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占领区
坨坨,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堪萨斯了……
——多萝西,到达欧茨仙境时语
我们安全度过了“冰圣徒”们的节日——圣潘可内休斯、圣塞万休斯、圣本尼伐休斯、寒圣索菲……他们是冰上的圣灵,盘旋在葡萄园上空的云端,蓄好了势,要吹口气把这一年毁在霜寒里。有几年,特别在战争时期,他们没有了慈悲心怀,暴躁,陶醉于自己的威力:圣徒不“圣”了,甚至不“徒”了。种葡萄、采葡萄、酿葡萄酒的人们,他们的祈祷肯定传到了冰圣徒们的耳朵里,但他们听了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粗声大笑?视为异教邪端?对于这些为冬天护驾、抵抗五月带来的变革的后卫神癨们,谁又能了解他们的心思呢?
今年,他们发现乡下竟安宁了几天。葡萄藤重又在龙的牙齿、俯冲轰炸机和烧毁的坦克间长起来了。太阳温暖着山野,河流晶莹如酒。冰圣徒们收手了。夜晚变得温煦。没有落霜。这是和平之春啊。只要上帝赐予百日以上的阳光,葡萄就丰收了。
北豪森不像南边的葡萄种植区那样信仰冰圣徒,不过这里的气候也呈现出好势头。斯洛索普清早来到城里的时候,雨花在风中散落着。他赤着脚,脚上起了一层层的泡,在湿草里走得冰凉。山上有阳光。他的鞋子被一个难民用比梦还轻的手指脱走了——过了瑞士边境后,他辗转乘坐了多趟火车,在其中一趟车上睡熟了,大概是经过巴伐利亚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在他的脚趾间丢了朵红色郁金香。他觉得那是一种征兆。他想起了卡婕。
征兆把他带到了占领区,老先人们又要显灵了。这情形有些像去最黑暗的非洲研究那里的土著,却被他们怪诞的迷信给征服了。有趣的是,斯洛索普前几天晚上确实碰到了一个黑人。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黑人。他们在月光下的火车顶上只谈了一两分钟话。都是些闲话,感叹杜安·马维少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突然从边上掉下去,沿着石子路堤,乒乒乓乓地滚入山沟——哦,当然没有提到赫雷罗人有关先人的任何信仰,但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新教祖先们。边境渐远,占领区渐渐围拥了他,那种感觉也渐渐强烈——他们的先人们穿着有搭扣的黑衣,通过叶子的每一处变化,通过秋天苹果园间自由来去的奶牛,听见上帝对着他们大声叫嚷……
卡婕的征兆,卡婕替身的征兆。一个晚上,他坐在一座废弃庄园的游戏间里,把一个天青石眼睛的洋娃娃的金发添入火中。他留下了那双眼睛——几天之后用它们换了车钱和半个煮熟的土豆。远处传来犬吠声,夏日的风吹过桦树林。这是春天消解和退隐的最后时刻,而他正处在其必经的大路上。附近的某个地方,卡姆勒少将的一个火箭部队全体死亡,怀着受挫的斗志,留下了残片、余块、弹体局部、正在腐烂的电池、被雨水浸弄得模糊难辨的秘密纸张。斯洛索普紧追不舍。任何线索都值得跳火车去找……
洋娃娃的头发是真人的头发,烧着的味道很难闻。斯洛索普听到火的另一端有动静。声音越来越大——他以为是手榴弹,便紧紧抓住毛毯,准备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一跃而出。不想火光里咔咔咔地出现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德国小玩具,一个带轮子的猩猩,动作痉挛,垂着头,脸上一副傻笑,铁做的指节在地板上划过。在就要走进火里的时候,玩具的发条用完了,一晃一晃的脑袋停在中间,盯着斯洛索普。
他又往火里添了一缕金发:“好啊。”
笑声从某个地方传来。是个孩子。笑声却苍老。
“出来吧,我没有恶意。”
猩猩后面是一只微型的黑乌鸦,红嘴,也有轮子。一边跳,一边叫,还扇动着金属翅膀。
“你为什么烧我洋娃娃的头发?”
“哦,那头发不是她的,这你知道。”
“爸爸说那些头发是一个俄罗斯犹太女人的。”
“你为什么要到火这里来?”
“我的眼睛受伤了。”又上起发条来。玩具都没动。不过一个八音盒响了,小调的曲子,很准。“和我跳个舞吧。”
“我看不到你。”
“在这儿。”火边上伸出一枝小小的、结了霜的花。他伸出手,勉强找到她的手,进而搂住她小小的腰。他们庄严地跳起舞来。他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在领舞。
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脸。感觉上她如轻纱、似薄棉。
“衣服不错。”
“我第一次去社交场穿的衣服。”火突然熄灭了,只剩下星光和微弱的余烬,透过一片玻璃都不剩的窗户,照着东面的一座城镇。八音盒还在演奏,时间似乎远远超过了普通簧片。他们的脚移动着,在杂乱、破碎的衰草间,在丝绸碎片间,在兔子和小猫的尸骨间。他们沿着一条几何轨迹,在摇曳、破裂的挂毯间移动着,可以闻到尘土的气味,闻到动物寓言的气味,比刚才火边的那个寓言更古老……独角兽、吐火兽……他在那个只容孩子进出的入口看到的装饰物是什么呢?蒜头做的灯泡?别急——它们是用来防吸血鬼的吗?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微弱的蒜味。在他身体北面的空气里还有一种巴尔干人的血气。他正要转身问她是否真是那个可爱的特兰西瓦尼亚女王卡婕,音乐却已经结束了。她从他的怀里蒸发了。
喏,他就像一支乩板上的笔,滑到了占领区。他脑子里那个空空的圆圈里所出现的东西也许会组成一条信息,也许不会,他还得再等等看。不过,他能感觉到有个灵异人物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明确地放在自己的岁月上。他觉得那些手指属于卡婕。
他还是伊恩·斯加佛林,战地(和平?)记者,不过这些天又穿上了英国军装,坐在那些火车上翻来覆去想马里奥·施韦特在苏黎世偷偷卖给他的情报。关于G型仿聚合物的材料很多,好像就是在北豪森这里。仿聚合物负责客户一块的工程师是个叫佛朗茨·珀克勒的人。他于1944年初来到北豪森,当时火箭正要进入大量生产阶段。他的住处安排在中心工厂。中心工厂是一个地下工厂联合体,主要由党卫军管理。二、三月间厂子撤离的时候就没有了他的下落。不过伊恩·斯加佛林是王牌记者,肯定能在中心工厂里找到线索。
斯洛索普和其他三十个寒冷破碎的人儿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们的眼睛只剩了眼珠子,伤破的嘴唇红红的。他们在唱歌,一部分人。很多是孩子。那是一首难民的歌,以后斯洛索普经常在占领区听到,在宿营地、在路上,有十来种不同的调子:
如果今晚看到一列火车,
远远从天边驶来,
在木毯子里躺下睡觉吧,
就让火车那样走开。
每一个午夜都有火车,
千里之外将我们召唤,
火车驶过空空的城市,
火车没有停靠的车站。
火车头里没有司机,
照明的灯光也无人看管,
火车根本不需要乘客,
火车属于痛苦的夜晚。
火车站全都茕茕孑立,
通行证件被冷落闲抛:
我们留下的,由火车继承,
火车不停留,我们在变老。
让它们失恋般哭泣,
让它们的哭声随风而去。
火车代表着黑夜和毁灭,
我们代表着歌声和罪孽。
人们传递着烟斗。潮湿的木板条上烟雾缭绕,突然散裂开来,消失在夜晚的寒流里。孩子们在梦里吁吁喘息,患佝偻病的婴儿在哭……妈妈们偶尔说一句话。斯洛索普则躲在他那些倒霉的纸张中。
那个瑞士公司有关L(“拉兹洛”的缩写).雅夫的卷宗收列了他赴苏黎世工作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很显然,他曾作为科学家象征性地担任过格罗斯利化学公司董事,直到1924年。在优先认购的股票和有关这个公司以及德国那个公司的一些片断信息中(接下去的一两年里这些信息被染共体这只大章鱼给吸回去了),记录了雅夫和马萨诸塞波士顿的莱尔·布兰德先生所做的一笔交易。
老天保佑,有门了。莱尔·布兰德这个名字他知道,好极了。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在雅夫的私人业务记录中。看情况,20年代早期布兰德与德国的雨果·司丁思公司有密切关系。在此期间,司丁思是欧洲金融界的天才。他的家族已经在鲁尔做了好几代煤炭大王。年轻的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创建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王国,包括钢铁、天然气、电力、水力、有轨电车和内海航运线等业务,总部就设在鲁尔。大战期间他与当时掌控着整个经济的沃尔特·拉特瑙过从甚密。战后司丁思设法把横向的西门子—舒克特电力托拉斯和供应煤炭钢铁的莱茵易北联盟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纵横结合的超级卡特尔,并买进几乎所有的行业——造船厂、轮船航运线、旅馆、饭店、森林、纸浆厂、报纸,同时还进行货币投机,用德国国家银行借来的马克买进外汇,迫使马克贬值,然后用价值相当于原贷款量一小部分的款额偿还贷款。对于这次通货膨胀,他的罪责超过了任何一个金融家。那时候,人们日常购物是用手推车推着马克去的,也用马克做手纸,只要你肚子里有货往外拉。司丁思的外国关系网遍及世界——巴西、东印度群岛、美国。莱尔·布兰德这样的商人们发现,司丁思的增长速度无法抗拒。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司丁思和克虏伯、蒂森等沆瀣一气,要彻底毁了马克,这样德国就可以摆脱战争赔款了。
布兰德与此有何关系不太清楚。雅夫的记录上提到自己曾磋商过一些合同,成吨提供被称为“应急币”的私印货币给司丁思及其同谋,也同样提供“米福军用券”给魏玛共和国——这是雅尔玛·沙赫特耍的许多做账手段之一,可以使官方的账目里没有任何违反凡尔赛公约进行武器采购的痕迹。这些纸币合同有一部分包给了马萨诸塞某一家纸厂,而莱尔·布兰德碰巧又是这家厂的董事。
这家承包商叫“斯洛索普纸业公司”。
看到自己的姓氏,他并没有太感意外。它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幻觉中的大多细节也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他盯着这八个字母的墨迹,却并未看到突然出现的光亮(这种光亮甚至会呈人形,金黄,蕴藏着警示),而是肚子里感到一阵难受,一阵真实可触的恐惧。呕吐开始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久以前,有一天在希姆莱游艺室,就是这种感觉控制了他。他觉得头的四周有个气囊,橡皮的,很大,从四面挤压过来。那种感觉我们是知道的,真的,可是……他还勃起了,没有直接诱因的勃起。那种气味又出现了,来自他恢复正常意识之前的状态,挺柔和,像化学药品,却又肃杀、鬼魅。人世间找不到这种气味——是来自禁区的气息……所有那些静止不动的数字背后潜藏的真相在等待着他,激将他进去寻找命中注定躲不过的秘密。
有一次,他在一间屋子里躺着,身体被什么控制了,无力动弹……
勃起从远处慢慢哼鸣过来了。就像“他们”在他身体里装配、安插了一个乐器,在这个原始、喧嚣的世界中作为殖民地前哨,在这个遥远世界的白色大都市里作为又一个代表“他们”的办事处……
悲哀呀。真的。斯洛索普继续读着,变得十分紧张。莱尔·布兰德,嗯?哦,没错,很符合。他依稀记得见过一两次莱尔叔叔。他来看过他爸爸,挺和蔼,金发,在当地属于吉姆·菲斯克那样的能人。布兰德喜欢把小泰荣抱起来,抓着他的脚甩圈子。这当然不要紧——当时斯洛索普并没有特别坚持要头上脚下。
从这里提供的内容看,布兰德要么先于其他受害者看到了司丁思危机的来临,要么就是他天生过敏。1923年初,他就开始出售司丁思集团的资产权。其中有一次是由拉兹洛·雅夫牵线卖给了格罗斯利化学公司(也就是后来的心理化学公司)。这次买卖中转让的其中一项资产是“黑孩子公司的所有利益。卖方同意继续行使监督权,直到买方以同等机构替代施文德尔侦探部为止,届时由卖方认定该同等机构是否合格”。
雅夫的密码本正好在资料里。不管怎么说吧,这也体现了他的部分性格。“施文德尔”是他给雨果·司丁思的代号。太幽默了,这个傻老头。再就是“黑孩子”,代号是“T.S.”。
斯洛索普想道:嘿,乖乖,这一定是指我,唔。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是“铁屎”。
在“黑孩子”债务记录中,有一笔钱是欠哈佛大学的,还没有付完,连本带息大约五千美元,依据是“同‘黑父亲’之(口头)协议”。
“黑父亲”的密码是B.S.。B.S.可能指“败屎”,但可能性极小。又好像指他父亲布洛德里克。“黑父亲”斯洛索普。
通过这样的方式发现自己的老爸二十年前为了给自己付学费和别人做了一笔交易,真是妙不可言啊。你想想,整个大萧条期间,他在哈佛过得很舒服,根本不像家里马上就要破产的样子。嗯,那他父亲和布兰德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呢?我被卖给——天哪!我被卖给了染共体,就像卖一块牛肉!监视我?司丁思和每个工业霸主一样,有自己的间谍机构。染共体也一样。这是否意味着我斯洛索普一直在他们的观察之下——也—也许从生下来就开始了?哇呀呀呀……
恐惧在他的脑子里气球般膨胀开来。这种恐惧不是随便骂一句娘就能压下去的……而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边缘地带,是一种气味,一间禁室。他看不见,说不清。也不想看见说清。那是与最可怕的东西牵连在一起的。
他推测得出这种气味背后是什么:尽管仅仅根据这些文件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尽管他在自己人生的白日坐标系上还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是,就在这里,就在这温热的黑暗里,在时钟和日历触及不到的雏形里,他明白了:自己身上阴魂不散的气味正是来自G型仿聚合物。这一点将在未来得到证实。
另外,他最近老做一个梦,他很怕再做到这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家里的一间旧屋子里。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丁香花开,蜜蜂飞舞,暖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他看到一本十分古旧的德语技术辞典。辞典打开着,翻在某一页,上面是立刺般的黑体字母。他读这一页时看到了“雅夫”的词条。定义是:我。他乞求它别让自己看到,最后就醒来了——可是,醒来之后,他依然很明确,一直很明确:它还会来的,任何时候想来就来。或许你也知道那个梦。或许它警告过你别说出它的名字。真这样的话,你就能明白斯洛索普现在的感受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货车车厢门边。火车正在爬坡。他拉开门,闪身而出——行动,行动——从一架梯子上爬到车顶。离他的脸一英尺处,两排亮闪闪的牙齿悬在空中。正合他意。是美军军械署的马维少校,“马维之母”的头子。老兄啊,“马维之母”是这整个操蛋占领区里最卑鄙龌龊的技术情报组。只要斯洛索普愿意,可以叫他杜安。“黑鬼,黑鬼,黑鬼!抓住下一节车厢里所有那些丛林里来的兔子!嗖—!”
“等等,”斯洛索普道,“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没醒来。”他的脚感到冰凉。这个马维真够胖的。裤子塞入战靴里,一股股的肥肉盖住了一根编织带,上面挂着太阳镜和.45式手枪,角质镜架。头发光溜溜地梳到后面,眼睛像安全阀,只要脑袋里的压力太大,就会朝你鼓出来,比如现在。
马维搭的是一架P47战斗机,从巴黎远道来到卡塞尔,在海利根施塔特以西的这个地方与这辆火车偶遇。他的目标是中心工厂,和伊恩·斯卡佛林相同。他需要和通用电气负责施行“赫尔墨斯计划”的人合作。隔壁车厢的那些黑人们当然令他紧张了。“嘿,这个故事你们应该喜欢的。让家里的人警醒警醒。”
“他们是美国兵吗?”
“他妈的不是。是德国兵。非洲西南部的人。有点难缠。你是说你不知道?算了吧。唉。英国情报部门可不太聪明啊,哈哈——没有恶意哟,明白吗?我还以为整个世界都知道了呢。”然后他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像是最高统帅部编出来的,因为格贝尔斯的想象力没有这么出人意料,最多只能编出阿尔卑斯山上的防御工事之类的东西。故事说希特勒计划在黑色非洲搞一个纳粹王国,后来失败了——在“血胆将军”巴顿在沙漠里把隆美尔的屁股还到他脸上之后。“‘给你的屁股,将军。’‘哦,天哪!我的屁股!呀—哈哈哈……’”他诙谐地捂住了自己宽大的裤臀。嗯,那些黑人骨干们在非洲没有了前途,作为没有得到正式承认的流亡政府,继续留在德国,偶然流浪到德军的某个军火部门,很快就学会了做火箭技术人员。现在他们走散了,没人管了,没有作为战俘羁押。而且据马维所知,他们的武器都没有被收缴。“干面包、青蛙、莱檬水都不足以叫我们担心——嗨,你说什么,兄弟?呶,你瞧,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普通黑鬼,而是德国黑鬼。哦,天哪。胜利日的时候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一枚火箭,都有一个黑鬼。以前从来没见过全部由黑鬼组成的炮兵连,懂吗?德寇也没那么愚蠢!一个炮兵连,就是八十一个人,外加他们的支持、他们的发射控制、电力、燃料、勘察——嘿,简直就是一大堆黑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问题是,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散布在各处吗?朋友,你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独家新闻。他们现在开始聚集了。哦,那就麻烦大大的咧!那节车厢里至少有两打——就在那里,你瞧瞧。而—而且他们的方向是北豪森,伙计!”每说一个字就用胖乎乎的手指在胸口戳一下,“哈?你认为他们想什么来着?你知道我想什么吗?他们有一个计划。是的。我认为是火箭方面的。别跟我刨根问底,这只是我这里,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而—而且你知道,这忒危险了。他们不可靠——把火箭给他们?他们那个种族像孩子。脑子小了些。”
“可是我们的耐心,”黑暗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提醒道,“我们的耐心是宽广的,不过并非是无限的。”说着,一个高大的、留着帝王式胡须的非洲人走上前来,抓住了这个美国胖子。马维尖叫了一声,整个人便被扔到一边去了。斯洛索普和非洲人看着少校在身后的路基上蹦弹而下,四肢呈翼状,最后消失在视野里。一弯月亮从一个起伏不平的山头上升了起来。
非洲人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黑人支队”的恩赞上校。他先是为自己刚才的发怒行为道了歉,既而看到了斯洛索普的臂章,还没等斯洛索普插上一句话就拒绝了他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我们是流亡者,和别人没两样。”
“少校似乎在担心你们去北豪森。”
“马维以后会很烦人,我敢肯定。然而,他造成的问题还不至于——”他瞟了斯洛索普一眼,“唔。你真的是战地记者吗?”
“不是。”
“我猜是自由间谍。”
“我不明白‘自由’是什么意思,上校。”
“可你是自由的。我们都是自由的。你会明白的。很快。”他沿着火车平顶走开了,还挥手做了个德国式再见。“很快……”
斯洛索普坐在车顶上,摩擦着赤裸的双脚。朋友?吉兆?黑人火箭部队?什么离奇的玩意儿?
啊,伙计们,早上好,
咱们先来放一声响炮,
二战哎,再见了!
战争结束了,我们有福了
我把阳光给你带来了——
日耳曼的赫尔曼,
别再扭扭捏捏、絮絮叨叨,
要回家去了,难道你不知道——
不,在这个“导弹捣坍”城里,
从来没人皱眉烦恼,
这里的每天都很美好——
(别咕咕哝哝了,格蕾琴!)
继续吧,把今天过得美美妙妙!
北豪森的早晨:草坪如绿色的色拉,雨滴点点,清新爽翠。一切都新鲜干净,像洗过一样。哈茨山向周围拱行开去,云杉、冷杉和落叶松胡须般一直从阴暗的山坡长到山顶。山墙高耸的房屋,天空倒映的水面,泥泞的街道,美国和俄国的士兵们从酒馆和临时军人服务社的门口涌进涌出,人人肩上都配着武器。风将乌云吹过图林根上空,山坡上的草坪和树木伐光的楔形地带在斑驳的阳光下涌流着。一些城堡高踞在城市之上,在云块的裂缝中游进游出。老马们将一车车酒桶从葡萄园往酒馆里拉,脏污的膝盖上长满了疙瘩,短腿、阔胸,脖颈上紧紧拉着用链子连在一起的双轭。沉重的马掌每一次落下,都会溅起泥花。
斯洛索普漫步来到城里没有屋顶的地带。穿着黑衣的老人们蝙蝠般在屋墙间闪来闪去。很久以来,这里的商店和房屋一直受到多拉集中营里解放出来的苦役们的劫掠。这些苦力们至今还有很多在这里盘桓,拿着篮子,故意把“175”徽章戴出来,在门口泪汪汪地盯着外面。斯洛索普听到一家衣店没有玻璃的凸窗里传来一个女孩的歌声,声音来自一个石膏模特后面的黑暗中——石膏模特光秃秃地趴在那里,四肢张开,手臂弯起来,仿佛在等待再也拿不到的鲜花或鸡尾酒杯。女孩在用俄式三弦琴伴奏。调子是3/4拍的,属于忧伤的、巴黎风格的那种:
爱不会逝去,
爱永不停息,
总有某种记忆,
突然令我们伤凄。
你离开了我,
留下玫瑰一束——
夹在我的岁月之书中,
进入我的双目……
时光已经流过,
我也不再是我,
玫瑰花下泪痕干涸,
就在我的菩提树侧……
爱不会消失,
只要它曾真实,
不论白天夜晚,
它都会回来,
一如菩提树叶,
碧绿、新鲜、温柔,
那是我的爱呀,
是我给你的赠留。
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盖丽·特里平,那把三弦琴的主人则是一个叫齐切林的苏联情报官。从某种角度讲,他也是盖丽的主人,起码是部分的主人。好像这个齐切林在占领区的每个火箭城都有一个闺房,里面藏着娇娃。看来又是个火箭狂。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盖丽谈论着自己的男友。他们坐在她没有屋顶的房间里,喝着一种这一带称为“北豪森影子酒”的淡色葡萄酒。头上,黄嘴的黑鸟儿点缀着天空,从山间城堡的窠里飞出来,经过废墟般的城市,就这样在阳光下绕圈子。远处,大概是在市场那边,一支卡车车队所有的引擎都在启动,尾气的味道掠过迷宫般的墙壁——墙壁上苔草覆盖,渗水不断,蟑螂爬行。马达声受到墙壁阻碍,给人的感觉像是四面八方都在响。
她年纪很轻,身体瘦削,略显拘谨。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受过污染的痕迹——可能整个战争期间她都是在后方某处的屋子里度过的,安全、安静,玩伴都是森林里的小动物。她叹息着说了实话:她的歌基本上是美好的愿望。“他走了就一直不回来。你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齐切林呢。”
“不是啦。我只是个辛苦的老记。没有火箭,没有香闺。”
“这是安排好的。”她对他道,“这里很乱。必须有个安排。你会明白的。”他确实会发现,发现数以千计的安排,关于温暖、爱情、食物、路上简单的移动、道路和运河。甚至现在幻想作为德国唯一政权的G—5也是为胜利而做的安排。正是如此。和其他那些私密、安静、被历史遗忘的人和事一样真实,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斯洛索普虽然还没有意识到,但他已俨然成为一个国家,和目前占领区里的其他任何国家一模一样。这不是多疑。这是事实。一会儿结盟,一会儿散,说变就变。他和盖丽来到为他们安排好的命运里,而这种命运隐藏在满是残垣断壁的街道间,在一张四条腿的旧床上,对着一面阴暗的穿衣镜。他从不存在的屋顶看到一座绵长的、树木遮蔽的山峰冲天而起。她嘴里有酒气,腋毛如鸟窝,大腿如春风中柔软的树苗。他还没进去她就高潮了。她幻想是齐切林在动作,就在眼前,没有碰到却伸手可触。这一来斯洛索普很恼火,但也无法阻止自己高潮的到来。
阳物一软下来他就开始犯傻了,问些可笑的问题,比如,是不是传出了什么消息,使自己之外的人都不接近盖丽?再如,是不是我什么地方使她想起了齐切林?如果是,那又是什么?还有像:那个齐切林现在在哪里?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的嘴唇、手指和在他腿上摩擦着的湿乎乎的腿又把他弄醒了。太阳跃过了他们头顶的天空,此时被一个乳房遮住了,却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反射出来……接着是乌云、雨水——她撑起绿油布,上面有她缝的穗子,像个遮雨棚……雨水沿着穗子泻下,冰冷而响亮。晚上,她给他吃煮白菜,用的是一根旧的家传汤匙,上面结了层硬痂。他们又喝了些那种葡萄酒。暗影呈柔和的铜绿色。雨停了。孩子们在什么地方的鹅卵石路上踢着一个空煤气罐。
有个东西从天空中飞下来:爪子在遮雨棚的顶子上抓挠着。“是什么东西呀?”他迷迷糊糊地问。她开始理被子。好了,盖丽……
“我的猫头鹰,”盖丽道,“韦恩赫尔。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块糖,你能喂给他吗,亲爱的?”
亲爱的。是啊。斯洛索普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这是他这一整天以来头一回站直身子。他把一块露丝宝贝从糖纸里取出来,清了清嗓子,决定不问她糖果的来历。他已经知道了。他把糖果抛到遮雨棚上给那个韦恩赫尔吃。很快,他们又躺在一起的时候,就听到花生被嚼碎的声音和咂鸟嘴的声音。
“吃糖果,”斯洛索普不高兴地说,“他有什么毛病吗?你不知道他应该出去捕食,捉活老鼠之类的玩意儿吗?你把他变成家养猫头鹰了。”
“你这个人真懒。”婴儿般的手指顺着他的肋骨向下摸。
“哦——我敢说——别动了——我敢说那个齐切林用不着起来喂那只猫头鹰。”
她心里一凉,手停在那里。“他爱齐切林。齐切林不在的时候他从不来这儿要吃的。”
斯洛索普也凉了。更准确地说是僵了。“嗯,可是,你是说齐切林真的不会,嗯……”
“他本来应该会的。”叹息。
“哦,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迟到了。就有了我们这事。”
斯洛索普下了床,穿了个软拖走到屋子中间,一只袜子在脚上,另一只叼在牙齿上,头从汗衫的袖孔里伸出来,裤子拉链卡住了,嘴里骂着娘。
“我的英国勇士哎。”她懒洋洋地说。
“盖丽,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哎呀,回来吧。天都黑了,他不知在哪里和女人在一起呢。他一个人睡不着。”
“我希望你睡得着。”
“嘘。过来。你不能光着脚出去呀。我给你一双他的旧靴子,把他的秘密全告诉你。”
“秘密?”留心了,斯洛索普,“我干吗要知道——”
“你不是战地记者。”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没人相信我。我当然是战地记者了。”对她晃动着臂章。“你识字吗?什么是‘战地记者’。我还有胡子呢,瞧,不是吗?和那个欧内斯特·海明威一样。”
“哦。那我想你压根不是在寻找00000号火箭喽。我真是糊涂了。对不起。”
哦,老天,斯洛索普想,我要不要从这里出去呀?伙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一场美人计。别人谁还会对使用那种G型仿聚合物设备的六千个火箭里的这一个情有独钟呢?
“而且你对‘黑色装置’也极其不感兴趣。”她继续说。继续说着。
“什么东西?”
“他们也称之为‘S—装置’。”
上层设备,还记得吗,斯洛索普?韦恩赫尔在遮雨棚上,鞬鞬地叫着。是在给那个齐切林发信号,肯定的。
多疑症患者之所以是多疑症患者(格言5)并非因为他们多疑,而是因为他们这些该死的傻瓜经常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推入多疑的境地。
“哎,这怎么可能呢?”紧绷的肠子鸣响着,但他仍然不遗余力地模仿卡里·格兰特的口音,同时技巧不凡地打开了一瓶新的北豪森影子酒,发出“突”的一声。他殷勤地倒满了酒杯,递一杯给她:“像你这样一位年轻迷人的人儿,竟然了解火箭,武器?”
“我读过瓦斯拉夫的邮件。”那口气似乎在回答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就愚蠢。
“你不该随便对一个陌生人扯这种事情。他知道了会杀了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阴谋诡计。我喜欢玩。”
“也许你是喜欢给人惹麻烦。”
“对极了。”声音从下嘴唇上发出来。
“好吧,好吧,告诉我吧。不过我可不知道《卫报》会不会有兴趣。要知道,我的编辑们都很古板。”
她裸露着的小乳房上满是青肿的痕迹。“我曾经为一种火箭标志做过模特。也许你已经见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巫骑在A4上。肩膀上扛着自己过了时的扫帚。我被投票选为485炮师3中队的梦中情人。”
“你真的是女巫吗?”
“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倾向。你已经去过布罗肯了吗?”
“其实我才到城里。”
“从第一次月经开始,我每个沃尔珀吉斯节都要去那儿。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
“给我说说这个,这个‘黑色装置’。”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什么感兴趣,我又怎么能知道我会不会感兴趣呢?”
“你肯定是个记者。你惯于玩弄词语。”
齐切林来了,在窗外怒吼,手里攥着一把亮铮铮的纳甘左轮。他从降落伞上下来,用一记柔道的砍劈就把斯洛索普放倒了。他开着斯大林坦克冲进屋里,用一颗76mm的炮弹炸斯洛索普。感谢有人绊住了他,亲爱的,他是个间谍,好了,再见,我要去一趟佩纳明德,见一个乳头像香草冰激凌的波兰婊子,正在婚龄的波兰婊子。晚一些再查你的岗。
“我想我得走了。”斯洛索普道,“打字机要换新色带,还得削铅笔,你知道那种情况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今晚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出去找那个黑色装置了,啊?”
“没有。他没得到最新消息。这个情报是昨天从斯德丁送来的。”
“当然是用明码喽。”
“难道不行吗?”
“肯定不是很重要。”
“是卖钱的。”
“这个情报?”
“是S装置,你这讨厌鬼。斯维内明德的一个人可以弄到。如果你有意买的话,五十万瑞士法郎。他每天在滩头散步处等,一直到中午。穿白色西装。”
哦,是吗?“布劳吉特·马科星。”
“上面没有说名字。不过我觉得就是马科星。他一直在地中海附近活动。”
“你说服我了。”
“马科星在占领区已经是传奇人物了。齐切林也一样。据我所知,你也是。你叫什么名字?”
“卡里·格兰特。盖—丽,盖—丽,盖—丽……听着,斯维内明德这个地方在苏联占领区,是不是?”
“你说话像德国人。现在把边界忘了吧。把小地盘忘了吧。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军队存在。”
“没错。”盯着他,“可那不一样。”
“哦。”
“你会了解的。全都取消了。瓦斯拉夫称之为‘过渡期’。你只要随大流就行了。”
“现在要从这儿流出去了,孩子。谢谢你的信儿,把斯卡佛林的帽子给你作小费吧——”
“求你留下吧。”她蜷在床上,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唉,我操,斯洛索普你这个蠢货……可她还是个孩子啊……“过来吧……”
可是,在他把东西放进去的那一刻,她却变得很内行,还有点疯狂,用磨得锯齿般尖利的手指甲在他的腿上、肩上、屁股上猛抓。斯洛索普很善解人意,尽量忍住不射精,等她先到高潮——突然,有一个重重的、毛茸茸的、有很多尖刺的东西扑下来落在他的后腰上,又弹开去,他一下就被激得高潮了,而且发现盖丽也高潮了,嗖——,咿——……哦,哎哟。翅膀又拍动了,韦恩赫尔飞向黑暗中——是韦恩赫尔。
“该死的猫头鹰,”斯洛索普尖叫着,“他再敢这样我就给他屁眼里塞一颗露丝宝贝,哎呀——”这是阴谋这是阴谋这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或者别的什么。“齐切林训练他这样做的,对吗?”
“错了!我训练他那样做的。”她朝他笑着,像四岁的孩子那样快活,什么也不隐瞒。斯洛索普决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你是个女巫。”尽管他很多疑,还是和这个长腿女巫偎依在床单下,点了支烟,也不顾那么多齐切林都拿着毁灭性的武器、不停地从没有屋顶的墙上往里跳了。很快地,他竟然在她赤裸、张开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是一个漫画版的星期天清晨,碧蓝的天空飘浮着绚丽的粉红色云彩。鹅卵石路上满是泥泞,很滑,甚至有些反光,叫人感觉不是在走街道,而是在走一条条长长的生肉、狼人的后腿肉、猛兽的下肋肉。齐切林的鞋很大。盖丽把一件旧内衣撕成碎片塞在靴子趾部,才合斯洛索普的脚。他不断躲避着吉普车、十吨大卡、骑马的俄国人,最后搭上了一个十八岁美国中尉疤痕累累的灰色梅赛德斯指挥车。斯洛索普出于自我保护,先是翘了翘胡子,又挥了挥臂章。太阳已经暖烘烘的了。可以闻到山上常青植物发出的气味。“一条杠”开着车,认为斯洛索普进去没问题。他就在保护中心工厂的坦克连。英国特弹组来了又走了。目前是美国军械署的人在忙着装箱、搬运一百枚A4的零件和工具。很头疼。“要在俄国人接手之前全部搬完。”过渡期。每天都有老百姓、官僚和高级别的游客,瞪大眼叫“哇”。“估计以前没人见过这么大的。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像一群滑稽人物。没任何目的,就是来这儿看看。大多数人带了相机。我看你没有。如果你想租的话我们在大门口有。”
众多赚钱法门之一。厨子阿黄·詹姆斯推着一辆漂亮的小推车卖三明治。人们可以听到他在地道里叫:“来买了!热的冷的都有,蔬菜多多!”再过五分钟,这些狼吞虎咽的傻瓜们有一半人的杯子上就开始流油了。连里的二流子尼克·德·普若芬迪斯在工厂控制室的电话亭里摇身一变成了商人,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他卖的是A4纪念品:都是些小零小件,可以做成钥匙链、钱夹子,或者可以送给家里那个“特别的她”的花别针,还包括燃烧室上弄下来的铜质喷头、伺服电动机上弄下来的滚珠。这个星期热卖的似乎又是SA100橡实二极管,是一种非常可爱的混频小电子管,从德律风根的零件上掳来的,甚至还有更稀有的SA102,当然卖价也更高了。另一个人物是“微件”格雷厄姆,鬓角留得长长的,躲在地道里,专捡那些散落游客的便宜:“嘘。”
“嘘?”
“没什么。”
“哎,你把我的好奇心给惹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开得起玩笑呢。你旅游啊?”
“我—我只是离开一会儿。真的,我马上就回去……”
“是不是有点乏味?”油滑的“微件”向目标逼近。“有没有这样想过:‘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呀?’”
愿意出天价的游客很少失望。“微件”知道从哪些秘密入口进入通往中心工厂隔壁多拉集中营的石廊。他给去的人每人发一个手提电灯,还会草草说明万一碰到死人时的基本处理办法。“记住,他们以前在这里总是处于戒备状态。美国人解放多拉时,活着的那些犯人进行了疯狂的物质掠夺,他们抢啊吃啊喝啊,把自己都撑病了。至于其他人嘛,死神也以美国军队的方式光临了他们,从精神上解放了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很可能在进行疯狂的精神掠夺。小心你们的思想。用大脑的天然平衡状态对付他们。他们会以失衡的方式向你进攻,记住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叫“太空武器”的太空服衣柜,十分讲究,设计者是柏林著名的军服设计师海尼。这些服装十分炫目,足以刺激那些太空轻歌剧的少年主角们,甚至还能刺激在他们脚指头上闪来闪去的那些颜色怪异的电视人物。不仅如此,海尼还为那些有趣的、带着电鞭的小太空飞行员们(德语叫“若姆乔吉尔”)设计出了丝绸服装——将来有一天,他们会绕着“火箭城”的灯光障碍在外面嗡嗡地飞,骑着磨光的陨石“马”,马的脸都是同一风格的(你心目中理想化的那种马,突出了疯狂的眼睛、牙齿和后臀下的阴影……),推进气体从尾巴根部放屁般喷出来——看到这种浴室里才有的下流情景,少年主角们一起哧哧笑了。然后,恰似万有引力叹气一般,慢慢地摆动起来,借助个个显得光华灿烂的荧光塑料,回到了华尔兹节奏,大家共同的、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未来华尔兹”。这些脸无声地旋转着,蕴藏着一场微微有些龃龉的、刺耳的赞美诗合唱。他们的肩胛骨甩动着,像太空里的维也纳,被明天弄得精疲力竭……
这时候——太空帽出现了!一开始可能挺吓人,因为看上去像是头盖骨做的。这种头盔叫人看了不舒服,至少头顶部分绝对是与人相近的动物头盖骨做的,只是尺寸扩大了些……也许泰坦们就住在这座山里面,他们的头骨被当成巨型蘑菇采了下来……眼窝里装了石英透镜。还可以装滤色镜。鼻骨和上牙换成了一种金属呼吸设备,满是条条缝缝。下颌部是一个合成部件,简直就是脸部的遮裆片,铁和硬橡胶材料的,也许里面裹着一个无线电设备,黑糊糊地伸向前面,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只要另付几个马克,就可以弄个太空帽戴戴。一钻到窟窿般的头盔里,就只能从中性的眼窗里看外面了,哧哧的呼吸声在骨质的空间里回响。这时候,你原本以为清楚的大脑就没多少用处了。“黑人支队”住的小隔间也就不再是“土著野人奔向21世纪”那么简单的搞笑旅游趣闻了。牛奶葫芦看样子是某种塑料做的。传说恩赞曾酒后做梦,梦见自己和一枚身材苗条的白色火箭交媾,从而悟得大道。就在那个地方,还有一片暗渍。奇妙的是暗渍仍然是湿的,还有一种气味,大家想得出,那该是精液的气味——其实那气味更像肥皂或漂白粉。墙上的画没有了原来的古朴粗糙,却显出了古朴的辽阔、深远与壮丽——其实已演变成了题为“遨游太空的美好前景”的西洋景。碳化物的灯光照得雪亮,那响声和味道就像一个老熟人不良的呼吸。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瞩目。几分钟后就可能看得清人影的移动了,尽管通道很广阔,前方的距离十分遥远——没错,我们已盘桓在弹道的最后一段了,就要进入“火箭城”了。难熬的磁暴之夜已成为过去,涡电流却仍在我们身上的钢铁间闪烁微光,犹如车窗上残留的雨滴……没错,这是一座“城市”:在这盐质的地道里,传来一阵单调的“主啊!”、“了不起!”。回声阵阵中,我们挤到窗口刺目的光亮前……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以前有人千方百计编造的对称结构,不是机翼,不是装有蒸汽管道的拐角,不是路标塔,更不是官方版本中简单的立体几何图形——那是说给外面标有编号的地道里那些披绶带旅游的文员们听的。是啊,这座火箭城背景黑暗寂静,城内却灯火辉煌。它的建立根本就是为了“避免对称、引入复杂、引发恐怖”(引自《机械化文集序》)。但是,游客们又只好把火箭城的造型和记忆中自己的时代、自己星球上的东西联系起来,像盆子里打碎的酒瓶、几千年来把死神甩在后面的狐尾松、多年前废弃的混凝土公路、30年代的发型、吲哚分子,特别是聚合吲哚,G型仿聚合物中的那种——
等等——这想法来自他们里面的哪个人?监视器,锁定目标,要快——
不想目标溜掉了。“他们在下面有内部保安。”年轻的“一条杠”对斯洛索普说,“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弄清地面岗哨的情况。我们的任务到0号隧道为止,‘电力与照明’。我们的日子蛮好过嘛。”生活是美好的,谁也不希望部队的部署再有变化。有“弗罗琳”(德国小姐),可以搞,又能做饭洗衣服。他可以给斯洛索普弄到香槟、皮衣、相机、香烟……他总不能只对火箭感兴趣吧?疯子才那样呢。他的判断是对的。
除了睡觉和抢东西,大家还可以不理睬“请勿停车”的牌子。这是胜利带来的又一枚甜果。这里到处是喷有“停车”字样的圆形牌子,有钉在树上的、绑在梁柱上的。尽管如此,他们那辆满是酒窝的梅赛德斯到那儿时,隧道的主要入口已经被车辆堵得满满的了。“我操。”年轻的坦克手吼道。他给德国车熄了火,把它停在防暴坡上,也没管什么朝向。他还把钥匙留在了车上——斯洛索普也开始学着留意这些东西了……
隧道入口是抛物线形。阿尔伯特·斯皮尔风格。30年代时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抛物线,阿尔伯特·斯皮尔当时负责“新型德国建筑”,后来又成了军备部长,也就是A4名义上的主顾。这里的抛物线正好是斯皮尔一个弟子埃策尔·奥尔施的灵感之作。他在一些超级公路的立交桥和一些体育场之类的地方发现了这种抛物线,觉得是自己见过的最现代的东西。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这种抛物线也成了为火箭飞越太空而设计的轨道时,该是多么震惊呀!(其实,他当时只说了句:“哦,很好。”)他的名字有“小阿提拉”之意,是他妈妈根据“匈奴王阿提拉”起的,个中原因没人搞得清楚。他的抛物线顶部很高,铁轨从下面通过,冷冷地挺入阴影之中。用板条钉住的伪装布在边缘处翻卷起来。上面的山坡渐高渐远,树木丛中时有岩石露出。
斯洛索普出示了最高统帅部的超级骗子通行证,上面有爱克的签名。还有个签名更权威,出自率美军“V—2特别代表团”离开巴黎的上校之手。这是马科星专门从机关里搞的。在这个地方,除了保安人员外,第5装甲师47装甲步兵团B连好像还有点地位。检查人员耸耸肩,让斯洛索普过去了。这里很多人在闲逛、闲聊、说土笑话。肯定也有人挖过鼻子。过了几天,斯洛索普发现自己透明的棕色北豪森护照上有一滴干鼻涕。
进去走过那些白顶的哨塔。变压器在春天的早晨里嗡嗡响着。什么地方有链子声,一块卡车后挡板掉下来了。车辙间和高处的泥梗子渐渐被太阳晒干了,颜色淡了,碾碎了。不远处,一列火车无所顾忌地拉响了汽笛,就像醒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又走过一堆日光下显得亮晃晃的金属球,还有个牌子,上面写了句俏皮话:“请你,别压——此处,氧气设备呀,啊?你们sfacima(破坏)这个国家多久了,多久了……”。他们走到抛物线和寓言下面,直直进入山体中。看不到阳光了,冷起来了,暗下来了,中心工厂长长的回声传了过来。
有一种并不鲜见的人格失常叫做“坦霍伊泽症”。我们有些人特别喜欢被人带到山里面,有时候并没有色情目的——维纳斯、弗劳·霍尔达,女神的性魅力。是的,很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寻找侏儒,比人还小的侏儒,寻找坟墓里时间的延伸方式——他们裹住全身,在这里闲庭信步,安安静静地走过长达数英里的院子,不必担心迷路……没有人盯着你看,没有人伺伏着审视你……走出公众的视野……即便是吟游诗人也需要独处……就像阴天在家里久久地踱步……享受与世隔绝的舒适。在这里,人人对死亡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斯洛索普了解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在赌场研究地图时了解的,毋如说是以“感觉中有人在那儿”的方式了解的。
发电机仍在供电。个别地方的灯泡裸露着,照出一片光亮来。黑暗像大理石,被开采、运输,而灯泡便成了凿子,把黑暗从死寂中掘出来。于是,对于那些谦卑者们,那些被上帝和历史遗忘的大多数,灯泡成了他们重要而秘密的偶像。多拉的犯人们抢东西的时候,不先抢吃的,不先兴高采烈地抢1号隧道里的药柜和医院药房,而是先抢火箭制造厂里的灯泡。这些易碎的、没有插座的(德语里“插座”这个词也是“母亲”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是“没有母亲的”)物件儿是“解放”必须付出的代价……
工厂的布局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又一灵感之作,和前面的抛物线一样,是纳粹分子的灵感,同时又是火箭的一个标志。整个图形是“SS”,每个字母都拉长了一点。两个“S”是两个主隧道,伸入山体内一英里有余。还有个图形是梯子,上面有一个不显眼的“S”形波纹,平躺着:四十四个梯档形的横向隧道,用来连接两个主隧道。最深处是两三百英尺的石山,沉沉地悬在头上。
进一步说,这个造型还不止于两个拉长的“S”。有一天,徒弟胡尔帕跑进来对设计师说:“首长!”几乎是尖叫,“首长!”奥尔施住在中心工厂的寓所里,和工厂间隔了几条秘密小甬道,这些小甬道在工厂的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对于这里的设计师生活,他慢慢陷入了一种特别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他要求所有的助手都叫他“首长”。这倒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怪癖。前三次他给元首提交的设计图,从外表上看全都棒极了,都是非常漂亮的新式德国风格,只是所有的建筑都设计成了倒塌结构,看上去很普通,设计者却有意要让它们倒塌。整个造型就像看歌剧时睡在别人腿上的胖子。倒塌的时间就在最后一颗钉子上好后不久,在新建的寓言式雕像最后的模版取掉后不久。按那些助手们的说法,这表现出了奥尔施“希望死亡”的倾向:人们在内部餐厅用餐的时候,在阴暗的运石码头喝咖啡的时候,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此时,太阳早已落下,在这个穹隆状的、几乎像露天的房间里,每张桌上都亮起了白炽灯光。夜间,侏儒们坐在这儿,各自的灯光有限制地、不稳定地照着……可能下一刻就会一片漆黑……每个侏儒都在自己的制图板旁工作。他们工作到很晚。按规定,他们的工作是有期限的,但他们这样加班究竟是为了赶期限,还是作为对以前误了期限的惩罚,就不太清楚了。可以听到埃策尔·奥尔施在办公室里唱歌。喝啤酒时唱的那种歌,庸俗低级。他正在点烟。他和刚刚跑进来的侏儒徒弟胡尔帕都清楚,这支烟会爆炸。那是某些不认识的人作为革命行动放在他的雪茄盒里的,但这种行动太微不足道了——“别急,首长,别点——首长,灭掉,求求你,这支雪茄会爆炸的!”
“往下说,胡尔帕,用你刚才贸然闯进来的智慧。”
“可是——”
“胡尔帕……”熟练地吐着烟圈。
“是—是有关这里的隧道的,首长。”
“别那么畏畏缩缩的。我是根据双闪电的形状设计的,胡尔帕——是‘SS’标志。”
“可那也是二重积分符号。您当初知道吗?”
“唔。知道:Summe(积分),Summe,莱布尼兹是这么说的。哦,那不就是——”
嘣。
没错。可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天才设计却特别适合火箭的有关形象。早年,这位设计师在自己的静态空间中,可能时不时用过二重积分,通过平面求体积,那些公式也是人人都知道的——质量,力矩,重心。不过他已经很多年不搞那些基础的东西了。如今他主要计算的是马克和芬尼,而不是那些函数,那些理想化的r和θ,那些天真的x和y……但是在火箭活生生的动态空间里,双重积分的意义就不同了。这里的积分是处理一种变化率,把时间抛开:变化成了静态……“米每秒”也被积分成“米”。运动的火箭被凝固在空间里,成为建筑物,没有了时间。它从不发射,也从不落下。
在这种方针下,发生了如下事情:一个小钟摆,由一个磁场固定在中心。发射的时候,受引力影响,钟摆就朝后摆,偏离中心。钟摆上装有线圈,线圈经过磁场时,电流通入线圈。当钟摆被发射时的加速度推离中心时,电流开始流动——加速度越大,电流越强。这样,火箭这边处在飞行状态,先感觉到加速度。而人这一边进行监测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位置和距离。火箭从加速度到距离,要进行两次积分,需要一个移动线圈、一个变压器、一个电解电池、一个二极管电桥、一个四极管(多一个栅极,可以屏蔽管子里的电容耦合),还有一大堆设计注意事项,最后才能计算出肉眼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导弹在飞行轨迹上的距离。
又要说到那种落后的对称了。波因茨曼没有注意追踪对称,卡婕却注意到了。“自有一种生命啊。”她这么说。斯洛索普想起了她勉强的笑容,想起了地中海的那个下午,一棵桉树的树干被剥了皮,变得面目全非,在渐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粉红色,和斯洛索普曾穿过的美国军官服的裤子颜色一模一样,还有那种酸味,树叶发出的那种刺鼻的气味……电流在线圈中流动,经过一个惠斯通电桥,将一个电容充满电。电荷量是线圈和电桥中电流量的时间积分。这种所谓的“染共体”导航系统,其高级形式进行两次积分,以使电容一边聚集的电荷量随火箭飞行距离的增加而直线上升。在发射之前,电池的另一边已经被充电,其电荷量代表空中飞行到达的某一特定距离。在这一点上中断燃烧,火箭仍可继续前进,击中伦敦的滑铁卢车站。在导弹飞行中积累的电荷量(BiL)和另一边预置的电荷量(AiL)相等的瞬间,电容放电。一个开关关闭,燃料中断,燃烧终止。火箭靠惯性继续飞行。
这是中心工厂隧道形状的一个含义;另一个含义则可能指古老的咒语,代表紫杉树或者死神。在埃策尔·奥尔施的潜意识里,二重积分代表着找到潜在重心和未知惯性的方法,就像有人由于对“文明”的曲解而在黄昏里给他留下的巨石。在这种“文明”之下,可以看到体育场角落里水泥铸成的鹰,高达十米。人们,也就是概念被曲解的“人民”,则聚集在体育场上——那里鸟儿不飞,厄运已定的石头深处那些想象中的中心点不被看作“心脏”、“节丛”、“意识”、(继续往下说的时候,那个声音里渐渐有了嘲讽的口气,渐渐忍不住要流出还有些真诚的眼泪)“圣殿”、“运动之梦”、“永远停留的时光包裹”、“在有生命的石头群中间格外突出的灰色重力”。不,根本与这些东西无关,它们只是空间里的一个点,悬在燃烧必须终止的那一点上,既不发射,也不落下。那么,哪种形状的重心与燃烧终止点相吻合呢?不要随意说出无数种形状。实际上只有一种。这种形状很可能是一种秩序与另一种秩序的界面。每个发射点都有一个燃烧终止点。它们仍然悬在空中,全部悬在空中,就像一个星座,等待着一个命名,做黄道第十三宫……不过它们离地面太近,从很多地方都看不到,即便在可以看到它们的区域里,地点不同,看到的造型也完全不同……
二重积分的形状还像蜷着身体睡觉的两个恋人。斯洛索普希望其中一个是自己,回到卡婕那时候——尽管他可能又会有一种失落感,甚至会比现在脆弱——甚至(因为他现在依然真心思念着她)能以他随意就能看清楚的方式,侥幸地保留那种生活。实实在在却无比冷酷的那种侥幸。恋人们只能互相依靠才能对抗这种冷酷……他能够那样生活吗?“他们”会同意他和卡婕过那种生活吗?关于她,他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他胡编乱造、把名字张冠李戴、在交换站办公室里给“快蹄儿”讲故事时掺入自己的臆想。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绅士作风,而是因为本能地害怕自己的灵魂被一个影子或一个名字控制了……他想尽可能留住她的一切,通过“他们”的几次残缺信息,通过“他们”的谄媚和“他们”的金钱:也许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够留住她的一切,也就能留住自己的一切了……虽然对斯洛索普来说,这极其接近于高尚,极其接近于“那根他觉得属于自己的阴茎”。
头顶上的铁皮导管蜿蜒如脊骨,里面发出工厂排气设备的呻吟声,偶尔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车辆声也从远处传来。这些声音好像没有直接谈论斯洛索普,这很明白。不过,他还是想听得清楚些……
灯光如湖,黑暗如海。隧道的混凝土表层已经裂成一块块的,变得坑坑洼洼,上面刷了层石灰,看上去不大真实,就像游乐园洞穴的内壁。那些横向隧道的入口静悄悄地闪过去,像有音准的管子,有人在开口处吹气……曾几何时,这里的车床发出尖锐的声音,玩兴十足的机械师们从装切削油的铜壶里喷出油柱来……指节被砂轮磨得出了血,细钢屑戳着毛孔、皱纹、嫩肉……隆冬般的空气里,合金管和玻璃管组成的网络吸收了那些叮当声,琥珀色的灯光步兵方阵般驱驰于小霓灯中间。这一切都曾真实过。在中心工厂里,长时间生活在现时是很难的。你所感觉到的那种怀旧情绪不属于自己,而是受到某种影响的产物。夜晚,终极的夜晚,使一切事物变得静止、沉默、微弱。坚硬的氧化物层,有些薄得只有一个分子的厚度,包裹在金属表面,照出淡淡的人影。干草色的聚乙烯醇传动带松弛了,释放出生产设备的最后几缕气息。人们虽然发现这里与世隔绝、鬼神出没,到处是不久前被人类占据过的痕迹,但它并不是传说中的“蓝色玛丽”号双桅船——它的目的地并不是单一的,脚下的这些路直直地通向风平浪静的欧洲各地。我们的肉体之所以冒冷汗、起疙瘩,主要不是因为国内的不解之谜,或者躲在屋子里对某种可能性产生的恐惧感,而是因为了解了极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在开阔、荒凉的地方,人很容易因恐慌无助而产生恐惧感。可这里产生的却是城市里的那种惊恐。这种惊恐只出现在你在流逝的时间里迷失方向或孑然一身时,出现在历史业已不存在时——没有时间机器带你回去,只有迟到的悔恨和缺失的遗憾:首都被撤空后,这些悔恨和遗憾填满了一个巨大的铁路棚。畜牧神的那些城市堂表兄弟姐妹们在灯光的边缘等着你,演奏着他们一贯演奏的曲子,只是此刻更加清晰,因为其他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寂静……家燕们的幽灵在棕色黄昏的装扮下,飞向白色天花板……在占领区,它们很独特。它们对新的不确定性有所回应。以前的鬼要么是死人的魂魄,要么是活人的影子。但在占领区,各种区别被严重模糊了。你思念、深爱、寻觅的那个名字变得朦胧而遥远,而这比大规模失去它们的情形还要糟糕: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而大量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的影子是帮不了忙的。这里只剩下躯壳,在灯光里,在黑暗里:它们是不确定性的化身……
处理A4后事的人们来回走动着,敲敲打打,在隧道中大声喊叫。后来斯洛索普还看到了戴臂章、穿卡其布的非军事人员,头盔的衬里上有版印的“GE”字样,有些人会对他点点头,眼镜在远处的灯光下反着光。大多数人对他视而不见。军队的工作人员们扛着箱子,走着行军的步伐,进进出出发着牢骚。斯洛索普饿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阿黄·詹姆斯。问题是这儿连个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拿吃的给自由记者伊恩·斯卡佛林了。哎,别急,天助我也,前面来了一队女孩,统一穿粉红色紧身实验服,下摆只到光裸的大腿根部。她们穿着金色的坡跟鞋,在隧道里轻快地走着,用德语说:“啊,太迷人了!”太多了,一次抱不过来,“很漂亮,嗯,什么?”哎,哎,女士们,一次一个。她们咯咯笑着,伸手把豪华的“花环”套在他脖子上。花环上有银色的B号螺帽和法兰式管接头,还有深红的电阻和浅黄的电容,小香肠般挂着,还有垫圈片,还有大量铝碎屑,亮亮的,卷卷的,很有弹性,活像秀兰·邓波儿的头发——嗨,霍根,留着你的呼拉女吧——她们把他带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进了一个空隧道,女孩们开始全体狂欢,持续了好多好多天,大量吃罂粟、游戏、唱歌,如此反复。
进了20号隧道再往上走,人越来越多了。这是工厂里的A4专区,A4火箭、V—1导弹和涡轮螺旋桨飞机装配线都在这里。从这些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号的隧道里出去,火箭部件交叉送入两个主要装配线。再往前走,你就能追溯火箭的制造过程了:增压器,中段,前端部件,动力装置,控制装置,尾段……这里还有很多尾段,堆在那里,一个尾翼朝上,一个尾翼朝下,交错开来,一排接一排,一模一样地摆在那里,金属面上有凹纹和波纹。斯洛索普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自己的脸照在上面,变形、移动,嘿,朋友,这简直是一座大型的地下游乐园嘛……装有小金属轮的推车用链子拴着,一直通到隧道后面:它们运送的是四个叶片的箭头状部件,都指向天花板方向——噢,对了——这种外壳应该和推力室的扩展形喷管相吻合。当然这儿有一大堆这种东西,真他妈够大的,和斯洛索普一样高,喷头附近用白色颜料写着“A”……头上,粗粗的、加了白色保护层的管子蜿蜒潜行着,青灰的灯泡上无檐帽模样的反射镜已经烧焦,里面没有了光亮。沿隧道中线排列着一些拉莱柱,灰色而细长,露在外面的线生满了陈锈……蓝色的暗影投入备件笼内,落在木底板和烟囱般大小的潮湿砖柱上悬着的“工”字梁上……铁轨旁堆着玻璃绒绝缘材料,像雪堆……
最后的装配在41号隧道继续进行。这个横向隧道五十米深,用来放装好的火箭。欢闹的声音、明显不协调的声音滚滚而来,在混凝土的壁面上回荡。主隧道那边人流如织,个个脸上都呆滞却红润。斯洛索普眯着眼睛朝这个长长的坑里看,发现一群美国人和俄国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橡木啤酒桶边。一个侏儒般矮小的德国平民,留着红色的冯·兴登堡胡子,正在分发看上去满是泡沫的啤酒杯。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缭绕着军械的烟气。美国人在唱歌:
火箭打油诗
从前有枚V—2火箭,
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只要轻轻按一下键钮,
就会把一切炸得稀烂,
只留下尸体、窟窿和断壁残垣。
他们唱的旋律美国大学联谊会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但出于某种原因,这里的演唱风格采用了纳粹突击队风格:每一句结尾的音符都被突然斩掉,接着休止一拍,再猛然向下一句冲击。
〔副歌〕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
他们没有足够的猫咪,
只有垃圾他们也满意,
再跳个华尔兹吧,鲁斯基!
喝醉酒的人吊在钢梯上,趴在狭窄的小道上。啤酒的酒气弥漫在长长的地道里,弥漫在深绿褐色的火箭零件间。有些零件直立着,有些则倒卧在地上。
有个小伙子名叫克洛建,
他红杏出墙,睡了火箭。
如果在外面见到他们,
你会忍不住瞪着眼看,
可你若没试过,最好靠边站!
斯洛索普又饿又渴。尽管41号隧道里显然有一种邪气,他还是开始寻找向前的路,也许还可以把那些午饭弄些来吃。他发现唯一的出路是一根缆绳,挂在上方的一个起重机上。一个胖胖的乡下白人一等兵闲躺在控制器旁,咂着一瓶葡萄酒。“爬上去,兄弟。我会把你安全送过去的。他们在公共事业振兴署教过我操作这些东西。”伊恩·斯卡佛林觉得自己的上嘴唇太僵硬,便整整上面的胡子,爬了上去,一只脚穿过一个索眼,另一只脚悬在空中。一台电动机呜呜响了起来,斯洛索普放开了最后一个钢栏杆,紧紧抓住了缆绳,五十英尺的空中距离出现在身体下方昏黄的光里。哎呀……
他滑过了41号隧道,下面的人头显得很远,啤酒冒出的泡沫就像暗影里的电筒。突然,电动机停了,他像块石头往下掉。哦,我操,“太年轻了!”他尖叫着,声音太高,听起来像收音机上的少年。若在平常,这种声音会令人害臊,不过此刻混凝土地面向他直冲上来,他可以看到图林根沙子留在每个模板上的痕迹和每个黑糊糊的水晶面,而他就要血溅其上了——跟前连个帮他一把的人都没有,不然多摔几处骨折能活命就行……就在离地面还有十英尺的时候,一等兵刹了闸。头上和身后传来疯狂的笑声。缆绳拉得很紧,在斯洛索普的手中唱着歌儿,直到他失去力气,松手掉了下去。他轻轻倒转过来,脚背悬在空中。啤酒桶周围的那些嬉闹者们把他围在中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降落形式,自顾自继续唱着歌:
有个叫海科特的青年,
对发射装配很是喜欢,
可是压强极高的液滴
又是喷又是溅,
搞坏了海科特的液压连接管。
所有的美国青年都依次站起来(自愿的),举起酒杯,唱着“干A4”及其相关部件的各种方法。斯洛索普不知道他们是在给他唱,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倒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忐忑不安:他的大脑已经近乎红视状态了,却突然产生了奇思妙想——抓着他脚踝的是莱尔·布兰德。这样斯洛索普就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这群人中间。“嘿!”一个平头小伙儿评论道,“他—他是人猿泰山还是什么?哈!哈!”六七个军械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快乐地吼叫着,来抓斯洛索普。又是拧又是推,闹腾了一阵子,脚才从索眼里解下来。吊车像刚才下来时那样,又呜呜地回去了,回到那个喜欢恶作剧的操作者那里,等着下一个受骗上当的傻瓜。
从前有个人叫穆尔海德,
他和导弹头爱得火热。
出事的第二天,
就气走了老婆——
她这个人就是容易上火。
那些俄国人残酷而沉默地喝着酒,靴子踩踏着节奏,皱着眉头,可能是在翻译这些打油诗。搞不清到底是苏联人在忍耐美国人,还是恰恰相反。有人塞给斯洛索普一个冰冷的弹壳酒杯,边上冒着泡。“呀,没想到英国人也来了。一帮人,嗯?在这儿待着——他等一会儿就会来的。”
“那是谁呀?”这些发光的虫子有好几千条,在斯洛索普的视线范围内蠕动着。他的脚开始刺痛,使他清醒过来。哦,这杯啤酒很冰,而且有啤酒花的苦味,没必要抬头换气,吞下去,一气喝光,呀——。抬起头时,他的鼻子还淹在泡沫里,胡子也白白的,有泡泡。突然间人群边上到处叫起来:“他来了,他来了!”“给他一杯啤酒!”“嗨,你好,少校,宝贝们,长官。”
有个技术员名叫厄尔本,
他和涡轮机做了情人。
他说:“床上的女人
“根本比不上涡轮机,
“涡轮机还很便宜,比波旁酒节省!”
斯洛索普手里的酒杯又满上了。他隔着泡沫问:“怎么了?”
“是马维少校。这是他的告别会。”这时候“马维妈妈”们唱起了《因为他是个快乐的好人》。恐怕没人能否认,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人,他们一定会认同这个说法的……
“嗯,他要去哪儿?”
“离开这儿。”
“我还以为他是来看那个‘通用电器’的。”
“当然了,你以为今天是谁买单呀?”
马维在这地下的灯光里还不如那晚在货车车顶上的月光下中看。在这里,他一股股的肥肉、突出的眼珠和反光的牙齿越发灰暗了,在周围的背景映照下也越发粗糙。一条胶布生机勃勃地贴在他的鼻梁上,一只眼睛周围那些又紫又黄又绿的颜色映证了那天晚上从铁路路基上滚下去所进行的快速之旅。他和祝愿他的人握手,充分显示着男性的亲和力,对俄国人尤其重视——“哦,你们肯定在那里面掺了伏特加!啊?”接着,“乌拉德,朋友,你的屁股好吗?”俄国人好像不明白。他们只能看懂狼牙毕露的笑容和复活节鸡蛋般的眼睛。斯洛索普的鼻子里正要喷出啤酒时,马维看到了他,两只眼睛顿时真诚地鼓了出来。
“他来了,”一声巨吼,手指颤抖着指向斯洛索普,“天哪,那个英国杂种!小伙子们,抓住他!”小伙子们抓住他?斯洛索普继续盯着那根指头看了一会儿,指头画得花里胡哨,再加上胖乎乎的肉作修饰,显得光彩四射。
“好了,好了,朋友。”伊恩·斯卡佛林张嘴说话了,周围充满敌意的脸逼了过来。嗯……噢,对了,逃跑——他把啤酒泼在离他最近的脑袋上,又把空弹壳扔向另一个脑袋,在人群里找了空子,钻出去就逃,逃过正在酣睡的醉汉们通红的脸,逃过卡其布盖着的、鼓鼓的、点缀着呕吐物的大肚子,一直逃到横向隧道深处的导弹部件中间。
“起来,你们这些笨蛋,”马维尖叫着,“别让那个骗子跑了!”一个长着娃娃脸、灰头发的中士正抱着冲锋枪打盹,惊醒过来叫道:“德国鬼子!”同时冲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直接打中了啤酒桶,把桶的下半截打烂了。一大股琥珀色的液体和泡沫流到正在追赶的美国人脚下,有一半人马上滑倒,摔了屁蹲。斯洛索普把别人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地道另一头,迅速爬上那儿的一架梯子,一次上两格。子弹在这个大音箱里轰鸣——也许是“马维妈妈”们太醉了,也许是黑暗救了他的命。他气喘吁吁地攀到了梯顶。
斯洛索普现在到了另一个主隧道,慢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跑出去的问题。他跑了两百英尺,追在最前面的人才到梯子顶上,然后爬下来跟在他身后。他躲进了很像油漆店的一个地方,踩到一片湿乎乎的、纳粹国防军穿的那种绿色,向前滑去,滑过大片大片的黑色、白色、红色油漆,最后被一个老头的战靴挡住停了下来。老头穿着女便装,蓄着白色水牛胡。“Gruss Gott(伟大的主啊)。”
“嗨,我觉得他们那边的人要杀我。有没有什么地方——”
老头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往前穿过横隧道往另一个主隧道走。斯洛索普看到一件连裤工作服,上面有油漆条纹,就抓了过来。他又过了四个横道,然后突然右拐。是存放金属的地方。“看着。”老头哧哧地笑起来,周围是狭长的店铺、蓝色冷轧钢板架、一堆堆铝锭、一捆捆3712棒料,还有1624、723……“这个地方很好。”
“不能这样,朋友,他们会追到这儿来的。”可是这位老顽童已经开始使劲拽上方一辆吊车上的缆绳,对准的方向是一捆堆得高高的蒙奈尔合金棒。斯洛索普钻进那件工装服,把大背头梳下来盖住前额,拿出一把小刀,把胡子两边削下去了些。
“你现在像希特勒了。这回他们可真的要杀你了!”德国式幽默。据他自己介绍,他叫格林普夫,达姆施塔特技术学院数学教授,联合军事政府科学顾问。他的自我介绍很花了一点时间。“现在——我们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我落到十足的疯子手里了——“干吗不直接藏到这儿,等他们忘掉?”不想这时候顺着隧道传来了隐约的喊叫声:“37号和38号没有人,小鸡儿们!”“好的,老不死的,你们占便宜,我们赌一半机会。”他们忘不了的,他们正挨个在隧道搜。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是不能开枪打人的……可他们喝醉了……哦,人哎!斯洛索普吓得屎尿都出问题了。
“我们怎么办?”
“你的身份是标准英语专家。说一些挑衅的话。”
斯洛索普把头伸向长长的地道,竭力用地道的英国口音大声叫道:“马维少校舔沟子!”
“在这边!”美国军靴急速跑动的声音,鞋钉敲打着混凝土地面,其他很多不吉利的金属也咔哒咔哒响起来……
“注意了。”格林普夫恶作剧地笑着,启动了吊车。
斯洛索普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把头伸回去大叫道:“马维少校舔黑鬼的沟子!”
“我看咱们得快点。”格林普夫道。
“噢,我刚刚想到一个好的,骂他妈妈。”吊车和棒料间的缆绳收紧了。格林普夫把棒料斜堆起来,希望美国人刚刚到入口时,棒料就倒下来堵住他们。
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迅速从另一个出口跑了出去。大约在他们到隧道第一个转弯时,灯全部灭了。排气扇还在继续呜咽着。隧道里幽灵般的声音从黑暗中汲取了信心。
那捆蒙奈尔合金棒哗啦一声巨响,倒下去了。斯洛索普碰到了石壁,便摸着石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行走。格林普夫还在隧道中间的某个地方,在铁轨上。他呼吸不重,却在自顾自地哧哧笑。身后空洞地回荡着趔趔趄趄的脚步追逐声,但依然没有灯。老教授那边传来轻轻的叮当声,然后听得一声尖叫:“Himmmel(我的天呀)!”喊叫声大起来了,第一批手电筒光也出现了。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过来。”格林普夫撞到了一种微型火车,这时候只能看到轮廓——有一次这辆火车被用于送柏林的客人们参观厂子。他们爬到前面的牵引车上,格林普夫胡乱动着那些开关。
哎,我们要走了,都上车了。马维可能就只切断了电灯的电源。身后冒出火星来,已经能感觉到一点风了。动起来了,好极了。
每个小纳粹都在扔台球、跳房子,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所有法西斯都拧着胡子,可笑荒唐:
你是否猜得出,我们将去向何方?
走向铁轨旁的那一片地方,
那里没听过所得税,也不会缺衣少粮,
无论怎样,都将是大好时光,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格林普夫打开了一盏头灯的开关。火车轰隆隆开过,两边的隧道里,穿着卡其装的人在盯着看。眼白反射出灯光,一瞬间便闪过去了。有几个人在挥手。喊叫声由于多普勒效应,变成了嗨—哎—哎,像汽车喇叭,夜间在波士顿和缅因两条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家里赶……火车跑得相当快。潮乎乎的风呼啸而过。灯光逆反射回去,可以依稀辨出导弹头的局部轮廓,堆在火车头拖着的两节小平板车上。里面的侏儒们急忙跑着躲到铁轨两边,在灯光下基本上看不见了。他们认为小火车是属于他们的。每当那些比他们长得大的人来霸占小火车的时候,他们就有受伤的感觉。有些侏儒坐在箱子堆上,悬着双腿。有些在黑暗里练习双手倒立。他们的眼睛里灼灼闪出红色和绿色的光。有些甚至抓着拴在头顶上的绳子荡来荡去,学着日本神风队的样子攻击格林普夫和斯洛索普,一边还在用日语尖叫:“万岁,万岁。”然后咯咯笑着不见了。这都是闹着玩的。他们其实很温和的——
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集体大合唱,扩音器般响亮:
从前有个人名叫斯兰特里,
“哦,我操。”斯洛索普道。
对陀螺仪电池很是欢喜。
用五十伏的电流电击,
阳具上黏糊糊、湿漉漉。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和同类玩意。
“你能不能回去把那两节车脱钩?”格林普夫问道。
“应该可以……”可他却乱抓了很长时间。同时: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波普,
把家伙往示波器里杵。
他们俩贴胸交股,
画着一个个圆弧,
还他妈接近无限大的坡度。
“是工程师们。”格林普夫低语着。斯洛索普放脱了两节车厢,火车头跑得更快了。风撕扯着所有的爱尔兰信号旗、领子、袖子、扣带、皮带。他们身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和叮当声,黑暗中传来几声喊叫。
“应该是把他们挡住了?”
他们屁股后面响起了四部和声: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尤里,
在文氏管的喷嘴里泄欲,
他的痛苦从此不断,
天天受当地警察的气,
还花了大量时间和陪审团在一起。
“好—的,黑猩猩宝贝!注意到那古老的磷火了吗?”
“靠边,好兄弟!”
警告声刚落,“冰夜光藻”就爆炸了,发出炫目的震荡,涌流到整个白色隧道。一两分钟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有火焰在飞,四下里都是耀眼的白光。没有热量,只有白光,只有盲目的冲击:斯洛索普感觉到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可怕的东西,一个记忆中自己一直绕着边缘走、想躲避开来的中心——他从没有比现在更真实地感受到时间对自己的冲击:一直挤在他和火箭的契约上的那些脸、那些事实、那些伪装和干扰,在这白光闪耀的一瞬间都掉落了,徒然而盲目地拉着他的袖子说“很重要的……求你了……看看我们吧……”不过已经太迟了。只有风,只有重力荷载。他眼里的血触到白光了,重又变得有如象牙、有如金屑、有如碎石上一系列的棱子……那只曾把他升到空中的手又把他放回到了中心工厂——
“哟—喂!那个杂种在那儿哪!”
耀眼的白光外面,在手枪随便能打到的范围内,出现了一辆笨重的柴油机车,前面推着斯洛索普刚才脱钩的两节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双眼通红、头发蓬乱、趾高气昂的美国人。马维本人则高高在上,斜着身子坐在他们肩膀上,戴着一顶十分宽大的斯泰森毡帽,手里攥着两把.45式半自动手枪。
斯洛索普低头躲到机车后一个圆柱状物体后面。马维开始射击,很疯狂,其他人可憎的笑声更刺激了他。这时候,斯洛索普偶然发现自己做隐蔽物的那个东西竟好像又是一个导弹头。如果里面装的阿马图炸药还在——我说教授,.45式子弹的震荡波在这个射程击中弹壳时会不会引爆这个弹头?即便在没装导火索的情况下?哦,泰荣,目前要看很多因素:子弹的初速度、弹头壁厚和成分——
斯洛索普冒着拉伤胳膊和挣断肠子的危险,设法把弹头斜倾起来推到车轨上。马维的子弹在隧道里乒乒乓乓地乱窜。弹头一弹一弹地停了下来,斜靠在一根铁轨上。好了。
白光开始暗下去。影子重又占据了隧道口。马维前面的车厢撞到了弹头,哐的一声撞在一起成了倒“V”形。柴油机车的闸惊慌失措地发出尖利的“吱——”声,庞大的机车脱轨了,滑行着,开始倾斜。美国兵们狂乱地伸手抓可以依靠的东西,互相抓,抓空气。这时候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已经到了积分符号的最后一个弯处,身后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长长的尖叫声回荡着。他们看见了前面的入口。绿色山坡如升高的抛物线,被阳光照耀着……
“你来的时候开车了吗?”格林普夫眼睛一眨一眨地问道。
“什么?”斯洛索普想起梅赛德斯的钥匙还在里面。“噢……”
格林普夫控制车闸缓缓滑行,顺势从抛物线下滑到外面的日光中。火车也平缓地、优雅地停住了。他们匆匆向B公司的哨兵行了个礼,然后前去劫持那辆梅赛德斯。车子还原封不动地停在“一条杠”离开时的位置。到了外面的路上,格林普夫示意向北走,一边机警地看着斯洛索普开车。他们胡乱拐着弯,进了哈茨山,出没在山峰的阴影里。松树和冷杉的气味弥漫在他们周围。车子尖啸着转弯,有时候几乎从路上甩出去。斯洛索普天生奇才,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挂错挡。不知怎么他有些发抖,眼睛看着镜子,看到背后挤满了加大马力的载人飞机和一队队嗥叫着的“霹雳”战斗机。转一个挡住前方视线的弯子时,他靠着整个公路的宽度,用了一样自己碰巧知道的赛车妙术,才得以逃过厄运,没有撞到一辆正在下山的美军两吨半上。他们勉强逃过去的时候,明显看到司机嘴里说着“他妈的蠢货”。他们衰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卡车后轮胎上的泥像巨大的翅膀朝他们扇过来,打得车子晃了晃,把半个挡风玻璃都遮住了。
他们终于停车时,太阳已经过了正午。车子停在一个树木茂盛的圆丘下面。圆丘顶端有一座废弃的小型城堡,还有数百只鸽子,城垛上装饰着白色泪滴。树林里绿色的风紧了起来,渐渐有些冷。
他们沿着一条之字形山路往上爬。路上到处是石头。他们在阴暗的冷杉林里向阳光下的城堡走去。抬头看,城堡上到处是豁口,呈褐黄色,像一块为一代又一代鸟儿们留下的大面包。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我在这儿工作过。我觉得茨维特应该还在这里。”中心工厂地方有限,容纳不了很多次要的装配工作。主要是控制系统。这些活儿就分散到北豪森周围所有的啤酒店、商店、学校、城堡、农舍等地方去完成,只要那些领导人物们发现室内有空间可以做实验室就行。格林普夫的同事茨维特出身于苏黎世技术学院。“他用普通的巴伐利亚方法研究电子,”格林普夫皱着眉道,“我觉得还可以忍受。”不管巴伐利亚人研究电子的方法到底有什么难言的害处,反正这时候把格林普夫眨眼的毛病给治好了。他接下去一路阴着脸,沉浸在思考中。
他们从一个侧门溜进了城堡。迎接他们的是一大片流畅的咕咕声,只是像被绒毛闷住了一般。地板很脏,瓶子和纸片扔得到处都是。一些纸张上盖着紫红色的“GEHEIME KOMMANDOSACHE(军事秘密)”印章。鸟儿从破窗里飞出飞进。稀薄的光柱从裂缝和腐烂处照进来。这里的尘埃在鸽子翅膀的扇动下,一直不停地鼓荡着。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画像,都是些贵族,留着宽大的、白色的腓特烈大帝式发型。女人们脸部光滑、眼睛扁圆,穿着低领衣衫,上面的几尺丝绸都已散入阴暗的房间里那些尘埃之中、那些翅膀拍击之下。到处是鸽子的粪便。
相比之下,茨维特楼上的实验室光线很好,也很整齐。吹制玻璃、工作台、多种颜色的灯泡、颜色杂乱的箱子、绿色的文件夹等等,把屋子挤得满满的。这个实验室属于一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塑料人啊,你在哪里?
只有茨维特在实验室里:身体结实,黑发从中间分开。眼镜片厚厚的,像探海球的玻璃窗。九头蛇怪、鳝鱼和控制方程式在镜片后的海洋里游泳……
可是这对镜片一看到斯洛索普,马上就变得一片空白,堵上了一层上釉的障碍物。唔,T.S.,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格林普夫脸上苹果般的颜色呢?一个纳粹制导专家,自己的实验室好好的,到加米施这边来干什么?
哦……瞧吧……
木家具里有纳粹,
墙壁里有法西斯,
长龅牙的小日本在笑,
要抓住你的命根子。
这场战争结束时,
我会是多么快乐呀,
为俄国人加油鼓劲,
在三号边上溜达溜达……
有一段时间,对于即将建造的供料系统有何属性,白人工程师们争论不休。其中一位工程师找到布莱克罗德的恩赞说:“我们对燃烧室压力有不同意见。我们的计算表明,最理想的工作压力是40atu,但我们掌握的资料上,这个值都集中在仅仅10atu左右。”
“那就很清楚了。”这位“恩瓜鲁勒卢”回答道,“你们应该按资料上来。”
“可是那个值不是最完善、最有效的。”德国工程师不服气。
“骄傲的人啊,”“恩瓜鲁勒卢”道,“这些数据不是神的启示又是什么呢?它们不是来自于将要造出的火箭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怎么能把纸上得来的数字和火箭本身的数字相比呢?别骄傲了,综合两个数字去设计吧。”
——《黑人支队的故事》,斯蒂夫·埃德尔曼搜集整理
黑人支队住在北豪森和布莱克罗德周围山里的矿井下面。这个名称如今已不属于军队了。他们现在是普通人,是占领区的赫雷罗人,从非洲西南部流放在外两代人了。早期的“莱茵传教会”传教士们开始把他们带往巨大单调的、动物园似的宗主国城市,以充当样品,代表一个可能要灭绝的种族。他们进入了温和的实验:接触天主教堂、瓦格纳音乐会、纯毛内衣,培养对自己灵魂的兴趣。其他人则被平定1904—1906年间赫雷罗大起义的士兵们带回德国当仆人。不过现在那些领袖人物大多是1933年之后来德国的,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只是纳粹党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个计划:建立黑人军事集团和影子政府,按照德国为马格里布设计的模式,最终取代黑人非洲的英法殖民地。非洲西南部当时是南非联盟管辖下的一个保护国,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以前的德国殖民家族手中,他们是沆瀣一气的。
目前在北豪森/布莱克罗德附近有几个地下团体。在这边这些团体被总称为“厄德士温洞穴”。这里有个赫雷罗笑话,苦涩的那种。赫雷罗最穷的奥瓦特金巴人,没有自己的牛羊和村庄。他们的图腾是厄德士温,即土豚。他们的名字来自土豚,从不吃土豚肉,也和土豚一样从地里掘食。他们被视为弃族,生活在草原上,住在野外。你可能会在夜里碰到他们。他们的火堆勇敢地迎风燃烧着,离铁路只比步枪射程远一些。除了火堆,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在茫茫草原上有所依恃了。你知道他们害怕什么,却不知他们想要什么,或者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动。你在内地的矿场里有事情做,所以,当那些噼噼啪啪的火堆悄然过去的时候,你马上就没有必要再去想他们了……
可是当你摇摇晃晃离开的时候,土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只身一人,肩膀以下都隐藏在土豚洞里,一颗头盯着你看。扎根在沙漠表面上,身后远处是斜向上方的山坡,隐隐绰绰地交叠在一起,在夜色中显得很遥远。她能够感觉到那种不可思议的压力,数英里之遥的沙子和黏土压在她的腹部。那条路上她四个孩子的幽灵在发光,他们生下来就是死的。他们等在那里,像鸦蒜堆里的胖虫子,毫无舒服的希望。他们一个接一个哭着要奶吃,最神圣的奶,胜过村子的葫芦里被神尝过和赐福过的奶。他们在过去的时光里排着队,指引她来到这里,触摸大地为万物生长所赐的礼物。女人感觉到能量从每一条路线涌进身体,大腿间有如一条河,光亮在手指尖和脚趾尖上跳动。能量很确实,能和睡眠一样给人精力。是一股暖流。日光越暗,她越顺从——顺从于黑暗,顺从于空中的落水。她是一颗撒在地里的种子。神圣的土豚已经为她掘好了床铺。
在西南非那里,厄德士温洞穴强有力地象征着生育和生命。但在这里的占领区,其真实地位尚不明了。目前在黑人支队中,有些人员选择了不育和死亡。这种斗争往往是在夜晚、在怀孕或流产的呕吐和抽痛中无声地进行的。最烦恼的人是恩赞。他是这里的“恩瓜鲁勒卢”。这个词的意思准确地说不是“领袖”,而是“已被证实的人”。
恩赞也被称为“欧提依康多”,即混血儿,不过没人当面叫他。他父亲是欧洲人。但这并不是他在厄德士温洞穴人中鹤立鸡群的原因。现在族里还有德国、斯拉夫和吉普赛混血儿。过去的两三代人,受到一些他们在“帝国”之前一无所知的促进因素影响,一直在培养一种民族特性,只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这种民族特性正在最后成形。“伊安达”和“奥鲁奏”在这里失去了威力,这两种母系血统和父系血统被丢弃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早期的移民远在离开故土前就改信“莱茵传教会”了。每个村子里,当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完全投到其主人身上时,在那恐怖和避难的瞬间,教士长就从他的圣袋里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些转入基督教的灵魂取出出生时就保留起来的皮绳,然后解开出生结。一旦出生结解开,在部落里这个灵魂就算死了,成了另外一个灵魂。所以,在今天的厄德士温洞穴,那些“空壳人”个个都带着一条没有打结的皮子。这就有点古老的象征意味,他们也发现这样很有用。
他们自称为“奥图空谷挼”。没错,是古非洲的拼法,其实应该是“奥马空谷挼”才对。但他们很小心——也许这种小心没有“关心”来得健康——他们指出,“奥马”只用于活着的人。“奥图”指的是没有生命、正在复活的东西,这正是他们心目中的自己。他们是“零”的革命者,旨在把1904年起义失败后萌芽于老赫雷罗人中间的东西继续进行下去。他们需要负出生率。整个计划就是种族自杀。他们将彻底完成德国人1904年就开始进行的种族灭绝。
上一代人之前,“活着的”赫雷罗人出生人数逐渐减少,这在整个南部非洲成为医学界感兴趣的话题。白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像看到牛群里爆发了牛瘟。眼看着自己的臣民数量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减少下去,该是多么叫人恼火啊!没有了黑黝黝的土著,殖民地还能叫殖民地吗?他们要是都死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只是一大片沙漠而已,没有了女仆,没有了劳动力,没有了建筑工人和采矿工人——等一下,就等一会儿,对,是一个著名思想家。那家伙是个狡猾的种族主义者,咬着牙、扬着眉跳呀跳的,企图叫人们相信那是“廉价劳动力”和“海外市场”……哦,不。殖民地远不止如此。殖民地是欧洲人灵魂的厕所。他可以在那里脱裤子、放松,可以享受自己大便的臭味。他可以在那里扑向羸弱的猎物,想吼多大声就吼多大声,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狂饮猎物的鲜血。嗯哼?他可以在那里纵欲、发情、胡作非为,人们却只会报以柔顺。黑色的肢体逆来顺受,黑色的头发卷卷的,像他外阴禁区上的毛。那里的罂粟、印度大麻和古柯长得青翠茁壮。它们不会长成死亡的颜色和模样,不同于欧洲本土属于枯萎病的麦角和属于真菌的伞菌。基督教欧洲只有死亡,只有死亡和压抑。而在这边的殖民地,可以纵情生活,全方位享受生活和淫欲,而不危害宗主城市,也丝毫不会污染那些教堂、那些白色大理石塑像、那些高尚的思想……一点风声都不会传回去的。这里有着无边的沉默,足以吸纳一切行为,不管这种行为多么肮脏、多么兽性十足……
一些较为理性的医学界人士将赫雷罗人出生率的下降归因于饮食中缺乏维生素E;还有人则认为赫雷罗妇女的子宫特别狭长,受孕机会极少。然而在所有这些理性言论和科学思考的背后,南非白人们却无法满足于表面现象……一种罪恶正在草原上蔓延。他们渐渐开始打量黑人们的脸,特别是那些排列在棘篱后面的女人的脸。他们明白了逻辑证明之外的东西:这儿的整个部落都在同心协力做一件事情——选择自杀……令人不解啊。也许我们做了不公平的事情,也许我们夺走了他们的牛羊和土地……当然还有那些劳改营、带刺的铁丝网和围栏……也许他们不愿再生活在这个世界。说来这确实是他们的典型行为:放弃,爬到一边去死……他们干吗不谈判一下呢?我们可以讨论一个方案嘛,某一种方案……
赫雷罗人面临的选择很简单,就是两种死亡:部落式死亡或基督式死亡。部落式死亡通情理。基督式死亡不通情理,似乎不是他们需要的仪式。但是欧洲人受过“圣婴耶稣骗局”的欺骗。在他们看来,自己在赫雷罗人当中所见到的是不解之谜,其令人费解的程度不下于大象墓地和下海自杀的旅鼠。
如今流放在占领区的“空壳人”们,语言和思想都欧化了。虽然他们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和以前的部落产生了分歧,但他们对自杀现象也同样百思不解。不过他们却牢牢抓住了这种做法,就像生病的女人抓紧符咒一样。他们并不打算轮回、复活。他们迷恋于整个种族集体自杀的诱惑——那种心态、那种禁欲的行为、那种勇气。这些奥图空谷挼都提倡手淫、精于人流和节育、倡导口交、肛交、足交、手交、尸交、兽交——他们的方法和游戏充满欢乐。他们热切地、喋喋不休地、精彩地诉说着,而那些厄德士温洞穴人则在聆听。
“空壳人”们确信,有一天占领区最后一个赫雷罗人也会死去,一段曾经鲜活的集体历史会终止于零。这一点颇为吸引人。
没有明显的权力争斗。只有诱惑与反诱惑、广告与色情。占领区赫雷罗人的历史正在床上见分晓。
夜晚的地下,向量们试图逃离某个圆心、某种力。这种圆心和力好像就是火箭:一种机械装置,用于飞行也罢,伤人性命也罢,反正能把厄德士温洞穴里水火不容的政敌融合到一起,也能把推力室里的燃料和氧化剂融合到一起:有计量仪表,有舵手功能,一切都是为了设定好的抛物线。
今晚恩赞坐在属于他的山峰下面,身后又是一天的阴谋诡计、公文和刚刚编造出来的文件——这些东西他会设法毁掉,或者学日本人的风格,在一天结束前把它们塞到羚羊身体里或兰花里,或猎鹰身体里。火箭一天天成形了、完整了,他的结构也不觉间演变更新了。他感觉得到。这又是一件烦心事。昨天深夜,克里斯蒂安和蔑茨斯拉夫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容,接着又默默无声了。一种自然流露的敬畏。他们把图纸当成自己的作品、当成深刻的启示来研究。他们并不是在谄媚他。
恩赞想要创造的东西将不会存在于历史中。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着意的改动。时间,其他国家所谓的时间,将在这个新的创造物中枯萎。厄德士温洞穴和火箭一样,将脱离时间。人们将再次发现那个“中心”,没有时间的中心。那里的旅行没有滞后现象,每次出发都是回到原地,那块唯一的地方……
就这样,他发觉自己和那些“空壳人”达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解,特别是和汉诺威的约瑟夫·奥姆宾迪。永恒的中心很容易被看作终极的零。名字和方法可以不同,但通向灭亡的进程是相同的。这使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交流。“知道吗?”奥姆宾迪的眼睛转到另一面,看着镜子里的恩赞,别人是看不到的,“有……哦,一种东西,你平常不会觉得性感——但其实是世上最性感的东西。”
“真的吗?”恩赞含情脉脉地笑道,“我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给点提示。”
“是一种无法重复的行为。”
“发射火箭?”
