在也像个人了,也会死了,和所有的臣民一样了。新的选举将进行。左派将推举一个女人,但从未吐露其姓名。不过,人人都知道她就是罗莎·卢森堡。他们将挑选平庸无能的候选人和她竞争,没人会投票给那些人的。“革命”将获得良机。总统承诺过了。

浴室里的朋友们欢声震天。这是发自内心的欢乐:任何辩证活动都无法让心灵如此激情迸发。人人都在爱情中……


情侣组成的军队不堪一击。


鲁迪和万尼亚又转入了对街头作战方法的争论。什么地方在滴水。街道伸进了屋里,让人觉得它无所不在。列妮了解它,也痛恨它。叫人永远不得安生……你得相信陌生人,而这个人说不定就是警察的探子,即便当时不是,也可能很快就会是,因为他们会觉得街道变得寂寥荒凉、无法忍受……她希望自己有办法不让孩子染指其中,但可能已经太迟了。弗朗茨——弗朗茨从来没有真正与街道有过牵连。他总是有借口。担心安全,怕被哪个穿皮大衣的、行动时总躲在附近的摄影者拍进游动的镜头里去。或者就是:“伊尔莎怎么办?如果发生暴力事件怎么办?”如果发生暴力事件,他弗朗茨该怎么办?

她试图给他解释清楚:一个人能到达什么样的境界——两脚进去,当你不再害怕,完全不怕,你就可以投入其中,慢慢进入最佳状态。铁灰色的感觉,但柔软如乳胶,然后那些人物开始舞蹈,每个动作都编排得恰到好处:女孩弯腰捡石头时珍珠色衣裙下的膝盖便会闪露出来;穿黑色短大衣和棕色毛背心的男子被警察抓住了一只胳膊,挣扎着抬起头,露出牙齿;年龄较长的自由人士穿着肮脏的米色大衣,给一个向前猛冲的示威者让路,回头从肩膀上看过去,一副“竟敢撞我”或“有没有搞错”的表情,眼镜片里满是冬日天空的炽光。有这样的时候,有这种可能性。

她甚至扯了一点微积分进来,把这种可能性给弗朗茨解释为逼近零的Δt,无限逼近,纯净无比的零之光越照越近,时间的分割越来越细,一系列房屋间的墙体渐渐变成银色、透明……

但他摇摇头:“不是一回事,列妮。重要的是用一个函数求极值。Δt只是为了问题的简便,使可能性现实化。”

他总是用这样的办法,寥寥数语即化激奋于无形。这寥寥数语甚至是他的本性。他们看电影的时候,他会打瞌睡。看《尼伯龙根之歌》的时候他睡着了,错过了匈奴王阿提拉从东方呼啸而来消灭勃艮第人的那一段。弗朗茨爱看电影,但看电影的风格就是这样,一直睡睡醒醒的。“你是‘因果’人。”她大叫道。他睁开睡眼后是如何将看到的片断连在一起的?

他的确是“因果”人:他无情地纠缠着她的星相学不放,先说些她本当相信的东西,然后再推翻掉。“潮汐,无线电干扰,没啥别的。那里的变化不可能使这里产生变化。”

“不是产生,”她申辩道,“不是引起。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是平行的,不是前后的。是隐喻。是症候和征兆。投射到不同的坐标系上,我也说不清楚……”她说不清楚,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搞清楚。

他却不依不饶:“按你说的设计一个例子,让它应验呀。”

他们看过《月宫淑女》。弗朗茨很喜欢,从中获得了一种优越感。他对电影里的技术问题大挑其刺。他认识其中几个搞特效的人。列妮则看到了一个飞翔之梦。很多可能性中的一个。真正的飞翔和梦中的飞翔同在。都是同一运动的组成部分。不是先A后B,而是同时发生……

他做什么事情长久过?如果那个犹太色狼普夫隆鲍姆没有把自己运河边的油漆厂付之一炬,弗兰茨也许就会勤业奉家,一心一意守着那个犹太人不切实际的“图案漆”开发计划,耐心地溶解一块又一块晶体,小心翼翼地控制温度,使那种非结晶态的涡流这一回终于在冷却时突然变成条纹、圆点纹、格子纹、六芒星纹——而不是清晨醒来只看到一堆黑炭,漆罐炸成了深红深绿的碎片,满是焦木和石脑油的味道,而普夫隆鲍姆则绞着手,连声叹气。卑鄙的伪君子。还不是为了保险赔偿。

因此,弗朗茨和列妮有一段时间饿瘪了肚子,而列妮肚子里的伊尔莎又在一天天长大。能找到的工作都很次,薪水也不足以糊口。他处在绝望的边缘。其后的一天晚上,他在沼泽众多的郊区碰到了慕尼黑工学院的老朋友。

那时候他是无产阶级,整天出去贴传单,宣传马科斯·施莱普兹希的电影幻想,列妮则躺在家里怀孕,背疼得实在受不了才被迫翻个身。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栋廉价公寓楼最边上一个后院里的大垃圾箱,里面摆了些家具。等他桶里的糨糊用光、广告贴完,天早已黑了,变得寒气袭人。而那些广告,或被撒尿,或被撕掉,或被人画上“卐”字。(广告的电影可能是限额的,或者印错了。反正他按照传单上的日期到电影院时,发现那里漆黑一片,大厅里到处是墙皮碎片,电影院深处传来一声巨响,有拆除声音,却阒无人声,也看不见任何光亮……他大声喊,但拆除还在进行,发电棚后面的远处传来响亮的吱吱声,他注意到,发电棚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跑来跑去,筋疲力尽,最后竟跑了好多英里,向北进了雷尼肯村。那里有一溜小工厂,屋顶上黏着生锈的金属薄片,窑洞,棚屋,夜幕下废弃的砖块构造物,修理铺里用来冷却的水停在水缸里,上面浮了一层泡沫。偶尔有灯光闪烁。空荡荡的,地上杂草乱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这里的玻璃每天晚上都会被打碎。大概是风吧,把他带到一条土路上,走过已移交当地警察部门的旧军营,穿过小屋、工具仓,来到有一个大门的铁丝网前。他看到大门开了,一股力量把他推了过去。他听到一种声音,就在前面某个地方。世界大战前的一个夏天,他和父母去沙夫豪森度假,乘有轨电车到了莱茵瀑布。下了一段台阶,来到旁边一座尖顶木亭里,周围云雾缭绕、彩虹缤纷、火星点点。瀑布在轰鸣。他紧紧拉着Mutti(妈妈)和Papi(爸爸)的手,感觉像一同悬在寒冷的雾气中,依稀看见上面的树紧依在坡边,一片湿绿,下面的游船则几乎开到了瀑布轰然落入莱茵河的地点。而现在,在隆冬的雷尼肯村,在冻硬的泥土间,他形单影只、双手空空,踉跄着穿过废旧军火供应站。周围长满了桦树和柳树,黑暗中一丛丛绵延到山上,或向下长入沼泽中。中距离处耸立着混凝土兵营和40英尺高的土木工事。远处传来瀑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唤醒了他的记忆。亡灵们找上了弗朗茨——它们不具人形,它们以能量或抽象的形式存在……