“不是,因为总有更多的火箭。可是没有任何——哦,算了吧。”
“哈!没有任何东西伴随在这种行为之后,你就想说这个。”
“要不再给你一个提示吧。”
“好吧。”其实恩赞已经猜到了,从他托着下巴准备大笑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这一个行为包含了所有的不伦行为。”恩赞叹口气,有些恼火,但并未责备他用了“不伦行为”这个词。奥姆宾迪以提起过去为一大乐趣。“比如同性恋。”没反应。“虐待狂和受虐狂。手淫?恋尸癖……”
“这些全部包含在一个行为中吗?”
全部,还有别的。两个人现在都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其实是自杀,自杀还包含人兽交合(“想想吧,”广告词这样说,“对受伤的、哭泣的动物发慈悲、发性慈悲,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恋童癖(“众多报道表明,仅仅这种狂热就能令人返老还童”)、女同性恋(“是的,两个影子女人就像风吹过日趋空荡的舱室,最终从垂死的躯壳里爬出闺房,在最后的灰色海岸线上相会相拥……”)、嗜粪癖和尿色情(“终极惊颤……”)、恋物癖(“死亡的神物非常之多,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两个人坐在那儿,互相递着香烟,一直吸到只剩下一点点烟把子。这到底是在闲谈,还是奥姆宾迪试图逼一逼恩赞?恩赞在起身之前必须弄清楚。如果他在出去的时候说:“这是在逼我,对吗?”而结果又不是,那就——然而另一种可能性又很不可思议,所以从某个角度说恩赞正在被
劝诱自杀
哦,我不喜欢自己吃的饭粥,
我不能忍受布基伍基的节奏——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你可以保留德·宾格尔的发型,
那件可恶的长袍也归你用,
因为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啊!对配给的票子,我兴趣不大,
也不爱曾经装嫩卖骚的那些妈妈。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红雀和布朗斯,两个都别喜欢,
国家就是尿罐,城市也是尿罐。
可是我是SOS,哦对了这些诗就这样一首首地往下走,持续了好一阵。整首歌词表现了一种放弃世间万物的理性态度。这里的问题是,根据哥德尔定律,一定会有一样东西被漏掉,而这个东西绞尽脑汁也难以想到,所以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回头整个再检查一遍,纠正错误,去除必然存在的重复,加入必然会想到的其他东西,然后——嗯,就不难看出,标题里的“自杀”是有可能无限期推后的!
鉴于以上原因,近来奥姆宾迪和恩赞的谈话就集中在一系列商业信息上。恩赞算不上一个目标,只能算一个“托”。他代表着其余的信息,可能在听,也可能没在听。
“啊,我看见你的家伙长大了,对吗恩瓜鲁勒卢?……不不,也许你只是在想以前爱过的人,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在非洲西南部那边,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部落的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应该成为共享资料,没有必要把历史储藏起来,只能期待其最终化为零……奥姆宾迪出于怨愤,宣传这些道理的时候找了个借口,说部落过去很团结,这就成了他言词里的一大弱点,给人很糟糕的印象。他好像要让人们相信基督教这一疾病从未碰过我们,而大家又都清楚基督教确实感染了我们,有些人甚至感染而死了。确实,奥姆宾迪只听说过有这样一段纯真的过去:对手们不计前嫌聚到一起,村子造得像曼荼罗……他这样回顾这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过去确实有些欺世之嫌。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公开确认和宣扬它,把它作为一只圣杯,光灿灿地从屋子里悄悄飞过,完全不顾桌子旁边那些爱开玩笑的人正偷偷把“放屁垫”放到“危险王座”上,而寻找圣杯者的屁股正在落座,也不顾这些年来的圣杯本就成了塑料做的,一角钱一打,一分钱一罗。就这样,奥姆宾迪还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样,时不时自欺欺人地颂扬那个自己不幸错过的纯真年代,预言它还会回来——那是前基督教时代最后遗留在地球上的其中一种大一统状态:“西藏是一个特例。帝国有意把西藏搁置一边,作为自由、中立的地区,一个没有引渡的精神上的瑞士,只有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提升其灵魂,又极少有危险,可以承受……瑞士和西藏是通过一条真实的地球经脉连在一起的,像中国人画出的人体经脉那样真实。我们得学会看地球的这种新型地图:地球内部的旅行越来越普遍,这些地图又增加了一维,我们也必须紧跟形势……”他还说到了冈瓦纳大陆,那是大陆漂移之前的事,那时候阿根廷还偎依在西南非旁边……人们听着,朦胧地回到了洞穴里。里面有床,有家用葫芦。里面的牛奶没有被当做圣物,可以狼吞虎咽。白白的,冰冰的,像北方那样冰冰的……
从上面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即便是日常问候都会有效载荷一些含意,希望给对方的精神来个闪电式袭击。恩赞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对方给利用了。自己的名字是有魔力的,可是他已经无法触动这魔法了,已经太久没有作为了……除了恩赞这个名字,这个用以施法的声音,一切都已逝去。他希望这个名字还有足够的魔力,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成就一件事情,一件好事情,无论离“中心”多么遥远……一个民族所存留的这些东西,这些传统和机构,不就是些陷阱吗?不就是那些性崇拜物吗?基督教徒们知道如何让这些东西招摇过市,把我们诱入毂中,让我们回忆起初期的乳儿之恋……他的名字,“恩赞”这个名字能破了他们的法力吗?他的名字能镇得住吗?
厄德士温洞穴是最可怕的陷阱之一,是一个辩证体,以语词为肉身,朝其他目标移动的肉身……他清楚地看到了陷阱,却看不到出路……此时,他坐在一对刚刚点燃的蜡烛间,灰军装的衣领张开着,胡子顺着黑黑的喉部散开来,下面较短、较稀疏,呈黑色圆圈状,很光滑,铁屑般散布在喉结的“南极”周围……极……轴……轴干……树干……树状家谱……奥姆伯荣般伽树……穆库如……第一位祖先……亚当……他大汗淋漓,干了一天活的双手变得难看、麻木。有一阵他走了神,想起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这个时候走在地面上,身影融入落日中,看着烟雾慢慢聚集起来——那烟雾里有雾气,也有归栏挤奶、睡觉的牛群踩起的尘土……很久以前,他的部落相信,每次落日都是一场战斗。在太阳落下的北方,生活着独臂战士,还有独眼的、独腿的,每天黄昏时都要与太阳搏斗,用矛将其刺死,直到血液染红了地平线和天空。但是,在地下,在夜晚,太阳会再生,天亮时又会回来,面目如故,却又焕然一新。而我们这些占领区的赫雷罗人,我们还要在这地下、在这北方、在这死亡之地等多久?我们会再生吗?还是我们已经被最后埋葬——面朝北方,和所有死去的同族人一样,和所有献给祖先的牺牲一样?北方是死亡的区域。也许没有神,但是有一种模式:名称本身并没有意义,但是命名的行为、说出名字的生理行为却遵守了这一模式。必须在一个叫北豪森的地方生产出火箭。旁边的城市被命名为布莱克罗德,只是为了确认其存在,为了信息不至于流失,其实有点画蛇添足之感。赫雷罗的历史就是流失了信息的历史。它开始于神话时代:住在月亮上的那只顽兔没有给人们带来月亮的真实信息,而是带来了死亡。我们从未得到过真实信息。也许造火箭的目的就是哪天带我们去月亮上,然后月亮就会最后给我们说出实话。在厄德士温洞穴里,那些年轻人只知道白色的、露出秋色的欧洲。他们相信月亮是他们的归宿。但是年长的人们就记得,月亮和恩简比·卡伦伽一样,既给我们带来了邪恶,也给我们带来了复仇者……
恩赞还发现,布莱克罗德这个名字和早期德国人对死亡的谑称“布里克”很相似。他们看见他是白色的:洁白而空无。这个名字后来拉丁化了,变成“多米尼斯·布利瑟罗”。魏斯曼在施法的时候,把这个名字当成了党卫军的代号。当时恩赞已经在德国了。魏斯曼把这个新名字带回了家,给了他的宠物。他并不是想显摆,而是想示意恩赞再靠近火箭一步,靠近他还无法通过这种不怀好意的、密码式的命名来看清楚的某种命运,靠近一种少见的,但绝对不会被摒弃的模式——就是这种模式,哭哭啼啼地抱怨他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莽撞……
曾几何时,他无法想象生命没有轮回。在他记事之前,就被某种东西控制了,在卡考草原上,在他妈妈住的圆形村落内外,在死亡之地的边界上,去了一个,回来一个……那是若干年后别人告诉他的。他出生后不久,妈妈就把他带回到自己的村子里,离开了斯瓦科普蒙德。若是平常,她早就被赶走了。她没结婚就生了孩子,和一个她叫不出来名字的俄国水手生的。但是德国人侵略时期,规矩就没有互相帮助重要了。虽然穿着蓝衣的刽子手们来了一次又一次,但恩赞每次都被莫名其妙地放过了。这是个希律王式的故事,他的崇拜者至今仍津津乐道,但他不爱听。他才学会走路几个月,妈妈就带他加入了塞缪尔·马赫内罗横穿卡拉哈里沙漠的大迁移队伍。
关于那个年代,下面这个故事最为悲怆。难民们在沙漠里走了好多天。为了帮助他们,贝专纳国王卡玛派人送来了向导、牛、车、水。他们告诫先到的人,只能一点一点喝水。可是等到后面的人赶到时,前面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没人警告他们。又一条流失的信息。他们喝水喝死了,好几百个人哪!恩赞的妈妈就是其一。他又饿又渴,精疲力竭,盖着一张牛皮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死人堆里。据说是一队奥瓦特津巴人在那儿发现了他,带着他,照顾他。他们把他留在他妈妈村子的边上,让他一个人走进去。他们是游牧人,他们可以在那个废墟遍野的国家里任选一条别的道路,可是他们带他回到了当初离开的地方。他看到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很多人参加了大迁移,有些被带到海边,关在牛栏里,还有些则去给德国人在沙漠上修铁路。很多人因为吃了瘟牛肉而死去。
有去无回。百分之六十的赫雷罗人灭绝了。活下来的被人当成畜牲使。恩赞在白人占领的世界里长大。抓捕、突然死亡、死而不返,这些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等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却无法解释自己侥幸存活的理由。他不相信有任何神的选择。恩简比·卡伦伽和基督教的上帝都太远了。神的行为和纯粹的偶然毫无区别。魏斯曼这个欧洲人现在是恩赞的保护人,但他始终觉得是自己诱惑恩赞脱离了宗教。神们都自顾自地走了,神们离开了子民……恩赞让魏斯曼自己考虑要做的事情。那个家伙对于罪恶的渴望就像沙漠对于水的渴望。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他们谈话还是从佩纳明德往中心工厂这里搬迁的时候。魏斯曼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早在二十年前的非洲西南部,恩赞还不会说母语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是一种对终极爆发的热爱——那种升华,那种尖叫,盖过了恐惧……战争结束了,魏斯曼干吗还要苟活于人世呢?肯定是他发现了极其美好的东西,足以与他的饥渴相媲美。他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冲着他那有关“SS”电路的上百个合理化的、温和的玻璃柜子也不会——那些柜子存在于时空之中,永远与轰轰烈烈失之交臂,只能存在于真空中,只能被自己尾部的滑流轻轻推着向前,最后却也只能重归寂静,尾迹里只剩下几块褪了色的金属片。正像用瓦格纳的曲子演唱的《中产阶级》,铜管乐很弱,假冒伪劣的感觉,弦乐的声音又时不时跑了节奏……
最近,恩赞夜里经常莫名其妙地醒来。真的是“他”,被刺穿的耶稣,降临到你了吗?那同性恋者所梦想的洁白身体、颀长的双腿、欧洲人柔和的金色眼睛……你瞥见破烂的遮羞布下面那橄榄色的阳具了吗?你想伸过嘴去舔他那粗糙木枷上的汗吗?他在哪儿?在占领区的哪个地方?应该罚他去掌控那强有力的、桀骜不驯的东西……
很少有柔软如绒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在里面躺下来做梦。反正在这大理石的权力长廊里没有那样的地方。恩赞浑身冰冷,却不是炉火熄灭带来的那种。而是自行袭来的那种。如果把爱最初的各种愿望比作舌腭,那种冰冷就是舌腭上不断加强的苦味……这一切是从魏斯曼带他来到欧洲时开始的:他发现在这些人当中,爱一旦过了直觉期和兴奋期,就与阳刚气的技术、合同、输赢有了瓜葛。在他而言,就是不可抗拒地加入火箭行业……火箭除了钢铁简单的勃起,整个就是一个“赢”的系统。远离女性的阴暗,紧紧拥抱美丽却心不在焉的自然母亲的那些热熵:这是魏斯曼强制他学习的第一件东西,也是他成为占领区公民的第一步。他受到蛊惑,相信了一个道理:懂得了火箭,就能真正懂得如何做一个男人……
“我以前很天真地认为,那些日子里所有激动人心的感觉,都是魏斯曼出于某种原因专门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不过现在我没那么天真了。他扛着我迈进他的门槛,走进他的房子,走进了他打算带给我的生活:男人的追求、对领导的忠诚、政治阴谋,大胆挑战周围古老的富豪统治并秘密改良武器……那些富豪们越来越无能,可我们年轻力壮……在一个国家生命的这样一个时期,我们竟然那样年轻力壮!我无法相信,有这么多漂亮的青年,把超级公路上的一天扩展成轰鸣震荡的一天,汗水和灰尘覆盖在他们的身体上:我们在喇叭声里行车,丝绸的旗子完美地剪成了一套套衣服……女人们似乎全都很温顺地走动着,没有色彩……在我的心目中,她们排着队,四肢着地,乳房里的奶挤进了亮晃晃的钢桶……”
“他有没有嫉妒过其他的年轻人——从你对他们的感觉来看?”
“啊。我那个时候还很感性。而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没有。没有。我觉得他不在意的……我那时候爱戴他。我没有能力把他看透彻,也看不透彻他信仰的那些东西,可我想看透彻。如果说火箭是他的生命,那我就是属于火箭的。”
“你就从没怀疑过他?他的性格一定是不够稳定了——”
“听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做过基督徒吗?”
“哦……做过一阵子。”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在街上见到一个人,立刻就知道他一定是耶稣基督——你并非希望他是,或者觉得他有些像,你知道他就是。他是救赎者,回来走在子民中间,和古老的故事里预言得一模一样……你走得越近就越肯定——你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否定令你震惊的第一印象……你靠近他、从他身旁走过,为他愿意和你说话而感到惊讶……你的眼睛挣扎着……一切都得到了肯定。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他看透了你的灵魂:你一切的自欺欺人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从你来到欧洲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按照麦克斯·韦伯的说法,几乎可以称之为‘神性的日常化过程’了。”
“呕汰斯。”恩赞说的是赫雷罗语。这种词在赫雷罗语中很多见,指粪便。这里的这个词指的是刚拉出来的大牛屎。
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坐在房间里的一处凹壁旁,面前是一个表面装饰得皱巴巴的军绿色收发装置。他的耳朵上套着一对橡胶耳机。黑人支队使用的波段是五十厘米,也是“夏威夷II”火箭导航设备的工作频率。除了火箭狂人,还有谁会监听五十三厘米的波段呢?至少黑人支队心里是清楚的:占领区里的每一个竞争对手都在监视他们。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发射大约03:00开始,一直要工作到天亮。其他的黑人支队电台按照各自的安排进行广播。交际语言用的是赫雷罗语,时不时借用一个德语词。这一点非常糟糕,因为这些德语词往往是技术词汇,会给监听者提供有用线索。
安德烈斯现在值的是下午班下半轮,主要任务是抄录,需要时也回答问题。操作任何发射器的人都是一开始就会受到诱惑,变成多疑症。在几千平方公里的占领区,到处是看不见面孔的敌人,夜间在各自的营房里监听着,就像四处分布的天线。虽然他们互相有联系(黑人支队也在竭尽全力监听),虽然他们对黑人支队的方案已毫无疑义,但他们还是在拖延,在等待最佳时机攻打进来,不留痕迹地毁坏一切……恩赞坚信,他们是在等待第一枚黑人火箭彻底装好、准备发射的时刻:针对真正的威胁、确凿的武器采取行动,这样面子上会好看些。与此同时,恩赞的安全防范也做得密不透风。这里的大本营是没问题的,少于一个团的兵力别想进得来。然而在占领区其他地方的火箭城,像采勒、恩斯赫德、哈亨堡——他们可以一个一个拔掉。先是消耗战,然后是联合进攻……最后只剩下这座孤城,四面受围,困死当中……
也许这只是做戏,可他们好像已经不是盟友了……虽然根据他们为自己编造的历史,我们只能看到“战后的对抗”,但他们实际上可能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同盟,战胜国战败国都有份,达成一个温和的协议,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东西……即便如此,恩赞还是成功地使他们鹬蚌相争,使这些想来捡垃圾的人相互争吵不休……表面上看这一切很真实……马维现在肯定和俄国人混到一起了,还有通用电气——那天晚上把他从火车上扔下去给我们争取到了——什么呢?争取到了一两天时间。可我们有没有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呢?
现在的形势成了每天缝缝拆拆,算计微不足道的成功和微不足道的失败。数以千计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恩赞希望更多地置身于局外,以便可以看到整个走向,可以在每次决策的分岔路口及时知道哪个会正确、哪个会错误。可是这里的时间是他们的,空间也是他们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天真地希望白人族群里几百年前就不再期望的那些结果能出现在自己身边。那些细节、阀门、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特殊工具、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嫉妒和阴谋、丢失的操作手册、东西两面在逃的技术人员、食物的不足、生病的孩子,这些就像涡动的烟雾,每一个小颗粒都有自己的力和方向……他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东西,但在任何一个上面纠缠太久,又有失去其他东西的危险……不仅仅那些细节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或者彻底绝望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台词,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准备好了的——当然,这里说的“很远”指的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权力级别。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属于自己,而是扮演领导者的演员在那里胡言乱语。他曾经梦见自己被一种无情的、危险的东西抓住了,却无法醒过来……他经常梦见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己在河里的一艘船上,领导着一场必然失败的起义。由于政策原因,起义得以苟延残喘。他受到追捕,常常九死一生,但他觉得很刺激、很潇洒……他还梦到了“阴谋”本身。它严厉而绝美,是音乐,是一支北方交响乐,一支北极航行交响乐。他们经过翠绿的冰岬,抵达冰山脚下,在那不可思议的音乐声控制下双膝跪地,听任海水冲刷自己:一望无际的北方,辽阔的土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古老的文化和历史,却在岑寂中和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了……他们那些半岛和海域的名字,他们那些澎湃的长河,在气候温和的世界里不为人知……这是返程,返程的航行:他在自己的姓名里变老,那无所不在的航行音乐也是他亲手写的,只是年代久远,他已全然忘记了……可是现在,这音乐又找到他了……
“汉堡有麻烦——”安德烈斯急急地写着,把一只耳机放到汗湿的工作服后面,以便可以同时接通两端,“听上去好像又是那些难民。信号很差。越来越弱——”
投降后,德国民众和集中营里释放的外国囚犯之间经常发生这种小型冲突。流亡的极地人、捷克人和俄国人占领了北方的城市。他们抢夺兵工厂和粮仓,想把抢到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没人知道如何对待当地的黑人支队。有些人只看到他们破烂的党卫军军服,并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反应——其他人则把他们当成从意大利翻山越岭、流落到此的摩洛哥人或印第安人。德国人还记得二十年前法国殖民军占领莱茵兰的事情。当时贴标语的人在高叫:“SCHWARZE BESATZUNG AM RHINE(黑人卫戍部队进驻莱茵河啦)!”真是雪上加霜。上周在汉堡,两个黑人支队的人被枪杀,其他人遭到毒打。英国军事政府派了一些部队来,但杀戮已经结束了。他们主要的兴趣好像在加强宵禁上。
“是昂古汝维。”安德烈斯递过耳机,身子一转,从恩赞眼前离开了。
“……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还是炼油厂……”一阵阵咯吧声干扰着说话声,“……一百,也许是两百……很多——枪,警棍,手枪——”
哔—哔哔,一阵嘶嘶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可以带一打人来。”
“汉诺威在回答。”恩赞嘟哝着,竭力做出被逗乐的口气。
“你是说约瑟夫·奥姆宾迪。”安德烈斯并没有被逗乐。
情况是这样的:呼救的昂古汝维在“空壳人”问题上保持中立,或者说想保持中立。不过,要是奥姆宾迪能带小部队到汉堡的话,他也可能留下来。尽管汉诺威有大众汽车厂,也只能作为他的一个跳板。汉堡可以给“空壳人”们提供一个更为有力的能源基地,那样机会可能就会来临。不管怎么说,北方应该算他们的故土……
“我得走了,”说着把耳机还给了安德烈斯,“怎么了?”
“可能是俄国人,想撬出你的下落。”
“不要紧。别担心齐切林了。他认为他不在那儿。”
“可是你的欧洲人说——”
“他?我不知道该相信他多少。记住,我确实听见他在火车上和马维谈话。现在他在北豪森,和齐切林的女人在一起。我是要问:你相信他吗?”
“可是如果马维目前在追踪他,就说明他可能是有些价值的。”
“如果真有价值,我们就会再见到他。”
恩赞抓起装备包,吞下两粒柏飞丁,准备上路。他给安德烈斯详细交待了一两件明天的事情,然后从长长的盐质石坡爬到外面。
到了外面,他吸了一口哈茨山四季青翠的空气。在古老的村子里,这个时候已经是迟暮,该挤奶了。第一颗星星出来了,奥卡努迈西,喝甜奶的小家伙……
不过这颗星星可能是另外一颗,靠北的一颗。他找不到安慰。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可以选择,如果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必须生活在非洲西南部那个试图毁灭我们的天使怀抱里……那么:我们是被弃了,还是被选中留待更可怕的命运?
恩赞必须在日光之矛再次刺向地球时到达汉堡。火车上的安全很成问题,好在哨兵们认识他。长长的火车日夜不停地从中心工厂开出,运送A4部件。西到美国人那里,北到英国人那里……随着占领区的新地图进入使用,很快还会东到俄国人那里……北豪森要归俄国人管辖,我们到时候应该有所行动……这会不会从齐切林身上给他创造一个机会?恩赞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他们应该能合得来的。恩赞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他们血肉相通。
他的坐骨神经这时候跳动起来。坐得太多了。他独自一瘸一拐地走着,头仍是低下的,就像走在厄德士温洞穴的间隙里——谁知道在这儿把头昂得高高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恩赞走在通向铁路高架桥的公路上。桥身在渐渐增强的星光中高大而灰白。他向北而去……
黎明前。下方一百英尺的地方飘着一片暗淡的云,一直向西延伸,看不到尽头。斯洛索普和实习女巫盖丽·特里平站在布罗肯峰顶,等待着日出。这里是德国邪恶的聚集之地,在中心工厂北偏西北二十英里处。虽然五朔节前夜已经来而复去,这嬉闹的一对儿几乎迟到了一个月,但今年这个黑色安息日的残余物仍留在这里:“战争”牌啤酒的空瓶子、蕾丝内衣、用完的步枪子弹夹、破红缎子做的纳粹万字旗、文身针、一片片蓝墨水——“那玩意到底是干吗用的呀?”斯洛索普问。
“当然是接受魔鬼之吻的啦。”盖丽依偎在他的腋窝处,那样子无疑等于说“哦你这个傻瓜”。斯洛索普因为不懂这个,感到自己有些讨厌、乏味。可是接下去他更发现自己对女巫们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他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位货真价实的“塞勒姆女巫”,还最后一批进了受集体绞刑的人群——其中还有好几个本是斯洛索普家的人,只是经历了几百年的婚嫁变化,已经不在家谱上了。那位女巫叫艾米·斯普如,是家族的叛徒,二十三岁成为反律法教徒,在伯克夏乡间疯跑,偷小孩,天黑时把人家的牛骑走,在斯瑙德山上献鸡祭祀——比疯子秀·敦罕还要早两百年。可以想象,那些鸡可是受了罪了。不知为什么,那些牛和孩子却总是安然无恙。艾米·斯普如和蹦蹦跳跳的小桃乐茜的敌人一样,不是坏女巫。
她走向罗得岛,寻求一些庇护,
本想中途时在塞勒姆停住,
但他们不喜欢她的做派和笑脸,
于是她没看到纳拉甘塞特海湾……
他们以女巫罪抓了她,判了死刑。她是斯洛索普家族的又一个疯子亲戚。后人不得已要出声叫她的名字,也都是耸着肩膀。不过她年代久远,已算不上什么家族的耻辱了。更多的倒是好奇。斯洛索普长大后也对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在30年代,女巫们自然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她们被描述成会叫你小宝贝的丑老婆子,但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群体。那些电影并没有给他提供足够的知识来理解这种条顿式女巫。比如,德国女巫每只脚六根脚趾,阴户上完全没有毛。这倒多少有些像以前纳粹发射塔楼梯处壁画上的女巫,而那些东西就在这座布罗肯峰上。但是谁又会在政府部门的壁画上寻找那些不负责任的幻想呢?对不对?而盖丽认为,没毛的阴户源于冯·贝若斯画的女人。“嗬,你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剃掉。”斯洛索普咯咯笑着说,“哈!哈!某些女巫啊!”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这也是他们这么早就醒来的原因。他们肩并肩,手拉手,静静地看着太阳开始照亮地平线。“看好了,”盖丽小声道,“在那边。”
太阳照到他们的背上,几乎是平平照过来的。阳光开始在珍珠白的云堤上蔓延开来: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表,长达数英里,过了克劳斯托尔—泽尔特菲尔德,过了西森和高斯拉尔,过了莱纳河的位置,向威悉河方向拉长……“我的天哪,”斯洛索普有点紧张,“是幽灵!”在伯克夏的格雷劳克山也能看到这种现象。在这个地区人们称之为“布罗肯幽灵”。
神的影子。斯洛索普抬起一条胳膊。手指大如城,肱二头肌大如省——他当然是抬起了一条胳膊。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表现吗?他把胳膊伸向东面去抓格丁根,胳膊的影子便在身后画出一道道彩虹。这可不是普通的影子——三维的,铺展在德国的黎明上,没错,泰坦当初一定是住在这些山里,或者山体内……比例极度失调。再也不用在河上行船,再也不用看着地平线觉得没有尽头,再也不用怕输,不用长途跋涉……只剩下他们深长的影像,躯壳外罩着一层光晕,俯趴在云雾上,而人们就在那些云雾里来去……
盖丽像舞蹈演员一样直直地跷起一条腿,头低向同一边。斯洛索普向西抬起中指,手指直向前冲,每秒能罩住三英里的云层。盖丽抓斯洛索普的阳具。斯洛索普斜着身子去咬盖丽的乳头。他们硕大无比,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起舞。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用一条腿缠着他的一条腿。两个幽灵把周身边上的红色全部染成了靛青,大起大落,巨硕无朋。云层下面就像沉落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寂静而迷茫。
不过这种布罗肯幽影只限于黎明时分很短暂的时刻。很快影子就缩回到主人身边了。
“哎,那个齐切林有没有——”
“齐切林太忙了,顾不上来这儿。”
“哦,我就是什么懒汉之流。”
“你不一样。”
“噢——哦……他应该看看的。”
她不解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追究原因——她的牙齿停在下唇上,“为什么”里的第一个“W”音(塑料人的声音)愣是转着圈圈憋在了嘴里。问不问都一样。斯洛索普也不知道为什么。任何一心要询问他的人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昨晚他和盖丽误撞到旧矿山入口外黑人支队的一个岗哨。那些赫雷罗人一个劲儿问了他一小时问题。哦,只是随便走走,你们知道的,只是找点儿不寻常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人们感兴趣的东西”。当然很吸引人,我们总是对你们这些人做的事情感兴趣……盖丽在黑暗中窃笑。他们肯定认识她。他们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他后来提到过这事。她对齐切林和非洲人之间的事情也不清楚。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反正都带着强烈的感情。
“是仇恨,没错,”她说,“愚蠢啊愚蠢。战争结束了。这种恨不是政治仇恨或者别的什么狗屁,而是古老的纯个人仇恨。”
“恩赞?”
“这是我的看法。”
他们发现,布罗肯是由美国人和俄国人同时占领着的。这座山位于未来苏联占领区的边界。无线电发射台和一个旅馆的破砖烂墙从火光附近伸展开去。这里只有两三个排。最高的头领也就是没有正式任命的士官。军官们都在下面的巴特哈茨堡和哈尔伯施塔特,舒服的地方,或纵酒,或渔色。于是布罗肯山上当然就有了一种愤愤不平的气氛。尽管如此,那些小伙子们还是喜欢盖丽、容忍斯洛索普。最幸运的是他们好像都和军械署没有关系。
不过安全是暂时的。马维少校把哈茨咬了个遍,把几千只金丝雀弄得心脏病发作。他不停地捣弄着,嘴里在吼:饭桶英国笨蛋我不在乎用多少人马我要一个师听见了吗小子?那些金黄的鸟儿便一群群肚皮朝上从树上掉下来。他迟早能找到踪迹的。他疯了。斯洛索普也有点疯野,却不是这个样子——这样确实不正常,马维式迫害欲。有没有可能……对呀,斯洛索普自然而然地想到:马维是不是和苏黎世追踪他的那些开劳斯莱斯的人关系紧密?他们的关系可能深不可测。马维和通用电气称兄道弟,通用电气用的是摩根的钱,哈佛也有摩根的钱。他肯定也和莱尔·布兰德有着某种瓜葛……那些人是谁,啊?他们为什么想得到斯洛索普?现在他确信,茨维特那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那个友善的老教授格林普夫也只是在中心工厂等待着,只要斯洛索普出现就带他走。耶稣啊。要不是他天黑以后溜出来回到北豪森,来到盖丽的住处,他们肯定已经把他关起来了,或许还打了他,或许连命都没了。
下山返回前,他们想办法从哨兵们身上诈了六根香烟和一些军用物品。盖丽认识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金谷的一座农场,特别迷恋气球航行,名叫施诺普,正要飞到柏林去。
“可是我不想去柏林。”
“你想去没有马维的地方,宝贝。”
施诺普微笑着,急于找一个伴。他刚从附近的军人服务社回来,抱了一堆扁扁的白盒子:他想把这些商品运到柏林去。“没问题的,”他对斯洛索普说,“别担心。这条路线我已经飞过几百次了。没人理会一个气球的。”
他把斯洛索普带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块绿油油的坡地,中间有一个柳条吊篮,旁边有一堆浅蓝和深红相间的绸布。
“真正意义上的隐蔽逃亡。”斯洛索普喃喃道。一帮孩子从一座苹果园里跑出来,帮他们把装有粮食酒的锡桶搬到外面的吊篮里。下午的阳光把所有的影子投在山坡上。西风在吹。斯洛索普用芝宝打火机帮施诺普点燃了燃烧器,孩子们则把气球的褶皱弄平了。施诺普把火焰调大,直到朝两边喷开,带着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喷入巨大的绸袋。从间隙中可以看到孩子们。他们都变成了起伏不定的热浪。气球慢慢开始膨胀了。“记着我。”盖丽在燃烧器的轰鸣声里喊道。“会的,直到再见到你……”斯洛索普和施诺普一起爬进吊篮里。气球从地面升起了一点,借上了风力。他们开始动了。盖丽和孩子们围了一圈,抓着吊篮的上缘。气袋还没有完全升上去,但在加速,拖着他们拼命往山上跑,边跑边笑边欢呼。斯洛索普尽量让开,好让施诺普看到火焰是否正常进入气袋,篮子的绳子是否正常。最后,气袋直直向上一荡,到了太阳上方,袋内环流着闹哄哄的黄红热气。地面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松开了,挥着手道别。盖丽是最后一个放开的。她穿着白衣,头发梳到后面扎成辫子,柔软的面颊、嘴巴,认真的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盯着斯洛索普,直到最后放开双手。她跪在草地上,做了个飞吻。斯洛索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失去了控制,鼓满了爱情,像气球般迅速升起。他的脑子没有以前快了,在占领区尤其明显,所以好长时间才想起说“噢,别傻了”。这个地方是怎么啦?
他们飞起来,过了一片冷杉林。盖丽和孩子们渐渐变小,身影成了绿草坪上的一道道笔画。山丘退远,终而展平。不久,斯洛索普回头看了看,看到了整个北豪森:天主教堂、市议会厅、圣布莱修斯教堂……他发现了盖丽的无屋顶区……
施诺普碰碰他,用手指了指。过了一阵斯洛索普看清了,是一个车队。四辆草绿色汽车扬起一路灰尘,急急赶往那座农场。从表面特征判断,是“马维妈妈”。而斯洛索普现在却吊在这个大气球上。哦,好啦——
“我是个倒霉蛋。”过了一会儿斯洛索普大声道。他们找到了一条稳定的航线,目前方向朝东北。他们朝酒精火焰靠近了些,领子也竖了起来,背后的风和前面的火形成了一个夹角,肯定有五十度。“我应该早告诉你。你甚至不认识我。我们现在要飞到俄国人的占领区去。”
施诺普的头发被吹得乱如蓬草,上唇做了个德国式沉思造型:“没有小占领区,”他说,和盖丽常说的一样,“没有小占领区,只有占领区。”
不久之后,斯洛索普开始查看施诺普带着的盒子。有一打,每盒里装着一个厚厚的金黄色蛋奶饼,在柏林可以卖上天价。“哇,”斯洛索普叫道,“操蛋呀。我肯定出现幻觉了。”接着又说了一些这类讨好的、低级的、亲密的话语。
“你应该有一个军人服务社的卡。”销售广告。
“现在我连买蚂蚁护裆配给券的钱都没有。”斯洛索普直言不讳地答道。
“那,我把这个馅饼和你分了,”施诺普想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有些饿了。”
“哦,伙计,哦,伙计。”
你瞧,斯洛索普正在啃那块馅饼呢!他自我陶醉着,把手上的蛋奶羹舔掉。突然,他看到天空远处,就在北豪森那个方向,有一个有趣的黑色物体,只有一个点那么大。“啊——”
施诺普回头看了看:“我靠!”拿出一个铜望远镜,靠在吊篮边上,光闪闪的。“我靠,我靠——没有标志。”
“我觉得……”
空气是如此的蓝,你可以把它夹在两根指头中间,揉一揉,再放回去,仍然碧蓝如故。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他们眼看着那个黑点慢慢变成了一架生锈的旧侦察机。很快他们听见了飞机引擎声,咆哮着、噼啪响着。接着,在他们的注视下,飞机斜转弯,开始超过他们。
在他们和飞机间的风里,隐约传来了复仇女神的歌声:
有个名叫莫盖尔的小青年,
对纵摇波道放大器很喜欢。
可是短路了一回又一回,
使他的浑身长满疙瘩,
还把卧室烧坏了一半。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来不吃咪咪——
飞机在一两码远的地方嗡嗡飞过,肚皮都翻了起来。这是个魔鬼,马上要生孩子了。一个小小的检修孔后面,一张红脸在窥视,戴着皮帽子和风镜。“你这个英国笨蛋,”声音走远了,“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屁股还到脸上。”
斯洛索普拿起一块馅饼来。这在他的计划之外。“去你妈的。”他扔了出去。准极了,就在飞机慢慢离开的时候,砰一声,正好打在马维的脸上。耶。戴着手套的手刨着饼糊。少校伸出了粉红的舌头。蛋奶羹滴到风里,黄色的小滴画着弧线掉向地面。舱盖关上了,侦察机滑开去,慢慢翻了个滚,转身掉头回飞。施诺普和斯洛索普举起馅饼等待着。
“那个发动机没有盖子,”斯洛索普发现了,“我们就朝那儿打。”这时候他们看到了飞机背面。驾驶舱里挤满了喝啤酒喝得烂醉的美国人,唱着:
从前有个叫李特尔的伙计,
和导航发射器睡在一起。
结果弄得那东西萎缩无力,
掉下去落在了袜子里,
搞得他痛苦不已。
一百码,迅速靠近。施诺普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顺右舷方向指着远处。老天爷故意在他们前面安置了一大片斜起的白云,风把他们急速吹入云中:云在沸腾,活物般伸出触手,示意他们赶快……赶快……接着他们便进去了,进到了潮湿冰冷的危险暂缓期……
“他们会等着的。”
“不,”施诺普把耳朵做杯状,“他们把发动机关了。他们也在里面,跟着我们。”强做的寂静又持续了一两分钟,却又真切地听到:
从前有个人名叫施罗德,
鸡奸过舵叶发动机。
在他那根长棒棒的尖尖上,
很快长出了刺戳戳,
主动做起了加速工作。
施诺普拨弄着泛出蔷薇灰光晕的火焰,想尽可能让对方看不到自己,高度又不至于降得太低。他们在微弱的光线中飘浮着,失去了方向。地面上伸出的花岗岩山峰胡乱地击打着云层,想在里面找到他们的气球。飞机在某个地方以自己的方向和速度前进着,气球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二元判定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云压过来,令人窒息,馅饼表面上凝出大大的水滴。突然,沙哑的声音袅袅传来:
从前有个小伙叫德卡图,
和液氧发动机睡到一处。
他的蛋蛋和他的鸡鸡,
一下子就给硬邦邦冻住,
没一会儿肛门也同样凝固。
蒸汽的幕布飘散开来,美国人出现了。他们在十米之内安然滑行着,只比气球稍快一点。
“看好了!”施诺普大叫一声,把一块馅饼掷向露在外面的发动机。斯洛索普没打准,落在飞行员面前的挡风玻璃上,弄得整个玻璃上都沾满了饼糊。这时候施诺普对着发动机,动手扔起沙囊来。一个沙囊落在两个汽缸间卡住了。美国人受此突袭,慌忙伸手拿随身武器和手榴弹、机枪,反正就是军械署的人带的那些轻武器。不过他们滑过去了,雾汽又聚集过来。响了几声枪。
“糟糕,伙计。他们要是打中那个沙囊——”
“嘻。我感觉我们打中了启动磁电机的电源线。”云中间连续传来其中一个发动机无法启动的嘶嘶声。联动部分拼命地尖叫着。
“哦,他娘的!”闷闷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断续的呜呜声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没了声音。施诺普仰躺着,吧唧吧唧地吃着馅饼,一脸苦笑。他的货物扔出去了一半。斯洛索普心里有些歉疚。
“别这样,别这样。别烦心了。这挺像最早期的商业模式。我们返归古代了。不幸中的万幸。运输路途遥远,充满危险。货运中的损失很正常。你了解一点原始市场的。”
几分钟后,云开雾散,他们开始在阳光下静静飘飞。吊索上滴着水,气囊仍在潮湿的云朵影响下闪闪发亮。马维的飞机没有了踪影。施诺普调节好火焰。他们开始上升。
将近日落时,施诺普思维活跃起来。“你瞧。你可以看见影子的边缘。在这个高度,地球的影子以每小时六百五十英里的速度,也就是喷气式飞机的速度掠过德国。”那片云分散成一些小雾堤,颜色如煮熟的虾。气球飘荡着,下面是绿野连绵的乡间,在黄昏的催动下,渐渐转成黑色:一条小河如线,在落日下灼灼燃烧。又是一座没有屋顶的、结构复杂的小城。
夕阳看去是红黄两色,和气球一模一样。地平线上,柔和的球体向下方弯开去,像瓷盘上的一只桃子。“你越往南走,”施诺普接着道,“影子就飞动得越快,一直到你到达赤道:一小时一千英里。不可思议。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它的速度会超过声速——大约是在卡尔卡松尼那个纬度。”
风挟着他们向前飞,北偏东。“法国南部,”这时候斯洛索普想起来了,“对了。那是我超过声速的地方呀……”
占领区已到盛夏了:人们无声无息地待在断墙后面,蜷着身子在弹坑里熟睡,出去在下水道里掀起灰衬衣做爱,在田野间游荡做梦。梦见吃的,梦见隐身埋名,梦见另一种历史……
这里的沉默是一种撤回了声音的沉默,像大潮来临前碎浪撤回去一样:声音流走了,沿着声道的斜坡,聚集到另一个地方。酝酿声音的大浪。高大笨拙、黑白斑驳的奶牛们被套上犁头,因为占领区的德国马几乎已经绝迹了。它们面无表情,直接进入冬天布过雷的区域埋头苦耕。可怕的爆炸声响遍了整个农田,牛角、牛皮、牛肉雨一般四处洒落,伤痕累累的铃铛无声无息地躺在苜蓿里。马们可能懂得避开地雷,可是德国人把马匹都浪费光了,把马族都消耗尽了——他们把马赶到最恶劣的环境里,对付成堆的钢铁,冒着得风湿的高风险经过沼泽地,前不久又在前线毫无保护地对付冬日的严寒。少数的马可能在俄国人那儿找到了安全,因为俄国人仍旧爱马。你经常可以在夜里听到俄国人的声音。他们的营火映红了山毛榉丛后面大片的天空,笼在北方夏日的雾气中。那雾气几乎没有了水分,仅仅像一道刀刃削在营火上。十几把手风琴和六角手风琴同时演奏着,和弦很粗糙,还有一件管乐器在应和。那些歌曲里满是忧伤的“斯杜耶赫”和“兹尼”,女工作人员的声音尤其清晰。马嘶叫着在草丛中沙沙走动。那些男人和女人和善、机智、狂热。他们是留在占领区里的最快活的人。
齐切林在这些跳荡的肉体间进进出出,拼命地捡垃圾。他身上的金属比什么都多。他的大背头下藏了一块银板,右膝盖下软骨和骨头的细缝间有一片立体文身,里面都布上了金丝线。他总能感觉到膝盖里的造型。那是用手塑造的疼痛之玺,是他最为自豪的战斗勋章,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别人是看不见的。当时动了四个小时手术,在黑暗中。那是在东部前线,没有磺胺药,没有麻醉剂。他当然自豪了。
他是走路来到这里的,拖着那条金子般永久的瘸腿,从寒冷、草地和神秘中走来。他的公开身份是“TsAGI”,即“莫斯科中央空气动力和流体动力研究所”的情报员。他接到的命令里涉及到了技术情报。但他在占领区的真实使命却是私密的、紧迫的,而且不是为了人民利益。他的上司通过许多暗示使他明白了这一点。以齐切林的猜测,如果字斟句酌的话,这可能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要除掉恩赞,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尽管他们不直接说。他们和齐切林的分歧在于时间,或者说在于动机。齐切林的动机与政治无关。他正在德国的这一片真空里建立一个小国家,他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需要,就是消灭黑人支队,消灭具有神秘色彩的同父异母兄弟恩赞。但他弄不清,也不再想弄清其中的原因。他具有恐怖主义的血统:他的祖上有无数人扔过炸弹,或以刺杀为乐。与沃尔特·拉特瑙达成《拉帕洛条约》的那个齐切林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在他流亡和回国期间,一直有一个人在长期负责他的事情。此人是一个由孟什维克转变过来的布尔什维克,相信一个国家可以比他们所有人都存在得更为长久。其他某个人也可以坐上他桌旁的座位,就像他悄悄坐上了托洛茨基的座位一样。坐座位的人可以变化,而座位却不变……哦,好极了。那样的国家是有的。可是后来却有了齐切林式的另一种国家,一个和人一样的国家。里面的人死了,国家也就不存在了。他出于爱,也出于生理上的恐惧,无法摆脱那些死在车轮下的学生、那些被黑夜背叛的无眠的眼睛、那些在绝对权力的控制下疯狂地为死亡张开的怀抱。他嫉妒他们的孤独、他们特立独行的意志。为了这样做,他们甚至超越了军队的范围,常常得不到任何人的爱和支持。他自己在占领区建立了可靠的德国小姐网络。那是妥协的结果:他知道,这样做即便在情报资金很好的情况下,也算耽于享乐了些。但爱情的风险、依恋的风险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和他要做的事情比起来,这些风险又算微不足道、易于消受了。
在斯大林当政早期,齐切林驻守在七河地区边远的“熊角”。夏天,水渠在绿洲里渗出模糊的细格子图案。冬天,黏糊糊的玻璃茶杯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军士们玩“优选”,只出去尿尿,或者在街上拿着最新改装的摩新打受惊的狼。在这里,人们喝得烂醉,想念城市,玩吉尔吉斯马术,承受地球无止境的颤抖……因为地震,没有人修房子超过一层。整个小城就像西部电影里拓荒前的情景:一条黑糊糊的土街,两边排列着气势不凡的两层或三层假门面。
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为了给这些部落的人教会一个字母表。这个字母表完全由他们内部的语言、手势和触摸构成,阿拉伯字母都取代不了。齐切林的合作者是当地的扫盲中心,也就是莫斯科那边叫做“红色毡房”的连锁机构中的一个。吉尔吉斯人无论老少,从平原上到培训中心来,身上散发着马匹、酸奶和烟草的气味,进了门就盯住画着粉笔字的石板。那些生硬的拉丁符号连那个俄国干部也不怎么懂——她叫伽琳娜,穿着可以扔掉的军裤和灰白的哥萨克衬衫……还有她的朋友露芭,鬈发,表情温和……瓦斯拉夫·齐切林,政治探子……他们都是在这个非常陌生的异国代表NTA,即“新突厥字母表”的人——但大家都不这样看自己。
早上在食堂吃完饭,齐切林通常都要闲逛到那儿的红毡房里去,目的是顺便看望一下女老师伽琳娜。她触动了他内心的一两处与女性有关的什么构造……唔……他出来的时候,常常发现自己的天空中尽是片状闪电:狂风,怒视。可怕。大地在颤抖,几乎都要听见颤抖声了。这大概是世界末日了,却又是中亚地带一个普通的日子。天空般阔大的脉搏在一下下跳动。一堆堆的云飘向亚洲靠北极的方向,有些轮廓十分清晰,黑魆魆、参差不齐。飘过大片大片的青草和毛蕊花秆,在风里呈现出绿色与灰色,波浪般消失于远处。好大的风啊。可是他偏偏要站在街道上,在风里,紧紧抓住裤子,衣领的尖端啪啪抽打着胸膛。他诅咒军队、诅咒党、诅咒历史。凡是把他弄到这儿来的东西他都诅咒。他从来不喜欢这里的天空和平原,还有这些人和动物。即使在灵魂最阴暗的沼泽营地,他也不愿意回顾在列宁格勒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必然的死亡和战友们必然的死亡的情景,也不愿留下任何驻扎在七河的记忆。听过的音乐、夏日的旅游……黄昏时在草原上看到的马匹……统统不留下任何记忆。
也包括伽琳娜。伽琳娜甚至不能称之为标准的“记忆”。她的形象已经混同于字母表、混同于摩新的拆装了——是啊,就像记得用右手拆下枪栓时左手食指要按住扳机、记得整个一套纠缠不清的注意事项,三个流亡者伽琳娜、露芭、齐切林的部分相处过程也是如此,还要弄出些变化、弄出个辩证法来。整个过程结束了,这些变化和辩证法才会彻底结束。眼里没有这个形象了,也就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了。
她的眼睛躲在硬邦邦的阴影下,眼眶青青的,就像拳头特别准确地击打过那个位置。她的下巴很小,方方的,平伸出来,说话时会更多地露出下牙来……很少有笑容。脸上的骨头曲线很硬、很紧凑。周身笼罩着粉笔灰、肥皂和汗水的气味。露芭总是在她房子的边角里,在窗子旁。一只漂亮的鹰。伽琳娜训练过她,但只有露芭才会飞,才懂得从一里远的地方扑下去,爪击、流血。而她瘦削的主人却只能待在下面的教室里,困在词语里,一堆堆白色的、霜花图案般的单词。
云堆后面在轻微地搏动。齐切林沿着泥泞离开街道,走到培训中心。露芭瞅了他一眼。滑稽的中国清洁工楚胖朝他做了个像是磕头的动作,还挥了一下拖把。早到的一两个学生高深莫测地盯着他。流动的“本地”老师扎其普·特里兰本来扎在一堆浅色的测量图、黑色的经纬仪、鞋带、拖拉机垫片、插头、油腻腻的拉杆头、钢质图盒、7.62mm子弹、饼屑和饼块中,这时候抬起头来,想要一支烟,而齐切林已经把烟拿出口袋,给他递过来了。
他笑笑表示感谢。这样比较好。他对齐切林的用意没有把握,对他的友谊更没把握。扎其普·特里兰的父亲在1916年的起义中被杀。当时他想离开库洛帕特金的队伍,越过边界逃到中国。一天傍晚,在一条即将干涸的河边,大概应该是在世界靠北的0纬度顶端,包括他在内的大约一百个逃跑的吉尔吉斯人遭到屠杀。俄罗斯的定居者们出于警惕和恐慌,拿着铁锹、草耙、老步枪和一切能用的武器,包围并杀死了这些皮肤比他们黑的逃亡者。当时,这样的事在塞米列奇很平常,尽管那里离铁路非常远。那个可怕的夏天,他们像打野物一样猎杀回族人、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和东干人。每天记成绩。那是一场竞赛,出发点是好的,但却不只是简单的游戏。数以千计的当地人饮恨尘埃。他们的名字,乃至他们的编号,都永远消失了。肤色、穿衣方式都成了下狱、挨打甚至被杀的理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放过,因为德国和土耳其间谍的谣言传遍了这些平原,而彼得格勒则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地人的这次造反被怀疑是外国人所为,是一次国际阴谋,想开辟一条新战线。西方人的多疑和欧洲权力制衡的思维紧密相关。哈萨克、吉尔吉斯等东方地区怎么能造成这样的结果呢?难道这些民族不幸福吗?难道俄国统治五十年就没有发展吗?没有富强吗?
呶,现在,在莫斯科的现有体制下,扎其普·特里兰成了民族烈士的儿子。那个格鲁吉亚人掌握了俄国的大权,守旧而专制,声明要“对少数民族友好”。然而,尽管这位可爱的老暴君尽了全力,扎其普·特里兰却由于某种原因,仍然和以前一样“本地”,而这些俄国人每天则根据他不安分的程度来评判他。他那栗色的脸、长而细的眼睛、灰扑扑的靴子、他旅游的地方以及在“那地方”孤零零的皮帐篷里、在奥尔人中间、在野外的风里真正发生的事情——这些秘密他们都没有兴趣干预或触及。他们友好地给他发烟,给他建立书面档案,把他作为“受过教育的本地人”使用。他们允许他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已经是顶破天了……不过,露芭时不时还会看他一眼,眼神里隐含着猎鹰本色:腿带、天地、飞行……伽琳娜也会沉默,沉默里蕴含着言语……
她在这里变成了沉默的观察者。七河巨大的沉默还没有用字母表示出来,也许永远也不会。他们可能在任何时候进入某个房间、某颗心,把那些由扫盲工作人员带来的苏联式吵闹归还于粉笔或纸张。这种沉默是“新突厥字母表”无法填补、无法消除的。它们无边无际、震撼人心,像这“熊角”的天气一样,其规模适合于一个更大的地球,一个更宽广、离太阳更远的星球……在伽琳娜的孩提时代,那些风、那些城市里的雪、那些热浪从来没有这么浩大、这么冷酷无情。她只有到这儿,才能了解地震是什么感觉,才能学会如何等待沙尘暴过去。现在回到城市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常常梦到精致的城市纸板模型,城市规划者手里的那种,十分详细,但特别小,她用靴底一下就能踩住一大片——同时,她又是里面的一个住户,住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下半夜醒过来,眨着眼睛等到痛苦的白日降临,等着毁灭,等着打击从天而降。越等这种打击就越显得剑拔弩张。她说不出将要降临的到底是什么,却知道——说出来太可怕了!——却知道令她担惊受怕的那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这个中亚女巨人……
这些高高的、遮住星星的穆斯林天使们……“O, wie spurlos zerträte ein Engel den Trostmarkt”……他的非洲兄弟经常回到那里,西边那里,和他的诗歌书籍一起,用焦木般黝黑的条顿字母耕作、播种——他则在等待,一张接一张把书页抹脏——等待在大片大片的低地上,等待在当地的阳光里。这些阳光每年秋天来临时就会偏斜,贴靠在地球枯萎的表面上,像马戏团年迈的骑手,试图用那张人所共知的脸吸引注意,但每次从场子上老套地、完美地跑过时,都无法如愿以偿。
但是,作为扎其普·特里兰,他是不是偶尔(不是经常)会从纸糊过的教室对面,或者意外地从对着青翠幽深风景的窗前,看齐切林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不是:“你做的一切,他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你们死亡的命运”?还有:“你们是兄弟。或在一起,或分开,干吗要那么在乎?活着。在某一天死去,或光荣,或轻贱——但不要互相残杀……”每个普通的秋天,阳光都会免费带来同样的教诲,每次的希望都会减少一点。可是哥俩都听不进去。黑的这个肯定在德国的某个地方也发现了一个自己的“扎其普·特里兰”,一个孩子气的本地人,盯着他,要让他从第十哀歌中天使降临的梦里醒过来。在即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听见了天使翅膀的拍动,来到他自己的流放地,没有痕迹地踩踏过白人的市场……那张黑糊糊的脸面朝东方,在冬天的某座堤坝上,或纹理细腻的土色石墙上,警惕地观望着下面普鲁士和波兰的废墟,以及在那里等待的大片草地。齐切林朝西方的身体一侧则一月胜似一月地绷紧。风吹得越来越顺,看着历史和地缘政治把他们不可更改地带入冲突之中。收音机里的叫声越来越高。新修的水渠夜间在水电狂暴的触摸下战栗,爬过空荡荡的峡谷和隘口。白日的天空里布满了降落的伞盖,洁白如有钱人盖在天上的毡房。这会儿还在嬉戏,还比较别扭,但在每个分布开来的格局中,游戏的成分越来越少……
齐切林和他忠实的吉尔吉斯伙伴扎其普·特里兰骑马走在腹地一带的山脊上。齐切林的马就是他自己的写照——来自美国的阿帕卢萨马,名叫斯奈克。斯奈克原是一匹吃汇款的马。前年在沙特阿拉伯,每月由得克萨斯米德兰市一个可笑的(也可以说是“理性得可怕的”,如果你喜欢多疑症界人士的术语的话)石油商人寄一张支票,目的是离开美国的牧马巡回赛,因为那段时间野马米德奈特颠出了名,不断把那些年轻人随意抛到洒满阳光的篱笆内。而这位斯奈克虽没有米德奈特野性难驯,却更善于有条不紊地杀人。更糟的是,他叫人摸不透。你去骑他的时候,他可能表现得不在意,甚至温驯得像少女。可是接下来,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会长叹一声,就在叹气声将尽时突然着魔,把你的命要了。简单得很,只是挥一下蹄子,蛇一样缩一下头,你的小命就没了,时间和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说不清楚啊:他可以好几个月平安无事。迄今为止,他就放过了齐切林。不过他在扎其普·特里兰身上试过三次了。前两次是这个吉尔吉斯人运气好。第三次他居然没掉下来,骑了很长时间,最后这匹小马驹差不多算是被驯服了。齐切林每次上山来到斯奈克铃铛叮叮的马桩旁边时,不仅带着皮马具和一小块有疤痕的、垫马背用的小挂毯,还带着一种怀疑,一种令人无法释怀的可能性:上次,那个吉尔吉斯人并没有真正征服这匹马。这个斯奈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石油的动力特征和石油商的行事作风好奇怪好奇怪呀。斯奈克从到阿拉伯以来,一直到齐切林这里,看到过很多的变迁。齐切林可能是他的另一半:一路上经历过那么多盗马贼,走过那么艰难的行程,被政府没收过,向偏远地区逃亡过。此时,吉尔吉斯的野鸡们在马蹄声中惊散了。这些野鸡大如火鸡,笨拙地朝高处跑着,眼睛周围黑白相间,偶有血红色斑点。斯奈克正要进行最后一次历险。他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绿洲里烟雾摇曳的水烟筒,那些留着胡须的人,那些雕刻过的、含有珍珠层的、油漆了的马鞍子,羊皮捻成的马缰,女人们坐在后面,高兴得直哭,在欲望和暴风雨挟裹下沿着几乎看不出来的一道道小路,摸黑进入高加索的丘陵地带……只有身后延伸的足迹留在这些人迹罕至的草地上:影子变淡了,到野鸡群中歇息去了。两个骑手一心往前赶,渐渐有了劲头。森林夜晚的气味渐渐消失了。在外面尚不属于他们的阳光下等待着的是那个……那个……等待着他们的,是那种难以想象的生物,很高,在燃烧……
即使现在,即使在伽琳娜成年的梦里,还有长着翅膀的骑手向她走来。红色的人马,脱胎于她小时候看到的革命布告。她远远离开了碎屑、冰雪和破烂的街道,藏在这里的亚洲灰尘里,屁股朝天,等待着他的第一次触摸——触摸她的屁股……铁蹄、牙齿,呼啸的刚毛掠过她的脊梁……一座广场里的一个骑士塑像的铜身发出鸣响,她的脸紧紧压在地震过的土地上……
“他是个军人,”露芭指的是齐切林,“离家很远。”驻扎在荒凉的东方,不声不响、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很明显是被官方降罪了。这片地方无精打采的,但谣言的传播却与之成反比。在休息室里,下士们谈论着一个女人:一个很吸引人的苏维埃交际花,穿着白色小山羊皮背心,每天早晨都要给两条美腿剃毛,一直剃到大腿根里。跟马搞的凯瑟琳,高贵而出众的凯瑟琳又复活了。她的情人从部长一直到齐切林上尉之流,后者当然是她的真爱。新波特金们在北极漫游,就是为了寻找她。这些技术专家官员色狼们熟练地在苔原上搭起了居住区,完全是冰雪中城市的样子。就在同时,胆大包天的齐切林居然回到了首都,依偎在她乡下的别墅里。他们一起玩游戏:渔夫和鱼、恐怖分子和国家、探险者和绿浪世界的边缘等。等最后官方开始注意他们的时候,齐切林并没有遭到死罪,甚至免于流放——但是前途却大打折扣:正好走了那时候传染病人的道路,在中亚度过青春年华,或者去哥斯达黎加之类的地方当大使随员(其实呢,他倒希望有一天能去哥斯达黎加,从这座炼狱中解脱出去,投入缓慢的海浪、绿色的夜晚——他是多么思念海洋啊,又是多么梦想见到和自己一样乌黑水灵的眼睛啊——那是殖民地的眼睛,从开始生锈的石头阳台上向下面注视……)。
另外,还有一个谣言,说的是他和传奇人物温佩的关系。温佩是染共体属下东方药业有限公司的销售负责人。因为大家知道染共体驻外代表其实都是间谍,要向柏林一个叫NW7的机构汇报,所以关于齐切林的这个故事就叫人难以相信了。如果真是事实,齐切林就不会在这儿了——他如此喜欢在这些东部军镇里梦游,哪里还有可能保住性命?
当然,他可能认识温佩。他们的生命轨迹曾一度在时间和空间里靠得很近。温佩是个传统型的社交者,热情得略有些不健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是你在书架上和坚固的门廊上看到的那种:和善的眼睛,笔直的花岗岩般的鼻子,从不颤抖的嘴巴,决不会胡思乱想的下巴……黑西装,完美的皮带,银带扣,马皮鞋在沙皇门厅的天窗下和苏联的混凝土地上闪光,永远衣冠楚楚,常常不犯错误,对有机化学熟悉而兴趣火热——那是他的专业,甚至有人暗示,那是他的信仰。
“想想象棋吧,”早期在首都的时候,他想找一个俄国人喜欢的比喻,“一场豪华的棋赛。”如果听众能接受(他已经形成了销售商的条件反射,知道如何自动顺着人们最不讨厌的话题往下说),他还会继续讲解为什么每个分子可以拥有那么多可能性,各种结合的可能性。不同强度的键,从功能最广泛的碳分子,也就是王后,即“元素周期表里伟大的凯瑟琳”,到小小的氢分子,数量众多,单向移动,就像卒子……棋盘上残酷的厮杀在这场化学游戏中屈服于三维的舞蹈形象,“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是四维的。”然后标新立异地谈论输赢的意义……神经病——他的德国同事们这样嘀咕,然后找借口转移话题。可如果是齐切林,他会继续的。他愚蠢而浪漫,愿意听下去,甚至还会怂恿这个德国人说下去。
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呢?这件事在不公开、不流血的情况下发展着。很快,苏联的各级指挥机构出于19世纪家庭般的关心,开始采取简单的措施把他们俩分开。保守疗法。中亚。可是在那几周暧昧、模糊的情报活动中,在调查者们还没有弄清情况之前……又有什么样的底细叮叮当当地进了那个不明身份者黑糊糊的腰包里呢?从做销售人员开始,温佩的专业就集中在环化苯甲基等喹啉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罂粟碱及其多种变体。没错。温佩的办公室设在一家比较旧的旅馆里,是套房,套房内间摆满了样品。数量惊人的德国大麻。西方妖魔温佩把它们一小瓶一小瓶摆出来,弄得齐切林小弟满脸惊讶:“优迷康,2%的吗啡溶液……道伊啉(你看,我们这是把一种乙基附加到吗啡上)……霍络朋和尼尔朋,潘托朋和奥姆诺朋,都是作为可溶性氢氯化物的罂粟碱混合物……还有作为甘油磷酸的糖朋……这是优可达,是一种可待因,有两个氢分子、一个羟基、一个氯化氢分子”——边说边以自己的拳头为盐基,在周围的空气中比着手势——“游离在分子的不同部分。”在这些成药中,装饰和细节设计要占一半——“就像法国人做服装,nicht wahr(不是吗)?这儿一条带子,那儿一颗漂亮扣子,有助于卖掉差一些的款式……啊,这个?屈佛啉。”这是他珠宝串上的一个珠宝,“吗啡,还有咖啡因,还有可卡因,都在溶解状态,是戊酸盐。拔地麻根,是啊——根和根状茎:你可能有年长些的亲戚前几年吃过这东西,作为神经强壮剂……你可能会说加了点装饰品——把这些光溜溜的分子给修饰了一下。”
齐切林能说什么呢?他的心思究竟有没有在场?他是坐在阴暗的房间里,隔着墙听电梯缆绳噼啪咯吱作响,或看下面街道上很少引人注意的四轮马车咔哒咔哒走过,听马鞭子在黑旧的鹅卵石上方叭叭作响?抑或当时雪花扑打着窗户?在派他到中亚区的那些人眼里,多远才算是远呢?他只是在这些房间里来了一下就主动判了自己死刑……还是在目前情况下仍然有解释的余地?
“可是,一旦那种疼痛得到照管……那种简单的疼痛……超过了……低于感觉的零水准……我听说的……”他听说的。这不是最微妙的切入点,而温佩对现有每一位典型的局面开创者又都了如指掌。有些军人一味迟钝,另一些又胆大妄为,从来没有什么“克制”的问题。这种精神失常是有利的,他们不仅让马成为大炮的敌人,他们还会亲自瞄准发炮。很壮观,但不是真正的战争。等着东方战线出现吧。齐切林第一次行动,就奠定了自杀狂的盛名。芬兰和黑海之间的那些作战指挥官们慢慢对他有了一种彬彬有礼的嫌恶。有人严肃地怀疑他对军人风范根本就没感觉。他们抓了他,然后又丢了;伤了他,全当他在战斗中死了。可他却继续前进着,不假思索,如狂乱的雪人走在冬日的沼泽——见了风不躲不闪,见了他们“帕拉贝勒木子弹”的瓶颈外壳和要命的尖头也不及时应变,愣是不怕被打趴下。他和列宁一样,喜欢拿破仑的“先参战,后观战”。至于勇往直前嘛,哦,那个染共体职员的旅馆房间就算他早期的一个排练处喽。齐切林有办法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暗藏的破坏分子、反革命的残渣余孽。他并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很自然的。他是一颗巨大的超级分子,任何时候都有很多可供结合的键,而其他人就在来去不定的事物中……在千变万化的事物中……以任何方式……与他结合。发生这种变化的齐切林,他的药物特性及其过一段时间才能显出的副作用便无法提前测定了。“红色毡包”的中国杂役楚胖对此略知一二,齐切林来这里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齐切林被拖把绊倒了——不是为了转移注意,而是为了庆祝相识。楚胖自己也有一两个多余的键。他是上个世纪英国成功执行其贸易政策的活纪念碑。这种经典的强卖政策即便在今天也颇负盛名,主要原因是他们在执行政策时表现得冷酷而简单:他们把鸦片从印度带往中国——您好,方,这是鸦片,鸦片,这是方——啊,那我就吃吧!——不,呵呵,你抽,抽,明白?很快,方就不断地回来买。这样就创造了雷打不动的市场需求,搞得中国禁烟,然后将中国诱入两三场灾难性的战争,借此保护你们的商人卖鸦片的权利。你们一直宣称,这些战争是神圣的。你们赢了,中国输了。好极了。楚胖就是这一切的纪念碑,目前游客们结队来这里看他,常常看的是他“瘾发”的时候……“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这是典型的烟瘾综合征”……他们都站在那里,觑着他做梦般的面色。那些男人很专注,留着络腮胡子,手里拿着珍珠灰晨帽;女人们则提起裙子,躲避旧木地板上那些滚滚蠕动的、可怕的亚洲微生物。与此同时,他们的负责人用金属指示棒点着大家感兴趣的东西。金属棒很细,竟然比无刃细剑还要细。他挥得很快,眼睛都跟不上——“你们会注意到,他的‘需求’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下依然毫无改变。身体上任何的疾病、吃喝上任何的匮乏都对它没有丝毫影响……”所有温和的眼睛、浅薄的眼睛都跟金属棒走着,温雅得如同郊区房间里的钢琴奏出的和弦……这种雷打不动的“需求”使这里凝滞的空气大放光明:这是价值连城的金锭,可以从中铸出沙弗林,再刻上高官的头像发行出去,以示其不同凡响。能看到这样的光明,这一趟来得值了,不枉他们在冰封雪冻的草原上坐了那么久的雪橇——封闭式的雪橇,很大,大得像渡船,整个用维多利亚式风格装饰得花里胡哨。里面有适合不同等级游客的甲板和分层,有舒适的酒吧间,有贮藏充足的厨房,有一位女人们青睐的小伙子马勒德托医生;有一份十分讲究的菜谱,从脑髓蛋白乳酪千层饼到维苏威惊喜餐,应有尽有;有几处休息室,里面配有充足的实体幻灯机和幻灯片库;有磨成深红色的橡木马桶,手工雕镂成美人鱼的脸和良苕叶,还有下午花园里的情景,可以使坐马桶的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想起家。雪橇内部的火热和飞驰而过的晶莹冰雪形成了可怕的对照。从瞭望甲板上也可以看到那些冰雪,白茫茫的雪景和连绵的亚洲雪野从眼前飞过,上面是金属般的天空,不过那种金属远远没有我们要来看的这东西值钱……
楚胖也在观察他们:他们进来,盯着他,然后离开。他们如梦中的影子。他们使他觉得有意思。他们属于鸦片,他们决不会为别的东西到这里来。其实,他是尽量不吸印度大麻的,除非有人送来让他吸。土耳其斯坦的那种块状树脂迷幻物适合俄罗斯、吉尔吉斯和其他野蛮人的口味,而楚胖每次只会流罂粟泪。那种幻境倒是要好一些,其中的形状不是很规则,也不会随意将所有的东西,包括空气、天空,都变成波斯地毯。但楚胖喜欢紧张的场面、旅行和喜剧。齐切林这个矮壮的莫斯科特使也和他所好相同。任何人发现这一点,都会惊得跌倒在楚胖的拖把上,弄得地板上肥皂泡咝咝直冒,把水桶撞得嗵嗵直响。惊喜!
不久这两个可怜的罪人就偷偷跑到城边去相会了。当地人都这么传。楚胖羸弱枯黄的身体上松垮跨地裹着破衣烂衫。他从衣衫的隐蔽处拿出一块黑糊糊的东西,看上去很恶心,味道也极难闻,包在一张破纸里,那纸还是从去年八月七日的《哈萨克劳动者》上撕下来的。齐切林拿着烟枪,因为他是从西方来的,专门负责烟枪的工艺。那烟枪小小的,焦黑难看,用不列颠合金铸成,上面是红黄二色的仿制图案。那还是在布哈拉的麻风区花了一把戈比买的。没错。当时就已经用得很好用了。胆大包天的齐切林上尉。两个鸦片狂蹲在一小段残墙后面。墙倾斜着,是上次地震的遗迹。偶尔有人骑马路过,有些人看见了他们,有些没有,但都一言不发。头上繁星满天。远远望去,草地在脚下伸展,草浪在风中缓行,犹如酣眠。风很温和,吹送着白日最后的烟缕,还有牛羊、茉莉花、死水和落尘的味道……齐切林根本不会记得这样的风,正如他现在记不起这种未经加工的混合之物——那里面有四十种生物碱,其中的分子都是经过切割、刻面、磨光和托衬的。推销商温佩曾给他一个一个看过,还讲了每一个分子的历史……
“奥尼啉,还有甲基奥尼啉。拉兹洛·雅夫前年在美国化学学会杂志上报告的变体。雅夫又被借出去了,这次是作为化学家借给美国人的。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项目,专门研究吗啡分子及其开发潜力。这是一项十年计划,但特别叫人奇怪的是,这个计划竟和杜邦‘伟大的合成化学家’卡罗瑟斯对大分子所进行的出色研究不谋而合。有关联?当然有关联了。但我们不谈那个。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每天都要合成新分子,其中大部分都使用吗啡分子碎块。杜邦目前的工作是把酰胺这样的族群分子串成长链。两个项目似乎是互相补充的,对吗?美国人的毛病是喜欢重复模式,但和我们大概算是最基础的研究结合,就可以寻找一种药物,既能止住剧痛,又不会产生依赖性。
“结果并不令人鼓舞。我们似乎面对着一种大自然中与生俱来的困境,很像海森堡所描述的情景。止痛和成瘾几乎是完全并行的。止痛越多,我们就越需要止痛。似乎没有办法把两个属性分离开来,就像粒子物理学家要确定粒子的位置,就不得不放弃粒子速率的确定性一样——”
“这些我也很清楚。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亲爱的上尉。为什么?”
“钱,温佩。在这种没有希望的研究上花钱,等于把钱往厕所里扔——”
说着在他扣紧的肩章上拍了一下,男人之间的那种。脸上露出中年人的那种微笑,十足的Weltschmerz(玩世不恭)。“平衡,齐切林。”推销商低声道,“这是优先权的平衡问题。搞研究的人非常廉价,甚至染共体的人都可以有梦想,都可以有希望之外的希望……你想想,发现这样一种药意味着什么?——合理解除疼痛。不需要额外付出成瘾的代价。剩余价值——马克思和恩格斯当然是有些道理的,”他宽慰着这位客户,“可以解释这一点。像‘成瘾’这样的需求,与真正的疼痛无关,与真正的市场需要无关,与生产和劳动也都无关……我们需要减少这些未知数,而不是增加。我们知道如何生产真正的疼痛。通过战争,这很明显……还有工厂里的机器、工业事故、造得不安全的汽车、食物里和水里的毒素,甚至空气里的毒素——这些数字都直接与经济相关联。我们了解这些,也能够控制它们。可是‘瘾’呢?我们对它知道多少?云隔雾罩。甚至没有任何两个专家对这个词的定义达成一致。‘强制性’?谁又没有受到强制呢?‘忍耐性’?‘独立性’?这些词又是何意?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数以千计的、模糊的学术理论。理性的经济是不能靠心血来潮的。我们无法计划……”
齐切林的右膝开始悸痛,这是什么征兆?疼痛和金子之间如何直接转换?
“你们真的这么恶毒,还是仅仅在演戏?你们真的在拿疼痛做生意?”
“医生也做疼痛的生意,谁也没想过要批评他们高尚的事业。不过如果那些同仁们一伸手去开医疗箱的锁扣,你们就会尖叫着跑开。你看——我们中间上瘾的人并不多。医学圈子里这种人却到处都是。我们推销人员相信的是真正的疼痛、真正的解救——我们是服务于那一理想的骑士。这个理想必须是完全真实的,为了市场服务的。否则我的老板——我们的化学卡特尔根本就是国家结构的典范——就会迷失在幻觉和梦境里,有一天还会消失在混沌中。你自个儿的老板也一样。”
“我的‘老板’是苏联政府。”
“是吗?”温佩确实说过“就是……典范”的话,而不是“将是……典范”。
“是吗?”温佩确实说的是“目前的模式”,而非“未来的模式”。能谈这么深真是出人预料——如果以上的谈话真实的话。他们的信仰和许多方面都有悬殊。不过温佩要愤世嫉俗得多,所以往往会在尚未产生反感之前抖露出更多的实情。他对齐切林的红军经济学大概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他们分手时确实是温和的。希特勒担任总理后不久,温佩就受命去了美国(纽约“纽化公司”)。根据驻地的传闻,齐切林和他的联系从此中止了,永远地。
不过这些只是谣传。他们的这段历史不可信。有不少矛盾的地方,足以让齐切林之外的人在中亚琢磨一个冬天。而齐切林本人,哦,这个,就更是处在特殊的位置了。不是吗。你要想打发这里的冬天,得靠绞尽脑汁地怀疑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是因为恩赞,肯定是该死的恩赞。齐切林到过“红色档案”,看过那些记录,看过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上将的那些日记和日志。那是一次划时代的却又要命的航行,其档案在二十年后依然分类保存着。现在他知道了。可是,如果这些东西都在档案里,那“他们”也知道了。在任何历史阶段,搞女人、吸德国毒品被发配到东部都是罪有应得。可是,只有在报复的理念中加入了但丁的色彩,才符合“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战争时期嘛,以牙还牙是不错的办法,但战争之间的和平时期却需要平衡、需要比较体面的法制,甚至需要退让一点,装出慈悲的样子。这样做比大量杀人要复杂、困难,而且收效差。但是和平时期的有些筹划齐切林是看不到的,那些筹划的规模可能宏大如欧洲,甚至可能宏大如全世界,别人是不能介入的……
情况好像是这样的:1904年12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上将率领一支拥有四十二艘战舰的舰队,开进了非洲西南部的吕德里茨港。当时俄日战争正吃紧。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准备取道往太平洋,援救另一支俄国舰队,该舰队已被日军围困在亚瑟港好几个月了。他们出了波罗的海,绕过欧洲和非洲,横穿整个印度洋,最后沿亚洲沿海向北行进。这次航行历时七个月,航程一万八千海里,其壮观程度在航海史上首屈一指。他们在初夏的一个白天到达日本和朝鲜之间的海面,不料一个叫东乡的日本海军上将已经张网以待,从对马岛后面杀了出来,天黑之前就要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命。只有四艘俄舰逃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剩下的全部被狡猾的日本鬼子击沉。
齐切林的父亲在上将的指挥舰“苏瓦洛夫”上做炮手。舰队在吕德里茨休整了一个星期,补充燃煤。暴风雨横扫着这个船满为患的小港口。“苏瓦洛夫”不停地撞到运煤船,船舷上裂开了许多口子,船上十二连发的钢炮也损坏颇多。狂风怒吹,黏湿的煤灰打着旋儿,不论是人还是钢铁,一碰就黏。水手们日夜苦干,夜间甲板上架起探照灯,刺得眼睛看不清东西,拖煤袋子的、铲煤的,汗水不断,咳声不断,怨声不断。有些人精神失常了,有几个还差点自杀。齐切林的父亲干了两天就躲了起来,一直等到事情结束。他碰到一个赫雷罗女郎,丈夫在反抗德国人的暴动中死了。没上岸之前,他根本没有策划过这等好事,连想都没想过。他对非洲一无所知,而且圣彼得堡的家里还有妻子和一个几乎还不会翻身的孩子。当时,他出门最远也不过喀琅施塔得。他只是想偷偷闲,躲开大家,躲开那忙碌的场面……躲开黑白交织的煤块和弧光灯说出的话语……他只想躲开那些颜色,躲开那种幻觉——那种幻觉很熟悉,向他发出警示: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要看我的表现所以我不能做错任何事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日本人的炮弹呼啸着向他飞来,而他在雾气中根本看不见他们的战舰——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些慢慢烧焦的脸、那些化作焦炭的人,感觉上这些人自己以前都是认识的。他们变成了古老的焦炭,烧得通红,在加布洛科夫蜡烛刺耳的噼啪声里,每一块都显得晶莹透亮,每一层都照得纤毫毕现……这是阴谋啊,碳元素的阴谋,只不过他没有用过“碳”这个词。这其中包含着一种能量,叫人感觉毫无意义,却又泛滥成灾……可以嗅到其中的死亡气息。他躲开了这种能量。他等纠察长转身点烟的时候走了——他们都太黑了,黑得很虚假,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来到岸上,见到了那个不苟言笑的赫雷罗女郎身上真正的黑色,就像长久囚禁的人见到了生命的气息。于是,在那个萧索凄惨的小镇边上,在铁路旁一间用小树枝、包装箱、芦苇和泥巴筑造的独屋里,他们待到了一起。风吹着雨幕。火车在鸣笛、喷气。两个人待在床上,喝卡荔酒。“卡荔”在赫雷罗语里是“死亡之酒”的意思,用土豆、豌豆和白糖酿造。快到圣诞节了,他送给她一块奖章,那还是他很久以前在波罗的海上进行炮击演习时获得的。分手时,他们学会了彼此的名字和对方语言里的几个单词——害怕、高兴、睡觉、爱……那是一种新语言的萌芽,一种混合语,全世界恐怕就他俩会说这种语言。
可是他又回去了。他的未来在波罗的海舰队,这一点他和那个姑娘都毫无疑义。暴风雨在肆虐,整个海面雾气弥漫。齐切林乘船而去,重又关入“苏瓦洛夫”吃水线之下一间黑暗浊臭的舱室里,喝着伏特加庆祝圣诞,大谈自己的美好时光:在干燥的草原边上,在一个没有颠簸的地方,包围着阴茎的是一个温暖、善意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的手。在他的故事里,她变成了一个放荡的本地女人。这是最古老的水手故事。讲这个故事时他不再是齐切林,而是一群人,挤在他周围,长着同一张脸,都是失踪者,但并非都是倒霉蛋。那个姑娘可能站在某个海角,看着那些灰色的铁甲战舰一艘接一艘消失在南大西洋的迷雾里。不过,就算你这时候想来几句《蝴蝶夫人》,那姑娘也很可能不买账。说不定她正在外面拉客,或者在床上睡觉呢。她的日子不会好过,齐切林给她留了个孩子。5月27日傍晚,这位炮手在对马岛的悬崖和碧树的注视下沉入海底。几个月后孩子出世了。
德国人在温得和克的中心档案里记录了出生的孩子和孩子父亲的名字——他和所有的水手一样,把名字给她写了下来,也给她口头读了。孩子出生后不久,他们给母子二人发放了通行证,让他们回到她自己部落所在的村子里。殖民政府为了了解刀下亡魂的数字,做过人口普查,当时那些游牧人刚刚把恩赞送回那个村子。根据普查结果,他妈妈已经过世,但名字记录在案。柏林的档案里,还有恩赞进入德国的签证,日期是1926年12月。同时在档的还有后来他加入德国国籍的申请。
齐切林为了收集这些文件没少跑腿。开始的时候,只能根据海军部文件里的一两个词着手。不过,当时是穿小山羊皮内衣的费奥德若夫娜·亚历山大列夫娜时代,齐切林得手的机会比现在大多了。当时,《拉帕洛条约》还在施行,通往柏林的路线多如牛毛。那份荒唐的文件哪……齐切林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和他同姓的这个人在拉帕洛与那个被刺杀的犹太人精心上演了一出戏,其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瓦斯拉夫·齐切林知道恩赞的存在……东部那边的军营生活宛如醒脑药,使他把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过……这每每令他极为沮丧。
唉,这种不能自拔的沮丧就是他毁灭的根源呀。他把有关恩赞的文件组合在一起,甚至还查了苏联方面有关当时魏斯曼中尉及其在西南非活动情况的情报。这份组合文件被一个热情的阿帕拉契科复制了一份,塞到齐切林的档案里。据透露,没过一两个月,又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取消了派齐切林前往巴库的命令,于是齐切林心情抑郁地参加了“全苏联新突厥字母表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而且马上被安排在°1委员会。
°1好像是“G”的一种,小舌爆破浊音。这个字母和正常“G”字母的区别齐切林始终没闹清楚。后来才发现,凡与这些荒唐的字母有关的职位都是留给他这种混混的。列宁格勒著名的恋鼻癖沙茨科也在这里。他常常拿着一块黑色的缎帕子到党代会去,嘿,好几次情不自禁,竟伸手去抚摸那些高官的鼻子。他被发配到θ委员会,但他老是记不住那个θ在“新突厥字母表”里是?,而不是俄语的F,所以常常耽误工作进度,每学期都会搞出一些混乱。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方设法委员会调,“其实呢,”他斜欠着子靠近来,呼吸加重,“就是调到光光的N,或者M都行……”性情鲁莽、喜怒无常、喜欢捉弄人的拉德尼契尼搞了一个委员会,是中元音,就是“呃”的自然态。他利用该委员会发起一个超级疯狂的项目,准备把中亚地区所有的元音都换掉——干吗要停在元音上呢?为什么不能大胆加上一两个辅音呢?不是有这些中元音吗……他这样干一点都不奇怪。他以前就喜欢表现,喜欢虚张声势,搞过一个很有创意但注定会失败的计划:用一块葡萄软馅饼砸斯大林的脸。不过他在这件事中的角色只够发配到巴库,还不至于更惨。
毫无疑问,齐切林身不由己地加入了这帮不可救药的人。不久之后,只要没有执行拉德尼契尼的计划潜入油田,把其中一个井架伪装成巨大的阴茎,他们就会潜藏到巴库的阿拉伯聚居区,和“声门K”委员会(普通的K用Q代表,而C则发一种“吃”音)出了名的乌克兰瘾君子巴格诺果尔科夫一起,等待某个卖印度大麻的人,或者躲避沙茨科他们摸鼻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关在莫斯科的某个疯人院里,这个全体委员会不过是个幻觉。这里的人好像脑子都不对劲。
最叫他痛苦的是,他不知怎么锳了浑水,和一个叫伊戈尔·布洛巴健的人搞起权力之争来。布洛巴健就职于声名卓越的G委员会,是党代表。他丧心病狂地要把齐切林委员会里的°1偷走,先用外来词作过渡,然后把它们变成G。烈日晒进餐厅里,酷热难当,两个人面前摆着布丁盘子,相对冷笑着。
为了“速记法”一词里该用什么样的“g”,还发生了危机。这里的人对这个词有太多的感情纠葛。一天早晨,齐切林发现自己会议室里所有的铅笔神秘失踪。出于报复,他和拉德尼契尼第二天晚上拿着钢锯、凿子和电筒,溜进布洛巴健的会议室,把他打字机上的字母改造了一番。早晨的时候就热闹了。布洛巴健尖声长啸着跑来跑去。齐切林当时在会议室。刚刚宣布开会,就听“咔嚓”连声,二十多位语言学家和领导的屁股稀里哗啦都跌在了地上。大家闹哄哄的,整整有两分钟时间。齐切林坐在地上,看到桌子周围全是锯断了的椅子腿,用蜡粘在椅子上的,还上了漆。专业呀,专业。难道拉德尼契尼是两面派?不能再闹着玩了。齐切林得单独出马了。下半夜时,他振奋精神,借着灯笼的光亮苦干起来。这个时候操作键盘,往往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把《可兰经》第一章音译成试用的“突厥字母”,署名伊戈尔·布洛巴健,并设法在学习班里的阿拉伯人中传阅。
嘿嘿,这无疑是自找麻烦。那些阿拉伯人群情激愤,如火如荼地四处游说,要求用阿拉伯字母建构“新突厥字母表”。他们在走廊里和保守的西里尔字母派打架,还悄悄散布消息,说全体伊斯兰人要共同抵制一切拉丁字母。其实,谁也没有真心想要搞“西里尔新突厥字母表”。沙皇时代的遗患依然压在苏联身上。从目前来看,中亚地区所有的当地人对一切有俄罗斯特征的东西都强烈对抗,甚至波及到印刷体文字的外形上来。人们排斥阿拉伯字母表是因为缺少元音,而且发音和字母之间没有严格的一一对应。这样一来拉丁字母自然就留下来了。可是,阿拉伯人还是不依不饶。他们不停地提议要用改造过的书面体,以1923年由布哈拉市核准、在乌兹别克人中成功使用的那个体系作为重点依据,哈萨克口语里的硬腭元音和软腭元音可以使用变音符来处理。这其中有强烈的宗教情绪。使用非阿拉伯字母表就是有罪于真主——大多数突厥人毕竟是伊斯兰,而阿拉伯文是伊斯兰文字,是安拉在“盖尔德之夜”使用的文字,是写《可兰经》的文字——
是什么文字?齐切林知道自己伪造行为的后果吗?这是亵渎神灵,是有意挑起圣战呀。于是,布洛巴健在巴库肮脏的边缘地带遭到一群阿拉伯人的追逐。他们尖叫着,挥动弯刀,满脸恶笑。除了那些油塔上的岗哨,四面黑糊糊的,空无一人。各种各样的驼背、麻风病、青春期痴呆者突然从藏身的地方冒出来看热闹。他们懒洋洋地靠在炼油厂生锈的机器上,头上的夜空犹如棋盘上的格子,颜色也是最本色的那种。他们的住处有小屋子、有箱子、有洞穴。革命后,荷兰谢尔公司特使被遣请回国,英国和瑞典的工程师们也全部返回,这些地方就被扔下来没人管了。目前是巴库休整和紧缩开支的时期。那些诺贝尔们从这些油田里赚取的财富都做了诺贝尔奖金。新的油井打到别处去了,挪到了伏尔加河与乌拉尔山脉之间的地带。这里则可以对过去做一回顾,可以提炼近期以来的历史。那是从地球心灵的不同层级中抽取出来的,又黑又臭……
“布洛巴健,进来——快!”身后不远处,阿拉伯人在大吼、尖叫,很凶残。他们从密密麻麻的井架群中追过来,头上是橙红色的星星。
嘭。最后一个门闩拴定了。“哎——这是怎么回事?”
“来吧。你该上路了。”
“可是我不想——”
“你不想做下一个被杀的异教徒。太晚了,布洛巴健。我们走吧……”
他首先要了解如何选择折射率。他可以在完全透明和完全不透明之间任意选择。他激动地试来试去,新鲜感过后,选中了一种浅色的条纹搞玛瑙效果。
“挺适合你的,”他的向导们低声道,“好,赶快。”
“不。我要把齐切林造成的债还上。”
“来不及了。你现在和他的债没有任何关系了。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可是他——”
“他亵渎神灵。处理这件事,伊斯兰有自己的体制。天使、处罚、详细审问。别管他了。他另有归宿。”
分子结构也非常像字母表。在这里你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你可以看到分子结构委员会,和“新突厥字母表”全体会议的委员会十分相似。“你瞧:从未经加工的分子流里取出来,整形、清理、核准,和你当初从不合法的、容易消失的人类语言中整理出你们那些信件一样……这些是我们的信件、我们的话语:它们也可以被调整、打破、重组、重定义,也可以在全世界的环链间互相聚合,而这些环链在分子长久的沉默中又会时不时显现出来,像挂毯显露在外面的那部分。”
布洛巴健渐渐明白了,“新突厥字母表”只是某个进程的一个表现,而这个进程很古老,却又很有自我意识,这是他从不曾有机会想到的。过不了多久,如火如荼的G之争就会淡化成微不足道的童年记忆。化成不起眼的趣闻轶事。他已经超越了——当初,他是个酸劲十足的官僚,上嘴唇有明显的黑猩猩特征。现在却成了探险家,借着地底的流水,进行着自己的征途,丝毫不用担心何去何从。他甚至已经从心里抛开了在上面走过的好一段路程,还曾一度为瓦斯拉夫·齐切林感到有点遗憾,同时又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齐切林注定是看不到他布洛巴健看到的这一切了……就连这个,他现在也抛开了。
不过没有他,印刷事业照样进行。一排排桌子上,送稿工们在空中跟着弄脏的活字盘跑个不停。从第比利斯空运过来的专家们给当地的印刷工人办了个速成班,教他们用“新突厥字母表”排版。各个城市里,像撒马尔罕、比什凯克、维尔内依、塔什干,机印的海报满天飞。人行道上、墙上开始出现第一批印刷标语,这是中亚最早的操蛋标语,最早扬言要杀死警察局长的标语(有人还真杀了!这个字母表确实了不得啊!)。就这样,那些栉风沐雨的萨满巫师们长期掌握的法术开始为政治发挥作用了。夜里,扎其普·特里兰听见自己被私刑处死的父亲显灵了,拿着钢笔刷刷地练习写A、B之类的字母……
此时,齐切林和特里兰骑马而来,翻过山丘,来到一直在寻找的村子里。人们围成一圈,正在举行长达一天的宴庆。火焖燃着。人群中间围出了一小片空地,这么远就能听见两个年轻的声音在唱歌。
他们在唱阿吉提思,是一种二重唱。那个男孩和女孩站在全村人面前,做着滑稽表演,内容大概是“哎比方说你这个人有一两样怪毛病我还是有点喜欢你”。库布兹和冬不拉连弹带拨地伴奏着。说到妙处,人们便发出笑声。唱阿吉提思得十分小心:对唱者用的都是四行歌词,一、二、四行都要押韵,不过每一行的长度没有要求,只要气撑得住就行。即便这样,还是挺费心思。对唱会变成对骂。在有些村子里,两个对唱的人唱完一场阿吉提思之后,好多年都不说话。齐切林和特里兰骑马过去时,女孩正在笑话对方的马:那匹马有点——倒也没什么,就是块头有点过分……咳,就是太胖了,真的。真的太胖了。男孩听了不乐意,生气了。他快速地回敬了一段,说是要带着所有的朋友到她家了结她,连她家的人也一起了结。大家都发出唔唔声。没人笑。她面带笑容,很勉强,唱道:
你喝了很多的马奶子酒,
我听到有人说马奶子酒——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呀?
有人偷走了我哥的马奶子酒。
呵呵。她歌里提到的那个哥哥笑断了气。唱歌的男孩不高兴了。
“可能还要唱一阵呢。”特里兰下了马,活动着膝盖,“那边那个就是了。”
那边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埃钦,就是哈萨克人的吟游歌手。他手里端着一杯马奶子酒,坐在火边打盹。
“你敢肯定他会——”
“他会唱的。他骑马走过那一片地方。如果不唱就违背职业精神了。”
他们坐下来,主人给他们送来发过酵的马奶子酒,还有一小块羊羔肉、一小块饼、几个草莓……对唱的男孩和女孩还在打口水仗——恍然间,齐切林明白了:很快就会有人出现,把这些东西用新突厥字母记下来,而这些字母的形成自己是出了力的……不过这些东西也就会因此而消失了。
他时不时瞅一眼老埃钦,老埃钦却像是睡着了。其实,他是在给对唱的人发射指导信息呢。善意之举啊。大家都能感觉到,就像能感觉到火堆的热量一样。
渐渐地,一轮一轮地,歌里的对骂越来越温和,越来越风趣。本来可能出现在村子里的一场灾祸就这样变成了喜剧,变成了合作,像轻歌舞剧里的一对丑角。他们完全抛开了个人恩怨,一心为观众们逗乐子。对唱以女孩的唱词结束:
我听你说起过一场婚礼?
这里已经有了一场婚礼——
你看这一轮轮的对歌儿,
热热闹闹比得上任何婚礼……
你这个人有一两样怪毛病但我还是喜欢你……一时间宴庆气氛又活跃起来。醉汉吆喝着,女人交谈着,小孩子在屋里屋外蹒跚着,风也猛起来了。接下来吟游歌手弹起了冬不拉,周围又恢复了亚洲人的宁静。
“你要全部记下来吗?”特里兰问。
“用速记法。”齐切林答道,发“g”时带了声门音。
吟游诗人之歌
我从世界边缘来。
我从风的心脏来。
我看到过可怕的东西,
扎布尔也唱不出来。
我心里的恐怖锋利无比,
最坚硬的钢铁也能割开。
古老的故事里这样讲:
霍尔赫特从速勒该树上,
最早做库布兹,最早把歌唱。
据说在霍尔赫特以前的时光,
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土地上,
有地方有着吉尔吉斯之光。
那地方不知语言是什么样,
那里的眼睛像黑夜的烛光,
真主的面容也出现在那里,
在天空的面罩后躲藏——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
又在黑色沙漠巨石边躲藏。
如果这个地方没那么遥远,
如果人们会说话,有语言,
真主就会变成黄金的圣像,
变成画像出现在书本里面。
可这里只有吉尔吉斯之光,
人们对真主不闻也不见。
光的吼叫能把耳朵震聋,
光的闪亮能让眼睛失明。
沙漠的地面轰隆震动,
承受不了光的面容。
见了吉尔吉斯之光的人,
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告诉你吧,我就见过它,
那个地方比黑暗还古老,
安拉的威力也不能达到。
看看我,胡子白得像冰,
有拐杖扶持才能行走,
可是那种光竟使人年少。
现在我已经走不了远路,
因为又有个孩子在学走步。
我的歌儿像婴儿的咿呀,
在你们听来意思模糊。
吉尔吉斯之光夺去了我的视力,
我只能婴儿一样感觉世间万物。
那个地方在北边,骑马走六天,
穿过陡峭的峡谷,死气弥漫,
再越过沙漠,石子散乱,
来到山边,山顶惊恐打颤。
如果你能安全翻过大山,
就会来到黑色巨石的地点。
不过你要是不想重生,
那就守着老婆,守着帐篷,
守着热热的火堆,通红通红,
吉尔吉斯之光永远找不到你,
你的心会随年龄老去,
你的眼睛会闭上,长眠不醒。
“结了。”齐切林道,“同志,咱们骑马上路吧。”他们踏上了归路,身后的火堆消失了,弦乐声和村民们的狂欢声立刻被风吞没了。
马继续前行,来到那些峡谷边。在遥远的北方,一座白色的山顶在最后一缕夕照下闪烁,而这里已经是暮影重重了。
后来,齐切林找到了吉尔吉斯之光,但没有找到重生。他不是埃钦,永远不会有此愿望。他在黎明前找到了它,在那里待了十二个小时,仰面躺在沙漠上,身子下面一公里深处沉睡着一座比巴比伦还要大的史前城市,不见天日,已经矿化。那块巨石的影子顶部尖尖的,舞蹈般忽东忽西。特里兰陪护着他,急得像个孩子,又像个洋娃娃,两匹马的脖子上泡沫已经干了,饰带一般。不过将来有一天,他会淡忘掉这一切,就像淡忘那些山、淡忘那些被爱情抛弃的一片纯情的姑娘、淡忘那些早晨发生的地震和挟云而来的风,就像淡忘一场清洗运动、一场战争和身后那些成千上万的灵魂。
然而,在占领区,在夏日的占领区,火箭隐藏在那里,等待着时机。他也会被带到同一条路上去……
上个星期,斯洛索普在英军占领区的某个地方头脑发热地喝了动物园一个风景池里的水,生病了。这些日子,随便哪个柏林人都知道喝水之前要把水烧开。也有人烧开水来泡茶,比如泡郁金香球茎,但不好喝。有人传出消息,说球茎中间有剧毒。但是他们不为所动,继续喝。有一次,斯洛索普,就是不久之后人们称为“火箭人”的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可以警告人们小心郁金香球茎之类的东西,所以就尝试用美国人的方式教化他们。但事与愿违,他们令他绝望,把他笼罩在欧洲式痛苦的薄纱下:他拨开一层又一层飘摇不定的纱布,但总是还剩下一层,手伸不进去……
于是他来到夏日的树下,树叶正绿、花儿正开,但很多树被炸倒在地,或者炸成了细渣碎片——骑马道上,灰尘在阳光下飞扬,马儿们的幽魂还在和平时期的清晨里转弯呢。斯洛索普整晚没睡,口很渴,就趴在地上,吧唧吧唧喝起水来,就像以前骑马流浪的人在这儿的水洼里喝水……傻瓜。他上吐下泻、腹痛如绞,哪有工夫给谁讲什么郁金香球茎的事?他挣扎着爬到一个空地窖,又从一个坍塌的教堂处爬过街道,身体蜷成一团,好几天发烧打颤,硫酸般灼热的稀便从屁股里渗出来,和电影里那个恶棍般攥住他肠子的纳粹元首的拳头一起流了出去——ja(吔)!你要拉裤裆了,吔?斯洛索普觉得自己没指望回伯克夏了。妈妈呀妈妈!战争都结束了,我为什么回不了家?那颗金色星星的反光把南琳的下巴照得像毛茛,她在窗外傻笑着,一言不发……
可怕的日子。晚上,他在幻觉中看到劳斯莱斯、听到脚步声,都是来抓他的。外面街道上戴着头巾的女人们懒洋洋地挖着沟堑,要把堆在人行道上的那些黑色铁水管埋进去。她们整天说话,一班接一班,直到天黑。斯洛索普躺在地窖里的一个地方,太阳每天照半小时,然后就把小得可怜的暖坨坨照到其他地方去了——对不起,得走了,还有安排,不下雨的话明天见,呵呵……
有一次,斯洛索普醒来时,听到了一支美国工作队在街上行军的声音,喊口令的是一个黑人的声音——唷来,唷来,唷来,右转,噢来……有点德国民歌味,在“转”字上有点滑——斯洛索普可以想象出他规矩造作的步态,脚后跟狠踏,手臂一甩,头向左转。新兵训练时就是那样教的……他看到他在笑。一瞬间,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跑到街上,求他们带他回去,在美国请求政治避难。可是他太虚弱了。他肚子虚,心也虚。他躺在那里,听着行军的步伐和口令声渐渐消失,听着祖国的声音渐渐消失……有如那些英国新教祖先的灵魂,有如当年的难民,漂泊在记忆之外的路上,拥挤在“遗忘”列车的车顶上,背包和可怜的小袋子里塞满了没人读过的小册子:他们在寻找新的主子,他们彻底放弃了这里的“火箭人”。他用火热的头脑和火热的肛门(如果这两个部位可以简单分开,能与渐渐消失的口令相协调的话)之间的某个部位,细细地构想了一幅幻境:非洲人恩赞又找到了他——还给他指了一条活路。
他们好像是前一阵子又见面的。那是在柏林南面一个沼泽边上的芦苇丛旁。“火箭人”须发不整、满身臭汗,疲惫不堪、跌跌撞撞地向郊区走着,周围都是自己人:一层薄雾遮住了太阳,沼泽里发出腐臭味,比他身上的味道还难闻。过去的几天里他只睡过两三个小时。他和黑人支队巧遇了。当时他们正忙着挖火箭零件。一对对黑色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这些非洲人看上去像游击队:或穿着纳粹国防军或党卫军的旧军装,或穿着老百姓的破衣服,只有一个共同的徽章,是钢制的,染成红白蓝三色,随意戴在显眼的地方,如下:
这是根据德国军队1904年往非洲西南部镇压赫雷罗起义时所戴的徽章改制的——用来别在一种呢帽边缘一半处。斯洛索普考虑,对于占领区的赫雷罗人,这东西已经变得很深奥,也许还有点神秘。虽然他知道那些德语字母代表什么:“K”代表“清场结束”,“E”代表“燃料进舱”,“Z”代表“点火”,“V”代表“第一阶段”,“H”代表“主要阶段”,是A4控制车上发射开关的五个方位——他没有跟恩赞说明。
他们坐在山边吃面包香肠。城里来的孩子们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各个方向。有人搭起了一个军用帐篷,有人带来了一些小啤酒桶。一个临时凑起来的乐队在演奏《名歌手》选段,只有十几个铜管乐手,穿着磨旧的军服,金黄和红色相间,还有绶带。空中浓烟滚滚。远处喝酒的人在哄闹,时不时爆出笑声或唱起歌。这是火箭觅集节,是这个国家的新节日。不久之后人们就注意到冯·布劳恩的生日与春分很近。德国人曾经有一个风俗,开着花船走遍全城,模仿年轻力壮的春天和气息奄奄的冬天之间的搏斗,而现在这种热情则用来在林间空地或草坪上搭起奇形怪状的花塔。扮演布劳恩的小伙子四处游走,旁边跟着“万有引力”或者类似的丑角。孩子们被胳肢得哈哈大笑……
黑人支队在齐膝深的泥里苦干着,一心要打捞火箭,十分专注。他们要挖掘的A4在保卫柏林的最后死战中用过,但是发射失败,弹头没有爆炸。他们在弹穴周围嵌架了一些厚木板,用来踩脚、排成长队接送泥桶和木桶,最后把桶里的东西倒在沼泽边的干地上。他们的步枪和工具箱就堆在那儿附近。
“看来马维说对了。他们没有解除你们的武装。”
“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神出鬼没。现在巴黎的有些当权派甚至不相信我们的存在。这个问题连我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清楚。”
“那是怎么回事呀?”
“你瞧,我们此时在这儿,我觉得这只是一种统计意义上的存在。那边那块石头只是100%的概率而已——它知道自己在那儿,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们此时此刻在这儿的概率只不过略高于50%——概率略有变化,我们就不在这儿了——唰!就这样子。”
“奇谈哪,上校。”
“如果你到过我们所到的地方,就不觉得奇怪了。四十年前,在非洲西南部,我们几乎绝了种。无缘无故地。你明白吗?无缘无故。我们研究上帝的意旨,也找不到安慰。那是一些德国人,有名有姓,当过兵,穿着蓝军装,不熟练地杀人,心里也并非没有罪恶感。大扫荡,天天如此。持续了两年。下命令的也是人,是一个下手细密的屠夫,叫冯·特罗塔。慈悲的拇指从来碰不到他的天平上。”
“我们私下里传着一个词,是一条咒语,搞不好就会叫人倒霉。你可能会发现那个咒语对你也有用。Mba-kayere,意思是‘我是指望不到了’。对于我们这些从冯·特罗塔手下苟活的人来说,这句咒语意味着我们已经学会站在我们的历史之外看历史了,而且不带任何感情。有点精神分裂的意思。对我们的存在有了一种统计学的感觉。我们和火箭十分亲近的一个原因,在我看来就是因为我们强烈意识到4号火箭和我们一样,都是纯粹的偶然事件——很小的因素都会致命……进入定时器或阻断电路的尘埃……眼睛都看不见的薄薄一层油脂,手指上沾来的一点油,留在液氧阀里,只要发生碰撞,马上起火,整个火箭就会爆炸——我见过这种情景……还有雨水,把伺服电动机的垫圈泡胀,或者漏入开关,就会发生侵蚀、短路、意外的信号、过早的燃烧中断,于是能存活下来的就只有取聚集体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残片组成的聚集体,再也不能动,也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你的眉毛别那样动来动去的了,斯卡佛林。我的这些话可能有些太实在,但都是实话。在占领区待久了就会明白命运为何物。”
下面的沼泽里传来一声喊叫。鸟儿们盘旋惊起,变成了圆圆的黑点,就像在天空的鱼羹里撒了些粗粒的胡椒。小孩子们跑过来急急停住,铜管乐队在小节中间安静下来。恩赞站起来,稳稳地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大步跑过去。
“怎么啦,我的沼泽朋友们?”其他人大笑着,抓起一把把泥,朝他们的恩瓜鲁勒卢扔过去。恩赞又躲又闪,自己也抓了些泥还击。干地上的德国人站在那里直眨眼,对这种无组织纪律的行为大为惊骇,却并未表现得失态。
在木板围成的坑内,有一对配平调整片从沼泽中戳出来,中间相隔了十二英尺稀泥。恩赞浑身是泥,滴滴答答的,在好几米外就露出白牙笑了起来。他弓身走过踩脚板,进了坑,抓起一把铁锹。这一刻似乎有了庆典的味道: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走到他两边,帮他刮泥、挖泥,在翼片表面露出约一英尺时停了下来。要确定编号了。恩瓜鲁勒卢蹲下来,擦掉泥巴,露出了刀刻的痕迹,一个是白色的“2”,还有一个是“7”。
“出来了。”一张张脸阴郁地对视着。
斯洛索普有了一种预感。“你们想找der Fünffachnullpunkt,”过了一会儿他提醒恩赞道,“就是‘五个零’,对吗?哈哈——!”猜中啦,猜中啦——
他高高举起手来:“荒唐啊。我相信根本不会有的。”
“零概率?”
“我觉得要看搜寻者的人数。你们是在找五个零的,对吗?”
“黑色装置,黑人支队。斯卡佛林:某个地方有一个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单子,属于某个人的单子,比如是给某个情报组织的,无所谓哪个国家。你设想一下,这个单子上碰巧有两个名字,是英语的‘黑色装置’和‘黑人支队’,并列在一起,碰巧字母顺序接近。如此而已。我们不必是真实存在,它也不必是真实存在,对吗?”
沼泽呈条纹状延伸开去,在乳白色的云层下点缀着白光。底片般的影子在每一样东西的边缘闪烁。“我觉得吧,上尉,这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斯洛索普道,“你们这么做是于事无补的。”
恩赞盯着他的脸,胡子下面好像有笑容。
“说得对。那究竟是谁在找它呢?”高深莫测,不想露底——这家伙故意想惹事吗?
“是那个马维少校,”斯洛索普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还—还有那个齐切林!”
哈!有作用。就像敬了个礼,碰靴礼。恩赞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平静。“我会感谢你的。”他开口说话了,然后自然地转变了话题,“你去过中心工厂。马维的人好像和俄国人在一起?”
“好像还特铁。”
“我有一个感觉。那些占领国大概刚刚达成协议,要搞一个反对黑人支队的人民阵线。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派。我只知道他们要除掉我们。我刚从汉堡回来。我们碰到了麻烦,遭到了一场袭击,看似来自难民,实则有英国军事政府撑腰,而且还有俄国人配合。”
“很遗憾。我能帮忙吗?”
“别冒失。咱们还是等着瞧吧。人人都知道你在到处抛头露面。”
天近黄昏时,黑鸟们飞落下来,数百万计,都栖到了附近的树上。那些树被鸟儿压得沉沉的,树枝像神经系统里树突的放大版,隐藏在鸣叫神经的黄昏深处,准备着发布重要消息……
后来在柏林的地窖里,他烧得迷迷糊糊的,稀屎以每小时好几加仑的速度往外漏。老鼠们眼睛空洞地盯着什么地方,从身边跑过,他连踢踢脚吓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虚弱到了极点。老鼠们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柏林人眼里,它们的地位并没有变得更珍贵。太阳完全消失了,还不如永远消失了呢。这时候斯洛索普迟钝麻木的心里在想:黑色装置不是高睿儿圣杯,不是王牌,G型仿聚合物里面的那个G指的不是它。你也不是什么英雄骑士。你最多就能和唱歌的那个傻子坦霍伊泽比一比——在北豪森的一座山体内,用尤克里里琴伴奏,唱了一两首歌。斯洛索普呀,你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陷入了吸力强大的罪孽之沼吗?1630年的时候,威廉·斯洛索普在“阿贝拉”船上呕吐了很长一段日子,他也说过“罪孽”这个词,不过也许含义不同……而你却把自己搭在了别人的航船上,依附于什么山里面的什么胡尔妲夫人,什么维纳斯——她,或者说“它”,只是在玩游戏……你心里明白,这是一个邪恶的游戏,但已为时过晚。你参与游戏,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这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教皇在哪里?他的权杖不是要为你而开花吗?
其实,他很快就碰到了自己的丽索拉,和她过了一段日子,而后又分手了。吟游诗人坦霍伊泽抛弃了自己可怜的姑娘,害得她自杀。那么,斯洛索普离开了格丽塔·埃德曼,又会让她变成什么样子呢?还说不清楚。她在新巴别尔伯格的哈弗尔河边等着他,形象暗淡无光。她的影片拷贝在占领区的有些地方,乃至在海外不知发行了多少套、放映了多少回,可那上面的形象都要比她现在有神采……给她的主光上加覆过紫红滤光板的技术人员们都是些好人,可他们一个个都上了战场或者入了坟场,只留下她一个人,在上帝漠然的阳光下惊恐度日、渐渐褪色……眉毛拔得细若笔画,长发缕缕泛白,手上沉甸甸戴满了戒指,颜色不同、光亮有别、丑陋各异。她穿着战前订做的深色香奈尔套装,没戴帽子和围巾,只戴了一朵花。中欧夜晚的喁语和柏林的皮窗帘一样,鬼气森森地困扰着她发胖的身体和残败的姿色。斯洛索普和她相遇的日子越近,这种鬼气就越重……
他们是这样相遇的:一天晚上,斯洛索普去公园的菜地里偷菜。露天里住着几千人。他绕着那些火堆,鬼鬼祟祟地——他只是想东弄一把青菜,西弄一个萝卜或一棵甜菜,只要把命吊着就行。他们要是发现他,就会扔石头、木块,前不久的一次还扔了只旧手榴弹,虽然没有爆炸,却吓得他当场大便失禁。
今晚他出没的地方在巨星路附近。宵禁已经很长时间了。燃木的烟味和腐物的臭味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他在一些头部已被毁掉的侯爵和选帝侯雕像间穿梭,发现了一块理想的白菜地。就在此时,他闻到了一种气味——不,不可能——啊,就是的,肯定就是——是大麻烟卷!而—而且就在附近。里夫山出现在这里了——山坡上绿色的田畴里点缀着金黄,花朵在雾气中散发出树脂和夏日的气息,穿过灌木丛和缠结的草丛,钻入被战火摧残的树木下或树枝间(无论树枝间栖着什么东西),牢牢地吸引着他的鼻子。
千真万确。斯洛索普看到一棵倒置的空树干,长长的根须垂挂着,整个像妖精的前哨,树干里躲着一个叫埃米尔(“酸爷”)·巴摩的瘾君子,正处在吸毒的不良状态。此人以前是魏玛共和国最著名的飞贼加瘾君子,此时左右各护着一个美女,三个人在快乐地传递着一颗橙色的星星。堕落的老家伙。斯洛索普出其不意地扑到他们身上。瘾君子微笑着,抬起一只胳膊,把吸剩的烟卷递给斯洛索普,斯洛索普用长长的脏指甲接住。爽啊。斯洛索普蹲了下来。
“Was ist los?(怎么了?)”酸爷问道,“我们搞到了很多货。安拉对我们微笑了。唔,其实安拉对所有的人都笑呢,我们只不过碰巧直接走进了他的视线……”他的外号“酸爷”是德语“毒品”的意思,得名于20年代。那个时候,他带着一小瓶烈酒到处跑,遇到险情,就虚张声势,让人们误以为里面是硝酸。这时候他又拿出一根很粗的摩洛哥大麻烟,用忠实追随着斯洛索普的芝宝打火机点燃了。
金发女郎特露蒂和巴伐利亚荡女马格达花了一整天,扫荡了一个藏有瓦格纳歌剧服装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带角的尖头盔、一件绿色天鹅绒圆披风、一条鹿皮裤。
斯洛索普:“嗯,这套行头很酷呀!”
马格达笑道:“这是给你的。”
“嗷……不要。中心福利社给的都比这好……”
酸爷不松口:“难道你没留意?在你遭到雷击,需要有人帮助的时候,就总会有人来的。”
两个女孩移动着烟卷的火星,看着火星的影子在亮闪闪的头盔里变幻着形状、明暗、颜色……唔。斯洛索普忽然觉得,头盔上如果没有角,嘿,就像极了火箭的前部。如果能找到几块三角形皮子,想办法缝到齐切林的靴子上……对了,还要在—在披风的背上写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大写的“R”——那个时刻将是多么有意义啊,堪比唐拓成功伏击敌人之后所期待的那一时刻——
“火箭人!”酸爷尖声叫道。他抓住头盔,转动盔角往下卸。名字本身没什么意义,命名的行为本身却……
“你也和我想的一样?”嘿,怪事。酸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头盔戴到斯洛索普头上。两个女孩摆出礼仪风范,把披风披在他肩膀上。各个巡逻侦查组已派人回来报信了。
“好。听着,火箭人,我有点麻烦。”
“噢?”斯洛索普想象自己是全方位的火箭人瘾君子,人们带给他食物、红酒、少女,配送方式是四种颜色的。人们又跳又唱,啦啦啦啦,牛排花儿般开在身旁枪打炮轰过的菩提树上。烤火鸡像柔和的雹子下在柏林城里;红薯,还—还有化开的软糖,从地下冒出泡泡来……
“有军烟吗?”特露蒂问道。斯洛索普,也就是火箭人,递给她半盒瘪烟。
大麻烟卷的气味继续氤氲着,在这树屋内如刀似剑地来来去去。大家都忘记了谈话。泥土的气息。虫子们跑出来透气。马格达给斯洛索普点燃了一支军烟,他却尝到了树莓口红的味道。口红?如今谁还买口红呢?这些人到这里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柏林城黑下来了,可以看得见星星了。星星还是以前的星星,今夜却分外明亮有序。你也可以制作自己的星座。酸爷说:“哦,我以前有过这个问题……”
“我太饿了。”斯洛索普这时候才想起来。
特露蒂正在给马格达讲述自己的男朋友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想住到钢琴里去。“只能看见他的脚露在外面,他还在不停地说:‘你们都恨我,你们都恨钢琴!’”两个女孩咯咯笑了。
“他在拨弦,对吗?”马格达道,“他可真是个偏执狂。”
特露蒂的两条腿粗壮白皙。细细的汗毛在星光下舞蹈,在星光下颤动:在裙下,在背上,在整个膝盖的阴影里,在后面的腿窝里……树桩高高耸起,围护着他们,像一个巨型的神经元,树突伸向整个城市、整个黑夜。信号从各方传来。即便真的没有来自未来的信号,却很可能有来自过去的……
酸爷根本安定不下来。他翻身滚到另一头,抓住一条根,一直到头有了靠的地方才松手。马格达的耳朵靠在树屋入口处。她拿一根棍子在火箭人的头上梆梆敲着,发出杂乱的和声。单音的音调不对头,连在一起也怪怪的……
“几点了?”酸爷四下望了望,“我们不是要去芝加哥酒吧吗?要不就干昨晚的事?”
“我也忘了。”特露蒂咯咯笑道。
“姐们儿,你听着,我很想和那个美国人谈谈。”
“亲爱的埃米尔,”特露蒂低声道,“别担心。他会到芝加哥去的。”
他们商量了一套复杂的化装办法。酸爷把自己的上衣给斯洛索普。特露蒂穿绿色披风。马格达穿斯洛索普的靴子,斯洛索普则穿袜子,把她的小鞋子装在口袋里。他们花时间找了些化装用的东西,有引火的,也有树枝树叶。他们用这些东西塞满头盔,由酸爷带着。马格达和特露蒂帮忙把斯洛索普的腿塞到了那条鹿皮裤里。两个女孩将漂亮的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抚摸着他的腿和屁股。裤子里空荡荡的,像圣帕特里克天主教堂的舞厅(睾丸)。可是斯洛索普勃起了,越来越大,痛如遭遇雷击。
“哥们儿很帅哟。”两个女孩笑道。斯洛索普打扮得气势不凡,在大家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眼前清楚地出现了一连串涟漪,颇像雨水,手也变得硬如石头。他们出了动物园,过了炮火洗礼过的酸橙树和栗子树,来到了街上,或者说来到了对他们而言算是街道的地方。各国的巡逻兵来来往往。他们这个四人小组时不时得快速卧倒,还要忍着不笑出声来。斯洛索普的短袜子被露水打得透湿。坦克在街道上移动着,吞噬着街面上由沥青和石屑形成的垄状平行隆起。巨怪们和森林女神们在外面玩耍。五月份的时候炮弹把他们从桥下、树上轰了出来,把他们解放了,现在早就适应城市生活了。“嗨,看那个家伙,”巨怪里的妙龄女子们在谈论没她们时髦的人,“他竟然没有从树上下来做一点点事情。”残损的塑像躺在那里,宁静如矿石:官员们穿礼服大衣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倒在阴沟里,白森森的。是啦,唔,咱们来到柏林的最中心了,确实,嗯,确实有点——天哪,那是什么呀——
“最好仔细看看,”酸爷指示道,“那边跟橡胶似的。”
“那到底是什么呢?”
嗯,到底是——是什么呢?什么是“是”呢?——是金刚,要么就是很相近的东西,蹲着,显然是在大便,在街上大便!无所顾忌!而—而且一车车苏联兵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东西。他们戴着高级军帽,脸上露出茫然的笑容,隆隆地开过去——斯洛索普真想喊一声:“嗨,瞧那个巨猿!或者那什么玩意儿。伙计们?嗨……”不过他没有喊出来。算他走运。仔细看时,那个蹲着的怪物竟然是国会大厦,喷了漆,炸坏了,炸坏的那一面所有的曲面和凸面都被火熏成了火药般的黑色。大厦里回声刺耳,内壁墨黑如炭,上面用粉笔写着西里尔首字母和许多五月里牺牲的人名。
柏林到处都是这种错觉。斯洛索普可以发誓,有一幅斯大林的彩色石版像很像自己在哈佛约会过的女孩,那胡子和头发只是偶然用来化装的。她的名字也是斯大林,要不就见鬼了……之后他听到二十来个声音在叽里呱啦:快点,快点,各就各位,他就要转弯了。接着,他看到人行道上一个挨一个地摆满了做面包用的大面团,盖着白布,放在那儿发酵——我的天,是不是大家都饿了?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点:哇!生面团!这些面包块是给那边的怪物吃的……哦,不对,是了,那个怪物是大楼,是国会大厦!那这些就不是面包啦……现在该清楚了,这些是人的尸体,今天从废墟下挖出来的,都装在美军式裹尸袋里,上面小心翼翼地贴着标签。不过,这不仅仅是错觉。他们在发酵,在变质——谁知道呢,夏天过去了,饥饿的冬日即将来临。圣诞节之前的这段日子我们吃什么?
柏林有名的菲敏娜是香烟批发商的福地,而芝加哥则是瘾君子的好去处。不过在菲敏娜做生意常常中午就开始,在芝加哥这里则要等十点钟的宵禁后才会有乐子。斯洛索普、酸爷、特露蒂和马格达四个人从一个后门里进来了。所谓的后门其实是一大堆废墟、一大团黑暗,偶尔有灯光,和乡下的屋子外面差不多。酒吧里,军医和医务兵忙得不亦乐乎,抱着些瓶子,里面装着起泡的白色透明物或粉红色小药丸,或普里面包大小的透明安瓿。屋里业务繁忙,马克穿梭飞扬。有些客人光顾这里完全是出于对化学药品的热忱,另外的人则纯粹是为了做生意。墙上贴着约翰·迪林格的超大照片,有单人照,也有与其母亲或朋友的合照,还有拿着冲锋枪的照片。灯光昏暗,语声也低沉,为的是提防军警偶然进来。
一个貌如猩猩的美国水手坐在一把铁丝靠背的椅子上,用毛茸茸的双手笨拙地、轻轻地拨着吉他。曲子是3/4拍,唱得很恶心:
瘾君子之歌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扎入
高高的、冒泡的水烟袋,
突然钻出个阿拉伯妖怪,
眼睛眨呀眨,还跳起来。
他说:“我来为您实现愿望。”
我赶紧找话说,好一阵忙。
我大声道:“给我毒品吧,兄弟,
“让我享受那美妙的幻象!”
他满面笑容,抓住我的手,
我们在天空里疾速飞翔。
他带我到一个地方,我一下子看见
那么多大麻,在整整一座山上!
树上结满了粉红紫红的药丸,
美沙酚河就流过树的旁边,
神奇的蘑菇恣肆如彩虹,
美丽得令人想大声叫喊。
女郎们都来迎接,可爱又轻缓,
头发里编织着晨曦的光环,
拿着大把大把雪白的可卡因——
与人分享毒品,是她们的心愿。
我们在巴拿马红的鲜花丛中
交欢、抽烟,玩了很多天,
尽情享用拍约他膏、肉豆蔻茶,
那些小妞也令人头脑爽健。
唉,我本可永远享受那美好岁月,
我愿意留下,非常坚定,
可是你知道吗?
那个妖怪原来是缉毒警,
我躺在那里,被他逮了个现行。
他把我带回这个冰冷冰冷的世界,
现在我就待在监狱中服刑……
我在梦里重温毒品之乡的岁月,
我在想:我能否回到自由仙境?
唱歌的人是西曼·博丁,美国驱逐舰“约翰·E.捣蛋”号水手,也就是酸爷来这里约见的联络人。“捣蛋”号泊在库克斯哈文,博丁前天晚上到的柏林,有一半开小差的成分。美国占领这里若干个星期了,他还是第一次来。“情况很紧呀,兄弟,”他呻吟着,“波茨坦那边,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还记得威尔海姆广场以前的样子吗?表、葡萄酒、珠宝、照相机、海洛因、皮大衣,应有尽有。根本没人问,对吧?你应该去看看现在的情况。到处是俄国警备人员。都是些可恶的大客户,你根本沾不了边儿。”
“那边难道没有进行什么活动吗?”斯洛索普问道。他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开会或者什么玩意儿?”
“他们在商量如何瓜分德国,”酸爷道,“所有的国家。他们应该邀请德国人参加,伙计。我们好几百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兄弟呀,那里现在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水手博丁摇着头,面无表情但身手不凡地把一张纸撕成两半,然后熟练地用一只手卷出一根大麻烟卷。
“啊,”酸爷笑着,一只胳膊搂住斯洛索普,“可是如果火箭人能进去呢?”
博丁细细打量着,疑惑的样子:“这就是火箭人?”
“差不多吧,”斯洛索普道,“不过我现在还没决定去那个什么波茨坦呢……”
“你还不知道呢!”博丁大声道,“听着,好兄弟,就现在,最多距离十五英里的地方,有六公斤特纯的极品尼泊尔大麻粉,六公斤!从中缅印战区我的兄弟那儿搞到的,有政府盖章,手续齐全,是我五月份埋在那里的,很安全,没有地图谁也找不到。你要做的就是飞到那里,不管以什么手段,只要进去拿到手就行。”
“说完了?”
“给你一公斤。”酸爷提议。
“他们可以和我一起把它烧掉。那些俄国人可以全部站在炉子周围,来个神魂颠倒。”
“也许呀,这个美国帅哥不是特别迷恋绿色的黑人巧克力,唔?哈—哈—哈……”一个女郎从身旁滑了过去。这是斯洛索普见过的女人里最浪的,涂着荧光青眼影,戴着黑色皮发网。
“一百万马克。”酸爷叹了口气。
“你去哪儿搞——”
他举起一根小巧的手指,靠过来:“我自己印。”
千真万确,他真的能印钞票。他们一起离开芝加哥酒吧,在废墟堆里走了半英里,一路上漆黑一片,弯来拐去,除了酸爷谁也辨不清路。最后,他们走入一处没有房屋的地窖,里面有一些档案柜、一张床、一盏油灯,还有一部印刷机。马格达偎到斯洛索普身边,手在他勃起的部位盘旋舞蹈。特露蒂莫名其妙地黏上了博丁。酸爷开始咔哒咔哒地摇起机器的轮子,一沓沓德国马克真的从机器里面飞入了托纸盘,一千张一千张的。“印模是正版的,纸也是。唯一的缺陷很细微,是边上的一条小波纹。有一台特殊的印模印刷机,谁都弄不到。”
“嗯。”斯洛索普道。
“噢,过来,”博丁道,“啊呀,火箭人!你什么都不想干呀。”
他们帮着把纸币跺齐整平。酸爷用一把亮闪闪的长切刀将其切开,拿出厚厚一卷一百马克的票子:“你明天就能回来。什么都难不倒火箭人的。”
过了一两天,斯洛索普才想起来,自己当时应该这样回答:“可我两三个小时以前还不是火箭人哪。”但现在他垂涎那2.2磅大麻粉和近乎乱真的一百万马克。走开也罢,飞开也罢,不论以何种方式放掉这个机会都没必要嘛,对吧?于是他先拿了几千马克,接下去整夜都待在酸爷的床上,把圆滚滚的马格达弄得直叫唤。特露蒂则和博丁在浴缸里乐。酸爷本人悄悄溜出去执行别的任务了,消失在门外的废墟堆里。此时已是凌晨三点,那些废墟又如一片汪洋,逼迫着他们浮在汪洋中的内部空间里……
酸爷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双眼充血,心事重重,喝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斯洛索普一个人在床上。火箭人的服装放在桌上,旁边是博丁的藏宝图——唉。唉,真是的。自己真的非锳这浑水不可了?
外面的晨光里,鸟儿在台阶上鸣啭。卡车和吉普车在远处嘭嘭发动。斯洛索普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刮裤子上干掉的精液,酸爷则在讲解地形。德国老影都新巴别尔伯格区帝王街2号的一座别墅外面有一片装饰性灌木,那个包裹就藏在灌木下面。那个地方从波茨坦过哈弗尔河就到了。谨慎起见,应避免走阿福斯高速公路。“还是想办法混过靠彩纶村下面的那个检查站。从运河上行到新巴别尔伯格。”
“为什么呢?”
“重要公路上不许普通百姓通过——瞧,就是这个,跨河就可以到波茨坦。”
“一个要求。我还需要一只船。”
“哈!你让一个德国人随机应变?不,不行,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由火箭人解决!哈!”
“嗯哼。”那座别墅好像靠近格莱布尼兹湖。“我干吗不走那边呢?”
“要走那边,得先钻过两座桥。戒备森严哪。俯射。也许——也许还有迫击炮。到了波茨坦对面湖面又变得很窄。绝对没可能的。”嘿,早上起来就听到德国式幽默,真是不错。酸爷递给斯洛索普一张陆军军务处的证件、一张车票和一张印有英俄双语的通行证。“会议开始后,伪造这些证件的人靠着它们出入波茨坦十来回了。他对这些证件很有信心。双语通行证是特别通行证,仅用于会议。不过你可不能像普通游客那样傻傻地到处乱看,或者请名人签名——”
“哎,我说埃米尔,你既然能搞到这种证件,又很好用,你干吗不自己去呢?”
“这不是我的专长。我一直是做买卖的。只会拿着一个装酸药的旧瓶子——连那都是装模作样。冒险就是火箭人的事情了。”
“那就博丁吧。”
“他已经回库克斯哈文去了。下星期回来的时候,要是他看到火箭人竟然害怕了,还不知有多难过呢!”
“噢。”我操。斯洛索普盯了一会儿藏宝图,努力记住。他嘟嘟囔囔地穿上靴子,把头盔包在披风里。然后,这主使、从谋两个人就穿过美国人的防区,出发了。
白色的云卷在那边的蓝天上翻滚,柏林这里的天空却一片静寂,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春天倒下的尸体还躺在这些堆积如山的瓦砾下面,黄黄的山,红的黄的惨白的山。
斯洛索普在那些新闻短片和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柏林到哪里去了?当初,抛物线并不是德国新建筑唯一青睐的东西——还有那些空间——没有了那些空间,耀眼的阳光下那些死气沉沉的雪花石膏毛坯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它们需要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类成果去赋予意义。如果有“神圣都市”这样的东西存在,如果把城市当做内在精神健康与否的外在症候,那么即便是柏林,也会在整个五月里那些可怕的表象下继续保留一些神圣的痕迹。今早的柏林如此空旷,和遭到破坏前的那个构型优美的白色都市形成了逆映射式的鲜明对照:那些散布各处的瓦砾场有如无人耕种的田地,那千篇一律的混凝土毫无特色……只有一点例外:如今,这里的一切都被从内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以前的街道笔直宽阔,便于行走,现在却成了蜿蜒小径,穿插于废墟堆里,形状很统一,犹如虽遵循某种规律却令人极不舒服的羊肠小道。老百姓住到了外围,军队却驻扎在里面。原本光滑的建筑物表面被炸开,露出了粗砺不平的水泥内面。房屋的模壳上直接铺贴了一层洛可可风格的鹅卵石。里面翻出来成了外面。没有屋顶的屋子直面蓝天,没有屋墙的屋子则在废墟之海里飘摇,如船头,如桅斗……拿着罐头在地上找烟蒂的老人们把肺挂到了胸口外面。衣服、住宿、招领、寻物的广告以前是分类的,不经意地夹在报纸间,以前供人们饭后茶余坐在漆得油光发亮的漂亮客厅里阅读,如今却盖上了希特勒头像的印章,或蓝,或橙,或黄,在风中飘荡,一旦起风,便又挂到树上、门框上、木板上、断墙上——一片片碎纸,颜色褪了,发白了,上面的字像蜘蛛,抖抖嗦嗦的,模糊难辨,没见过的、没读过的、被风吹走的,又何止千万!“冬日救济工程”吃一道菜的那个星期天,你坐在外面长长的桌子上,头顶的树上挂着“卐”字布饰。可是内外倒置后,这种星期天拉长成了整个一周。冬天又到了。整个柏林却在白日里极尽伪装之能事,搞些自欺欺人的勾当。疤痕累累的树木又长叶子了。小鸟儿又孵出来了,在学飞。可是,在夏天的表面下,冬天已经来临——地球在梦中翻了个身,冷热反过来了……
巨幅相片被贴在腓特烈街的外面,脸有一人多高——活脱脱把芝加哥酒吧里的墙给翻出来了。斯洛索普认出了丘吉尔、斯大林,对另一个却心里没谱。“埃米尔,戴眼镜的那个人是谁?”
“美国总统。杜鲁门先生。”
“别傻了。杜鲁门是副总统。罗斯福才是总统。”
酸爷一边的眉毛抬起来了:“罗斯福春天就死了。就在投降之前。”
他们和一队等面包的人群挤到了一起。女人们穿着破旧的长毛绒大衣,小孩子紧紧拽着大人们破损的衣边,男人们戴着帽子、穿着深色双排扣西装,苍老的脸胡子拉碴,前额白得像护士的大腿……有人想抢斯洛索普的披风,双方还拉扯了一会儿。
“很抱歉。”两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酸爷说。
“为什么没人跟我说过?”罗斯福在白宫走马上任时,斯洛索普才要上中学。布洛德里克·斯洛索普声称自己恨罗斯福,可是泰荣却觉得罗斯福面对小儿麻痹症和其他困难表现得很勇敢。他还喜欢罗斯福在收音机上的声音,在匹兹菲尔德还差点见过他一次,只是让明吉区的头号小胖子劳埃德·尼珀尔给挡住了,只看见几个车轮子和一些穿西装的人踩在汽车踏板上的脚。他听过胡佛的名字,印象比较模糊——好像和房屋简陋的城镇或者吸尘器有关系。可是罗斯福是他的总统,是他唯一知道的总统。好像他一直都在当选,一任接一任,永远当下去。可是有人决定改变这一趋势。于是就有人让斯洛索普的这位总统睡着了,很安静,很干净。而当时,那个曾在劳埃德穿T恤的肩胛骨上想象过他长相的孩子却在里维埃拉或者瑞士之类的地方招摇撞骗,只是半清不楚地认识到自己将消失于世……
“据说是中风。”酸爷说。他的声音从一个奇怪的地方传来,就算是直接从下面吧。宽阔的墓场开始伸入他的身体,经脖颈而下,扩散到一个走廊里。斯洛索普知道这个走廊,但叫不出名字。那是一处变了形的空间,潜伏在他的生命里,隐蔽得像遗传病。一帮医生戴着白口罩,只露出眼睛,成熟而黯淡的眼睛。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沿走廊走到罗斯福躺着的地方。他们扛着光闪闪的黑色医药箱。黑皮箱里发出金属碰撞声,好像在诉说,好像有人在表演口技:放我出去吧……那个在雅尔塔穿着黑斗篷和别国领导人一起拍照的人,不论是谁,反正他绝妙地给我们传达了一种对死神之翅的感觉:丰富、柔软、黑色,一如那件冬天的斗篷;而且还让一个众目睽睽的国家为他罗斯福的去世做好了准备:一个“他们”这样的存在被组成,一个“他们”这样的存在将解体……
有人在这里巧妙地留下了视差存在的空间,比例和阴影都用得恰到好处,随着白日的移动而拉长——哦,不,酸爷不可能是真人,这些深色衣着的临时演员也一样是假的——他们在排队等待某一辆假想的电车,等待某两块香肠(当然了,当然了),那十来个半裸的孩子在这火烧过的公寓房里跑出跑进,一切细节都丝丝入扣——“他们”肯定有预算的,没错。当时建造的所有东西现在都打破成了碎片,大者如人,小者齑粉(请按标准号码订购)。同时,在柏林那个难忘的香喷喷的中午,人类腐尸的香精被一只大手喷洒在整个布景上,那只手就像一匹劣马伏在某个巷子里,操作着巨大的香水喷瓶……
(根据酸爷从黑市买来的那块表上的时间,这时候差不多是中午。早上11点到12点是“恶时”。这时候,那个白女人会从山体里出来,钥匙叮叮作响,你有可能见到她。要小心喽。如果你无法解救她脱离她自己从不说明白的咒语,你就会受到惩罚。她是给你“神花”的美少女,也是长相丑陋的长牙老妇,会在梦里找到你,却不说一句话。这个时辰完全属于她。)
黑色的P—38战斗机闹哄哄地编队而飞,在苍白的天空中像移动的网格。斯洛索普和酸爷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家咖啡馆,喝了些掺水的桃红葡萄酒,吃了些面包和奶酪。老练的瘾君子酸爷拿出一“根”“茶”,他们坐在太阳下交替抽着,也许还会给服务生抽一口。很难说的。如今抽军烟也得这样。吉普车、人员输送车、自行车川流而过。女孩们穿着水果冰激凌样的橙色或绿色新夏装,慢慢走进来坐到桌旁,笑啊笑的,不停地在这块地方上搜寻,想早些开张生意。
酸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斯洛索普谈起火箭来。当然,这不是酸爷的专长,但他听得很专注。只要有需求,就能卖出价钱。“我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看到那么美妙的东西了。我们在收音机上听得很多。我们有一个‘午夜上尉’节目。可是我们产生了错觉。我们愿意相信,可是眼里看到的东西又无法使我们相信。越到后来越不信。我唯一知道的是,伙计,它给可卡因市场带来了灾难。”
“怎么回事?”
“那种火箭里需要高锰酸钾,对吗?”
“是涡轮泵。”
“要知道,没有那种紫色的东西就无法诚实交易可卡因。别说什么诚实,简直不现实了。去年冬天在他妈整个帝国里找不到一毫升高锰酸钾,伙计。唉,你应该看看那种饥荒。是毒友,我明白。可是哪个朋友不想——按你们明白的话说,就是‘在你跟前臊一把’?啊?”
“谢谢。”别急。他是在说“我们”?他准备要——
“所以,”他已经接下去了,“当时在柏林上空暗藏着一部劳瑞尔和哈迪的电影,无声,无声……因为缺高锰酸钾。我不知道A4对经济的其他方面有何影响。这可不是简单的臊一把,也不是简单的市场无序,这是在化学上不负责任!用黏土、滑石粉、水泥,甚至还有更糟糕的,用面粉!还有奶粉,从婴儿嘴里抢来的!假货比真的可卡因还值钱——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人会突然吸一鼻子奶粉,哈哈哈哈!”他说到这儿稍稍停了一下,“这也算把损失扯平了!没有了高锰酸钾,就什么都靠不住了。用一点让舌头发麻的奴佛卡因,或者其他烈味的东西,或者碳酸氢钠,就能大把赚钱。高锰酸钾是检验的标准。在显微镜下把要检验的东西滴一点,就会溶解——这时候你观察其如何析出溶液、如何重新结晶:可卡因会先出现,在边缘,然后是植物断面、普鲁卡因、乳糖,出现在其他大家熟知的位置——像紫色靶子,外围部分最值钱,靶心一文不值。和普通的靶子相反。嗯,火箭人,当然也和A4的靶子不同喽。你们的那个机器并非瘾君子们真正的朋友。你们要它干什么呢?你的国家要用它对付苏联?”
“我可不想要。你说‘我的国家’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是说苏联人好像也想要得很。全城的熟人都被抓走了。审问。他们对火箭知道的不比我多。可是齐切林认为我们知道。”
“哦,我的天。又是他?”
“对,他现在在波茨坦。应该是。在一个旧电影厂里设了个总部。”
“好消息呀,埃米尔。我很幸运地……”
“你脸色不好,火箭人。”
“你觉得很可怕吗?听听这个吧!”接着,斯洛索普问酸爷是否知道黑色装置的事情。
酸爷尖叫一声:“哎呀!”又好像不是这个声音。他也没有吓得跑到街道上或别的地方去,但他的尖啸确乎达到了很高的分贝,然后转移了话题。“告诉你吧,”他点着头,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你去和老马说吧。可不是吗?你们俩能说到一起。我只是个退出江湖的飞贼,想学伟大的罗西尼,安度剩下的几十年:享受。别提我的名字,好吗,美国兵?”
“哎,埃米尔,你说的‘老马’是谁,我怎么找到他呢?”
“他是一匹永远跳动的马——”
“哇!”
“在占领区的棋盘上跳动。这就是他。就像火箭人今天飞越障碍一样。”他放肆地笑着,“不错的一对儿呀。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他无处不在。他无所不在。”
“佐罗?绿衣胡蜂侠?”
“上次,一两个星期以前吧,我听说他在北边跑汉萨同盟的事情。你们会见面的。别着急。”酸爷猛然站起来要走,悄悄给斯洛索普塞了根大麻烟,以备不时之需,或许也是对他的祝福,“我要去见军医们。一千名顾客的幸福就在你的肩膀上担着哩。在我那儿见。好运。”
“恶时”果然显示了法力。不该说黑色装置的。山又在斯洛索普的身后隆隆关闭了,很近很近,像是要压到脚后跟。再等白衣仙女出来恐怕得几百年。我操。
特别通行证上的名字叫“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斯洛索普意气风发,决心要做一回杂耍艺人。一个魔术师。他在卡婕那里早就实习过了,她以缎子为桌布,以身体为魔力,与上百个怪人交往……
午后晌时,他走出了彩纶村,一身火箭人打扮,准备过检查站。俄国哨兵在一个染成红色的木拱门下面守候着,背着梭米或狄格特亚耶夫冲锋枪,枪体很大,带桶式弹仓。这时候还过来一辆斯大林坦克,缓慢而笨拙地移动着。一个士兵戴着有耳扇的头盔,站在76mm的炮架内对着步话机大叫……唔,好的……在拱门另一面有一辆俄式吉普,车上有两个军官,其中一个对着无线电台的麦克风说得很起劲,俄语光速般的语速使得他和斯洛索普之间的空气紧张起来,织成一张大网,扑向斯洛索普。还有其他人吗?他眨眨眼,把披风一甩,头盔拉斜,露出笑容。他拿出魔术师的风范,拿着证件、车票和双语通行证走了出来,告诉他们要去波茨坦专场演出。
一个哨兵拿过通行证,飞跑到哨亭里打电话去了。其他人站在那里盯着那双齐切林的靴子。没人说话。打电话用了一会儿时间。衣装上的皮子伤痕累累,胡子也一天没刮。太阳照在整个脸上。斯洛索普正在想如何弄几个自己知道的扑克魔术,以便打破沉闷,这时候哨兵的头伸出来了。德语:“请拿靴子进来。”
靴子?他们要靴子干什么——呀—!靴子,对了,是靴子。我们绝对可以肯定电话那头是谁了,不错。斯洛索普听到哨兵身上的金属部件全部发出了快活的叮当声。柏林雾蒙蒙的天空上,靠无线电塔左面,在钢丝绒般的远空里,出现了一幅《生活》杂志的满页照片:那是斯洛索普的照片,全副火箭人装束,嘴里塞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东西,直径很大,好像是香肠,塞得很用力,他的眼睛都憋得有点斜了,不过那只抓香肠的手或者别的什么力量却在照片上看不到。说明上写着“火箭人搞乱”:“占领区最新的名人‘搞乱’,即将开始。”
好—噢—来,斯洛索普脱下靴子,士兵拿着靴子进了亭子去打电话——其他人让斯洛索普靠在拱门上,彻底搜查了一回,只发现酸爷给他的那根大麻烟卷,他们没收了。斯洛索普穿着袜子在那儿等,心里尽量不想下一步的事情。眼睛扫视着,或许还在寻找什么掩护呢。什么也找不到。360度射程范围内什么也没有。只有新铺的沥青和枪油的气味。吉普车上结了晶体状铜绿,闲置着:目前,回柏林的公路已经废弃……上帝啊上帝,你在干什么呢,出去喝茶了还是干吗了?
彻底错了。靴子又一次出现,紧跟着出现了哨兵微笑的脸。“完全符合,施莱普兹希先生。”(德语)俄语里说反话的口气是什么样的?这些人太奇怪了,斯洛索普搞不懂。既然如此,齐切林又何必要检查靴子引起斯洛索普的怀疑呢?他不会那么傻。不,电话上不可能是他。很可能只是例行的走私检查,仅此而已。斯洛索普这时候完全进入了《易经》里所说的“蒙”卦境界。他将绿披风又甩了几甩,把一根短粗的巴尔干军烟在其中一人的冲锋枪上狠狠擦了一下,然后急急向南而去。军官们的吉普车停着没动。坦克也不见了。
快活的吉姆哎,从斯托克布里奇到利伊
四处兜售好东西,对着女人们眉来眼去——
给小妞买个胸针,别在漂亮的衣装上,
挥鞭赶着马车哎,一块钱就能坐到底,
嗨,大家上车了,让我们奔向欢乐的土地!
斯洛索普沿着公路走了两英里,来到酸爷说过的运河边。他沿着一条小路来到桥下,乍一下感到又冷又湿。他沿着河岸出发,一路寻找小船,好伺机抢过来。女孩们穿着三角背心和短裤在晒太阳,躺满了河边梦幻般的草坡,棕褐褐黄灿灿一片。下午的阴云被风儿吹熟了、吹软了,孩子们跪在河边钓鱼,两只鸟儿追逐着,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划了一圈,又飞到一棵绿树顶上,停下来歌唱,而将临的暴雨已压在树顶了。远远望去,一层淡黄的雾气慢慢升起,当空的太阳被遮住了,不再沐浴女孩们的身体。光线变得柔和,她们的身体也更有暖色调的感觉了,大腿肌肉投下些暗影,拉长的肌肉纤维在言语:摸我……别走……斯洛索普继续往前走——走过向他张开的眼睛,走过破晓晨曦般的微笑。他这是怎么啦?当然不能走了。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抛开诱惑继续前进呢?
有几只船,绑在栏杆上,但都有人看着。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平底小舟,船桨已经就位,即将出发的样子,却又见坡上有一张毯子、一双高跟鞋、一件男上衣,旁边还有一排树。于是斯洛索普上了船,解缆而去。好好玩吧,做你们的龌龊事吧——我做不成,可是我偷了你们的船!哈哈!
他使劲划着船,一直到日落时分,每次中间休息都很久,但还是狼狈不堪。披风把他捂成了汗粽子,最后只好脱掉。鸭子们警觉地远远游着,水从浅橙色嘴巴上滴下来。晚风吹在运河面上,荡起涟漪,从他的视角看去,落日将河水点缀得或红或黄,都是高贵的颜色。礁石从水里伸出来,上面的红丹和水锈在暮色下显得很老熟。撞伤过的灰色船身板、碎屑剥落的铆钉。没有放好的绳子胡乱绞缠着,指向罗盘的各个方位,在微风中震荡,人的耳朵却难以辨识。空空的驳船漂驶而过,倦怠而凄凉。一只鹳鸟飞过,归巢了。他忽然在水里看见了前面阿福斯公路天桥昏暗的影子。再往前走他就回到美国人的地盘了。他沿斜线把船划到运河对面,上了岸,朝南走,想避开地图上苏联人的检查点——应该是在他目前位置的右面。暮色中大量士兵来来往往:戴着绿军帽、精明强干的俄国哨兵面无表情,或步行,或坐车,或骑马。可以感觉到一种阻抗,来自即将逝去的白日,来自密密麻麻、紧张不安的线圈,来自波茨坦的警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离得越近,哈弗尔河对岸那场秘密国际会议周围的田野就越森严。博丁说得没错:连蚊子都进不去。斯洛索普心里明白,但还是偷偷摸摸地前进着,循着不太引人注目的路线,蜿蜒而行,目标一点儿都没有偏离南方。
没人看得到他。他越往下走,就越相信这一点。今年夏至节前夜十二点至一点之间某个时间,蕨孢子掉进了他的鞋子里,使他有了隐身的法力。他就是那个隐身的青年,那个穿着铠甲的丑孩子。上帝的小伙伴。“他们”满心防备的是这场战争教训过他们的那些危险形式——从目前看,那些幽灵般的东西可能会让他们,让其中的有些人一生都无法摆脱。但这对斯洛索普反而有好处——他自己并不在那些危险元素构成的集合之内。这些危险元素依然存在于地理空间中,定期限,找代理,可惜能闯入其空间的人选都已被乖乖关进漫画册里,身不由己了。他们是这么想的。他们对这位火箭人一无所知。他们走过他身边,他却安然无恙,天鹅绒和鹿皮将他融入了暮色——即便他们看到他,他的影像也会躲到他们脑子里的蛮荒之地去,和夜里出没的其他生灵一起流放在那里……
他立马又迅速右转,朝日落方向走去。还得过那条宽宽的高速公路。一些德国人十年、二十年没能回家,就是因为过某条高速公路的时候在不合适的那一边被抓了。斯洛索普此时神经紧张、脚沉如铅,悄悄爬到了阿福斯公路的路堤上,听着上面的车辆如吸尘器一般扫过去。每个司机都觉得自己在控制自己的车子,都觉得自己的目的地与众不同,可是斯洛索普比他们看得明白。这些司机今晚出车,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到某个地方去,在那里形成强大的壁垒。这些人全都是快车手弗里茨·冯·欧派尔,使斯洛索普觉得机会从路上疾跃而过。他心里发出怒吼,朝那个著名的“S”形转弯移过去——那里,那些着白色头盔、戴黑色护目镜的疯子们曾经开着有空气减阻装置的车子,在设有护栏的赛车道上,魔术般地飞驰,惊得人尖叫不已(穿着军礼服的上校们和戴着嘉宝式软呢帽的情人们安然站在白塔之上,睁大崇拜的眼睛。他们也成了这惊险场景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在期待自己心底深处那个与眼前险情相若的暴力母体也能出来一展风采……)。
斯洛索普从披风里腾出胳膊来,先等一辆精瘦的灰色保时捷呼啸而过,这才扑身而出,保时捷红色的尾灯在腿前闪过,一辆疾驰而来的军车头灯便已照到了腿后,把一只眼球的瞳孔照成了蓝色锯齿状。他一边跑一边往两边闪,尖叫着:“成败在此一举!”这是火箭人的战斗口号。他举起双臂,撑开披风的海绿色绸衬里,也不顾耳朵里传来的刹车声,继续往前冲着,一滚身到达路中间的分隔带,蹦入灌木丛中。几乎同时,卡车滑过去停了下来。一阵人声传来。斯洛索普正好得了机会喘口气,把缠在脖子上的披风拿开。卡车最后又开动了。今晚,阿福斯公路南向的车道显得比较低。他轻松跑过去,下了路堤,再向上钻进树林。嘿!那么宽的公路,一下就跃过去了!
唔,博丁哎,你这张地图很完美,但忽略了一个,嗯,细节,也不知为什么……看目前的样子,新巴别尔伯格大约有一百五十座房屋被征用,并封锁成一个禁区,专供参加波茨坦会议的同盟国代表使用,而快乐的水手竟把大麻藏在那些房屋的正中间!带刺的铁丝网、探照灯、警报器、已不知笑为何物的警卫人员。感谢老天——也就是感谢酸爷——给自己弄了个特别通行证。牌子上画了箭头,用印刷体写着:海军部、外交部、国务院、总参部……整片地方灯火辉煌,就像好莱坞首映式。穿着西装、礼服或无尾短礼服的非军界人士熙来攘往,进出于宝马豪华轿车。那些轿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插着各国国旗。石头上、水沟里满是油印的传单。哨兵亭里堆满了没收来的相机。
看来他们不得不应付形形色色的娱乐界人士。所以对他的头盔、披风、面具没人太在意。有些哨兵模棱两可地、不耐烦地打个电话,也问莫名其妙的怪问题,但还是放这位马科斯·施莱普兹希过去了。一帮美国记者坐着大游览车进来了,怀里抱着抢来的摩泽尔葡萄酒,还捎了他一程。不久,他们便对他的名人身份起了争执。有些人认为他是唐·阿米契,其他人则认为他是奥利弗·哈代。名人?什么名人呀!“告诉你们吧,”斯洛索普道,“我这身打扮,你们根本不认识。我就是埃洛·弗林呀。”有些人不相信,他不知怎么竟拿出了几份亲笔签名。分手的时候,那些新闻狗仔们在讨论1946年金莱茵小姐的候选人。支持桃乐茜·哈特的人声音最大,但大多数人是吉儿·达恩利的支持者。在斯洛索普看来,他们都在胡说八道——几个月后,他见到了这六位美女做的啤酒广告,觉得一个叫海伦·瑞克特的自己更喜欢,是个金发美女,荷兰姓氏,隐约间叫他想起某个人来……
帝王街2号的那所房子具有古普鲁士乡村风格,漆成一种呕吐物般的棕褐色,冰冷的灯光照上去也毫无起色。这里把守得比禁区里其他房子严。噫,这斯洛索普就想不明白了。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张牌子,上面以印刷体写着这栋房子目前的名头。
“哦,不。不。不。别傻了。”他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浑身发抖,咒骂博丁蠢货、无赖、害人精。牌子上写着“白宫”字样。博丁直接把他推到了这个衣冠楚楚、戴着眼镜在腓德烈大道上注视前方的陌生人跟前——就是这张脸悄无声息地取代了斯洛索普无缘一见也永不能再见的那张脸。
哨兵们挎着步枪,和斯洛索普一样一动不动。弧光灯下,皱叠的披风变成了锈铜色。河水在别墅后面潺潺流过。别墅里音乐奏起来了,淹没了水声。有娱乐活动。怪不得他那么容易就进来了。他们是在等这位迟到的魔术师客人吗?魔法,名望。他可以跑进去,跪在某个人脚下,请求特赦。最后可以和某个无线电公司甚—甚至制片厂签约,度过余生!那才叫慈悲,不是吗?他转过身,尽量装出随意的样子,从灯光下走出,寻找去水边的路。
格莱布尼兹湖边黑魆魆的,只有微弱的星光。张了铁丝网,到处是走动的哨兵。波茨坦的灯火,或密或疏地在水面上摇曳。为了过铁丝网,斯洛索普好几次进了齐股深的水,等哨兵们走到巡逻区一端凑在一起抽烟时,他便一下子冲上去,到了别墅跟前。一路上浸湿的披风随风扑打着。博丁的大麻埋在房子一侧,就在某一丛杜松下面。斯洛索普蹲下身子,用手挖起土来。
别墅里有什么聚会。女孩们在唱《别坐在苹果树下》,即便不是安德鲁斯姐妹也差不多。伴奏是一个舞会乐队,管乐部十分庞大。有笑声、杯盏声、各种语言的闲谈声,这样的场合在这次大会期间每天晚上都有。大麻包在锡箔纸里,装在一个已经腐烂的水手手提袋中。嗅感不错。嗷,天哪,他怎么忘了带烟斗呀!
其实也没关系。在斯洛索普上方齐眼睛高处有一个平台,一排作为树篱的桃树开着乳白的桃花。他蹲在那儿,掂量着手提袋的分量。落地窗开了,有人走到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斯洛索普浑身冰冷,心里念叨着:隐身,隐身……脚步声近了,有人趴到了栏杆上——嘿,说来奇了,这人竟是米基·鲁尼。斯洛索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法官哈代长雀斑的疯儿子,三维的,活生生的,穿着无尾晚礼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问“我疯了吗?”米基·鲁尼盯着拿了一袋大麻的火箭人,戴着头盔,穿着披风,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一个幽灵。斯洛索普的鼻尖和鲁尼亮闪闪的皮鞋正好一般高度。他抬头往鲁尼身后亮着灯的屋子看去。他看到一个人有点像丘吉尔,还有很多女士,穿着晚礼服,领口开得很低,从斯洛索普这个角度都能看到乳头,比在明斯基那里看得还清楚……也许,也许他还瞥见了那个杜鲁门总统。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米基·鲁尼,但鲁尼不论走到哪里,都会隐瞒自己看见斯洛索普的事实。这是个奇妙的时刻。斯洛索普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他的语言中枢骤然间失去了作用。反正说“嗨,你是米基·鲁尼”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他们就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任胜利之夜在身边缓缓逝去,任那间屋子里的大人物们在黄色电灯光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其密谋。
斯洛索普先打破了死寂。他把一根手指往嘴上一比,随即跑开来,沿别墅绕回,然后到了岸边。米基·鲁尼还在那里,肘子撑在栏杆上,静静地出神。
回到铁丝网边,躲开哨兵,靠近了水边,手抓着拉绳,甩着手提袋,头脑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再找一只船,一直划到哈弗尔河——没问题!干吗不呢?后来他听到另一幢别墅里的谈话声远远传来,便又觉得自己应该潜入禁区里的苏联人那边。
“唔,”斯洛索普思考着,“哦,这样一来我最好——”
又到维也纳小香肠似的那个地方了。很近处有人影——他们可能已经从水里出来了。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宽大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整个梳到后面,像狮子一样,钢牙闪闪,眼睛和卡门·米兰达一样幽黑柔和——
“对了,”他用英语低声说着,很纯正,“我们一直在跟踪你。”别的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左上臂处,他感到有个尖尖的东西顶在那里,几乎没有痛感,但很熟悉。他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动一动,人就不见了,就坐在车上了。在风一般涌来的麻醉感中,他恐惧地攥紧自己那越来越小的白点,在死亡之坑上方怯怯地盘旋着……
夜色轻柔,繁星满天,是莱奥波尔多·卢戈内斯喜欢描绘的那种南美大草原之夜。潜艇静静地在水面上轻摇,甲板下时而传来水泵抽出舱底污水时发出的嘎嚓声。埃尔·纳拓在船尾弹着吉他,弹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忧伤的小调和舞曲。这些是静夜里唯一的声响了。贝劳斯特吉在下面忙活着发电机,露丝和费利佩睡着了。
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懒懒地靠在二十毫米口径的枪座旁,心事重重。当年,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广交朋友,无人不知却又与世无争。西普里亚诺·雷耶斯曾经帮助过她。“阿根廷行动组织”被取缔前,她还在那儿做过事。文人骚客对她都情有独钟。据说博尔赫斯还为她献过一首诗(“你变幻无常如同迷宫,将我与忧急的月儿一同幽禁……”)。
艇上所有的人都是出于各种阿根廷式的狂热走到一起来的。埃尔·纳拓操着19世纪高卓人的方言四处游荡,说香烟是“pitos(鸟子)”,烟蒂是“puchos(婊子)”,他喝的不是咖那酒,而是“la tacuara(长矛)”,喝醉了,他就成了“mamao(醉汉)”。有时,费利佩得给他当翻译。费利佩是个年轻诗人,不好相处,有点儿让人受不了的狂热,尤其是对高卓人有不少浪漫、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总是在巴结埃尔·纳拓。贝劳斯特吉是船上的代理工程师,来自恩特里里乌斯,继承当地的传统做了实证主义者。他还是个使刀的好手,这对于信奉科学的实证主义者来说可不多见。这也是埃尔·纳拓现在还不敢惹这个不信奉上帝的美索不达米亚布尔什维克的原因。这是他们团结关系中的一个紧张因素,不过也只是紧张因素之一。露丝现在和费利佩在一起,尽管她应该是斯卡里道兹的人。斯卡里道兹在去苏黎世的途中失踪了。一个柔风沉醉的夜晚,潜艇在马托西纽什港外滞留,诗人动情地朗诵了卢戈内斯的《孔雀》,于是露丝便与他开始来往了。对于艇上的人来说,思乡就像晕船一样,有朝一日难受死了也就解脱了。正是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们活了下来。
不过斯卡里道兹确实又出现了,在不来梅港。他无缘无故被英国情报机关跟踪,刚刚穿过德国尚未被占领的地区。
“你为什么不去日内瓦,再想法跟我们联系?”
“我不想把他们引到伊巴恭高沙去。我派别人去了。”
“谁?”贝劳斯特吉问。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斯卡里道兹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这样可能是有点傻。”
“再没与他联系?”
“没有。”
“那他们肯定要盯上我们了。”贝劳斯特吉的脸阴沉下来。“不管他是谁,肯定被跟上了。你很会看人哪。”
“你想我怎么样?先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权衡再三?再花上几个星期思来想去?”
“没错,”埃尔·纳拓扬了扬他的大拳头,“让女人去思考、去分析吧。男人就应该向前冲,与生活面对面。”
“真恶心。”格拉谢拉说道,“你哪儿是个男人,你是匹不要命的马。”
“谢谢。”埃尔·纳拓鞠了个躬,一派高卓人的矜持风度。
没有人起哄。那晚甲板上的一番谈话充满濡湿温软的S音和Y腭音。多年的沮丧挫折、自缄其口,长期迂回曲折地逃避政治真理,国家对舌头的管制,这一切使阿根廷西班牙语带上了那种特有的忧悒沧桑……pero ché,no sós argentino……(可是,嗨,你不是阿根廷人呀……)
巴伐利亚州,斯卡里道兹正跌跌撞撞穿过一座小镇边缘。只过了几分钟,后面就跟来了一部劳斯莱斯,装着阴险莫测的瞭望车顶,绿色的珀斯佩有机玻璃挡住了里面的情景。太阳刚刚落下。突然,传来枪声、马蹄声,还有带鼻音和金属质感的英语说话声。可这个古怪的小镇好像空无一人呀,怎么可能有这些声音呢?他走进一幢迷宫似的砖头建筑,那里曾经是口琴厂。成堆的铜钟躺在铸造车间的尘土里,永无鸣响之日。一面高墙新近粉刷过,上面马匹和旗手的影子杂沓奔突着。十几个人正坐在板凳上、板条箱上看电影。斯卡里道兹立刻看出这是一群流氓。烟头明明灭灭,女流氓用德语低声交谈着。男人们吃着香肠,用洁白的牙齿咬掉肠衣。牙齿保养得很好,在电影的光线中闪着熠熠的光。他们惹眼地戴着今年夏天占领区风行一时的卡里加利手套:骨白色,手背上四条深紫色条纹呈扇状从手腕铺到指节。所有人的西装均为浅色,洁白如齿。斯卡里道兹经过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苏黎世的长途跋涉,觉得他们简直太奢侈了。女人们不时交换双腿,如蝰蛇般紧张。空气中有股青草的气息,一种叶子燃烧的气味。对于思乡到极点的斯卡里道兹来说,这种气味很新鲜,令他想起平常在赛道上辛苦一天后闻到的新沏巴拉圭茶的味道。窗框装饰得富丽堂皇,向工厂的院子突出去。夏夜的空气在院子里缓缓流动着。电影的蓝光忽隐忽现,从空空的窗户中穿出来,像用气发出音符的人。画面越来越狂暴。“好!”这些穿佐特套装的人大声尖叫着,白手套上下挥舞。他们的嘴和眼睛像孩子一样大张着。
一卷放完了,周围仍黑着。一个穿白色佐特套装的巨大身形站起来,伸伸腰,缓步径直走过来。斯卡里道兹蜷伏在那里,惊恐万状。
“他们在追你呢,朋友?”
“求求你——”
“没事儿,没事儿,跟我们一起看吧。是鲍勃·斯第尔演的,这老家伙挺棒的。你在这儿很安全。”其实多日以来,这伙人早就知道斯卡里道兹在附近,他们可以根据警方的动向推测出他的行踪。他本人没有露面,警方的行动却是明明白白的。这位布劳吉特·马科星用云室做了个比喻:高速运动的粒子后面总是留下一条雾化尾迹……
“我不懂。”
“我好像也不怎么懂。不过我们什么事都会知道一点。现在赶时髦的家伙们都被那个叫‘核物理’的什么东西弄得晕头转向。”
电影过后,斯卡里道兹被介绍给葛哈特·冯·高尔,绰号“老马”,指国际象棋里的马。冯·高尔和马科星的人好像正在进行旅行商务会议。车队隆隆驶过占领区的街道,频繁更换卡车和巴士。没有时间真正睡觉,只是夜间在野地里打个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来换车,然后沿另一条路出发。没有目的地,没有固定安排。大部分车辆由一个经验丰富的汽车工爱德华·圣克劳德负责。他能用点火线短路的方法发动任何带轮子或履带的东西,另外还随身带着一个订做的乌木盒子,天鹅绒的里子上嵌满各种牌子、型号及年份的转动臂,以防车主连那部分都带走。
斯卡里道兹与冯·高尔两人一拍即合。这位电影导演出身的商人已决定用高额利润为自己未来所有的影片提供资金。“这是唯一能保证最后拍完的办法了,是不是?斯卡里道兹,你懂不懂这个?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能不能给我们帮点忙?”
“这要看你想要我们干什么了。”
“当然是电影了。你想拍什么?《马丁·菲耶罗》怎么样?”
客户很满意。马丁·菲耶罗不仅是阿根廷伟大史诗中的高卓英雄,在潜艇上还被无政府主义者尊为圣人。多年来,赫尔南得斯的这部史诗在阿根廷政治思想中影响深远,每个人对之都有自己的理解,并频频引用,其热情不亚于19世纪的意大利政客们从《约婚夫妇》中寻章摘句。这可以追溯到阿根廷由来已久的基本两极对立: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各省的对立,或是如费利佩所见,中央政府与高卓无政府主义之间的对立。费利佩已成为无政府主义的主要理论家,有一顶那种圆檐的帽子,四周垂下许多小球。他习惯性地斜靠在舱梯旁,等着格拉谢拉。“晚上好,宝贝。不吻一下高卓的巴枯宁吗?”
“我看你倒更像高卓的马克思。”格拉谢拉拖长了腔,撇下他走了。费利佩回去继续进行他正在为冯·高尔写的电影脚本。他用的是埃尔·纳拓的《马丁·菲耶罗》版本,书已经翻散了页,而且闻起来有股马味。那里面每一匹马的名字,埃尔·纳拓这个眼泪汪汪的醉鬼都能给你如数家珍……
日落时分,平野暮影重重,一望无垠。镜头角度放得很低。人们缓缓走近,孤身一人或三三两两,穿过平原,走进小河边的村子。马匹,牛群,人们生起火堆,驱走渐浓的黑暗。远处,地平线上,马背上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了,渐行渐近,这时片头字幕出现了。渐渐地,我们看到他背上斜背一把吉他,是个高卓流浪艺人。最后,他翻身下马,和火旁的人们坐在了一起。饭毕,一巡咖那酒下肚,他伸手拿过吉他,信手拨弄起三根最低的琴弦,唱道:
我坐在这里歌唱,
伴着心爱的老吉他,
为了那无眠的人儿,
愁肠百结的他,
像那孤独的鸟儿,
独自在星光下咿呀。
随着高卓人的歌声,故事渐渐展开——他早年在拉美大牧场的生活用蒙太奇手法一幕幕展现。然后军队来了,将他征走,带到边境去消灭印第安人。那时正是洛克将军的时代,他要灭绝草原上的人民以开拓他的疆土。他把村庄变成了劳动营,把大部分的国家置于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控制之下。马丁·菲耶罗很快厌倦了这一切,这违背了他所有的善恶准则。他开了小差。他们派出一支人马追赶,而马丁说服领头的中士站到了他的一边。他们一起逃过边界,在荒野里与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
这是第一部。七年之后,赫尔南得斯写了《马丁·菲耶罗归来》。诗里,这个高卓人妥协了,重新回到了基督教社会,放弃了自由而去追随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时所推崇的“公司式”社会经济合作模式。一个非常道德化的结局,却与初衷背道而驰。
“怎么办呢?”冯·高尔似乎举棋不定,“两部分都拍,还是只拍第一部分?”
“嗯……”斯卡里道兹准备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如果第一部叫座的话,拍成两部我可以赚得更多。只是第一部会叫座吗?”
“当然了。”
“那么反社会的东西?”
“可我们信仰的就是这个。”斯卡里道兹抗议道。
“可是最自由主义的高卓人最终也背叛了信仰。就那么回事呗。”
葛哈特·冯·高尔就是这样的人。格拉谢拉了解他的底细:他很有些路子,还和某些人物沾点亲带点故。去东角过冬是通过染共体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分部德国苯胺公司安排的。从染共体的另一分部、柏林的“廉价电影股份公司”那儿,冯·高尔拍电影的大部分家什都拿到了折扣价,特别是拉兹洛·雅夫发明的那种独特的“J氏乳剂”。那种乳剂不知怎么搞的,即使在普通日光下拍摄也可以让人的皮肤有半毫米那么透明。在冯·高尔的不朽名片《梦魇》里,这种乳剂得到了广泛应用,甚至在《马丁·菲耶罗》里可能也会发挥重要作用。其实,这部史诗中唯一令冯·高尔着迷的是白人马丁·菲耶罗和黑人艾尔·莫雷诺之间赛歌的场面。这个构思很有意思。有了J氏乳剂,他就可以深入发掘参赛者的肤色,在使用J氏乳剂的画面和使用普通乳剂的画面间相互交叠,就像在聚焦、移焦和划变之间切换一样。他太喜欢划变这种技巧了!可以巧妙地在画面间进行转换。自从发现黑人支队真的在占领区里真实地生活着,尽管这与他无关,与他去年冬天在英格兰为“黑翼行动”拍摄的关于黑人支队的那些虚假镜头也毫不相干,“老马”还是洋洋得意。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四处穿梭,劲头十足。他相信,因为有了他的影片才诞生了黑人支队。“这是我的使命。”他带着只有德国导演才能摆出的无限谦恭,向斯卡里道兹如此宣布,“我的使命就是在占领区里种下现实的种子。这是时代的召唤,我只能俯首听命。不知怎么回事,我塑造的形象被选去当化身了。我为黑人支队做的,同样也能为你们的草原和天空做……我可以拆掉你们的篱笆,拆掉迷宫的厚墙,我可以把你们带回你们快要记不起来的家园……”
他的疯狂显然传染给了斯卡里道兹,而斯卡里道兹返回潜艇,最终又将疯狂传染给了其他人。这似乎正是他们一直翘首以盼的。“非洲人!”一向一丝不苟的贝劳斯特吉在会上也做开了白日梦,“要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我们回去了,回到大陆漂移之前的状态了呢?”
“回到冈瓦纳大陆,”费利佩喃喃呓语,“那时拉普拉塔与非洲西南部正相对……中生代的难民坐渡船不是去蒙得维的亚,而是去吕德里茨湾……”
最终计划是想办法去吕讷堡灌木林建一个小型牧场。冯·高尔会在那儿跟他们会合。今晚,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靠着枪座,浮想联翩。他们能够容忍冯·高尔折衷的做法吗?引发的问题不只是一部电影那么简单哪。波将金漂亮的假村庄骗过叶卡特琳娜二世的眼睛了吗?镁光灯下、银屏之上的高卓人能够保全他的灵魂吗?会不会最后来一个人,冯·高尔或是其他什么人,拍出一个第二部分,把他们的梦想统统粉碎?
头顶上,黄道带在缓缓移动。这种北半球的星座排列光滑如时针,她在阿根廷从未见过……突然,有线广播里传来长长的静电干扰声,贝劳斯特吉大声尖叫:“鳗鱼!鳗鱼!”鳗鱼,格拉谢拉满腹狐疑,鳗鱼?哦,对了,是鱼雷。嗨,贝劳斯特吉跟埃尔·纳拓一样糟糕,觉得自己必须履行某一种稀奇古怪的义务,要把德国潜艇上的俚语发扬光大。这儿简直成了一座海上巴别塔——鱼雷?他喊鱼雷干什么?
理由很充足。潜艇作为一个不明目标或不明反射点出现在美国船“约翰·E.捣蛋鬼”号的雷达显示器上(潜艇啊,笑一下!),而“捣蛋鬼”号装备着先进的战后反光取景摄像机,现在正从侧翼加速前进。今晚的接收状况非常好,绿色的回收信号“肌理细腻得像婴儿的肌肤”,二等雷达兵司拜罗·特兰吉克斯塔西思证明道。你可以一直看到亚速尔群岛。海上的这个夏夜温顺柔和,闪着熠熠的荧光。可是,屏幕上现在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从原来的反射点上掉出来,很小但明确无误,移动得飞快,一圈又一圈地接近不动的中心,越来越近了——
“呼叫呼叫呼叫!”下面声波定位室里有人对着电话高喊。这意味着有敌方鱼雷来犯。餐厅里咖啡用具稀里哗啦,平行直尺和两脚规划过航位推算追踪仪的玻璃表面,美国船狼狈逃窜。这种情形在柯立芝任内已是极为罕见。
鱼雷拖着白色的尾流飞速向前,意在拦腰截断正在绝望中挣扎的“捣蛋鬼”。一种叫做欧奈林的氢氯化物起了作用。这种药是从“捣蛋鬼”食堂的咖啡壶里流出来的。爱开玩笑的海员伯定——还能有谁呢——他最近去柏林时弄到了拉兹洛·雅夫声名远扬的醉药,今晚在咖啡里放了一大堆。
欧奈林改变时间的特性是调查人员最早的发现之一。谢兹林在他的经典研究中写道,“这种药是主观上经历的……嗯……哦,这么说吧,就像把灌了银的海绵塞进你的脑袋里!”因此,今晚柔和的雷达海面反射信号里,这两条致命的轨迹的确在空间上交叉了,但在时间上没有。在时间上差得远呢,呵呵。贝劳斯特吉鱼雷瞄准的是一条黑糊糊的、铁锈斑驳的弃船,扔在海里任凭风吹浪打。不过,在夜里,它却像一具骷髅,昭示着一个金属构造物的空虚,一个幽灵,即使比贝劳斯特吉更坚定的实证主义者都会被吓得不轻。后来发现,“捣蛋鬼”号雷达显示屏上出现的快速前进的小小反射点是一具尸体,黑种肤色,可能是个北非人。护航舰后部三英寸枪座旁的船员花了半个小时把尸体射成了碎片。灰色的战舰在安全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滑过,生怕染上瘟疫。
你所穿过的这片大海究竟是怎样的海呀?你不止一次沉入海底,惊恐万状,被这些威胁吓得要死,困在这口钢铁做成的锅里,在你自己言语的汤料里软化成已经没有维他命的烂糊糊。经过了德雷福斯事件,犹太复国主义者才最终站出来行动。那么,什么能使你走出汤锅呢?是不是已经走出去了?是不是因为今晚遭受攻击而又最终得救的遭遇?你们会不会去灌木林,开始安顿下来,在那儿等待你们的导演到来?
运河边一棵高高的柳树下,树荫里,吉普车中,坐着齐切林和司机扎巴耶夫。扎巴耶夫是哈萨克人,十几岁年纪,却是大烟鬼一个,长着青春痘,永远阴沉着脸,头发梳得像美国的低音歌手弗兰克·斯那瑞。现在,他正对着一片大麻皱眉头,问齐切林:“嗨,你应该多拿点儿。”
“自由对他值多少,我就拿多少。”齐切林解释道,“烟斗呢?”
“你怎么知道自由对他值多少钱?你知道我怎么看?我看你是在占领区里待昏头了吧。”这个扎巴耶夫说是个司机,其实也是个狐朋狗友,所以他一定程度上可以随便点,可以对齐切林的智慧提出质疑。
“农民哎,你瞅瞅这份口供。那人闷闷不乐的,总是独来独往。他有问题。他要是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在占领区里到处跑,那就对我们更有用了。不过要是把他关起来,对他倒会更好些。他连自己的自由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自由值多少钱了。所以我就定了个价钱,本来这也没什么嘛。”
“挺专制的。”小扎巴耶夫语带讥讽,“火柴在哪儿?”