这时候,他透过胸墙的缝隙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银蛋,还有一点火焰,纯净、平稳,从下面升上来,照出了一些人的影子,穿着西装、毛衣、大衣,正从掩体或战壕里向下望。是一枚火箭,固定在控制台上,在进行静力试验。

声音开始变了,时断时续的。弗朗茨满心惊奇,却没有感到危险,只觉得这声音特别。突然,光亮强烈起来,观看的人们骤然扑倒,掩蔽起来。火箭噼啪爆裂,持续了很久,有人喊着“卧倒”。那个银色的东西炸开的时候,弗朗茨跌倒在地。可怕的爆炸。就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金属在空气中呜咽。他紧紧趴在地面上,耳朵里嗡嗡直响,也不觉得冷了,一霎间竟不知自己的灵魂是否还在身体里面……

脚步声传了过来。他一抬头,看到了库尔特·蒙道根。整夜不息的风,也许是经年不息的风,把他们吹到了一起。他就是这种看法,是风在起作用。库尔特孩提时代的脂肪大多已变成了肌肉,头发渐稀,肤色也变得比弗朗茨那个冬天在街上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黑,即便在混凝土暗影的包围中、在四散的火箭燃料残片余焰下,依然觉得黑。但他肯定是蒙道根,虽然过了七八年,他们都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们曾同住在慕尼黑李比希街上一座风呼呼的阁楼里。(弗朗茨当时觉得这个地址很吉祥,因为尤斯图斯·冯·李比希是他崇拜的偶像之一,化学家偶像。后来果然得到印证,教授拉兹洛·雅夫博士来给他们上聚合体理论的课。雅夫教授是货真价实的李比希最新一代传人:从李比希到奥古斯特·威廉·冯·霍夫曼,再到赫伯特·甘尼斯特,最后到雅夫,嫡系正传,因果相依。)他们一起坐咔哒咔哒的有轨电车去技术学院上课,电车的三个接触臂细若虫足,在头顶的电线上尖叫而过。蒙道根学的是电机工程,毕业时去了西南非,搞一个什么无线电研究项目。他们写过一段时间的信,后来便中断了。

好友相见,在雷尼肯村一家啤酒店一直闹到深夜,就像大学生到了工人中间,大声叫着,对火箭试验进行了喜气洋洋、规模宏大的回顾和分析——在浸湿的餐巾纸上胡乱划拉,所有的人在酒杯叮当的席间同时说话,在烟雾和吵闹声中讨论热通量、比推力、燃料流量……

“试验失败了,列妮,失败了,”凌晨三四点时,弗朗茨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家里的电灯泡下,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容,“可他们却一个劲儿说成功!二十千克的推力,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过以前从来没人做到过。列妮,我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以前从来没人做到过的东西……”

她以为他是想批评自己,怪自己把他拖入了绝境。另一方面,她也希望他长大。整夜在沼泽地里跑,还自称“宇航协会”,简直跟“候鸟”一样愚蠢!

列妮在吕贝克长大,家在特拉沃河边的一排平民房里。整齐的树木均匀分布在鹅卵石街道临河一侧,长长的枝条弯弯地伸到水面上。她从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天主教堂的一双尖顶凌驾于众屋顶之上。柏林那个后院垃圾箱里所经受的恶臭只是为她打开了减压栓而已。肯定没错的——她可以由此走出那琐屑的、令人窒息的彼得麦式房屋,等日子好过了、革命成功了,该得到的终会得到。

弗朗茨开玩笑的时候叫她“列宁”。谁主动,谁被动,这个问题是没什么可说了——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改变自己。她和精神病医生聊过,对青春期的德国男人有所了解。他们仰躺在草地上、山上,望着天手淫、渴望。命运在等待,凉爽如夏日的风,潜蓄在黑暗中。命运会背叛你,击碎你的理想,把你变成和你父亲一样可恶的“中产族”,星期天做完礼拜,啜着烟斗,在河边的那排房子前溜达——给你穿上一身灰制服,让你成为一个全然不同的有家男,一声不响地服满“刑期”,由痛苦到责任,由快乐到劳作,由忠诚到麻木。这一切命运都会一一做来。

弗朗茨爱她是神经质的那种,受虐狂的那种,他属于她,相信她会把他背到另一个地方,脱离命运的摆布——好像命运就是万有引力。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把脸拱进她的腋窝,嘟哝着:“你的翅膀……哦,列妮,你的翅膀……”

然而她的翅膀只能托起自己的重量——她希望能带得起伊尔莎,但是也只能是一阵子。弗朗茨的重量足以致命。让他在Raketenflugplatz(火箭发射场)里寻找飞翔的机会吧,在那里他会得到军方和政治同盟的任用。只要他愿意,就让他飞到死亡之月上去吧……

伊尔莎醒了,在哭。整天没吃东西了。她们应该去彼得家试试。他有牛奶。丽贝卡把正在吃的最后一点面包皮拿出来:“这个她会吃吗?”