不过这样也挺无奈的。齐切林喜欢斯洛索普。他觉得如果在正常历史时期,他们很可能会成为朋友。穿着奇异的人都很懂得生活——更别提他身上还有股子他很喜欢的古怪个性。当年在列宁格勒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妈妈手工为他缝制了一套学校联欢活动穿的衣服。是狼装。他站在镜子前把那身衣服套上。从那一分钟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他是狼。
使用阿米妥审讯的事在齐切林脑海里纠缠不休,仿佛头痛的不是斯洛索普,而是他自己。深处,更深处——比政治,比性或婴儿的恐惧更有甚之……一头栽进了核的无边黑暗中……整个口供里都是“黑”的字样,黑色不断出现。斯洛索普从未提过恩赞的名字,也没提过黑人支队。但他确实提到了黑色装置。在他讲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德语里,还把“黑色”与一些奇怪的词联系到了一起:黑女人、黑火箭、黑色梦魇……这些新词好像都是下意识造出来的。在没有人能探索到的深处,是不是有一个根源,斯洛索普的黑色词汇都是从那儿发芽开花的?或者斯洛索普是不是通过语言已经发现了德国人取名的狂热,将天地万物分得越来越细,条分缕析,命名者与被命名者之间无可挽回地越来越远。他们甚至引进了数学里的排列组合,将已有的名词撮合成新词,像化学家摆弄分子一样毫无道理地、无止境地折腾词汇……
确实,这人是个谜。盖丽·特里平第一次送信说他在占领区里出现时,齐切林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像对待其他几十个人一样对他留了点神。随着监视一步步加强,有件事变得越来越奇怪:他好像是孤身一人。至今斯洛索普还没有记录、盯梢、发现或劫走任何有关A4的设备或情报。他既不向特弹组、联合情报委、巴孚、英国技术情报处,也不向任何美国类似的情报机关报告。实际上,他没有向任何已知的盟军机构报告。不过,他也是那些虔诚的徒众之一。这些捡破烂的人正沿着A4火箭连撤退的路线紧追不舍,从荷兰的霍克一直穿过下萨克森州。朝圣者沿着这条天路,诚惶诚恐,每一点东西都是圣迹,不容错过;每一片手稿都当成了《圣经》,要仔细研究。
但是斯洛索普对普通的设备没兴趣。他养精蓄锐,必有所图,肯定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是黑色火箭?是00000?恩赞也在寻找它,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色装置。尽管这些东西藏了起来,斯洛索普受自己的黑色情结驱使,很有可能会响应它们的要求,不断回来,一圈一圈地接近恩赞,直到完成使命,找到设备。这只是很强的预感,齐切林不会写在书面上。从行动上说,他和斯洛索普一样是独自一人,需要报告的时候也是直接向人民委员会下面马林科夫负责的特别委员会报告(中央空气动力及水力研究所的任务多多少少只是个幌子)。不过斯洛索普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会派人跟着他的。如果跟丢了,那就再找回来。糟糕的是没办法催他去找恩赞,不过齐切林也没有傻到会认为所有美国人都像马维上校那么容易利用,因为马维少校对黑色有一种特殊的反射……
真遗憾。齐切林和斯洛索普本可以一起抽抽大麻,对盖丽还有其他废墟里的女孩子评头论足一番。他本可以唱唱妈妈教给他的美国歌曲,基辅的摇篮曲,星光、恋人、白色的花儿,还有夜莺……
“下次我们再碰上那个英国人,”扎巴耶夫好奇地看着齐切林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或者美国人,管他是哪儿的呢,你能不能弄清楚他是从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
“这事得记下来。”齐切林命令道。两人开始在树下咯咯傻笑,笑个不停。
斯洛索普悠悠地恢复意识,时睡时醒,只觉得一会儿有人用俄语同他安静地、极有分寸地交谈,一会儿有只手试他的脉搏,又一会儿一个宽大的绿色背影离开了屋子……这是间白屋子,正正规规的立方体。他横躺着,到处都很宽敞,好一会儿还分不清哪是屋子、哪是墙面。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又被注射了那种阿米妥。那种感觉他知道。
他躺在一张帆布床上,还穿着那身宇航服,头盔在地板上那个装大麻的杂物袋旁边——哎唷,哎唷。尽管需要超人的勇气才能把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动弹的疑虑压下去,他还是扑腾下床去检查那些大麻。有一个锡纸包好像小了点。他心急如焚,不知花了一个还是两个小时才把上面打开。果然有一道新口子,鲜鲜的绿衬着那一大块土黄色。脚步声在外面的铁梯上回响,一扇厚厚的卷门落了下来。他妈的。他躺在白色的屋子里,昏昏沉沉,跷着腿,手放在脑后,哪儿也不想去……他又睡了过去,梦见了鸟儿,梦见雪密密地下着,一群雪鹀落叶般被吹下来。那是在伯克夏。他还是个小孩子,拉着爸爸的手。那群鸟扑闪着,被风吹得踉踉跄跄,起身斜飞过风雪,又落下来,继续寻找食物。“可怜的小家伙。”斯洛索普说。他感到父亲布洛德里克隔着羊毛手套握了握自己的手,微笑着回答:“它们没事。它们的心跳得非常快,血液和翅膀能保暖。别担心,儿子,别担心……”斯洛索普又醒过来,面前还是白白的屋子。一片寂静。他抬起屁股,无力地蹬了几下脚,又啪地落下来。肚子上又多了几块赘肉,肯定是趁他昏过去的时候长出来的。赘肉有一个看不见的王国,一百万个细胞居无定所。他们都知道他是谁。他一昏过去,他们便跳起来,每一个都跳起来,用可怕的米老鼠般的小声音尖叫:嗨,同志们!嗨,快来呀,赶紧去斯洛索普那儿。那个大傻瓜什么也没干正躺那儿睡大觉哪。快来,好家伙!“拿去吧,”斯洛索普喃喃自语,“还有那块!”
胳膊和腿好像能动了。斯洛索普呻吟着慢慢起身,把头盔扣在头上,抓起那个袋子,开门出去。整个门都在晃,连着墙壁一起晃荡。啊哈!原来是个帆布做的房子,是电影布景。斯洛索普举目四望。原来自己在一个破烂的制片厂里,黑糊糊的,只有黄色的阳光从头顶一个个小洞里射进来。过道生了锈,在他的重量下吱吱作响。黑色的弧光灯烧掉了,阳光细细的光柱把密密的蛛网照成了图表……灰尘堆满角落,也落满了其他残留的布景:gemütlich(舒适的)假爱巢、墙壁歪歪斜斜的满是棕榈树的夜总会、制型纸做的瓦格纳城垛、表现主义风格的黑白分明的院子。所有布景都不是按人的比例建的,而是按照透视原理缩小,供当年曾在这里冷眼睥睨一切的镜头使用。布景上还画了聚光灯,让斯洛索普有点烦。他一看到那些若有若无的黄条,就会猛地抬起头,游目四顾寻找光源,却又每每发现根本没有光源。头上五十英尺处的梁几乎消失在阴影里。他困兽一般在这个空壳里四处晃荡,被自己的回声绊了好几跤,扬起的尘土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俄国人已经全撤了,不过这儿并不只有斯洛索普一个人。他穿过撕得七零八落的蛛网、愤怒的蜘蛛及其已经风干的猎物,走下铁梯,铁锈在脚下嘎吱作响。在楼梯脚,他感到斗篷突然被拉了一下。因为打了那种针,这时还有点云里雾里。他猛地向后一缩,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这只手戴着手套,光滑的小山羊皮包住小巧玲珑的指节。一个女人身着一件黑色巴黎时装,胸前别着一朵紫黄相间的鸢尾花。隔着天鹅绒,斯洛索普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他看见一双眼睛,眼圈涂着黑色,烟灰一样柔和,脸上的脂粉颗粒分明,像漏抹了粉或是粉被眼泪洗去后露出的毛孔一样清清楚楚。他与玛格丽塔·埃德曼就是这样见面的:她是他夏日里没有燃烧的壁炉,是他回到恐惧出没的大萧条时期的安全通道——是他的孩子,是他无助的丽索拉。
她只是路过而已,几百万浮萍中的一个。她在寻找女儿卞卡。她向东走,想去斯维内明德,只是不知道俄国人和波兰人能否放她过去。她来新巴别尔伯格仅仅是因为怀旧,想顺便看看这些相别多年的老制片厂。二三十年代她一直是演员,也在滕珀尔霍夫和斯达肯拍过片子,可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儿。在这儿,在伟大的葛哈特·冯·高尔导演下,她拍了几十部有点黄色的恐怖片。“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天才。我只是他的奴隶。”她承认自己不是做明星的料,不是戴德丽,也演不了布雷吉特·海尔姆式的荡妇。不过她们缺的东西她又都有那么一点儿。他们(斯洛索普问:“他们是谁?”埃德曼答:“我也说不上来……”)都戏称她是戴德丽的反面:不会令男人肝肠寸断,而是那种漂亮的小乖乖——慵懒、疲惫……“我们拍的片子我全都看过,”她回忆道,“有的还看了六七遍。我好像从来都不动。甚至脸都不动。哎哟,那些个朦朦胧胧的特写镜头太长了……有时是同样的画面,一遍又一遍,甚至在逃跑的时候——我总是被追,被怪物追,被疯子追,被罪犯追——可我还是那么——”她的镯子闪闪发光——“冷冷的,那么……纪念碑似的。我不跑的时候,通常是被带子捆住,或是用链子拴在什么东西上。过来,我带你看看。”她把斯洛索普带到一间当年的酷刑室,大齿轮上的木齿已经掉了,石头上抹的墙泥有的地方已经剥落,有的地方豁了口,灰尘越堆越高,火炬冰冷地倒在架子上。她拿起木链子,链子上大部分的镀银都磨掉了,从戴小羊皮手套的手指间咔咔滑过。“这是《梦魇》的布景。葛哈特那时候还很喜欢夸张的照明。”她掸掉刑台上的灰尘,手套的细褶里顿时塞满了银灰。她躺了上去。“就像这样,”她抬起胳膊,坚持让他用锡做的手铐铐住她的手腕和脚踝。“灯光从上面和下面同时打过来,每个人都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该隐的,一个是亚伯的。葛哈特是这么跟我们说的。那时候是他象征主义的鼎盛时期,后来他开始多用自然光,多在外景地拍摄了。”他们去过巴黎、维也纳,还去过在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区的黑伦切姆希。冯·高尔曾梦想拍一部关于路德维希二世的电影,这差点让他上了黑名单。当时人们狂热崇拜的是腓特烈大帝。说某个德国统治者可能是疯子,这可是不爱国的。可是那些金饰、镜子、几英里长的巴洛克装饰让冯·高尔如痴如醉,有点儿身不由己。特别是那些长廊……法国人管这个叫“走廊情结”。老资格的“走廊迷”说起冯·高尔都不禁莞尔:胶卷拍完了,他还带着傻傻的笑容,推着摄影机,沿着金碧辉煌的长长甬道一直走下去。即使用正色胶片,在黑白色中也能感觉得到那种温暖。当然,那部电影根本没有发行。《疯子帝国》这样的电影他们岂能坐视不管?无休止的谈判,一群衣冠楚楚的小男人,领子上别着纳粹徽章,排着队开过来,打断拍摄,径直走进玻璃墙里去。只要不是《疯子帝国》,他们什么“帝国”都可以接受。可是冯·高尔决不让步,在危险面前岿然不动。作为补救,他立即着手拍摄《美好社会》。据说戈培尔喜欢得不得了,看了三遍,一边看一边笑,一边还捅旁边人的胳膊,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希特勒。玛格丽塔扮演咖啡馆里的同性恋,“戴着单边眼镜,最后被那个穿异性装成癖的家伙用鞭子打死了,记得吗?”她沉沉的腿穿着长筒丝袜,闪着坚实的金属光泽,光滑的膝盖互相摩挲着。记忆渐渐涌入,她兴奋起来。斯洛索普也是。看他穿着鹿皮的胯部越来越紧,她微笑了。“他很美。不管是穿成男人还是穿成女人都美,没关系的。你有点让我想起他。特别是……那双靴子……《美好社会》是我们的第二部电影,可是这一部,”这部?“《梦魇》是我们的第一部。我想卞卡是他的孩子。我们拍这一部的时候怀上的。他演那个折磨我的宗教法庭庭长。啊,我们是帝国的情人——格丽塔·埃德曼和马科斯·施莱普兹希,多好的一对——”
“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斯洛索普重复着这个名字,瞪大了眼睛,“真有意思。马科斯·施莱普兹希?”
“这不是他的真名。埃德曼也不是我的真名。不过跟‘地’有关的任何名字政治上都比较安全——地球啊,土壤啊,乡土啊……一个代码。他们知道怎么解码……马科斯有个很犹太的名字,什么‘天空’之类的,葛哈特觉得还是起个新的比较保险些。”
“格丽塔,有人也觉得我叫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比较保险。”他把从酸爷·巴摩那儿弄来的护照递给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护照,又盯了斯洛索普一会儿。她又开始发抖了,欲望和恐惧混合在一起。“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她转过脸去,一脸的无奈顺从:“我就知道他死了。他三八年就失踪了。他们一直很忙,是不是?”
斯洛索普在占领区里听说了很多关于欧洲护照的事,想安慰她。“这是假的。只是随便找的化名。做护照的人可能正好从施莱普兹希以前拍过的片子想起这么个名字。”
“随便找的。”一个悲哀的、演员式的微笑展现在她脸上,笑成了双下巴。她抬起一只膝盖,在脚镣允许的范围内尽力往上提。“又是哄小孩的话。你护照上的签名是马科斯的。在维斯瓦河边施特凡尼亚的房子里我有一铁箱子他的信。他的拉丁字母z会交叉一下,像工程师写的。还有最后那个g他写得很花。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你可以找遍整个占领区去找那个造假的。他们不会让你找到他的。他们要你来这儿,现在。”
好嘛。一个多疑症碰上了另一个多疑症,结果会怎么样?自我中心主义撞到了一起。很显然。结果弄出个波纹绸似的幻影重重、波谲云诡的世界……“要我来这儿?为什么?”
“为了我。”猩红的唇张着,湿湿的,低声呓语道……唔。好,这下起来了。他坐到刑台上,俯下身,吻她,马上又解开裤带,把裤子褪下,刚好露出阴茎,微微颤动着,跃跃欲试。“戴上头盔。”
“好。”
“你非常狠心吧?”
“不知道。”
“能不能狠心一点儿?好吗?找点什么东西抽我。几下就好。就是为了感觉温暖些。”怀旧啊。重回故地的痛楚。他四处乱翻,审问用的道具,镣铐、夹指刑具、皮铠甲,最后终于搜到了一条小型的九尾鞭,黑林山里精灵用的皮鞭,黑色的柄上了清漆,刻着狂欢场面的浅浮雕。鞭梢包了天鹅绒,抽到身上会疼但不会出血。“好,这个很好。现在抽我大腿内侧……”
没想到已经有人教过他了。某种东西……草地间冬意料峭的普鲁士梦,带着潦草的鞭伤,等在他们肉体天空的另一侧,等待被召唤——荒凉的天空无法遮蔽任何风雨……不,不。他嘴里说的还是“他们”。他的脑子很冷静。现在要的是他的草地、他的天空……他的狠心。
玛格丽塔身上所有的链子和镣铐都在奏鸣,黑色的裙子撸到腰际。她里面穿着一件带鲸骨的黑色内衣,下端的吊袜带将长筒丝袜紧紧拉住,形成两个漂亮的尖。一个世纪以来,看到女士丝袜顶端的这个尖,这个由丝到裸肤到吊袜带的过渡点,西方男人的阴茎又是怎样的一跃而起呀!没有恋物癖的人会对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不屑一顾,一笑置之,但是任何真正热衷于内衣的人都会告诉你这里有的不仅仅是这些——这儿有一整套的宇宙理论:有波节,有波峰,还有密切点,数学之吻……奇点!想一想大教堂的尖塔,清真寺旁神圣的尖塔,火车车轮从轨道交叉处隆隆驶过……想想山峰直插云霄,像风景如画的贝希特斯加登的那些山峰……钢剃刀的边缘,永远蕴涵着无穷的神秘……玫瑰刺出其不意地刺你一下……甚至,根据俄国数学家弗里德曼的理论,现在的宇宙也是起源于那个密度无比大的点发生的爆炸。在这些情况中,从点到点消失的变化都闪烁着光辉和神秘。看到这些变化我们的心中或跳跃歌唱,或恐惧退缩。看着A4火箭直指天空——就在最后一个点火开关关上之前——看着火箭最顶端的那一点,那是引信的所在……所有这些点都像火箭一样意味着毁灭吗?教堂上方天空中的那一点预示着什么?剃刀的边缘、玫瑰花下的点又意味着什么?
那么等待斯洛索普的又是什么呢?格丽塔长筒丝袜的顶部再上面,有没有不好的东西会吓他一跳?丝袜突然抽了丝,惨白的一条顺着大腿向下滑,滑过膝盖,不见了……天鹅绒的鞭梢呜呜作响,啪啪地抽在她的皮肤上,白色的底上衬着红色的鞭痕。她呻吟着,那朵瘀伤颜色的花在她胸前哭喊,拴着她的链子叮当作响。之后又会怎样呢?他尽量不把她的袜子弄裂,尽量抽得不要太靠近她张开的阴部。她的阴部颤动着,在尽力大张的双腿之间,在性欲肌肉的运动中,毫不设防,服服帖帖,正如她对电影里自己身体的记忆:“纪念碑一样”。她到了一次高潮。后来斯洛索普放下鞭子爬到她上面之前,她可能又来了一次。他用斗篷盖住了她的身体。他代替了她的施莱普兹希,而她则又一次让他想起卡婕……他们开始干,那个又老又破的刑台在他们身下呻吟,玛格丽塔喃喃地耳语着:“天哪,你把我弄得疼死了”,“哦,马科斯……”。正当斯洛索普快要高潮的时候,从她完美无瑕的牙齿中,清晰地迸发出一声痛苦的、没有任何矫饰的叫喊,那是她孩子的名字:卞卡……
……哦,婊子——哦,小婊子——可怜的小婊子,你快到了,停不下来了,我再抽你抽你直到你出血……珀克勒身体的整个前半部,从眼睛到膝盖,都被今晚屏幕上一直出现的那个捆在地牢刑台上、令人垂涎欲滴的受害者形象淹没了——扭曲的脸部特写,丝袍下的乳头惊人地勃起,说明她做出的痛苦姿态是在撒谎——婊子!她喜欢这样……列妮不再是他严肃的妻子、力量的源泉。他身下是玛格丽塔·埃德曼。屁股朝上换换口味,珀克勒又进去了,再挺进,哦,婊子,哦……
后来他才极力想确定当时的时间。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那是她上次月经后两周。那晚,他走出腓德烈大道的环球影剧院,跟所有人一样,那根东西勃起得厉害,只想着回家,跟谁干上一把,把她干得服服帖帖……老天!埃德曼可真漂亮。那天晚上,有多少男人拖着两条腿回到萧条时期的柏林大街上,把同样的形象从《梦魇》中搬到权充新娘的某个邋遢胖婆娘身上?那天晚上,有多少孩子因为埃德曼而被怀上了?
珀克勒从未想到列妮会怀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知道伊尔莎被怀上一定是那晚,那个《梦魇》之夜。之后他们就很少做爱了。这不难确定。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一部电影。还能是什么呢?他们不是把我的孩子也弄成这样了吗,一部电影?
今晚,在顶部像洋葱头一样的圣尼古拉教堂地窖里,他坐在漂流木生起的火堆旁,听着大海的涛声。星星挂在费里斯转轮的空当间,在珀克勒看来就好像烛火,或者说晚安时嘴边摇摇欲坠的香烟。海滩上,寒冷在一点点聚集。孩子们脑海里的幽灵在墙外的风中游弋——白白的,打着唿哨,听起来像要哭却永远哭不出来。褪了色的皱纸绞在一起,被风擦着地面向前吹,滚过他的破鞋子。新月下,灰尘像雪一样闪烁。波罗的海像它的冰川母亲一样悄悄地匍匐行进。他的心在它鲜红的网里扑扑跳动,很有弹性,充满了期待。他在等伊尔莎,他的电影孩子,等她像每年夏天一样在这个时候回到十二子乐园。
鹳在那些两三只腿的马中间睡着了。旋转木马的齿轮生了锈,顶盖四分五裂,脑袋在气流和黄色非洲间抖颤。一百英尺下面,漂亮的黑蛇在阳光下蜿蜒穿过岩石和干涸的沼泽地。硕大的盐粒躺在那里发出灰白色,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堆在人行道的缝隙中、市政厅门口眼睛瞪得溜圆的狗身上的皱褶里、桥上山羊的胡子上,以及下面洞窟中巨人的嘴巴里。那头猪弗里达找了个新地方,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在风里打着盹。那个石膏做的女巫,胸部和臀部的铁丝网隐约可见,在烤箱旁俯下身来,指着那个永远在那儿束手就擒、已经腐蚀了的汉赛尔。格莱特的眼睛大张着,一眨不眨,结满盐粒的睫毛被一阵阵的海风吹得扑嗒扑嗒的。
如果还有音乐的话,那就是海滩上站在风里的管弦乐队,雪白的衬领,黑色的领带。被潮水腐蚀得支离破碎的防波堤旁站着一位穿长裙的风琴手,小舌和唇管聚集在一起构筑了这个鬼影憧憧、共鸣共舞的场景,烛光里残留着六万个来去匆匆、终将归于尘土的身影。假日里你有没有去过十二子乐园?你有没有拉着父亲的手,坐着火车从吕贝克过来?一路上,你或者盯着自己的膝盖,或者盯着别的孩子。他们都和你一样头发编得整整齐齐,衣服烫得平平整整,闻起来都是漂白粉、靴蜡和焦糖奶糖的味儿。在转轮上转圈时零钱在你的口袋里叮当作响。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你有没有把脸藏在他的羊毛翻领里,有没有跪在座位上向水的那边看过去,想看到丹麦?那个小矮人想抱你的时候,你害怕了吗?在暖和的下午,你的裙子是不是刺得你痒痒的?男孩子们跑过去,互相抢着帽子,为你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你说了什么?感觉如何?
在某些人的名单上,她肯定一直是个孩子。他只是避免去想这事。可是一直以来,她拉长的脸和勉强的步态都表明了她要走——如果不是他特别需要她保护的话。其实他早就应该看出来,她保护不了他什么,甚至保护不了他们简陋的小巢。他当时想跟她谈一谈——这样做无异于跟十年前的自己争论,面对的是一样的理想主义、少年意气——这些想法曾让他着迷——有思想的女性!——可是,他渐渐认识到这是她思想单纯的表现,甚至可以肯定地说,这表明她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欲望……
她每次去那个街道剧院都希望不再回来,可是他从不知道这一点。左派分子和犹太人在大街上,闹哄哄、乱糟糟的,没错。不过警察会把他们疏散开来,她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她希望冒险……后来,她走后,有一个上午,他有点醉了,有点伤感,最后出去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命运的力量或者人潮的动力会把他们再次带到一起。他找到了一条街,街上满是棕黄色和绿色的制服、警棍、皮手套。标语牌摇摇晃晃、四处乱倒,几十个平民惊恐万状。一个警察想打他一棍,珀克勒躲开了,结果打到了一个老人,一个长着胡子、顽固不化的老托洛茨基分子……他看到那个警察挥动着警棍,黑色的橡胶套下露出一股股的钢条,脸上带着挑剔的微笑,拿着警棍的那只手戴着皮手套,腕上的袖扣敞开着,那只空手有点女气地抓住另一边的翻领。他的眼睛在最后一刹那退缩了一下,好像警棍连着他的神经,敲到老人的头骨时也会把他弄疼了。珀克勒好容易摸到门口,害怕得直想吐。一些跳舞的在前面跑,胳膊紧紧地夹在身旁,前臂在两边摆动着,警察在后面赶。最后,他们使用了消防水龙头来驱散人群。女人们在光溜溜的鹅卵石路和有轨电车道上一步一滑,像玩偶一样。强烈的水流从头浇到脚,野蛮的白色矢量支配着她们。她们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列妮。珀克勒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浑身发抖。他无法走到街上去。后来他仔细想了想街道的结构,那些铺路石之间有网一样的沟缝。那儿唯一安全的是蚂蚁。在蚁城的大街小巷上,靴子底从头顶黑色的惊雷般滚过,你和你爬行的邻居们静静地奔忙,摩肩接踵地朝灰暗的街道奔去……珀克勒知道如何在室内图表的横坐标和纵坐标间找到安全:不能按曲线本身跑,不能跑到高高的石头上成为众矢之的,而是要耐心地沿着x轴和y轴走:P(atü),速度(米/秒),温度(℉),总是沿着虚线走安全的直角……
他开始比较经常地梦见火箭,有时并不真是火箭,而是一条街。他知道这条街在城里的一个地方,在这个棋盘似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地方。他觉得那儿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坐标在他心里清清楚楚,可那条街却找不到。多年来,随着火箭接近圆满,快要可以发射了,坐标也从实验室里笛卡儿的x轴和y轴变成了极坐标,变成了可以使用的武器:有一次,他跪在慕尼黑老房子里实验室的地板上,知道如果自己准确地面对某一罗盘方位,祈祷就可以被听见,自己就会安全。他穿着一件金橙色的缎袍。那是屋里唯一的发光体。后来,他大着胆子出了房间,知道房子里每个房间都睡着人,可还是感到了一种孤寂。他过去打开灯,可就在打开开关的一瞬,他知道屋里本来就亮着灯,是他刚刚把一切都关掉了,一切……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A4终于可以使用了。这个事情成为现实也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事。这从来就不重要。
“他们在利用你杀人,”列妮对他说,尽量字字清楚,“那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而你在帮他们。”
“有一天,我们都会用它来离开地球的,来实现超越。”
她笑了:“超越。”超越珀克勒?
“有一天,”珀克勒真诚地想说服列妮,“他们不用再去杀人。边界不再有任何意义。我们会拥有外层空间……”
“天哪,你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她像往常一样对他的盲目不屑一顾。这一句,还有那句“Kadavergehorsamkeit(鬼迷了心窍)”,那么美的词,他想象不出还会有其他的声音说出这个词,只有她的声音……
可他并不是真的被鬼迷了心窍。他是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的——火箭基地里有的是政治。陆军武器部门对太空航行协会的业余火箭专家们越来越感兴趣,而协会近来也开始将他们的实验记录交给军方。军方说,公司和大学不想冒险花物力和人力去研制火箭这么异想天开的东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于私人发明家和“空航”这样的社团了。
“放屁,”列妮说,“他们都是一伙的。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吗?”
在协会内部,界线划得很清楚。没有钱,“空航”就会窒息——军队有钱,也一直在转弯抹角地资助他们。现在的选择:是建造军方想要的东西——实实在在的设备,还是继续在贫困里挣扎、做金星探险的美梦?
“你以为军方是从哪儿弄钱的?”列妮问。
“这有什么关系?钱就是钱嘛。”
“不!”
魏斯曼上校是火箭基地里几个幕后人物之一,无论和头脑冷静、善于思考的人还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都能说上话,绝对地通情达理,使每个人都能得其所哉。他是一个全新的军人形象,有的地方像推销员,有的地方又像科学家。珀克勒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悄然不动声色。他肯定知道“空航”委员会所做的事情与列妮在动荡危险、无处藏身的大街上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他接受的所有训练,无论是方程式还是理论模型,都鼓励他去进行类比研究,但是他坚持认为“空航”是特殊的,是不朽的。而且他深知梦想离开了资金会是如何下场。于是,他现在发现自己一直拒绝站在任何一边,结果却成了魏斯曼最好的同盟。上校的眼睛看珀克勒的时候总是会发生变化:他那张有点一本正经的脸会立刻放松下来,变成另外一种表情。珀克勒偶尔从镜子或者橱窗里注意过,自己和列妮在一起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那种因熟悉而将对方视若无睹的木然神情。魏斯曼对珀克勒的位置很有把握,就像珀克勒对列妮一样。可列妮最终还是走了。珀克勒却可能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他认为自己是个实际的人。在火箭基地,他们谈论大陆,谈论孤立政策,比那些将军们早几年就看到需要一种武器来打破协约,一种同象棋里的马一样可以跃过装甲部队、越过步兵团甚至越过空军的武器。富豪统治的国家在西方,共产主义者在东方。空间、模型、游戏战略。没有什么激情,或意识形态的东西。只有实际的人。当军方在还没赢得的胜利里纵情声色时,火箭工程师们可不能狂热,而必须冷静地考虑德国的厄运,德国的失败——空军在消耗,威力在减弱,前线在退却,需要射程更远的武器——如此种种的问题。可是人家有钱,是人家在发号施令——他们企图把自己的贪得无厌、勾心斗角施加在一个有着自身生命力的东西上,施加在他们压根儿就不可能懂的技术上。只要火箭还在研制中,他们就没有必要相信它会造出来。以后,等A4开始使用了,他们发现火箭真的造出来了,争权夺利就会真正开始上演。珀克勒可以看到这一点。他们是一群头脑简单的运动员,没有远见,没有想象力。但是他们有权力。尽管他有些瞧不起他们,也很难说他们不是凌驾于他之上的。
但是列妮错了,没有人在利用他。珀克勒是火箭的一部分,是火箭的延伸,早在火箭造成之前就是。列妮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离开后,他轰然崩溃了。碎片溅到了Hinterhof(后院),有的落入下水道里,有的随风而逝。他甚至连电影都没法去看,只是下班后偶尔出去走走,从斯比里河里捞几块煤。他坐在冰冷的屋子里喝着啤酒。秋日的阳光透过灰色的云层,经过院墙和排水管,穿过油渍污暗的窗帘,历经重重削弱和褪色照到哭泣颤抖的他身上,毫无热力,毫无希望。他每天都在哭,一天哭几个小时,哭了一个月,直到一个窦发炎。他躺到床上,发了一身大汗,退了烧。然后搬到了柏林郊区的库默斯多夫,在火箭发射场给他的朋友蒙道根帮忙。
温度、速度、压力、舵和箭身的结构、稳定性、湍流,这些东西渐渐占据了他的大脑,填补了列妮离去留下的虚空。早上,窗外是松柏林子,不再是城市里令人神伤的院落。他莫不是放弃了红尘,过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一天晚上,他点火把二十页的计算烧了。积分符号像中了蛊的眼镜蛇一样摇摇晃晃,怪里怪气地打着卷儿,像个驼背似的穿过火的边缘落进烟浪滚滚、状如蕾丝的灰烬里。不过那是他唯一的一次旧病复发。
开始的时候,他在推进组帮忙。没有人对这个内行。后来各个部门都搬进来,互相猜忌也开始了,组织图变得像监狱牢房的平面图一样,详细的分工也就开始了。库尔特·蒙道根的专业是无线电电子学,现在也能提出解决制冷问题的方案了。珀克勒自己则在重新设计仪表来测量局部压力。后来在佩纳明德,他们得从直径仅四五厘米的模型中引出一百多条测量管,这种仪表就派上了用场。珀克勒帮忙想出了半模型的解决方案:把模型纵向一分为二,平平地架在测试室的墙上,用这种方式把管子与外面的压力计连起来。住柏林贫民窟的人知道怎么把东西分成两半用……他自嘲地想。不过这是个难得的令人自豪的时刻。没有人能真的大言不惭地声称哪个主意完全是自己的功劳。这是集体的智慧。专业并不重要,阶级划分就更不重要了。他们来自各个社会阶层,有冯·布劳恩这样的普鲁士贵族,也有珀克勒这样的可以在大街上嚼苹果的人。不过,在火箭面前他们是平等的:面对爆炸和落物伤人的危险,面对它的沉默、沉重,面对它冥顽固执、可感可触的神秘,他们一样地诚惶诚恐……
那段日子,大部分的财力和精力都投入了推进组。问题是如何让物体离开地面而不使其爆炸。出了几次小事故,铝制的发动机汽缸会烧着,喷油器的设计会引发共振燃烧,烧着的发动机会呼啸着炸为碎片……后来,1934年出了一次大事故。瓦姆克博士把过氧化物和酒精混合起来,然后注入推进舱,想想看会怎么样。点着的火焰顺着导管流入油箱,爆炸毁掉了测试台,炸死了瓦姆克博士和另外两个人。第一次流血,第一次牺牲。
库尔特·蒙道根把这看成一个预兆。他是德国的神秘人物之一,从小读黑塞、斯特凡·乔治、理查德·威廉的作品长大,在德米安玄学的基础上接受了希特勒。他似乎把燃料和氧化剂看成是二元对立,燃烧舱这个神秘鸡蛋里的阴阳结合,创造和毁灭,火与水,化学增加和化学消减——
“化合价,”珀克勒抗议道,“只是外层电子的一种状态而已。”
“好好想想吧。”蒙道根说道。
还有那个法林杰,搞空气动力的,跑到佩纳明德的松林里,带着他的禅宗弓和草垫子,去练习吸气、拉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那个时候,大家正被那个叫“Folgsamkeitfaktor(驯服)”的东西也就是怎么让火箭的长轴沿着切线进入轨道的问题弄得发疯,他却那么悠哉,真是很过分。对于这位法林杰来说,火箭就是一枝胖胖的日本箭,应该以某种方式与火箭、弹道和目标融为一体——“不是支配,而是顺从,走出发射者的位置。行为是不可分割的。你既是攻击者也是受害者,既是火箭、抛物轨道……”珀克勒从来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蒙道根明白。蒙道根是这儿的菩萨,从卡拉哈里沙漠流放回来,在那儿不知受了什么佛光点化,回到这尘世精心选择了一个位置来履行他的使命,但绝口不做任何解释。在西南非,他不记日记,也不写信回家。1922年有一次邦代尔施瓦茨起义,整个国家一片混乱。他的无线电实验被中断,只好和其他几十个白人一起避难,躲在当地一个地主弗普尔家的别墅里。那地方是个堡垒,四周是深深的壕沟,与外界隔绝。他们困于城中,纵情声色。几个月后,蒙道根带着对欧洲一切事物的深恶痛绝,独自走出城堡,走进丛林,最后与赫雷罗人里最穷的一群食蚁人奥瓦特津巴人生活在了一起。他们什么问题也没问就接受了他。不论在那儿还是在这儿,他都把自己看成是一种无线电发射机。他相信不管他当时广播的是什么至少对他们都没有威胁。在他信奉的电神秘主义理论里,三极管是和基督教的十字架一样基本的东西。想一想自我,像栅极一样被时间所束缚的自我。更深层的、真正的自我是阴极和阳极之间的流动。不断的、纯粹的流动。那些信号——感官数据啦、感情啦、记忆重置啦——都被输进了栅极,来调节这种流动。我们的生活就像电波一样不断随着时间变化,时而是阳电,时而是阴电。只有在非常宁静的时候才会出现纯粹的、没有任何信息的零信号状态。
“以阴极、阳极和神圣栅极的名义?”珀克勒问。
“是啊,不错。”蒙道根微笑。
他们当中最接近零状态的可能就是受魏斯曼上校保护的非洲人恩赞了。在Versuchsanstalt(研究所),人们背后都称他是魏斯曼的怪物。可能倒不是出于种族主义,主要是因为两人合拍的一张照片:恩赞比魏斯曼高出一英尺。魏斯曼开始谢顶了,学究气十足,从酒瓶子那么厚的镜片后面凝视着非洲人。他们昂首阔步走过沥青路、穿过实验室和办公室,魏斯曼不时要跳上几跳才能赶得上。火箭最初研制的那些日子里,恩赞的身影占据了火箭场地的每一间屋子,每一片风景……珀克勒对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次,在库默斯多夫的实验室里,在绿色的氮瓶和一大堆红、黄、蓝各色管子所构成的各种电子颜色的包围中,恩赞古铜色的脸上带着蒙道根脸上不时会陷入的那种宁静,从一面镜子中注视着安全区外的火箭引擎。屋子里的空气几乎凝滞,在最后一刻的焦虑中,在弥漫着尼古丁的热望中,在疯狂迷乱的祈祷中,恩赞平静如水……
1937年,珀克勒搬到佩纳明德,同去的还有其他约九十人。他们是在攻占重力这片地盘,必须建一座滩头堡做据点。珀克勒这辈子从未工作得这么辛苦,即使是在柏林当工人的时候。先头部队花了整个春天和夏天把一座叫格赖夫斯瓦尔德的小岛改造成了火箭试验场。重铺路面,铺设电缆、电话线,建生活区、厕所和储藏室,挖地堡,做混凝土,不停地装卸一箱箱工具、一袋袋水泥、一桶桶燃料。他们用一艘老渡轮在大陆和小岛之间进行货物运输。珀克勒还记得阴暗的舱内破旧的红地毯,刮迹纵横的清漆,疏于保护的金属部件,蒸汽汽笛哮喘似的尖叫,汗渍、香烟、柴油的混合气味,颤抖的胳膊和大腿肌肉,疲惫的玩笑,一天结束时的筋疲力尽,他手上新长的茧子被夕阳照成了金色……
那年夏天,海大部分时间是平静蔚蓝的。但是秋天的时候,天气却变了。雨从北方呼啸而来,气温骤降,风灌进了储藏帐篷,巨浪滔天,整晚轰鸣不止。从岸边到海上五十米内水都是白色的。飞沫羽毛一般从浪尖向陆地飞洒。珀克勒被分派到一个渔夫的屋里住下,晚上散步回来,脸上总是挂着一层盐霜。罗得的妻子。什么样的灾难他敢回头去看呢?他知道。
那个季节里,他像个孩子,又像一只受伤的狗。在那次潮湿、孤独的散步中,他想的是列妮。他设想出种种重逢的场景,在某个优雅或是戏剧性的场合,在部长的办公楼,或是剧院的大堂,将军们、工业家们争相点燃他的美国香烟,听他即席解决问题。列妮只是似懂非懂。最美的幻想是在珀克勒坐马桶的时候,他用脚轻轻打着拍子,嘴里吹出嘹亮的口哨,感受着那美好的憧憬……
但是柏林那个可怜的自我依然压在心头,挥之不去。他曾跟它说过话,倾听过,探究过,但是它既不消散,也不逃走。它执著地守在他生命的每一个门口乞讨,伸出手去,用眼神无声的哀求,确信这些小伎俩能使人心生愧疚。佩纳明德工作繁忙,在岛上的“哈里杰先生客栈”里同伴们关系很好——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发射的好天气到来——珀克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脆弱了。没有女人的寒冷夜晚,打牌,下棋,只有男人的啤酒聚会,几次从梦魇中极力挣脱出来——现在不再有那只手把他摇醒,窗帘上出现影子时也不再有人将他抱住。所有这一切在那个十一月里将他牢牢地抓住,也许他情愿这样。一种保护性的本能反应。因为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在靠着麻黄素强力支撑的黎明时分,你点着头,是,是,没错,是,那个设计不在你脑中进行,而在你的脑袋上方。你可以感觉到它在那儿上下跳动,跳过了你的眼角,一跳一跳的,几乎很均匀了——这时他会意识到自己渐飘渐远……意识到那个珀克勒陷入了计算、绘图、图表中,甚至还有什么原始硬件……每次一发生这种情况,他就会恐慌,就会退回到阵地里,叫醒那个珀克勒,而那个珀克勒则心脏怦怦狂跳,手脚酸痛,呼吸间发出细小的哼声——在这儿,在这堆纸里,有个东西出来要捉住他,那种对毁灭的恐惧,珀克勒知道那是火箭在示意他走近。即使他知道自己可以借这种毁灭从孤独和失败中解脱出来,他也不怎么能确信……因此他像一个伺服阀,带着喧闹的电流意志,穿过零信号,在两种欲望、寻找个人的身份和寻求非个人的超度之间寻寻觅觅。这一切蒙道根都看在眼里。他可以洞悉珀克勒的内心。同情之余,他却无法为朋友提出任何建议。这并不奇怪,珀克勒需要自己找到出路,找到零信号,找到他真正的轨迹。
到1938年,佩纳明德的设施初步成型,珀克勒搬到了陆地上。除了看看斯托达关于气轮机的论文和不时从汉诺威、达姆施塔特、莱比锡和德莱斯顿等地的大学发来的有用数据,再没有什么可干的。推进组在测试火箭引擎在11/2吨推力和十个标准大气压下的燃烧压力,以及持续六十秒后的状况。喷出气流的速度达到了每秒一千八百米,但他们的目标是两千米。他们称之为幻数,这确实是毫不夸张。就像股票市场的投机者知道何时发出依限买卖指令,他们凭直觉感受到的不是打出的数字,而是变率。他们从皮肤的第一和第二次求导里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买进,什么时候该等待,什么时候该卖出。工程上也有这种本能反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给出材料就知道可以做出什么设备,就知道什么是“可行的”。每秒两千米的喷出速度一旦成为现实,A4就突然间变得触手可及了。现在的危险是方法太复杂。无一人例外。几乎没有哪一个设计师,包括珀克勒,没有做出至少一套怪物似的巨大装置,像蛇发女怪戈耳戈的脑袋,缠满管线、真空管和各种复杂的控制压力用的玩意儿,还有备用阀附属阀导阀顶端的螺线管——这些稀奇古怪的建议后面都附了几百页的阀门术语导引。这些东西都显示出一种可能性:舱内与尾喷管出口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压力差——漂亮得很,只要你不在乎有几百万个部件在一起运转,互相过于依赖。要想做出一个可靠的引擎,军队可以在战场上用来杀人的东西,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怎么能越简单越好。
现在发射的模型是A3。爱闹的技师们没用香槟给它洗礼,而是用了几瓶液氧。重点开始从推进转移到制导上来。飞行遥测技术还很原始。温度计和气压计连同一个电影摄影机密封在一个防水舱里,飞行时摄影机把仪表指针的移动拍摄下来。飞行后找到胶卷,再将这些资料回放。工程师们坐在一起观看满是标度盘的电影。同时还用亨克尔战斗机从两万英尺的高空往下扔火箭模型,坠落的过程由地面的阿斯卡尼亚高精度光学跟踪仪拍摄下来。你每天可能要匆忙看上约三千英尺的画面,画面里模型的速度突破了光速。至少两个世纪以来,自从莱布尼兹在发明微积分的过程中使用同样的方法分解了炮弹穿过空气的轨迹,德国人就与这种用快速闪过的连续瞬间来模拟运动的方法之间结下了奇怪的不解之缘。而今这些技术已不再是胶卷上的图像,而要使用到人类身上了,这一点珀克勒很快就会得到证实。
他日落时分回到住地。太累了,也许是太专注于工作了,没注意到花园里已是姹紫嫣红,发射场的天际日新月异,甚至没有注意到今天发射架那里没有传来噪音。他闻着大海的味道,觉得自己快要成为那种终年住在海边疗养地却很少去海边的人了。佩纳明德西边,一部战斗机不时在起落,引擎的噪音也被距离减弱成安静的咕噜声。傍晚,海边的微风忽隐忽现。隔几个寝室的一个同事下楼时正好碰上正在上楼的珀克勒,冲他微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没有得到任何预示。他走进自己的寝室,看到她坐在床上,脚边放着一个毯制花旅行包,裙子拉到膝盖上,眼睛焦急地、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是珀克勒先生吗?我是你的——”
“伊尔莎,伊尔莎……”
他当时肯定把她抱起来了,亲她,把窗帘拉上。一种本能反应。她头发上扎了一条棕色天鹅绒发带。他记得她的头发更浅些、更短些,不过头发确实会长长,还会变深。他斜过脸看她的脸,心中所有的空虚都发出轰隆隆的回响。他生命的真空差点被瞬间涌入的强烈爱流迸破。他试图用怀疑将这片真空封住,他在这张脸上寻找着,寻找与他多年前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脸有无相似之处。那次,她靠在母亲的肩头,睡意蒙眬的眼睛耷拉下来,斜对着列妮穿雨衣的后背方向。她们走出了那扇门。他当时以为那扇门永远关上了……他尽量装出没发现相似之处的样子。也许是该装一装。是同一张脸吗?这些年来这张脸已经变了这么多,那张胖胖的、没有什么特征的孩子脸……他现在甚至都不敢抱她,怕自己的心脏会迸裂。他问:“你等了多久了?”
“从中午就开始了。”她在餐厅吃过了。魏斯曼上校从斯德丁把她带上火车,他们一路在下棋。魏斯曼上校下得很慢,最后没下完。魏斯曼上校给她带了糖果,还要她问珀克勒好,说抱歉不能等他回来了——
魏斯曼?这是怎么回事?愤怒从珀克勒心里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地升起来。他们肯定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的生活和这间简陋的寝室连同里面的床、洗脸台和阅读灯一样,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因此,他站在自己和这场令人难以置信的回归之间,他的愤怒阻止他冒险去爱。没有办法时也可以审问女儿。他感到有点羞愧,但这种羞愧和冷漠是可以接受的。不过她肯定已经觉察到了,此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脚还有些紧张,声音压得那么低,有的回答他都听不到。
他们是从山区的一个地方把她送到这儿的。那儿即使夏天也是冷飕飕的,四周都是装着倒刺的铁丝网,戴着罩子的灯整夜通明。没有男孩,只有女孩、母亲、老太太住在营房里,叠在双层床上,经常是两个人睡一个铺。列妮还好。有时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来到营房,列妮就跟他出去,在外面待几天。她回来后总是不想说话,甚至连平时那样抱抱她都不愿意。有时她会哭着叫伊尔莎让她独自待会儿。这时伊尔莎就会走开,去和约翰娜和莉莉一起在隔壁营房下面玩。他们在泥土里挖出了一个藏身的地方,里面还备有玩具娃娃、帽子、裙子、鞋子、旧瓶子、带图画片的杂志,都是从铁丝网附近那个他们称作宝藏堆的大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那个大垃圾堆总是在慢慢地烧,没日没夜的。列妮不在时,她就和莉莉睡在上铺,从上面的窗子可以看到垃圾堆的红色一闪一闪的……
不过,珀克勒几乎没有听。他心中只有一个重要念头,那就是,她还确定地存在于一个地方,地图上找得到,有关当局可能联系得到。他能再找到她吗?傻话。他能跟谁交涉交涉把她放了吗?肯定是什么人,什么赤色分子,把她弄成这样……
库尔特·蒙道根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他们还没有谈,珀克勒就知道,蒙道根所选择的姿态决定了他无法帮助自己。“他们称之为劳教营,是党卫军办的。我会跟魏斯曼谈的,不过可能没用。”
他在非洲西南部的时候就认识魏斯曼。在围城的几个月里他们曾一起在弗普尔的城堡里待过,魏斯曼是那些把蒙道根最终赶到丛林去住的人之一。不过在这儿,在火箭中间,他们又重归于好了,也许是因为珀克勒所无法理解的什么堂而皇之的神圣理由,也许是因为某种一直存在的深层联系……
他们站在一栋装配楼的楼顶。六英里外的水那边,小岛清晰可见,这意味着明天要变天了。阳光下有个地方在煅铁,敲打得很有节奏,像一种鸟叫那样纯正。钢筋和水泥反射着正午的腾腾热气,蓝色的佩纳明德像梦一样在周围颤动。空气泛起了层层涟漪,像伪装似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秘密进行。他们所站的地方像幻觉似的随时都会消散,他们就会掉到地上。珀克勒的眼睛穿过沼泽地,呆呆地望着,感到很无助。“我得做点什么吧,是不是?”
“不行。你得等。”
“这是不对的,蒙道根。”
“是不对。”
“伊尔莎怎么办?她一定得回去吗?”
“不知道。可是她现在在这儿。”
于是,珀克勒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沉默。以前他们还有机会的时候,如果他做出别的选择,可能现在他们都已经得救了,甚至已经离开这个国家了。现在太晚了。等他终于想行动的时候,已经无可行动了。
其实说实话,他以前没花多少时间去考虑如何补救过去。就是现在他也不敢说自己能比以前好多少。
他们一起,他和伊尔莎,沿着风暴将至的海岸散步。他们喂鸭子、去松林里探险。他们甚至允许她去看了一次发射。这等于是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不过他直到后来才理解其中的意味,即不存在违反安全规定的问题,因为她没有什么要紧的人可以告诉。火箭的噪音撕扯着他们的耳膜。她第一次靠近他,抓住他。他感到自己也抓紧了她。引擎熄火太快,坠落在佩纳明德西部空军地盘里的某个地方。肮脏的烟柱直冲天空,救火车尖叫着呼啸而去,还有几卡车的工人也过去了。一片忙乱。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他的手。“这是你做的吧,爸爸?”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弧度更大些。”他做着手势,画出了一条抛物线,盖过测试台、装配楼,把它们连在一起,像神父在空中画的十字,将目瞪口呆的会众一分为四,扔在后面……
“它去哪儿?”
“我们让它去哪儿就去哪儿。”
“什么时候我能不能坐在里面飞啊?我能坐得进去的,是不是?”
她这是异想天开。“有那么一天吧,”他告诉她,“也许有一天会飞到月亮上去。”
“月亮上……”跟讲故事似的。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自己编这个故事。隔壁寝室的工程师在纤维板墙上钉了一幅月球的地图。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它,决定要在哪儿生活。越过开普勒环形山明亮的射线和静寂、崎岖的南部高地,穿过哥白尼和埃拉托色尼区的壮观景象,她在一处叫作马斯基林B的宁静海选择了一个漂亮的小火山口。他们要在火山口边上盖一栋房子,妈妈、她,还有珀克勒,一边窗户看出去是金色的山脉,另一边看出去是宽阔的大海,蓝绿色的地球挂在天上……
当时应该告诉她月亮上的“海”其实是什么吗?告诉她没有什么可以呼吸的?他被自己的无知吓了一跳,不称职的父亲啊……夜晚在寝室里,伊尔莎蜷缩在几英尺之外的帆布军床上,毯子下还有一只灰色的小松鼠。他想,在德意志帝国的监护下,她是不是真的生活得更好?他听说有集中营,可没看出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他相信政府的话:“再教育”。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他们那儿有称职的人……训练有素的人……他们知道孩子需要什么……他盯着天花板,佩纳明德这儿的电线在上面纵横交错,绘制出他应该重点考虑的问题、他已经放弃的梦想,还有柏林那些幻想家主子们眼里的恩惠。有时伊尔莎对他喃喃地说着床边故事,说那个她要去上面住的月亮,直到他静静地进入了另一个和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国界,不安全但很刺激,飞行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是我会掉下来的……不,升上去,朝下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这次很好……好,飞得很平稳,没问题……太好了……
珀克勒今晚可能只是在见证——也可能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还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瞧瞧吧——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凯库勒·冯·施特拉多尼茨1865年做的那个梦,那个在化学界引起了革命、使染共体成为可能的伟大之梦很快就要加速实现了。这样合适的材料会进入合适之人的梦乡,而且所涉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必须正好就位。荣格能够为我们奉献“先代沉积”的思想真是不简单,每一个人都可以分享同样的梦境材料。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作为个体接受梦境的来访,每个人所梦到的正好只是他需要的那部分呢?这难道不意味着有一种切换通路,有一个机构在负责这种事情?染共体干吗不能参加请神会?他们应该很熟悉那边的机构嘛。在凯库勒此时的梦所经过的路径上,那些点可能会组成弧线穿过寂静,在亮光里不情愿地进入这个移动的瞬间,在不完美的人类之光下生存,并进而干扰那些代理者们正在庄严进行的二元选择。他们准备放过宇宙之蛇——那条蛇鳞光闪闪,放射出紫色的、非人类所能有的光辉——他们无动于衷,毫不大惊小怪(你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之后,不管这一段时间在这儿意味着什么,这些不同的原型看上去就大同小异了)。呶,一些新来的家伙第一天穿着泡泡纱上班,你会听到他们叫:“哇!嗨——那是,是智慧树呀!啊?是吧!天哪!”不过他们很快就平静下来,不再傻里傻气发呆,你知道自我批评这个技巧可不得了,本该没什么用处,其实又很有用……现在,现在简要说一下凯库勒的问题吧。他开始想当建筑师,结果却成了化学界阿特拉斯式的擎天巨人,化学这座大厦的侧厅——有机化学永远地扛在了他的肩上,不仅对染共体而言是这样,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也是这样——如果你认为两者之间有区别的话,嘿,嘿……又是受了那个伟大的化学教授李比希的影响。珀克勒在慕尼黑上工学院的时候就住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条街上。凯库勒进吉森大学时,李比希在那儿教书。他鼓励这个年轻人改专业,于是凯库勒把建筑师的天赋带进了化学领域。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转变。李比希本人所起的作用似乎像一扇门,或者说像他年轻的同侪克拉克·麦克斯韦所提出的那种“分类妖”,能帮人把能量集中在造物主喜欢的屋子里,别的就不管那么多了(后来有些人见证说,克拉克·麦克斯韦想出“妖”这个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方便讨论热力学观点,不如说是编了一个寓言式的故事,讨论的是像李比希这样的人是否真的存在的问题……麦克斯韦感觉不得不将自己的警示变成密码——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气氛是多么压抑了……确实,有些理论家,通常是那些从克拉克·麦克斯韦夫人那句出了名的“该回家了,詹姆斯,你又开始入迷了”里也能找到恶意的人,提出了一项很极端的建议,认为场方程本身包含着不祥之兆——他们举例证明:场方程与A4火箭制导系统里的双重积分电路关系密切,令人担忧;而同样的电流密度二重求和方程式又导致建筑师埃策尔·奥尔施为建筑师阿尔伯特·斯皮尔在北豪森设计了一个地下工厂,其形状正是那个象征性的形状……)。年轻的前建筑师凯库勒在当时的分子里寻找潜藏起来的形状,他知道那些形状是存在的。他不愿把那些形状想象成有形的结构,而是把它们看成“有理公式”,可以体现出“变形”(这位19世纪的人风趣地把“化学反应”称为“变形”)过程中的相互关系。但是他有那个想象力。他看到了碳的四键,以四面体的形式展现出来——他展示了碳原子如何一个一个连接起来,形成长链……不过碰到苯却把他给难住了。他知道有六个碳原子,每一个又附了一个氢原子,可是他看不出来形状。直到有了那个梦,直到上帝让他看到了那个形状。于是有人被它的形体美所吸引,认为它是蓝图,是新化合物的基础,是新的排列,于是就有了芳香族化学这个领域与世俗权力联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新的合成方法,有了德国的染料工业共同体……
凯库勒梦见大蛇将自己的尾巴衔于口中,那条环绕整个世界的大蛇——但这个梦却被卑鄙地利用了,这多么具有冷嘲意味!那条蛇宣布:“世界是一个闭合的事物,循环往复,共鸣共生,永远周而复始。”可这条蛇却被引入了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唯一的目的就是破坏这种循环,只索取而不归还,要求“生产力”和“收入”不断随时间而增长。这个系统掠取了世界其他部分的大量能源来维持它自己微小的、不顾一切得来的利润。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是大部分人类,实际上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资源——动物、植物和矿物质都消耗殆尽。这个系统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自己是在赢取时间。而时间本身就是人为的资源,对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有用处,只是对系统有价值。当系统对能源的吞噬使这个世界无法承受时,它迟早要拖着生物链上所有的无辜生灵撞向死亡。活在这个系统里就像坐着公共汽车穿过乡村,而司机却是个一心要自杀的疯子……尽管他和蔼可亲,不断从扩音器里说着笑话:“早上好,朋友们,我们现在到达的是海德尔堡,知道那首老歌吗?《我把心丢在了海德尔堡》,嗨,我有个朋友在这儿把两只耳朵都丢了!别误会,这个城镇真的不错,人很热情,棒极了——在他们不决斗的时候。说真的,他们对你真的很好,他们不仅给你城市的钥匙,还给你开瓶器!”等等等等。你们继续向前穿过乡村,灯火在不断变幻——城堡,一堆堆岩石,各种形状、颜色的月亮来了又去。凌晨时停过几次车,原因没有公布。你们下了车,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伸伸腿脚。夜空里可以闻出桉树的味道。巨大的桉树下,老人们围坐桌旁,在颤动的灯光下洗着古老、油腻而破旧的纸牌,扔下方块、梅花、王牌。他们身后,汽车挂着空挡在等——乘客们请回到座位上。尽管你想留下来,待在那儿,学学打牌,在这个安静的桌旁颐养天年,但没有用:他穿着笔挺的制服,正在车门边等着呢。他,黑夜之主,在查你的票、你的身份证、你的旅行证件,统治今晚的是指挥棒是野心……他点头示意你通过时,你瞥了一眼他的脸。看到他疯狂、执著的眼睛,你的心不禁狂跳了几下。你明白了,你们会在血泊里、在惊愕中毫无尊严地结束生命——可是,旅程还在继续……你座位的上头应该挂广告牌的地方现在却是引自里尔克的一句诗:“一次,只有一次……”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口号之一。没有轮回,没有灵魂的救赎,没有循环——这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才华横溢的员工凯库勒从蛇身上领会的。不,对他们来说,蛇的意思是——这么说吧——苯的六个碳原子实际上绕成了一个闭合的圈,就像蛇嘴里衔着自己的尾巴一样,明白了吗?“我们今天知道的芳香烃环,”珀克勒的老教授拉兹洛·雅夫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从他的怀表表链上取下一个金色的六角形,中间刻着中间窄四端渐宽的德国十字,那是染共体的奖章。他一脸老顽童的神气,开玩笑说与其认为这个十字代表德国,倒不如把它看成是碳的四价——“那么是谁,”他像个乐队指挥似的,双手张开,一顿一顿的,“是谁送来了这个梦?”雅夫的任何一个问题,其雄辩性也是无法预测的。“是谁把这条新蛇送到了我们业已荒芜的花园?这里已经是臭气熏天、拥挤不堪,无法容纳任何纯真了——除非纯真是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自己平淡、安静地滑向冷漠机制的过程——凯库勒的蛇就是要说明这个的——不是要毁灭,而是要澄清我们的损失……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分子、化合物,但没有别的了……我们使用在大自然里找到的东西,毫不犹豫,可能还有点惭愧——可是大蛇对我们悄悄地说:‘可以改变呀,新的分子可以从已有分子的残片中聚集起来……’谁能告诉我他还对我们说了什么悄悄话?来——谁知道?你。告诉我,珀克勒——”
名字晴天霹雳一样落在他身上——不过根本不是雅夫教授,而是一个同事,今天早晨负责叫大家起床的。伊尔莎正在梳头发,冲他笑了笑。
他白天的工作开始变得越来越顺利。其他人也不那么疏远了,更愿意与他目光接触了。他们见过了伊尔莎,都很喜欢她。即使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别的什么,他也不去理会。
随后,有一天晚上,他从岛上回来,有点醉了,为第二天的发射欢欣鼓舞而又有点忐忑不安。他发现他的小屋空了。伊尔莎、她的花包,还有她通常随意扔在小床上的衣服统统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张记录纸(珀克勒觉得这种纸很有用,可以把恐怖的指数曲线驯服为安全的线性曲线),她在上面画月亮房子的那种纸。“爸爸,他们要我回去。可能他们还会让我再见你。我希望会这样。我爱你。伊尔莎。”
库尔特·蒙道根发现珀克勒躺在伊尔莎的小床上,闻着想象中她的头发留在枕上的气味。有那么一会儿,他有点疯了,说要杀了魏斯曼,要破坏火箭计划,说他不干了,要去英国避难……蒙道根静静地坐着,一字不落地听着,偶尔安抚一下珀克勒,吸几口烟。终于,到凌晨两三点钟,珀克勒把一堆不切实际的选择都说出来了。哭够了,骂完了,还在墙上捶出了一个洞,通到了隔壁房间,隔壁的人却毫不知情,依旧鼾声如雷。这时,他冷静下来,恢复了工程师受挫的优越感——“他们是群傻瓜,他们连正弦和余弦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教训我”——他同意:是,自己必须等待,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同魏斯曼约个时间你们谈一谈,”蒙道根这样建议过,“你能不能冷静下来,大度一点?”
“不行,跟他不行……现在还不行。”
“你觉得行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心里准备好了,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了。”他怎么有一种命令的口气?他一定看出了珀克勒多么需要服从别人。列妮就学会了如何用脸色把丈夫驯服,她知道丈夫希望看到自己嘴角残忍的线条,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语调……她离开后,他就成了失业的仆人,谁是第一个招呼他的主人,他就跟谁走。他只是个
吸尘器里的受害者
只……是个……受害者!
在真空吸尘器里,
(“难道没有人想利用我吗?”)
难道没人想从我身上获利?
(“只是个没有主人的奴隶,”)
只是个没有主人的奴隶,(呀—嗒嗒—嗒)
(“再—再说获得自由,谁他妈愿意?)
再说获得自由,谁他妈愿意?
(现在一起唱吧,你们这些性受虐狂,特别是那些今晚没有伙伴、只有永远难以实现的幻想相伴的人——你们要和你们的兄弟姐妹一起来唱,让我们了解彼此的生命和诚恳,突破寂静和沉默,伸出手来相握……)
噢,柏林的钠灯不是很明亮,
我去了酒吧,里面空空荡荡!
哦,今晚我宁愿在
希腊悲剧里徜徉,
也不愿在吸尘器里受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对珀克勒来说,日复一日都是一样。同样的早晨开始同样的日程,和现在的冬天一样单调乏味。他至少学会了外表上保持平静,学会了感受武器项目在战争风雨欲来时那种特有的气氛。一开始,战争引起了沮丧和无可名状的焦躁。有时食管会痉挛,有时无法从梦中回过神来。你发现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写条子:保持镇静,通过有条不紊的缜密分析来安慰狂躁不安的内心——1.它是一个组合。1.1它是一个标量。1.2它的消极因素呈各向同性分布。2.它不是一个阴谋。2.1它不是一个矢量。2.11它不针对任何人。2.12它不针对我……如此等等。咖啡越喝越无味。每一个最后期限都至关重要,一个比一个更紧张。在这个与其他任何工作都一样的工作背后似乎潜藏着某种空洞的、终将到来的东西,这个东西一天天趋于真相大白……(“这颗新行星冥王星,”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她躺在黑暗里喃喃自语着,阿丝特·尼尔森式的长上唇那晚像控制她的月亮一样噘着,“冥王星现在是我的星座,紧紧地把我抱在它的爪子里。它移动得很慢,那么慢,那么远……不过,它会爆发的。它是一只阴郁的凤凰,在给自己制造一场灾难……从容不迫地复活。精心的表演。一切都在控制中。没有上帝的恩宠,也没有上帝的干预。有人叫它国家社会主义行星,就是布伦胡贝尔和他那帮人,现在都在巴结希特勒。他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大实话……你睡着了?弗兰茨……”)
随着战争逼近,争权夺利、玩弄政治的鬼把戏愈演愈烈,陆军与空军、武器部与军需部、雄心勃勃的党卫军与党卫军以外的所有人之间都是矛盾重重,甚至还酝酿着一股不满情绪。几年以后,这种情绪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反对冯·布劳恩的宫廷政变,因为他太年轻,也因为一些实验失败了——不过天知道,这种事总是很多的,所有火箭试验场的政治斗争都围绕着这么些事……不过,总的来说,测试结果还是越来越有希望。想起火箭就不能不让人想起Schicksal(命运),因为火箭正渐渐成型,形成了一种命中注定的、似乎有点超凡脱俗的形状。大家发射了一系列没有控制的A5火箭,有些是用降落伞投下的,高度达到了五英里,速度近乎光速。尽管制导人员的任务还很艰巨,但他们现在已经改用石墨生产的叶片把偏航摆动降到了五度左右,火箭的稳定性也相当令人满意。
冬天里有一回,珀克勒感觉可以和魏斯曼谈一谈了。他发现这个党卫军以眼镜为瓦格纳盾牌,满脸戒备,准备迎接难以接受的极端情绪——愤怒、谴责、在办公室里动手。那情形就像见一个陌生人一样。他们自从库默斯多夫那个老Raketenflugplatz(火箭发射场)之后就没有说过话。在佩纳明德的这一刻里,珀克勒笑得比过去一年里笑得还多:他谈起了珀尔曼,对他为火箭推进设计了一套制冷系统十分佩服。
“那些热点怎么样?”魏斯曼问。这个问题问得合情合理,还透出一种亲密。
珀克勒想起这个人对加热问题根本没有兴趣。这是场游戏,就像蒙道根警告过的那样——像柔道一样程式化。“我们的热流密度,”珀克勒感觉自己跟唱歌似的,“大约是三百万千卡/m2h℃,再生冷却法是现在最好的临时解决办法,但珀尔曼想出了一个新法子,”——用粉笔和石板给他演示,尽量显得很专业——“他觉得如果我们在舱的内部用一层酒精膜,就可以大大降低热传输。”
“由你来注入酒精。”
“正确。”
“这样的话多少燃料需要改道输送?发动机的效率会受到多大影响?”
珀克勒有数据。“现在注入酒精对管道工来说是个难题,不过他们在制定——”
“两步燃烧过程怎么样?”
“我们的容量更大了,湍流也更好了,不过非各向同性压力下降使我们的效率降低……我们正在尝试各种方法。如果资金能多一点的话——”
“哈,我的部门不行,要是预算能再大方点就好了。”于是他们都大笑起来,绅士科学家们在吝啬的官僚政治下一起受罪。
珀克勒知道他一直在为孩子、为列妮谈判:这些问答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在试探珀克勒。他的言行举止应该循规蹈矩——他不仅要扮演一个角色,而且要融入到这个角色中。任何脱离常轨的想法,如妒忌、夸夸其谈、含糊其辞等等,都会被立刻觉察,或予以纠正,回到正轨,或任其堕落自毁。整个冬天和春天,与魏斯曼见面成了家常便饭。珀克勒适应了自己的新伪装——“早衰的神童”——他经常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钻进这个角色里去了。他花更多的时间看参考书、看发射数据,说台词都不用事先准备,使用的语言温文尔雅、学究气十足、三句不离火箭。这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八月末,女儿第二次来看他了。应该说是“伊尔莎回来了”,但珀克勒拿不准。她和以前一样独自出现,事先也没有说一声——她跑过来,吻他,叫他爸爸。可是……
可是,首先,她的头发肯定是深棕色的,剪得也不一样了。她的眼睛更长了,形状也不一样了,肤色也更白了。她好像长高了一英尺。不过,在那个年纪一夜之间就会蹿一截子,是不?如果确实是“那个年纪”的话……即使珀克勒抱着她的时候,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也会在耳边轻轻响起:是同一个人吗?他们送来的是不是另一个孩子?珀克勒,你上次怎么不看仔细点呢?
这次他问她,他们会让她待多久?
“他们会告诉我的。我会想法让你知道。”来得及让他适应过来吗?从他那个梦想住在月亮上的小松鼠,调整到这个皮肤黑黑的长腿南方小姑娘?在这第二次(抑或是第一次,还是第三次?)会面里,她是那么羞涩笨拙,对父爱的渴望那么动人,连珀克勒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没有什么列妮的消息。伊尔莎说她们冬天就被分开了。听传言说母亲被送到别的营地去了。好,好,扔出个卒子,又撤回了王后:魏斯曼在等着看珀克勒的反应呢。这次他可是太过分了。珀克勒穿上鞋子,系好鞋带,冷静地出去找到这个党卫军,把他挤在办公室里,当着一群温文尔雅的笨蛋政府官员的面把他痛斥了一顿,言辞慷慨激昂,高潮处,还抄起棋盘和棋子朝魏斯曼那张傲慢的老脸扔过去……珀克勒太冲动了,是啊,真是反了——不过老板啊,他的这种烈性和诚实正是我们需要的——
孩子突然扑到他怀里,又开始吻他了。免费的。珀克勒忘掉了烦恼,把她抱在心口,良久无言……
但是晚上在寝室里,从她的小床那儿传来的只有呼吸声——今年不想去月亮了。他醒着,在想,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两次都是真的?还是两次都是假的?他开始琢磨第三次、第四次会是怎么排列组合的……魏斯曼,还有他背后的那些人,手里有几百个这样的孩子。一年一年过去,她们越来越成熟性感,珀克勒会不会真的爱上一个——她会不会因此到达国王的宝座,替代无处可寻、被人遗忘的王后列妮?对手知道珀克勒的怀疑永远大于对真正乱伦的恐惧……他们会订出新的规则,使这盘棋无限地复杂下去。一个像珀克勒这样在这个晚上感觉如此空虚无助的人,如何能有足够的韧性来承受这一切?
Kot(妈的)——真他妈荒唐——他们住市里老房子的时候,他不是从各个角度打量她从身旁走过吗?抱着的、睡着的、哭着的、爬着的、笑着的、饿着的。经常是他到家时太累了,都走不到床边,就躺在地板上,头放在唯一的那张木桌下面,蜷着身子,筋疲力尽,怀疑自己累得连觉都睡不着了。伊尔莎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情况时,爬过来坐着看了他很久。她从来没见过他一动不动地横着,眼睛闭着……他渐渐睡着了。伊尔莎探过身来打他的腿,就像打面包皮、打香烟、打鞋子,打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我是你父亲。——你动不了啦,我要吃了你。珀克勒尖叫一声滚到一边去了。伊尔莎开始大哭。他太累了,不想去管教。最后还是列妮把她哄好了。
伊尔莎的一切他都知道,她的哭声,她第一次学话,她拉屎的颜色,哪些声音和颜色能让她安静下来。他应该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梦……
第二天早上,组长递给珀克勒一张休假条,还有一张带度假奖金的薪水支票。旅行没有限制,但时间限制是两周。简单地说就是:你回来吗?他收拾了几样东西,和伊尔莎踏上了去斯德丁的列车。那些棚子,还有装配楼、混凝土石柱、钢质火箭平台,他生命中的这些轨迹都向后闪去,淡化成一个个紫乎乎的巨大阴影,各自在沼泽地里、在刚好能产生视差的距离之外孤零零地矗立着。他敢不回来吗?他能想那么远吗?
他让伊尔莎决定他们的目的地。她选择了十二子乐园。那是夏末时分,和平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孩子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扮成难民的样子,挤在车厢里,比珀克勒预想的更安静、更庄重。每次伊尔莎的眼睛从窗子转向他,他都必须克制住自己开始喋喋不休的欲望。他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对她来说,他是陌生的,而且越来越陌生,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这种情况……
一个具有国家模式的公司必须为童真以及童真的种种用途留一片空间。事实证明,在塑造官方欣赏的童真方面,童年的教育是非常宝贵的。游戏、童话、历史传说,所有这些虚构的东西都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在某个具体的地方体现出来,比如说十二子乐园。这些年来,它已是深受孩子们欢迎的游乐场,几乎成了孩子们最时髦的去处。如果你是成人,那么没有孩子陪同你就无法踏进城内。那儿有一个孩子市长,一个十二个孩子组成的市议会。孩子们捡起你扔在街上的纸片、果皮和瓶子。孩子们带着你游览动物园、参观尼伯龙根的宝藏,在重演俾斯麦1871年春分升任公爵及帝国宰相那一幕时提醒你保持安静……如果你被逮到独自一人,没有孩子陪伴,童警会训你一顿。不管这个城里真正管事的人是谁——应该不会是孩子——反正他们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迟到的夏天送来了滞后的葳蕤……鸟儿到处在飞,大海在变暖,太阳一直照到晚上。偶尔有孩子错拉了你的衬衫袖口,拖着沉重的腿跟了好几分钟才发现你不是他的家长,于是带着羞怯的笑容走开了。玻璃山在烈日下闪着玫瑰色和白色,精灵国王和他的王后每天中午进行一次巡游,带着壮观的小矮人和小精灵随从队伍分发蛋糕、冰淇淋还有糖果。每个路口和广场都有乐队演奏,有进行曲、民间舞曲、热情的爵士乐,还有雨果·沃尔夫的曲子。孩子们像五彩碎纸似的四处乱飞。饮水喷泉那里,长着长牙的龙、野狮和老虎嘴巴深处有苏打水在闪光,孩子们排着队等候自己的历险一刻:将身子半探进阴影里,探进湿润的水泥和陈水的气息里,探进野兽的嘴里,去喝水。天空下,高高的费里斯转轮转得飞快。从佩纳明德到这儿,他们走了二百八十公里,而这恰巧是A4的射程。
有那么多可以选择,转轮、神话、丛林动物、小丑,伊尔莎却向南极全景走去。有两三个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暖暖和和地穿着海豹皮,在模拟的荒原里漫步,在潮湿的八月里堆石标、插旗子。看着他们,珀克勒就忍不住要冒汗。几只“雪橇狗”躺在脏兮兮的纸型做的雪脊阴影里,在已经开始裂缝的石膏雪上受罪。隐藏的探照灯将极光的影像投射到白色的纱幕上。这幅景观里还点缀了五六只企鹅标本。
“这么说——你想住到南极了。这么容易就不想”——妈的白痴,又说漏嘴了——“住在月亮上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小心不去盘问。他不敢知道她是谁。在南极的假景里,在不知是什么把她吸引到这儿来的茫然里,他惴惴不安、汗水涔涔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或者说是他们,饶了他。“哦,”她耸了耸肩,“谁想住在月亮上啊?”他们再没提起这事。
回到旅馆,一个八岁的前台服务员把钥匙递给他们,一个穿制服的孩子开动电梯,吱扭吱扭把他们送到楼上,来到一间留有白日余温的房间里。她关上门,摘下帽子,打水漂似的把它扔到床上。珀克勒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她走过来脱掉他的鞋。
“爸爸,”她很严肃地解着鞋带,“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一只手已经轻轻地放在他裸露的小腿肚下端。他们的眼睛对视了半秒钟。种种的疑云堆来,瞬间便有了意义。令他羞愧的是,他的第一感觉竟是骄傲。他一直不知道他对于这个项目是如此重要。即使在这个恍然大悟的时刻,他仍是在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个事情——每一个怪癖都记进了个人档案,爱赌、有恋脚癖、迷足球,都重要,都可以加以利用。现在我们得让他们开心,至少得消除使他们不开心的因素。你可能没法理解他们的工作性质到底是什么,没法弄懂那些数据,可你毕竟是管理人员,是领导,你的工作是拿到结果……珀克勒,好,他提到了有个“女儿”。是,是,我们知道这挺恶心的,谁知道他们那些方程里面都藏了些什么,不过我们现在必须把我们的意见放一放,战争结束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找这些珀克勒们算账,还有他们那些肮脏的小秘密……
他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很响很重的一记。这让他消了些气。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哭或者开口,他已经把她拽到旁边的床上。她昏昏然的小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裤扣上,她的白连衣裙也撸到了腰际。她下身一直什么也没穿,整整一天什么也没穿……我多想要你啊,她喃喃地说着。父辈的犁犁进了子辈的垄沟……惊世骇俗的乱伦持续了几小时,之后他们默默地穿上衣服,悄悄地溜出去,溶进了暮色将至、恍惚黯淡的肉色黄昏。他们可能需要的所有东西都装在她的花包里。他们走过熟睡中的、必将承受夏日结束的孩子们,经过了监视器和铁路警哨,终于到达了水边的渔船。一个父亲一样慈祥的老水手戴着一顶上有穗饰的船长帽,欢迎他们上船,把他们藏在甲板下。路上,发动机轰鸣着,她舒服地蜷在铺上,为他口淫了几个小时,直到船长叫:“上来吧,看看你们的新家!”透过薄雾,灰灰的、绿绿的,那就是丹麦。“是啊,这儿的人民是自由的。祝你们俩好运!”甲板上,三个人站着,拥在了一起……
不。珀克勒选择的是相信她那晚需要安慰,不想独自一人。尽管知道他们的鬼把戏,尽管他们的邪恶用心昭然若揭,尽管和他们相比没有理由对伊尔莎更信任,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她,不是出于信任,不是出于勇气,而是出于保守。即使在和平时期各种方法手段都不缺乏的情况下,他也无法证实她的身份,无法说服自己刀锋一样锐利、容不得丝毫误差的眼睛。伊尔莎在柏林和佩纳明德之间度过的这些年错综复杂、纠缠不清,整个德国都是一片混乱,已经理不出一个确定的脉络了。在这个国家无比庞杂的机构中,某个部门给他强安上了一个什么怪癖,一丝不苟地存了档——即使他感觉到这一点,也无法去证实。纳粹党为每一个政府部门都设了一套副本。这些委员会分裂,再合并,再自动产生,然后消失。没有人会把某个人的档案给他看——
实际上,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做了选择。但是,在那个弥漫着夏日味道的房间里,蚊虫嘤嘤嗡嗡,没有人开灯,她圆圆的草帽放在床单上,像一轮柔柔的月亮。外面,黑暗里,转轮上的灯光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把红的、绿的光倾泻下来,一群男生在大街上唱着前代的老歌《被卖光被糟蹋的时光》——好,好哇!为时间加油吧!——珀克勒在下棋的时候明白了,至少棋盘、棋子和棋形都越来越清楚地告诉他,她一定是伊尔莎——确实是他的孩子,确实像他生出来的孩子。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孕育时刻:时隔多年他终于成了她的父亲。
剩下的日子里,他们在十二子乐园到处闲逛,总是手拉着手。高高的灯柱顶端是大象的脑袋,象鼻挑出一只只灯笼,摇摇晃晃地为他们照路……他们站在蛛足般细长的桥上向下看雪豹、猿猴、鬣狗……他们沿着微型铁轨散步,站在钢网做成的恐龙皱巴巴的、管子一样的腿中间。他们走到了那块非洲沙漠:在那儿,每隔两小时整奸诈的土著人就要袭击冯·特罗塔将军手下的蓝衣勇士营地,所有的角色都由兴致勃勃的男孩子扮演,是各个年龄段孩子都爱看的爱国剧……头顶上,巨大的转轮光溜溜地立在那儿,一点风度都没有,它的使命很明确——把孩子们举起来,让他们害怕……
他们的最后一晚——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和以前一样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把她带走了——他们又站在那儿看那些企鹅标本和假雪,人造的极光在他们周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明年,”他攥紧了她的手,“如果你喜欢,我们还来这儿。”
“好啊,爸爸。每年都来。”
第二天她走了,被带回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留下珀克勒独自一人待在孩子的王国里,最终还是独自回到了佩纳明德……
就这样已经六年了。一年一个女儿,每个都比前一个差不多大一岁,每次几乎都是从头开始。唯一具有连续性的是她的名字、十二子乐园,还有珀克勒的爱——这种爱有点儿像视觉滞后,因为他们以此为他制造了女儿的移动图像,只让他看到她夏天的局部,让他自己建构整个孩子的幻象……时间长短有什么要紧,管它是间隔二十四分之一秒还是间隔一年呢(工程师想,大不了就像在风洞里,或示波器里,那个旋转鼓你可以随意控制快慢……)。
晚上,佩纳明德的风洞外,珀克勒站在那儿,站在那个四十英尺高的巨大球体边,听着气泵隆隆运转,把空气从白色的球体中抽出,五分钟的时间,球体渐渐抽空——最后那一下煞是惊人:二十秒钟的超音速气流……接着气闸落下,气泵又开动起来……他边听边想:这不是在暗示自己被隔离的爱也和这个循环一样吗?一年间渐渐放空,只为八月的那两个星期——其设计之精心堪与气泵相媲美呀。他和魏斯曼上校一同微笑、干杯、交换营地里的笑话,而与此同时,在这音乐和笑声背后,他可以听到棋子化作血肉之躯,在冬天的暗夜里穿过棋盘上的沼泽和山脉……看了一轮又一轮火箭半模型在风洞里的测试结果,得出了几百个不同的马赫数,结果显示出净法向力如何在火箭的身长上分布——看到了扭曲变形的漫画版火箭的真实面容:蜡做的火箭,在2号口海豚般弓起,脖子向下伸向尾巴,尾巴则被向上拉起,达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后面的肩膀则相对低了下去——看到自己的脸被标绘在图表上,不是以光线的明暗,而是以穿过帝国、高压统治和爱的气流时脸上所承受的净力……他知道这张脸必然会遭受同样的蜕变过程,因为死亡会把一张脸扭曲成骷髅……
1943年,因为去了十二子乐园,珀克勒躲过了英军对佩纳明德的空袭。回到火箭试验场,一看到特拉森灌木林的“外籍工人”营房被夷为平地、炸得稀巴烂,还在从废墟里往外拖尸体,他心中立刻升起一团挥之不去的疑云。出于某种原因,为了某种独特的命运,魏斯曼救了他。这个人不知怎的竟然知道英国人那天晚上会轰炸,甚至1939年就知道了。于是,他安排了八月休假这个传统,一年又一年,就是为了让珀克勒免于这可怕的一晚。不怎么合理……有点儿太多疑了,是啊,是啊……可是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嘤嘤作响,他感到自己变得浑身僵冷。
烟雾从土里袅袅渗出。从海的方向吹来一缕微风,烧焦的树便眼看着轰然倒下了。每一脚下去都粉尘飞扬,衣服变成了白的,脸灰不溜秋的像戴了面具。越往半岛里走,破坏越少。死亡人数和破坏程度从南向北呈现出奇怪的梯度分布,最贫困的和最无助的受灾最重——这倒真像一年以后火箭落到伦敦时的情形,破坏也是由东向西递减。大部分伤亡的都是“外国工人”——这个词被用来婉称那些从德占国弄来的平民俘虏。风洞和测量室都纹丝未动,预制车间也只是轻微受损。未能幸免的专家楼外,尚未蒸发的晨雾中人影憧憧,珀克勒的同事们在啤酒桶里洗漱,因为水还没有来。他们瞪着珀克勒,很多人都没能忍住脸上的谴责神情。
“要是我也能躲得过就好了。”
“蒂尔博士死了。”
“仙境怎么样啊,珀克勒?”
“我很抱歉。”他说。这不是他的错。其他人一言不发:有些人看着,有些人还未从晚上的惊骇中恢复过来。
这时蒙道根出现了。“我们累惨了。你能不能跟我去预制车间?好多东西得整理出来,我们缺人手。”他们拖着两条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滑,两个人都包在灰团里。“太可怕了,”蒙道根说,“大家都挺紧张。”
“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我干的。”
“你感觉内疚了?因为你不在场?”
“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不在。仅此而已。”
“因为你在十二子乐园。”开通的人回答,“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他试着不去想得复杂。本来这就是魏斯曼的事,是吧。魏斯曼是个虐待狂,他负责想新的游戏花样,把它弄得残酷到极点,黑色的蜡烛闪闪烁烁,珀克勒被分解成神经、血管和肌腱,大脑里每一条终极沟回都被碾平,无处可逃,整个都是主人的财产……这一刻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珀克勒可以感觉到面前的东西一直在等着他: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一场无法提前记住的仪式……
有过几场虚惊。冬天里在布利日纳进行系列试验时有一次,珀克勒就几乎很肯定地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一场虚惊。他们向东搬到了波兰,在陆上进行发射。佩纳明德的发射都落到了海里,没有办法观察A4重返大气层的情况。布利日纳几乎是党卫军独立进行的项目,是陆军少校卡姆勒负责的帝国大厦的一部分。当时有个问题让人十分头疼:火箭到达弹道末端时会在空中自行爆炸,到达目标前就炸成了碎片。人人都有一个说法。可能是液氧罐的压力过大。也可能因为火箭下降时减轻了十吨的燃料和氧化剂,重力中心的转移使它不稳定。或者可能是酒精罐的绝缘层出了问题,由于某种不明原因导致剩余燃料在重返大气层时发生燃烧。珀克勒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的。此时他已不在推进组,甚至不是设计人员了——他到了材料办公室,采购各种绝缘、减震、密封用的塑料——都是些让人兴奋的东西。去布利日纳的命令很奇怪,应该是魏斯曼干的——那天珀克勒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正坐在波兰的草坪上,正好是火箭后来落下的地方。
周围几英里都是绿色的黑麦和低矮的山峦。珀克勒在萨尔纳基目标地区的一条小沟旁等待着,和大家一样把双筒望远镜向南对准布利日纳方向。十字准线里蕴藏的是期待。刚抽出的黑麦正在开花,在风儿的轻拂中优雅地小睡……向下望望这片乡村,视线穿过火箭射程可及的数英里晨野:森林绿得深深浅浅,波兰的农舍或白色或棕色,黑色的河流如鳗鲡般蜿蜒而过,拐弯处阳光点点……而在这儿,在正中心,在这个神圣的X标记处,珀克勒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乍一眼看不出来,可是再过一会儿……瞧,火箭下降的冲力逐渐加大,看得也越来越清晰了——
可是他怎么能相信这一切呢?昆虫在哀鸣,太阳几乎是温暖的,他久久凝视着红色的土地,凝视着千千万万正在盛开的花朵,微微有些恍惚起来:他只穿了一件衬衣,瘦骨嶙峋的膝盖向上支棱着,灰西装外套几年没熨了,皱巴巴地塞在屁股底下吸干露水。跟他同来的其他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0号场地,像无忧无虑的纳粹金凤花。双筒望远镜拴着石板色的马皮带子,吊在脖子上晃来晃去。阿斯卡尼亚装置组人员正围着设备忙得不可开交。一个党卫军联络员(魏斯曼不在这儿)不停地看表,然后又看天,然后再看表,那块水晶一闪一闪的,构成了一圈珍珠彩虹,将时间和如絮的天空连在了一起。
珀克勒搔了搔灰不溜秋、已经四十八小时没剃的胡子,咬了咬皲裂得厉害的嘴唇。好像冬末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外面度过的,看起来也是一副冬天的样子。多年来,他的眼睛周围已长出了一堆毁灭性的东西:毛细血管迸裂、黑眼圈、皱纹、鱼尾纹——在这样的背景下依然潜存着他年轻穷苦时那双单纯、坦率的眼睛……不。即使那时候,这双眼睛里也有一样东西,别人看到了这样东西,知道可以加以利用,也找到了可以加以利用的办法。珀克勒却没看到。他这辈子花了不少的时间看镜子。他真的应该记得……
如果发生空中爆炸的话,那也是在视野范围内的。抽象、数学、模型都不错,可是当大家真的开始干、都在寻找解决办法时,你是这么做的:你走过去,正好坐在目标中间,周围是浅浅的没有多大用处的掩蔽壕沟,你看着它最后几秒钟安静的火焰,看到了你应该看到的。当然,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说,不太可能会正好命中,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在目标地区的中央最安全。火箭应该和炮弹一样,在目标周围呈巨大的椭圆形扩散——不定性椭圆。可是尽管珀克勒和其他科学家一样相信不确定性,他还是感觉这儿不太安全。毕竟是自己屁股上颤抖的括约肌正位于零地带的中心点。这还不光是弹道学问题。这里有魏斯曼。跟珀克勒一样了解绝缘的化学家和材料人员有的是……为什么偏偏选了他,除非……他大脑的某个地方,两个焦点扫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零椭圆……一个点……一个活体弹头,秘密装上的,其他人都有特殊的掩体……是啊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所有导航的偏差凑到了一起结果弄出了个十全十美的发射,正好落到了珀克勒头上……啊哈,魏斯曼,你这最后一招可不够漂亮啊——不过一直以来也没有观众,没有法官,谁说过结果不会这么残忍?种种猜疑一股脑儿涌上来,一直淹到了头皮和太阳穴。他可能屎都拉到裤子里了,说不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手脚生疼。黑衣金发的执法人员在一旁看着,他们的金属勋章闪闪发亮。初升的太阳悬在矮矮的山坡上。所有的望远镜都盯着南边。火箭已在路上,一切都无法改变了。这儿没有其他人在乎这一刻最深处的秘密,或是终极的秘密:理性的年代太长了。文件已经堆得太高太远。珀克勒不太能将完美牺牲的梦想和自己与生俱来的务实愿望结合起来——他也看不出这两者可以统一起来。毕竟,A4必须尽快出来,失败率必须降下来,这就是那些人在这儿的目的。如果今天早晨波兰草地上大家的视力都出了问题,如果所有的人,甚至是最神经过敏的人,都无法看到规定要求之外的东西,那么就可以肯定,这种情况不只限于这一时刻、这一地点。大家的眼睛都紧贴着黑色双筒望远镜,翘首期待着今天“扭扭捏捏的处女”(诙谐的火箭专家们给自己的问题火箭这样命名)宣布自己的到来……通知他们是哪个部位出了问题,前面还是后面,或是水汽尾迹的形状、爆炸的声音、任何可能有帮助的东西……
据记载,那天在萨尔纳基,火箭落下时照常发生了两次爆炸,蓝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凝雾:又一次过早爆炸。钢片从离0点一百英尺远的地方落下,像冰雹一样扫进麦地。珀克勒与其他人一样看见了爆炸。以后再也没有指派过他。党卫军看着他站起身,伸伸腰,慢慢地和别人一起走了。魏斯曼会收到报告的。花样翻新的折磨就要到了。
虽然珀克勒的生活没有记录,但在他的灵魂,在他可怜的饱受折磨的德国灵魂里,时间被拉长了、减慢了:那个发射完美的火箭依然在上面,依然在降落。他依然在等待——即使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在十二子乐园等待“伊尔莎”,等待夏天回来,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一声出其不意的爆炸……
春天,当佩纳明德的风儿转向西南、第一批鸟儿回来时,珀克勒被转移到北豪森位于哈茨山脉的地下工厂。英国空袭后,佩纳明德的工作开始减少。现在的计划——又是卡姆勒的——是将测试和生产分散到德国各地,以避免盟军再一次的并且可能致命的袭击。珀克勒在中心工厂的任务是些老套套:材料、采购。他睡的铺位旁边是一堵炸过的石墙,漆成白色,头顶一盏灯泡整晚亮着。他梦见那只灯泡是魏斯曼的一个代表,明亮的灯丝是他的灵魂。在梦里,他们进行长时间的对话,内容珀克勒从来都记不住。灯泡仔细地向他解释这个阴谋——比珀克勒所能想象的更为规模宏大、势不可挡。似乎很多个夜晚都只是音乐,他的意识在音景里四处游走、走投无路。他机警而顺从,他知道安全是暂时的、岌岌可危的,是不会长久的。
这时,有传言说魏斯曼和他的“怪物”恩赞之间渐渐疏远了。黑人支队这时已经脱离了党卫军的管制,就像党卫军本身也已从德国军队中脱离出来一样。他们的威力现在不在于武器而在于信息和专业技术。珀克勒听说魏斯曼有麻烦了,很高兴,但是不知道如何来利用这一点。去北豪森的命令下达后,他有过一瞬间的绝望。游戏就此中止了?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伊尔莎了。这时候一张便条送了过来,要他去魏斯曼办公室报到。
魏斯曼鬓角的头发染上了银白色,乱蓬蓬的。珀克勒看到,他眼镜的一条腿是用一个回形针勾住的。桌子上凌乱地堆着文件、报告,还有参考书。看到他不是穷凶极恶,而是像承受压力的公务员,一副饱受困扰的样子,珀克勒倒是着实吃了一惊。他的眼睛朝珀克勒的方向看着,镜片却把视线扭曲了。
“你知道这次搬到北豪森是自愿的。”
珀克勒明白了:游戏还在继续。他出了口气,有两秒钟甚至真的爱上了他的保护人。“会是一个新局面。”
“是吗?”部分是挑衅,不过也有点感兴趣。
“生产。我们这边一直做的是研发工作。对我们而言,火箭与其说是一种武器,倒不如说是个‘飞行实验室’,蒂尔博士以前就这样说过——”
“你想念蒂尔博士吗?”