丽贝卡不太像犹太人。为什么列妮认识的左派里有一半是犹太人?她马上想到马克思就是犹太人。他的书、他的理论对同族有一种亲和力,他们还热衷于希伯来式的大声辩论……她递了面包皮给孩子,把她抱起来。

“如果他来这儿,就告诉他没看到我。”

她们到彼得·萨克撒家的时候天已黑了很久。她看到他们正要开始做一场请神会。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穿着褐衣、棉裙(下摆太高),鞋子磨旧了,满是城里的灰尘,身上又没有首饰。中产阶级的条件反射……她倒希望是中产阶级的遗迹。大多数女人都老了。别的又太过扎眼。哼。那些男人看样子比一般人富有。列妮时不时看见有人的翻领上有“卐”字银饰。桌上摆着20年和21年的好酒。福尔拉兹堡酒、捷尔定酒、皮埃斯宝特酒——是个大场合呀。

今晚请神会的目的是和已故外长沃尔特·拉特瑙取得联系。读中学时,列妮和大家一起唱过当时街头流行的一首歌,反犹太人的,好听极了:


犹太大母猪拉特瑙,

苍天不容挨炸死掉……


拉特瑙被刺杀后,她好几个星期没唱歌。她深信,这个结果即使不是唱那首歌唱出来的,那首歌至少也算得上预言、咒语……

今晚的内容比较具体。要问前部长一些问题。进行了温和的筛选。理由是为了安全。只有部分客人可以进入彼得的客厅。那些已成为过去时的人物留在外面,说着闲言碎语,紧张地露出齿龈,手也在不停地动……关于染共体,本周风传最盛的是其下属的“廉价电影股份公司”要清洗整个班子,因为有人给陆军最高指挥部提交了一份有关一种机载射线的设计方案。这种射线能使半径十公里内所有的人完全失明。一个染共体检查机构及时发现了这个计划。可怜的廉价电影股份公司!他们那么多人竟然没想到这种武器将会对下面一场战争后的染料市场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又是《众神的黄昏》心理。那种武器叫做L5227,“L”代表光,是德国人又一个可笑的委婉表达法,就像火箭名称里的“A”代表“聚集体”,而“染共体”本身的意思是Interessengemeinschaft,“利益共同体”……那么,布拉格催化剂中毒案是怎么回事呢?在“化学异常工作处”的VI b组工作人员真的奉命紧急东飞了吗?是不是中毒的情况比较复杂,既有硒,又有碲?……一提到毒药名称,说话的人便安静下来,像说起癌症……

今晚参与请神会的精英们来自一些纳粹部门。列妮认出其中一个是染共体某下属部门总经理斯马拉德。此人当初对她丈夫有过一阵子兴趣,后来又突然中断了联系。这事儿有点神秘、有点邪乎,除非把那时的一切都归罪于经济……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和彼得相遇了。“我已经离开他了。”和彼得握手时,她边点头边低声说。

“你可以安排伊尔莎到一间卧室里睡觉。等一下我们谈谈好吗?”今晚他的目光明显有些斜睨,像传说里的福纳斯。过去她的心不属于弗朗茨,而现在也不会属于他,这一点他能接受吗?

“好的,没问题。你们在做什么呀?”

他唔一声,意思是“他们没告诉我”。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利用他,各种各样的“他们”。但他从来不明白其中就里,除非偶尔出了意外,或者有人暗示,或者别人相互传递的笑容透露了天机。当事人的笑容,一面永远蒙着雾气的哈哈镜……

他们请拉特瑙的灵魂干什么?恺撒倒下的时候对受他保护的人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是Et Tu Brute,就是官话吗?那是说出来哄你高兴的,等于什么都没说。遇刺的那一瞬间,权力和对权力的蔑视交织在一起,死亡成了唯一的王牌。人到了这时候,就不会说官话了。话里说出的事实太可怕了,历史永远也不会接纳这样的事实,顶多把它看成骗人的阴谋——这种看法也未必绅士们才有。事实会遭到压制,在特别光荣的年代里也可能被装扮成另一副样子。在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去长驻的时刻,拉特瑙会说些什么有关天命的话呢?在惊悚掠过他全身的神经、天使向他扑下来的时候,他说的话也许是最最可靠的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据那些历史记载,拉特瑙是国家卡特尔化的预言家和设计师。他从柏林作战处一个很小的部门起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配合协作,为德国经济效力,控制供应、配额和价格,跨越、清除了公司间合作的障碍即各自的机密和财产问题,建立了一个俾斯麦经济联合体,势力之大,任何账簿上都搞不成太多特权,任何协议都无法完全暗中操作。他父亲埃米尔·拉特瑙建立了德国电气总公司,年轻的沃尔特则不止于继承父亲的家业。他是个哲学家,看到了国家战后的发展。他把正在进行的战争看作一场世界性革命,从中脱颖而出的,既不是红色的共产党,也不是肆无忌惮的右派,而是一种以经贸为唯一真实、合法权威的国家结构——毋庸惊奇,这种结构是建立在他为德国打世界大战而设计的结构基础之上的。

官方的说法就是这样。够冠冕堂皇了。不过,即便群众普遍相信这是事实,斯马拉德总经理和同事们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听这些东西的。在疑心重的人看来,这儿很像是“墙”的两头——物质与精神——串通好了的。它们知道的哪些东西是无权无势者们所不知道的呢?在多样化和统一化的外表下又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结构呢?

绞索下的幽默。可恶的室内游戏。斯马拉德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他可是技术员加总经理。他需要的也许只是正在形成的事物的迹象、征兆、确证,是“男人俱乐部”里可以付之一笑的东西——“连犹太人都祝福我们了!”今晚不论附体灵魂说什么,他们都会强行变成或编成祝福的话语。这是对稀有物态的蔑视。

列妮来到一个房间,里面挂满了中国的象牙和丝绸饰品。她看到安静的角落里有张床,就躺到床上,一条小腿垂下来,想放松一下。弗朗茨这时候该从火箭发射场回到家里了。隔壁希尔伯施拉格夫人为他送上自己最后留下的信息时,他会眨巴着眼睛接住。柏林的光亮之物间传递着今夜许许多多的信息……霓虹灯、白炽灯、星星……这些信息织成一张信息之网,疏而不漏……

“道路很清晰。”一个声音从萨克撒翕动的嘴唇和白皙的、绷紧的喉颈间发出来,“你是受到控制的,最后一定要走上这条道路,一步一步走上去。从这里就可以直接看清楚路的形状——不是我,我的距离还没那么远——但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用‘形状’这个词其实不准确……我还是说实话吧。我觉得要合你们的意比较难。你们的很多问题,包括那些全球性的问题,在我们这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岔路。你们走在一条曲折难行的路上,却自以为这条路宽阔笔直,是一条可以行走自如的高速公路。如果告诉你们,一切你们认为真实的东西全都是幻觉,会有用吗?我不知道你们是听得进去呢,还是会置若罔闻?你们只关心你们的道路,你们的高速公路。

“好了。苯胺紫:就在图案里。发明了苯胺紫,有了你们需要的紫红色。你在听吗,总经理?”