“是的。他不在我那个部门。我不是很了解他。”
“很遗憾他没能躲得过空袭。我们都在不定性椭圆里移动,是不是?”
珀克勒看了一眼凌乱的桌子,非常快地看了一眼,可以认为是紧张,也可以认为是报复——魏斯曼,你自己的椭圆好像挺好的嘛——“哦,我通常没时间去担心。反正中心工厂在地下。”
“战术性场地不会在地下。”
“你认为我可能会被派到——”
魏斯曼耸耸肩,给珀克勒一个灿烂的假笑。“我亲爱的珀克勒,谁能预料你会去哪儿呢?我们得看情况发展。”
后来,在占领区里,自责开始折磨到他的肉体,悔恨像过敏一样刺得他的眼睛和隔膜生疼。珀克勒觉得,自己不可能知道那天在魏斯曼办公室的时候还不知道的真相。他已经感觉出事情的真相了,却任由所有的证据归错文档,放在不会烦他的地方。他什么都知道,却忍住没有做唯一可能挽救自己的举动。他原应把魏斯曼掐死在坐的地方,那满是皱皮、瘦巴巴的脖子和喉结在他的手掌下滑动,厚厚的眼镜滑掉了,蒙眬的小眼睛迷迷糊糊地、无助地看着自己最终的毁灭者……
珀克勒的盲目是有好处的。他知道北豪森和多拉集中营:他可以看得见——外国囚犯瘦骨嶙峋的身体、他们的眼睛;早晨四点钟在刺骨的寒冷和黑暗里,几千人穿着条纹制服踉跄而行,向工地挪去。他也知道伊尔莎一直住在一所劳教营里。可是到了八月,休假条像往常一样被装在空白牛皮纸信封里送过来。珀克勒向北走了几公里——德国灰蒙蒙的,已经认不出来了:弹痕累累、满目疮痍。他穿过战时的村庄和多雨的紫色石楠丛,终于找到等在十二子乐园酒店大堂的伊尔莎。那是个眼中同样漆黑一团的姑娘——他怎么到现在才注意到这泪水盈盈、盛满痛苦的眼窝?他终于将这两条信息放到一起了。几个月来,她的父亲在铁丝网或是墙的那一边忠实地干着枯燥乏味的工作,她却被关在只几米之遥的地方,挨打,也许还被强暴……如果他一定要诅咒魏斯曼的话,那他也必须诅咒自己。魏斯曼的手段之残忍未必超过珀克勒的工程技巧之丰富。代达罗斯赐予的天分使他设下重重迷宫,把自己和不方便照顾家人的现实分隔开来。他们已经把方便卖给了他,那么多,都是赊账的,现在他们开始回收了。
虽然有点迟了,他还是试着让自己承受应该感受的痛苦。他开始盘问她。她知道营地的名字吗?知道,伊尔莎证实了——或者是被吩咐回答——是多拉。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看见了有个人被绞死。绞刑的时间是晚上。他想听这个吗?他想听这个吗……
她很饿。开始的几天他们都用来吃东西了,十二子乐园卖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吃的东西比去年更少了,也更贵了。但童真的领地还是享有很大的特权,所以还是有东西的。
不过今年没有那么多孩子了。工程师和女孩几乎独占了这个地方。转轮和其他大部分可以骑着玩的设施都一动不动地待着。一个孩子保安告诉他们是因为汽油匮乏。德国空军的飞机从头顶隆隆飞过。几乎每天晚上警报都震耳欲聋。他们看着探照灯在维斯马和吕贝克射来射去,有时还听到炸弹的声音。珀克勒在这个梦的世界里、在这个谎言里做什么呢?他的国家正等待被来自东边和西边的侵略者宰割:在北豪森,随着第一批火箭即将进入实战,即将实现早在和平时期就开始的工程预言,歇斯底里已经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什么他们放珀克勒出来?这些日子还有谁拿到了休假通知?伊尔莎在这儿做什么呢?她现在应该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了吧!她开始挺起的乳房在裙子下清晰可见,她的眼睛几乎空洞,偶尔转向男孩子们,也并不是真的感兴趣。这些男孩注定要参加Volkssturm(人民卫队),他们也都长大了,对她也不再感兴趣。他们梦想的是军令,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死亡——即使看到她,也只是斜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她父亲会驯服她的……她的牙齿会咬住那一根棒子的……有一天,我会有一群供我享用的……不过首先得找到头儿……在战场上的某个地方……他们首先必须把我从这个小地方弄出去……
那是谁,刚才过去的那个——那个细瘦的男孩,刚从她身前忽闪过去,头发那么黄,皮肤那么白,在渐渐占据十二子乐园的热浪里几乎看不见了?她有没有看到他,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第二个影子吗?她被怀上是因为父亲看了一部叫《梦魇》的电影而勃起了。珀克勒欲火中烧地盯着屏幕,却没有领会导演在照明技巧上聪明地运用了诺斯替象征主义,使用了两个影子,一个是该隐的,一个是亚伯的。可是伊尔莎,这个伊尔莎,在她的电影妈妈结束之后,却活了下来,于是影子有了影子。在占领区里,一切都在古老的天命下、在该隐的光和影下运行:不是出于什么稀罕的冯·高尔主义,而是因为在电影之外,这种双重照明一直存在,只不过这个作假骗人的电影制片商当时正好是唯一注意并且使用它的人,尽管他在当时和现在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呈现给整个国家观众的是什么……于是,那个夏天,伊尔莎与她自己擦肩而过,但她太专注于脑海里某个没有影子的中午了,因而没有注意或说在乎这次交会。
她和珀克勒这次几乎不说话:这是他们一起过的最沉默的假期。她闷闷地走,头低着,头发遮住脸颊,棕色的腿踢着清洁队因人手不够还没有捡起来的垃圾。是因为年龄到了,还是因为不愿意奉命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乏味的工程师待在一个自己几年前就开始厌倦的地方?
“你并不真的想来这儿,是吧?”他们坐在一条污染了的小溪旁,向鸭子扔面包。珀克勒的胃给代用咖啡和腐肉弄得很不舒服。他的头在隐隐作痛。
“不管是这儿还是劳教营,”她的脸倔强地扭到一边,“我哪儿也不想待。无所谓。”
“伊尔莎。”
“你喜欢这儿吗?你想回到你的山体里去吗?你跟那些精灵们说话吗,弗兰茨?”
“不,我不喜欢我待的地方”——弗兰茨?——“可是我得,我得工作……”
“是啊,我也是。我的工作是做一名囚犯。我是职业犯人。我知道怎么讨人欢心,从谁那儿偷东西,怎么通风报信,怎么——”
她总是会说这个……“好了——住口伊尔莎——”这次珀克勒歇斯底里了,真的打了她一耳光。鸭子们被这一声脆响吓了一跳,向后转,蹒跚着离去了。伊尔莎回头直盯着他,没有眼泪,眼睛一间间地串出一座战前老房子的阴影,在那儿他可以徘徊多年,听到声音,找到门,找到自己,找到他可能有过的生活……他无法忍受她的冷漠,几乎要失控了。于是他采取了勇敢的举动。他退出游戏。
“如果你明年不想回来,”尽管“明年”在那时的德国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你就没有必要回来。这次你要是不来会更好。”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举措。她抬起一只膝盖,把前额靠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我会回来的。”她很安静地说。
“你会?”
“是啊。真的。”
这时,他真的失控了,失去了所有的控制。长期的孤独、隔绝旋风般地吞没了他,他剧烈地哆嗦着。他哭了。她抓住他的手。鸭子们浮在水面,看着他们。海在朦胧的日光下冷下来了。城里什么地方有一架手风琴在演奏。正在衰败的神话雕像背后,命运注定悲惨的孩子们互相大声喊着。夏天结束了。
回到中心工厂,他试着、不断地试着进入多拉集中营找伊尔莎。魏斯曼没什么要紧了。党卫军每次都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但又不可能通得过。
现在的工作量令人难以置信。珀克勒一天睡不到两个小时的觉。战争的消息到了山底下就只剩下些传言,他们能感觉到的就是物资匮乏了。采购的原则一直是“脚踏三只船”——同一个部件要有三个可能的货源,以防其中一个被毁。凭着某样东西没能从哪儿送来或是迟了多久,就可以知道哪些工厂被炸、哪些铁路线被掐断了。到了最后,很多部件就得试着在当地制造。
珀克勒有时间思考了,魏斯曼却渐渐沉默了,越来越神秘莫测了。为了挑衅,或是挑起魏斯曼的记忆,珀克勒特意跑到福施纳上校的安全支队向军官们打听消息。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把珀克勒看成是讨厌虫。他们听传言说魏斯曼已经不在这儿,而是在荷兰,率领着他自己的火箭连。恩赞和不少主要的黑人支队成员已经不见了。珀克勒越来越肯定,游戏这次真的结束了,战争已经把他们都抓住,排定了新的生死顺序,没有闲情去折磨一个小工程师了。他可以放松一下,每天做完例行公事等待结局,他甚至奢望多拉的几千人很快会放出来,其中就有伊尔莎,一个可以接受的伊尔莎……
不过春天的时候,他又见到了魏斯曼。他正做着一个梦,梦见温柔的十二子乐园,同时也是北豪森,一个生产玩具登月火箭的精灵之城。醒来时,魏斯曼的脸就在床边看着他。他好像老了十岁,珀克勒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魏斯曼轻轻地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隧道里白色、无眠的忙碌人群,魏斯曼走得缓慢而僵硬,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间办公室里,还有六个人在等着,另有党卫军和保安处的一些人。“我们已经得到了你们组的同意,”魏斯曼说,“让你干一个特殊的项目。我们最大程度地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会单独住,单独吃,不能跟这个屋子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他们都看看周围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于是又回过头来看魏斯曼。
他想在一枚火箭上做一个修改,只有一枚。火箭的序列号已经除去,漆上了五个零。珀克勒立刻明白这就是魏斯曼一直留着他的原因:这就是他将来的“特殊命运”。他一点都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他得为火箭的推进部分设计出一个塑料整流罩,有一定的尺寸,还得有一定的绝缘特性。推进组的工程师是项目里最忙的,要将蒸汽和燃料管改道,还要重组部件。新装置是什么没有人见过,据传言正在别处制造,因为牵涉到一个高级机密,得了个绰号叫“黑色装置”。连重量都是机密的。他们不到两周就完成了工作。于是这个“Vorrichtung für die Isolierung(为隔离而做的装置)”就开赴实地了。珀克勒回去向以前的主管报到。一切照旧。再也没有见到魏斯曼。
四月的第一周,美军随时都可能会来,大部分工程师都在收拾行李、收集同事的地址、喝告别酒、在渐渐无人的海湾上徜徉。空气中弥漫着毕业的情绪,很难不去吹《尽情欢乐》这首歌。突然之间,隐居的生活即将结束了。
一个年轻的党卫军(最后离开的人之一)在满是灰尘的自助餐厅里找到珀克勒,递给他一个信封,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照例是那张休假条,现在政府即将死亡也就作废了——还有一张去十二子乐园的通行证。在日期位置有人写了“敌对状态结束之后”几个字,字迹几乎无法辨认。在背面,同样的字迹(魏斯曼的?)写了一封短信:她已释放,会在那儿见到你。他明白这是改造00000火箭的报酬。魏斯曼有意把他搁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可以有一个靠得住的塑料专家?
最后一天,珀克勒走出主隧道南端。卡车到处都是,发动机都挂着空挡,春天的空气里荡漾着告别的味道,山边高高的树在阳光照耀下绿绿的。珀克勒进多拉的时候,卫队长不在岗上。他不是在寻找伊尔莎,或者说不完全是在找她。他可能就是觉得最后想看看。没有准备。他不知道。有数据,是的,可是不知道,心和感觉都不知道。
粪便、死亡、汗水、疾病、霉菌、小便,多拉的气息扑面而来,包围了他。他小心地走进去,看见尸体一丝不挂地被拖出来,因为美国人已经很近了。尸体堆在火葬场前面,男人的阴茎耷拉着,脚趾缩在一起,白白的、圆圆的,像珍珠……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完美、那么独特,嘴唇向两边拉成死亡的笑容——他们是静默的听众,在等待笑话里最精彩的那一句……而活着的人把他们十个一起叠在一张草席子上,软弱的人在哭、在咳嗽,真没用……他所有的真空和迷宫一直都在另一个世界。他活着的时候,在纸上画记号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王国继续存在着,在外面的黑暗里继续存在……一直在继续……珀克勒吐了。他哭了一会儿。墙并没有消失——没有哪座监狱的墙会消失,眼泪溶化不了它们,他的发现也消融不了它们——他发现每一块木板上、每一间牢房里的每一张脸他其实都是认识的,都是珍惜如己的,所以他不能让他们回到那寂静中去……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怎么能留得住他们呢?软弱无能,把痛苦转移到镜像中,这一切和狂乱不止的心跳一样,让他筋疲力尽,没有任何力气去义愤填膺,或重来一回了……
在最黑暗、闻起来最臭的地方,珀克勒发现一个女人躺在地上,随便遇到的一个女人。他坐了半个小时,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她在呼吸。离开前,他褪下自己的结婚金戒指,戴到女人瘦瘦的手指上,把她的手弯曲起来不让它滑落。如果她能活下来,这戒指或许够她买几顿饭,或是买条毯子,或是住上一宿,或是坐车回家……
回到柏林,一场恐怖的雷雨正席卷全城。玛格丽塔把斯洛索普带到运河边俄占区一栋摇摇晃晃的房子里。一辆烧毁的孟加拉虎式坦克守住入口。油漆已烧毁,踏板坏了,从驱动轮上炸了下来,死去的88mm怪兽垂下来指着灰色的河面,被雨水淋得如同长了骨刺,嘶嘶有声。
里面,蝙蝠在椽子上做了窝,支离破碎的残床带着一股霉味,光光的木地板上满是碎玻璃和蝙蝠屎,窗子用木板堵住,只剩下给炉灶通风的地方,因为烟囱已经掉下来了。摇椅上放着一件鼹鼠皮外套,像一朵灰褐色的云彩。地板上很久以前某个画家留下的颜料依稀可辨,像泼在地上的皱纹,年深日久的品红、橘黄、铁青,是那些已不知下落的画作的反面变形。后面角落里挂着一面黯淡无光的镜子,镜框上画满白色的花鸟,照出玛格丽塔和斯洛索普,还有门外的雨。部分屋顶被掀走了,现在用水渍渍、脏兮兮的广告纸板遮着,上面一律是同一个穿着斗篷、戴着宽檐帽的人物,传奇故事《敌人在倾听》里的那个。水从五六个地方滴下来。
格丽塔点上煤油灯。几抹黄色使雨光温暖起来了。斯洛索普在炉子里生起了火,玛格丽塔则猫着腰进了地下室。原来那儿藏了一大堆土豆!老天,斯洛索普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土豆了。还有一袋子洋葱,甚至还有酒。她做了饭,两个人坐下来狼吞虎咽那些土豆。后来,他们脱得光溜溜的,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做爱,直到睡着。几小时后,斯洛索普醒过来,躺在那儿想自己的出路。
对,雨一停就去找那个酸爷·巴摩,把他的大麻给他。可是然后呢?斯洛索普对黑色装置和雅夫/仿聚合体之谜已经陌生了。他有一阵子没去想这些了。嗯,那是什么时候呢?那天他和酸爷坐在咖啡馆里,抽着大麻烟卷……哦,那是前天,是不是?雨滴下来,渗进地板里,斯洛索普觉得自己都快神经错乱了。如果说得了多疑症还有什么安慰的话(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是宗教上的安慰),那就是反多疑症的存在:一切事物间都没有联系。这种病症恐怕也没多少人能够忍耐很久。唉,现在斯洛索普就觉得自己在滑进生命周期里神经麻木的那一部分,觉得周围整个城市都在向后退,无家可归,脆弱不堪,和他一样无所依托。现在,他和湿漉漉的天空之间只剩下纸板上敌人在倾听的形象了。
要么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把他弄到这儿来的,要么他本就在这儿。他拿不准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半夜雨停了。他离开玛格丽塔,在寒冷的城市里悄然前行,身上带着五公斤大麻,齐切林抢去的那一公斤就算在自己头上了。俄国兵在宿舍里唱歌。手风琴饱含辛酸的乐声为他们伴奏。醉汉们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醉醺醺地在卵石巷子中间的凹槽里撒尿。泥浆肉一般糊满了好几条街。炮弹留下的弹坑里积满了雨水,在值午夜班的工作队清扫残骸的灯光下微微闪烁。破烂的比德迈式椅子、掉了伴儿的靴子、钢制的镜架、狗项圈——眼睛看着蜿蜒小径的边缘寻找标记,寻找路标——酒塞、支离破碎的扫帚、丢了一只轮子的自行车、扔掉的Tägliche Rundschau(《每日评论报》)、很久以前用氰化亚铁染成了蓝色的玉髓球形门把手、零散的钢琴键(都是白色的,确切地说是B的八度音阶,也就是德语术语里H的八度音阶,也是废弃的洛克里斯式音符)、某个动物标本身上掉下来的黑色和琥珀色的眼睛……乱七八糟的夜啊。狗儿们被吓得战战兢兢,沿墙角跑着,而墙头参差破碎得像发烧时的体温表。有个地方的煤气泄露了一分钟,渗进了死亡和雨后的气息里。几列黑糊糊的窗窝沿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的公寓楼高高地排上去。大块的混凝土被弯得像意大利面条的钢筋举在半空,你稍微要经过,那巨大的一整团便在头顶上颤颤巍巍,险象环生……夜的守护神假惺惺的一张脸,躲在不动声色的眼睛和微笑后面,苍白地盘绕在城市上空,哼着嘶哑的催眠曲。年轻人就是这样度过通货膨胀时期的,在黑色的冬天里独自待在街上,无处可去。姑娘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是就着河边的灯光坐在板凳上等生意等到很晚,可小伙子们只能缩着垫得太厚的肩膀走过,无人理会。钱与可以买的东西没有关系了,肿了,在皮夹子里生了纸癌……
芝加哥酒吧在外面守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穿着乔治·拉夫特套装,尺码太大了,还要再长很多才能撑得起来。有一个在不停地咳嗽,一阵阵痉挛着,不加控制地往死里咳。另一个舔着嘴唇,盯着斯洛索普。两个都带着枪。斯洛索普提到酸爷·巴摩的名字时,他们摇着头一起移到门前。“看,我是给他带包裹来的。”
“不认识。”
“能留个口信吗?”
“他不在这儿。”咳嗽的那个猛扑过来。斯洛索普闪到一边,用披风迅速地拂了一下那个孩子的脸,伸出脚去把他绊倒了。孩子躺在地上骂骂咧咧,被长长的钥匙链缠得死死的,他的搭档则笨手笨脚地把手伸到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上衣里。斯洛索普猜他肯定是在摸枪,便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睾丸,同时尖声叫道“Fickt nicht mit dem Raketemensch!(别跟火箭人作对)”,声音有点像在唤“嘘呦——银子”,这样他们就会记住了。他逃进暗影里,逃进一堆堆的木头、石头、尘土之中。
他走了一条感觉酸爷那晚带他们走过的路——可总是迷路,逛到了没有窗子的迷魂阵里,带刺的铁丝网揪成一团,被五月的死亡风暴弄得瘫痪了。后来又走进一个弹痕累累的卡车场,在里面半个小时都没转出来。一大片的橡胶、润滑油、钢筋和洒出来的汽油绵延起伏;一辆辆车瘫在那里,与和平时期的美国垃圾场没什么两样,或者朝天或者朝地,被烧成《星期六晚邮报》上古怪的棕色面孔,只是他们并不淳朴可亲而是全然阴险可怖……是的,确实是星期六晚上的邮报,好:那些脸属于戴着船形帽从漫长的收税道上过来的、穿过了榆树林和伯克郡传奇故事的信差,属于消失在夜之边缘的旅行者。他们带来了消息。不过,如果你一直看的话,他们的皱纹会慢慢变平。他们渐渐平滑,变成永恒的面具,诉说着他们全部的意义——它们所有的意义都集中在表面上。
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酸爷的地下室。不过里面很黑,而且空荡荡的。斯洛索普走进去,拉亮了灯。看起来这儿不是遭了袭击,就是打了场群架:印刷机不见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而且还是很奇怪的衣服,比如说,有一件柳条做的套装,黄色的柳条套装,沿腋窝、肘部、膝盖和腹股沟接合起来……哦,哼,好,斯洛索普迅速搜索了一下自己要的东西,在鞋子里面找,有些根本算不上鞋子,只是带脚趾的鞋套,不过不是缝的,而是用一种不怎么叫人舒服的杂色树脂铸出来的,像做保龄球用的那种材料……在一片片剥落的墙纸后、在向上卷起的遮光帘上、在劫匪落下的一两张假德国马克的阴影里找了十五分钟,什么也没找到……而桌上的那个白色物件却一直在阴影里注视着他。他感到了它的目光,终于看出了它是个什么东西:一面两英寸高的棋子。一匹白色的马,塑料做的——噢,别——别急,让斯洛索普看看是哪种塑料。天哪!
是马的头骨:眼窝是空的,一直空到底座。其中一个眼窝里面有一张卷得紧紧的烟纸,上面是酸爷留的口信。“火箭人!‘老马’先生叫我把这个给你,是他的标志。留着它——他要靠这个来认你。我在雅各比街12号,3院7号。老样子,俺。我?”“老样子”是约翰·迪林杰惯用的结束语。占领区今年夏天都在用。它向人们展示了你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酸爷附了张地图指明怎么去他那儿。明显是在英占区。斯洛索普痛苦地叹息一声,出了门在凌晨的泥泞里回过头来继续推进。在勃兰登堡门附近,少许毛毛雨又开始飘起来了。一扇门被炮弹炸成几大块,依旧躺在大街上,在飘雨的天空下支棱着,斯洛索普轻轻走过时,它沉默如山,面容憔悴。铜雕战车如煤炭般闪闪烁烁,跃马扬鞭却又静止不动。这是30世纪,装腔作势的火箭人刚刚在这儿登陆,正在巡视这座废墟,一处古欧洲风格的高原沙漠遗迹……
雅各比街和它大部分的街区和贫民窟都历经巷战而毫发无损,连砖石里面的重重暗影都毫无影响,任凭日升日落,一如既往。12号是一整幢廉价公寓,大萧条前建的,有五六层,还有一个双坡屋顶,五六个后院一个套一个——就像玩恶作剧的人送的礼物,一个盒子套一个盒子,中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最后一个空空的院子闻起来还跟几十年前一样,是煮饭、垃圾和小便的味道。哈,哈!
斯洛索普信步走到第一个拱门。街灯把他穿着披风的身影投到前面一连串的拱门上,每个门上都标着一个名称:一院、二院、三院等等,油漆已经褪色。拱门的形状像中心工厂的入口一样,呈抛物线状,但更像张开的嘴和咽喉,软骨的关节撤到后面等待着,等待着吞咽……嘴上方有两只四方眼睛,蝉翼纱的眼白,虹膜漆黑,向下瞪着他……它笑着,多年以来从未停过的那副笑容,是一种肥腻的、击打式的笑声,像沉重的瓷器在水槽里的水下滚动碰撞。是那种没头没脑的傻笑,我不就是个大大的老老的几何图形嘛,没什么可紧张的,进来吧……可是那种疼痛,二十、二十五年的疼痛,堵在那个长长的喉咙里……被社会抛弃的老贱民,温顺驯良,一心一意地要生存下去,等了许多年,等着像斯洛索普这样脆弱的傻瓜送上门来。它笑着、叫着,一切却又静悄悄的……油漆从脸上剥落,这张脸疲惫不堪、伤病累累,长时间奄奄一息,斯洛索普如何能从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喉咙里走下去呢?唉,还不是因为他的保护人——那个无所不能的制片厂让他这样做的。斯洛索普今晚演的是少年角色:是什么让他整晚不停地活动,他,还有其他孤独的柏林人?他们只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无所归属,无处可去。出于“他们”无法解释的需要,在这些毫无生气、人迹罕至的地方保持少量人口当然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不过你知道,可能也有感情上的原因……
酸爷也在活动,不过是在里面,在梦里云游。好像是一间大屋子,黑黑的,满是烟草和麻醉品的气味,墙被掀掉了,灰泥的屋脊碎得稀里哗啦,地板上到处是草垫子,其中一张上面一对人儿正安静地分享一支烟,另一张上有人鼾声正浓……光可照人的贝森朵夫皇家音乐会三角钢琴,只穿了一件军衫的特露蒂俯在上面,像绝望的缪斯,光光的腿伸着。“请上床吧古斯塔夫,天快亮了。”唯一的回答是低音区怒气冲冲的一阵乱弹。酸爷侧躺着,很安静,缩着身子像个孩子。长期以来的经历:从二楼的窗子跳下,在片警戴着手套的、女气十足的手上接受搜身;下午,卡尔肖斯特跑道上闪耀着金色阳光;晚上,大街人行道发出的黑光漾起微微的细纹,像皮革铺在石头上;丝锻衣裙发出白色的光;酒吧镜子前玻璃杯摞在一起闪闪发亮,如地铁站入口处没有衬线的U字磁铁一般,流畅地指向天空,要把钢铁的天使(或令人精神振奋,或叫人萎靡投降)拉下来——所有这一切都使睡梦中的这张脸沉浸在城市的历史中,苍老得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眼睛张开了——最初的瞬间斯洛索普只是一些带阴影的绿色褶皱和一顶耀眼的头盔——这么多的亮色调得把他拼起来。然后才看到甜甜的点头微笑,一切都好,是,你好啊火箭人,was ist los(怎么了)?然而这个罪恶深重的老烟鬼还是忍不住,马上打开那个杂物袋瞅进去,看看有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像雪坡上撒尿冲出来的两个洞。
“我还以为你去蹲监狱什么的了呢。”
酸爷拿了一个小小的摩洛哥烟斗出去,把肥肥的一块大麻弄平,一边哼着流行的伦巴:
摩洛哥这么一小点儿东东,
还真有那么一点儿轰动,
“噢,对了,‘老马’告发了我们的伪造行动。暂时的小问题,你肯定明白。”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应该是铁哥们嘛。”
“不真是。他的圈子要更高档。”挺复杂的什么东西,跟美国地中海战区停止使用黄印纸币的事有关,这儿盟军也不愿意接受德国马克。“老马”的收支平衡也有问题,他一直都在大量投机做英镑的买卖,而且……
“可是,”斯洛索普说,“可是,呃,我那一百万马克呢,埃米尔?”
酸爷吸着从烟斗边溢出的黄焰:“丢在英国佬找麻烦(铁线莲缠绕)的地方了。”这句话是1869年国会委员会调查朱比利·吉姆·菲斯克同杰伊·古尔德阴谋垄断黄金市场一案时吉姆·菲斯克说的,让斯洛索普想起了伯克夏。只这一句话,不需要别的,就让斯洛索普突然意识到酸爷不可能站在坏人一边。不管“他们”是谁,“他们”的游戏就是毁灭,而不是提醒。
“那——我可以把我的东西一盎司一盎司地卖出去,”斯洛索普算了一下,“换占领区纸币。这个挺稳定的,是吧?”
“你没生气,你真的没生气。”
“火箭人可不屑于那一套,埃米尔。”
“我有个惊喜给你。我可以给你搞到你问过的那个黑色装置。”
“你能?”
“‘老马’能。我帮你问了他。”
“别骗我了。真的?天哪,你可真了不起!我怎么才能——”
“一万英镑。”
斯洛索普满肺的烟都吐了出来。“谢了埃米尔……”他跟酸爷说了同齐切林的遭遇,还有见到米基·鲁尼的情景。
“火箭人!太空人!欢迎来到我们的处女星。我们只想和平地待在这儿,好吗?如果你杀了我们,别吃我们。如果你吃了我们,别消化。让我们再从另一头出来,像走私犯大便里的钻石一样……”
“你看,”一下子想起了盖丽很久以前在北豪森给他的情报,“你那朋友‘老马’有没有提到他这些日子待在斯维内明德之类的地方?”
“只要你成本费,火箭人。提前付一半。他说要找出来至少得花他那么多。”
“那么他也不知道在哪儿。妈的,他没准给我们都下了套,要了高价,希望有人会傻乎乎地把银子送到他眼前。”
“他通常都能办成。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是不,他给你伪造的那个护照?”
“嗯——”哦,哦,哇噢,啊哈,没错,是想问你这个小马科斯·施拉普兹希的事儿——“可是,”可是这时特露蒂已离开钢琴边的古斯塔夫,过来坐下,脸蛋在斯洛索普裤子的绒毛上蹭来蹭去,两条可爱的光腿一起说着悄悄话,头发散落下来,衬衫一半没有扣,酸爷不知什么时候已滚到一边又咕哝着睡着了。特露蒂和斯洛索普撤到离贝森朵夫钢琴比较远的一张垫子上。斯洛索普仰坐下来,叹了口气,摘下头盔,任水灵灵的大甜妞特露蒂在他身上折腾。他的关节因为下雨加上在城里到处走,有些隐隐作痛。他已经半醉了,特露蒂把他吻得无比舒服。这栋房子对外开放,任何感觉或器官都不会受到特别优待,都是平等对待的……可能这是斯洛索普今生第一次感觉到自然勃起,其实也没什么,因为这好像跟阴茎关系不大,倒是跟……哦,天哪,真是太难为情了……好吧,说实话,他的鼻子好像在勃起,黏液开始流了出来,是的是鼻子在勃起,特露蒂肯定确实注意到了,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可是……她把唇滑过他悸动的鼻部,将长长的炽热的舌头送进他的一只鼻孔……他可以感到每一个粉红的味蕾,这时她更进一步深入,推开前庭的中隔和鼻毛,先是放头,然后是肩膀和……好的,她一半已经进去了,还是——她弯起膝盖,用鼻毛做手脚的立足点慢慢蠕动,终于可以站在宽敞的红色大厅里,灯火嫣然,看不到什么真正的墙或天花板,而是向四周渐渐褪成海贝壳色和春季浓淡不等的粉色……
他们睡着了,一屋子的鼾声此起彼伏,钢琴传来低调的颤音,雨的几百万只脚在外面院子里仓皇奔逃。斯洛索普醒来时正是恶时最旺的时辰。特露蒂在另一间屋子和古斯塔夫把咖啡杯弄得咣当直响,一只花斑家猫在脏兮兮的窗子旁追苍蝇。运河边,白女人在等着斯洛索普。他并不特别想离开。特露蒂和古斯塔夫端着咖啡,拿了半个大麻烟卷进来,大家坐起来闲扯。
古斯塔夫是个作曲家。几个月来他一直和酸爷就贝多芬和罗西尼哪一个更好争得脸红脖子粗。酸爷喜欢罗西尼。“贝多芬本人我并不怎么喜欢,”古斯塔夫争辩道,“可是他代表德国辩证法,把越来越多的音符囊括到音阶里来,把十二平均律体系推向民主的顶点,使所有音符获得了同等的受倾听地位。贝多芬是音乐自由王国的建筑师——他顺应了历史的召唤,尽管他聋了。罗西尼三十六岁就不干了,开始玩女人,长得肥肥胖胖的,而贝多芬的生活却充满了悲剧和伟大。”
“那又怎么样?”这是酸爷惯有的回答,“你想要哪个?问题是,”他打断古斯塔夫通常是义愤填膺的尖叫,“听罗西尼让人感觉舒服。听了贝多芬你就想出去侵略波兰。真是名副其实的《欢乐颂》啊。这个人连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告诉你,”他挥舞着皮包骨头的老拳,“《贼喜鹊》里面的小军鼓部分就比整个第九交响曲有更多崇高的东西。对罗西尼来说,他整个的观点就是有情人总会团聚,孤独总会被克服,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是世界的一个伟大的向心运动。经过了贪婪、鄙俗和滥权这种种设计,爱产生了。所有的大便都变成了黄金。墙打破了,阳台爬上去了——听!”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晚上,对柏林的最后轰炸正在进行。酸爷不得不把头都喊掉了。“意大利女孩在阿尔及尔,理发师在陶罐里,喜鹊把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世界正飞快地向一起聚拢……”
在这个下雨的早晨,古斯塔夫的德国辩证法好像已经在寂静中,结束了。他大老远从维也纳刚刚得到一些音乐家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是安东·韦伯恩死了。“五月份,被美国人打死的。毫无意义,意外死亡,如果你相信意外的话。一个北卡罗莱纳来的炊事兵,很迟才入伍,四十五毫米的枪还不知道怎么使,打二战是太迟了,打韦伯恩却不迟。袭击那座房子的理由是韦伯恩的兄弟在做黑市买卖。谁没有?你知道一千年后会有什么样的神话吗?一群年轻的野蛮人来这里杀死了最后的一位欧洲人——他继承了巴赫以来的音乐传统,扩展了音乐多形荒谬的一面,直到所有的音符都最终真正平等……韦伯恩之后音乐要向何处去呢?这是自由达到顶点的时刻。肯定要没落了。又是一个Götterdämmerung(世界末日)——”
“年轻的傻瓜,”酸爷谈笑风生地从外面的柏林走进来,拖着一个枕套,装满了刚从北非过来的花头。他一副乱糟糟的样子——通红的眼睛,胳膊婴儿似的肥嘟嘟,一根毛都没有,裤扣没扣上,一半的纽扣都没了。白发和蓝衬衫上到处是一绺一绺可怕的绿色脏物。“掉到弹坑里了。来,快把这些个卷起来。”
“你什么意思,‘年轻的傻瓜’?”古斯塔夫问。
“我是说你和你的音乐主流,”酸爷大叫,“最终结束了?或者我们还可以从卡尔·奥尔夫da capo(重新)开始?”
“我从没想过这个,”古斯塔夫说。显然酸爷也已经听到了韦伯恩的事,想不动声色地让古斯塔夫高兴起来。
“罗西尼有什么不好?”酸爷嚷着,来了精神,“嗯?”
“噢,”古斯塔夫尖叫道,“噢,噢,罗西尼,”他们又闹开了,“你个可怜的老古董。为什么没人去听音乐会了?你以为是因为打仗吗?哼,不,老伙计,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大厅里满是像你这样的人!肚子填得饱饱的!睡眼惺忪,点头微笑,从假牙里往外放屁,嗷嗷地清嗓子再吐到纸袋子里,做梦都在想什么新招来对付自己的孩子——不只是他们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孩子!在那儿无所事事,跟所有其他头发花白的老流氓一起坐在音乐会上,背景是一片嗡嗡的喘息、打嗝、肠子欢快的蠕动、挠痒痒、吮吸、发牢骚,整个剧院都挤满了这么些人,一直挤到站的地方。他们在过道里摇摇晃晃,从最高的包厢顶上探出头来,你知道他们都在听什么吗,酸爷?嗯?他们都在听罗西尼!坐在那儿口水连天,预告下面要来的小曲儿,肘子靠在膝盖上,身子前倾,嘴里嘀咕着:‘好了,好了,罗西尼,把这个装腔作势的玩意儿弄一边儿去吧,赶紧上真正的好曲子!’那德行简直就像一口气吃一整罐的花生酱,真是无耻之尤!然后轻快的唐克雷第塔兰台拉舞曲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跺着脚,龇牙咧嘴,把拐棍戳得山响——‘啊,啊,这就对了!’”
“就是支了不起的曲子嘛,”酸爷回吼道,“再抽一支,我就在贝森朵夫上给你弹一曲。”
这支塔兰台拉舞曲确实是支好曲子,伴着这支曲子,玛格达从晨雨中走进来,在为大家卷大麻烟卷。她递给酸爷一支。他停下弹奏,看着这支烟,凝视许久。偶尔点点头,或是微笑或是蹙眉。
古斯塔夫一直持冷嘲的态度,不过酸爷还真的挺擅长这种很有难度的纸草算命术,他能通过仔细观察人们卷大麻烟卷的方式——形状、舔的方式、纸的皱纹、折痕或是没有皱纹、折痕来进行预言。“你很快就会恋爱的,”酸爷说,“看,这儿这条线。”
“挺长的,是吧?这意味着——”
“长度通常表示强度。不是时间。”
“短暂而甜蜜,”玛格达叹了口气,“Fabelhaft,was?(好极了,是不是?)”特露蒂过来和她拥抱了一下。默特和杰夫之间的常规动作。特露蒂穿着鞋,要高大约一英尺。她们知道这样穿的效果,所以一有机会就一起在城里逛荡,以便吸引人们哪怕一分钟的注意。
“你觉得这个狗屁东西怎么样?”酸爷问。
“Hübsch(挺好的),”古斯塔夫承认,“有点儿stahlig(金属的味道),也许Körper(浓郁)后面还有那么一丁点儿Bodengeschmack(泥土味儿),应该说挺可口的。”
“我倒觉得火辣辣的,”酸爷有点儿不同意,“总的来说比去年的收成更bukettreich(香),你觉得呢?”
“哦,对于阿特拉斯高山地区的草本植物来说,它确实很有特点。当然可以说它kernig(劲很大),甚至——可以说跟韦德尼弗斯地区的绝佳品质一样——货真价实的pikant(刺激)。”
“其实我倒怀疑它是杰贝勒萨霍南坡的什么地方产的,”酸爷说——“瞧瞧这个口感,很glatt(滑溜),很blumig(香),甚至让人想起大胆浓烈、würzig(老于世故的)那种Fülle(丰满)——”
“不不不,说Fülle(丰满)太过了,上个月我们抽的阿比德翡翠很Fülle(丰满)。可是这个显然比那个要zart(嫩)。”
其实他们都已经晕乎乎的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倒也没什么,可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捶门声,那边还有人一直在叫“achtungs(注意)”。斯洛索普尖啸一声,冲向窗户,爬上屋顶,翻过去,爬下镀锌管来到隔壁朝街的院子。酸爷的屋子里,热汽闯了进来。是柏林警察和以顾问身份支援的美国宪兵。
“出示你们的证件!”突袭队的头儿吼道。
酸爷微笑着举起一包刚从巴黎弄来的“锯齿牌”香烟纸。
二十分钟后,在美占区,斯洛索普缓步经过一家卡巴莱,面无表情的美国宪兵在门前和里面懒洋洋地歇着,不知哪里一部收音机或留声机在演奏欧文·伯林的集成曲。斯洛索普缩着肩,神经兮兮地走在街上,现在演奏的是《上帝保佑美国》,还有《这是军队,琼斯先生》,还有美国版的《霍斯特·韦塞尔》。而这时雅各比街的古斯塔夫正冲着那个该死的美国陆军上尉咆哮:“抛物线!U形管啊!你们根本没办法不受头脑简单的德国交响乐之弧的影响,从主音到属音,再回到主音。伟大啊,Gesellschaft(社会)!”
“日耳曼?占优势?战争结束了,伙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从马克区潮乎乎的地域吹过来一阵冷冷的毛毛雨,俄国骑兵正穿过库达姆大街,赶着一群牛去屠宰。牛哞哞叫着,满身泥泞,睫毛上结着细细的雨珠。在苏占区,女孩子们把步枪斜挎在羊毛覆盖的丰乳上,挥舞着鲜艳的橙色三角旗指挥交通。推土机轰鸣着,卡车用力推倒摇摇欲坠的墙,每一下湿漉漉的坍塌都令小孩子们欢呼雀跃。棕榈婆娑的阳台上水珠滴滴答答,银制的茶具叮咚作响。侍者们穿着瘦长的黑上衣,仰着脑袋转来转去。一辆敞开的维多利亚马车涉水而过,水花四溅,两个俄国军官浑身戴满勋章与他们的女士坐在一起,女士们身着丝裙,戴着大大的软檐帽,缎带在微风中轻扬。河里,鸭子们在彼此经过时搅起的冲击波里随波逐流,绿色的脑袋闪闪发亮。木头燃烧的烟从玛格丽塔房子凹进去的烟囱里散出来。一进门,斯洛索普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只径直冲自己脑袋飞过来的高跟鞋。他猛地一闪,及时躲过了。玛格丽塔跪在床上,呼吸急促,对他怒目而视:“你扔下我不管了。”
“有点杂事。”他在炉子上方的架子上一个盖着的罐子里摸索,找了些苜蓿叶子泡茶。
“可是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她的头发被吹成一朵灰黑的云彩,裹住了她的脸。室内的风使她不舒服,他却根本没觉得有风。
“就一小会儿呀。你要茶吗?”他拿着一个空罐子准备出去。
“什么一小会儿?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没有一个人待过吗?”
“当然有。”他从门外装雨的桶里舀了点水。她躺下了,浑身发抖,脸无助地抽搐着。
斯洛索普把铁罐放上去煮:“你睡得很熟。这儿不是很安全吗?你是说安全问题吧?”
“安全。”可怕的大笑。他希望她没有这样笑。水开始吱吱作响。“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什么了吗?他们在我乳房上堆了什么东西?他们是怎么骂我的?”
“谁,格丽塔?”
“你走的时候我醒了。我叫你可是你没回来。他们确定你已经走了,就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尽量醒着?”
“我是醒着!”阳光像接通了电源,突然照了进来。光线耀眼,她把脸转开。
他沏茶,她则坐在床上,用德语和意大利语骂他,声音尖得几乎要裂掉。他递给她一杯茶。她把杯子从他手里撞掉了。
“好了,别生气了,好吧?”他靠着她坐下,吹着自己的茶。被她推掉的茶杯倒在那儿,黑色的污渍冒着汽钻进木板里。苜蓿的味道远远地升起又散开,鬼魅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拉起他的手。
“对不起,我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她开始哭。
哭了一天。斯洛索普睡着了,不停地漂回到她的抽泣声中,摸摸她,总是在附近,她的某个部分,他的某个部分……后面做的一个梦里,他父亲来找他。斯洛索普日落时在蒙加汉诺克河边徜徉,附近有一家腐朽破败的老纸厂,早在90年代就废弃了。一只苍鹭飞起,印衬着明亮而垂死的橙色背景。“儿子,”话语如坍塌的宝塔般在他们之间翻滚,“总统三个月以前去世了。”斯洛索普站起来,骂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我爱他。你只想把我卖给染共体。你出卖了我。”老人的眼睛充满泪水:“哦,儿子……”想拉住他的手。可是天空暗了下来,苍鹭不见了,纸厂空空的架子和河里渐浓的黑暗在说“该走了”……然后,他的父亲也走了,没有时间说再见,不过他的脸留了下来,出卖他的布洛德里克的脸。醒后很久,布洛德里克的脸还在那儿,连同斯洛索普这个大嗓门的傻孩子带进梦里的伤感一起。玛格丽塔正俯身看着他,用指甲尖把眼泪从他脸上拂走。指甲很利,碰到他眼睛时经常停下来。
“我害怕,”她低低地说,“每一样东西。我镜子里的脸——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就说过不要太经常照镜子,否则会看到玻璃后面的魔鬼……还有……”她转身扫了一眼他们后面的白花框镜子,“我们得盖住它,好不好,能不能盖住它……他们就是从那儿……特别是晚上——”
“这好办。”他移过去,身体尽量多地和她接触在一起。他抱着她。颤抖很剧烈,而且可能无法平息:过了一会儿,斯洛索普也开始颤抖,与她相呼应。“求你了,放松些。”不知是什么控制了她,反正她需要抚摸,贪得无厌地吞咽着抚摸。
这种需要的强烈让他害怕了。他觉得要对她的安全负责,而且自己也经常有陷进去的感觉。起初,他们一次待在一起好几天,直到他不得不出去做点买卖,或是弄点吃的。他没睡多少觉。他发现自己条件反射地说谎——“没事”、“没什么可担心的”。有时,他想法子一个人出去待在河边用一根线和她的一支发卡钓鱼。他们一天能弄一条鱼,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弄两条。都是些傻乎乎的鱼,这个时候柏林的河里游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格丽塔在睡梦中哭得太久,他听不下去的时候,就得把她叫醒。他们会试着聊天,或是性交,不过他越来越没情绪。这样她的感觉就更糟了,她觉得他在嫌弃她,而事实也是如此。鞭子抽似乎能给她安慰,也让他可以脱身。有时他太累了,连这个都不想做。她总是在惹他。一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放了一条煮好的鱼,一条脑袋受了伤、黄不拉叽不干不净的泥鳅。她吃不下去,会恶心。
“你一定要吃。”
她把头别到一边,先是一边,然后又别到另一边。
“哦,天哪,太伤心啦。你听着傻逼,受苦受难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最近出去过吗?”
“当然了。我总是忘记你当时是怎么受苦的。”
“妈的你们德国人都疯了,你们都以为世界在跟你们作对。”
“我不是德国人,”刚记起来,“我是伦巴族人。”
“差不多,甜心。”
她鼻孔张大,咝咝有声,抓起小桌,奋力掀到一边,盘子、银器、鱼飞起泼在墙上,可怜的鱼开始掉下来,掉到木桌椅上,死了还在跳可恶的霹雳舞。他们坐在各自的直靠背椅子上,中间危险地留了一米半的空间。这是1945年温暖而浪漫的夏天,不管有没有投降,死亡的气息都笼罩着四处:在今天这个对什么都没有任何激情的时代,祖母时代所谓的“激情犯罪”已经成为解决人际争端的优选手段了。
“弄干净。”
她轻快地从上齿吐掉一块苍白的指甲,那是从拇指上咬下来的——然后大笑起来,快乐的埃德曼式的大笑。斯洛索普发着抖,准备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像——”他碰巧瞥了一眼她的脸。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像。“好,好。”他把她的内衣扔得满屋子都是,终于找到了要找的紧身褡。她的臀部和大腿上以前留下的瘀伤正在消退,吊袜带的金属在上面夹压出小小的、弯弯的暗色印痕。他得让她流点血,她才会把鱼弄干净。完事后,她跪下吻着他的靴子。并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场景,但是很接近,甜心。
一天天越来越接近,他害怕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他要出去到城里的时候,她就求他用长筒袜把自己绑在床柱上,明星似的。有时候她会离开房子,在外面待好几天,带一些故事回家:黑人宪兵夜勤时用警棍打她,干她的屁眼——她太喜欢了,希望能触发某种种族/性别反应,有点儿古怪,有点儿不同……
不管是什么控制了她,反正他也被传染上了。在外面的废墟里,在所有支离破碎的形状的边缘,他都看到黑暗正从他们的背后冒出来。光线像黑色的鸽子在玛格丽塔的头发上筑了巢。他会看看自己粉笔似的手,黑暗会在每一个手指的边缘流淌、跳跃。在亚历山大广场的天空上,他看到了恩赞上校的KEZVH曼荼罗,在不止一个宪兵身上看到了齐切林的脸。一天晚上,他透过薄雾,在泰坦尼娅宫正面红色的霓虹灯里看见了“死吧,斯洛索普”的字样。一个星期天在瓦恩希,一队帆船向同一方向驶着,耐心地、梦一般地驶进风中,背景永远是对岸。这时候,一群小孩子戴着旧军图折成的军帽,阴谋要把他淹死作为祭品。他默念了三次Hauptstufe(升空)才算逃了出来。
河边的房子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像日子和天气的弹簧减震悬架,只允许光线和热量柔和地循环,晚上降下来,早晨又升上去,中午达到最高点。即使外面惊天动地,里面也减成了轻轻的摇摆。
每当格丽塔听到越来越远的街道上传来枪声,就会想起早期演艺生涯里的摄影棚,把爆炸声当成上场信号,梦里的巨大布景缓缓地塞满了一千个临时演员:温顺,羊一般在步枪的射程内被驱赶,上上下下,安排成适合导演口味的风景格局:一条人脸组成的河流——由于当时电影胶片的局限,脸都是黄色的,唇都是白色的,汗流浃背的黄色迁移大军一次又一次拍摄,无法逃避,无处可逃……
现在是清晨。斯洛索普的呼吸在空气中是白色的。他刚从梦中醒来。第一部分是一首诗,正文还配有木版画:一个女人正参加一个狗展,从某些角度来说也是一次配种服务。她带了她的京巴狗来交配,是一条母狗,名字甜得发腻,叫咪咪或咕咕之类的。她正同其他一些跟她一样的中产阶级女士在花园里消磨时间,这时听到附近的院子里传来她那小骚狗的声音。声音一直持续着,比正常时间要长得多,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这没完没了的狗的欢爱声是她自己的声音。其他人出于礼貌,都假装没有注意。她感到羞愧,但是又很无助,有一种需要驱使她出去找其他动物性交。她吮吸了一个在街上想上她的花色杂种狗的那个东西。在带刺铁丝网附近的一片贫瘠的荒野中,一匹高高的马逼着她跪下来顺从地吻它的蹄子。晚上在森林里迷了路,在沙漠里的水潭边,猫、水貂、鬣狗还有兔子都在汽车里干她。
第二部分开始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丈夫,一个愚钝、随和的纱门推销员,同她定了个协议。她自己的诺言根本没有说出来,丈夫的条件是从现在起九个月内带她去一个想去的地方。就这样,在期限接近结束的时候,他去了一条河,一条美国河,坐着小船,用桨努力划着,带着她上路了。这部分的主体颜色是紫罗兰色。
第三部分发现她在河底。她淹死了。不过子宫里充满各种形状的生命。“把她当成美人鱼”(第7句台词),他们把她运到绿色的河流深处。“沉下去,又往上浮/老斯卡里道兹,河流深处的农夫/一天的播种之后/看到水草中她满是铜绿的腹部”(第10—13句台词),把她带了上来。他的面容宁静苍老,留着典型的胡子,海王星一样的人物。各种不同的生物从她的身体里洪水般汩汩流出,章鱼、驯鹿、袋鼠,“谁能说清楚/那天所有离开她子宫的生物?”斯卡里道兹把她驮回了水面,只有机会瞟了一眼这些流出来的惊人之物。上面是一片阳光灿烂、柔和碧绿的湖泊或池塘,岸上芳草青青、垂柳蔽日、虫跃蝉鸣。这时的主色调是绿色。“尸体暴露在阳光下/她的尸体在水里睡得正香/在夏日的深处/那些东西都各自去/去找寻自己爱的梦想/在午后的天光下/河儿在平静地流淌……”
这个梦挥之不去。他把诱饵装上鱼钩,盘坐在岸上,把线扔进运河。过了一会儿,他点了支军烟,然后很长时间待着不动。这时,白白的雾漫过河岸的房屋,头顶上军用飞机嗡嗡叫着朝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后街有几只狗在奔跑、吠叫。
人走空了的时候,里面是青灰色。人多的时候是绿色的,一种舒服的酸绿色。“莽夫”号永远以23°27′的角度倾斜着。阳光穿过舱壁上方的舷窗照进来,舱壁下方是一排钢制洗脸盆。每个小厕所的尽头都是咖啡室和手摇下流西洋景表演。你会发现士兵的机子里尽是些比较老、没什么魅力、看起来不怎么像日耳曼种的女人。真正妖艳的、更纯种的美女自然都到军官那儿了。由此可见纳粹狂热之一斑。
“莽夫”号本身就体现了另一种狂热:专家的狂热。这是一艘盥洗船,体现了德国人对精细分工的狂热。“如果房子是有机的,”盥洗船的早期倡导者诡计多端地申辩说,“家庭住在房子里,家庭就是有机的,房子是一个外在的、看得见的符号,明白吗?”可以看出,烟色眼镜后面和灰色平头下面的那些眼睛连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们有计谋、年轻,但还没有成熟到太神经过敏的程度,“如果盥洗室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子——是——有机的!哈哈。”说着又唱又骂,指向那个宽脸盘、金黄脸的工程师。工程师中分发型,打了发油,光滑地向后梳着。他险些把这一点给忘了,所以在技术人员善意的微笑下红透了脸,眼睛盯着膝盖(阿尔伯特·斯皮尔本人穿着灰色套装,袖子上沾了一块粉笔灰,远远地在后面两手叉腰靠在墙上,看上去酷似美国牛仔演员亨利·芳达。他也已忘了房子是有机的了,但也没有人指出来——当官就是不一样啊)。“那么盥洗船对于海军来说就像盥洗室对于房子一样。因为海军是一个有机体,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哈哈!”(将军〔大家〕,也可能是海军上将的笑声。)“莽夫”号应该成为整个盥洗船舰队的旗舰。但钢的配额显然从海军拨给了A4项目。是的,这确实有点不太正常。不过记得吗,德根科尔布当时正领导火箭委员会,有权也有决心超越各个服务部门。所以“莽夫”号可是独一无二的呀。老战舰收藏家们,如果你准备买,那么赶紧,因为通用电器已经过去看了。还好布尔什维克没拿到,是吧,查尔斯?查尔斯这时似乎是很认真地在写字板上记笔记,其实是在对刚过去的事进行观察记录,比如“他们都在看着我”,或“林梭上尉阴谋要杀我”,当然还有永远的那一句“他也是其中之一,我哪天晚上要搞他一下”。这时,查尔斯的同事斯蒂夫已经忘掉了俄国人,也停下了检查冲洗阀的工作,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查尔斯。你不能挑剔你的调查组,刚出校门就更不行了。瞧瞧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跑腿的——他是干什么的,听使唤的?我是干什么的?通用电器要我做什么?这是不是公司一种变相的惩罚,甚至是,天哪,永久流放?我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他们如果喜欢就把我在这儿关二十年好了,没人会知道,给上头报失就行了。谢拉?我怎么去跟谢拉说?我们订婚了,这是她的照片(头发如大海波涛汹涌而下,丽塔·海沃斯的那种,如果是彩色快照眼睛就会有黄色的眼睑和粉红的眼圈,嘴像广告牌上的热狗)。带她去水牛溪,
找一点乐子吧——
溪边的大蚊子,哦天哪
你应该看看它干了什么!
抬起头,在她的裙子下,
微微一笑,我猜呀,
水牛溪上有东西通达,
蚊子哎关上你的仪表吧,
现—在好—啦!
呀嗒,嗒—嗒,呀—嗒—嗒,嗒—嗒
找一点乐子哟,
大家!
哦你知道,如果你年轻健康〔这里的“大家”是一盥洗船从斯卡奈塔第来的年轻小伙子,聪明,戴角质架眼镜,鞋子讲究,正在这宣叙调后面唱着呢〕,是个去教堂的好孩子,那么突然被一群得克萨斯州的那种蚊子欺负,确实会让你感觉倒退了二十年。知道吗,有跟你一样的男孩子在到处闲逛,你可能今天在街上就看见了一个,可是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智力跟婴儿一样,就因为那些蚊子盯上了他,做了那些糟糕透顶的事。我们已经下了杀虫药,用香茅油把湖边熏了个底朝天,可是没用,伙计们。他们生得比我们杀得快,我们是不是还得夹起尾巴逃跑,让他们待在水牛溪?我的女孩谢拉还得去眼瞅着那些——东西的讨厌德行。我们真的能允许它们存在?
水牛溪上有东西通达,
蚊子哎关上你的仪表吧,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蚊子哎关上你的仪表吧!
确实,你忍不住要想这两个人到底谁更神经兮兮。斯蒂夫敢那么诋毁查尔斯肯定是胆子不小。他们穿过来访的数学家们兴之所至的涂鸦,如
之类,沿着狭窄的香肠状厕所懒懒地晃悠了出去,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的脚渐渐淡去,脚步声也在倾斜的钢制甲板上消失了。他们的身形随着距离增加反而愈加透明,直到完全消失。只剩下这空空的舱室、西洋景机子上的S形轮辐和一排排正对着的镜子。镜子互相反射,一面接一面,成了一条半径巨大的曲线。曲线的尽头都是“莽夫”号空间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它就成了一条相当胖的船,带着优先通行权洋洋洒洒。“员工的士气,”部门会议的帅哥们悄悄地说,“水手的迷信。深更半夜的镜子。我们都明白的,是不是?”
相反,军官们的盥洗室是红色天鹅绒的。室内装饰是30年代的安全手册。就是说,整个墙上,乌七八糟的照片全是德国海军史上可怕的灾难。撞船、弹药库爆炸、潜艇沉没——如果你是一个军官,想拉屎的时候需要的就是那些事儿。帅哥们一直很忙。指挥官们有套房、个人专用的淋浴设备或下凹式浴缸、修甲师(大部分是德国女子联盟的志愿者)、蒸汽室、按摩台。不过作为补偿,所有的舱壁及顶板都贴上了希特勒各种动作的巨幅照片。手纸!手纸上一方方地印着丘吉尔、艾森豪威尔、罗斯福、蒋介石的漫画,甚至还有一位随军漫画家随时恭候为那些总是寻找罕见之物的收藏家们定制。广播间的喇叭里播放着瓦格纳和雨果·沃尔夫。香烟免费。“莽夫”号盥洗船定期开到斯维内明德和赫尔戈兰之间任何需要它的地方,上面的日子很舒服。船身用深深浅浅的灰色加以伪装,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样式,船头的影子棱角分明,从船中间对着你,让你说不准她的航行方向。实际上船上每人有一个小隔间,每人都有自己的钥匙和储物柜,还有美女图片和书架来装饰小隔间……甚至还有单面的镜子,你可以随意坐着,阴茎朝马桶里冰冷的海水晃荡,听你的VE—301人民收音机,看下午的人们行迹匆匆,脚步和谈话声奔突杂乱。集体厕所里的牌局正在酣战,商人们如登王位般坐在真正的瓷马桶上接待客人,有些人在舱室外排队等待(很安静,一本正经,有点像银行的排队)。厕所里的律师发布着建议,各种各样的来访者络绎不绝,潜艇的人弓着腰进来了,眼睛每一两秒钟就紧张地向头顶上翻一翻、瞟一瞟。驱逐舰的海员们在水槽边嬉戏(巨大的水槽啊!有船的整个梁那么长,甚至据说一直延伸到镜子的空间里,大得足够四五十个疼痛的屁眼挨着坐下,底下一条冲洗盐水的溪流不间断地呼啸而过),他们最喜欢把一卷卷手纸点燃,在水上游把纸卷点燃,带着黄焰欢快地劈啪作响,于是下游坐着的人便一个个尖叫着从孔里蹦出来,抱着起了水泡的屁股,吸进的空气里都是众人毛烧焦的气味。盥洗船自己的船员也会偶尔弄两个恶作剧。谁能忘了那次的事情:舰船装配工霍普曼和克罗伊斯在1943年尸毒正流行的时候,把那些排废管道接到一个高级军官特等舱的通风系统里去了?那个高级军官是盥洗船上的老手,知道了这个聪明的恶作剧,善意地大笑起来,把霍普曼和克罗伊斯调到破冰船上去当差。这两个大便专家便继续在整个北冰洋竖起大便状的冰雪巨柱。不时有一个出现在向南漂移的大浮冰上,鬼魅般庄重,引得众人一片钦羡。
好船,好伙计,圣诞快乐呀干活去。霍斯特·阿赫特法登最近在卡尔沙根(佩纳明德试验场的另一化名)的机电工厂干活,他真的没时间作海军式的感伤。三四个国家的技术间谍在找他,结果被黑人支队给弄去,运气真是坏透了。据他所知,黑人支队现在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国家。他们在奇福斯海德扣住了他。自从被搁在这儿以来,他已经把妖冶的格尔达和她的毛皮围巾也看了一百七十八遍(他已经把硬币盒子撬开、想出办法要让它超控运行了),兴奋劲已经过了。他们想怎么样?他们为什么在基尔运河中间占着这么一条没人要的破船?英国人为什么不采取点行动?
这么看吧,阿赫特法登。这艘盥洗船就是一个风洞,就是这样。如果张量分析对于湍流来说没有问题,那么她对于历史来说也应该没有问题。应该有节点、临界点……这拥挤、贪得无厌的流水里应该有超导数可以定为零,这些临界点就可以找到了……1904年就是其中之一:1904年海军上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率舰队绕世界半周来解救阿瑟港,把现在逮你的人恩赞带到了这个星球上。这一年,德国人几乎将赫雷罗人一扫而光,这使得恩赞对于生存有了特殊的认识。这一年美国食品药物联盟的人从可口可乐里取出了可卡因,使我们嗜酒如命、视死如归的美国一代成为了二战的理想战士。这一年路德维希·普兰特尔提出了界面层的概念,使空气动力学正式成立,也让你此时此刻能在这儿。1904,阿赫特法登。哈,哈!这可比烧焦的屁眼更好玩,好。对你好处大大的。你不能逆潮流而行,反正在现在的历史潮流下不行,你只能把这个数字贴上去然后忍受痛苦,霍斯特哥们。或者,如果你能从格尔达和她的毛皮围巾中抽身出来的话,这是个思路——为自己找一个无因次系数。你现在是在一个风洞里,记得吗?你是搞空气动力的。所以——
系数,是,是……阿赫特法登闷闷不乐,一屁股坐在那一排马桶里最远处猩红色的性病患者马桶上。以前在亚琛,有一阵子他和同事常常站在前面的望塔上,透过赫尔曼和维泽尔斯贝格尔的小窗户向外眺望野蛮人的国家。压缩机棒极了,菱形的影子如蛇一般扭动。支架经常比模型本身还要大——测量的需要本身反而干扰了观察值。这应该是个线索。那时候还没有人写过超音速气流。它还裹着一层神秘,还有一种纯粹、原始的恐惧。达姆施塔特的瓦格纳教授预测说,速度超过五马赫空气就会液化。如果纵摇和横摇的频率正好相等,共振会把抛物体投入剧烈的振动中,在螺旋式的旋转中趋向毁灭。我们称之为“月亮运动”。天空中留下的螺旋状凝尾我们管它叫“丙亘铅笔”。纹影在舞动。在佩纳明德,测试部分的面积是40×40厘米,大概有一张小报那么大。施特雷泽曼说过,“他们不仅祈祷每天的面包,也为每天的幻想祈祷。”我们戴着厚厚的眼镜盯着这唯一一份很多人都读的报纸,每天都有惊人的发现。
你进来——刚进城,这儿,佩纳明德闹市区的中心地带,嗨,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拖着你那土里土气的旅行包,里面装着几件衬衫,一份手册,可能是克兰茨的《弹道学教程》。你已经记住了阿克莱、布泽曼、冯·卡曼和穆尔,还有一些伏特大会的论文。不过恐惧依然挥之不去。这比声音更快,比她穿过阳光如此灿烂的房间说出的话语、比你无法入睡时收音机上的爵士乐队、比从苍白的发电机间和顶上挤满高级军官的瞭望台上传来的欢呼声还要快……比戈梅拉岛人从高高的峡谷上吹出的口哨都要快(惊人的瀑布险峻陡峭,沿着悬崖径直吹下去,吹到下面几英里之外、几个世纪之远的玩具般的村子里……)。你独自坐在“快乐就是力量”号船的柜台边,远离白色甲板上围着五月柱跳舞的人们——他们晒得黑黑的身体里充满啤酒和歌曲,在日光浴装里挺起大大的肚皮。这时,你听到了古西班牙语,从奇普达周围的山脉传来,不是语声,而是哨音……戈梅拉岛是哥伦布到达美洲前最后接触的陆地。那最后一晚,他有没有也听到这些哨声?他们有没有传信给他?一个警告?上面,加纳利的冬青和火杨梅在欧洲的最后一缕夕阳下一片惨绿,他听懂了黑暗中牧羊人的预言吗?
在空气动力学方面,开始的时候你们只是在纸上弄出来了,你们使用了无因次系数:这个和那个的比率——厘米、克、秒上下抵消得干干净净。这样你们就可以使用模型、安排气流来测量你们感兴趣的东西,把风洞的测试结果按比例提高到实际的情况,不会碰到太多未知数,因为这些系数对于所有的因次都适用。通常这些系数都是以人来命名的——雷诺兹、普兰特尔、佩克莱、努塞特、马赫——现在的问题是,弄个阿赫特法登数怎么样?有没有可能?
不行。那些参数繁殖得像水牛溪的蚊子,长得比他减掉得还快。饥饿、妥协、金钱、猜疑、记忆、舒适、内疚。不过阿赫特法登倒不怎么会内疚,尽管内疚已经成了占领区里相当流行的一件商品。那些来自世界各地而靠其本国汇款生活的人很快会来到海德堡专业从事内疚。会特别为热衷于内疚的人开设酒吧和夜总会。种族灭绝营会变成旅游胜地,带着相机的外国人一群群蜂拥而入,内疚得激动不已,浑身颤抖。对不起——阿赫特法登不是,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复制品耸了耸肩——影子们一个接一个从左舷排到右舷。他只负责到那一步,空气已经非常稀薄,没什么要紧的了。后面就不是他的事儿了。去问魏钦思泰勒、去问弗劳姆、去问菲贝尔——再入大气层的事情由他们管。去问制导组,他们决定火箭往哪儿飞……
“你们不觉得,”他大声对着前前后后的阿赫特法登们说,“把一个飞行剖面图分给好几个部门去干有精神分裂的嫌疑吗?一半是子弹,一半是火箭。它需要这样,可我们不需要。所以,可能你只用了一支枪、一台收音机、一台打字机。白宫和五角大楼的有些打字机杀死的平民,我们小小的A4根本无法想象。你要么独自一人跟自己的死亡待着,要么加入更大的组织,参与到别人的死亡中。我们不都是一个整体吗?小车和大车,”法林杰现在穿过记忆的过滤嗡嗡而来,扁扁平平,“你选哪一个?”这个发了疯的法林杰是佩纳明德俱乐部里唯一拒绝在帽带上佩带专用雉羽勋章的人,因为他无法让自己去杀戮,晚上在海滩上可以看到他稳稳地打着莲花坐,盯着落日。他是佩纳明德第一个落入党卫军手里的人,一天中午被带走,消失在雾中,身上的实验室外套像一面投降的旗子,立刻就被护卫队黑色的制服、皮带和金属淹没了。留下了几支香,一本Chinesische Blätter für Wissenschaft und Kunst(《中国科学艺术》期刊),几张谁都没听说过的妻儿们的照片……佩纳明德是他的山,他的密室和斋戒吗?他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内疚——时髦的内疚?
“Atmen(呼吸)……atmen(呼吸)……不仅要呼吸,而且要投入灵魂,上帝的呼吸……”阿赫特法登记得有几次他单独跟自己进行过推心置腹的谈话,其中一次说的就是这些,“atmen是真正的印欧语系动词。跟我说说排气射流的速度吧。”
“你想知道什么?每秒6500英尺。”
“跟我说说是怎么变化的。”
“整个燃烧过程几乎保持不变。”
“可是相对空速变化剧烈,是吧?从0升到6马赫。你看不出来怎么回事吗?”
“看不出来,法林杰。”
“火箭在创造自己的大风……火箭和大气,没有这两个就没有风……但是在文丘里管里,呼吸——狂暴炽烈的呼吸——却总是以同样不变的速度流动……你真的看不到吗?”
莫名其妙。也可能这是一个阿赫特法登无法掌握的公案,一个超越物质宇宙、可以引导他获得片刻顿悟的谜语……几乎和这个一样好:
——是什么在飞?
——Los(运气)!
乌尔斯特河和郝涅河发源于瓦塞库伯峰,弯弯扭扭地流成了地图上的形状,流出了青山绿谷。他留在下面的四个人正在收白色的减震绳,只有一个在向上看,手在眼前搭着凉棚——是伯特·菲贝尔?不过此刻自己高高在上,他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呢?阿赫特法登去寻找暴风雨——冒着雷声,穿过与脑子里的军乐相呼应的雷声——很快,闪电堆到了右边的灰崖间,把所有的山峦都打得鼻青脸肿,战场上瞬间亮如白昼……就在边上。在这儿,在交界面,空气会上升……你跟随着风暴的边缘,另一种感觉——飞行感,无处可寻却又充满你所有的神经……不管是什么在飞,只要你总是待在晴朗的低地和雷神多纳尔的疯狂之间,这种感觉就一直跟随着你,这种身不由己的驱动力,飞向——是自由吗?是不是只有到达了雷声的界面人们才能认识到重力是怎样奴役万物的?
没有时间去解谜了。黑人支队来了。阿赫特法登在放浪的格尔达身上、在回忆中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他们来了,啪嗒啪嗒走下梯子,叽里呱啦说得飞快,他压根儿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这是一个语言荒野,他害怕。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他安静地待着——他们已经胜利了,还要可怜的阿赫特法登干什么?
他们想要黑色装置。恩赞真的把这个词大声发出来时,已是多余了。它就在他的举止中,在他嘴角的线条里。其他人在他背后,步枪挂在身上,六个非洲面孔,镜子里挤满了黑色,还有他们满是血丝的红、白、蓝混杂的眼睛。
“我只被分派做了一部分。微不足道。真的。”
“空气动力可不是微不足道。”恩赞平声静气,面无笑容。
“还有从格斯纳的部门过来的人。搞构造设计的。我总是在库尔茨韦格教授—博士的车间工作。”
“其他还有谁?”
“不记得了。”
“好吧。”
“别打我。我干吗要隐瞒呢?是真的。他们把我们隔开了。北豪森我谁也不认识。我的部门只有几个人。我发誓。搞黑色装置的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在第一天跟魏斯曼上校见面之前,我一个都没见过。没有人用真名。我们都给了代号。有人说是电影里的人物。其他搞空气动力的叫司勃利还有哈瓦施。我叫文克。”
“你做什么工作?”
“重量控制。他们要我做的是为一个一定重量的装置改变重心。那个重量被列为高级机密。四十几公斤。四十五?四十六?”
“标桩编号。”安德烈斯隔着恩赞的肩膀厉声说道。
“记不得了。属于箭尾部门管。我记得载重是沿纵轴不对称分布。朝向第三舵。第三舵用于偏航控制——”
“这个我们知道。”
“你们得去问司勃利或者哈瓦施。是他们解决那个问题的。跟制导的人谈谈。”我为什么要说——
“为什么这么说?”
“不,不,那不是我的工作,就这么多,制导、弹头、推进……问他们。问其他人吧。”
“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个。谁在搞制导?”
“我告诉过你们,他们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最后那些日子里灰尘覆盖的自助餐厅。隔壁大厅里那些像錾子一样日日夜夜毫不留情地敲打耳膜的机器静下来了。时钟上的罗马数字从侧厅的墙上,从玻璃窗中间瞪下来。黑色胶皮线上的电话插孔从头顶的托架上吊下来,每个插孔线都悬在自己的桌子上,所有的桌子都空空荡荡,覆盖着一层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灰尘,没有电话机可以插进来,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桌子对面他朋友的那张脸,那张失眠的紧绷着的脸现在下巴尖尖,嘴唇都没了。这个曾经把啤酒吐在阿赫特法登旅行靴上的人此时悄悄地说:“我不能和冯·布劳恩一起走……不去美国人那儿,去了也只会是老一套……我希望这一切彻底结束……就这样……再见,文克。”
“把他塞进废水管子里。”安德烈斯建议。他们都这么黑,这么自信……
我肯定是最后一个……现在肯定已经有人逮到他了……这些非洲人能拿一个名字怎么样……他们可以从任何人那儿弄到……
“他是一个朋友。我们战前在达姆施塔特认识的。”
“我们不会伤害他的。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想要的是黑色装置。”
“纳里奇。克劳斯·纳里奇。”他的自我系数里有了一个新的参数:背叛。
纳里奇离开“莽夫”号的时候,阿赫特法登听到身后无线电里的声音,有金属的质感,从另一个世界播过来,被静电干扰撕扯着。“恩赞上校。摩卡曼伽(马上过来)。摩卡曼伽。摩卡曼伽。”这个词里有着紧急和严肃。他站在运河边,在暮霭下的钢片残骸和老人中,等待着一个方向。可是,那个将呼唤他的电声在哪里呢?
他们终于坐驳船沿斯比里—奥德运河出发,向斯维内明德驶去。斯洛索普想看看在找寻黑色装置的路上,盖丽·特里平的线索会把他引向何处。玛格丽塔要去见满满一游艇从卢布林政府逃出来的难民,其中应该就有她的女儿卞卡。运河有几段还堵着——晚上可以听到俄国爆破队在用TNT炸沉船残骸——不过斯洛索普和格丽塔像做梦者一样可以召唤奇迹,让船吃水很浅,不管战争在他们的路上留下了什么都可以洗刷掉。雨断断续续地下着。中午时天空就开始阴云密布,变成了湿水泥的颜色——然后是风,越来越锋利,更冷了,然后是雨,沿运河兜头向他们浇过来,很多时候肯定近乎是冻雨了。他们躲在油布下,混在货物、桶、柏油、木头和稻草的气味中间。晴朗的晚上,雨蛙和青蛙争鸣,流星和运河边的阴影会让行走者的眼睛战战兢兢。河岸垂着杨柳。午夜时,一缕缕的雾升起来,连船员烟斗上的火星都盖住了。火星远远的,在梦一般的护航队里忽前忽后。这些夜晚像烟斗里的烟一样芳香四溢,有着缕缕纹理,十分静谧,催人入梦。柏林的疯狂已被撇在后面,格丽塔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也许他们就需要不断地换地方……
一天下午,当船沿着奥德河柔和悠长的斜坡向波罗的海滑行时,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红白相间的度假小镇,到处是战争涂抹的大片污痕。她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
“我来过这儿……”
“是吗?”
“就在入侵波兰前……我和西格蒙德在这儿……在温泉疗养地……”
岸上,起重机和钢栏杆后面耸着一些门面,这里曾经是餐馆、小工厂和酒店,现在都烧掉了,没有窗,里面的内容已化为灰烬,又给它们蒙上了一层粉尘。这个镇的名字叫羯摩镇。早些时候下的雨在墙上、废墟的顶上和鹅卵石粗粗铺就的小径上留下了一绺一绺的痕迹。孩子和老人们在岸上排成队等着把驳船拽进来。一团团的黑烟从一条白色江轮的烟囱里飘上去。装配工在船里面叮叮当当。格丽塔盯着那条船,喉间一根脉搏隐约可见。她摇了摇头:“我以为那是卞卡的船,可惜不是呀。”
靠近码头的时候,他们抓住一架铁梯飞身上岸,铁梯用螺栓铆在老石头上,螺栓都已生锈,把下方的墙弄成一个个湿漉漉的赭色扇形。格丽塔上衣上粉红的栀子花开始抖起来。不是风。她不停地说着:“我得看一看……”
老人们倚着栏杆抽烟斗,有的看格丽塔,有的向河面望着。他们穿着灰衣服,裤裆又肥又大,戴着宽檐帽,帽顶圆圆的。集市广场忙碌而整洁:电车轨道闪闪发光,有股刚用水管冲洗过的味道。废墟里,丁香花色彩贲张,多余的生命力在这些破砖碎瓦上洋溢。
除了几个穿黑衣的人坐在外面太阳底下外,温泉疗养地本身很冷清。这时玛格丽塔已经跟在柏林时一样多疑起来了。斯洛索普紧随其后,穿着火箭人的行头,感觉很重。喷泉酒店的一边是沙色拱廊:沙柱,棕色的阴影。前面那一长条地上种着柏树。巨大的石碗里喷泉在跳跃,喷出二十英尺高,影子划过院子里平滑的路面,既浓重又紧张。
可是那是谁,那个僵直地站在中央喷泉旁边的人是谁?玛格丽塔怎么一动不动了?太阳出来了,还有其他人在看着,可现在连斯洛索普后背和两腰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个接一个打寒战,一直上升到下巴两边……那女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绉纱丝巾罩住头发,粗粗的小腿,上面的肌肉在黑丝袜下几乎呈紫色。她只是以一种非常固定的姿势向水流探出身去,看着正想靠近的他们……可是那微笑……隔着十米湿淋淋的院子,微笑在那个苍白的脸上越来越自信,已逝的欧洲所有的倦怠都集聚在这双和她的衣衫一般漆黑的眸子里,漆黑无光的眸子。她认识他们。格丽塔转过身来,想把脸藏在斯洛索普肩上。“井边,”她是在悄悄说这话吗?“日落,那个黑衣女人……”
“好了,没事。”又回到了柏林的老话,“她只是这儿的一个病人。”傻瓜,傻瓜——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抽出身,喉间发出静静的、可怕的哭泣,转过身跑开了,高跟鞋在石头上留下绝望的文身图案。她走进了疗养宾馆拱门的阴影。
“嗨,”斯洛索普很不自在,就跟那个黑衣女人搭话,“搞的什么名堂啊,女士?”
可是她的脸现在已经变了。只是又一张废墟里的女人脸,一张他会擦肩而过、不加注意的脸。她微笑了,好吧——不过他知道那是一种勉强的、应付的微笑。“Zigaretten,bitte(请问,有烟吗)?”他递给她一支自己一直留着的长烟头,然后去找玛格丽塔了。
他发现拱廊是空的。所有宾馆的门都锁着。头顶是一面黄色窗格玻璃组成的天窗,很多玻璃已经掉了。午后太阳模糊的光斑沿走廊翸翸而行,满是砂浆灰尘。他爬上一截通向天空的破烂台阶。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乱糟糟地堆在路上。从顶部的平台看去,温泉疗养地绵延到乡村的远处:美丽的树木、墓地的云朵、蓝色的河流。哪儿都找不到格丽塔。后来,他猜出她去了哪里。那时他已经在“阿努比斯”号船上了,猜到了只会让他更觉绝望。
他一直在找她,直到黑暗降临才又回到河边。他坐在一家有好几排黄色灯光的露天咖啡馆里,一边喝啤酒、吃鸡蛋面疙瘩,一边等。她突然出现了,那是一个羞涩的淡入场景,葛哈特·冯·高尔有一两次肯定是让她这样上场的,她没怎么移动,倒是斯洛索普自己的位置朝对面她的身影猛扑过去。她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安静了。她喝光了他的啤酒,讨了一支烟。她不仅避免提到喷泉边的那个女人,而且根本可能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我到气象台去了,”她终于说了,“去看下面的河。她马上就要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船。只有一公里远。”
“那现在怎么办?”
“卞卡,我的孩子,还有我的朋友。我还以为他们很早以前就在斯维内明德了。不过,后来没人能按计划行动了……”
果然,又喝了两杯苦苦的橡实咖啡、抽了一支烟过后,沿河过来了一片兴高采烈的灯火,红的、绿的、白的,手风琴微弱的喘息声,低音提琴沉闷的重击声,还有女人的笑声。斯洛索普和格丽塔走下码头,透过正从河里向上渗进的薄雾,认出了一艘远洋游艇,几乎是薄雾的颜色,船首斜桅下有一只镀金的带翼豺狼,露天甲板上挤满了穿着晚礼服喋喋不休的富人们。几个人看见了玛格丽塔。她挥着手,他们指过来,也挥手,叫她的名字。这是个移动的村庄:整个夏天一直在这些低地间航行,就像一千年前的海盗船一样,不过不是在劫掠,而是被动地航行:寻求一个定义还未明确的逃避。
船进了码头,船员放下爬梯。微笑的乘客们下了一半就已把戴着手套和戒指的手伸向玛格丽塔。
“你来吗?”
“呃……呃,要来吗?”
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走过码头,上了船,裙子在咖啡馆黄色的灯光下绷紧了,很有光泽。斯洛索普哆哆嗦嗦地上前跟上她——在最后一刻,有个开玩笑的把梯子拉上去,船移开了。斯洛索普尖叫一声,失去平衡,掉进了河里。头先着水:火箭人的头盔把他直拉下去。他用力把头盔弄下来,身体往上浮,窦腔里火烧火燎,眼前一片模糊。白船滑走了,搅拌螺旋桨却朝他的方向开过来,吸住了他的披风,他只得把披风也去掉了。他仰着游开,然后尽力避开那些螺旋桨,小心地绕过船尾突出的部分,那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阿努比斯,斯维内明德”。他看到另一边悬着一根绳子,就挣扎着游过去抓住。甲板上的乐队在演奏波尔卡。三个女人戴着冕状头饰和珍珠贴颈项链,喝得醉醺醺的,正在救生索旁闲逛,看斯洛索普挣扎着爬上绳子。“弄断它,”其中一个大叫,“看他再掉下去一次!”“好,干吧!”同伴答应着。老天。有一个已经弄来了一把巨大的切肉刀,在一片快活的笑声里磨刀霍霍。这时,有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脚脖子。他向下看去,发现舷窗里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腕,腕上戴着镶蓝宝石的银镯,里面的灯光照上去像冰一样,油腻的河水在下面急涌而过。
“进这儿来。”女孩的声音。他滑下来,她用力拖他的脚,直到他在舷窗上坐住。从上面传来砰的一声,绳子落下来,女士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斯洛索普继续蠕动进去,水被刮得掉落了一些。他倒在一张上铺上,旁边一个女孩大约十八岁年纪,穿着一条闪着亮片的长裙子,头发金黄到几乎纯白。斯洛索普看到她的颧骨就勃起了,在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他的脑袋肯定一直有什么问题,好吧……
“呃——”
“嗯。”他们互相看着,他的浑身还在滴水。原来她的名字叫斯特凡尼娅·普若卡罗斯卡。她丈夫安东尼是这艘“阿努比斯”号的船主。
哦,丈夫,没问题。“瞧,”斯洛索普说,“我浑身湿透了。”
“我看到了。应该能找到合适你穿的晚礼服。弄干了,我去看看能弄点什么来。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用洗手间,东西都在这儿了。”
他把剩下的宇航服剥下来,冲了个淋浴,用柠檬马鞭草香皂的时候在上面发现了几根斯特凡尼娅的白色阴毛。正刮着胡子,她回来了,给他带了几件干衣服。
“那么,你和玛格丽塔在一起?”
“说不准是不是‘在一起’。她找到她的孩子了?”
“哦,是啊——他们正和卡雷尔打得火热。这个月他俨然是制片人派头。要知道卡雷尔就是这样子。当然了,她特别想让卞卡上镜头,想得要命。”
“呃……”
斯特凡尼娅耸了不少次肩,每个亮片都在跳舞。“玛格丽塔想让她有个合法职业。是内疚。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职业不过是演一连串下流电影。我想你听说了她是怎么怀上卞卡的。”
“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或什么人的吧。”
“或什么人的,正确。你没看过《梦魇》?那一幕里,那个宗教法庭庭长完事后,一群豺狼男人进来强奸并肢解了被俘的男爵夫人。冯·高尔让摄影机一直拍下去。胶片发行时当然已经剪掉了,不过却进入了戈培尔的私人收藏。我看过了——很吓人。那一幕里每个男人都戴着黑兜帽,或是动物面具……在比得哥煦,猜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已经成了聚会上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总是要消磨时间嘛。他们放这部片子,然后问卞卡问题,她必须回答是或不是。”
“哦。”斯洛索普继续往脸上洒月桂香水。
“哦,早在到我们身边来之前,玛格丽塔就把她给带坏了。即便小卞卡今天晚上跟卡雷尔睡觉,我也不会奇怪的。进入这一行的一部分,不是吗?当然,这绝对是一场交易——这是母亲的最低义务。玛格丽塔的问题是一直太陶醉于被拴在那些拷问室里。其他任何方式她都享受不了了。你会知道的。她和坦纳茨。还有坦纳茨在手提箱里带的什么东西。”
“坦纳茨。”
“哦,她没告诉你。”笑了起来。“米克洛斯·坦纳茨,她丈夫。他们断断续续在一起。战争快结束时,他们为前线的小伙子们进行了一场巡回演出:一对女同性恋、一只狗、一箱子皮装还有全套用具、一个小乐队。他们为党卫军表演。集中营……带刺铁丝网里的巡回演出,没错。后来在荷兰,在火箭试验场。这是投降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所以我没指望见她几面……”
“哦,是啊,嗯,这个我不知道。”火箭试验场?天意之手在星星间缓缓穿行,向斯洛索普伸出了手指。
“他们不在的时候,就把卞卡留给我,放在比得哥煦。虽然她有时候挺讨厌的,但作为孩子还真是很可爱。我从不跟她玩有关她父亲的那个游戏。我怀疑她根本没有父亲。是单性生殖,她纯粹就是玛格丽塔,我觉得纯粹这个词挺合适。”
晚礼服非常合体。斯特凡尼娅带着斯洛索普走上扶梯,来到外面甲板上。星光下,“阿努比斯”号正行进在乡野间,天际线被分割得时断时续,不时出现一只风车、一个干草堆、一排猪舍,低低的小山上一行树随风摇曳……有一些船我们可以用梦推过恶流险滩……我们的欲望就是动力和风帆……
“安东尼。”她把斯洛索普带到了一个巨大身形面前。安东尼穿着波兰机动部队的杂役服,长着一口狂乱的牙齿。
“美国人?”他握住斯洛索普的手上下猛摇,“太好了。你差不多把全套人马补齐了。我们这船现在可是联合国了,连日本人都有,以前是柏林的联络员,没能从俄国走掉。另一层甲板上有个酒吧。在这儿,闲逛着的任何物件儿你都可以追,”——他把斯特凡尼娅搂到身边——“除了这个。”
斯洛索普敬了个礼,觉得他们想独自待着,便找楼梯想去酒吧。酒吧里张灯结彩,挂着节日的花环,挤了几十个衣着优雅的客人,他们刚刚在乐队的伴奏下放声唱了支节奏活泼的快歌:
欢迎你到船上来
欢迎你到船上来,呀,我们在酒色里沉醉
朋友呀,你来此赶上了我们的聚会——
聚会的起因我们已经忘了个干净,
结束聚会的方法却只有唯一的一种!
我们举止野蛮,与蓝色玛丽不咋沾边,
可你会觉得和我们这帮人特别投缘,
——只要你抛掉一切的烦恼,
和我们一起疯狂地叫喊!
这里有妈妈们,带着她们的情人,
还有女儿们,带着偷情的小混混,
又粗又大的东西,包你中意,
你可别对这些有任何怀疑,
只要把思想藏进袖子里,
来到
泰坦尼克号,一切都疯得地道,
船撞了冰山,人们立马惊惶混乱,
很像瓦普吉司之夜,吵闹又捣蛋,
聚会就是这样结束,朋友哎,
来吧——欢迎你到船上来,欢迎你到船上来!
一对对情侣一起在救生艇里呻吟,一个醉鬼在斯洛索普头顶的遮阳篷上睡着了,戴着白手套、头上插粉红玉兰花的肥家伙们正在跳贴肚皮舞,用文德语低声交谈,手向下摸进缎袍里。棕色皮肤的服务生长着母鹿一样的眼睛,端着托盘四处周旋,托盘上的东西和工具要多少有多少。乐队正在演奏美国狐步舞的集成曲。阿拉卡斯特男爵把一种邪恶的白色粉末撒进了兹塔普夫人的高杯酒里。和在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家是一回事,据斯洛索普看还是同一帮人。
他瞥见了玛格丽塔和她女儿,可她们周围是密集的狂欢人群,他无法靠近。他觉得过不去也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漂亮小女孩无力抗拒,虽然很不应该可是自己也没办法,而且这个卞卡确实迷人:十一二岁年纪,可爱动人的深色皮肤,红色薄绸礼服、丝袜、高跟拖鞋,头发经过精心梳理,无懈可击,点缀着一串珍珠,衬托出小巧耳垂下盈盈闪烁的水晶耳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怎么会一直往外冒这样的色心呢?他仿佛可以看到《时代》杂志上的讣告:火箭人,年近三十,在占领区死于纵欲。
想用切肉刀把斯洛索普砍下去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坐在一根缆柱上,拿着半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已经渗进装饰杯子的兰花里,把花弄黑了。她正在跟大家讲玛格丽塔的一件事。她的头发不知是梳的还是定型的,反正看起来像刀切出来的一块肉。斯洛索普的饮料(名义上叫“兑水的爱尔兰威士忌”)到了,于是他走过去听。
“……她的海王星受到了折磨。有人会问:谁的没有呢?啊。不过一般人是作为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在受折磨,而格丽塔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王星上——她的痛苦更直接、更纯粹,比我们这儿所知的痛苦更明确。
“她发现梦宁是因为有一天她在英国的前哨、联系人没能弄到氯啶。在泰晤士河边,天竺葵般的灯光飘浮在空中,太慢了,慢得难以言说——黄铜色的灯光,棕黄皮肤和熟梨色的灯光,固定模式的花朵在云层里画呀画,这里谢了,那里又开了——就在日光这样变幻不停的时候,他倒下了。这一倒就是几个小时,没有撒旦的堕落那么有气势,但都是某个定数的一部分。格丽塔注定要找到梦宁。每一个情节都带有梦宁的痕迹。有一些是上帝的,有一些伪造成上帝的。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伪造。但是就像假支票一样,一样卑鄙、一样短暂。只是要更复杂一些。成员都有名字,像‘天使长’一样的名字。是比较普通的、人类起的名字,密码可以破解,名字就可以知道了。可是那些名字并没有魔力。这是关键,是不同点。即使集中最纯粹的魔力意念大声说出来,也没用。
“所以他堕落了,失宠了。所以没有氯啶。所以她刚好在街上碰到了火箭人温佩。在柏林,一个剧院的雨罩下面,有感知的灯泡可能旁观了这一切,像一队独特的临时演员,见证了这庄严的历史性会晤。于是她遇上了梦宁,她饱受痛苦的母星之脸顿时为之改观。”
梦宁、雅夫、仿聚合物、A4……
“这个蠢娘们,”斯洛索普肘边一个声音评论道,“一次比一次讲得糟。”
“什么?能再说一遍吗?”斯洛索普游目四顾,发现是米克洛斯·坦纳茨,长着一部大胡子,眉毛十分突出,像老鹰翅膀拖出的边翼。他正拿着一只陶制的纪念品啤酒杯喝苦艾酒。酒杯上瘦骨嶙峋的死亡之神正咯咯笑着,准备把床上的一对情人吓一跳,甲板上狂欢的灯光使画面的颜色十分狰狞可怖。
毫不费力就把他引到火箭的话题上来——“我看A4就像一个婴儿耶稣,希律王的无数代理人要把它扼杀于襁褓中——有一些普鲁士人在内心深处觉得炮是很危险的发明。如果当时在场……在一分钟内,你就会看见,就会变得很温顺,感受到它的……它确实拥有马克斯·韦伯式的魔力……一种快乐的——极其不理性的力量,政府的官僚们永远无法平息这种力量,因为她们毫无优势可言……他们确实进行了抵制,同时又任其发生。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选择这样一种角色。可奇怪的是,他们的人数每年都在增长。”
不过他和卡姆勒将军手下的火箭专家们的旅行才是斯洛索普执拗地想(想吗?)知道的:“噢,我确实去过北豪森,看过一点点情况。不过从没见过组装完整的A4。那肯定很了不起,是吧?”
坦纳茨伸出杯子要添满。侍者面无表情地把水沿汤匙滴下,使苦艾酒变成奶绿色,而坦纳茨则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屁股,走开了。不知他是不是一直在回味自己的回答:“是啊,装满了燃料,生龙活虎的,准备发射……五十英尺高,颤抖着……然后是美妙绝伦的一声雄性的咆哮。你的耳朵都要裂开了。残忍,坚硬地刺进天空处女那蓝色的长袍,我的朋友。哦,真像阴茎啊。你说呢?”
“呃……”
“穀,是啊,你应该能和火箭连的人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安静,像你一样。比你们步兵和装甲兵认真多了。专心到了狂热的地步。哦,当然也有与众不同的了。人活着就是要与众不同嘛……有一个小伙,”酒后吐真言?还是在装?“叫戈特弗里德,意思是‘上帝的和平’,我相信他已经找到了。对我们,我可不抱什么希望。我们被放在天平上称,发现不够斤两,屠夫便把他的拇指放在天平上……你觉得我厌倦了吧,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厌倦了。一直到那可怕的一周来临。那是崩溃的一周,火箭掉回到下萨克森油田。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纯洁的孩子。火箭连的头儿变得跟疯子似的,大喊大叫。他称自己为‘布利瑟罗’,说话开始跟《沃采克》里面的上尉唱歌一样,嗓子突然喊破了,成了高音区的歇斯底里。形势在土崩瓦解,他回到了远古时代的自己,对着天空尖叫,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出神,眼睛向上一直翻到了脑袋里。随时会迸出可怕的花腔女高音。那些白色、空洞的椭圆,那些雕塑般的眼睛,还有他们身后灰色的雨。他已经离开了1945年,把神经通回到我们没有赶上的公元前的地球,通到了上帝最可怜、最惊恐的生物——原始德国人的原质里。你我这么多代以来可能已经很基督了,被社会和我们对它著名的‘契约’义务弄得羸弱不堪。其实这种契约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们,即使是我们,也被那种向原始的回归吓得不轻。不过,那种原质从深沉的寂静中苏醒了,在歌唱……在最后一天……真不好意思……那可怕的一整天,我都在勃起……别说我……我控制不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这时他们被玛格丽塔和卞卡打断了。她们演戏,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不听话的孩子。跟乐队长窃窃私语后,一群寻欢作乐的人急不可耐地围出一块空地,卞卡撅着嘴站在那儿,小小的红外衣向上拉到修长大腿的一半处,黑色的蕾丝衬裙从裙边向外窥视着。演得肯定要老到,要有大城市里的气息,还要刺激。可是,她把手指放在脸上的酒窝旁干什么呢?这时乐队的过门响起来了,呕吐前的口水开始涌进斯洛索普嘴里,同时脑子里也产生了可怕的疑虑,不知自己怎么熬过下面的几分钟。
不久她的歌《好船上的棒棒糖》开始了,她也毫不害羞地开始哼哼着唱起来,把秀兰·邓波儿模仿得是惟妙惟肖——小猪的每一种变化、每一绺鬈发、每一个不由衷的笑,还有跌跌撞撞的脚尖踢踏舞……她纤细的裸臂开始长胖了,外衣更短了——是有人在摆弄灯光吗?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孩子气的、胖乎乎的、不性感的一个个动作而改变:还是平常的样子,嘲弄、阴郁,还属于她自己……
终于完了,有不少掌声和醉醺醺的喝彩声。坦纳茨避开了,这个做父亲的摇着脑袋,浓浓的眉毛皱着:“要是这样下去她永远也成不了女人……”
“亲爱的,”玛格丽塔带着少有的、有点儿造作的微笑说,“现在咱们唱《我的汤里有动物饼干》吧!”
“我的冰缸里躺有动物。”人群里一个幽默高手喊道。
“不嘛。”孩子在叫唤。
“卞卡——”
“你这个婊子。”高跟鞋在甲板上咚咚响。是在演戏。“你羞辱我还不够啊?”
“还不够。”她扑向女儿,抓住她的头发猛摇。小女孩已经膝盖着地,挣扎着想逃开。
“哦,真开心,”切肉刀女士喊道,“格丽塔要教训她啦。”
“我可真想教训她。”一个引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孩嘀咕了一句。她穿着无带露肩礼服,向前挤着想看,用镶珠宝的烟斗轻轻拍了拍斯洛索普的脸蛋,缎子紧裹的臀部从他大腿间窸窣而过。有人给玛格丽塔拿来了一把铁尺,还有一把黑檀木的太师椅。她把卞卡拽到膝上,把外衣和衬裙推上去,白色的蕾丝衬裤猛拉下来,小女孩美丽的屁股像月亮一样升起来。柔和的股缝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吊袜带随卞卡来回踢腿而移动、伸长,丝袜也跟着发出尖声。人群已经静下来,丝袜的声音很清晰,令人心神荡漾,大家都找到了可触摸的媒介,手伸到了乳房和胯部,喉结上下滑动着,舌头舔着嘴唇……斯洛索普在柏林认识的那个老受虐狂,那个纪念碑哪儿去了?格丽塔这时候好像要把这些星期以来积攒的所有痛苦都发泄在孩子的光屁股上:那皮肤那么细腻,每一下打下去,白色的厘米刻度和数字都在红色的鞭痕上留下了镜像,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幅歪歪斜斜的卞卡肌肤受难图。眼泪从她被倒提着的、涨红的脸上哗哗流下来,与睫毛膏混在一起,滴到了母亲苍白的蜥蜴皮鞋面上……头发也散开了,落到甲板上,黑黑的,夹杂着小粒的珠串。黑白混血女孩已经向后顶住斯洛索普,手伸到后面抚摩着他勃起的部位。那东西和外面只隔了一层不知道是谁的松松地打了几个褶的礼服裤。每个人都有点儿被挑起来了,坦纳茨坐在吧台上,那东西已经出鞘,被一个戴白手套的文德人含在嘴里。两个服务生跪在甲板上舔着一个穿酒红色天鹅绒裙子的金发女郎汁水充足的阴部,女郎则卖力地舔着一个穿柠檬色透明纱的老年女士又高又亮的法式弯鞋跟,老女士又忙着把垫毛毡的银手铐套到她的护卫腕上。她的护卫是个南斯拉夫炮兵上校,穿军礼服,正跪在地上,鼻子和舌头都埋在一个巴黎来的长腿芭蕾舞女带伤痕的屁股中间,舞女温顺地用指尖为他提住她的丝裙,而她的同伴是一个离了婚的高个子瑞士女人,穿着紧身的蕾丝皮胸衣和黑色俄国靴——她解开舞女上面的礼服,开始熟练地用半打玫瑰的茎抽打她裸露的乳房——那些玫瑰和迸出的血珠一样红,很快就抽掉了那对坚挺乳头上的凝乳,乳汁便洒进了另一个文德人饥渴的嘴里,而文德人正被一个退休的银行家手淫,银行家坐在甲板上,鞋子和袜子刚被两个可爱的女生脱掉了,她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姊妹,穿着一样的花纱裙,一边一个,把银行家的大脚趾插进各自毛茸茸的小沟里,她们则顺着他的腿躺着,吻他毛烘烘的肚子,两个漂亮的屁股向上撅着,肛门迎着两个服务生的鸡巴,如果你记得的话,他们刚刚在遥远的奥德河畔舔过那个穿天鹅绒裙子、汁水充足的金发女郎……
至于斯洛索普,他在一个越南女孩又圆又颤的奶子中间射出来了。那女孩的发色像母狮的毛,翡翠绿的眼睛,睫毛密得像头发。他的精液喷涌而出,喷到拉直的喉颈上,流到项链的每一颗钻石上。钻石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精液,永恒地燃烧起来——至少从感觉上,好像大家都一起达到高潮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注意到,唯一没有参与进来的,除了安东尼和斯特凡尼娅,似乎就是那个日本联络官了。他一直独自坐在高一层甲板上观看。也没有手淫什么的,只是看着,看着河水、夜晚……嗯,他们挺不可思议的,知道吗,就是那些日本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将军从洞里、孔里退了出来。喝酒、吸毒、唠叨又开始了,很多人开始散开去,挤时间睡一会儿。到处有人在三三两两地闲逛。一个C调萨克斯手把萨克斯管口靠在一个戴墨镜的漂亮女人大张的双腿间,是啊晚上戴墨镜,这就是斯洛索普安然邂逅的堕落的一群——萨克斯手在演奏《查塔努加呜呜》,那些振动简直让她疯狂。一个女孩戴着巨大的玻璃假阴茎,里面的幼比拉鱼在腐烂的薰衣草似的一种液体里游动。她正在一个穿蕾丝长筒袜和染色貂皮大衣的矮胖异装癖屁股间自得其乐。一位门的内哥罗伯爵夫人正用发髻和肚脐同时跟一对八旬老头性交,他们只穿了双过膝的长筒军靴,操着似乎是牧师用的拉丁语在进行某种理论探讨。
太阳还在俄罗斯人深奥难解的耳垂下面,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出来。雾聚拢了,发动机也慢了下来。失事船只的残骸在白船的龙骨下滑过。“阿努比斯”号从它们头顶移过时,残骸里春天时死去的尸体弯曲起来,流走了。船首斜桅下,船上唯一能洞穿浓雾的金豺凝视着前方,顺着奥德河一直看到了斯维内明德。
斯洛索普梦到了兰迪德诺,他曾经在那儿度过一次雨绵绵的休假,还和拖船船长的女儿在床上喝过苦啤酒。路易斯·卡罗尔也是在那儿写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所以他们在兰迪德诺建了一座白兔雕塑。白兔一直在跟斯洛索普交谈,严肃而重要的谈话,可是开始醒过来的时候,他照旧什么都忘了。他躺在那儿盯着头顶的导管和电缆槽,石棉包住的弯管、管子、仪表、油箱、配电盘、法兰、接头、排种阀轮,还有所有这些密密实实的阴影。吵得要死。阳光从舱口滤下来,肯定是早晨了。眼角的余光里瞥到一团红色在扑动。
“别告诉玛格丽塔,求您了。”是那个卞卡。头发垂到腰下,脸颊脏脏的,眼睛红红的。“她会杀了我的。”
“几点了?”
“太阳出来几个小时了。干吗问这个?”
他干吗问这个。哼。可能想再在这儿睡会儿。“你妈妈担心你,还是怎么的?”
“哦,她疯了,她刚刚怪我和坦纳茨有关系。神经病,我们当然是好朋友,仅此而已……只要她对我有一点儿关心,就能理解的。”
“她肯定对你的屁股很关心,孩子。”
“哦,天哪,”她提起裙子,转过头,这样可以从头向下看到斯洛索普,“我还有感觉呢。有没有留下疤?”
“哦,你得靠近点儿。”
她靠近他,微笑着,每一步都踮起脚尖。“我看见你睡觉了。知道吗,你很漂亮。妈妈还说你挺残忍的。”
“看好了。”他探身在她的一边屁股上轻轻咬了一口。她扭了一下,但没走开。
“嗯。这边有条拉链,你能不能——”他拉拉链的时候,她耸着肩,扭动着,红色的塔夫绸滑下来,屁股上有一两处淡紫的瘀伤自然就露了出来。她的屁股非常匀称,光滑得像奶油。尽管身形很小,还束了一件小小的黑色紧身衣,把腰束成了白兰地酒瓶的尺寸,将未到妙龄的乳房托上去,成了小小的白色新月。缎吊袜带上点缀着繁复的色情刺绣,从两条大腿上垂下来,吊住长筒丝袜上端深色的阿郎松针绣花边。裸露的腿背面轻柔地拂过斯洛索普的脸。这时候他激情澎湃地大口咬起来,同时伸手去挑弄阴唇和阴蒂。卞卡的小脚紧张地动着,大红的指甲像针一样插到长筒丝袜上端,插进腿里,他则把红色星云样的吻痕种满了她的敏感部位。她闻起来像肥皂、像花朵、像汗水、像娼妓。她长长的头发落到斯洛索普眼睛的高度,又细又黑,发梢像细雨一样在她洁白的、时隐时现的腰背上窃窃私语……她已经转过身来,跪下来解他打了褶的裤子。小女孩探下身,把头发拂到耳后,拿起斯洛索普的龟头送进自己的朱唇。她蕨草一样的睫毛下,眼睛亮晶晶的,婴儿一样的小爪子快速滑过,解开了所有的扣子,爱抚了他的全身。这么个纤细的孩子:她的喉咙吞咽着,他抓住她的头发,开始扭动,她发出了一声呻吟……她把他了解透了,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把嘴拿开,站起身,高跟巴黎拖鞋稳稳踩在他身体两边。她扭动着,头发轻轻向前衬在脸边,深色紧身胸衣衬托出阴丘和肚子。小卞卡扬起光光的胳膊,撩一下长发,摇晃着小脑袋让浓密的头发从背后滑落下去,然后,针一样尖的手指缓缓落下,示意他等着——手指落到缎子上,落到所有闪亮的吊钩和蕾丝上,落到大腿上。接着她胖嘟嘟的圆脸和脸上夜色笼罩的大眼睛猛扑过来,跪下,把他的阴茎导入身体,慢慢调整着,让他猴急着,最后他充满了她的身体,把她塞得满满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哦,有点儿滑稽。事情发生的当时斯洛索普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是在后来回想当时的情景时有这个感觉的——听起来可能很怪,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真的,嗨,竟然置身在自己的阴茎里了。不知你能否想象到这种事。是啊,完全在这个宗主器官里,把其他所有的殖民组织都忘了,让他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他的胳膊和腿好像跟血管和腺管缠织在一起了,精子咆哮着,越来越响,准备爆发了,就在他脚底下的什么地方……一缕昏黄的栗色阴穴之光穿过顶部的开口照到他身上,又从他身边的汁水清流中折射出来。他被包住了。一切就要到来,不可思议地到来,在这个爆炸性的壮举里他是无助的……红色的血肉在呼应……一种等待着升腾的非凡感受……
她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他美丽的女骑师面朝头顶,浑身颤抖,大腿上部的肌肉紧张得像缆绳一样,小小的乳房从衣服上面跑了出来……斯洛索普握住卞卡的乳头,把她拉过来,用劲地咬乳头。她用胳膊圈住他的脖颈,抱住他,准备要来了。他也是。他们自己的血液出乎意料地将他托上去,然后送出塔尖的眼里,落入她体内,引发了惊世骇俗的爆炸。宣布占领这虚空的,除了火箭自己王者般的声音还能有谁?
他们静静地躺着。隐约间,她的心在扑扑跳动,像雪中的山雀;她的头发覆盖下来,遮住了两人的脸,小小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他的鬓角和眼睛,丝绸一样光滑的双腿在他的两侧摩挲,鞋子上凉冰冰的皮子顶在他的腿和关节上,抱他的时候肩胛骨像翅膀一样提上去。刚刚怎么了?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可能哭了。
他们一直拥抱着。她不停地说要出去躲起来。
“当然。可是我们得找个合适的时间下船,在斯维内明德或者什么地方。”
“不。我们可以逃走。我是孩子,我知道怎么藏起来。我也可以把你藏起来。”
他知道她行。他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儿,在化妆品和精美的内衣下,她存在着,爱,看不见的东西……对斯洛索普来说,这是一种发现。
她搂着他脖子的胳膊开始不安地移动。可以理解。他当然会待一阵儿,可是最终还是要走的,会被归入占领区的失踪者当中。教皇的属下永远生不了孩子,斯洛索普的阴茎也开不了花。
所以,他把自己解脱出来的时候,做得很有排场。他创造了一套分手的程式,先发制人,信誓旦旦不会忘了她,出境签证上盖满了爱吻……却早已把回来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拉直领结,掸掸上衣的缎子翻领,扣上裤子,穿上白天的制服,转过身背对着她走上舷梯,他们的目光传出的最后一次情意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
她独自一人,跪在喷漆的钢板上。她和妈妈一样,知道恐惧怎样在下午最明亮的时刻来临。她最恐怖的幻觉也像玛格丽塔一样,是黑白的。她感觉自己在一天天接近什么东西的边缘。她经常梦到同一个旅程:坐火车,在两个著名的城市之间,由电影里用来表示窗外在下雨的珠彩皱褶法照明。在普式列车车厢里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终于觉得能够讲述个人的恐惧了,用别人可以听懂的方式清楚地讲出来。这样,就可以避免被人带着走过那个边缘,落进银盐的黑暗中,任黑暗之门在心灵的侧翼沉重地缓慢地关上……长刘海的时候,眼睛两边那些非同寻常的头发就会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黑暗的屋子里……现在,她的城堡已经倾圮了,里面的钟在风中撞来撞去。她棕色的头巾不再从石头上滑过,磨损的绳子却在那里摇摆、拍打着。她的风甚至不让灰尘靠近。老迈的日光:迟滞、冰冷。下午最明亮时分的恐怖……海上的帆太小、太远,没什么用处……水太生硬太冰冷……
她此时的神情里有一种渐渐加深的吸引力,已经把斯洛索普敏察的心给弄碎了。他的心已是碎了又碎:开车过去时,把这张脸甩在后面,冲进长满苔藓的黄昏,冲进分崩离析的殖民地——那些殖民地属于瘦瘠脏污的气泵,属于罐装饮料的痕迹(龙胆根的味道,苦中带甜,它们正要把这种气味强加在饱经风雨的谷仓四壁上)。他在后视镜里寻找着这些“最后分别”的踪迹,可是它们都裹在金属和引擎的燃烧过程里,和他人天相隔了。这样反倒使每天的目标变得现实起来,而不是幻想惊喜,期待墨菲定律成为现实,从而创造获得拯救的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迷路,走过困在堤坝里被淹死的可怜的贝克特,在锈褐色的斜坡上徘徊:草耙在下午里生锈;紫灰色的天空暗如嚼过的口香糖;白色的薄雾开始在空气中横冲直撞,朝地面飘荡,四分之一英寸,半英寸……他当然还记得,她曾经看了他一眼,从午餐车柜台一端的下面。烧烤的烟耐心地爬进窗户,像雨里要去找花衣服的鞋油,鞋子里面弓着五个漏水的脚指头,自动点唱机里长号和管乐部的哀诉突然加快,将摇晃的音符准确地放在声音间歇的中点和下一拍之间,处理成“啪(咚)啪(咚)啪”的节奏,演奏得十分准确,叫人明知这个音属于前面,却又感觉是在后面。你们两个人在柜台的两头都感觉到了,感觉你们的时代被置于一个新的时间中,让你们可以忘了其他,忘了旁观的老人龌龊的期待——他们戴着双焦眼镜,流着黏糊糊的口水,一脸的漠然,看着你们跳林迪舞,一大批一大批掉进那个陷阱里,里面需要多少就掉进去多少……于是,斯洛索普自然就失去了她,不断地失去着——这是美国的要求。她从灰狗的窗户里出去,进入石头斜坡里,被绿色和榆树包裹着,渐渐脱离了知觉——或者说得恶毒一点,是脱离了意志(你以前知道这些词汇的含义)——她继续移动着,几乎全部属于“他们”了,再没有机会在自己的路边碰到一个米色的夏日幽灵了……
把斯洛索普留在城市人的一系列条件反射中,留在哈佛的水手袜中——这两样东西正好都是红色环状物组成的镣铐,漫画书里的那种。那本漫画书其实没有流通开,是入夜时分一个跳着走的人在伯克夏的一堆沙丘边偶然发现的。这位英雄或“生命体”的名字叫孙岱尔。他(或它)总是能即时摆脱那些限制,出来告诉大家。孙岱尔飞进去,飞出来,他来自“风那边”。读者们认为“风”就是“一种流动之物,大概像一张纸,是竖起来的,是一堵不停地运动的墙”——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孙岱尔在那里做的事情读者们没有能力理解。
很遥远,是啊,这些都很遥远。它们当然遥远了。如果太近,就会有带她回来的痛苦。可这种欧律狄刻式的牵挂还是存在,这种想带她出来的愿望……虽然把她留在那儿要容易得多,留在恶臭的碳化物和死金丝雀般的气息里,即便出来享受一下也只是为了合理的描写——“为什么要带她出来呢?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只是真箱子和你给‘他们’画出来的箱子之间的区别而已。”不。他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话?“他们”想让他相信,可他又怎能相信?箱子和箱子的图像之间没有区别,说得好,他们的整个经济就是建立在这个理念上的……可她肯定不只是一个虚像、一件产品、一个需要兑现的诺言……
在她所有推想出来的父亲中,马科斯·施莱普兹希和戴面具的临时演员处在移动的胶片一侧,另一侧则是弗兰茨·珀克勒,当然还有那场噩梦中在裤子里忙活的其他一双双手。在他们当中,你是离卞卡最近的——在那个吃人的豺狼后面,在甲板下的这个地方,在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刻。你在耀眼的放映机光亮里走进来,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夜都不会受到来自车线或对角线的威胁。因为她妈妈对你浪花飞沫似的爱,有些步子你是绝对禁止走的。你独自一人,想说“我认识他们”,却没说出来,想咯咯笑着说“算我一个吧”,却张不开口,心想“可能是个妓女”……可是她喜欢你,最喜欢你。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一定会告诉你这句话的。
楼梯上到一半,黑糊糊的舱口闪出一排明亮的牙齿,把斯洛索普吓了一跳。“我一直在看。希望你不会介意。”好像又是那个小日本,他现在介绍自己是海军少尉森村,是日本皇家海军。
“是,我……”为什么斯洛索普拖这么长的腔?“看到你在看了……昨晚也是,先生……”
“你觉得我有窥淫癖吧?是啊,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不会兴奋。不过看别人的时候,会感觉不那么孤单。”
“噢,少尉……你干吗不干脆……加入呢?他们总是在……找伴。”
“哦,天哪,”他咧嘴来了个日本式笑容,日本人那种灿烂的、多面体的笑,“那我就感觉更孤独了。”
鸭尾艄上,橙、红条纹相间的遮阳篷下,桌子和椅子已经摆好。斯洛索普和森村几乎独占了这个地方,此外只有几个穿两件套泳装的女孩子出来在山前晒晒太阳。正前方,积雨云在堆积。远处可以听见雷声。空气醒了过来。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奶油、麦片粥和新鲜橙子。斯洛索普看了看粥,很疑惑。“我要这个。”海军少尉森村抓起碗。
“哦,当然。”斯洛索普这时候注意到这个日本人怎么也留了这种长长的手柄胡。“啊哈,啊哈。我知道你了。爱吃麦片粥!不好意思啊。潜意识里的亲英派——哈,你脸红了。”他指着他大叫,哈,哈,哈。
“你可揭了我的老底了。是啊,是啊。六年来我一直站错了立场。”
“试过要逃走吗?”
“然后发现你们这些人这副德行?哦,天哪。要是亲近变成了厌恶怎么办?那我去哪儿?”他咯咯笑了,橙子籽吐在一边。好像他在台湾那个神风敢死队学校里接受了几个星期的训练,但他们把他淘汰出来了。没有人明确告诉过他为什么。和他的态度有关。“我就是没个好态度,”他叹了口气,“所以他们又把我送回这儿了,经过俄国和瑞士。这次是在宣传部。”他一天大部分时间就坐着看盟军的电影胶片,寻找可以剔出来的东西,做成新闻短片,使轴心国可以看起来形势良好,而同盟国比较糟糕。“我所知道的大不列颠的事情都是来自那些原材料。”
“看来德国人的电影也把其他人对这儿的看法扭曲了。”
“你是说玛格丽塔的电影。你知道吗,我们就是这么见面的!在环球电影有个共同的朋友。我在羯摩镇——在波兰入侵之前。你就是从那个小镇到我们当中来的。是个温泉疗养地。我看到你掉进了水里。然后你爬上了船。我也看到玛格丽塔在看你。请别介意,斯洛索普,不过现在可能还是离她远点儿好。”
“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知道这事儿一直就有点儿鬼鬼祟祟的。”他告诉森村在温泉酒店发生的事,还有玛格丽塔从穿黑衣的幽灵那儿逃开的事。
海军少尉点点头,苦笑了一下,一边的胡子扭上去,军刀般指向一只眼睛。“她没告诉你那儿发生了什么?天哪,兄弟,你还是知道的好……”
海军少尉森村的故事
战争善于抢在时间前面。回头一看,就只剩下噪音和重力了。不过我们受到控制,必须忘记它们。这样战争就更显重要了。没错,可是……时间走在事件前面的时候不是更容易看出其中隐藏的机制吗?有些事情是安排好的,就是要加速进行的……这样就会常常露出马脚,让我们看到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他们曾极力说服玛格丽塔不要去好莱坞。她去了,而且失败了。她回来的时候罗洛在身边,以防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一个月来,他把利器都放了起来,不让她登高,不让她接近化学药品,这也说明她没睡多少觉。她常常只打一会儿盹,醒来时就歇斯底里。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不知道如何醒来。
罗洛心思不是很灵敏,但心是好的。一个月之后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实际上,他能撑这么久,大家已经很吃惊了。格丽塔被转给了西格蒙德,她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善,不过可能也没有恶化。
西格蒙德的住处比较麻烦。他碰巧住在一座四处透风、带有雉堞状城垛的畸形怪屋里,正好可以俯瞰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边一个小而冰冷的湖。屋子的一部分肯定可以追溯到罗马灭亡时期。西格蒙德把她带到了那里。
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念头,认为自己有一部分犹太血统。大家都知道,那时德国的形势已经很糟。玛格丽塔很害怕被“查出来”。她可以从无数个破败的风洞中——从其中任何一个洞中的气流里听到盖世太保的动静。西格蒙德整晚整晚地陪她说话,想把她的恐惧驱走。他在这一点上并不比罗洛强。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发病了。
尽管抽筋、荨麻疹、呕吐之类病痛都是心理引起的,她受的苦却是实实在在的。针灸医生从柏林坐齐柏林硬式飞艇下来,深更半夜里出现,带着一些小天鹅绒匣子,里面装满了金针。维也纳的心理医生、印度的圣人、美国的浸礼会教友在西格蒙德的城堡里成群结队地开进开出,舞台催眠师和哥伦比亚的江湖医生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睡觉。什么都没用。西格蒙德吓坏了,不久就差点和玛格丽塔一样产生幻觉了。可能是她建议去羯摩镇的。那年夏天这个镇子因为泥浆而声名远扬,热乎乎、滑腻腻的泥浆中带有少许镭,乌黑油亮,轻柔地、汩汩地冒着泡。啊。任何病成那样的人都能想象出她心中的希望。那种泥浆什么都能治好。
战争前的那年夏天,人都在哪儿呢?在做梦。那年夏天,也就是海军少尉森村来羯摩镇的那年夏天,温泉疗养地挤满梦游的人。大使馆没什么可让他干的。他们建议他一直休假到九月。他当时应该知道出问题了,但还是去羯摩镇度假去了——整天在“亭子公园”湖边的咖啡馆里喝“比尔森之源”啤酒。他是个陌生人,一半时间醉醺醺的,是个啤酒喝得烂醉的傻瓜,也几乎不说他们的语言。不过,他所见到的情况肯定和当时的整个德国都是一样的:一种蓄意制造的疯狂。
玛格丽塔和西格蒙德沿着木兰成荫的小径散步,每天都是一个路线,也坐在摇椅上听爱国乐曲音乐会……下雨的时候,他们在疗养所的一间公共休息室里心不在焉地玩纸牌。晚上,他们观看焰火——喷泉、火星四溅的火箭、波兰高空黄色的星暴。那个梦一样的季节……所有的温泉疗养地都没有人从焰火的图案里读出任何东西。它们只是些快活的光,像眼睛里的幻象般紧张不安,像五十年前的鸵鸟羽扇在皮肤上掠过。
西格蒙德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她频频消失的?或者说从什么时候起她的频频消失对他来说超出了正常范围?她总是给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跟医生有约啊,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啊,泥浆浴的时候打盹了,于是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可能是这种非同寻常的睡眠最后让他起了疑心,因为在南方时她的失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对当地报纸上关于孩子的报道可能没什么印象,当时还没有。他闲极无聊时只会读读头条,甚至头条也很少读。
森村经常见他们。他们见面,鞠躬,互相道“希特勒万岁”,然后海军少尉就可以练习几分钟德语。除了侍者和酒吧招待,和他唯一说话的人就是他们了。或在网球场外,或在矿泉水室凉快的柱廊下排队等候时,或在水上运动场旁边,在百花争艳的地方,在威尼斯人的庆典上,西格蒙德和玛格丽塔的形象几乎一成不变:西格蒙德带着森村心目中的美国式微笑,笑容中间的嘴巴里衔着没有点燃的琥珀柄烟斗……脑袋像崭新的圣诞装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她则戴着黄色的太阳镜和嘉宝帽。身上每天都改变的东西只有鲜花:牵牛花、杏花、毛地黄。森村开始非常期待每天和他们见面。他的妻子、女儿远在世界的另一边,自己则被流放到这个令他困惑不已、倍感压抑的国家。按旅行指南上的说法,他需要“逛动物园的端庄”。他知道自己会回头看,好奇的地方一点都不放过。欧洲人的圆滑伶俐令他着迷:躺椅上戴白色羽饰的老太太、河马般平静地浸在不锈钢澡盆里的大战退伍兵——他们女人气十足的秘书们叽叽喳喳,发出猴子穿过温泉大街的尖啸。沿着椴树和栗树组成的拱廊,你可以听到远处汩汩冒泡的温泉里二氧化碳永无止息的轰鸣声,这种气体是从震颤的大气中溶解而来的。……不过还是西格蒙德和玛格丽塔最让他着迷。“他们在那儿看起来和我一样像外国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天线,是吧,都调在可以认识同类的……”
一天上午,他偶然遇到了西格蒙德,独自一人,穿了件粗花呢衣服,拄着手杖,雕塑似的立在雾化治疗处前面,好像迷了路,无处可去,也哪儿都不想去。于是他们随意聊起来。时机正好。他们立刻边走边谈,从一群群病怏怏的外国人中间穿过。西格蒙德跟他说了与格丽塔的麻烦,她犹太人的幻觉、她的频频消失。前一天,她撒谎出去给他逮到了。她回来很晚,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开始注意到一些情况。她的鞋上溅了一点点尚未全干的黑泥。她一直在消瘦,可裙子上的一条缝却抻宽了,几乎裂开了。然而,他没有勇气跟她戳破。
森村最近一直在读报纸,所以这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的联想怪物般从饮水处轻沸的水中蹦出来。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告诉西格蒙德,德语或其他语言的词都找不到。于是“啤酒少尉”森村开始跟踪她。她从不向后望,却知道他在跟踪。在治疗厅每周一次的舞会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的沉默。他习惯于看到玛格丽塔的眼睛被墨镜盖住,而现在这双眼睛却裸露着,目光可怕而灼人,一直没有离开他身上。治疗管弦乐队演奏了《风流寡妇》和《苏珊娜的秘密》里的片段,都是过时的曲子了,可是,多年以后森村在大街上的收音机里又听到这些片段的时候,它们总能在他心中唤起那晚那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三个处在一个深邃的东西边上,却又都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那是他所不了解的欧洲30年代的最后反复……而现在对他来说,那些东西就像下午在一间特别的屋子里举行的沙龙:瘦削的女孩们穿着长裙,睫毛膏涂满眼睛;男人们脸刮得溜光水滑,优雅得像影星……没有小歌剧,只有舞曲,精致、舒缓,有点儿“现代”,优雅地陷在时髦的旋律里……楼上的房间里,迟暮的阳光照进来,深深的地毯,轻柔的声音说着决不沉重复杂的话语,笑容明达而优越感十足。那天早晨他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期待着晚上去一家卡巴莱酒馆,在演奏成这样做作、优雅的流行爱情歌曲里翩翩起舞。下午的沙龙里强忍的泪水、蒙蒙的烟雾,还有精心酝酿的激情,都是舒适的上午和舒适的夜晚之间的一个站点:是欧洲,是烟气腾腾的、城市化了的死亡恐惧,而最危险的则是玛格丽塔那双能够读懂的眼睛,和治疗厅那次已经遗忘的对视:她黑色的眼睛包围在那些珠宝裙钗和点头招呼的老将军中间,隆隆声从外面冒着泡泡的泥温泉传来,填满了音乐声里的空间,而同样的,机器很快也会填满外面的天空。
第二天晚上,森村最后一次跟踪她出去。沿着破败的小径,过了习以为常的树下,过了让他想起家乡的德国金鱼塘,穿过高尔夫球场:场上最后几个胡子花白的男人正在障碍物间苦战,球童在夕阳的余晖中寓言般伺立着,捆起来的球棒轮廓有些像法西斯分子……这晚降临到羯摩镇的暮色黯淡而汹涌:天际像《圣经》里的大灾难一样惨烈。格丽塔一身黑色,帽上的黑纱盖住了大部分头发,钱包用一根长长的带子吊在肩上。可能的目的地渐渐减少到一个,森村也慢慢进入了陷阱,夜在他面前铺展开来,预言像河风一样灌满他的胸膛:她不在西格蒙德身边的时候都去哪儿了?那些报纸头条里的孩子是怎么——
他们到了黑泥塘边上:这种地下的东西跟地球一样老,其中一部分被圈在温泉疗养区里面,还取了个名字……祭品是个男孩,其他人走了以后还流连在那里。他的头发上全部是冰冷的雪。森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男孩开始并不怕她。他可能没有把她和自己的梦区别开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可是他们这些德国监工使他唯一的希望成为泡影。森村穿着制服站在一旁等着,把上衣解开以便于行动,尽管他并不愿意动。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在重复以前某一幕演出的片段……
她的声调开始提高,男孩开始发抖。“你流浪得太久了。”黄昏里的一声炸响,“回家吧,跟我回家,”她叫道,“回到你们的人那里去。”这时候他开始挣扎,可她的手——戴着手套的手——她的爪子已经游出来,抓住他的胳膊。“犹太小杂种,别想从我这儿逃掉。”
“不……”到了最后声调竟扬起来,变成了一个具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你也知道我是谁。我的家就是光的躯体。”表演开始走向滑稽,她操着很重的意第绪方言,戏味十足,假声假气,“我在所有离散的犹太人中徜徉,找寻迷失的孩子。我是以色列。我是神癨现身,我是女皇、是女儿、是新娘、是上帝的母亲。我要把你,把你这四分五裂的罐子碎片带回去,即使拽着你割过包皮的小脏簈也要把你拉回去——”
“不……”
于是海军少尉森村做了职业生涯中唯一留名的英雄壮举。这件事甚至没有记到他的档案里。男孩拼命挣扎,她已经把他抱起来了,一只手在他腿间忙活。森村冲上前去。片刻之间,三个人摇摇晃晃,抱成一团。真是一尊灰色的纳粹雕像:标题可以是“一家人”。没有希腊雕塑的静止:不,他们在动。不朽不是这儿的主题。他们的不同就在这里。凡是感觉不到的就不会留下——不会传下去。像达农佐在阜姆的冒险行动,像德意志帝国本身,像这个男孩跑进黑暗之前挣脱的两个可怜人儿,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
玛格丽塔瘫倒在黑暗无光的大池塘边。森村跪在她身旁,她大哭起来。可怕极了。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股力量,让他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事情真相并采取行动的那股力量现在又退回去睡觉了。他训练有素的举止,他措辞得体、拥有官衔、制服笔挺的自己又重新回来了。他跪在那里打着哆嗦,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是她领着他回到了温泉疗养地。
她和西格蒙德当晚就离开了羯摩镇。那个男孩可能吓坏了,可能光线太暗了,也可能是因为森村后台很硬,反正他在那儿已经很显眼了——可是警察没有来。“我从没想过去找他们。我心里,明白她在搞谋杀。你可能会因为这个而谴责我。可我明白自己把她推到了什么地方。要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有没有受到官方监禁。”第二天是九月一号。孩子们决不会再神秘消失了。
中午前天变暗了。雨从雨篷下钻进来。那碗粥一直放在森村面前一动未动。斯洛索普盯着鲜艳的橙子皮,开始冒汗。“嗨,”他敏捷的大脑已经想到了,“那卞卡怎么样?你觉得她和那个格丽塔在一起会安全吗?”
他摸着漂亮的小胡子:“你什么意思?你是问:‘能救她吗?’”
“哦,好人,好人,日本佬,别闹了——”
“你说你怎么救她?”他的眼睛探询地看着斯洛索普,看得斯洛索普不舒服起来。雨打在雨篷上砰砰作响,从边上纷纷落下,蕾丝花边一般。
“等等。哦,见鬼,昨天那个女人,温泉酒店的那个——”
“是啊。记住,格丽塔也看到你从河里上来了。想想这些人关于放射线的传说——这些人一季又一季,从这个温泉奔到那个温泉。这是上帝的恩赐,是卢尔德的圣水。这种神秘的射线可以治愈很多病——它会不会是终极的解决办法呢?”
“呃……”
“你上船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她的脸。我和她在一个放射性夜晚的边缘一起待过。我知道她这次看到了什么。其中一个孩子——活下来了,从泥浆里,从镭里获得了滋养,长高了,强壮了。慢慢地,黏稠滞重的浆流载着他在地下游走,直到最后他成年了,来到了那条河,摆脱了她的黑色射线,又出来找她,神癨、新娘、皇后、女儿。还有母亲。像具有保护作用的泥浆和闪光的沥青矿一样具有母性的母亲——”
几乎就在头顶正上方,雷声突然炸开,轰隆滚滚,令人头晕目眩。炸响之中,斯洛索普喃喃道:“别开玩笑了。”
“你要冒险查吗?”
这是谁呀,哦,当然了,是个海军少尉日本佬,这样看着我。卞卡的胳膊在哪里,她毫无防护的嘴唇在哪里……“再有一两天我们就到斯维内明德了,是吧?”别说了——从桌子旁站起来,你这个混蛋——
“我们只管不停地走,就这样。最后就会没事的。”
“喂,你也有孩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就是‘不停地走’?”
“我想要的是看到太平洋战争结束,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既然你问了,我就说说。现在是梅雨季节,梅雨,梅子都熟了。我只想和美智子,还有我们的丫头们在一起。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不离开广岛了。我想你会喜欢那儿的。城市在本州岛上,位于内海,很美,大小刚刚合适,大足以容纳城市的活力,小足以满足人们需要的宁静。可是这些人不回去了,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你知道吗——”
雨篷储满了雨水,沉甸甸的,绑在架子上的一个结松了,白色小绳子很快散开来,在雨中四处扑打。雨篷陷下来,漏斗一样把雨水浇在斯洛索普和森村身上。他们逃到甲板下面。
一堆刚聚集起来寻欢作乐的人群把他们分开。此时的斯洛索普脑袋里几乎什么也没想,只想找到卞卡。他穿过二十几张空虚的面孔,在过道尽头瞥见了斯特凡尼娅。她穿着白色开襟羊毛衫、宽松的长裤,示意他过去。他花了五分钟才挤到她跟前,这时他已经是满身披挂,手上端了一杯亚历山大白兰地,头上戴着一顶舞会帽,背后贴了一张用低地波美拉尼亚语写的纸条——让看到条子的人只管踢斯洛索普一脚——身上留了三种深浅不同的洋红色口红印,嘴里还叼了一根不知是谁体贴地给他点好的意大利雪茄。
“你看起来像挺能寻欢作乐的人,”斯特凡尼娅冲他打招呼,“可你骗不了我。兴高采烈的面具下藏着一张约拿的脸。”
“你是说,呃——,那个,呃——”
“我是说玛格丽塔。她把自己关在船头的厕所里。在歇斯底里。没人能把她弄出来。”
“所以你就看着我。坦纳茨呢?”
“坦纳茨已经不见了,卞卡也是。”
“哦,见鬼。”
“玛格丽塔以为你把她杀掉了。”
“不是我。”他迅速、简要地把森村海军少尉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她的活力和快乐减弱了一些,开始咬着指甲。
“是,有一些传言。西格蒙德在消失之前泄露过一些东西,但只是挺刺激,一点都不具体。他的风格就是这样。斯洛索普,你觉得卞卡有危险吗?”
“我要看看。”这时屁股上轻快的一脚把他打断了。
“你真倒霉。”后面一个声音幸灾乐祸,“我是船上唯一读得懂低地波美拉尼亚语的。”
“你真倒霉。”斯特凡尼娅点头附和。
“我只想免费去趟斯维内明德。”
这时候斯特凡尼娅说:“只能免费坐船一次。而且你得赶快去干点活,把这次费用抵掉。去见玛格丽塔吧。”
“你想让我去——算了吧。”
“我们可不希望出什么事。”
这是这艘船上的总章程之一。什么事都不能出。好吧,斯洛索普礼貌地把剩下的雪茄塞到普洛卡娄斯卡夫人牙缝里,让她两只拳头插在毛衣口袋里在那儿吞云吐雾。
卞卡不在机房。斯洛索普在脉冲调制的灯光里、在塞满了石棉的大堆东西之间移动,还被掉了绝缘层的地方烫了一两下。他仔细搜索着暗角、阴影,心想自己在这儿也是与世隔绝了。什么也没有,只有机器、噪音。他朝楼梯走去。有一小片红色在等着他……不,只是她的外衣,下摆湿湿的,还有一抹他的精斑……机房里喧闹而潮湿,把它一直留在那儿。他蹲下来,把衣服拿在手里,闻着她的味道。我是个孩子,我知道怎么躲起来,而且我还能把你藏起来。“卞卡,”他叫道,“卞卡,出来。”
通向厕所的门周围聚集着一群上流社会的各色懒汉和醉鬼,连同一堆乱七八糟的酒瓶和玻璃器皿一起堵住了通道,地上还坐了一圈可卡因瘾君子,晶体之鸟从嵌有红宝石的黄金匕首尖端飞进鼻毛的丛林里。斯洛索普挤了进去,靠在门上叫玛格丽塔的名字。
“走开。”
“你不用出来。让我进去就好了。”
“我知道你是谁。”
“求你了。”
“他们很聪明,把你送来充当可怜的马科斯。可是现在不灵了。”
“我跟他们没关系了。我发誓。我需要你,格丽塔。”放屁。为什么呀?
“那样他们会杀了你的。走开。”
“我知道卞卡在哪儿。”
“你对她干了什么?”
“不过——你让我进来好吗?”整整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她让他进来了。一两个凑热闹的想挤进来,他把门啪地关上,又锁住了。格丽塔什么也没穿,只穿了一件黑衬衫。几缕黑毛在大腿根上打着卷。她脸色惨白,苍老而疲惫。
“她在哪儿?”
“躲起来了。”
“躲着我?”
“躲他们。”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太多的镜子、剃刀、剪刀、灯光。太白了。“可是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了,你知道我不是。”
“你是。你是从河里上来的。”
“哦,那是因为我掉下去了,格丽塔。”
“那就是他们让你掉下去的。”
他看着她紧张地摆弄头发。“阿努比斯”号开始有些摇晃,他身体里涌起一阵恶心,不过是在脑袋里,而不是胃里。她开始说话了,呕吐也渐渐把他塞满了:一股热乎乎的黑色呕吐物泥流……
让男人来告诉她做什么样的人,这从来都不是难事。她这一代的其他女孩子成长时会问:“我是谁?”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充满痛苦和挣扎的问题。可对格蕾特尔来说,这甚至不成为问题。她拥有的身份多得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有一些只是非常肤浅的表面——其他的就更深刻一些。不少格蕾特尔才智非凡,身轻如燕,可以在梦中预言未来……她们的面孔上总是伴随着得体的造型,在空中容光焕发:光线本身其实是哭泣的眼泪,以这种固定的程式哭泣。这时她被一路托着,穿过一座座机械的城市,流星墙挂在半空,每一个窟窿和凹处都像骨头一样空洞,还有弱下去的阴影,周围闪着黑色的光芒……有时她摆出惊人的姿势,长袍飘飘,带着流苏和炼金术的标志,面纱从皮便帽上垂下,便帽缝得一圈一圈的,像自行车赛手的头盔,上面有裂纹帽尖和黑曜岩螺旋饰纹,有传动皮带和滚筒,有穿过拱门的奇怪的飞艇通道,在城市的雾霭中庄严肃穆地飞过百叶窗板和巨大的安定翼……
在《新墨西哥的白色沙漠》中,她扮演一个女牛仔。他们问的第一件事是:“你会骑马吗?”“当然了。”她答道。其实她像战时路边的水沟一样,从未更接近过任何马,可是她需要这份工作。骑上马鞍的时候到了,她从未想到过要害怕这匹压在她股下的畜生。这是匹美国马,叫“斯耐克(蛇)”。那匹马不管有没有受过训练,都可能失去控制,带着她狂奔而去,甚至把她摔死。可是格蕾特尔和那匹小马驹两个却在银幕上熊熊燃烧的人马座烈火中神气活现,格蕾特尔的脸上还一直挂着笑容。
这时她脱去其中一块面纱:一层薄薄的白色浮沫,是她最近一个晚上在柏林留下的腐蚀性残留物。“你睡着的时候,我离开了房子。我走到大街上,鞋子也没穿。我找到了一具尸体。一个男人。长了一个星期的白胡子,还有灰色的旧外套……”尸体躺在一堵墙后面,静静的,很白。她挨着它躺下来,用胳膊抱住它。有霜。尸体向她滚过来,衣服上的褶皱都冻住了。她感觉到尸体多毛的脸摩擦着她自己的脸颊,气味和冰柜里的冻肉差不多。她躺在那里,抱着它,直到天亮。
“告诉我你的国度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把她唤醒了?大街上的靴子,一只早起的蒸汽铲。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疲惫的低语。
尸体回答:“我们住在很远的黑土下。要好几天的路程。”尽管她没法像移动玩偶一样移动它的四肢,却可以让它像所希望的那样说话和思考。
有一瞬间,她也在想——不是用具体的词语想的:在那些手指的控制下,自己柔弱的内心可能也有这样的感觉,而那些手指的主人是……
“嗯,这儿挺暖和的。你不时可以从他们那儿听到些什么——遥远的轰隆声,朦胧的爆炸声,都会通过头顶的泥土传到这儿……不过都不会太近。那儿很黑,黑得东西都会发光。我们能飞。不做爱。但是有性幻想,我们以前甚至把很多幻想都和性联系起来——我们以前就是用这些幻想来调节性欲的……”
她扮演初涉人世、眼花缭乱的少女洛蒂·吕思第希,在一次洪水中扮成清洁女工模样,同富有的花花公子马科斯·施拉普兹希坐在澡盆里顺河而下。每个女孩的梦想。电影的名字叫《年轻人,站起来!》(当然,这与当时流行的口号“犹太人,滚出去!”是轻松的双关)。其实,所有的澡盆场景都是合成摄影——她从没有真的出去在河上跟马科斯坐在澡盆里,所有那些都是替身演员做的,而且处理到最后一版时只剩下一个黑魆魆的长镜头。身形暗淡而变形,像猿猴一样,光线的质感很特殊,好像整个场景是雕刻在铅一类的深色金属上。格丽塔的替身其实是个戴一头金色长假发的意大利替身演员,叫布拉佐。他们有过一段罗曼史。不过他要是不戴那头假发,格丽塔是不会跟他上床的。
河上大雨滂沱:现在可以听到急流来了,还看不见,可又确确实实、无可避免。两个替身演员现在都感觉到一种怪怪的、痒痒的恐惧,害怕自己真的丢了,害怕岸上乱乱的、细细的灰色垂柳后面其实没有什么摄像机……所有的摄制组成员,音响师、调整道具的、电工都走了……或者根本就没到……刚刚那股水流带了个什么东西,打到我们雪白的轻舟上?那声巨响,这么生硬,这么喑哑,是什么呀?
卞卡通常是银色的,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几千次拍下来,在透镜里变了形:双层或三层的普路塔、施奈德的安格龙、福伦达的科力尼尔、施坦海尔的奥瑟思迪格马特、1895年的贡德拉赫·特纳—赖希,在这些镜头流溢着紫罗兰色的界面上变形。对于格丽塔来说,每次拍摄都是她女儿的灵魂,永远不知疲倦的灵魂……这个唯一的孩子像丝巾一样塞在腰际,总会被风吹跑。说她是母亲灵魂的延伸当然只会招致辛辣的讽刺。不过,格丽塔不时可以从其他孩子身上看到卞卡的影子,像两次曝光的鬼影……很清楚,是的,尤其是在布利瑟罗上校年轻的娈宠兼受保护人戈特弗里德身上。
“把我的肩带拉下来一会儿。够黑吗?看。坦纳茨说它们会发光。他说他对每一条都了如指掌。今天挺白的,是吧?嗯。又长又白,像蜘蛛网一样。我屁股上也有。在大腿内侧那块儿……”很多次完事后,坦纳茨给她止住血、上了酒精,她就横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则坐着研究她背上的伤痕,像吉普赛人研究手纹一样。生命的伤痕、心灵的伤痕、神秘的十字。什么样的命运,怎样的幻想啊!鞭打过后他非常兴奋。他们会胜出,会逃出去,这个念头让他们欣喜若狂。在这份狂野和希望离开身体之前,他就会沉沉睡去。每当这临睡的时刻,她就会特别爱他。她的脊背上火烧火燎,他可爱的脑袋沉甸甸地枕在她的乳房上,伤疤的纤维安静地生成,在夜间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修复。她几乎感觉很安全……
每次鞭子打过来,她都无力逃避。每抽一下,在钻心的疼痛中,她眼前都会出现一个景象,只有一个。金字塔顶端的眼睛。这座作为祭品的城市,穿着铁锈色长袍的人们。在街道尽头等待的那个黑女人。悲伤的丹麦脸上罩着头巾,俯身看着德国。整夜下着樱桃红的煤块。卞卡穿着西班牙舞者的衣服,抚摸着枪管……
一处火箭场地外的松林里,坦纳茨和格蕾特尔发现了一条没有人再走的老路。绿色的矮树丛里不时可以看到一块块路面。看来如果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到达一个镇子、车站或哨所……究竟能发现什么搞不清楚。不过那个地方肯定是人迹罕至。
他们手拉着手。坦纳茨穿一件绿色的仿麂皮旧夹克,袖子打着补丁。格蕾特尔穿着她的驼毛外套,还扎了一条手绢。有几个地方,松针漫过了那条老路,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山崩处,几年前路被冲垮过。石子黑黑白白地沿着山坡散开去,一直到河边。那条河他们听得见,却看不见。一辆老车头朝下悬在那儿,是哈诺马格·风暴,一扇车门摔开了。浅紫灰色的金属壳里已经被偷得干干净净,像鹿的骨架一样。干这事的东西就在这片林子里的某个地方。他们绕过残骸,害怕与结满蛛网的玻璃、与前座阴影里的死亡离得太近。
穿过树丛可以瞥见几栋房子的废墟。尽管还不到中午,这里的林子也没有更密,光线却已开始黯淡下来。路中间出现了几块巨大的粪便,还新鲜着,绳子似的一圈一圈的——黑糊糊的,还打着结。是什么留下的呢?
同一瞬间,她和坦纳茨都意识到,几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一座大城市的废墟里行走。废墟并不古老,源于他们所生活的年代里被摧毁的城市。前面的小径蜿蜒着伸入林中。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们和弯曲的小径之间:看不见,摸不着……是什么东西在监视他们,在说话:“一步也不要向前迈。到此为止。别走了。回去吧。”
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他们都吓坏了,赶紧掉转身离开。那个东西好像还在身后。
回到发射场,他们发现布利瑟罗陷入了最后的疯狂中。那一小块寒冷的空地上,树干统统被火箭炸掉了树皮,渗出一粒粒树胶。
“他可以把我们赶走。布利瑟罗在那儿是神。他甚至连一纸公文都用不着。但是他想让我们大家都待着。他把那儿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床、吃的、酒,还有毒品。他们在计划什么事情,跟那个男孩戈特弗里德有关。这事确凿无疑,正如在那些雾蒙蒙的蓝色早晨里最先闻到的一定是树脂的味道。可是布利瑟罗什么也不告诉我们。
“我们搬到了灌木林。有油田,还有烧焦的黑土。战斗机排成菱形在我们头顶飞过,在追踪我们。布利瑟罗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动物……变成了狼人……眼睛里没有留下任何人性:人性已经一天天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皱纹和失去人类机构的红色血管。岛屿:海里聚在一起的岛屿。有时甚至像地形图上的线条,在一个共同点上叠加。‘这是我UrHeimat(故乡)的地图,’想象一下那种安静得近乎耳语的尖叫吧,‘是死神布利瑟罗的王国。一片白色的土地。’我突然明白了:现在,他眼里的世界是虚构的地域:这些地域有自己的地图,有真正的山脉、河流、颜色。他行走的地方不是德国。是他自己的空间。可是他让我们跟他一道同行!我的阴道会因为危险、会因为可能被消灭而充血。可空间和时间都是布利瑟罗自己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会落到头上,这一点也挺有意思的……他没有沿路退却,没有过桥履地,我们是驾船驶过下萨克森的,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每一个发射场地都是白色海洋里的另一个岛。每个岛中央都有一个山顶……那里是不是火箭的位置?起飞的时刻?德国人的奥德赛。哪一个会是最后一个母岛呢?
“我总是忘记向坦纳茨问一问戈特弗里德的情况。坦纳茨得到许可,和火箭连待在一起。我却被带走了:和布利瑟罗本人坐一辆希斯巴诺—苏莎,穿过灰蒙蒙的天气去一座石化工厂。几天以来这座工厂一直在地平线上绕圈子,阴魂不散。远处破旧的黑塔聚在一起,有一堆上面一直有火焰在烧。这就是‘城堡’:布利瑟罗看过去,正要开口,我说:‘城堡。’他的嘴迅速却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皱巴巴的狼眼甚至已经不再理会这些心里的灵犀,而是看到了野性的北方,在我无法想象的死亡边缘看到了一种坚韧。坚硬的细胞里闪烁着微光,除了冰,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冰都没有。他叫我卡婕。‘你会明白,你的小伎俩是不会再得逞的。现在不行了,卡婕。’我不害怕。我知道他是疯了,要么就是老年妄想症。银色的鹳垂着翅膀飞进我们的风中,头压得很低,腿在后面,脑后打着普鲁士结:这时候,主办公楼车道上行驶的黑色豪华轿车和指挥车形成的漩涡映在光滑的楼面上。我看到停车场边上有一架轻型两座飞机。里面男人的脸看起来都很熟悉。我从电影里知道了他们,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不过我只认出了一个:斯马拉德总裁,从莱沃库森来的。一个老年人拄一根拐杖,是战前臭名昭著的唯灵论者,现在好像还是。‘格丽塔,’他微笑着来抓我的手,‘啊,我们都到这儿来了。’但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魅力。他们都一直在等布利瑟罗。城堡里的贵族会议。他们进了会议室,把我留给了一个叫德罗尼的助手,高额头,头发开始白了,总是折腾自己的领带。我的每一部片子他都看过。我们走开,进了机房。我从会议室的窗子望去,看到他们坐在一张圆会议桌旁,中间放着一样东西,灰色塑料做的,闪闪发亮,表面上光亮晃动。‘那是什么?’我问。我想勾引德罗尼。他把我带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地方。‘我想是F装置用的。’他低声说道。”
“F?”斯洛索普说,“F装置,你肯定吗?”
“一个什么字母吧。”
“是S吗?”
“对了,是S。他们像学话的孩子一样摆弄这些他们造出来的词。我看那东西像个通灵的东西,是他们联合起来用意志把它物化到桌子上来的。谁的嘴唇都没动。那是场请神会。我明白了,布利瑟罗已经带我穿过了边界。他终于把我没有一丝痛苦地注入了他的故乡。我自由了。男人们在走廊里堵在我后面,挡住了回去的路。德罗尼抓着我袖子的手在出汗。他是个塑料收藏家。他用指甲弹了一下一张很大的透明非洲面具,竖起耳朵——‘听到了吗?真正的聚苯乙烯的鸣响……’他兴高采烈地举着圣杯复制品般的一个大杯,里面是甲基丙烯酸甲酯。我们在一座反应塔旁边。空气中有一股强烈的涂料稀释剂味儿。透明塑料棒从塔底的压出机嘶嘶而出,进了冷却管或切碎机。屋子里很热。我想起了供应这座工厂的一种非常深的、又黑又黏的东西。我听到了外面发动机的声音。他们要走了吗?我为什么在这儿?塑料蛇无休止地从左爬到右。护送我的那些人勃起得很厉害,那根东西都要从裤子的开口爬出来了。我想干什么都可以。炽热而深邃的黑色。我跪下,开始解德罗尼的裤子。可是另外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去,拖到一个仓库里。其他人跟上来,或是从其他门里进来。巨大的苯乙烯或乙烯基的帘子一条条从头顶上挂下来,各种颜色,有透明的,有不透明的,像极光一样耀眼。我感到帘子外面还有什么地方是观众,正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德罗尼和那些人在一块塑料充气床垫上把我展开。我清楚地听到周围的空气里还有灯光崩塌的声音。有人说‘丁二烯’,我听成了‘定要尔死’……塑料在我们周围窸窸簌簌、噼啪作响,把我们包在一片,嗯,一片惨白里面。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给我穿上一件奇特的服饰,一种黑色聚合物做的,腰部很紧,胯部开口。这件衣服在我身上活了起来。‘忘了皮革,忘了缎子吧。’德罗尼声音发抖。‘这是仿聚合物。未来的材料。’我没法形容它的香味和手感——很高档。这种材料一上身,我的乳头就立刻涨起来,渴望有人去咬。我想感觉一下这东西贴在我的阴道上是什么感觉。我以前穿过的东西,还有以后穿的,都不能像仿聚合物那样让我的乳头勃起。他们许诺给我同样材料的乳罩、衬衫、长筒袜、袍子等等。德罗尼在自己的阴茎上绑上了一根仿聚合物做的大阴茎。我用脸摩挲着它,真好吃……我的两脚之间有一道深渊。事实、记忆,没办法去分辨了,所有这一切都沿我的头滚滚而下。洪流一般。我把所有这一切都倒空了……从头顶倒入一个虚空里……蜷曲盘旋、色彩斑斓的幻觉顺流而下……小玩意儿、有趣的台词、艺术品……我都给放走了。什么也不留。这是不是‘认输’——让这些都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在那儿留了多久。我睡过去,又醒过来。男人们出现,又消失了。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一天早上,我在工厂外面,一丝不挂地待在雨里。那儿什么也不长。一个巨大的冲积扇绵延数英里,有什么东西沉积在那儿。一种沥青一样的垃圾。我不得不一直走回发射场。他们都走了。坦纳茨留了一张条子,要我设法去斯维内明德。发射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块空地上有一种寂静,我以前只感觉过一次。有一次,在墨西哥。我在美洲的那一年。我们在丛林里很深的地方。我们走上一段石阶,石阶上盖满了藤蔓、蘑菇,还有几个世纪的衰败。其他人爬到了顶上,我却不行。跟我和坦纳茨一起在松林里的那天一样。我感到一种寂静在那儿等着我。不等他们,只在等我……我自个儿的寂静……”
“阿努比斯”号的驾驶舱上,暴风雨响亮地敲打着玻璃,像湿淋淋的巨鳍从黑夜里胡乱往下掉——啪!活泼的身子在响声边上闪一下就不见了——真得有股子狂劲儿,至少得是个波兰骑兵军官,才能用这种姿势站在这么脆弱、这么单薄的一层分隔物后面,盯着每一下气势汹汹的撞击。普洛卡娄斯基身后倾斜仪的摆锤随着船的晃动左右摇摆着,梦中一般。暴风雨的光将他脸上的皱纹变成黑色,和他的眼睛一样黑,和斜翘在他额头皱纹上的咸腥、结实的水兵冬帽一样黑。光线汇集在无线电装置表面,清晰、深刻……又从方位盘的刻度表上轻柔地散开……从舷窗里漏出去,撒到白色的河里。不知为什么,这个下午特别长。好几个钟头了,日光一直在淡下来。桅顶的放电光球开始闪烁。暴风雨猛力拉扯着绳子和缆索。阴沉沉的夜晚惨白而喧闹,一阵阵痉挛着。普洛卡娄斯基抽着一支雪茄,在研究奥得泻湖的航海图。
这么多光。俄国人的瞭望哨是不是正在岸上看,在雨里等着?这条水路是不是也被油脂铅笔兢兢业业地、一个X一个X地画在了俄国塑料的世界里?在那里,无人问津的德式窗户变成了白色的蛛网,草一样的磷光体在A型显示器上漾动,打中还是打不中完全取决于看不见的齿轮间那个手柄玩耍式的动作……瓦斯拉夫——你看到的那个小点是条船吗?这些日子,占领区的模拟战没完没了——水里的驻波、巨大的无人驾驶飞机(很有名,操作人员已经给取上绰号了)、任性的气球、其他战场漂过来的垃圾(巴西的油桶,模印着“供应拉密堡”之类字样的威士忌箱子)、来自外星系的观测者、时不时发生的烟雾、偶尔出现的星体高反射率——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很难得到。大部分接替人员和后来入伍的人员都被弄得晕头转向。只有那些操作显示器的老手才能保持感觉,知道什么才是有用的:在战争期间当值多了,开始的时候乃至以后所有的时候,只要见了绿色电波就会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战战兢兢,但慢慢也就掌握了分布规律……他们学会了在眼力上仁慈一点,该放过去的就放过去。
“阿努比斯”号今晚在这个河口有多大可能获得一条生路?船的日程已经滞后了,这是时尚,也是无奈:几周前就应该走过斯维内明德了,可是苏联人封锁了维斯图拉河,不让这只白船过去。有一阵子,俄国人还在船上派了一队警卫。后来“阿努比斯”号上的女士们把他们勾引开,创造了足够的时间使船上的人收起了缆绳——于是,大家这才有机会最后一次长久地、反复地唱着祖国波兰的歌曲,穿过北方这些经常被水淹没的土地。无线电信息追踪着他们,今天用明码,明天用密码。开始的时候形势不明,命运夹在刽子手的沉默和欢娱的时光之间,瑟瑟发抖。目前国际上有支持“阿努比斯”号事件的,也有反对的,争论不休,太遥远也抓不着边际,命令每个小时都在改变。
“阿努比斯”号上下左右剧烈颠簸着向北行驶。闪电在天际四处闪耀,雷声让船上当兵的想起了宣告战斗开始的连珠炮,他们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死里逃生,是否还在梦中,醒来后还是要去死……露天甲板溜光水滑,空无一物。聚会留下的垃圾把排水管堵住了。变了味的油烟从船尾瞭望台的舷窗里悠悠升起,渗进雨中。大厅里铺开了纸牌赌博的摊子,锅炉房在放淫秽电影。第二个二时班马上就要开始了。白色的船像刚刚点燃的煤油灯,灵魂开始安静下来,进入了夜晚的日程。
寻欢作乐的人们跌跌撞撞地从船头逛到船尾,晚装上一块一块吐痕像光芒四射的太阳。女士们躺在雨里,乳头翘翘的,在湿透的丝绸下不停地起伏。服务员举着一托盘晕船药和小苏打,在甲板上一路打滑。贵族们吐得天翻地覆,瘫倒在救生索旁。这时斯洛索普来了,从舷梯下来到主甲板上,被舷梯的备用扶手绳摇得一跳一跳的,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他找不到卞卡了。他找遍了整条船,一遍又一遍地折回来,不知怎么就是找不到,就像早上自己不知怎么就离开她一样。
这事很重要。可是有多重要呢?既然玛格丽塔已经隔着没有弦的里拉琴和船上厕所里恶臭的深坑,向他哭诉了和布利瑟罗最后在一起的日子,他已经知道了该知道的东西:一直缠着他不放的原来就是黑色装置,黑色装置加白色塑料般无所不在的拉兹洛·雅夫;如果说他既是寻找者,又是被寻者,那么肯定有人给他下了套,而他也给别人下了套。仿聚合物的问题有人在埃尔曼·戈林赌场就在他体内种下了根,希望它能在占领区内靠自己的力量发芽开花,结出仿聚合体之果——同时,“他们”也知道斯洛索普会很积极地去找它的。看来他们了解一些斯洛索普下意识的需求,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有一个更气人的问题:我干吗这么想得到它?
甚至在一个月之前,只要有一两天的平静日子,他就会回忆起九月的那个下午,回忆起他裤子里那根硬硬的家伙,翘得恰似勘探队员手里的探测竿,直指天上挂着的那个人人都有份的东西。探测火箭需要天分,而他有这个天分,也因此而受苦,想把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和卵泡都充满喧嚣的色欲……想进去,填得满满的……想去猎取……想显露出来……想开始叫……想张开胳膊腿嘴巴肛门眼睛鼻孔面对在天空中等待的旨意一丝儿也不抱获得怜悯的希望苍白无力的天空啊比商业广告剥夺了光彩的耶稣还要暗淡……
此时,斯洛索普身后裂开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口子,可以回头的桥已经永远沉下去了。对于是否背叛那些相信他的人,他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他不那么感到有急迫的义务要履行。实际上,他感觉自己没有情感了,这种麻木应该引起警觉,可是他却没办法真的在意……
没办法……
船上的无线电接收装置里劈劈啪啪传来俄国人发送的声音,静电干扰像滂沱大雨一样爆开了。岸上开始出现灯光。普洛卡娄斯基把总闸关上,切断了“阿努比斯”号上所有的灯光。会看到电光不时从十字顶端、从其他东西的尖端喷出来,白晃晃的,像告密者一样泄露了天线和支架的行藏。
在风暴的掩护下,白色的船只后来从斯德丁的巨大废墟边悄悄溜过。雨势在左舷暂时减弱,露出剩下的几台坏了的起重机和烧焦的仓库,那么湿,隐约地闪着微光,你几乎可以闻到它们的味道。无人沼泽的气息也开始传来。河岸又像外海一样看不见了。“阿努比斯”号周围的奥德泻湖开阔起来。今晚巡逻艇不会出来。浪端的白沫从黑暗处拍过来,在船首高处摔得粉身碎骨,咸咸的海水从金色的豺狗嘴里汩汩流出……瓦福纳伯爵什么也没穿,只戴了白色的领结,在船尾摇摇晃晃,手里一大把红的、白的、蓝的筹码哗啦啦撒到甲板上。他永远都不会把它们兑成钱的……女伯爵碧贝秀在前甲板上梦见了四年前布加勒斯特的情景——那是在恐怖的一月,铁卫队在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死亡万岁”,犹太人和左派人士的尸体挂在市屠宰场的钩子上,血滴在散发着肉味和兽皮味的砧板上。一个六七岁年纪、身穿天鹅绒“小公爵”套装的男孩在舔她的胸脯,他们湿湿的头发缠在一起,像他们的呻吟一样不分彼此。这一切都会在船首突然炸开的白浪里消失……袜子抽丝了,人造丝内衣上的真丝裙子像密密的波纹绸……勃起的阴茎没有任何征兆就软下来,骨制的纽扣在恐惧中颤抖……光线又照过来,甲板又成了一面炫目的镜子……之后不久,斯洛索普看见了她,以为又找到了卞卡——黑黑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地闭上,雨水在脸上奔流。他看到在“阿努比斯”号向左舷猛地一摇的当儿,她在黏糊糊的甲板上失足跌倒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离得那么远——他也不假思索地向她猛冲过去,但她却消失在白垩色的救生索下面不见了。他打了一下滑,踉跄着想收住脚,要紧处腰上被撞了一下,一下子被抛到了船边。再见了,“阿努比斯”号,再见了,船上声嘶力竭的法西斯狂徒们。雨又密又急,沿着他的眼睛滑落,已经没有船了,甚至连黑色的天空也没有了。他掉进水里,连救命也没来得及叫,只是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噢妈的”。在今夜的奥德泻湖上,在这被打得白花花的惨象里,他的眼泪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说话的是德国人。看样子是单桅渔船,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渔网和帆的下桁。货物堆在甲板上。一个粉红脸盘的年轻人从船中部向下盯着他看,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他穿着晚礼服,”他冲着驾驶舱喊道,“不知是好是坏?你不是军政府的人吧,嗯?”
“天哪,孩子,我快淹死了。必要的话我可以签个表格。”这句话相当于德语的“你好伙计”。年轻人伸出一只结了层藤壶的粉红手掌,把他拉了上来。斯洛索普的耳朵冻僵了,咸咸的鼻涕从鼻子里流出来,掉在木头甲板上。甲板上发出一代又一代鱼蕴积而成的臭味,还有几道比较结实的货物留下的鲜亮刮痕。船又猛地加足马力向前驶去。斯洛索普湿淋淋、摇摇晃晃地被送到船尾,身后的飞沫像公鸡尾巴似的在雨里翘着。驾驶舱里疯狂的大笑吹到了船尾:“嗨,驾船的是谁呀,还是什么东西?”
“我妈妈,”粉红男孩蹲在他旁边,一副又歉疚又无奈的神情,“公海上的恐怖女王。”
这位苹果脸的女士叫格纳布太太,孩子叫奥托,她心疼的时候叫他“傻奥托”,她觉得很滑稽,却不知这已经不符合她的年龄了。斯洛索普卸下无尾晚礼服,挂在里面晾干,身上裹了一条军用毯子。这个过程中,母亲和儿子给他讲了他们沿波罗的海贩黑市物品的办法。今天晚上谁还会出来呢?刮风下雨的。斯洛索普有一张让人信赖的脸。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人们什么都愿意告诉他。看来现在他们正要去斯维内明德拉货,明天好在优思顿海边卖。
“你认识一个穿白套装的男人吗?”他在引用几世纪以前盖丽·特里平的话,“他每天中午时分都在斯维内明德那儿的海滩上散步。”
格纳布太太捏了一小撮鼻烟,笑嘻嘻的:“谁都认识他。他是黑市上的白衣骑士,就像我是做海岸生意的女王一样。”
“‘老马’先生,对吧?”
“就是他。”
就是他。斯洛索普裤子口袋里还带着那位酸爷·巴摩给他的棋子。有了它,“老马”就该知道他是谁了。斯洛索普在驾驶舱里睡着了,睡了两三个小时,梦里卞卡过来钻到毯子下面和他挤在一起。“你现在真的在欧洲了。”她笑了,抱住他,“哦,天哪,”斯洛索普不住地说着,声音走了调,听起来跟秀兰·邓波儿一模一样。真是挺尴尬的。他在晨光中醒来,海鸥在长声尖叫,空气中有2号燃油的味道,酒桶沿着稀里哗啦的木板轰隆隆滚向岸边。他们已经靠在斯维内明德的码头了,停在仓库长长的、松松垮垮的废墟里。格纳布太太在监督卸什么货,奥托在用马口铁罐头盒煮一罐真正的Bohnenkaffee(咖啡豆磨出的咖啡)。“好一阵子没喝了。”斯洛索普把嘴给烫着了。
“黑市,”傻奥托咕哝了一句,“可是好生意。”
“我以前也干了一阵子……”哦,是啊,他把博丁给的最后那点印度大麻落在“阿努比斯”号上了,真是的,有他妈的好几盎司呢,真够蠢的了。“瞧,大大的坏坏的魔鬼点心,像心肝宝贝在糖罐里打滚——”
“今天早上天气真不错。”奥托说道。
斯洛索普重新穿上无尾礼服,与奥托一起下船去找老马先生。礼服一身的褶子,缩了水,几乎干了。今天老马先生好像包了沿海岸上行的船。斯洛索普不停地到处看,寻找“阿努比斯”号,可是根本看不见。远处,龙门起重机挤在一起,一个个形销骨立,无可奈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港口的废墟。俄国人春天的进攻使这里的地形更为复杂。那只白船可能正躲在修船厂某一堆残骸的后头。出来吧,出来吧……
暴风雨已经散去,今天微风柔和,天空躺在头顶上,呈现出一幅完美的干涉图,灰色和蓝色呈鱼鳞状交织。有些地方,军队的机器在挖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远远近近都有男人和女人在用俄语大声叫喊。奥托和斯洛索普在小巷子里走,躲着他们,巷子两边都是废圮的半木架结构房屋,一层一层伸出来,经过几个世纪细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摇晃,已经快要在半空中碰头了。几个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门廊上,看着过路的人手里有没有香烟。一个小广场上架起了货摊,木头搭的架子,旧旧的,满是污垢的帆布微风吹过时便闪出些许微光。俄国兵斜靠着电线杆或长凳,跟穿阿尔斯村姑式连衣裙和白色及膝短袜的女孩们说话,雕塑似的几乎一动不动。拉货的马车卸下了马,辕杆斜到了地上。地板上一层的粗麻布和稻草,还有少量农产品。几只狗在坦克碾过泥土留下的“底片”上嗅来嗅去。两个穿着深蓝色旧制服的男人拿着水管和扫帚一路干着活,用从码头抽上来的盐水清走垃圾和石粉。两个小女孩绕着一个艳红色电话亭追来追去,亭子上贴着石印的彩色斯大林像。工人们戴着皮帽子,眯缝着眼,一脸早起的倦容,骑车往码头去,午餐盒吊在车把上。鸽子和海鸥佯装着向檐沟里的金属渣发起攻击。提着空网兜的女人急急地走过,幽灵般轻快。街上一棵孤独的小树上有一群鸟在唱歌,可你看不见它们。
正像盖丽说的,有个人在钢片散布的散步道上一会儿踢踢石子,一会儿看看水,眼睛懒懒地在海滩上闲逛,搜寻偶尔会出现的手表或金质眼镜框,等待着不管什么人的出现。正是此人。大约五十岁年纪,阴郁、辨不清颜色的眼睛,脑袋两边头发很厚,向后梳着。
斯洛索普亮了一下塑料马。老马先生微笑着鞠了一躬。
“葛哈特·冯·高尔,乐意为您效劳。”他们握了握手,不过斯洛索普的手有些刺戳,不舒服。
海鸥在鸣叫,浪花在沙滩上平息下去。“哦,”斯洛索普说,“我的耳朵不怎么好使。你得——你刚才说葛哈特·冯什么来着?”鱼鳞状的天空开始不那么像波纹绸,而是像棋盘了,“我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嗯,就是玛格丽塔·埃德曼。昨晚上看到了她。是啊……”
“她应该已经死了。”他拉起斯洛索普的胳膊,两人开始沿着小径漫步。
“那—那你应该是个电影导演吧。”
“都一样。”他给斯洛索普和自己各点了一支美国烟,“都是个控制的问题。不过强度更大。对于有些懂音乐的人来说,不谐和音其实是一种更高形式的谐和音。你听说安东·韦伯恩了吧?真惨。”
“是误杀。他是无辜的。”
“哈!他当然是无辜的了。可是错误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切都刚刚好。我们可以看到是怎么刚刚好的,是不是?我们学习样本,我们调整节奏,有一天,你不再是演员,你自由了,跑到镜头另一边去了。没有什么意外的电话打给决策人员——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会顿悟:什么王后啊、象啊、王啊都不过是些富丽堂皇的瘸子,而小卒子,即使那些到达最后一行的,也只能在平面上爬,没有哪座城堡会自动飞起或落下——不行:只有马才能飞!”
“没错,老马先生。”奥托说。
四个俄国大兵从一排已是废墟的酒店门面里晃出来,大笑着穿过小径,翻过墙走到水里,站在水里互相扔鹅卵石、踢浪花、唱歌。斯维内明德可不是个怎么自由的小镇。斯洛索普给冯·高尔讲了玛格丽塔的事,尽量避免带上个人感情。不过他对卞卡的焦虑肯定是多少泄露了一些。冯·高尔像个慈祥的叔叔,摇摇他的胳膊:“没事。我可不担心。卞卡是个聪明孩子,她母亲也不是什么煞星。”
“你真会安慰人,老马先生。”
波罗的海一身国防灰,骚动不安地沿着海滩窃窃私语。冯·高尔没戴帽子却像蒂罗尔人那样碰了个帽檐礼,向结伴出来晒太阳的黑衣老太太们打招呼。奥托去追海鸥了,手伸在前面,做势要钳过去,却总是逮不着,真有点无声电影的味道。不久就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人长了一个粗笨的鼻子,伛偻着腰,橘黄和灰色夹杂的络腮胡子一星期没刮,双排纽皮大衣太大了,下面没穿裤子。他叫纳里奇——就是霍斯特·阿赫特法登为“黑色装置”供出的那个搞空气动力的克劳斯·纳里奇,同一个人。他手里攥着一只没拔毛的死火鸡的脖子。当他们挤过斯维内明德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和去年春天打仗留下的断垣残壁时,镇上的人开始从废墟里出来了,零零散散紧跟在冯·高尔靠近陆地的那一侧,眼睛都看着那只鸡。老马先生把手伸入白西装的上衣里,掏出一支美式军用.45式手枪,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检查了一下。跟着他的人立刻减少了一半。
“他们今天更饿了。”纳里奇说。
“是啊,”老马先生回答,“不过今天人更少了。”
“天哪,”斯洛索普突然明白了,“这可真够残酷的了。”
老马先生耸了耸肩:“你可以同情他们。不过可别对他们抱有什么幻想。鄙视我,歌颂他们吧,不过记住,我们是相互定义的。选民和弃民,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穿过光明和黑暗的宇宙结构。我是少数几个能完全理解它的人之一。所以,年轻人,好好想一想你要站在哪一边。他们永远在阴影里受苦,而这边却总是——”
艳阳高照(狐步舞)
——黑市里永远艳阳高照,
金子和银子让它闪耀!
从珊瑚海到蓝色波罗的海,
钱是主发条,
有了它什么都转得好——
每个绝妙的袒胸露背里,
都有个价码在闪耀——
管她是绿是红,就算妈妈是婊子,
那也是上帝的伟大号召……
啊,黑市里,黑市里永远艳阳高照,
因为金子和银子让它闪耀!
纳里奇和奥托也加进去成了三部和声,斯维内明德饥饿而无所事事的人们在一边看着,像耐心的家畜一样脸色苍白。他们的身体却是空空荡荡的,像铁丝拧的衣服架子,撑着战前的西装和外套。衣服太旧、穿得太久了,满是污垢,脏得发亮。
他们离开散步小径,在街角停了一下,一队俄国步兵和骑兵正好开过。“天哪,他们真是源源不断,”奥托说了一句,“马戏团在哪儿?”
“海岸那边,孩子。”纳里奇说。
“海岸那边有什么?”斯洛索普问。
“小心,”纳里奇提醒,“他是个间谍。”
“别叫我‘孩子’。”奥托凶狠地大叫。
“间谍个屁。”斯洛索普说。
“他没事,”老马先生在他们肩膀上都拍了拍,真是个Herr Gemütlich(好好先生),“大家都了解他很久了。他连枪都没带。”他又对斯洛索普说:“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去,去海岸那边。你可能会有兴趣。”斯洛索普可不是傻瓜,他注意到大家脸上这时候都露出一种滑稽的神情,包括那个老马先生。
朝海岸那边走的货车中间有六个合唱团的女孩子,旧外套下穿着羽毛和亮晶晶的小金属片,这样可以节省箱子的空间;一个小乐队全体都在睡觉,醉得有深有浅;还有好多好多箱伏特加和一群用来演出的黑猩猩。奥托的海盗妈妈把其中一只猩猩逼到了驾驶舱里。他们互相攻击,女人百般辱骂,猩猩则不时伸出手去,想用软软的香蕉皮扇她。正患溃疡的剧团经理G.M.B.哈夫腾试图提醒奥托,但他一贯找错人表错情。“那就是沃尔夫冈!他会杀了她的!”沃尔夫冈是他的头牌猩猩,表现有点不稳定,模仿希特勒演得不错,不过很快就会走神。
“嗯,”奥托含糊其辞地说,“他得小心我妈。”
进了她菱形的船舱口就更清楚这个老太婆有多厉害了:她半坐半躺着,唱着轻快的小曲儿,笑得甜甜的,大嘴冲着那个沃尔夫冈咧得牙齿毕现,正在那儿莺声燕语:“Deine Mutter(你妈妈)……”
“我说,她是不是以前从没见过那些畜生,是吧?”斯洛索普把脸转向奥托,一脸——就叫“温柔杀手”吧——的神情,把年轻人吓了一跳。
“Ach(啊呀),她可是不得了。她天生就知道——一丝不差地知道怎么去损人。甭管是动物,还是蔬菜——我有一次甚至看见她在损一块石头。”
“啊,那么——”
“是真的!真的。去年,在丹麦那边的海岸。是一块巨大的霏细岩残骸,她批评它,”说着差点大笑起来,那种沉闷的、我们都会躲开的笑,“批评它的晶体结构,批了二十分钟。难以置信。”
歌舞团的女孩子们撬开了一箱伏特加。哈夫腾挠着头顶只生长在记忆中的头发,冲过去对她们大嚷大叫。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没精打采地走过跳板,在装卸货物。晴朗的天空下,黑猩猩在船桅和天线上荡来荡去,海鸥从他们头顶滑翔而过,盯着他们看。起风了,很快港口到处都会溅起白浪花。每个孩子都扛着一捆或一包或大或小、形状和颜色各异的什么东西。老马先生站在一边,夹鼻眼镜架在玛瑙色眼睛前面,在一本绿色摩洛哥羔羊皮封面的本子上核对他的存货清单,蒜汁蜗牛,十二打……三箱干邑白兰地……网球,两打……胜利牌留声机一台……电影胶片,《走运的皮埃尔胡作非为》,三卷……双筒望远镜,六十支……手表……等等等等,给每个孩子打个勾。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装到甲板下了,猩猩们睡着了,乐师们醒过来了,女孩子们围着哈夫腾,骂他,拧他的脸蛋。奥托沿着甲板边上一路走过去,孩子们把绳子抛过来,他就拉上来。最后一条绳子已经抛出,绳端的眼孔在半空中划过,形成了一条泪滴状的长景,里面是被掏空的斯维内明德。这时格纳布太太脚底下感觉到船已经离开陆地了,便开始故伎重演,在船尾差点把一只猩猩弄丢了,还把哈夫腾的半打美人弄得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一片迷人的大腿、屁股和乳房纵横交错。
船沿着斯维内河漏斗状渐宽的水道向海里开,而交叉水流则使劲地把它往回拉。防波堤内,船吐着白沫穿过春天在水下炸出的裂口——小心了,格纳布太太面不改色,把船舵打得满满的,径直向萨丝尼茨渡船冲去,渡船呼地转身,刚好避开。渡船的乘客从栏杆那边踉跄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则咯咯大笑。“求您了,妈,”傻奥托在驾驶舱的窗户上哀声求告。听了儿子的话,这个好女人震天吼起一首血淋淋的
海上船歌
我是波罗的海航道的海盗女王,没人敢对我造次放狂——
胆敢造次的都成了尸骸和头骨,静静地躺在大海汪洋。
小鱼们就像送信的使者,在他们眼眶里游进游出地唱:
“你们别招惹高丽·格纳布,她专干刀上舔血的行当!”