“我在听,拉特瑙先生。”染共体的斯马拉德答道。

“这里有皇紫、茜素、靛蓝,还有其他煤焦油染料,但最重要的是苯胺紫。苯胺紫是威廉·鄱金在英格兰发现的。鄱金曾师从霍夫曼,霍夫曼又师从李比希。有一种环环相扣的东西,可以说是因缘,但又是有限的因缘……还有个英国人赫伯特·甘尼斯特,以及他培养出来的一代化学家们……接下去又发现了‘梦宁’。你可以问问你们的温佩。他是环化苄基异奎宁方面的专家。去了解一下这种药物的临床效果。我也不清楚。朝这个方向走似乎是对的。与苯胺紫—鄱金—甘尼斯特的发展轨迹相吻合。不过我只有分子,是草图……‘甲基梦’和硫酸盐是一个道理。不在德国,而在美国。有一条线通向美国。另一条通向苏联。你们怎么能认为是我和冯·马尔灿一手促成了《拉帕洛条约》呢?当时的出路就在东方。温佩可以证明的。温佩是联络员,从头到尾都有参与。你们又怎么能认为我们当时非常迫切,要克虏伯卖机器给他们呢?那只是整个进程的一部分。当时我也没有现在看得明白。我只知道那些事自己必须去做。

“想想煤炭和钢铁吧。两者是有共同点的。煤炭和钢铁的共同界面是煤焦油。想象一下,煤在地底下,透黑透黑,不见一点光亮,不折不扣的死亡之物。古老的尸体,史前的死亡,那些物种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了。遮蔽在一层层无尽的长夜下,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黑、越来越深。地面上,钢铁炽燃着滚出来,亮晃晃的。但是,为了炼出钢铁,就需要从原煤中提炼出更黑更重的煤焦油。土地的粪便,清理后却能使亮铮铮的钢铁更加尊贵。以前没人重视。

“我们本以为这是一个工业进程。其实不止于此。我们以前没有重视煤焦油。这昔日被忽略的粪便里有一千种不同的分子在等待天时。它象征着我们发现了秘密。解开了秘密。苯胺紫的一个意义就在于它是地球上出现的第一种新颜色,从阴暗、广袤、亘古的地底一跃而出,见到了天日。它还有另一个意义……是那种环环相扣的东西……我现在还看不了那么远……

“不过,以上所说全都是表面现象。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从死亡到再生,而是从死亡到变形的死亡。你至多也只能使几种死亡了的分子发生聚合。而聚合并不是复活——总经理,我说的是你们的染共体。”

斯马拉德回答时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冰冷和僵硬:“我们的染共体吗?我早该想想这个问题的。”

“你是要弄明白的。你要是喜欢,可以称这种形式为‘联络’。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在此恭候。你并不一定要听。你觉得自己更愿意听我说说你称之为‘生命’的东西:那个不断生长的、有机的染料同盟。不过那又是个错觉。它只是个非常聪明的机器人。实际上,你越觉得它有活力,它就压得越深、变得越死。你看看那些大烟囱,它们是怎么扩散的?它们把粪便的粪便吹开去,落到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口身上。从结构上讲,这些烟囱是抗压力最强的,任何爆炸都经得起——甚至经得起最新的一种大型炸弹的冲击波,”——这句话引起了桌子周围的低声议论——“你们可能都知道了。其结构是一种持久的、有利于死亡的结构。死亡转化成更多的死亡,其王国越来越完善,正如埋在地下的煤,密度越来越大,覆盖的地层越来越多——一个时代覆盖了另一个时代,一座城市覆盖了另一座毁灭的城市。这就是‘死亡’这个表演者的特征。

“这些特征是真的。它们也是某个过程的症候。这个过程的形式和结构也和它们如出一辙。要理解它们就得追寻这些特征。所有关于因因果果的说法便构成了世俗的历史,而世俗的历史只是一种障眼法。先生们,了解这些东西对你们有用,但对我们这里的人就不再有用了。如果你们想得到实情——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设——你们就得对那些东西的技巧进行钻研,甚至钻研到有些分子的心脏里去——事实上,是它们在控制温度、压力、流速、成本、利润以及井架的形状……

“你们得问两个问题。一是合成的实质是什么?二是控制的实质是什么?

“你们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你们紧守着自己的想法。可你们迟早是要放弃这些想法的……”

沉默自顾自地拉长着。桌旁的椅子上有人换了换姿势,但连在一起的小指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拉特瑙先生?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情吗?上帝到底是不是犹太人?”问话的是海恩茨·踢肋,此人是个纳粹,桀骜不驯,爱打趣,好游荡。请神的人开始发笑,彼得·萨克撒也回到了屋子里。


帕姆、伊斯特灵、德罗蒙德、兰普莱特、斯佩克特罗是波因茨曼博士节日之树上的星星,照耀着这个最最神圣的夜晚。每颗星星都是一条冰冷的告示,宣布着此路不通。它们是不愿停留的太阳,向南方逃遁,一路向南,只留下我们面对永无尽头的北方。当然,凯文·斯佩克特罗是所有星星里最亮的,也是最远的。所有的人群都拥入骑士桥,收音机里的圣诞颂歌嗡嗡叫,地铁里的景象一团糟,波因茨曼独自形影相吊。不过他已经收到圣诞礼物了,发—啦—啦—,他不用再为吃斯帕姆午餐肉的狗今年要交配而感到心满意足了。他有了自己的奇迹、自己真正的孩子,并养大成人了——目前潜在斯洛索普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肩负着整个心理学童年的重任——是的,纯粹的历史,裹在囊中,不易起反应,面对爵士乐、经济萧条、战争,都不为所动——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看成是已故雅夫博士本人的一部分存活了下来,超越了死亡,超越了那个—那个古老迷宫正中那间屋子里的机关,你知道的……

他无人可问,无人可诉。他想:我的心,我的心此时溢满了阳刚和希望……里维埃拉的消息太喜人了。这里的实验开始顺利了,有转机了。普丁准将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笔多用途的款子,是什么地方的一笔综合性拨款或偿债基金,而且竟然增加了宣研室的资金。他也感到了波因茨曼的威力?还是买了什么保险?