我敢和战舰对着干,我敢毁掉单桅帆船,
有一次狠狠扑下去,把一百条小命送到了阴间,
我见到过鬼船的船长,每次路过他都会大声呼喊:
“哦,快躲开高丽·格纳布,她专门在刀上把血来舔!”
唱声刚落,她抓住船舵开始加速。他们发现船正上蹿下跳朝一条已经半沉的货船冲去:货船黑色的铁凹面上溅着点点红丹,一根生了锈的铆钉和坑坑洼洼的金属板直逼过来,赫然就在眼前——这女人显然是神经错乱了。斯洛索普闭上眼睛,紧紧抓住一个合唱团的女孩子。驾驶舱里传来一声大叫,小船向左猛打,险些撞到,可能蹭掉了几块油漆。奥托正在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如何一命呜呼,这一来整个人向船侧踉踉跄跄地跌过去。“这就是她的幽默感。”他一边跌,一边点评。斯洛索普伸出手抓住他的毛衣,女孩则抓住了斯洛索普的礼服尾巴。
“她可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奥托过了一会儿喘息方定,“你都看到了。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可怜的孩子。”女孩笑了。
“是啊。”奥托说。
斯洛索普总是很高兴看到年轻人在一起,于是便离开他们,去船尾找冯·高尔和纳里奇。格纳布太太调转航向,船便朝西北颠簸而行。不久他们就穿过白浪滚滚、咸味十足的波罗的海,朝海岸驶去。
“哎呀,我们这是去哪儿呢,伙计们?”斯洛索普心情愉快,想知道要去哪儿。
纳里奇瞪着眼睛。“那是优思顿小岛。”冯·高尔轻声解释,“它一边临波罗的海。还临两条河,斯维内河,还有佩纳河。我们刚刚是在斯维内河上。我们在斯维内明德。斯维内明德的意思就是‘斯维内河的河口’。”
“明白了,明白了。”
“我们在朝优思顿岛附近开,到佩纳河的河口。”
“我想想看,那就应该叫……等等……佩纳明德,对吧?”
“对极了。”
“那——”停顿了一下,“哦。哦,是那个佩纳明德。”
原来纳里奇曾经在那儿工作过。想到俄国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他可能有点儿不高兴。
“我看上了一个液氧工厂。”老马先生也懂点儿行,“我本来想搞个连锁的——我们还在想办法弄沃尔肯罗德的那个厂子,在那个旧戈林研究所。”
“北豪森下面有不少液氧发生器。”斯洛索普想帮上忙。
“谢谢。俄国人也知道,你不难想起来的。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不是特别不对劲,我也会以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想找什么。朝东的道路没日没夜挤满了俄国卡车,装满了东西,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不过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就是拆下来打包带回家。”
“天哪,”斯洛索普这时候聪明了一下,“你觉得他们找到了黑色装置吗,啊,冯·高尔先生?”
“啊,真可爱。”老马先生乐呵呵的。
“他是战略情报局的人,”纳里奇咕哝,“跟你讲,我们应该把他揩掉。”
“黑色装置现在值一万英镑,先付一半。你有兴趣吗?”
“没有。不过我在北豪森确实听说你已经弄到了。”
“错了。”
“葛哈特——”
“他没事儿,克劳斯。”说话的表情斯洛索普以前见过,汽车推销员示意同伙“这人是个大傻瓜,列奥纳多,别吓他了,好吗?”时的那种表情,“我们故意在斯德丁设了个套。想看看齐切林上校会是什么反应。”
“妈的,又是他?他肯定会作出反应,肯定的。”
“嗯——,我们今天去佩纳明德就是要弄清楚这件事。”
“哦,天。”斯洛索普接着讲述了波茨坦的争论,还有盖丽认为齐切林实在是不关心火箭的硬件,他更关心的是想方设法对付那个恩赞上校。那两个生意精,就是有兴趣也会不露声色。
谈话开始漫无边际,就像斯洛索普的母亲南琳一样。每到下午她就喜欢慢悠悠、不着边际地絮叨那些有名有姓的故事——海伦·特伦特、斯特拉·达拉斯、“幕后妻子”玛丽·诺布尔……
“齐切林是个很复杂的人。就好像是……他把恩赞看作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他自己身体里某种东西的黑人版。这个东西他需要……消灭。”
纳里奇:你认为可能会有什么……什么政治原因吗?
冯·高尔(摇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劳斯。自从中亚发生的事——
纳里奇:你是说——
冯·高尔:是啊……吉尔吉斯之光。你知道,很可笑——他可从来都不想被认为是帝国主义者——
纳里奇:他们都不想。不过那个女孩……
冯·高尔:小盖丽·特里平。她认为自己是个女巫。
纳里奇:可是你真的认为她想把这个——她的这个计划进行到底,去找齐切林?
冯·高尔:我觉得……是他们……想……
纳里奇:可是葛哈特,她爱上他了——
冯·高尔:他还没跟她约会呢,是不?
纳里奇:你不会是在说——
“嗨,”斯洛索普结结巴巴,“你们这些家伙在说啥呢,到底?”
“多疑症,”老马先生没好气地迸出一句,语带责备——人们正玩得起劲时被打断就是这种口气,“你不会懂的。”
“哦,对不起,我得去吐了。”这是被礼仪学校淘汰的学生的经典反应,我们机智的泰荣先生就属于他们一类。在干燥的陆地上算是挺高级的,不过在这儿可不是,在波罗的海上不晕船是不可能的。黑猩猩们挤在油布下面吐。斯洛索普加入栏杆旁边苦不堪言的乐师和女演员们的行列。他们无微不至地教导他,例如不要迎着风吐,控制好时间,船朝大海摇的时候再吐之类的——因为格纳布太太带着马布思医生经常看到的那种冰冷的微笑,意思是希望没人在她的船上吐,特别是天这么好的时候。现在可以听见她在驾驶舱里狂吼她的海上船歌。“呕——”斯洛索普跑到边上去。
夏日雾蒙蒙的天空下,他们绝望的航程就这样沿优思顿的海岸一路热热闹闹过去了。岸上,绿色的丘陵起伏而上,形成两级柔和的阶梯:上面是一排小山,长满松树和橡树。小小的度假小镇上有白色的海滩、荒凉的码头,与船身成直角,像风湿病人一样缓缓后退着。不时可以看见一些船只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里,好像是军用船只,可能是俄国人的鱼雷快艇。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太太”号的航程。太阳进去又出来,甲板上每个人的影子周围都是一片灿黄。晚一点的某个时候,所有的影子都投向东北偏东方向,跟测试火箭从佩纳明德发射到海里的常规方位一致。精确地说,这个时间是“火箭午时”,这个时间一年中一直在变化……当时火箭的声音一定充满了整个天空,对于虔诚的人们来说和这个声音相当的只有中午时分的警报,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很相信那种警报的……硬得像石头,震得人肠子都在抖……
还没看到这个地方,你就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即使你有气无力地趴在船舷上,脸颊靠着闻起来像焦油的护舷,眼泪汪汪,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即使罗索科夫斯基和白俄军队春天里把它弄得那么寸草不生、焦土一片。它是一张脸。在地图上,它是面朝西南的一具头骨或一张腐蚀的脸:一个小小的沼泽湖是眼窝,鼻腔和口腔从佩纳河的入口切进来,正好在发电站下面……绘图方式有点像威尔海姆·布希卡通画里的脸,一个老傻瓜受到调皮的男孩捉弄:凿开他的酒桶放酒精,在他刚做好的水泥地上大大地写上淘气话,甚至偷偷地溜进去在午夜发射一枚火箭……
现在看到的是一些低矮的、已经烧毁的建筑,伪装网燃成了灰,形状烧进混凝土里面了(它们只烧了一分钟,很像城里人的真丝斗篷——火光照亮了这座海滨小屋,这间满是笨重家具和色调不明的工程师聚会厅……它不就是发了一阵光吗?没有必要修正,没有什么训诫,也不需要达到什么新水平……可是那个在模型顶部那么斯文、那么柔和地观看的人是谁?他的脸完全笼罩在彩色石印般的日落色彩中,眼睛藏在黑边眼镜里,眼镜此时像正在燃烧的网,可以给空中自行车骑手做伪装——那黑色的、危险的、爱德华七世般的身影印在今天“火箭午时”的天空明亮的胸膛上,在交通高峰期里发生了两次环状爆炸,在朗朗白日里制造出了死亡的一幕。骑手在那边儿迅速转身,最后的转身,十分平静。在塔罗牌里,他被称为“傻瓜”,而在这儿的占领区里,他们叫他“滑头”。现在是1945年。还早,还算清白。部分清白)。
支承桁架都已经无可奈何地烧焦了:昔日的木制物现在都无力地趴下了。绿色的人形在废墟中一闪而过。这里的规模很让人迷糊。驻军似乎比正常的多。是动物园?还是射击场?呵,都有一点。格纳布太太向陆地靠近了一些,沿沼泽般的海岸线半速向前扑腾。开始看到更多的人迹了:卡车停车场,帐篷,畜栏里挤满了杂色的马匹,栗色的、雪白的,还有红得像血的。夏天的野鸭水淋淋地从绿色的芦苇丛中蹦出来,阵雨一般。它们摇摆着掠过船尾,落在尾波里,嘎嘎叫着,两只脚上下划动,在进行徒步远足。阳光下,一只白尾鹰在高处翱翔。炸弹和弹壳留下的弹坑已被磨得十分光滑,盛着碧蓝的海水。兵营的屋顶都被炸飞了:剩下的残骸横七竖八,在太阳下白花花的。这些营房当时肯定是容纳了沦陷中一半不幸的欧洲人。不过,有些地方已经在清理、平整,准备盖房子或办公楼了,而那里的山毛榉、松树也开始长起来了——1945年绿色的夏天从路面的裂缝里、从任何生命可以落脚的地方冲上来,而高地上的森林依然郁郁葱葱。
现在经过的是研发车间巨大、黑暗的废墟,大部分都散落到地面上了。依次下去,有的裂开了,破破烂烂,有的大部分被沙丘淹没了,纳里奇虔诚地给他们一一介绍,现在看到的一大块一大块混凝土是试验台,耶稣受难处,第六、第五、第三、第四、第二、第九、第八、第一,最后是火箭本身,火箭最终就是竖立在这里发射的,第七和第十。以前遮蔽这些建筑,将其与大海隔开的树木现在只剩一截截的木炭了。
沿着半岛北边的弧线行进,试验台的围墙和土方工程渐渐远去了——现在经过的是西佩纳明德,纳粹空军的老地盘。右舷远处,格赖夫斯瓦尔德岛的悬崖透过蓝色的雾霭闪着柔柔的光。用来试验V—1或喷射推进式炸弹的混凝土倾斜发射装置指向海里。跑道上布满麻麻点点的弹坑、一堆一堆的碎石头,还有梅塞施米特战斗机的残骸。跑道沿着半岛一直绕过去:越过头骨的拱顶,再向南朝佩纳河方向去了。那儿,起伏的波状丘陵上面,离船首左舷数英里处,沃尔加斯特教堂的红砖尖塔,还有更近处矗立在佩纳明德上空的发电站六个没有冒烟的烟囱,都幸免于三月份毁灭性的压缩荷载……白色的天鹅在芦苇丛中徜徉,野鸡飞过陆地上高高的松树。不知什么地方一辆卡车引擎咆哮着发动起来。
格纳布太太把船一个急转弯掉回头来,穿过入口水湾到了码头。夏日的宁静笼罩着一切:全部车辆都一动不动,一个士兵靠着一只橘红顶子的油筒,想拉手风琴。可能只是百无聊赖。奥托把合唱团女孩的手放下了。他母亲熄灭引擎,他则大步踏上码头,稳稳上前拴紧小船。接着便是一阵短暂的休止:柴油机在冒烟,沼泽地里有鸟儿,安静,慵懒……
不知是谁的指挥车从货棚的拐角处很响地转出来,慢慢停了下来。从后门弹出了一位比杜安·马维还要胖的少校,不过脸上要和善些,有点像东方人,灰白的头发羊毛般从头上一路卷下来。“啊!冯·高尔!”伸出胳膊,满是皱纹的眼睛闪着——真的是泪花吗?“冯·高尔,我亲爱的朋友!”
“扎达耶夫少校。”老马先生点点头,缓步走过跳板。少校身后一卡车穿杂役服的士兵好像也朝这儿开过来了。奇怪,他们只是来卸点儿货,怎么会扛着冲锋枪和卡宾枪呢……
没错。大家还没来得及动,他们已经跳出来,围住扎达耶夫和老马先生,枪栓都拉开了。“别害怕,”扎达耶夫挥了挥手,笑容可掬,胳膊搭在老马先生肩上,从容地走回车里,“我们把你的朋友留一会儿。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然后离开。我们会保证他安全回到斯维内明德。”
“见他妈的鬼。”格纳布太太咆哮着从驾驶舱里出来。哈夫腾出现了,不停地抽搐,两只手往每个口袋里插,然后又掏出来:“他们在逮谁?我的合同怎么样?我们会出什么事吗?”指挥车开走了。当兵的开始列队上船。
“妈的。”纳里奇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是逮捕吗?”
“我想这是齐切林干的,他兴致很高啊。就像你说的。”
“哦,那么——”
“不,不,”纳里奇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没错。你没有恶意。”
“谢谢。”
“我警告过他,可是他只是笑笑。‘再飞一步,纳里奇。我得不断飞跃,是不是?’”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放手随他去?”
船中部有一些骚动。俄国人把一块油布掀开,结果露出下面一堆黑猩猩,吐得满身都是,而且都喝了过量的伏特加。哈夫腾不停地眨巴眼睛,打着哆嗦。沃尔夫冈仰面朝天,用爪子抓住一个酒瓶子,正在咕嘟咕嘟地畅饮。一些黑猩猩比较温顺,另一些则在找架打。
“不知怎么的……”斯洛索普特别希望此人别用这种方式说话,“我欠他的情——欠了有那么多。”
“哦,我可不欠他的,”斯洛索普躲过黑猩猩突然喷过来的一缕黄色呕吐物,“他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他是挺能说大话的。不过他心里也不知道害怕——干这一行的,这样可不行。”
一只黑猩猩在一个苏联下士的腿上咬了一口。下士大叫起来,取下托卡莱,放在屁股上就开火了。这时黑猩猩已经跃到帆的升降索上了。剩下的十几只畜生,很多都拎着伏特加瓶子,一起朝跳板走去。“别让他们跑了。”哈夫腾大吼一声。长号手睡眼惺忪地把脑袋从舱口探出来,问出了什么事,结果脸上被三双粉红脚掌踩过,才弄清楚怎么回事。女孩子们身上亮晶晶的小金属片在下午的阳光下像着了火似的,羽毛也都颤巍巍的,被垂涎欲滴的红军战士追来追去。格纳布太太拉响了汽笛,把余下的黑猩猩也都惊起来了,与其他猩猩一齐往岸上逃窜。“逮住他们,”哈夫腾哀求着,“帮帮忙吧。”斯洛索普被夹在奥托和纳里奇中间,被追黑猩猩、追女孩子或想把货物弄上岸的士兵们推过跳板上了岸。水花飞溅,骂声四起,从船的另一边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合唱团的姑娘们和乐师们不停地跑来跑去。很难弄明白这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听着。”格纳布太太侧过来,弯下身子。
斯洛索普注意到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你有主意了。”
“你想来个声东击西、混水摸鱼。”
“什么?什么?”
“黑猩猩、乐师、跳舞的女孩子。到处都是烟雾弹。现在你们三个偷偷溜进去把老马先生抢出来。”
“我们可以藏起来,”纳里奇像土匪一样四处张望,“没人会注意的。真的,真的!船可以开走,好像我们在船上一样!”
“我不干。”斯洛索普说。
“哈!哈!”格纳布太太说。
“哈!哈!”纳里奇说。
“我会在东北角停住,”这位疯母亲继续说,“在小岛和前滩上那个三角形建筑之间的通道上停住。”
“十号试验台。”
“名字挺靓啊。我看到时候潮水会上来的。点一堆火。奥托!把缆绳给我解开。”
“Zu Befehl,Mutti!(遵命,妈妈!)”
斯洛索普和纳里奇猛冲到货棚后面,找了个闷罐车藏进去。没人注意。黑猩猩还在四散奔逃。看样子,追它们的士兵这时候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一个单簧管手在什么地方练习音阶。船的引擎噼噼啪啪渐渐咆哮起来,螺旋桨搅动着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奥托和他的女孩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进闷罐车里。
“嗨,纳里奇,”斯洛索普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嗯?”
“依我看,四号楼和整个南边的建筑都很荒凉。我猜是七号试验台附近的装配楼。那个大椭圆下面。有地下通道,还有房间——做指挥部很理想。看样子情况还不错,大部分房子都幸存下来了,尽管罗索科夫斯基命令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
“你有手枪吗?”只见纳里奇摇摇头。“我也没有。你到底搞的是什么黑市买卖?连枪都没有。”
“我以前是搞惯性制导的。你指望我重操旧业?”
“呃——,那我们应该用什么?我们的智慧?”
闷罐车的板条外面,天渐渐黑下来,云彩变成橙色、橘红色,热带一般。奥托和他的女孩子在角落里咕咕哝哝。“别指望他了,”纳里奇酸溜溜的,“离开他母亲五分钟,就变成卡萨诺瓦了。”
奥托在认真讲解自己对“母亲计划”的看法。能有个富于同情心的女孩子附耳倾听,这种机会可是不多。母亲们每年来这些大型会议秘密聚一次,交换信息。食谱、游戏、关于孩子的关键词。“你妈妈想让你内疚的时候常对你说什么?”
“‘我的骨头都累酥了!’”女孩说。
“没错!她以前还经常煮那种可怕的大杂烩,有——土豆,还有洋葱——”
“还有火腿!一小块一小块的火腿——”
“你看,你看,这不可能是巧合!她们有一场比赛,选年度母亲,喂奶、换尿布,要记时,大杂烩比赛,没错——然后,到最后,她们就开始利用孩子了。联邦检察官出现在台上。‘阿尔布雷希特,过一会儿,我们就把你妈妈带上来。这是一把鲁格尔枪,上满了子弹。国家保证你绝对不会被起诉。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你想干的话。祝你好运,我的孩子。’当然了,手枪里面装的都是空弹,不过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只有被打中的母亲才能参加决赛。他们把精神病医生带上来,裁判们坐在那儿掐着秒表看孩子们射得有多快。‘奥尔加,妈妈把你和那个长头发诗人的事给断了,是不是很好啊?’‘赫尔曼,我们知道你母亲和你是,呃,挺亲的。还记得那次她逮着你在用她的手套吗?啊?’医院来的服务人员站在一边把孩子们拉开,孩子们一个个口水流得老长,大声尖叫,一阵阵地痉挛。最后台上只剩下一位母亲了。他们把传统的鲜花帽戴到她头上,又递给她权球和权杖,其实就是一个镀金的罐子焖出的牛肉和一条鞭子。然后乐队开始演奏《特里斯坦和伊索尔特》。”
他们出来时,黄昏只留下最后一抹微光。佩纳明德一个昏昏欲睡的夏夜而已。一群鸭子从头顶飞过,向西去了。周围没有俄国人。货棚入口处只有一盏灯泡亮着。奥托和他的女孩手拉着手沿码头徜徉。一只猩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抓住奥托空着的那只手。波罗的海不停地向南向北铺开矮矮的白色浪花。“出了什么事?”单簧管手问道。“吃根香蕉吧。”大号手嘴里满满的,往单簧管的喇叭口塞了一大串。
动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他们沿着铁轨朝陆上走去,这帮老马先生的不速之客。煤渣围堤的两边,松树高高地耸立着。前面,肥嘟嘟的花兔子一蹿而过,不过只能看到它们身上有白色斑点,没有理由肯定它们就是兔子。奥托的朋友希尔德优雅地拿着奥托的帽子从林子里出来,帽子里面堆满了圆圆的浆果,灰蓬蓬的蓝,很甜。乐师们每个可以用的口袋里都塞满了伏特加酒瓶子。这就是今晚的晚饭,独自一人跪在浆果丛里的希尔德已经为他们所有的人轻声做了祷告。这时候你可以听到沼泽地里第一批雨蛙开始叫起来了,外出觅食的蝙蝠也频频发出长声尖叫,树梢的风飒飒吹过,远处还传来一两声枪响。
“他们在打我的猩猩吗?”哈夫腾气急败坏,“那可是两千马克一只呀。我怎么才能赚回来啊?”
一家老鼠急匆匆冲过铁轨,刚好从斯洛索普脚上过去。“我还以为这儿就是个大坟场呢。看来不是。”
“我们来的时候,只清出了我们需要的地方,”纳里奇在回忆,“大部分都留下了——森林、动物……那上边有的地方可能还有鹿呢。大家伙,鹿角是黑的。还有那些鸟——鹬、水鸭、大雁——试验的噪音把它们都逼到海里去了,不过恢复安静的时候它们总又会回来。”
还没有到达飞机场,他们就不得不两次散到林子里面去。第一次是因为安全巡逻,然后是因为一架蒸汽机车从东佩纳明德突突喷着汽开过来,前灯穿透了薄薄的夜雾,一些带着自动武器的士兵攀在台阶或梯子上。钢铁在暗夜里辗过,那些人经过时对着风里开了几枪,声音里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不管怎么样,他们可能是冲我们来的,”纳里奇小声说,“抓紧。”
穿过一片树林,他们小心地来到了开阔的机场。一弯尖尖的镰刀月已经升起来了。猩猩们在白骨一样清冷的月光里仓皇跑过,胳膊吊着晃来晃去。这段路很紧张。每个人都绝对是靶子,除了在原地就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飞机,没有任何掩护。那些飞机已是一具具残骸,纵向加强索生了锈,漆烧掉了,鸥形翼耷拉到地上。南边从老德国空军楼透出的灯火熠熠闪亮。不时有卡车突突地沿着机场远端的公路开过。军营里传来歌声,什么地方还有一架收音机在响。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晚间新闻,太远了,听不到字,甚至是什么语都不知道,只听到一个声调在认真地说:没有你,斯洛索普,新闻一样在继续……
他们穿过停机坪到了路上,蜷缩在一道排水沟里,听着车开过的声音。突然,他们左边的黄色跑道亮起了灯光,两排灯光一直连到海里,上上下下跳了两三下才真的亮起来。“有人要来了。”斯洛索普猜道。
“更有可能是要走,”纳里奇急忙说道,“我们得赶紧。”
他们现在又回到了松林里,沿着一条压实了的土路朝七号试验台进发。一路上,他们开始捡回走丢的女孩子和黑猩猩。路边铺着落下的松针,松树的气味包围着他们。下山的路上,树渐渐稀疏,灯光出现了,接着,试验台出现在眼前。装配楼大概有一百英尺高,把星星都遮住了。有一条很高的光亮带,滑动门开着,灯光洒了出来。纳里奇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好像是少校的车。引擎在发动。”围墙上端是带刺的铁丝网,上面还装了不少探照灯——还有几个人,看上去是保安小分队,在四处晃悠。
“大概就是这儿了。”斯洛索普有点儿紧张。
“嘘。”飞机的声音,一架单引擎战斗机在松林上空盘旋着准备下降。“没多少时间了。”纳里奇把其他人召集过来,发布命令。女孩子们从前面进去,唱歌、跳舞、勾引那些对女人如饥似渴的野蛮家伙。奥托试着把车弄坏,哈夫腾负责把大家招拢来,准备上船集合。
“奶子屁股,”女孩子们嘀咕,“奶子屁股。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啊,闭嘴!”G.M.B.哈夫腾吼了一句,对下人他通常都是这个德行。
“同时,”纳里奇继续说,“斯洛索普和我进去找老马先生。我们得手以后会想法子让他们开枪。你们听到枪声就拼命跑。”
“哦,肯定会开枪的,”斯洛索普说,“呃——这么办怎么样?”他刚刚有了一条妙计:假莫洛托夫鸡尾酒,酸爷·巴摩的老办法。他举起伏特加酒瓶,指着瓶子乐。
“可是那东西点都点不着。”
“可是他们会以为那是汽油。”他开始从最近的一个女孩子衣服上拔鸵鸟毛,“你想想,这样我们就感觉安全多了。”
“费利克斯,”单簧管手问大号手,“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费利克斯正吃着一根香蕉,这会儿还活着。他马上和乐队其他人一起到林子里闲逛去了。可以听到他们围成圈子在叽里呱啦地胡说八道。希尔德和斯洛索普在做假炸弹,其他女孩子已经奶子翘翘、屁股颠颠地下山去了。
“我们可能还挺有威胁的咧。”纳里奇小声说,“我们需要火柴,谁有火柴?”
“我没有。”
“我也没有。”
“哎呀,我的打火机没有电石了。”
“Kot(妈的),”纳里奇两手一摊,“妈的,”他走进林子,碰上了拿着大号的费利克斯:“你也没有火柴?”
“我有一只打火机,”费利克斯回答,“还有两支正宗花冠牌雪茄,从美国军官俱乐部弄到的,在——”
一分钟之后,纳里奇和斯洛索普两个人各自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哈瓦那最好的雪茄烟头,像卡通片里的两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朝七号试验台进发。伏特加酒瓶塞在腰带里,鸵鸟毛做的导火线拖在后面,在微微的海风里摇曳。此刻的计划是爬上试验台周围用沙子、长在沙子中的松树和灌木做成的围堤,从后面进入装配楼。
现在纳里奇是制导人员。他是搞制导的。每天的火箭午时都有死亡,有狂欢……不过,纳里奇当时几乎都躲过了。
实际上,自从齐切林和扎其普·特里兰撅着屁股穿过西伯利亚大草原进入北方去寻找吉尔吉斯之光,这中间隔了有十年了。没有哪两个人会像他们俩这样装备如此简陋地去靠近神圣的中心。他们使这种娱乐活动变得像棒球纪录一样没有价值,成了用居心不良者的善言织造出来的一项活动。去圣地很快就会成为占领区的头号娱乐活动。温暖醉人的黄金时代就要来到了。很快,更多的各路冠军、内行、魔术师都会云集于此,使这个活动显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盛况空前。如果太阳诚实而公正,它就能君临天下。高斯曲线会朝外鼓出,趋向完美。纳里奇和斯洛索普之流的笨蛋就会被清除出去。
正如文中所述,至少早在“阿努比斯”号的时候,斯洛索普就已经开始消瘦,开始分解。“人的密度,”库尔特·蒙道根在离这儿没几步的佩纳明德办公室里宣布将以他命名的定律,“与时间带宽完全成正比。”
“时间带宽”就是你的现世,你现在的宽度。就是那个大家熟悉的被认为是因变量的“Δt”。你越沉迷于过去和未来,你的带宽就越厚,你的人格就越结实。你对现在的感觉越狭隘,你就越单薄。你现在很难记得起五分钟前在做的事,甚至像斯洛索普现在的情况,连在这儿,在这个巨大的弧形围堤上干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个定律可能真的适用……
“呃,”他表情呆滞地转向纳里奇,“我们在……”
“我们在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我们在……’,然后就打住了。”
“哦,有意思,真有意思。”
至于纳里奇,他干活太专注了。除了应该采取的态度,他从未用过其他方式来看待这个巨大的椭圆体。相反,格丽塔·埃德曼却看到这些生锈的圆形突起物在鞠躬,像以前那样,蒙着脸满怀期待地鞠躬——这些光滑的整流罩,下面其实空无一物……每次坦纳茨把鞭子抽到她皮肤的时候,她都被带着向中心又刺进一步:每一鞭,就深入一点……直到有一天,她知道自己要看它第一眼了,而此后它将成为自己的绝对需要,一个支配一切的目标……啪——骨黑色的水塔支架高高地耸立在上面,俯向地平线,黯淡、瘀紫的光线在树梢上隐约可见,就像发射火箭的那些寒冷、迟钝的日子里佩纳明德的落日一样……从低地国家某个有名的大坝向远处望去,天空流动得那么平稳,将一块棕色染黄了,太阳可能就在后面某个地方,风车旋转着,十字叶片可能就是可怕的骑手本身的轮辐,斯洛索普的骑手,他那儿的两次爆炸,他的天国自行车骑手——
不,不过即使这个想法也只是在斯洛索普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溶进了表面,消失了。于是这回他又有了一次疏忽……因此,他成为弃民的必然性又增加了……没有充分的理由希望时来运转,获得“我明白了”的顿悟和惊喜。不会的,斯洛索普不可能的。现在他来到这儿,真真实实地爬到了这些装饰性建筑的墙上,清楚地看到了没有阴影的中午和有阴影的中午。可是,哦,孵出火箭的蛋啊,五十米高的无线电空间的肚脐啊,所有在位的英灵啊——原谅他的麻木吧,原谅他的阳奉阴违吧。原谅他胸脯上没有握紧的拳头,原谅他任何问候都无法使之变硬的心肠……就像你们在吉尔吉斯之光原谅齐切林一样原谅他吧……他就要时来运转了。
斯洛索普听着大号和单簧管在远处边走边吹,这会儿长号和次中音萨克斯管又加入了,在努力吹准音调……士兵和女孩子们爆发出阵阵大笑……听起来像是个聚会……可能还有些专搞同性聚会的……“嗨,我们干吗不,呃……你是——”纳里奇这个绣花枕头,竟不理会斯洛索普的行为,决定把自己的燃烧弹拆掉:他拔掉伏特加的塞子,在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他冲着斯洛索普嘻嘻一笑,既是挖苦,又算推介。“瞧好。”白墙下一片寂静。
“哦,是啊我以为那是汽油,看来是假的,真的是伏特加,对吧?”
刚才在围堤那边的场子里面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呢?在这破碎的月光里等待,伪装漆从安定翼到尖头上裂得犬牙交错?……难道它真的打算永远也不见你了?甚至在你晚上最难过的时候,用铅笔在纸上画着公式,离它们代表的东西只有Δt那么远?你心里的那个受害者在抽搐,用指头抚摸着珠子、抚摸着木头祈祷,避免说任何跟火箭操作有关的话。它是不是真的永远都不会来接你了?
他们已经到了水塔附近,开始向上面的边缘爬。沙子渗到了鞋里,沿斜坡嘶嘶地滑下去。在顶上,他们回头穿过树丛很快看了一眼亮灯的跑道,战斗机已经降落,周围满是地面人员的影子,在加油、维修、掉头。灯光照在半岛上,或一片一片,或呈弧形,或呈走之形,可这边从老研发车间往南却是漆黑一片。
他们穿过松枝,又从上面下来,进入了那只“蛋”,里面的德国设备已被洗劫一空,俄国人将这里做军车场已经好长时间了。下来后,隔了一百米宽的吉普车和卡车车群,装配大楼的一角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下面靠右侧是一个三四层的试验架,圆形的顶子,有点儿像匡西特活动房。架子下面是个长长的竖井,形状像个浅浅的V形。纳里奇说:“冷却导管可能就在这下面,我们得从这儿进去。”
他们沿斜坡下了一半,到了泵房,泵房建在土方里,用冷水把发射实验室的巨大热量排走。现在里面空空如也、黑咕隆咚。斯洛索普跨过门槛没两步就踩到一个人。
“对不起。”不过声音可没那么平静。
“哦,没关系,”俄国人口音,“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抵住斯洛索普,让他又退到了外面。哦,是个约八九英尺高、长相很凶的下级军士。
“呃——”这时纳里奇朝他们走过来。
“哦。”纳里奇看见哨兵吓了一跳。“中士,你听到音乐了吗?你干吗不回装配楼,跟你的同志们待在一起?我想那儿有不少小姐在招待他们,”轻轻地搡了搡,“而且穿得很暴露、很迷人哟。”
哨兵回答:“我想那对有些人来说是好得不得了。”
“Kot(妈的)……”无计可施了。
“还有,这儿是禁止入内的,你们两个大笨蛋。”
纳里奇叹了口气,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砸下来,或者说砸上去,咚地砸在哨兵的后脖颈子上,把这人的头盔衬里砸掉了。“真不听话,”俄国人有点儿生气了,弯下身子去拾头盔,“我真该把你们两个都逮起来。”
“少废话了。”斯洛索普咆哮一声,挥舞着点燃的雪茄和“莫洛托夫鸡尾酒”。“老毛子,把枪交给我,不然我把你变成火人!”
“你真卑鄙。”哨兵很不高兴,无比迅速地解下了狄格特亚耶夫——斯洛索普闪在一边,按常规对准他的腹股沟迅速一脚踹过去,踹了个空,不过却把武器踢飞了。纳里奇很细心,立刻飞身上去扑住。“畜生,”俄国人抱怨了一声,“哦,恶心,可恶……”说着跑进夜色中。
“两分钟。”纳里奇已进了泵房。斯洛索普抓住他扔过来的自动武器,跑着跟上,沿一条斜坡走廊加速往前赶。他们的脚在混凝土路面上跑得更快更急,到了一扇金属门前,可以听到老马先生在门后面又唱又说,像个醉鬼。斯洛索普拔掉保险栓,纳里奇冲了进去。一个漂亮的金发助手穿着黑靴子、戴着不锈钢边眼镜,正坐在那儿速记从老马先生嘴里听到的一切,而老马先生则幸福地靠着一根四英尺高的、贯穿整个屋子的冷水管在大放厥词。
“放下铅笔,”斯洛索普命令,“好,扎达耶夫少校在哪儿?”
“他在开会。如果您能留下名字——”
“迷幻药,”纳里奇大叫,“他们给他吃了一种药!葛哈特,葛哈特,跟我说话!”
斯洛索普也看出了症状:“是阿米妥钠。没事儿。我们走吧。”
“我想少校随时都会回来。他们在楼上保安室里抽烟。你有没有号码,他可以找到你?”
斯洛索普已经溜到老马先生的一只胳膊底下,纳里奇架起另一只,这时传来很响的捶门声。
“抽烟?抽什么烟?”
“这边,斯洛索普。”
“哦。”他们匆匆把老马先生从另一扇门架出去,斯洛索普把门闩住,又费力地移了一个很重的文件柜顶住,然后两人一起拽着老马先生上了一截楼梯,来到一条又长又直的走廊,六七个灯泡照着,灯泡之间的空间则很黑。两边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一捆一捆粗粗的测量电缆。
“我们完蛋了。”纳里奇呼哧呼哧直喘。离测量燃料舱有一百五十码远,除了灯泡之间的阴影没有别的掩护。那些鸟人儿只要对着这一片射击区扫射就行了。
“她什么也没打,复合安非他明。”葛哈特·冯·高尔叫着。
“走走看吧,”斯洛索普吓得屁滚尿流,“来啊,伙计,这是我们的劫数!”后面隧道里回荡着什么东西撞碎了的声音。自动武器闷闷地开了一枪。又一枪。突然前面亮起两道微弱的光,扎达耶夫出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身边还有个朋友,四十码开外看见斯洛索普就露出微笑,笑得很灿烂,露出镶的钢牙。斯洛索普放开老马先生,跑到下一个灯光下,预备着开枪。两个俄国人迷惑不解地瞪着他。“齐切林!嗨。”
他们面对面站在各自的灯光里。斯洛索普想起自己是占上风的。他半是抱歉地笑了笑,枪口冲他们点了点,靠近了一些。扎达耶夫和齐切林经过了一场似乎不需要那么长的讨论后决定举起手来。
“火箭人!”
“你好啊。”
“你穿那么件法西斯制服干什么?”
“没错。不过我想我是要加入红军的。”纳里奇丢下老马先生,让他软塌塌地靠着一排光滑的橡胶和银网状的电线,上来帮忙卸了两个俄国人的枪。隧道里面士兵还在忙活,要把那扇门砸下来。
“你们两个家伙要不要在这儿脱衣服啊?顺便问一句,我说齐切林,你觉得那大麻怎么样?”
“呃,”他脱下裤子,“我们刚才在上面budka(岗楼)抽了一些……火箭人,你计时挺准的。扎达耶夫,他是不是个人物呀?”
斯洛索普把小礼服捋掉。“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有没有勃起,伙计。”
“我是认真的。我说的是你的黑色现象。”
“别逗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支配着你。我的黑色现象总是想要我的命。我们应该交换那些东西,而不是制服。”
化装的事弄得有点儿复杂。扎达耶夫装饰着金星流苏肩章的上衣披在老马先生身上,老马先生则在给大家哼库尔特·魏尔集成曲。扎达耶夫穿上老马先生的白套装,然后和齐切林一起被对方捆了,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腰带和领带。“好——我的想法是,”斯洛索普解释说,“你,齐切林,装成我,少校嘛——”这时隧道里的门炸开了,两个身影飞过来,端着恶狠狠的芬兰冲锋枪,弹仓跟那个吉恩·克鲁巴的鼓一样大。斯洛索普站在灯光里,穿着齐切林的制服,紧张地挥舞着手枪,指着两个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军官。“老实点,”他悄悄对齐切林说,“我现在相信你,不过你可得小心点,我能听得懂很多词,我会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切林可以照着做,但也迷糊了:“那么,我现在应该是谁?”
“哦,妈的……听着,告诉他们去检查一下那边的泵房,很紧急。”斯洛索普做着口形和手势,齐切林则说出来。看来效果不错。两个人真的敬了个礼,从他们刚刚炸下来的门回去了。
“那些黑猩猩,”齐切林摇摇头,“那些黑猩猩!你怎么知道这儿的,火箭人?你当然不知道。可是黑色现象知道。真妙啊。他们有两个人在窗子那边看着我呢。我本来在想——哎,你知道:我本来在想你想我会怎么想……”
不过这时候斯洛索普已经走出老远,听不见了。老马先生现在比刚才快一点,能踉跄向前了。他们一直来到燃料测量舱,没碰到任何人。出了一扇防弹玻璃门,影子投在老试验架上,窗户都碎了,伪装像德国表现主义的涟漪,在试验架上流满了灰色和黑色。两个士兵果不其然在泵房那儿到处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们很快在里面消失了。纳里奇打开门。“快。”他们慢慢地挪到外面,进了发射场。
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斜坡,进了林子里。奥托和希尔德出现了。他们已经把扎达耶夫的车和司机从一个转动臂里给骗走了。于是,四个人用力把正在那儿鸟啼莺啭的有效载荷——葛哈特·冯·高尔先生提上这几英尺高的狗屁沙堤,此情此景肯定是这个试验台好久以来见过的设计最次的推进系统。奥托和希尔德拽着老马先生的胳膊向上拉,纳里奇和斯洛索普在屁股后头推。弄到一半,老马先生放了一个大屁,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椭圆形场地里回荡了几分钟:现在,我向你们大家宣告我的肛门对A4的印象……
“嗷,我操。”斯洛索普咆哮起来。
“一匹直立的绿色骏马,由小行星和骨头组成。”老马先生点头作答。
装配楼旁的音乐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祥的平静。终于爬过堤顶,进了林子,老马先生把额头靠在一棵树桩上,天昏地暗地吐起来。
“纳里奇,我们的屁股差点都没了,就为了这么个邋遢鬼?”
纳里奇正忙着帮他的朋友挤胃:“葛哈特,你怎么样?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好得很,”老马先生说不出话来,呕吐的东西沿着下巴往下流,“啊,感觉好极了。”
黑猩猩、乐师、跳舞的女孩子都来了。一行人游荡到了集合地点,越过最后的沙丘,下到十号试验台用煤渣压实铺成的三角形地带,来到海边。乐师们演奏一首进行曲,持续了一会儿。他们走过浅滩,潮水给他们留下了一条无水带。可是哪儿也看不见格纳布太太。哈夫腾手里牵着一只黑猩猩。费利克斯从大号里往外摇口水。一个蜜色头发的合唱团女孩用胳膊抱住斯洛索普:“我害怕。”可是他从来都没搞清过她的名字。
“我也是。”他拥住她。
所有的声音都爆发出来——警报呜呜响,探照灯开始探测上面的林子,卡车马达轰鸣,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营救队离开煤渣,蜷缩在沼泽地的草丛里。
“我们已经弄到了一把自动步枪、两把手枪,”纳里奇悄悄说,“他们会从南面进攻我们。我们有一个人上去截住他们就可以了。”他点点头,开始检查武器。
“你疯了,”斯洛索普声音嘶嘶的,“他们会杀了你的。”七号试验台传来喧哗。那边路上,车前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纳里奇敲敲老马先生的下巴。也不清楚老马先生知不知道他是谁。“Lebe wohl(别了)。”不管怎么样,老马先生……纳里奇把纳甘枪塞在上衣口袋里,自动步枪兜在怀里,猫着腰一路跑过海滩,没有回头。
“船在哪里?”哈夫腾惊恐万状。受惊的鸭子互相嘎嘎叫着。风在草丛中吹过。探照灯照过来,山上的松树树干发出耀眼的光,可怕……波罗的海在众人的背后波涛汹涌。
山上传来枪响。接着一阵自动枪爆响,可能是纳里奇在还击。奥托把他的希尔德搂得紧紧的。“有人会读莫尔斯代码吗?”斯洛索普旁边的女孩子问,“因为那边有一点光,看到了吗?在那个小岛的顶上,有好几分钟了。”是三点,点,点,再三点。一遍又一遍。
“嗯,看到了。”费利克斯在思忖。
“可能不是点,”高音萨克斯手说,“可能是长画。”
“真有意思,”奥托说,“拼出来是‘奥托’。”
“是你的名字。”希尔德说。
“妈!”奥托尖叫起来,跑出来站在水里,朝一闪一闪的光挥手。费利克斯开始把大号吹得隆隆响,声音穿过了水面,乐队其他人也都加进来了。芦苇的影子穿过沙地直戳过来,同时聚光灯也猛扑下来。可以听到船上发动机的轰隆声了。“她来了。”奥托在沼泽地里又蹦又跳。
“嗨,纳里奇,”斯洛索普眯缝着眼,想在暗弱的光里把他找回来,“快点儿。撤了。”没有回答。枪声更密集了。
航行灯灭了,船开过来,速度惊人。格纳布太太是不是决定要一头撞到佩纳明德上?不,现在她又把船全速后转了——轴承吱吱作响,螺旋桨的泡沫像间歇式喷泉一样冒出来。船转了一圈,停住了。
“上船。”她吼了一句。
斯洛索普一直在大声叫纳里奇。格纳布太太把身子都压在了汽笛上。可是没有回答。“妈的,我得去找他——”费利克斯和奥托从后面抓住斯洛索普,任他又踢又骂,把他拽回船里。“他们会杀了他,你们这些混账,让我去——”这儿和七号测试台之间有黑影滚过沙丘,中间有橘色闪过,随后传来步枪声。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奥托把斯洛索普举上船,也随着跌进来。这时候探照灯已经找到而且锁定了他们。枪声更响了——噼噼啪啪落在水里,子弹砰砰敲在船上。
“都到齐了?”这位女士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好,好!”最后一只猩猩伸出手来,哈夫腾抓住了它的手。他们把灯关上,全速向前行驶,猩猩的脚在水里吊了好几码远才终于爬了上来。枪声一直跟到海里,出了射程,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嗨,费利克斯,”高音萨克斯手说,“你觉得斯维内明德有演唱会吗?”
约翰·迪林杰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竟然不可思议地对屏幕上的人产生了几秒钟奇怪的怜悯,那些影像还没怎么从他的眼球里消失——克拉克·盖博顽固不化地走向电椅受刑,死囚区的钢条内传出轻轻的声音“再见了,黑子”……拒绝了他的老友、现任纽约州州长威廉·鲍威尔赐予的缓刑——那个皮包骨头、胆小如鼠、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浑蛋!——盖博只想一死了之:“像活着一样死去——快一点,别拖拖拉拉——”这时候安插在百高福戏院外的叛徒小麦尔文·珀维斯点燃了那根要命的雪茄,品尝着官方嘉奖的滋味,像一根阴茎塞在唇间——联邦调查局的胆小鬼们看到信号,立刻众枪齐发,精确无比地把迪林杰给干掉了……即使这样,这个注定要死的人最终还是发生了性情上的变化——过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脸上真正的肌肉和自己的声音都说明他就是盖博,冷嘲热讽的眉毛,骄傲的蛇脑袋光彩照人——这些想法帮着迪林杰熬过了伏击战,使他死得轻松了一点。
纳里奇在七号测试台的墙下折回,蜷缩在几米破混凝土排水管里面,周围弥漫着以前的暴风雨留下的气味。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暴露行踪——纳里奇自从看过《疲惫的死神》之后再也没去看过电影。太久远了,他已经忘记了结尾,最后一个镜头颇有里尔克哀歌的韵味:疲惫的死神带着两位恋人离开了,两个人手拉着手穿过勿忘我花丛。那些人帮不上忙了。今晚,纳里奇已经战斗到这辈子的最后一支冲锋枪了,还是外国的,已经很烫了……不过也不用担心明天手上起泡了。除了硬邦邦的枪和火辣辣的手指,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怜悯的了——对于一个总是勤勤恳恳、拿多少工资出多少力气的制导员来说,这么走可真够残酷的了……他还有其他选择的……他本可以同布莱克罗德火箭项目研究所一起去东边,或是往西去美国,一天拿六美金——不过葛哈特·冯·高尔许诺会让他名利双收、美女在抱,嘿,干吗不抱两个呢?——等离开单调的佩纳明德之后。所以,又怎么能怪他呢?
没有必要把整个计划都理解了……对任何人而言,这个要求都真的太高了……不对?这个黑色装置战略,他今天晚上为之尽心尽力地卖命,可是老马先生在这桩事里面的全部意图他又知道多少?纳里奇觉得自己的价值要小一些,为了能够帮老马先生活下去,即使再活一天,自己也应该做出牺牲,这是很合情合理的……战时的思想嘛,是啊,是啊……不过即使想变也已经太迟了……
北豪森的黑色装置计划是不是在当时就预示了会有这么多个人、国家、公司、利益团体来寻找它?当然,当时能够被选中参加修改制导的工作,他感觉受宠若惊,尽管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动,几乎不需要特别对待……不过,这仍然是他第一个辉煌的历史时刻——他酸酸地想: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直到碰上了老马先生在招兵买马,那是在六月阴雨绵绵的时候……在布伦瑞克的咖啡馆和教堂墓地的入口开会(灰泥拱门,葡萄藤上的水滴到薄薄的衣领上),没有打伞,可是内心却有了一个明亮的、喇叭形的希望,一个充满了作用力的舞台,可以扩大、充实,可以使他身体健康、精神抖擞……柏林!芝加哥餐馆!“可卡因——还是玩牌?”(一句老电影台词,那个夏天小痞子们都爱说这句话)……大好良机啊!
可是他内心那个光明响亮的东西却把他带到这儿来了:这儿,在管子里头待着,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分钟了……
要点是一直要携带一个固定的量,A。有时候你会用维恩电桥,调到一定的频率At,沉甸甸满载着预兆在电廊里呼啸……而外面,根据这些领域的惯例,随着火箭加速,量B会在某处聚集、建构,一直到指定的燃烧中断速度“V1°”,受到电击后像老鼠一样沿这道非常狭窄的迷宫式净空间飞行——是的,地面传来的无线电信号会进入火箭机体,然后通过条件反射作用——严格地说是通过反射弧上运行的电信号,使控制表面急速抽搐,你刚刚开始偏离,就会把你拉回航线(你又怎能避免在这样的炽热中偶尔心不在焉呢?吹在身上的风如此强烈,又是如此高高在上……脚下还有难以想象的烈火……)。于是,对于这个掌控得十分严密的航线,一切都在最强烈、最痛苦的期待中进行,B一直在增长,像滚滚潮水般渐渐达到高潮,让空气中所有的小生物和抱怨声在挣扎中变得冰冷……你的量A——闪闪发光的常量A,被负载着,就像那些远古时代的骑士怀着寂寥的心情,裹着圣杯在黑夜里穿过遥远的土地……某一天早晨,宽阔的上唇因为每天的增长而成了钢丝绒的灰色,这是可怕的、临终的征兆。于是他把每一天都刮理一光,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天了。同时,通过阴暗的第六感(你觉得像亲眼见到一样可信),你发现在紧靠电流水平线的另一边,很多不同下标的B在切实地向你靠近,也许这次是陀螺仪的选进角Biw,其移动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具有超常的激活能力——它越过金属结构,移向Aiw(他们就是这样为你设定触头的:在精确的角度发生闭合,这一点你可能明白的)。或者是BiL,这又是另一种积分运算,其对象不是陀螺仪的值,而是自然电流本身,从电极即“戴枷的摆体”内的移动线圈里泄出来……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设计组是用俘获、抑制这一类词来思考的……他们对待设备的态度很残暴,像军人一样,大部分工程师可没有机会这样……他们感觉自己颇像不可一世的精英,像德利威林,像施梅尔,光光的额头上夜夜有荧光灯在发亮……他们脑袋里有一幅很老、很老的电光布景——可变的玻璃电容器、煤油的电介质、黄铜板、硬橡胶盖子;蔡斯电流计上面有几千个拧得非常精细的可调节螺丝;西门子的毫安表装在石板面上,终端是用罗马数字标出来的;标准欧姆的锰丝浸在油里,还有加热气体用的旧古尔奇电热棒,输出电压四伏,还有镍和锑、顶上的石棉漏斗、云母管……
那种生活难道不是比当土匪更体面吗?那种友谊更干净……反正没有那么曲里拐弯的……在那儿我们看得到我们必须如何适应……机器本身就决定了这些……那时什么东西都那么清楚,多疑是对敌人才会有,从来不是对自己……
——党卫军呢?
——哦,我想,他们应该是敌人吧……〔大笑。〕
不,克劳斯,别做梦了,求你了,别做梦苏联人会和颜悦色地审问,最后是貂皮床,在伏特加的芬芳里不省人事,你知道这很愚蠢……
B几乎已经到了,B下标N,N代表纳里奇——马上就要烧透最后一层喁喁私语的薄纱,与A相等了——等于他们留给他自己的、用以通过这个时刻的唯一一块残躯,一个无法复原的德国苯乙烯玩偶,没有以前的自己富贵、真实……其数值在这最后的光亮里、在这猎靴的文身图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步枪枪栓已经在上油的栓槽里就位了……
恩赞、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来了,像史密斯、克莱恩、弗伦奇三人一样冲进地下室——全套野外灰装备,报纸做的鞋子,裤脚向上卷起,手上和裸露的前臂上电动机润滑油和齿轮润滑脂在闪亮,提着卡宾枪,全副武装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空壳人”来见他们。太迟了。只剩下沉默的床,还有她的血在撕破的褥套上留下的棕色椭圆。床下角落里还有颗粒状的普蓝斑点……他们的签名,他们的挑战。
“她在哪儿——”克里斯蒂安马上就要发狂了。一句话不对,他就会把看到的第一个“空壳人”杀掉。玛丽亚,他的姐姐,是,以前是,可能是——
“我们还是,呃……”恩赞已经退出门去,“她丈夫在哪儿,你知道……”
“巴维尔。”克里斯蒂安想看他的眼睛,可是恩赞不转头。
巴维尔和玛丽亚想要这个孩子。后来约瑟夫·奥姆宾迪和他的人开始来了。他们从基督教传教士那儿学会了如狼似虎的贪婪。他们有所有育龄妇女的记录。只要有怀孕的都会跟上,瞄准目标,然后猛扑下去。他们会运用威胁、诡辩、身体上的诱惑——技巧琳琅满目。普蓝就是精选的堕胎良药。
“炼油厂。”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建议。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发誓戒了呢。”
“可能现在没有。”女孩的弟弟凶狠地瞪着他。恩赞,老畜生,你真的是事不关己呀……
他们重新跨上摩托,又出发了。干船坞炸得面目全非,仓库只剩下几根木炭支在那里,潜水艇圆筒形的一块块零部件根本没来得及组装,在黑暗里日复一日地裂开去。英国安全人员就在附近,不过那是另一个密封的世界。英国的G—5占着他们自己的地盘和营地,跟今晚这些没戴头盔就骑在摩托车上呼啸而过的表情严肃的黑色小分队的地盘一致,却并不相同。
分离在进行。每一个营地都与其他的背道而驰,催命似的越跑越快,红移一般逃离中心。恩赞日思夜想的回归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希望渺茫了。以前需要根据制服、徽章、飞机标志来观察边界,现在的选择已经太多了。那个根已经丢了,早在五月的大破坏中就已经没了。每只鸟现在都有自己的枝条,每一根枝条都是营地。
一群难民在一个装饰喷泉的废墟旁转悠,二十几个,满眼的眼屎抹在盐一样苍白的脸上。赫雷罗人绕开他们过去,蹿上了一截长台阶,台阶浅浅的,跟街道的坡度吻合得天衣无缝。牙齿上下打架,摩托车架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沿着台阶上去又下来,穿梭在斯拉夫人无言而粗重的喘息中。灰和盐。一辆带喇叭的卡车出现在一百米外的一堵墙附近:那个受过大学教育、对这种消息早已无比厌烦的声音在朗诵:“让开路来,回家去吧。”让开——回什么?肯定是搞错了,肯定是什么别的城镇……
呜——摩托车从支架上的一根旧油管下穿过,沿左面向水边奔去,头顶上巨大的栓结法兰被铁锈和油灰软化了。远处港口里一艘油轮在航行,像星星网一样安详地摇晃着……嗖地斜蹿上山,朝一堆已融化烧焦的废墟奔去,大梁、烟囱、管线、导管、线圈、整流罩、绝缘器,参差纠结,乱七八糟,被一次又一次的轰炸重新改装组合,地面上被油污弄得脏兮兮的石子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呼啸而过,等等,等等,说什么,刚才说“重新改装组合”?
准确地说天还没亮,不,是破晓了,因为你害怕的那缕阳光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破一些黑夜,很难解释为什么会那么早——在他看来是非凡的顿悟醍醐灌顶一般倾泻在恩赞身上。他现在正要开进这个迂回蜿蜒的熔渣堆,这儿曾经是雅夫合成石油厂的精炼厂厂址,根本就不是废墟。当时运行状况良好,只是在等待建立正确的连接,等待开启……修改,准确地说,是有意用炸弹修改,炸弹从来都没有敌意,只是双方——“双方?”一直同意的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是的,现在如果我们——好吧,如果我们是那儿的犹太神秘学家,如果说那就是我们真正的命运,成为占领区的学者魔术师,里面某个地方有一篇文本,要被拆成一片一片的,加上注释,详解,给它手淫,直到它软软的,最后一滴都榨出来了……好,我们认为——当然了!——认为这个神圣的文本一定是火箭,奥如如木奥如尼尼(巨大的火焰),燃烧,升腾,死亡,耀眼,伟大(修饰无生命物体的“奥如尼尼”已经被占领区赫雷罗人的孩子们改成了修饰有生命物体的“奥母尼尼”,最年长的大哥)……我们的《圣经》。还有什么?它的对称,它的隐而不发,它的可爱让我们迷醉、不能自拔,而真正的文本在其他什么地方继续存在,在黑暗里,我们的黑暗里……即使离西南非这么远,我们也免不了丢失信息,这是个亘古有之的悲剧,是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咒语……
不过,如果现在我骑马穿过它,穿过这个真正的文本,如果是这样……或者如果我今天在汉堡废墟的某个地方从它旁边路过,吸进灰尘,却完全错过了它……如果染共体在这个地方建造的根本不是它最终的形状,而只是设计了一些有魔力的东西、一些引诱物,来召唤第八空军轰炸机,对,盟军的飞机可能归根结底都与染共体有关系,经克虏伯通过其英国关系造的——轰炸恰恰就是工业转换的过程。每一次的能量释放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冲击波都经过了提前策划,以精确地造就今晚的废墟,从而把文本解码,把《圣经》编码、再解码……如果它运行良好,它应该去干什么呢?把它建成精炼厂的工程师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招数。他们的设计“完成”了,他们可以完事了。
这意味着这次战争从来也根本就不是政治的,政治都是演戏,都不过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私下里,它却受技术需要的指使……受人类和技术之间的阴谋支配,受需要战争能量爆发的东西支配,大喊着:“去他妈的钱吧,〔嵌入国家名〕的生命危在旦夕,”而真实的意思却最可能是:黎明就要到来了,我需要夜晚的血液,需要资金,资金,啊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真正的冲突是分配和优先权的冲突,不是公司之间的——那不过是做样子而已——而是不同技术之间的,塑料、电子、飞机制造,他们的需要只有拥有控制权的精英才能理解……
是的不过技术只会回答——这个论点多少次地被一说再说,特别是在年轻一代的黑人支队中间,像高斯归约一样顽固、一本正经:“谈论抓住怪物尾巴的问题,这当然好,可是你想想:如果某个人,某个有名有姓、有一根东西的家伙,不想把一吨阿马托炸药扔三百英里,去炸一栋全部住着平民的建筑,我们能有火箭吗?干吧,把技术这个词的首字母大写了,如果你感觉它不那么负责的话,就把它当神一样来崇拜吧——不过兄弟,它会把你变成阉掉的人,变成太监,在我们被窃取的地球上为那些苏丹、为那些根本没有权利身处其位的人类精英们、为他们麻木无趣的阴茎看守后宫——”
我们得寻找电源,寻找从来没人教我们用过的配电网,寻找我们的老师从未想象过或别人鼓励过他们要避免的能源途径……我们得去寻找现在世界上还未知其刻度的测量仪表,我们得画自己的图表,得到反馈,建立联系,减少错误,尽力去学习真正的运作……我们该瞄准哪个无法捉摸的方案?在这儿的表面上,煤焦油、氢化、合成等等一直都是假的、虚构出来的功能,用来隐藏真正的全球化目标,而这个目标可能要几个世纪才能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个残败的工厂,正在等待其犹太神秘哲学家和新的炼金士来发现秘诀,把秘密教给其他人……
如果它并不是雅夫合成石油厂呢?如果它是埃森的克虏伯工厂,如果它就是这儿汉堡的布洛姆和沃斯,或是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伪装的“废墟”呢?或是另一个国家的?呀呀呀呀呀呀呀!
好,这番谈论挺刺激的,是啊,恩赞一直像看电影时吃爆米花一样往嘴里塞纳粹剩余的脱氧麻黄碱,现在大部分的精炼厂已经在他们后面了——这些厂子凑巧都是以梦宁的著名发现者命名的。恩赞又陷入了另外的多疑和恐惧中。他说啊说,也不管每个人的呼吸声和马达的声音弄得他没法说下去。
整个背景上可以听到侯吉·卡麦克尔钢琴的声音
不过是鲁莽的脱氧麻黄碱爸爸
我的口袋里幸福得头晕眼花,
在占领区里穿梭,看到野狗游荡,
我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梦想……
把我收音机里的电子管拿走,
那些东西对我一点价值都没有——
我不想在星条旗上花一分钱,
我在自己做,费用全免……
没有人听,却一直在动嘴巴,
叽里呱啦,速度可怕——
噢,你真狡猾,可我要挥手拜拜,
吃屎的笑容在脸上展开!
不要把麻黄碱拿走,我的甜心,
听到我的名字应该欢喜犯晕——
当宵禁禁闭室的灯全都关上,
哦,一切都会照常
(还是点上蜡烛吧)
一切都会照常……
昨晚在日记里,恩赞写道:“最近嘴巴用的不少。对人们有用的太少了。是防卫。噢,上帝,噢,上帝。他们真的令我心烦。求你了我不想这样武断……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几年前在佩纳明德,我在魏斯曼的口授录音机上听过……铬合金和酚醛塑料的……太尖了,令人生厌,像柏林髯狗……我一开始讲话他们肯定就退避三舍了……
“我可以明天去。我知道怎样独处。这不会吓倒我的。他们没完没了——可拿去的东西他们从来不用。他们想从我这儿拿走什么呢?他们不想要我的族长地位,他们不想要我的爱,他们不想要我的信息或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我的财产……我什么也没有,钱已经没有了——这儿好几个月都没人见到钱了,不,不会是钱……烟?我的烟从来都不够抽……
“如果我离开了他们,我能去哪儿呢?”
现在回到储存箱中间,冲进晚风里,在虚拟的荒野上打滑,周围一片混沌和黑暗……克里斯蒂安的马达好像不时会熄火,哆哆嗦嗦要停住。立马决定:如果他抛锚了就让他走路。如果巴维尔在那儿就不太麻烦,如果他不在那儿,就在回去的路上把克里斯蒂安捎上,安排一辆卡车出来修摩托……简单一点,恩赞,简单是伟大领袖的标志。
不过克里斯蒂安没抛锚,巴维尔也在那儿,就算是在那儿吧。当然不是恩赞以现在的心境认为的“在那儿”。不过是在场,好吧,跟一群好朋友在一起,好像只要他一来找路那汽油,这些朋友总是会出现,就像,哦,这儿的苔藓怪,你想象不出他们绿得有多亮,比荧光灯还耀眼,今晚潜伏在田野上的一个角落里,羞答答的,不时像个婴儿似的抖动一下……或者水巨人怎么样,一英里高的客人全部由爱跳舞的流水做成,腰部一直在扭,两条胳膊松松地沿着天空击打。当奥姆宾迪的人带走玛丽亚去汉堡找他们的医生时,一些声音开始叫起来——是一些蘑菇矮人的声音,他们在水池里,在油和水底的交界面上繁殖。“巴维尔!奥母尼尼!你们干吗不回来看我们?我们想你们。你们干吗走了?”在交界面这儿待着,与那些光之国度里游弋的细菌竞争,与这些细胞贵族们竞争,靠近碳氢化合物的墙,每一个都想去分享上帝的丰厚馈赠——留下他们的排泄物,一堆绿色的嘟嘟哝哝,一场扯七扯八、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喋喋不休,一堆黏糊糊的一天比一天稠、一天比一天毒的东西。做一个矮子,跟成千上万个其他的矮子挤在一起,还得住在所有这一切的另一边,这可实在不是什么高兴事。你说另一边?什么意思?什么另一边?你是说在汽油里?(矮子们就着一段著名的摇滚乐即兴反复部分,戏谑地答道:)不—不,不,不!——那么,你是说在水里?(矮子群:)不—不,不,不!——那你得告诉我,在我脱掉内衣之前!我们是说,矮子们解释,他们把小脑袋凑在一起,成了一棵对称的花椰菜,最后落定在五车二的形状上,像孩子们聚在篝火边和戴棒球帽的宾·克罗斯比在一起(是的这些路那幻觉一向是越来越怪,甚至比文化冲击还要奇怪,简直就是超级冲击,3—∑白色的那些脸正在进行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比卡拉哈里沙漠上空的北极光还神秘……)。我们是说在整个这一切的另一边,在这整个细菌—碳氢—排泄循环的另一边。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到交界面。是一条长长的彩虹,大部分是靛蓝色,不知这一点是否有用——靛蓝和鲜黄绿色(宾在指挥,所有这些被洗脑的爱尔兰小脸蛋都扬了起来,篝火的闪烁下,歌声渐强,感人至深),绿色……汽油……之间……潜水艇……退色。这时巴维尔已经出去,到了去精炼厂的路上,忘掉了这两个半星期的自我折磨。奥姆宾迪的人跟着他,沿玻璃棉锅炉走下来,男人和女人们都想抱他,对种族自杀问题持不同见解的双方都在给他施加压力。恩赞在抱怨自己,跟火箭太缠夹不清,跟俄罗斯人的夙仇太血腥,已无心去管别的人……而巴维尔极力想离这些东西远点,离穆库鲁的气息远点,他只想做一个好人——
苔藓怪在抖动。自从巴维尔上次看过后,它已经爬近了相当一段惊人的距离。一股柔和的樱桃红突然从山边流溢出来,流到他的右边(有山吗?山从哪里来?)。他没有受希望的欺骗,立刻知道自己已滑进了北方,吸入了第一个祖先的呼吸,来到了可怕的土地上。他肯定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最近这些年来就在一步步往那里走,不可能回头(什么是回头?你又不知道从哪一边开始移动……不知道如何移动……)。太迟了,已经走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变化,一切都太迟了。
现在他的头在克里斯蒂安的枪槽里,距离三百码。突然有了可怕的分歧:两种可能性已经开始以思维的速度分道扬镳——现在,不管新的营地如何,不管克里斯蒂安是开火还是忍住——跳起来,选择吧——
恩赞尽了全力——把枪管撞到一边,对年轻的复仇者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不过两个人都看到了新的分歧。营地已经又一次改变了,他们已经开始进入了新的……
他们开上了山边水池下巴维尔找人造汽油的地方。没有灯,米色的山、白白的水池,缓缓地向天堂爬去。他来了,染共体最快乐的客户……
巴维尔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们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如果染共体想用这个来掩盖其他东西,为什么不把穆库鲁的气息藏住呢?
恩赞可以把自己放回到厄德士温洞穴人的背景上,在染共体的档案上重新建立一个卷宗——看着卷宗随关系越来越复杂、审查的书本越来越多、见到的证人越来越广(他们不是直接出面,但至少会在旁边出现,而且总是在阴影中)而变得越来越厚……那么,如果不是染共体,而是火箭呢?哦,如果是这样,他还得再往前走,走到别的领域里去:大众车厂、制药公司……而且,如果火箭不在德国,他还是得从美国或俄国开始,如果他死在他们发现“真实文本”并进行研究之前,那还得给别人一个模式,让他们继续下去……唔,这个想法很棒——把所有的厄德士温洞穴人召集在一起,站起来对他们说:我的人民啊,我有一个想法……不不,可是如果这场搜索真的要有那么大的规模,那就需要更多的人员,悄悄把那些资源从火箭旁边转移开,既要化整为零,又要看上去是一个有机整体……那么谁来把这话说出去呢?克里斯蒂安——他现在还能用这个小伙子吗?用克里斯蒂安的愤怒?“它”会不顾这些,依然利用克里斯蒂安来镇压奥姆宾迪吗?如果黑人支队在占领区的使命真的已经公诸于世了,那就得对奥姆宾迪、“空壳人”以及“终极归零”的信仰采取措施。人员越多,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就会越多,而不是越少,这样关于敌人的情报就越多,关系网也就越多,而这些东西对那些人就是一种威胁,也就意味着部落人口必须增长。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没有……他倒是愿意不去理睬奥姆宾迪,可是这次新的搜索需要他放弃那种偷懒的做法……搜索至上嘛……
在世界的废物堆里,在某一个地方,可以找到那把钥匙,它可以带我们回来,恢复我们在地球上的地位,恢复我们的自由。
安德烈斯一直在和巴维尔说话,巴维尔则还在外面和他那些照明方法十分奇怪的伙伴们在一起,玩玩这个,玩玩那个。很快,安德烈斯利用爱和甜言蜜语得到了给奥姆宾迪供药商的地址。
恩赞知道那个人。“圣保利。我们走。克里斯蒂安,你的车子跑得有点太累了?”
“不要对我甜言蜜语了,”克里斯蒂安爆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姐姐。她在那里都要死了,你还要把她往你的方程式里安插——你——天天扮演着这种圣父的角色,可是在你的内心里连恨我们都做不到。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甚至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他在恩赞的面前晃动着拳头。他哭了。
恩赞站在那儿任他哭泣。叫人心疼。他顺着他了。他的温和也并非全都是装腔作势。克里斯蒂安话里那些入木三分的事实令他感到震撼——也许他说的不全对,不是同时全对,但已经足以令他震撼了。
“这和你可是有关系的呀。我们现在去找他,好吗?”
此时,我们的“好太太”从床脚远远地俯下身子看着斯洛索普:眼睛亮晶晶的,鹦鹉般趾高气扬,毛毛的老胳膊老腿上悬着一只白色浮雕般的眼睛,蓬巴杜发式上系了一条黑手帕,以纪念她所有汉萨同盟的死难盟友——他们在波涛起伏的钢铁战舰下、在波罗的海尖利灰白的波涛中死去,在汹涌万丈的巨浪下、在一马平川的大海中死去……
接着就是葛哈特·冯·高尔的脚在不那么轻柔地推斯洛索普。太阳升起了,所有的女孩子都走了。奥托拿着扫帚和拖把,在甲板上一边转悠,一边发牢骚,把昨天留下的黑猩猩的大便清除掉。斯维内明德。
老马先生又回到了神气活现的老样子。“驾驶舱里现做的鸡蛋还有咖啡——开吃吧。我们十五分钟后开拔。”
“噢,那个‘我们’就免了吧,老兄。”
“可是我们需要你帮忙。”老马先生今天早上穿了一身上好的粗花呢衣服,萨维尔街正品,非常合身——
“纳里奇当时需要你帮忙。”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从不迷蒙,笑声中带着那种中欧式的忧郁,可以在后面加个副标题《迁就傻瓜》。“好吧,好吧。你想要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是吗?”不过他这时候可不是假装高尚,不是。问题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价码,他需要把谈话缓冲一下,留出一秒钟来让它呼吸、展开。
“都有啊。”
“什么买卖?”
“抢点小东西。帮我拿个包裹,我掩护你。”他看了看表,有点儿做作。“好,给我弄个退伍令,我就跟你走。”
“什么?退伍令?给你?哈!哈!哈!”
“你应该多笑点儿,老马先生,可以让你看起来很可爱。”
“哪种退伍令,斯洛索普?可能是荣誉退伍令吧,啊?哈,哈—哈!哈!哈!”像阿道夫·希特勒一样,老马先生很容易被德国人称为Schadenfreude的东西逗笑,就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别逗了,我是认真的。”
“你当然是认真的了,斯洛索普!”咯咯笑得更欢。
斯洛索普等着,看着,吮着一个蛋,但他今天早上怎么都找不着耍赖的感觉。
“你看,纳里奇今天本来是要跟我去的,现在我跟你黏上了。哈!哈!你想让我把它送到哪儿,那个——哈——那个退伍令?”
“库克斯哈文。”斯洛索普近来模模糊糊有个想法,想接触一下库克斯哈文“回火行动”的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让他解脱出来。看来他们唯一是跟火箭有联系的英国人了。其实,他也知道此路不通,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和老马先生订个日子。
“送到一个叫普茨家的地方。在多如睦路。当地的小贩可以告诉你在哪儿。”
于是又出海了——出来穿过防波堤湿淋淋的怀抱,船头顶着浪尖进入了波罗的海,快乐的海盗式叫喊声在堆得一层一层的雨云上反弹着。这一天已经是凄风苦雨了,不想还在恶化。老马先生站在驾驶舱外面压着海潮声呼喊。大海波涛汹涌,掠过船头,溅下甲板。“你让船去哪儿?”
“如果去的是哥本哈根,”格纳布太太饱经风霜的脸笑得阳光灿烂,眼角、嘴边都是永久的笑纹,“我们应该用不着一个小时……”
今天早晨能见度太低,看不见优思顿岛。老马先生走到斯洛索普身边。斯洛索普站在围栏边,什么也没看,呼吸着灰蒙蒙的天色逼人的气息。
“他没事,斯洛索普。更险恶的情况他也见过。两个月以前在柏林我们遭了埋伏,就在芝加哥外面。他穿过三把施迈瑟的交叉火力,给我们的对手提了个协议。毫发未损。”
“老马先生,他是跟那儿一半的俄国兵在周旋哪。”
“他们不会杀他的。他们知道他是谁。他在搞制导,是席林手下最棒的人。他对积分电路了解之多,他们现在在加米施还找不到这样的人。俄国人开的薪水吓人——比美国人高——他们会让他待在德国,在佩纳明德或者中心工厂,跟他以前干的一样。如果他愿意,甚至还可以逃跑,我们这方面的路子很活络——”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开枪打他了呢?”
“不会的。他们应该不会。”
“老马先生,这可不是他妈的电影,好了。”
“还不是。可能还不怎么是。你最好趁有机会的时候抓紧点看。有一天,胶卷的速度会很快,设备都是袖珍型的,也不重,卖价也大众化了,再也用不着灯光和活动支架了,那……那……”我们现在在船首右舷看见了神话一般的吕根岛。白垩土的悬崖比天空还亮。海湾里、绿色的橡树间有薄薄的雾气。海滩上飘着一片片珍珠雾。
我们的船长,格纳布太太,向格赖夫斯瓦尔德海湾进发,去为她的猎物梳理长长的港湾。一个小时(滑稽的巴松管独奏声里,老懦夫的特写镜头:从油桶里大吃一些土豆泥模样的、发酵后的脑白叶质切除物,在袖子上抹抹嘴巴,打着饱嗝)毫无结果的搜索之后,我们的现代海盗又一次出海了,沿海岛东海岸而上。
微雨一直在落。奥托拿出了油布雨衣,还有一暖瓶热汤。十几朵云彩,灰得有深有浅,沿天空跑得飞快。大块的岩石笼在雾中,陡峭的悬崖,深涧中的溪流,灰色、绿色、雨中尖塔上的白垩色,都过去了——司达本卡莫阶梯,国王宝座,现在,左舷又出现了阿考纳角,浪花在悬崖底部炸开,而悬崖的顶部白色树干的小树林在风中呼啸……古斯拉夫人在这儿建了一座寺院来供奉斯维托韦德,他们的丰产和战争之神。老斯维托韦德干事情用的化名可真不少!“三头”特利克拉夫、“五头”鄱芮维特、“七脸”儒格威特!下次你老板说起“戴了两顶帽子!”你就把这个告诉他。现在,阿考纳也从左舷船尾溜走了——
“那儿只有船。”奥托从驾驶舱的顶部喊。很远很远处,一点小小的白船鬼魅般地从“维擞之钥”(苍白的石灰岩,像钥匙,老天爷今天用这把钥匙来打开斯洛索普心灵的堡垒)后面慢悠悠驶出海面,在雨中几乎看不到……
“站稳了,”格纳布太太抓住方向盘,站稳脚跟,“我们要上一堂碰撞课!”奥托缩在方位盘边上,浑身发抖。
“拿着,斯洛索普。”
鲁格尔?弹药箱?“什么……”
“今天早晨跟蛋一起送来的。”
“你可没提——”
“他可能有点儿伤脑筋,不过,他很现实。你的朋友格丽塔和我在华沙就认识他了,很早以前了。”
“老马先生——告诉我,老马先生,那是什么船?”老马先生递给他一副什么双筒望远镜。惨白色船头上,金豺狗后面,精致的金字刻着他已经知道的名字。“好——啊,”他极力穿过雨帘深深地看着老马先生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上过那条船。你这是在套我哪,是不是?”
“你什么时候上过那条船?”
“好了——”
“瞅瞅——本来今天是纳里奇要来拿这个包裹的。不是你。我们以前甚至根本不认识你。你非要什么事情都要看出点阴谋吗?我又不控制俄国人,我没有派他——”
“你今天可是在装无辜啊,你?”
“别斗嘴了,傻蛋,”格纳布太太大喝一声,“好了——行动!”
“阿努比斯”号懒懒地上下颠簸,幽灵似的。离得越来越近了,好像也没有看得更清楚一点。老马先生从驾驶舱里伸出一把扩音器,吼道,“你好啊,普洛卡娄斯基——请允许登船。”
回答是一声枪响。老马先生跌到甲板上,雨衣滚在黄流里,他仰面朝天,扩音器朝上指着,漏斗似的把雨倒进嘴里:“那我们就得不经允许了——”他示意斯洛索普过来,“准备登船。”又跟格纳布太太说:“我们要向前猛冲。”
“再好不过,”看一看奥托妈妈满脸放光的邪恶眼神就知道,她今天出来不是为钱的,“我什么时候去,去撞她?”
在海上单独跟“阿努比斯”号一起了。斯洛索普开始出汗,很不舒服。在吕根岛绿色的岩石海岸衬托下,他们穿过风雨上下颠簸。嗖的一声另一枚子弹从舱壁射出来。“撞。”老马先生命令。风暴真的来了。格纳布太太心情愉快,牙齿缝里哼着歌,方向盘抡得圆圆的,轮辐模模糊糊,船头回转过来直奔船身中部。“阿努比斯”号毛坯的那一面迎了过来——太太要像穿过纸带轮一样地撞破它吗?舷窗后面的一张张脸,厨子在走廊外削土豆,穿一件双排扣礼服的醉汉在湿淋淋的甲板上睡觉,随着船的摇摆滑动……啊哈——好,好,她肘边一个巨大的蓝花碗,里面盛着土豆丝;一扇窗户,螺旋形的藤蔓上铸铁做的花都漆成白色;水槽下面传来微微的白菜和洗碗布的味道;围裙在她腰上紧紧地、合身地打了个结;腿上裹着羊羔皮。呀,小,哦,好,来了,小——啊哈——来了来了小——啊哈——
奥托!她的船撞上“阿努比斯”号,震耳欲聋、无比可怕的一声奥托……
“一边站着。”老马先生站起来。普洛卡娄斯基转过身去,加大马力。格纳布太太在小艇右后方继续前行,在船的尾波里扑腾。奥托抓紧了吊钩昏死过去。吊钩在汉萨同盟中久经沙场,已经坑坑洼洼了,但看起来很实用——妈妈把它们全部、全都摆在前面。“阿努比斯”号上,情侣们在遮篷下闲逛看热闹,指指点点,兴高采烈地大笑、挥手,乐不可支。乐队在演奏盖伊·伦巴多改编的《在雨珠间奔跑》,女孩子们裸露的胸脯上滚着雨珠,四处飞吻。
斯洛索普一身咸咸的海盗味,走上滑溜溜的梯子,掂量掂量锚形抓钩,放掉线,一边眼睛留意着奥托——抡圆了,转得像套索一样,呜——当啷。船头船尾的老马先生和奥托也同时抓住绳子拉紧,船撞在一起,弹开,又撞……柔白的“阿努比斯”号已经慢下来了,摊开四肢,允许了……奥托把绳子绕过楔子,又向前、向上在小艇雕着贝壳的栏杆上绕了几圈——然后冲上去,运动鞋水花四溅,留下的棱条纹脚印马上就被雨冲没了,他又去甩绳子了。两条船之间形成了一条河,白浪滔天,汹涌咆哮。老马先生已经上了小艇的主甲板。斯洛索普把鲁格尔手枪塞在腰带上,跟了上去。
老马先生做了土匪式的经典摆头,示意他上船桥。斯洛索普两手摸索着移过去,用支离破碎的俄语打招呼,一阵子一阵子喷着酒气,来到了左舷的梯子边,爬上去,静悄悄地侧着身子挪上了船桥。只见普洛卡娄斯基坐在船长的座位上,抽着老马先生的一支朋友烟,帽子向后支着,老马先生则从他那一肚子德国厕所笑话里面找了一个,正说到最起劲的地方。
“真是见了鬼了,葛哈特,”普洛卡娄斯基摇晃着一根大拇指,“红军也在为你工作?”
“又见面了,你好啊,安东尼。”斯洛索普两面肩章上的三颗银星都在闪闪发光地说你好,可是没用。
“我不认识你。”又对老马先生说,“好吧。在轮机舱里。右舷,发动机下面。”这是在提示斯洛索普离开。
在楼梯下面他碰到了斯特凡尼娅沿走廊走过来。“嗨。抱歉我们得这么重逢。”
“你好,我叫斯特凡尼娅。”她经过时很快地笑了一下,随即就没了,“再往上一层甲板有酒,好好享受吧。”说着就已经走了,出去进了雨里。什么?
斯洛索普穿过舱口步下楼梯,开始朝机炉舱爬下去。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三只钟在敲,慢慢地,有点儿空洞,还有点儿回音。晚了……晚了。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了。
他刚刚摸到甲板,所有的灯都灭了。鼓风机呜呜地停了下来。轮机舱还要再下一层甲板。他得摸黑下去吗?
“我不行。”大声喊出来。
“你行。”耳边一个声音回答。他能感到它的呼吸。脖子根被专业地猛击了一下。光线在漆黑中透进来。他的左胳膊已经麻了。“我把另一只给你留着爬到轮机舱。”那个声音低声说。
“等等——”感觉像舞鞋那么尖的脚趾不知从哪儿出来在空中悬了一秒钟,碰了一下他的下巴内侧——然后轻轻地一踢,他的牙齿砰地合住咬在舌头上。
疼得要死。他舔到了血的味道。汗珠从他眼睛边上渗出来。
“去呀,快。”他正在犹豫,脖子后面又被掐了一下。噢,痛啊……他夜盲症似的抓住梯子,开始哭……这时他想起了鲁格尔,可是还没来得及从腹股沟和屁股之间掏枪就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枪落到钢甲板上。斯洛索普一条腿跪下,摸索着,这时,那只鞋子轻轻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你需要这只手爬楼梯,记得吗?记得吗?”然后鞋子提起来,只是在他腋窝下踢了一脚。“起来,起来。”
斯洛索普摸到下一个楼梯,僵硬地用一只胳膊爬下去。他感觉钢做的舱口在身边升起。“干不完该干的就别想上来。”
“坦纳茨?”斯洛索普的舌头很痛。这个名字笨拙地出来了。没有动静。“森村?”没有回答。斯洛索普一只脚向上移了一级。
“不,不。我还在这儿。”
他颤颤巍巍地一级一级向下挪,感觉胳膊上阵阵刺痛。怎么着才能下去?怎么着才能上去?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疼痛上。他的脚终于碰到钢板了。眼前黑黑的。他移到右舷,每走一步都会撞到小腿尖利的边缘突起……我不想……怎么能……伸下去……裸着手……如果……
右边突然一声呜咽——什么机械的东西——他跳起来,牙齿间吸进的气息非常冷,背后和胳膊上的神经冷飕飕地松一阵子紧一阵子……他碰到了一根圆柱形的东西……可能是发动机……弯下腰开始——他的手抓在了硬硬的塔夫绸上。他把它甩开,想站起来,头又撞到了一个很尖利的东西上……他想爬回楼梯,可是现在方向感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蹲着,慢慢地转了个圈……结束吧结束吧……他的手在甲板上摸索,却又抓到了滑溜溜的缎子。“不。”是钩眼扣。他弄断了一个指甲,极力想挣脱那些扣子,可是扣子紧跟不放……饰带飘动着,蛇一般有力,缠上,把每根手指都绑住……
“不……”他蹲了起来,向前移动,碰到头顶上挂下来的什么东西。两条冰冷小巧的大腿裹着湿漉漉的真丝在他面前晃荡。闻起来是海水的味道。他转开,脸颊上却又被长长的湿头发抽过。现在不管他想怎么动……冷冷的乳头……屁股间深深的沟、香水、屎,还有海水的味道……还有……什么味道……什么味道……
灯光又亮起来的时候,斯洛索普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呼吸。他知道自己肯定得睁开眼睛。这时候舱内充满了昏暗的光——一不小心就会灭掉——就像身体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才会感觉特别容易疼痛:真实,可怕,达到了极限……那个棕色的纸捆离他膝盖有两英寸,塞在发动机后面。可是在他眼角晃来晃去的死白色和红色都是什么呀……上楼出去的楼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空荡荡的吗?
回到太太的船上,老马先生拿了一瓶香槟出来,向“阿努比斯”号致意。他解开亮亮的金属线,软木塞砰地射出去,有点告别仪式上礼炮齐发的味道。斯洛索普的手抖抖的,把大部分酒都洒了。安东尼和斯特凡尼娅在船桥上看着两艘船分开,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波罗的海隐约的天空。她白色的头发像丝丝的泡沫,她的面颊是雕塑出来的雾气……云夫雾妇,两个人冷冷地、静静地、渐渐地缩小,消失在风暴的中心。
“太太”号向南沿吕根岛另一边的海岸取道布格河驶进海峡。夜幕降临,风暴也随之而来。“我们要在施特拉尔松德进港。”驾驶舱的油灯荡来荡去,她的脸跟着笔画纵横、润滑油绿的阴影,黄色的光亮流了一脸。
斯洛索普思忖着自己该下了。去那个库克斯哈文。“老马先生,你觉得能准时把那些证件给我吗?”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葛哈特·冯·高尔说。
在施特拉尔松德,码头上,灯光下,雨里,他们互道告别。格纳布太太吻了斯洛索普,奥托给了他一盒“幸运蛋”香烟。老马先生从绿色笔记本上抬起头,从夹鼻眼镜上方点了点,表示再见。斯洛索普走了,经过跳板,进了湿漉漉的码头广场,水手腿努力从刚刚抛到后面的颠簸中平衡回来。他走过吊杆、桅杆和起重机吊着的滑车,走过一队上夜班的海员,他们正从吱吱作响的驳船卸货到木头马车上,灰色的马儿们弯腰舔着一根草也没有的石头……口袋里的临别赠礼温暖着他空空的双手……
为我开花的教皇属下在哪里?
她的山引诱我回去,用丝绸和香气,
她涂着油的健仆,她淡然的暗示,
要把痛苦和折磨物化在天空里,
化作纯洁的光亮和枷锁来歌唱,
化作鞭子追逐他们落下时的灵光。
天可怜见,我现在能听见她的喊声,
在每个转角,在夜晚偶遇的地方。
我没有对可怜的丽索拉置之不理,
我在最后的时刻跪下作了忏悔,
在他璀璨的珠宝下,我怀疑过上帝,
现在,我最后的呼吸正在破碎,
下面无歌无欲无内疚无回忆:
没有五芒星没有圣愚者没有酒杯……
普丁准将六月中死于一场大规模的大肠杆菌感染,临终前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哀号:“我的肚子好痛啊……”此时正是天黑之前,像他希望的那样。卡婕在“白色幽灵”继续待了一阵子,到处闲荡,走廊里已是人去楼空,实验室所有的笼格子都空空如也。烟雾弥漫,一片死寂,卡婕自己也融进了这烟灰色的网、这日渐增厚的尘土、这蝇虫密布的窗子。
一天,她找到了几盒胶卷,被韦伯利·希尔弗内尔胡乱堆在一间曾经是音乐室的房间里。现在,房间被一台已经散了架、没人弹的韦特美尔大键琴占据着,琴拨和音栓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季候的利刃正无情地向每一间屋子推进,将琴弦削高、磨平、腐蚀。波因茨曼那天刚好去伦敦了,在“十二号”干完活,和他那些企业家们在午宴上优哉游哉地饮酒。他是不是把她忘了?她是不是自由了?已经自由了?