这一天,波因茨曼发现自己的生殖器有了不规律勃起,这使他大为欢喜。他开始开玩笑,英语的巴甫洛夫式玩笑。这些玩笑几乎全部围绕着一件扫兴的事情:拉丁语的“皮层”翻成了英语的“树皮”,至于狗和树之间的幽默关系,是人人皆知的,就更不用说了。(这些笑话很不雅,“促降计划”的人都很明智,都不要听。但和平常讲的笑话比起来,这些笑话又确实妙不可言,比如有一个就很经典:“为什么伦敦佬儿向圣安东尼奥的牛仔大声叫?”)有一次,在“促降计划”一年一度的圣诞聚会上,波因茨曼由毛蒂·切尔克斯领着,来到一间储藏室,里面满是颠茄、纱布、蓟头漏斗,散发着医用橡胶的气味。她突然间跪了下来,解开了他的裤子。而他则,天哪,神迷意乱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笨手笨脚,把很多头发从葡萄酒色的发带中拨弄得散开来——哦,你瞧,面前这个“女奴”的大腿,活生生、光溜溜、红彤彤、热烘烘,长筒袜绷得紧紧的,唔,周围竟是这些寒冷苍白的病房墙壁,远处的留声机里放着伦巴音乐,低音,木管,倦怠的、平板玻璃般的热带弦乐,大家都在那边跳舞,地板上没铺地毯,帕拉第奥式结构,半圆形屋顶,上千间屋子,微沉、共振、在墙壁和托梁间转移压力……大胆的毛妮呀,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把这支巴甫洛夫传人的阳具吞得尽可能深,就像吞一把剑,直直的,从下巴到肩胛,每次放开时都会发出淑女般的轻咳,苏格兰威士忌的气泡鲜花般从肚子里直往上冒。她的手向上抓住了他毛料裤子松弛的后裆,捏皱,松开——这个动作太突然、太意外,波因茨曼只能被动地摇晃身体,略带醉意地眨着眼睛,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找到了最佳配方。他使劲回忆着,硫酸安非他明,每6小时5毫克,昨晚睡觉时0.2克异戊巴比妥钠,今早什锦早餐维生素胶囊、酒精1盎司,是每小时1盎司——过去一直如此……那个是多少cc来着,哦天哪,我高潮了。我高潮了吗?是的……哦……毛妮儿呀,亲爱的毛蒂,她在吞咽,一滴都不浪费……她安静地笑着,最后松了嘴,将那只正在软下来的鹰儿送回了冰冷的单身巢穴里。她在储藏室里继续跪了一会儿,风穿过屋子,灯光很亮,一首欧内斯托·莱库奥纳的曲子沿着走廊传过来,可能是《西波涅》——走廊很长,比得上回到浅滩的航路、土石建造的城垛、古巴的棕榈之夜……一个维多利亚式姿势,她的脸贴在他腿上,他青筋突出的手抚着她的脸。没有人看到他们,当时没有,以后也没有。在接下去的冬天里,她会时不时地和他眼光相碰,然后开始脸红,红得像她的膝盖。也许她也从实验室来过他的办公室一两回,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再也没有做过这件事:这是在战争、在英格兰的十二月压抑的气息里突然迸发的炽热,这是一个完美宁静的时刻……

无人可诉。毛妮儿知道目前情况挺好。“促降计划”的账目都要经过她的手,她无所不知。可是他不能向她诉说……起码不能毫无保留,不能确切说出他的希望,对自己他都从来没说过……他的希望就在前面的黑暗里,以相反的形式表现着,以恐怖的形式,以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的方式,以他发觉自己已经死亡的方式——那是个愚蠢、空洞的笑话,宣告他的“巴甫洛夫历程”已经终结。

这时候,托马斯·格温迪也察觉到同事波因茨曼脸上和脚步里的细微变化。格温迪胖乎乎的,圣诞老人式的胡子过早地白了,像个东倒西歪、不修边幅的戏子,无时无刻不在演戏,总想语带双关,既有威尔士的乡土幽默,又有钻石般硬邦邦却往往无人问津的真理,就看你怎么听了。他的歌喉简直匪夷所思——空闲时,他会出去溜达,从围在战斗机跑道外的铁丝网边走过,看有没有更大些的飞机——他特别喜欢在那些“空中堡垒”全速起飞的时候练习《王冠》的低声部。这时候,你依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骨头里都能感到震动,一直可以传到斯托克波杰斯。唔。有一次,一位女士,一位姓司内德的太太,甚至从贝德福德郡的卢顿村写信给《泰晤士报》,询问是谁在唱《王冠》,男低音那么漂亮。格温迪好酒,以粮食酒为主,加上其他东西,配方之神奇只有疯狂的科学家才搞得出来:牛肉汁,石榴浆,止咳糖浆,加上苦涩的、叫人打嗝的其他溶液,如蓝黄芩、缬草根、益母草和凤仙花之类——能弄到什么是什么。他饮酒的配方属于刚劲一路,威尔士传说和歌谣里常有的那种。他的嫡系祖先是《亨利五世》里那个到处跑着强迫人们吃韭葱的威尔士人。不过你们这些坐着的人没份儿。波因茨曼从未见格温迪坐过,也没见他安分地站过——他像一枚硬币,沿着一长排病态的和垂死的脸滚来滚去(停下来,你这浑球),就连波因茨曼也从他手势、呼吸和声音的细微变化中注意到一种强烈的爱意。那些脸的主人是黑人,是印第安人,是德国犹太人,讲的是哈利街听不到的方言——他们的家被炸毁,他们受冻、挨饿、无处躲避风雨,他们的脸上,甚至孩子们的脸上,全都有一种近乎痛苦、晦气的神色,这使波因茨曼感到吃惊。他比较习惯于伦敦西区那些绅士味的表情和气质,包括他们天生的厌食和便秘,而这些是格温迪无法容忍的。在格温迪的病房里,有些病人的基础代谢率很低——35,——40。X光片里那些骨头连接处的白线越来越粗,从舌底刮下的灰屑在他那台旧的黑色细纹显微镜下开出了奋森式咽峡菌的花朵,丑陋的小尖牙切着,企图把它们当时依附的、缺乏维生素的组织搞成溃疡。你瞧,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伙计——对,我不知道。”他慢动作般把胖胖的手臂从刺猬色的斗篷里甩出来。此时,他们已回到医院,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对于波因茨曼,这场雪分明把他们和其他东西隔开了:修士和教堂,士兵和驻地——而格温迪却无此感觉,他的人还没有全然回到现在,还有一部分束缚在早些时候的情景里。街道空空如也。今天是圣诞节。他们向山上格温迪的病房走着,雪幕静静地、不停地落下,在石头造成的视差中,把单位里蜿蜒的、穿孔的墙壁变成白茫茫一片,和他们分隔开来。“他们多么坚强啊。那些穷人,那些黑人。还有那些犹太人!威尔士人,威尔士人也曾经是犹太人吗?是以色列一个迷失的部落,一个黑色的部落,在陆地间漂泊了很多个世纪?哦,不可思议的漂泊啊。最后他们来到了威尔士,你瞧。”

“威尔士……”

“他们留了下来,成了布立吞人。你瞧,如果我们都是犹太人又会如何?像种子一样撒开?还在从古老的拳头里向外飞。伙计,我相信是这样。”

“你当然相信了,格温迪。”

“那我们呢?你呢?”

“我不知道。我今天没有犹太人的感觉。”

“我是说向外飞的感觉?”他的意思是单独向外飞,永远分开。波因茨曼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他心中的某种东西被出乎意料地触动了。这时候,他感觉到圣诞的落雪钻进了靴子的裂口,酷寒之气直往里钻。身侧格温迪棕色的毛料衣服在他眼睛的余光里移动着,有如一片有色的保护区,有如一个抵制白色渐浓的堡垒。向外飞。飞吧……格温迪,数以百万的小冰片斜斜地落在他斗篷下巨硕的身体上——从现状看,那些冰片根本不可能从落到的位置上消失。于是他又恢复了醉步踉跄、心怀畏惧、喋喋不休的状态——那本书的诅咒。可是此时此刻,波因茨曼那卑微的心里真的希望格温迪能活下来……虽然自己太腼腆,或者说太骄傲,从未对格温迪笑过——除非有什么话要说清楚,值得他对他笑……

他们走近时,狗跑出来冲他们叫。它们也学会了波因茨曼的“专业眼光”。格温迪哼着《阿伯里斯特威斯》。守门人的女儿爱丝特拉出来了,脚下跟着一两个冷得发抖的孩子,手里拿了一瓶圣诞节喝的什么东西,很辣,但喝下去不到一分钟就叫人觉得胸膛发热。走廊里充斥着煤烟味、尿味、垃圾味和昨晚卷心菜煎土豆的味道。格温迪喝着瓶子里的东西,跑来跑去和爱丝特拉打情骂俏,还和她最小的孩子阿奇绕着她丰阔的、穿着染色羊皮裤的臀部,做一种速度很快的“他去哪儿了——他在这儿”的游戏。爱丝特拉一直往他身上拍,但他太快了,拍不上。

格温迪在一个煤气表上哈着气,煤气表整个冻住了,没法投币进去。可怕的天气。他围在表跟前,嘴里骂骂咧咧,弓着身子,斗篷的侧边垂下去,拥裹着,像电影里谈情说爱的情景——格温迪,太阳般散发着热量……

会客室的窗外,有一排光秃秃的军装色白杨、一条运河、一个雪皑皑的铁路调车场,再远处是长长一堆煤屑,犬牙交错的样子,昨天导弹炸过的余烬还在燃烧。煤烟形状散乱,被落下的雪花弄得或斜、或旋、或碎、或回落到地面上。

“这是目前最近的一枚了。”格温迪站在烧水壶边,空气里飘着硫磺火柴的酸味。过了一会儿,他依然看着煤气炉:“波因茨曼,你想不想听听真正发神经的话?”

“你也会?”

“你最近有没有看看伦敦地图?这场大灾难,所有这些流星雨般的导弹,都一直在朝这里倾洒,你瞧见的。白厅那边才是导弹应该去的地方,可它们偏不去,却要冲我身上来,我觉得这很可—耻?”

“你说这话,简直太不爱国了。”

“哦,”格温迪朝一个脸盆里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你不愿意相信。你干吗要相信呢?你属于哈利街,我仁慈的耶稣基督啊。”

他在放诱饵——这是皇家学会研究员格温迪惯用的伎俩。一阵怪风,要不就是空气中出现了变温层,把美国轰炸机深沉的合唱式轰鸣向他们送过来:那是死神的白色合唱会。一辆机车正在转向,悄无声息地穿行于下面的轨网中。

“它们的落点呈泊松分布。”波因茨曼小声说道,准备接受质疑的样子。

“毫无疑问,伙计,毫无疑问——这个看法很有道理。但它们分布在整个该死的东区,你瞧见了。”阿奇或者别的什么人用棕色、橙色、蓝色画了张格温迪的像,背着医疗包走在一条扁扁的水平线上,正经过一个绿色的煤气厂。医疗包里装满了酒瓶,格温迪则在微笑,一只知更鸟从他胡子里的鸟巢中探出头来张望着,还有蓝色的天空、黄色的太阳。“可是,你想过其中的原因吗?是城市妄想症,这么多个漫长的世纪里一直在乡—下生长?就像有智能的生物?像演员,像荒唐的模仿者?波因茨曼!它在复制所有合理的力量?经济的,人口的,甚至是随机的力量。你瞧见的。”

“你说的‘我瞧见的’是什么意思?我瞧不见。”波因茨曼靠在窗边,背后是白亮的下午景致。他的脸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只眸子里闪着小月牙状的灼灼亮光。要不要把身后的窗栓悄悄摸开?换言之,这个粗野的威尔士人是不是发狂了?

“你瞧不见他们的,”裹着织锦的水壶开始冒汽,壶嘴呈天鹅状,沾了些铁锈,“黑人和犹太人,在暗无天日之中。你看不见的。你听不见他们的沉默。你已经习惯于大声说话,习惯于朗朗白日了。”

“还有狗叫声,没错。”

“我的医院一事无成,只有失—败,你瞧见的。”格温迪开始露出凝滞的、醉汉般的微笑。“我能治好什么病?我只能把他们送回去,又回到外面去?回到那种状态里去?那还不如在欧洲这儿呢,打—仗,上夹板、吃药,让他们全都进入最—弱状态,尽可能少杀—人?”

“喂,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在打仗吗?”波因茨曼手拿酒杯说。话一出口,便看到了可怕的、愤怒的表情。平心而论,他是希望胡扯淡,让格温迪没心思再说这些城市妄想症之类的话。波因茨曼宁愿谈谈今天医院那边接收的被导弹炸伤的人员。可这人是个驱邪法师,是个诗人,能用歌唱召回沉默,用咒语指挥白人骑士。波因茨曼不明白,而格温迪却很清楚:有一部分日程计划就是要坐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对牛弹琴,而波因茨曼先生扮演的完全就是自己——程式化、易生气、难理解……

“在某些城市里,有钱人住在高处,穷人们则在下面。在另外一些城市里,有钱人占据了海岸线,穷人们则必须住在内地。而目前在伦敦,这种可怜程度也呈阶梯状?泰河越宽、离海越近,就越可怜。我只是想问,这是为什么?因为船舶运输吗?与土地使用的模式,特别是与工业时代有关的模式一致吗?是古—代部族的一种禁忌,在英格兰世代相传至今吗?非也。真正的理由是来自东面的威胁,你瞧见的。还有来自南面的威胁:当然是来自欧洲大陆的。这儿的人都想的是先往下走。我们是牺牲品,西区的、河北边的那些人就不是。噢,我并不是说那种威胁有这样那样的具体形式。政治的,不是。即使城市妄想症患者们做了梦,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也许这座城—市梦到的是另一座城市,敌—人的城市,漂洋过海来侵略入海口……或者梦见了黑夜的波涛……火焰般的波涛……或许还梦到自己又被广袤、沉—默的欧洲主大—陆吞噬了?这和我毫无关系,这种城市之梦……可是,万一这座城—市是一个不断长大的肿—瘤,已经若干世纪了,而一直在变化——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那些衣衫褴褛的卒子,那可耻的象和怯懦的马,我们所诅咒的一切,我们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一切,都被抛在这里,暴露着,等待着。下面的情况我们是知道的,别否认——我们知道,波因茨曼:欧—洲前线有朝一日一定会这样发展?朝东方移动,非要导弹才行,而且知道火箭什么时候会匮乏。问问你的朋友摩西哥?看看他地图上的分布密度?向东,向东,向河南岸——我的朋友,那里是臭虫栖息之所,也是导弹落得最密的地方。”

“你说得对,格温迪,”波因茨曼呷着茶,明智地说,“你说的这些确实很过敏。”

“没错。”此时格温迪拿出了一瓶过节喝的酒瓮69,准备倒一杯庆祝一下。

“为婴儿们。”他笑着,露出了牙齿,完全一副疯态。

“婴儿们,格温迪?”

“哦。我自己不是一直在绘图吗?一直在分析产房里的数据。本次袭击中出生的婴儿也符合泊松分布,你瞧见的。”

“哦——那就怪了。可怜的小杂种们。”

后来,将近黄昏时,若干只棕里透着深红的大蟑螂像精灵一样出现在壁板上,笨拙地朝贮藏室移动着——还有怀孕的,几只身体如婴儿般半透明的护卫跟在身边,活像护航的舰队。到了夜里,在轰炸机声、高射炮声和火箭爆炸声的间歇里,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和老鼠一样大,咬噬着格温迪的纸袋,在身后留下了和它们身体颜色相同的粪便痕迹和脚印。它们好像对水果蔬菜之类的软东西不太感兴趣,它们咬的是扁豆大豆之类的硬东西,还有它们有办法啃的东西,纸啊,挡路的塑料啊,需要打通的边缘物啊——你瞧,它们是统一事业的执行者。圣诞虫。它们深藏在伯利恒那只马槽里草料的深处,吃力地移动、爬行,跌倒时在金黄的草网里耀出闪亮的红色,可以照亮上下数英里的那种:那里是它们可以吃、可以暂住的地方,它们时不时会咬穿而过,粉碎某些神秘带菌体的攻击——它们把附近的虫子吓得屁滚尿流地从你身边逃走,而你却坚定地用腿足顶住了金黄的草茎里时时传来的颤动。一个静谧的世界:温度和湿度几乎完全不变,只有一丝轻柔和顺的光亮控制着日子的流转:金黄,古黄,阴影,然后再来一回。也许婴儿的哭声传到了你耳朵里,但那只是不可见的远处迸发的一种能量,你几乎感觉不到,十有八九根本就没注意。那是你们的救世主啊,你瞧……


碗里,两条金鱼摆出了双鱼座的样子,头对着尾巴,一动不动。佩内洛普坐在那里,望着它们的世界。有一只大帆船微型模型沉在水底,一个瓷制的潜水员穿着潜水衣,还有那些石子和贝壳,是她和姐妹们从海边带回来的。

杰茜卡姨妈和罗杰叔叔在外面的厨房里拥抱亲吻。伊丽莎白在走廊里逗克莱尔。她们的妈妈上厕所了。猫咪黑子在椅子上睡觉,简直是一朵要变成其他东西的乌云,只是此刻恰好像一只猫罢了。一个小时前刚落了一枚导弹,在南面的某个地方。今天是节礼日。傍晚很安静。克莱尔得到一个黑色人偶。佩内洛普得到一件毛衣,伊丽莎白得了一件罩衣,以后佩内洛普还可以穿。

今天下午罗杰带她们去看的童话剧是《汉赛尔与格莱特》。克莱尔一到那里就钻到座椅底下。别的人都在下面悄悄动作着。那些穿军装的高个子叔叔们很专注的样子,在他们和搭着大衣的椅背间,时不时会闪过一根辫带或者一袭白领。舞台上的汉赛尔本该是男孩子,但台上却是个高高的女孩,穿着紧身衣和罩衫,蜷缩在笼子里。可笑的老巫婆嘴边冒着白沫,在布景里攀爬。漂亮的格莱特在烤箱边等待机会……

这时候德国人往剧院附近的街上扔了一枚导弹。几个婴儿哭了起来。他们受了惊吓。格莱特正挥动扫帚要打巫婆的屁股,这时停了下来,走到脚灯前,唱道:


啊,别让它抓到你,

它会抓到你,只要他们愿意,

可是我敢说有个东西你看不到:

它又大又丑,就在那里伺机,

黏糊糊的爪子要伸入你头发里!

啊,杂货店主愿今天有彩虹,

清运工正在把领结打系……

一切都化作同一首快乐的歌儿,

一张薄荷的脸儿出现在天际!


“现在一起唱。”她微笑着,确实抓住了观众,包括罗杰。于是大家唱起来:


一张薄荷的脸儿出现在天际,

还有凋谢的旧梦在你心里,

你会被一张馅饼打中,

我们的童剧就要开启!

啊,汤米今晚要睡在雪堤,

杰瑞今晚要把飞行学习——

我们会飞到月球,我们将高过天顶,

在我们聚乙烯的空中家里……

在漂亮的聚乙烯空中家里,

你手里拿着漂亮的白金别针——

啊你妈妈是一挺胖大的机枪,

你爸爸却是年轻而沉闷……


(低语,断唱)


啊,经理,正在吸玉米棒,烟斗,

银行家们,正在吃,他们的爱妻,

全世界都乱了,乐队还在演奏,

翻翻口袋,给自己一个惊喜……

翻翻口袋,给自己一个惊喜,

其实没有一个人在那里!

正是舞会结束后的时节,

楼梯上的灯盏就要熄去……

啊棕榈树在海滩上低语,

救生员发出一声叹息,

孩子们哪,你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那些孩子正在学习死去……


佩内洛普爸爸的椅子空着。椅子在角落里,旁边是放灯的桌子。此刻,椅子是正对着她的。她可以看到钩编的围巾搭在椅子背上,上面有很多疙瘩,灰色、茶色、黑色、棕色,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在围巾的图案上,或者是在围巾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开始时只是折射的光线,好像空空的椅子正前面有个热源似的。

“不,”她本是低语,声音出来却大了,“我不愿意。你不是他。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是我爸爸。走开。”

那东西的胳膊和腿无声而僵硬。她盯着它。

“我只想见见你。”

“你想控制我。”

在这个家里,被魔鬼附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真的是爸爸基思吗?爸爸在她只有现在一半大的时候就被带走了,现在回来却已不是她心中的模样,而是成了一个蜗牛般的硬壳——里面是柔软的、肉乎乎的灵魂,带着微笑和慈爱,触摸着自己的肉身,但这肉身要么已经朽烂,要么就是已经被“政府的死神”一点点咬掉了——在此过程之中,活人被迫变成西方魔术主流中所说的“壳里颇似”,即“死人躯壳”……现在的上天也用这个办法,给完全在坟墓这边的男女制造体面。其实,在这两个过程中都没有什么尊严或慈悲可言。妈妈和爸爸们被限定要主动去死,但可以选择相对喜欢的办法:得癌症或心脏病、遭遇车祸,或者去战场上打仗——把他们的孩子单独留在森林里。他们会跟你讲,爸爸们被“带走”了,实际上爸爸们是离开了家——实情就是如此。爸爸们是在互相打掩护,就这么简单。能有这个东西来,把房间里擦得像玻璃一样干爽,从旧椅子里滑上滑下,这样也许还比一个没死的爸爸更好,没死的爸爸你爱他,得眼睁睁看着死亡发生在他身上……

厨房里,壶里的水在翻滚,尖叫着开了。外面刮着风。另一条街某个屋顶上的石板滑落下来。罗杰把杰茜卡冰冷的手放入胸前的衣服里,给她暖和一下。他隔着毛衣和衬衣摸着这双手,冰凉冰凉,交叠在他胸部。她却尽量站开,浑身在发抖。他不只是想暖和她可喜的双手,还想让她浑身都暖和起来,愿望之强烈超越了正常限度。他的心和壶里的水一般翻滚着。

事情开始露出端倪了:她要离开他很容易。他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这种事情和死亡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离开时他会痛哭。他慢慢学会了判断:什么时候自己对她毫无控制力,只有用干瘦的、只能做二十个俯卧撑的胳膊拉住她……如果她走了,火箭的落点也就无所谓了。然而,地图、女孩、火箭落点三者的巧合问题又悄然出现在他心头,悄然如冰,叛逆的分子们以网格结构移动着,冻僵了他。如果他能和她在一起更久些……如果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导弹轰炸——换个时代,这可能让人们觉得罗曼蒂克,但在死亡的氛围里说这种话,某些情况下就更容易有欺人之嫌了——而他们又难得相聚……

如果火箭没有炸中她,她还会拥有她的中尉。该死的海狸/杰瑞米就是战争,而他则是这狗屁战争所发表的每一个主张——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工作、为了政府、为了节约:这些比爱情、梦想、灵魂、感官重要,比一天里闲散、心不在焉时的鸡毛蒜皮重要……这两个该死的家伙,他们弄错了。他们疯了。杰瑞米会无趣、含混地呼唤着她,把她当做天使带走,可笑的疯子罗杰则会被遗忘掉,而将来,在和平年代的理性化权力结构中,他将无法找到一席之地。她将遵从丈夫的命令,她将变成一个家庭官僚、下级合作者,把罗杰作为一个错误的回忆——谢天谢地,幸亏她没有选择这个错误……哦,感到一阵疯狂的冲动——没有她,他到底该怎么活下去呀?她是英国的暖日,护着他瑟缩的双肩;是寒冬的麻雀,捧在他的手里。在树枝和干草的世界里,在愿望还没有被赋予一个预示其可能无法实现的名称之前,她是他心目中最无辜的人,是他自然、优雅、快乐的巴黎女儿,置身于永恒的镜子之下,强烈排斥各类香水,用羔羊皮做成衣服的腋窝——这一切,相比他的贫困、他更为宝贵的爱情,都太容易了。

你在我的一个又一个梦里徜徉。你可以通达我最后的、最鄙陋的角落,而在那里,在废墟中,你找到了生命。所有的语言、形象、梦幻、幽灵,哪些是“你的”,哪些又是“我的”,我不再分得清楚。已经理不清了。我们两个已经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的举止一向很实在。孩子们在街道上唱着:


听吧,传令的天使在唱:

辛普森夫人掐痛了国王。


壁炉架上,苏提的儿子基姆藏在那里,等着做他最近唯一喜欢的事情。这个泰国人是个斗鸡眼,胖得惊人。除了吃饭、睡觉、做爱,他一味喜欢跳到妈妈身上,甚至压在她身上。妈妈在屋里跑来跑去尖叫,他就躺下来大笑。伊丽莎白和克莱尔已经吵得很凶了,杰茜卡的姐姐南希从洗手间里出来制止了她们。杰茜卡从罗杰处走开,去擤鼻涕。他很熟悉她的这种声音,像熟悉鸟叫声:喝,喝,呜——,手帕取开……“哎,冤家,”她说,“我觉得要感冒了。”

你要感“战争”的冒了。它把你感染了,我不知道如何防止感染。哦,杰丝。杰茜卡。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