她从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白色幽灵”找到了一台放映机,装上片子,把图像对准一面水渍斑斑的墙。图像旁边有一幅北方某个峡谷的风景画,上面愚蠢的贵族们在那里游荡。她看到海盗·普伦提斯在切尔西的小屋里有一个白头发的女孩子,面孔那么奇怪,她先是认出了这个中世纪的房子,然后才认出那个女孩就是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啊,奥斯比·费尔加工伞形毒菌的那天……她心醉神迷地盯着二十分钟长的片子:那是在来促降计划前,自己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状态。他们到底用它干什么?答案也在那个盒子里,她不久就找到了——章鱼格里高利坐在罐子里看着自己的胶片。银幕一帧一帧地跳跃着,镜头不时转移到章鱼格里高利身上,瞪着眼睛——每一帧都打上了日期,说明章鱼的条件反射在不断提高。
不知为什么,片子后面接的好像是奥斯比·费尔和所有人的试镜。有一段录音。是奥斯比即兴为自己一部电影编写的脚本,名叫:
瘾君子的贪婪
“开场时纳尔逊·艾迪在背景上唱:
瘾君子真贪婪哪,
真贪婪!
想找更恶心的事儿啊,难!
你在那儿好好的,
它就会把你变成猪仔!
只要你尝一尝瘾君子的贪婪!
“两个鞍马劳顿的牛仔巴希尔·拉司本和S.Z.(‘拥抱者’)撒卡尔驶进镇子里来。镇子入口处,一个侏儒立在那里挡住去路,就是在《怪物》里演主角、说话带德国口音的那个侏儒。他是镇上的治安官,戴着一枚巨大的金星,几乎盖住整个胸膛。拉司本和撒卡尔勒住缰绳,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拉司本:这不太可能吧,是不是?
“撒卡尔:呼——呼!当然是真的了,里(你)这个可怜的鸦片鬼,稀奇古怪的仙人掌里(你)嚼多了,小菜一碟啊。里(你)应该咂一咂我嚼的吵(草),我跟里(你)说过——
“拉司本(脸上挂着紧张苍白的微笑):好了——我可不想要一个犹太妈。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
“(此时侏儒作硬汉状,挥舞着一对巨大的柯尔特手枪。)
“撒卡尔:你在外面路上的时候——你也知道是哪条路,是吧,你个鼻涕连天的毛猴子——就我所知,你认识一个幻想中从卡车里出来的侏儒警察。
“拉司本:这两类我都不知道。你肯定是在整个地区都见过侏儒警察的。是吧?你可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试的。
“撒卡尔:你忘了说‘你个老流氓。’
“他们哈哈大笑,掏出枪来开心地射了几通。侏儒气急败坏,左奔右突,一边用德国口音尖声大叫西部匪话‘一三(山)容不得二虎!’
“撒卡尔:嗨,咱们俩都看见他了,这说明他是真的。
“拉司本:伙计,共同幻觉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撒卡尔:谁说是共同幻觉?呼——呼!如果是幻觉的话——我不是说是幻觉——那肯定是佩奥特掌,或者是曼荼罗,可能吧……
“这场有趣的对话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没有剪辑。整个过程中侏儒都很积极,对对话过程中出现的微妙之处还有不时迸发的灵感反应。马不时在尘土中拉一泡屎。也不清楚侏儒知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他是否存在的问题。这是这部影片巧妙的含糊之处。最后,拉司本和撒卡尔一致同意解决争议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侏儒,侏儒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尖叫着沿着街道逃之夭夭。撒卡尔笑得从马上摔下来,掉进了马槽里,最后是一张拉司本似笑非笑的特写镜头。歌声渐强:
你在那儿好好的,
它就会把你变成猪仔!
只要你尝一尝毒贩子的贪婪!”
有一段简短的收场白,奥斯比指出:当然应该想办法把贪婪这个因素加到情节中去,以与题目呼应,不过他一声“呃……”没完,胶卷就用光了。
卡婕现在已经是昏头昏脑,不过她看到这个信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白色幽灵”里一个秘而不宣的朋友——也许是西佛内尔,对波因茨曼及其命运不是那么盲目愚忠——有意把奥斯比·费尔的试镜安置在这里,他们知道她会找到的。她把胶卷倒回去又放了一遍。奥斯比直盯着镜头,直盯着她——没有什么吊儿郎当的瘾君子,他是在演戏。没错。这是个口信,用密码写的。她很快就破解出来了。巴希尔·拉司本代表年轻的奥斯比本人,S.Z.撒卡尔可能是波因茨曼先生,而侏儒警察则代表整个黑暗宏大的计划,用一个小小的包装包裹着,缩小成一个清晰的目标。波因茨曼非要说它是真的,而奥斯比更明白这一点。结果波因茨曼跑到那个死水槽里去了,而计划/侏儒则吓得消失在尘土中。这是个预言,是好意。她回到自己敞着门的小窝,收拾了几件东西放在包里,走出了“白色幽灵”,走过久未修剪、已长回现实的艺术篱笆。和平时期,回来的疯子们在太阳下温柔地坐着。出了斯海弗宁恩,她走上沙丘,经过了水厂:一幢幢新公寓楼代替了推倒的贫民窟,模板里面的水泥还是湿的,和她心里存着同样的逃跑希望——许久以前一个脆弱的影子走向一个叫“天使”的风车磨坊与海盗约会。他现在在哪里?他还住在切尔西吗?他还活着吗?
反正奥斯比在家里,嚼着香料,抽着大麻,注射着可卡因。那是他战时最后的藏身之处。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已经亢奋了三天了。他冲着卡婕喜笑颜开,红、黄、蓝三原色成旭日状从头上铺开。他挥舞着手里刚从静脉拔出的针头,齿间咬着一只烟斗,巨如萨克斯管。头上戴一顶猎鹿帽,但丝毫也没有影响旭日的效果。
“夏洛克·福尔摩斯。巴希尔·拉司本。我没搞错。”她气喘吁吁,把包重重地撂在地上。
光环跳动着,谦恭地鞠了一躬。他也是坚强的,他也是坚韧的血肉之躯。“好,好。原来还有弗兰肯斯坦的儿子呢。我希望我们能更直接一点,可是——”
“普伦提斯在哪儿?”
“出去侦查一下运输情况。”他把她带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面有电话,一张软木板上钉满了纸条,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地图、计划、《现代赫雷罗导论》、公司历史,还有好几盘录音带。“这儿还不怎么整齐,不过会好起来的,亲爱的,很快。”
这就是她想象中的地方吗?多少次想象中醒来又被推开,因为只有希望是没用的。辩证地说,某种反作用力迟早会出现的……她肯定没有什么政治头脑,无法坚信它一定出现……即使另一边的力量全在自己身上,她也难以坚信……
奥斯比把折叠椅拖出来,递给她一捆油印的东西,相当厚。“呶,这儿有一两样东西,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想催你,可是马槽那边还在等着呢。”
很快,他的电磁波在各个屋子里流动,呈现出绚丽(有一会儿令人心烦意乱)的叶子红和桃色,看来他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变成了一本已遗失的维多利亚儿童读物里不怎么世故的英雄,因为在她把同一个问题变着法子问了他第一百遍后,他答道:“在生活的议会里,该到了表决的时候了。我们现在在我们选定的通道里,走向议员席……”
亲爱的妈妈,我今天把几个人放到地狱里了……
——片断,据推断节选自《多马福音》(奥科西林库司纸草卷分类标号)
谁会想到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们不断出现,都穿过这个令人不安的结构,或成群聚在一起,或独自沉思踱步,或研究绘画、书籍、展览。好像是某个非常宽敞的博物馆,很多层,新的侧楼像活的生物组织一样生长——不过就算它真的长成某种终极形状,那些里面的人也看不见。有些大厅进去要冒一点危险的,所有的通道上都立着监控器,这一点非常明显。在这些通道间移动时没有摩擦力,浮光掠影般迅速,像踩在极好的旱冰鞋上。部分长廊面朝着海。有咖啡座,可以坐在那里看日落——或者日出,要看换班和酒会的时间。糕点车款款经过,车子大得出奇,跟家具搬运车似的。得走到里面去,在无数层的架子上搜寻,每一层的美味都比前面一层更黏更甜……厨师们站在一边,冰淇淋勺随时准备着,只等对糖痴狂不已的顾客一声吩咐,便立刻把已经烤好的各种形状、各类风味的阿拉斯加送入烤箱……有船形的土耳其果仁蜜饼,塞满了巴伐利亚奶油,上面浇着几卷又苦又甜的巧克力、碎杏仁、乒乓球大的樱桃,还有爆玉米花浇着溶蜀葵糖和黄油,还有几千种软糖,从干草味的到奶油蛋白的,还有推太妃糖,全用手,有时候会推出角落,出了窗户,跑到另一个走廊里——呃,对不起,先生,您能拿一会儿这个吗?谢谢——爱开玩笑的家伙走了,留下海盗·普伦提斯在那儿,初来乍到,懵懵懂懂,手里握着糖果线团的一端,另一端鬼知道在哪里……嗯,他可能还是会跟着它……四处转悠,脸上苦巴巴的,在院子里绕太妃糖,偶尔往嘴里塞一点——嗯,花生酱还有糖蜜——嗯,结果太妃糖曲里拐弯的路线跟穿过上帝心脏的一号线路一样,是故意设好来引导新来者游城的。看来太妃糖是这儿标准的定向方法,因为海盗不时会跟其他新来者的路线交叉……他们经常还会把太妃糖线绞在一起,这也是让新来者见面的一个很自然的好办法。现在海盗被引到了一个开阔的院子,一小堆人聚在厄温德士洞穴人一个代表的周围,正扯着嗓子跟一个广告经理争论“除了异端邪说还能有啥”的问题,这次大会已经像鞋里的沙子了,也许还会成为使之沉没的礁石呢。马路艺人不时经过:自学成才的杂技演员在看起来又硬又滑的人行道上惊险地翻着跟斗,卡祖笛演奏团演奏着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混成曲,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不是沿着平坦的街跳舞,而是一上一下的,通常是在主要台阶上,只要是需要排队的地方……
海盗收拾起已经变得很笨重的太妃糖球,经过一排纤维板的房子,由所有委员会的办公室组成,每个的名字都刻在门口的模版上——A4……染共体……石油公司……前脑叶白质切除术……自卫……异端邪说……
“你自然是通过士兵的眼睛来看这一切的。”她很年轻,无忧无虑的,戴一顶时下女孩戴的那种傻乎乎的小帽。她的脸很干净,一本正经,很适合她宽肩、高腰、没脖子的形象,也是他们时下都喜欢的那种形象。她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步子迈得长且优美。她摆动着胳膊,摇晃着脑袋——探过身来抓一些他的太妃糖,抓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
“对你来说,这就跟花园似的。”他说道。
“是啊。可能你也不是那么没意思的人。”
啊,她们确实让他很烦,这些十几岁的自由自在的女人,她们的精神太有感染力了,
车里听到的东西——不要——在意,
你得看一看它们的——底——气,
日历上的说法——不要——在意,
人人都是九个月大呀,嘻!
书页在翻动着书页,
人人都摆脱了——牢——笼,
精神的感染力——太——大啦,
就让它光临——你的——世界!
那排纤维板房子里唯一跟其他的不沾边的,是一间波纹板搭起来的简陋小屋。小屋其实是有意分开的办公室,火炉烟囱从顶上伸出来。院子里几片汽车残片胡乱堆着,锈得一塌糊涂,几堆木头上搭着块帆布,帆布上雨迹斑斑,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一辆活动房挂车饱受风吹日晒,只剩下轮胎和一个轮子在冷雨中凄立……小招牌上写的是“魔鬼的辩护士”,是啊,里面是一个耶稣会会士在执行这一职能,像他的同事泰亚尔·德·夏尔丹一样在布道,反对人类倒退。这里要说一下,临界质量是不容忽视的。一旦技术控制达到一定的规模、一种互相联系的程度,自由就一去不复返了。词语不再有意义。拉彼埃神父此时的陈述强而有力,不失滔滔雄辩的精彩之处,高潮处他自己也显然被打动了……甚至根本没有必要在办公室,因为来访者可以从大会任何地方收听到他慷慨激昂的演讲,经常是在这儿时髦的幽默家已称之为“临界质量(挑剔的一群)”(知道是啥吗?1945年可没多少人知道这东西,宇宙炸弹还在襁褓中颤抖,没向世人露面,所以只有在超级时髦场合才能听到这个术语)的庆典中间。“我想现在这个世界可能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事儿我们可能没法把它抛开,我们得正视它。可能‘他们’不会死。现在可能是‘他们’在操纵,而且要永远继续下去——不过我们,当然了,还要像一直以来那样继续死去。死亡一直是‘他们’力量的源泉。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看出来。如果我们来这儿一次,只有一次,那很显然我们要尽量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果‘他们’拿的多得多,不光从地球上拿,还从我们这儿拿——嘿,干吗去嫉妒‘他们’呢?‘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注定要死的嘛。都是同一条船上的,都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啊……是啊。可是真是这样的吗?这是不是所有已知的和未知的‘他们’所编造的谎言里最完美、最精心推广的一个?
“我们不得不继续活在一种可能之下,那就是我们死去只是因为‘他们’想让我们死:因为‘他们’需要我们的恐惧才能活下去。我们是‘他们’的收成……
“我们的信仰必须有一次根本的改变。要让我们相信‘他们’必死无疑,相信‘他们’也会哭鼻子,也会害怕,也会感到痛苦,相信‘他们’只是在假装死神是‘他们’的奴仆——相信死神是我们大家的主人——这就等于要求我们具有——我不敢说别人——但据我看来是超出我的人性之外的勇气……不过我们倒并不是一定要在信仰上迈出这样一大步,也许我们可以选择转过身来战斗:从那些我们为之而死的人那里要回我们的永生。‘他们’也许不再能寿终正寝,但是还是可以死于暴力。如果不行的话,至少我们可以学着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对死神的恐惧。对付每一种吸血鬼都有一种十字架。而且至少‘他们’从地球上我们这儿拿走的东西都可以分解、摧毁,回归到原来的地方。
“相信‘他们’每一个都会死也就是相信‘他们’的系统会死——相信有某种重新开始的可能,相信历史仍然有点儿逻辑。确认‘他们’必死也就是确认会有回归……我一直指出,在确认回归的路上有一定的障碍……”听起来像是弃权书,牧师好像害怕了。海盗和那个女孩一直在听他讲话,但他们还在一间大厅外晃悠,海盗想进去。看不出她会不会跟他进去。别,他希望她不会。这正是他害怕的那种房间。显然有些装置被移走了,墙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洞,用灰泥粗粗地补了一下。看来其他人正在等他,一直在玩游戏消磨时间。在这些游戏里,痛苦显然是商品,游戏有查理—查理、抓人、剪刀—锤子—布等等。从隔壁传来泼水的声音,还有清一色男人咯咯笑的回声从屋瓦上传过来。“现在,”可以听到无线电广播员流畅的声音,“该干什么了?扔掉——香皂!”掌声和尖笑声刺人耳膜,持续了很长时间。
“扔掉香皂?”萨弥·赫尔伯特—司贝思慢慢溜到薄薄的隔墙那里,把鼻子伸到墙边去嗅一嗅。
“隔壁真够吵的了,”德国电影导演葛哈特·冯·高尔说道,“这种事有完没完哪?”
“你好,海盗,”一个海盗不认识的黑人点头打招呼,“我们好像是老校友。”这是什么,这都是谁啊——他叫圣—贾斯特·格罗索特。“在整个战争的大部分时间,‘公司’都让我设法渗透到黑人支队里去。我还没见其他什么人干过。听起来有点儿恐怖,不过我想我是唯一一个……”他这样公然违反保密规定(如果这些需要保密的话),让海盗大吃了一惊。
“你觉得你能——嗯,给我透露这种军情吗?”
“哦,杰奥弗里。哦,老天。”萨弥·希尔伯特—司贝思看完澡堂里的热闹回来,摇着头,地中海东部人特有的袋状眼继续直直地盯着自己鼻尖底下,“杰奥弗里,等你总结点儿什么出来的时候,整个事情就已经变了。我们可以给你缩短过程,你想多短都行,不过你会失去很多解题的乐趣,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杰奥弗里,看看你周围。好好看看,看看谁在这儿。”
海盗发现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居然在这儿,比他一辈子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健康。这个人现在精力充沛而又风平浪静,像一个优秀的日本武士——每次与“他们”交战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不畏惧、无怨无悔。这个变化真了不起。海盗开始感到自己也有希望了。“你什么时候转变过来的?”他知道问问斯蒂芬爵士是没关系的,“是怎么发生的?”
“哦,不,不要让这个人把你迷惑住了。”这是谁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梳得几乎又增加了一张脸的高度。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个斗士饱受重击而柔化的灵魂。他不仅做倒栽,而且做的时候还在使劲地想着。是耶利米·(“仁慈者”)·埃文斯,彭布罗克郡著名的政治密探。“没有,我们的小斯蒂夫还没怎么准备好当圣人呢,是吧,我的好小伙子?”开玩笑地拍拍斯蒂芬的脸颊:“嗯?嗯?嗯?”
“是啊,如果他们把我扔进你那样一群人的话。”爵士无礼地回答。不过很难说清楚谁把谁惹火了,因为“仁慈者”埃文斯现在开始放声歌唱了,他唱得可真糟糕,其实挺丢人的——
请为普通告密者祈祷,
他和你一样,来自某个阴道——
是啊要对你嗤笑的人好,
因为探子有一天也要死掉,
像基尔肯尼和基乌间任一活体……
下一次当你舒适地叹气,
他今天怎样?你要问问自己——
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叹息里,
或者卖成一把把金币,
哪一个更贱,哪一个更贵?
“我不知道我还会喜欢上这儿。”海盗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疑云,紧张得东瞅西望。
“最糟糕的东西就是羞耻感,”斯蒂芬爵士告诉他,“克服一下吧。然后你下一步——嘿,我说起来跟个老手似的,实际上我也只刚过了这一步,克服了羞耻感。现在我在练习你也知道的那个‘自由天性’,我在想我的任何行动是不是都真是我自己的,还是我一直在做‘他们’想让我做的……唉,也不管我相信什么……让我去琢磨那个无线电控制下的、生下来就植入大脑的老问题——我想是一种公案吧。真的把我弄得有神经病了。我倒觉得‘他们’的整个意图就是让我有神经病。谁知道下面还有什么呢?老天爷。当然,我得把这一步通过了才能知道……我不想这么早就打击你——”
“不,不,我在想别的事情——你们这些人都是我这一组的吗?我是分到这儿了吗?”
“没错。你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恐怕我真是明白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些互相残杀的人:海盗一直是其中一个。“我一直希望——哦,真是很蠢,我一直希望得到一点怜悯……可是我在通宵电影院里,在甘洛巷拐角附近,跟一条边道交叉,那条路你并不总能看到,因为它插进来的角度很奇怪……我在那里玩得很糟糕,度过了毒药一般、金属一般的时间……闻起来跟烧糊的锅一样酸……我就希望有个地方坐一会儿,他们不管你到底是谁,吃什么,睡了多久,或是跟谁——你跟谁见面……”
“海盗,真的没事。”是圣—贾斯特·格罗索特。这儿发生口角的时候,大家就叫他“剩假丝汤”,好把他的声音压下去——而这些口角也只是因为一点点粗暴举动。
“我……就是没办法……我是说,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一笑笑得气管深处都痛,“那我叛逃就毫无意义,是不是?我是说,如果我还没有真的叛逃……”
消息是在一次放政府新闻片的时候传到他那里的。《从卧底到锅底》,标题上的小亮片向所有正在康复中、不约而同聚在影院里度过另一个漫漫长夜的灵魂们闪闪发光——街上一小群人朝积满灰尘的橱窗里盯着。那地方离东区很远,除了住过东区的人谁也不知道东区这个地方……废墟里被炸弹掀起来的舞厅地板像山间草场一样向后面山坡斜上去,倒是走上去像弹簧垫一样晃晃悠悠;海螺纹的灰泥柱向里面斜着,黄铜做的电梯笼从头顶上耷拉下来。正前方是一个半裸着身子、毛烘烘爬满虫子的东西,差不多是个人吧,面色苍白得怕人,在炸得稀烂的玻璃板碎片后面翻来滚去,撕着脸上、肚子上的伤口,把血放出来,用黑糊糊的脏指甲又挠又挖。“安撒旦每天都在史密斯菲尔德市场出洋相。这不奇怪。很多复员的士兵、海员都求助于公益事业,来勉强维持生活。不寻常的是安先生以前是给特种行动处干活的……”
“实际上真是挺有意思的,”相机移近,给这个人照了个特写,“花了一个星期就找到窍门了……”
“你现在有没有点归属感,你来的时候可能还没有的那种——或者他们这儿还没接受你哪?”
“他们——哦,人,那儿的人都挺好的。非常好。是的,那儿什么问题也没有。”
这时,从海盗后面的主教位子传来一股酒味,还有一阵暖暖的气息,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听到了吗?‘以前给特种行动处干活。’这很有意思啊,很有意思。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公司’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上流社会的口音,海盗吊儿郎当的年轻时代曾有一阵子很想学会这种口音。不过等他决定回头看的时候,他的客人已经走了。
“就把它当成是吃了一次亏,普伦提斯,跟吃其他亏一样,就跟掉了一条胳膊或者得了疟疾一样……人还能活……学着克服它,它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当双——”
“对。当双——?”
“当双料间谍?‘克服’?”他看了看其他人,一边揣摩着: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至少是双料间谍。
“是啊……你现在下来了,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萨弥低声说,“把你的不好意思还有哭鼻子都扔一边去吧,年轻人,我们可不习惯纵容那些东西太久。”
“那是个阴影,”海盗叫出来,“永远在阴影下面工作。”
“可是你也想想自由吧?”“仁慈者”埃文斯说,“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不是?一个人还能有多自由?如果他给人出卖了呢?甚至被自己出卖?你明白吗?”
“我不想那样——”
“你没有选择,”多德森·特拉克回答,“‘公司’完全清楚你来这儿了。他们现在希望你交一份完整的报告。要么是自愿的要么是其他方式的。”
“可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他们为他堆出的笑脸这时候有意地凶狠起来,这样他心里会舒服点儿。“你们不相信我,你们真的不相信我?”
“当然不相信了,”萨弥说,“你——真的——相信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吗?”
“哦,不相信。”海盗小声说。是他自己目前存在的一个问题。与其他人无关。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细节,“他们”也很容易就能触摸到,跟触摸任何其他受“他们”保护的人一样。海盗哭了起来,好像毫无征兆就开始了。奇怪。他以前从未在公开场合这样哭过。不过他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自己竟然有可能默默无名地死去,而没有帮助过一个灵魂:没有爱,受尽鄙视,从未被信任过,从来没有辩白的机会——跟弃民们一起待在下面,那点可怜的尊严丧失殆尽,无处可寻,无法弥补。
他为抛在身后的人、地、事而哭泣:为斯科皮娅·莫斯蒙哭泣——她住在圣约翰树林,成天在散页乐谱、新烹调配方、小狗窝和丈夫中间打转,殚精竭虑地保护着她那群威玛狗的纯种性,而她丈夫只是偶尔露露面——她住在地铁附近,离这儿也就几分钟,可是现在对海盗来说是永远见不着了,他们彼此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为自己因为替公司做事而不得不背叛的那些人哭泣,有英国人,有外国人;为天真的艾恩、为冈季雷吉斯、为罗马的妓女和皮条客哭泣;为被烧焦的布鲁斯哭泣……为游击队在山上度过的夜晚哭泣——那时他一身活鲜鲜的树木气息,心底对夜晚无可否认的美爱得一塌糊涂……他为英格兰中部一个叫弗吉尼亚的女孩哭泣,为他们从未出生的孩子哭泣……为他死去的母亲、他将死的父亲、那些无辜的人、那些要相信他的傻瓜哭泣——他们可怜的脸像末日来临前的狗,从市里动物收容所的铁丝围栏后面那么善良地看着我们……为他可以看见的未来哭泣,因为它让他感觉如此绝望和冰冷。他就这样旁观着那些特权人物开会,见证着一种新型宇宙炸弹的试验过程,经历着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哎,”一张睿智的老脸把黑色镜片的眼镜凑过来,“那是你要找的炸弹……”说着,转身朝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海浪对面看去。炸弹就在那里的海滩上爆炸了,冒出黄色的浓烟……触摸着那些著名的刺客,对,甚至触摸着他们和别人一样的手和脸……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生命的合同是多久以前、在游戏的哪个阶段被承包出去的。什么时候会挨炸,谁也没底——每天早晨,在市场开张之前,远在送奶工到来之前,“他们”就会升级出新的计划,为这一天策划好要发生的事情。每天早晨海盗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他们的名单上,而终有一个早晨,他的名字会到达足够靠前的位置。他尽力去面对这个现实,可是心里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很纯净、很冰冷,有一阵他觉得自己都要被折磨得晕厥了。过一阵,他又稍稍后退,鼓足勇气谋求突围。于他而言,这种耻辱似乎该结束了。斯蒂芬爵士就这样说过。是啊,以前的耻辱是没有了,可是又觉得惊恐不安、忧心忡忡,为自己的屁股,自己那宝贵、有罪、独特的屁股……
“这里有没有死人的地盘?”他先听到问题,而后才看见是她在问。他不清楚她怎么进到房间里来的。其他人脸上都流露出男人的嫉妒,还有一种不友好的惧意和退缩,似乎有了女人的参与,就会触霉头。此情此景之下,只有海盗一个人来面对她、面对她的问题了。他把身上带的太妃糖球给她,脸上傻乎乎的表情就像是小胖猪把无政府主义者们的定时炸弹递给了他。不过,这里没有甜蜜蜜的味道,他们是来交换痛苦和几个事实的,只是做这一切的时候带着面前这个时期典型的涣散心态:
“听着,”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处在哪一种愚傻的困境中,“你没有死。我敢打赌,即便从比喻意义上讲,你也没有死。”
“我是说,我能不能把我的那些死人带进来?”卡婕解释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能证明我的资历呀。”
“我倒是喜欢弗朗士·凡·德·格鲁夫。你的祖先。杀度度鸟的那个。”
她说的死人可不是他。“我指的是那些直接因为我而死亡的人。再说,如果弗朗士真的来了这儿,你们也只会站在周围,所有的人,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这个可怜的人啊,他那个时代度度鸟是杀不完的——为什么要教他明白灭绝物种这样的事情呢?”
“你可以给他讲一讲呀,对吗,小姑娘?”埃文斯冷笑道。这个威尔士卧底,听不来别人的话。
海盗朝埃文斯冲过去,两只前臂从体侧伸出,一副酒吧斗士模样。这时候斯蒂芬爵士说话了:“普伦提斯啊,以后要经常听到这种话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表面不示弱的。你最好学会利用这一点,以方便你在这里的工作。说不上我们要一起干多久,对吧?那姑娘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了,我觉得是。不需要你为她打架的。”
他说得对。瞧,她用温暖的手握住了海盗的胳膊,摇了两下头,不自在地轻笑两声:“见到你已经很高兴了,普伦提斯上尉。”
“别的人可不高兴。你想想吧。”
她只是抬了抬眉毛。这种事真叫人生气。悔恨像毒品一样在他的血液里涌起,这是一种姗姗来迟的净化自己的欲望。
“可是——”他觉得自己像一堆架起来的步枪,为她的引力所控制,开始在她的脚边坍塌,距离完全失去作用,波形无法测量。他为这种感觉震惊:“卡婕……万一我要背叛了你——”
他崩溃了:她的面色失去了控制,怔怔地盯着他。
“即使那样做的代价是……背叛别人,伤害……或者杀害别人——背叛了,就不在乎对方是谁、人数多少了,不会了,不会了,只要我能做你的保护人,卡婕,你最好的——”
“可是那些,那些罪孽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他们这是在讨价还价,像两个拉皮条的。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承诺这种事很容易,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也包括我犯下的罪孽喽,”他反驳道,“对了,我还会再承诺一次——”
“可是你承诺不了的——不然你也会随意食言的。嗯?”
“按规矩办事我还是能行的。”他冷冷地说,比她期望的冷。
“哦,你想想……”她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轻轻拂弄着,“想想你做过的事。想想你所有那些‘业绩’,还有我的——”
“可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资本了,”他喊道,“是不守信用的收获。我们得借助它创造一切……把它卖掉,和那些检举者卖掉你的自由一样。”
“哲学家呀。”她笑了,“我得刮目相看了。”
“很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过这种‘静止’的感觉……”他们开始互相抚摸,不过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都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的弟弟,”(海盗心里明白她想到哪儿去了)“十八岁就离开家了。我喜欢看他晚上睡觉的样子。长长的睫毛……那么天真无邪……我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走得很远,到了安特卫普。不久,他就开始在牧区教堂周围转悠,和别的那些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那些天主教小青年。军队到哪儿他们到哪儿。很多人年纪很小就染上了酒瘾。他们找到一位牧师,做了他忠实的信徒——说得具体些就是整夜守在门口,等他一起床就和他谈话,他身上还带着亚麻布床单的味道,衣袍的皱褶里也还残留着一些隐秘的气味……失去理智的妒忌,每日里为了某个职位、为了赢得某一位神父的恩宠而进行的争斗。路易斯开始参加雷克斯特青年团的集会了,去一个足球场听德格雷尔给众人讲:他们必须让洪水把自己冲走,他们必须行动、行动,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不久我弟弟就和那些认识到自己罪孽的词锋锐利的小青年们拿着笤帚上街了……后来他加入了雷克斯特,‘完整灵魂的国度’。我最后听到的消息是,他在安特卫普和一个比他年长的人住在一起,叫菲利普。再没有他的音讯了。我们以前是很亲近的。人们把我们当成了双胞胎。导弹一开始猛烈轰炸安特卫普,我就知道那不是偶然的意外了……”
看来海盗是在给自己做忏悔。“不过,我怀疑你们的教堂是否团结……你们下跪,教堂管理你们……你们进行政治活动的时候,她掌握你们大家共有的锐气,鼓动你们——”
“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对吗?”她真诚地看着他,“不用找漂亮的借口。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下的。”
不,羞耻感一点都没有减少,起码在这时候没有。你得把它吞下去,恶心,满是尖利的棱角。你得和它共同生活。每天如此。
他想都没想就投入她的怀里了。不是寻求安慰。不过,如果他真要靠自己不断把那些棘齿拔出来,那就根本不需要停下来寻求爱抚了。“那边以前是什么,卡婕?我看到有人在组织开会。还有人看到那是一座花园……”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那边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我整天在寻找生命的迹象。最后听到你们都在这儿。”他们慢慢走到一个阳台上,栏杆很雅致。屋里屋外的人都看不到他们,街道上的人群就在下面,而他们现在已经与这些街道无缘了。有人给他们递过来一个很短的片段,属于一部相当长的编年史,无名氏著《我是如何爱上人民的》。“她叫布伦达,那天早晨下着雨,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只鸟,贪图以汽车遮雨而落入了圈套。她跪着,给我口交,我在她乳房上射精了。她叫莉莉,去年八月份六十七岁,经常自顾自大声读啤酒瓶上的标牌。我们采用了标准的英国体位,她拍着我的背低声说:‘好人。’他叫弗兰克,头发卷卷的,伸到脸外面,眼神很犀利,但又讨人喜欢;他从美国军队的库房里偷东西;他跟我肛交,在我的身体里达到高潮,我也同时达到了高潮。她叫弗兰吉贝拉,是个黑人,脸上有丘疹,需要钱买毒品,她毫不掩饰,弄得像有条蛇在我心里搅动,我给她口交了。他叫艾伦,屁股晒成了褐色,我问:你怎么找到太阳的?他答:太阳就在不远处;我把他按倒在枕头上,进行了鸡奸,他一直在叫床,直到最后我爆炸——我的活塞上涂了味道很刺激的油。她叫南茜,六岁,我们来到一个满是废墟的弹坑附近,躲到一堵墙后面,她在我身上摩擦着,摩擦着,牛奶般的小屁股在我的两股间进进出出,眼睛闭着,漂亮的小鼻翼一直不停地向上向后移动,陡峭的斜坡上瓦砾成堆,像是从我们身旁冲下去一般,我们就在斜坡边上摇摇欲坠,摇摇欲坠,很精彩啊。她叫——”瞧,递给我们这对恋人的都是这些东西,后面还有很多,多得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个下流的无名氏要把这东西写成一份夸大狂患者的总体规划,和全世界人民的每一个都要做爱——等最后奇迹般地写完每个人之后,就会归结为一个粗略的概念:“爱人民”。
“你们懂的,你们这些下面的骗子们。”海盗想说一句幽默话,却没有成功。他此时搂定了卡婕,好像音乐马上就要响起,他们则要随音乐起舞。
“可是人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低声道,“也不会爱我。无论给他们作出的安排是好是坏,我们永远都是坏的。你知道这会使我们处于什么境地吗?”
他竟然笑了,假假的,就像一个初次表现得矫揉造作的人。他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就很难回头了,和伸手拿枪同属于终结性的动作。他仰起脸,眼光穿过头上不甚分明的层层叠叠,穿过各种各样罪恶灵魂组成的背景,穿过从碧绿到米色的每一种商业色彩,心下凄惶惶的,犹如需要下雨时出来的太阳。所有那些层层叠叠里所有的经营和忙碌,都伸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海盗和卡婕现在还没有能力看清楚。他抬起自己长长的、歉疚的、一贯做奴仆的脸,看着迷幻的天空,看着承受上方重重压力和负担的现实,看着现实的艰难和惨无人道;她则把脸靠到他肩膀和胸部之间那块舒适的凹处,一副和解的表情,还有随局势缓和而来的恐惧。夕阳渐落,有一阵子把建筑物的表面染成了淡灰色,成了柔软的灰色光壳,哀哀凄凄地倚在外部的弧面上。西边天空中发着熔铁炉般的炽光,颇有些不寻常。行人们透过商店的小窗,忧心忡忡地盯着炉火后面正在干活的铁匠模糊的身影。铁匠并没有留意他们,他们却在担心,因为他们觉得这次的光亮似乎将一去不返。更令人担心的是,光亮的消失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街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四周渐渐暗下来,这间屋子里的乐队竟然开始演奏一支乐曲,干干涩涩的……枝状大烛台都点起来了……今晚,烤箱里正烤着菠菜小牛肉,房子里有酒,吊床上有醉鬼:
天色昏黄,整个世界都在奔忙!
我们的鞋子走过的晨街,谁知其详?
谁又知我们撇下多少朋友独自忧伤?
我们共有短暂的时光,
我们只有一天将这乐曲哼唱……
黄昏里,人人都在跳舞,
跳舞中忘掉那噩梦一场……
他们真的是在跳舞,虽然海盗以前从来跳不好……他们移动着,感觉和所有的人都紧密相连,即便永远无法随心所欲,至少不再是军旅中了……他们就这样溶解在这些跳舞的人流中,脸上专门为这场舞会做出的表情,可爱而滑稽的表情消失了,一如纯真的消失。他们分明在眉目传情,却又一本正经,竭力装出友好的样子……
狭窄的巷口雾气渐浓。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昨夜一场雨,鹅卵石街道上还是潮湿的。斯洛索普在一家烧毁了的锁店里醒来。上方的架子上挂着一些黑糊糊的钥匙,而它们能打开的锁统统都没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到了一个院子里,在砖墙和看不到人的竖铰链窗之间找到一个水泵,把头伸到泵嘴下面,往外泵水冲头,一直到觉得舒服为止。一只深棕色小猫喵喵叫着讨早饭吃,跟着他走了一个门又一个门。“对不起了,哥们儿。”看样子他们俩的早点都没戏。
他把齐切林裤子的裤腿拉直,然后出了城,离开了那些在雾里游动的钝塔和生有绿色铜锈的圆顶,还有那些高高的三角墙和红色的屋瓦,搭上了一个女人开的空农用马车。那匹马的额鬃上沾了沙子,摇荡着,被风吹动着。雾被甩在了身后。
今天早晨的情景北欧的海盗们也一定见过的。在这个淹了水的草甸子里向南航行,目标直指拜占庭,整个东欧就是他们的公海,农田里翻滚着灰色和绿色的波浪……池塘、湖泊间似乎没有明确的隔界……在这海天相接的地方,看到其他人,甚至看到军人,都让人觉得亲切,就像远航日久的归帆……
各个国家的人都在行进。这里是没有国籍的大洪流。从奥德河那边来的德国侨民,和波兰人一起往外走,要去罗斯托克的难民营。那些波兰人是从卢布林政府那里逃出来的,另一些则是要回去的,双方碰到时,眼光都藏进眼窝子里。他们的眼睛比迫使他们流亡的东西要苍老得多。爱沙尼亚人、列托人、立陶宛人缓缓地走着,他们要返回北方的家乡了,冬天穿的棉毛衣服全部黑糊糊捆在一起,鞋子破了,歌唱不来了,说话颠三倒四。苏台德人和东普鲁士人在柏林和梅克伦堡的那些难民营之间来回穿梭,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南阿尔巴尼亚人、北阿尔巴尼亚人、马其顿人、马札尔人、瓦拉几人、切尔克斯人、西班牙人、保加利亚人,他们在“帝国”这口大锅的表面上翻滚、流动、碰撞,肩并肩穿过数英里之地然后溜走。他们麻木不仁,对一切喜怒哀乐都处之泰然,只关心最深层的那种不满足感,这种不满足感扎根在他们渴望的脚下,在很深很深处,无法说得很清楚。他们白皙的手腕和脚踝衰弱不堪,不断从有条纹的集中营睡衣里往外伸着,脚步落在这内陆的尘土里,轻如水鸟。吉普赛人的大篷车,车轴或车辖已经坏了,马匹死了,一家家人离开了路边的车子,让别家的人也来住一夜或一天。炽热的高速公路另一侧,装满他们同类的火车落在慢吞吞行进于高处的小汽车后面,军车队通过的时候,这些小车挤在一边让路。西行的白俄们因为疼痛难忍而脾气暴躁,东行的是释放出来的哈萨克战俘,还有来自前德国各个地区的退伍纳粹国防军。他们和所有吉普赛人一样对普鲁士很陌生,携带着旧包裹,把自己裹在留下来的军毯里,每个人的上衣胸部都缝上了表示“农业工人”的浅绿色三角形,在黄昏的某个时刻晃荡摇曳,像宗教游行队伍里的烛火。他们今天打算去汉诺威,打算一路上捡些土豆——他们追寻这些根本不存在的土豆地已经有一个月了。一个当过喇叭手的士兵拿了一根长长的碎枕木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喇叭闪闪发亮,没有任何疤痕,晃晃悠悠地背在肩膀上。他说:“兄弟,都被党卫军抢光了、剥尽了,是啊,他娘的每一块土豆地都光了!干了什么?生产酒精。不是喝的酒精,不是。是火箭上用的。本来这些土豆该我们吃、这些酒该我们喝的。难以置信啊。”“什么?火箭?”“不!是给收土豆的党卫军喝的!”他看看周围,等别人笑。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与他这种轻松的心态、与他这种不知羞耻的乱吹喇叭产生共鸣。他们是步兵,知道行军时打瞌睡的秘诀——早晨的某个时刻,他们会在路边离开队伍,好像这些忙碌的夜晚里路边发生了农业化学反应,他们就是某一瞬间产生的沉淀物,而看不见的沸腾仍在身边继续着,那些长时间分布在表面的漩涡——背上画着十字的细条子西服,褴褛的海军服、陆军服,白色头巾,不配对的袜子或者没穿袜子,塔特萨尔花格布女服,包着婴儿的针脚很密的披肩。有些女人穿着膝部撕裂的军裤,狗成群跑着,被跳蚤咬得汪汪叫,婴儿车和伤痕累累的胶合板轻便家具高高地堆在一起,那些手工榫合的抽屉再也无法嵌进任何家具里了。抢来的鸡有死的,也有活的,小号和小提琴装在饱经风霜的黑盒子里,床单,小风琴,落地式大摆钟,工具箱里装满了木工、制表、制皮、外科手术等各种用具,还有画作,画着穿白衣的红颜少女、流血的圣徒、海边橙红的或紫色的夕阳。有些包裹里塞满了用珠子做眼睛的蟒蛇、张开血红嘴唇微笑的洋娃娃;一又四分之一英寸长的阿尔盖尔棋子,以人工染成乳白色、金黄色和蓝色;一把把有百年历史的玛瑙浸在蜂蜜里,那蜂蜜足以让早已化成黄土的曾祖父们舌头发甜,然后化成硫酸,把捆扎起来的蔗糖烧焦,先变成褐色,再变成黑色,刻印在石头上,就像在福赛采尔自动钢琴纸卷上打孔记谱,成为永恒的钢琴曲;有飘带的黑色女内衣,上面画着花或葡萄的银器,有刻面的铅玻璃酒器,郁金香形状的“新艺术”茶杯,一串串琥珀色珠子……这些人就这样在开阔的草地上移动着,或瘸拐,或列队,或拖沓,或背在别人身上,沉重地拖拽着某一道命令的残躯前进着,而他们不知道,这一道来自欧洲、来自资产阶级的命令其实已经永远废止了。
斯洛索普有烟的时候就成了人人注意的目标,有饭同吃嘛——有时候如果附近有集中营,还能弄到一些伏特加。人们洗劫那些美军监狱,寻找一切有用的东西,土豆皮、西瓜皮、用作白糖的碎糖果,谁也说不上这些难民的“酒厂”里会使用什么原料,而你最后喝到的也许只是某个占领军扔掉的残渣。斯洛索普出没于几十个这样的人群中,每次都从那些脸上看到苯丙胺引起的极度痉挛。麻烦的是,这些脸他统统无法忘记,它们都太引人注目了,就像看赛马的人群,每个人都在鼓劲:哎,看着我——看着我,为我感动,拿出你的照相机、你的武器、你的阳具……他把齐切林制服上所有的徽章都剥光了,这样人们就很少注意自己。可是好像也没什么人注意徽章……
很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夜间,他来到阒无人迹的农舍里,在草堆里睡觉,偶尔有垫子还会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在一片小湖的水面上闪烁,四周郁郁葱葱,百里香和芥菜的花朵点缀其间;一面山坡犹如盛着色拉的盘子,向上伸入烟气弥漫的松林中。那些院子里是小树苗搭成的西红柿架和紫色的毛地黄,茅草屋顶的檐下筑起了很大的鸟巢,小鸟们在清晨合唱着,过不多久的某一天,夏天在天空里笨拙地转身欲去时,还会听到鹤们过路时的鸣唳声。
他来到罗斯托克南面很远处的一个河谷里。中午,天下起了雨,他躲进一间农舍,在阳台的一个摇摆椅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朋友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不管怎么说,无论多么艰险,反正他回来了。是在某个乡间,英国的乡间,暗沉沉的绿色和亮晃晃的草黄色笼罩着大地,古老的岩石高高地矗立着,人们遵守着早期关于死亡和税收的契约,乡村女郎们夜晚出来站在突岩上唱歌。快蹄儿的家人和很多朋友都来了,心里在默默庆幸着快蹄儿的归来。大家都明白,他只是灵魂归来,他在“这里”的出现程度是受到限制的。有时候想得太清楚,他的影子就会消散。草坪上有一块地方被清理出来,专门让大家跳舞,村里的乐队来了,很多女人都穿着白衣。关于这一天的事项安排问题发生了一阵混乱,然后见面开始了——好像是在地下,不是坟墓,也不是教堂的地下室,没有任何邪气,亲人和朋友们围在快蹄儿身边。他看上去很“真实”,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很透明,五颜六色的……“嗨,斯洛索普。”
“哎——这些年你去哪儿啦,门兄?”
“‘这儿’。”
“‘这儿’?”
“对,就像那样,你明白的——就像那样迁移过一两次,不过我和你走的是一样的街道,读的是一样的新闻,能看见的颜色也和你一样有限……”
“那么你没有——”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发生了一次变化。”
此时此地的颜色,包括石料镶面、客人戴的花和桌子上奇怪的圣餐杯,隐隐像溅出后变黑的血液,整个像星期天下午四点时城市里那些没有遮蔽的地方在阳光下缓缓碳化的那种颜色……在这种颜色的衬托下,快蹄儿的衣服更显轮廓分明,倒像是样式特别离奇的舞服,他肯定没想到要穿出这种效果的……
“我想咱们的时间不多……我知道这样不光彩、太自私,可是我现在太孤独了,还有……听说发生这种事情之后,有时候你会在附近逗留一阵子,像在照管一位来过‘这儿’的朋友……”
“有时候。”他笑了,安详而淡然,像一声无力的喊叫后余下的尾音,斯洛索普无法抓住。
“你是在照管我吗?”
“不,斯洛索普。不是你……”
斯洛索普坐在那张饱经沧桑的旧摇椅上,望着连绵的山丘,太阳刚从最后一朵乌云中钻出来,把湿漉漉的田野和甘草堆照得一片金黄。谁路过这里看见他睡觉了?看见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头垂在沾满泥巴的军装胸口打盹?
再往前走,他发现这些农场有鬼魂出没,不过都是些好鬼。夜里,栎木做的家具之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很真切,地道的木物发出的声音。未挤过奶的奶牛在远处的田野里痛苦地叫唤,还有些奶牛则回到家里吃发了酵的青贮饲料,吃得醉醺醺的。斯洛索普睡觉的时候在篱笆和草堆里乱撞,发出哞哞的叫声,因为醉了,发出的韵母都变形了。屋顶上,黑白两色的鹳们向天空伸出长长的脖子,头向上倒扭着往后看,嘴吧嗒吧嗒的,像是在致意和示爱。野兔们夜间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找东西吃。树木,唔,斯洛索普终于变得对树木特别敏感了。走到树木中间,他会停下来抚摸它们、研究它们、静静在坐在它们旁边。他明白了,每棵树都是一个生灵,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存在着,他也能感觉到树周围发生的一切——树,不只是一大块等待砍伐的木头。斯洛索普家族赚钱靠的其实就是杀害树木,把它们从树根上肢解下来,剁成小块,碾成木浆,经漂白加工成为纸张,获得的报酬则是更多的纸张。“简直是发疯呀。”他摇摇头,“我们家的人发疯了。”他抬起头。树们一动不动。它们知道他在那儿。它们也许还知道他的心思。“对不起,”他对它们说,“对那些人我无能为力,他们都不受我管的。我有什么办法呀?”旁边一棵中等大小的松树点着树顶建议道:“下次你碰到有人在伐木,就找一辆没人管的拖拉机,把滤油器拿走。这件事你可以做。”
目前阶段对长庚星所许部分心愿一览表
让我找到那位老太太说过的鸡窝。
让快蹄儿真正复活。
让我背上该死的丘疹消失。
让我了结这事之后去好莱坞,这样瑞塔·海沃思就会看到我、爱上我。
让今天的宁静在明天醒来时继续保持下去。
让那个退伍令在库克斯哈文等着我。
让卞卡平安无事,还,还有——
让我尽快拉一次屎。
让那东西像陨落的流星。
让这些靴子至少支撑到吕贝克。
让那个路德维希找到他的旅鼠高兴起来别再打扰我。
嘿,路德维希。斯洛索普是某个早晨在一个蓝色无名小湖的岸边见到他的,八九岁的样子,胖得有些意外,盯着水面直哭,看到大些的涟漪就浑身战栗。他的旅鼠叫娥秀拉,从家里跑了。路德维希从普里茨瓦尔德一路向北追踪。他很肯定娥秀拉要去波罗的海,担心她拿个内陆湖泊当成海跳进去——
“孩子,是一只旅鼠吗?”
“我养了两年了,”他啜泣道,“她很棒,从来不——我也说不上。什么东西控制了她。”
“别傻啦。旅鼠从来不单独行动的。它们需要一个集体。集体有感染力。要知道,路德维希,它们繁殖过度,繁殖太多了又会恐慌,跑到别处去找吃的。这是周期性的。我在大学里学到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哈佛。也许那个娥秀拉只是跟着男朋友什么的走了。”
“那样的话她会让我知道的。”
“我很难过。”
“俄国人不会为任何事情难过的。”
“我不是俄国人。”
“所以你就去掉了所有的徽章?”
他们对视着。“哦,对了,你找那只旅鼠需要帮手吗?”
看样子,这个路德维希可能脑子有些问题。他会在半夜时打断斯洛索普的睡眠,把难民营一半的人吵醒,吓坏狗和小孩。他很肯定娥秀拉就在那边,在紧挨着火光的地方,望着他,看见了他,但神情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带着斯洛索普进入苏联的坦克小分队,进入一堆堆断壁废墟——堆得又高又尖,像海涛,会在身边突然坍塌,如果碰巧,还会一进去就塌到身上。他还带他去了无所不吸的沼泽,那里的芦苇会在你去抓它们的时候从手指中滑走,那里的气味像恶腐的蛋白质。他要么是相信什么东西发了狂,要么就是心理有些阴暗。斯洛索普后来竟豁然开朗:如果这边儿存在什么自杀欲望,那不是属于娥秀拉,而是属于这个路德维希——嘿,那只旅鼠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
可是……斯洛索普不是有一两次看到过什么吗?那是在这些普鲁士军事重镇里,在这些以从军为全部事业和价值的地方,街道很窄,灰扑扑的,两旁象征性地栽了些小树苗。他看到那东西匆匆溜走了——要—要么就蹲在某一座小湖边上,望着云朵,望着遥远的对岸葱郁、雾蒙蒙的背景衬托出斜桁船上的白帆,从水波里接收着秘密指令。那些起伏运动的水波在旅鼠的时空里可以算是汪洋大海了,它们无以抗拒。这些运动很慢,看上去很结实,足以支撑它们在上面安全行走……
“耶稣就是这样想的,”斯洛索普的第一位美国先祖威廉的魂魄低语着,“在加利利海上历险。他是从旅鼠的角度来看的。没有成千上万沉下去淹死的人,也就没有奇迹了。孤独的成功者是唯一的例外:就像七巧板里的最后一块,形状已经由‘前面’限定好了,就像桌子上最后剩下的那一块空白。”
“等等。你们没有七巧板呀。”
“噢,该死。”
威廉·斯洛索普是个特立独行之人。1634年或1635年,他厌倦了温斯罗普领导集团,从波士顿向西进发,完全是一副国王派头。他坚信,自己虽然没有得到教会的正式任命,但传道能力不输于这里任何级别的教会人员。当时,所有人对伯克夏人的堡垒都望而却步,唯独威廉没有。他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他是最先进入堡垒的欧洲人之一。在伯克夏落脚后,他和儿子约翰开始经营养猪业。他们赶着猪,就像赶着牛羊那样,沿陡岩峭壁一路回去,经过漫长的收费道,回到了波士顿。等他们来到市场上,猪已经皮包骨头了,几乎保不住本了。但是威廉并不怎么在乎钱,他更在乎这一段旅程。他喜欢走过的道路,喜欢流动的感觉,喜欢每日里碰到的人,比如印第安人、捕猎者、村姑、山里人,尤其喜欢和那些猪相随相伴。它们是好伙伴。尽管人们对猪的评价不怎么样,他自己的《圣经》里也有禁令,但他渐渐爱上了猪们的高贵和自由,爱上了他们大热天在泥浆里找乐子的禀赋——路上那么多猪,互相做伴,波士顿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可以想象,等旅程结束,称重、屠宰之后返回山区时,那空无一猪的疲惫旅程对于威廉来说是什么滋味。当然啦,他将此看作一个寓言,领悟出一个道理:走完收费道之后那些尖叫、血腥、恐怖完全对应着它们一路的欢声、它们无忧无虑的粉红眼睑及和善的眼睛、它们的微笑、它们穿山越谷的优雅。这时候离牛顿的发现还早,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感觉到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对应。威廉肯定一直在等待没有死的那头猪,这一头的价值顶得上所有难逃一死的猪,顶得上他所有那些旅鼠般冲向灭绝的加大拉猪,附在它们身上的不是魔鬼,而是对人类的信任,而人类却不断背弃着这种信任……附在它们身上的还有永远丢不掉的纯真……和对威廉的信赖,认为他也是猪的另一类,依偎在大地上,和它们共享着上天赐予的生命……
他立马写了本相关的小册子,叫做《论弃民》。小册子到了英格兰才得以出版,成为波士顿第一批禁书中的一种,而且被公开焚毁。没有人愿意听到有关弃民的任何内容,他们是上帝选择拯救少数人时忽略了的那一大批。威廉认为那些“二等选民”也是神圣的,没有他们就没有被选中得救的人了。自然,波士顿那些“选民”就大为恼火了。更有甚者,威廉认为耶稣为所选定的那些人服务,加略人犹大则是为被忽略的人服务。创世而生的一切都有大小相等、性质相反的对应之物。耶稣又怎能例外呢?难道我们只能在那些不合宜的、不属于创世范围的人脸上感受到恐怖吗?也就是说,如果他是人类的儿子,如果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爱,那么我们也得爱犹大。对吗?谁也不知道威廉是怎样躲过惩治异端的火刑的。他可能有后门。他们最后把他赶出了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有一段时间他考虑过去罗得岛,但又觉得自己对反律法者们也不大感冒,所以最后坐船回到了原来的英格兰,倒也不怎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变得情绪低落。他死在了英格兰,一直思念着那些青山碧野,那些和印第安人一起抽大麻和烟叶的聚会;还有楼上的屋子里那些撩起围裙的女人,她们脸蛋俊秀,长发铺在木地板上,而下面的马厩里,马蹄在踢,醉汉在叫。当时,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猪群的背上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那条通向波士顿的漫长道路石子很多,也充满新奇,康涅狄格河上的雨,初升的星星,长长的草中太阳的余热尚未散尽,一百头猪鼻子里哼哼着道晚安,躺下来进入睡乡……
他是否就是美国从未走过的那条岔道、那个她错误地跳离的奇点?假如斯洛索普的异端邪说有足够的时间生根开花呢?会不会减少借耶稣之名发生的罪行,而以加略人犹大之名获得更多的慈悲?在泰荣·斯洛索普看来是有办法回到过去的——也许他在苏黎世见到的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是对的,也许有一小段时间里人们会拆掉篱笆相处,每条道路都一样畅通,整个占领区不再有占领军、不再分裂,在它废墟里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唯一的坐标集合,人们可以从这里向前走,没有选民,没有弃民,甚至远离国家民族的分别……斯洛索普跟着路德维希跑的时候头脑里思量的就是这样的美好前景。他是在胡思乱想,还是有人指引?目前左右整个局面的只有那只该死的旅鼠。如果真有这样一只旅鼠的话。路德维希给斯洛索普看装在钱包里的照片:娥秀拉睁着明亮而羞涩的眼睛,在一对白菜叶下向外面窥视……娥秀拉在一只装饰着巨大飘带和“卐”字印章的笼子里,获希特勒青年宠物展一等奖……娥秀拉和家里的猫在一段瓷砖地板的两边互相警惕地对视着……娥秀拉前爪悬起,睡眼曚昽,身子从路德维希的纳粹幼儿童子军制服口袋里伸出来。她的某些部分在所有照片上全都模糊不清,动得太快,来不及曝光。路德维希在她刚出生时就知道会有后面的麻烦,但他还是一直爱她。也许他觉得爱可以避免祸端。
斯洛索普没有机会搞清楚了。他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丢掉了这个胖乎乎的小疯子。穿宽下摆裙子、戴花手帕的女孩们在林子里捡蘑菇,红松鼠在山毛榉间飞蹿而过。街道弯弯曲曲地通入城里,突然间又违背透视原理变得很短:这是个小镇,空间很宽阔。电线杆上缀满了电灯,街道上的鹅卵石很沉,呈沙色。运货马车上的马站在阳光下甩动着尾巴。
在圣迈克尔教堂附近的一个巷子里,他们看到一个小女孩背着一大捆走私皮大衣,步履蹒跚地走着,只露出两条褐色的腿来。路德维希惊叫一声,指着最上面那件大衣。大衣领子外面有一个灰色的小东西,一直缝到领子里面去了。那双人工做出来的黄眼睛闪着邪乎乎的微光。路德维希跑过去,喊着“娥秀拉,娥秀拉”,一下子抓住了那件大衣。小姑娘发出一连串的骂声。
“你杀死了我的旅鼠!”
“松手,蠢货。”他们在巷子里不甚分明的阳光和阴影之间拔起河来。“那不是旅鼠,是灰狐狸。”
路德维希停止叫喊,打量了半天。“她说得对。”斯洛索普提醒他。
“对不起,”路德维希啜泣着,“我心情有点儿不好。”
“哎,你们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到教堂那边?”
“当然能。”
两个人各抱了一堆皮衣,跟着她穿过镇子里凹凸不平的巷子,走进一个侧门,下了几段楼梯,来到圣迈克尔教堂的第二层地下室。灯光下,斯洛索普第一眼就看见一张脸,趴在斯特诺火罐上方,关照着一只马上就要煮开的水壶。是杜安·马维少校。
呀啊啊啊——斯洛索普举起整整一抱大衣,准备扔下就逃走,不料少校却满面笑容。“嗨,你好,同志。你来得正好,可以尝尝杜安·马维的‘原子辣椒’!你干吗不拉一把椅子来坐?呀哈哈哈!这叫小什么来着的到啦,”小姑娘把拿来的大衣搁到占了屋子大半的一大堆皮衣上,马维一边说,一边咯咯笑,一边抓摸了一下那些大衣,“她有时候就是不谨慎。我希望你们别觉得我们是在干违法活动,我的意思是不在你们的领地,与你们毫无关系。”
“根本不对,少校。”斯洛索普想模仿俄国口音,说出来却像贝洛·卢戈西。马维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护照,上面的文字大多是手写的,还有几处盖了章。斯洛索普眯着眼睛打量下面的那些西里尔字母,认出了齐切林的签名。“啊。我和齐切林上校合作过一两次。”
“哎你听到佩纳明德的情况了?一帮傻瓜闯进去,绑走了‘老马’,就在上校的眼皮下面。就是。你知道‘老马’吗?坏家伙啊,同志。那个傻瓜在市场上的桤木太多,给我和‘血腥’契科利茨留得太少,我们是自由贸易者。”
“血腥”契科利茨的妈妈契科利茨夫人给他起名为“克雷顿”。他躲在一堆貂皮披肩后面,拿一把.45枪瞄准了斯洛索普的肚子。“嗨,他没问题,兄弟,”马维叫道,“你给咱多拿些那种香槟好不好?”契科利茨和马维差不多胖,牛角框眼镜架在头顶上,和脸一起放出光芒。“伊凡呀,你看到的是每天一万卡路里的热量,就是这个啦。”他用大拇指指点着两个人的大肚子,眨巴着眼睛,“契科利茨要做皇婴了。”说着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不过他们说的是真的。实际上契科利茨已经想出了利用军队重新部署的机会捞油水的办法。他即将骗取特勤部队的垄断性合同,为每一艘军用船只安排从一个半球到另一个半球的赤道跨越庆典。契科利茨将在尽可能多的船上做皇婴,这是写在合同里的。他梦想着一茬又一茬的炮灰们跪下来,一个接一个争着挪上前来亲他的肚子,而他却拿着火鸡腿和锥形冰淇淋狼吞虎咽,用手指抚摸蝌蚪们的头发。他的公开身份是美国工业家,和技术部队来到这里侦察德国人的技术设备,尤其是秘密武器。在美国他拥有一家玩具工厂,在新泽西的纳特利。谁会忘记获得巨大成功的“液体小日本”呢?那种玩具娃娃,你可以先往里面装满番茄酱,然后用刺刀穿过几个槽口中的任何一个槽口,娃娃便立即裂成碎片,八十二块实实在在的碎塑料片,遍布整个房间。谁又—又能忘记“跳曳步舞的山姆”呢?那是一种技巧游戏,要在黑人山姆拿着西瓜翻过篱笆并折回来之前打死他。这种游戏对各种年龄的男女孩子的反应速度都是一种挑战。目前生意很顺利,但契科利茨看的是将来。所以他才会做这种皮衣生意,把圣迈克尔教堂作为这个地区的总仓库。“节约开支嘛。我得积累资本,要能支持我到最后,”说着往金圣餐杯里倒香槟酒,“一直到我们能做出选择为止。至于我自己嘛,我觉得这些V型武器大有前途。它们会大有可为的。”
古老的教堂里散发着葡萄酒味、美国人的汗味和最近燃烧过的火药味,不过这些陌生的气味新近才侵入这里,并没有驱除掉天主教堂里最主要的气味——来自香、蜡和数百年来羔羊们嘴里发出的温顺的咩咩声。孩子们进进出出,送皮衣,取皮衣,和路德维希聊天,不一会儿就邀请他去铁路调车场的火车车厢里找旅鼠。
契科利茨的麾下大约有三十个孩子。“我的梦想,”他坦承道,“是把所有这些孩子带回美国,带到好莱坞。我觉得他们演电影有前途。你听过制片商塞西尔·B.德·米尔吗?我的内兄和他关系很近。我想我可以教他们唱歌什么的,儿童合唱团,和德·米尔磋商达成一个一揽子协议。他可以用他们衬托真正的大人物、宗教场合、狂欢集会——”
“哈!”马维叫道。他啜着香槟,眼珠子鼓出来:“老兄,你的梦做得不错呀!你把那些孩子卖给塞西尔·B.德·米尔,我他妈绝对肯定他们不费(会)唱歌。他费(会)让那些小傻瓜们做划船的奴隶!呀哈哈——没错,他们费(会)被绑在船桨上,就像拉纤的驴子,在夕阳中划船送亨利·威尔考克森去和希腊人、波斯人或其他什么人打仗。”
“划船的奴隶?”契科利茨吼道,“上帝作证,根本不会。德·米尔的小跟班们是不会划船的!”
A4炮连的残墟就在镇子边上,当时部队南逃,要躲开英苏军队的钳形夹击,就把军营撇下了。马维和契科利茨要去看看情况,也欢迎斯洛索普同行。不过先要解决杜安·马维的“原子辣椒”问题,因为这东西能试出一个人有没有阳刚之气。香槟酒瓶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喝了香槟就会被看作软弱无能。有一次斯洛索普差点抵制不住诱惑,不过他现在想都不想了。那两个美国人则双目模糊,鼻子着火,鼻涕流得一塌糊涂。颇具权威的《写给守财奴的占领区旅游手册》中描述的“黏膜的世界末日”在他们身上发生了。斯洛索普坐在那儿把香槟当汽水狂饮,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嘴里还不时“da(对),da”有声,对自己的表现进一步加以肯定。
他们开了一辆张着笑口的绿色福特指挥车。马维一钻到方向盘前就变成了一匹嗜酒无度的狼:“呜”地一响,留下的橡胶就足以给一个师做避孕套了——回声袅袅之余,车速从零上升到七十,一心要压倒两边骑自行车的人,惊得鸡飞狗跳。“血腥”契科利茨两只手里各抓一瓶香槟,快活地大叫着,催他开快。马维吼着《安东尼娅小姐的玫瑰》,这是他最爱的歌。契科利茨在车窗边大声喊着警告语,比如“不要和孩子胡搞,除非不是你搞他,而是他搞你”,喊了老半天,却只获得路边几个老太太和小孩子的法西斯手礼。
那地方在一片山毛榉和桤木的林子里,本已化为焦土,却又生出了绿油油的新草。一大片晚开的蒲公英鬼气森森的,伪装过的金属无声地矗立其间。蒲公英灰色的花苞一齐摇晃着,等待惠风将它们吹绽,送到海上,去到丹麦,去到占领区所有的地方。东西全部被洗劫过了。车辆只剩下外壳,回到了当初设计时空无一物的状态,不过还残留了些微的汽油和润滑油味。混乱纠缠的电线和软管间,勿忘我长得疯蓝疯黄。燕子们在控制台上筑了窝,一只蜘蛛用自己的网填满了火箭运输车的臂杆网。“我靠,”马维少校骂道,“该死的俄国人偷光了所有的东西,别生气,同志。”他们两脚开路,走过绿紫两色的杂草、生锈的食品罐、陈旧的锯末和木渣。每根标杆顶上都钉着一块白色破布,仍然连成一线,通往十二公里外的导航射束发射器。向着东面的。看来他们当初要阻止的肯定是俄国人。
控制车满是尘土的舱面上闪烁着红、白、蓝三种颜色的光。斯洛索普单膝跪下。黑人支队的曼荼罗:KEZVH。他抬起头看马维,马维露出狡黠、肥腻的笑容。
“嘿,当然喽。我应该知道的。你没有徽章。操……你像—像苏联工会委员会的人!对吧。”斯洛索普也瞪着他:“嗨。嗨,你要找什么人?啊?”马维的笑容消失了:“瞧——我当然渴望不是齐切林上校,嗯。他是个好俄国人,你知道的。”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举起曼荼罗,画着驱吸血鬼的十字,“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这些黑魔鬼的问题。”
笑容又回到脸上了,同时一只胖手放在了斯洛索普的胳膊上。“你的同志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准备全力以赴围着他们转呀转?”
“转呀转?我不敢说我——”
“你知道的。来吧。嗨他们那些老黑都在城外面驻扎呐!哎,伊凡,该死那费(会)很有意思的。我今天怎(整)天在擦洗我的柯尔特手枪,”说着爱抚一下枪套里的配枪,“要给我做浣熊皮帽子,用他们其中一个蠢货,不用我告诉你用他的哪一部分吊在下面那个地方的后面,是不?哈?”“血腥”契科利茨被逗坏了,笑得差点噎住。
“其实,”斯洛索普边走边补充,“我的任务是在这样的活动中协调情报,”先不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我到这儿来其实是侦察敌人的位置。”
“敌人在右面,”契科利茨点点头,“他们有枪,什么都有。浣熊手里唯一应该拿的武器是扫帚!”
马维皱起了眉头。“你,你不指望我们跟你去那边,嗯。我们可以告诉你怎么走,同志。不过你一个人去那儿是疯了。你干吗不等到晚上?按计划半夜才动叟(手)的,对吧?你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我要提前搜集一些情报,这很重要。”板着脸,板着脸,好,好……“我没必要告诉你这对我们所有的人……”意味深长的卢戈西式停顿,“有多重要。”
唉,反正他得到了黑人支队的方向,还搭车回了城。两个皮货商又拉了两个“心急的德国小姐”,闹哄哄地在夕阳中划拳而去。斯洛索普站在尾气中骂骂咧咧。
下一次没你们的好果子吃,两个杂种……
他步行出城,穿过一片宽阔的草地,花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军营。此时,草地的颜色渐渐加深,像是绿色染料流出来渗进了外面的绒毛……他能感觉到,每一片草叶的阴影都向东面伸开去……一道纯乳色的光呈钟形曲线冲到即将落下的太阳上方,白色透明的肉体消逝在天顶处变化多样的蓝色中,有粉状的,也有黑铁一般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这也是旅鼠娥秀拉的意思吗?这样搅和在别人的私仇中?他原来的意思是……管他是什么……唔……
对啦!对啦,是G型仿聚合物的事情,还有那个雅夫和那个S装置的一切。他应该是个不动感情的私家侦探,要独自闯荡、挑战机遇,为被“他们”杀死的朋友们报仇,找回我的身份,找到那块神秘的部件——可是现在,唉,就像——
大海哎哎哎里捞噢噢噢针!
寻云云云找满是月光的东西,
要把你咦咦咦征服(的东西)!
双脚在杂草和牧草间喁语。他一路哼着歌儿,气喘吁吁、下巴上扬,完全是弗雷德·阿斯泰尔的动作——他在考虑重新找回琴吉·罗杰斯、找回再续生命辉煌的可能性……
突然回过神来——不,不,别急,你现在应该有个清醒的计划,权衡自己的选择、认定自己的目标,这是关键时刻,对你的……
对——哒哒,在大海里捞——
不不不,听着老兄,别傻了,你得专心……现在想S装置——好的,如果我能找到S装置和雅夫受骗的经过,如果我能找出这些,对啦对啦现在想仿聚合物……
——寻找(嗯)满是藏红花的地窖……
噢……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人许的简单愿望实现了一样,天空中出现了一缕针一样的光芒:第一颗星星。
让我能及时提醒他们。
他们在树林里对斯洛索普发动了突袭,他已是瘦骨嶙峋、胡子拉茬、面色黝黑——他们把他带到火堆旁,那里有人在吹微型口琴,共鸣箱是德国松木做的,簧片是从一辆报废的大众车弹簧上切下来的。女人们穿着深蓝印花白棉裙、白衬衫、编织围裙,戴黑手帕,忙着料理锅呀洋铁罐呀什么的。有些还带着鸵鸟蛋壳做的项链,用刀刻画成红色或蓝色。一大块牛肉在火上的木肉叉上滴着油。
恩赞不在这儿,但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在,穿着一件海军套头衫和陆军工作服,紧张得像小偷。他想起了斯洛索普:“Was ist los?(怎么回事?)”
斯洛索普回答:“计划半夜到这儿。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过你们最好全部撤走。”
“大概吧。”安德烈斯笑着答道,“你吃饭了吗?”
吃饭时关于去留问题的争论继续进行。这和斯洛索普在军官学校里学的军事决策不是一回事。他们好像还有别的想法,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心里明白,斯洛索普却不知情。
“我们必须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安德烈斯后来给他解释,“就是穆库鲁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哦。哦,我还以为你们到这里来是找东西的,和别人一样。00000,那东西怎么样?”
“那是穆库鲁的东西。他把它藏在想让我们去找的地方。”
“我说,我有S装置的消息。”他给他们讲了格丽塔·埃德曼的故事——那片灌木林、那个汽油厂,还有布利瑟罗的名字。
他的话按响了警铃。其实是敲响了警锣。大家都在互相注视。“这么说,”安德烈斯小心翼翼地说,“那个使用S装置的炮连连长就叫这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用过S装置。布利瑟罗把那个女人带到一个工厂,S装置就是在那儿装配的,或者有一部分是在那儿造的,原料是一种塑料,叫做G型仿聚合物。”
“她没有说在哪儿。”
“只说在‘灌木林’。看看你们能不能找到她丈夫,米克洛斯·坦纳茨。他可能看到过具体的发射,如果真的有过发射的话。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我一直无法弄清楚具体情况。”
“谢谢你。”
“不用。或许你现在可以给我说一些情况了。”他拿出了自己发现的曼荼罗,“这有什么含义?”
安德烈斯把曼荼罗放在地上,转动着,直到K指向西北方。“Klar(清楚),”他指点着每一个字母,“Entlüftung(通气),这些都是阴性字母。北方字母。在我们村子里,女人住在圆圈北半边,男人在南半边。村子本身是一个曼荼罗。Klar代表受孕、出生,Entlüftung代表呼吸、灵魂。Zündung(打火)和Vorstufe(初期)是阳性符号,代表活动、火与准备工作或建筑工作。中心这儿是Hauptstufe(顶层)。是我们供养圣牲的圈。先人们的灵魂。所有的东西都统一在这里。生、灵魂、火、建筑。男、女,同在一起。
“火箭的四翼组成一个十字,也是一个曼荼罗。一号翼控制飞行方向。二号控制摇晃。三号,偏航、滚翻。四号,摇晃。每一对翼协同工作,却又意义相反。对立面的统一。你可以理解我们的感觉:它以某种方式和我们交谈,尽管我们并没有在那些翼上装一个进行供奉。其实,很多年前我们向北走来到德国的时候它就在等我们了……当时我们虽然背井离乡、无所适从,却很明白我们的命运和它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冯·特罗塔的军队放过了我们,就是要我们找到火箭。”
斯洛索普把曼荼罗递给他。他希望这个曼荼罗能起作用,和恩赞曾经教给他的那个咒语一样——唔巴卡耶(放过我),唔巴卡耶……其魔力能阻止今晚的马维、齐切林。像门柱圣卷。安然度过一个可怕的夜晚……
黑人支队去找阿赫特法登,齐切林却找到了纳里奇。他付出的代价是“老马”,还有三个士兵带着重伤进了船上的医务室。其中一个动脉被切断了。纳里奇想学奥笛·墨菲的样子。一匹为象服务的马——整个纳里奇处在麻醉催眠状态,狂热地谈论着那个神圣的圆圈和那个火箭翼十字。不过纳里奇知情的其他事情黑人们就有所不知了:
(a)从地面到S装置有无线电连通;但从S装置到地面没有连通;
(b)在一个伺服传动装置和一条从主油箱通往后部装置的特殊供氧线之间存在干扰问题;
(c)魏斯曼不只在北豪森配合S装置,还指挥炮连发射00000。
完全是间谍行为。这种马赛克式的嵌合体在一点点长大。齐切林和官家没有了关系,脑子里却装了这样的东西到处跑。所有的只言片语、零碎信息都归于这个嵌合体。比拉文纳的马赛克还要值钱,挺立在淀粉色的天幕下。
无线电联通+氧气=某种加力燃烧室。一般如此。不过纳里奇还提到了一种不对称现象:在3号翼附近有一内装物,使得滚翻和偏航控制变得出乎意料地复杂。
那么,如果那儿有一个加力燃烧室,是不是也会使燃烧变得不对称,并且使热通量超过该装置的承受极限?妈的,他干吗不随便找一个搞推进的?美国人是不是把他们全都弄去了?
马维少校用牙齿咬住一把鲍威猎刀,两边屁股上各背着一把汤姆生机枪。他和袭击队的其他人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周围空旷的林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很生气,从扎巴耶夫深不见底的水壶里喝着伏特加。不过,只要受命从事S装置研究的任何一个推进器工程师在加米施出现过,马维都会通知他齐切林的。这是安排好的,西方提供情报,俄国人扣扳机。
噫,他嗅到了恩赞的味道……即便到了现在,黑人们还可能在黑暗中监视他们。齐切林点了支烟,火焰经绿、蓝、淡紫,最后稳定在黄色上……他让火焰闲燃了一阵,心里想:随他吧。他不会的。我可能也不会。唔……也许我会的……
不过今晚已经取得了量子跃迁般的重大进展。他们要见面了。要谈S装置的问题,不管这东西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是正当用的还是废弃的——他们要面对面见一见了。然后……
同时还有个问题:和马维谈过话的那个苏联情报间谍是谁?齐切林啊,你这会儿又犯多疑症了。也许莫斯科对你们的宿仇已经有所耳闻了。如果他们在为军事法庭搜集证据,那这回可就不在什么中亚,自己可就是亚特兰蒂斯的最后一任大使官了。你可以为所有溺水而亡的俄国水手们开脱服用毒品的罪责;可以把你父亲一次又一次的签证发送到遥远的利莫里亚,发送到马尾藻海日光休假胜地——森森白骨们就躺在那里接受海水的漂白,嘲笑过往的船只。他肋骨间别着小册子、眼窝里塞着旅行支票、要赶正午的潮流出海之前,给他讲讲他的黑人儿子,讲讲那一天他和恩赞的事情:那是在秋天要结束的时候,时间缓慢地爬行着,天冷得要命,像巴塞罗那旅馆阳台上存放在刨冰里的一只橘子,si me quieres escribir(如果你想给我写信),你就已经知道我要在哪儿住了……就像冷在脱了皮的拇指尖上,渐渐迫近的致命的冷……
“我问你,”马维此时有点醉了,脾气也暴躁起来,“我们啥时候逮住那些蠢货?”
“快了,相信我。”
“可是你不知道巴黎给我的压力有多大!还有总部!真叫人受不了!有些高官们想消灭他们,就现在。他们只要捣鼓一下按钮就行了,我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墨西哥妓女了。你也看到了这浣熊想干啥,得有人阻止他们,在他们干之前,妈的——”
“你看到的这位情报人员——我们各国政府很容易采取共同的政策——”
“你们并没有通用电器在耳朵边上吹气,伙计。狄龙、里德……美孚石油……妈的……”
“可那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呀,”“血腥”契科利茨打断他,“弄一些商人进去办理事情,而不是由政府全盘通吃。你们的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吗!你明白我说的?”
这是在干什么呀?政治辩论?看来丢掉了黑人支队耻辱还不够,唉,你刚才还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交差呢……
“那—那么赫伯特·胡佛呢?”契科利茨尖声叫道,“你们快饿死的时候,他站出来喂饱了你们这些人!他们这儿的人热爱胡佛——”
“没错——”齐切林插话了,“那么,通用电器又在这儿干了什么?”
马维少校友好地眨眨眼:“斯沃普先生是老罗的铁哥们儿,明白吗?现在是‘电器查理’,不过斯沃普以前做过智囊团的成员。都是犹太人。大多数。不过斯沃普不是。现在通用和这边的西门子成关系户了,他们一起做过V—2导航,记得吗——”
“斯沃普是犹太人。”契科利茨道。
“不——血腥,你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我告诉你——”关于通用电器这位卸任总裁的种族背景,他们进入了慢腾腾的酒鬼式争辩,恶言恶语,互相怨愤,却又反应迟缓。齐切林只在用一只耳朵听。一阵晕眩袭上头来。纳里奇吃了药的时候不是提到过一个出席北豪森S装置会议的西门子代表吗?没错呀。也是染共体的人。染共体的卡尔·施密茨不是西门子的董事吗?
问马维没用。他醉得太厉害了,谈不了这个话题。“你以为我刚来这儿很无知。妈—的,我还以为染共体是谁的名字呢,知道不,一个人——喂,染共体吗?不,我是他老婆,染夫人!呀哈哈哈!”
“血腥”契科利茨像往常一样,开始模仿埃莉诺·罗斯福了:“前几天我儿子爱驴头——艾略特——和我,我们在烤饼干。饼干是给海外的孩子们吃的。孩子们拿到我们送的饼干时,他们也会烤饼干回送给我们。这样,人人就都有饼干吃了!”
噢,温佩。老火箭人,你说对了?你的染共体正是各国国体的典范?
这个想法就这样在齐切林心里出现了,在这片林间空地上,在两个醉鬼中间,在某个没有番号的炮兵连最后阵地的残骸间。电线一动不动地软软地搭在当初被绞盘操作者们拉起的地方,啤酒瓶也在最后一夜最后的士兵们扔下的地方丝毫未动,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证明着失败,证明着活动的死亡。
“哎,你。”好像是一根很粗大的白色手指在向他招呼,指甲修剪得很美:它转动着,缓缓向他展示了一个指纹,很像是“手指城”的鸟瞰图。那是一座未来的城市,人人都是公开的,也没地方躲藏。此时,手指关节在动,发出柔和的、水一般的声音,把齐切林的注意力引向——
(手指图)火箭卡特尔。这个组织影响到所有与它接触过的工作人员和纸张。甚至俄国人……买来的俄国人,不是吗?从克虏伯,从西门子,从染共体……
是不是有一些计划斯大林不愿认账……甚至不知情?啊,在这个没有国家的德国之夜,一个国家开始成形了,这个国家跨越海洋、跨越表面的政治,有自己的主权,就像共产国际或罗马教堂,其灵魂就是火箭。火箭共同体。像马戏团一样惹眼,红的黄的海报,无数的场子,一齐开演。这根王者风范的手指在所有的场子间画圈圈。齐切林深信不疑,靠的倒不全是他走遍占领区所找到的外在证据,更多靠的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个人悲剧感,这种感觉始终保持在通神的边缘。第一次发现是在吉尔吉斯之光的事情上,那时候他唯一的神异感觉是,恐惧会堵死每一条路,一直把他阻挡在外面。他将永远无法进一步越过这个今夜自己现身的大卡特尔边缘,无法跨过这个火箭国的边界……
他将失去吉尔吉斯之光,但不会失去那根手指。别的人好像都与此有瓜葛。伤心啊,特别叫人伤心。这里每个捡破烂的人都是受了火箭共同体的雇用的。所有的人,除了他,还有恩赞。他的哥哥恩赞。难怪“他们”在追杀黑人支队……而且……
而且当“他们”发现我不称“他们”的心时……马维干吗要这样看着我呢,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哦,别慌,别让他疯得更得势,他只是在这边,在……
去库克斯哈文,夏日的步伐在不断减速,飘向库克斯哈文。草地在吟唱。雨弯成月牙般的弧形,呼啦啦扫过芦苇丛。后来羊儿们下到海滩上吃海草,偶尔还有几只深色的北方鹿。海滩永远既不全属于海也不全属于沙,却在日光下笼在朦胧的雾里……斯洛索普就这样漂浮在水淹的草地上。他反复看到一些形状,像是给迷路的旅人发出的信号。那些形状都是占领区特有的,他不反对看一看,却不愿去破译,再也不愿意了。十有八九也没什么意义。出现得最多的是梯级形山墙,德国北部这些古老的建筑很多都在正面修了这样的山墙。山墙往往出现在白天里最不真实的时刻,逆光而起,呈怪异的湿灰色,像是从海水里冒出来的,出现在这里笔直的、极其低矮的地平线上。它们形状稳定,久久不去,犹如解析数学的纪念碑。三百年前,数学家们学会了把炮弹的起落分解开来,变成射程△x和高度△y的梯级,使其逐渐变小,逼近于零。这些△x和△y就像越缩越小的侏儒,组成一支军队,在楼梯上跳上去又跳下来,它们的脚渐渐缩小,脚步声也渐渐细弱,和谐地连成永不停息的声音。这种解析学的遗产被完整地继承下来,这才有了佩纳明德的技术人员们仔细研究记录火箭飞行轨迹的那些液压自动控制电影,不放过每一帧,不放过每一个△x和△y,尽管它们并不会飞……胶片和微积分,它们都是飞行的色情制品,使人想到阳痿和榨取。那些石制Treppengiebel(阶梯形山墙)的形状此时出现在绿色的平原上,或完整,或支离,持续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在山墙的阴影下,孩子们蓬着头发,在玩“天堂和地狱”,在村里铺过的路上跳着,一级级从天堂到地狱再到天堂,有时候也让斯洛索普玩一轮,有时候则消失在黑糊糊的巷子里。那里的房子已经比较老旧,开了很多窗,悲伤的样子,永远向街对面的邻居躬着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碰到一起,中间只隔了一线乳色的天空。
夜幕降临时,孩子们拿着圆圆的纸灯笼在街上游玩,嘴里唱着:“灯笼,灯笼,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派乡间夜晚的气氛,幽灵般苍白,歌声中又送走了一个夏天。斯洛索普来到维斯马附近的一个海滨小镇上,就要在一个小花园里睡着的时候,孩子们围住了他,给他讲猪侠普赖夏尊迦的故事。在10世纪的某一天,发生海盗入侵,猪侠突然从雷声中现身,击退了二十个北欧海盗,吓得他们大叫着逃回海里。此后每个夏天,都要安排一个星期四庆祝小镇得救——星期四就是由雷神多纳尔或托尔得名的,而猪侠又是雷神派来的。即便到了10世纪,那些古老的神对人们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多纳尔并没有被驯化成圣彼得或罗兰,不过举行庆典的地点倒是挪到了镇上彼得教堂附近的罗兰塑像旁。
然而,今年的庆典变得岌岌可危。过去三十年一直扮演普赖夏尊迦的鞋匠施劳布去年冬天被征入伍,参加了人民军,再没有回来。这时候,白色的灯笼聚在了泰荣·斯洛索普周围,在黑暗中晃动着。小手指头戳着他的肚子。
“你是世界上最胖的人。”
“他比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胖。”
“求你了!求你了!”
“我可没那么胖呀——”
“我给你们说过会有人来的。”
“也是最高的。”
“——别急,求我干吗?”
“明天做普赖夏尊迦呀。”
“答应吧。”
斯洛索普这些日子心软得很,就答应了。他们把他从绿草之床上弄起来,来到市政厅。猪侠节的服装和道具都在地下室里:盾、矛、有角的头盔、破旧的兽皮、雷神托尔的木锤、十英尺长的裹着金叶子的闪电猪侠的服装有些吓人——粉红色、蓝色、黄色,很亮,很难看,德国表现主义风格的猪,外面很漂亮,里面填的是草。好像很合身。唔。
第二天早晨去的人稀稀拉拉的,挺安静:老人、孩子,还有几个沉默的退伍军人。北欧海盗都是孩子,头盔斜压下来,盖住了眼睛,披风拖在地上,盾牌和他们一样大,武器有他们两个高。广场上排列着巨大的猪侠像,白色支架,铁丝编织的边框里嵌着红蓝二色矢车菊。斯洛索普藏在罗兰塑像后等待,塑像很严肃,鼓眼、鬈发、束腰。斯洛索普身旁有许多鞭炮,外加助手弗里茨。弗里茨大概只有八岁,活脱脱威尔海姆·布希漫画里来的。斯洛索普有点紧张,因为他对猪侠节不熟悉。好在弗里茨很老练,带来了一个上釉的罐子,里面装着治疗脑损伤的液体,里面加了莳萝和芫荽,是用燕麦粥加工出来的,除非上面的“Haferschleim”不是燕麦粥的意思。
“是Haferschleim(燕麦粥)吗,弗里茨?”他挨了一下子,后悔不该问。
“对,是燕麦粥。”
“好啊,燕麦粥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嗬嗬……”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先不管,但好像能迅速影响神经中枢。在当地一个乐队庄严的伴奏下,海盗们全都喘着气,费劲地来到塑像前,排好队,命令全镇的人投降。此时斯洛索普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没有平常好使了。就在这一刻,弗里茨点燃了火柴,顿时像打开了地狱之门,火箭、罗马焰火筒、彩色焰火轮,只听一声“扑嘞—噂—嘎”,大量黑火药喷发出来,把他送到了广场上,烧焦了他的屁股,烟正从尾巴上冒出来。“啊,好,干得好,唔……”斯洛索普跌跌撞撞,张大嘴傻笑着,吼出了台词:“我代表多纳尔的愤怒——今天你们就是我的砧板!”他们吼声如雷,在街道上一阵猛追,人们在他们身上撒着白花,小孩子们尖叫着,跑到水里,然后就互相撩水、往水里按。镇上的人们取出啤酒、葡萄酒、面包、酸奶酪、香肠。泥煤小火上的黑色煎锅里冒着油烟,金黄色的炸土豆糕从里面拿出来还滴着热热的油。女孩们开始抚摸斯洛索普的鼻子和天鹅绒身体。接下去的一年镇子又得救了。
这是个祥和而醉醺醺的日子,到处是音乐,到处是海水、沼泽、花儿、炸洋葱、啤酒和新鲜鱼肉的气味,头上的蓝天中飘着几小团霜色的云朵。微风习习,斯洛索普穿着这一身猪侠服也不觉得热。沿岸所有蓝灰色的树木都在呼吸、闪烁。白帆出海了。
斯洛索普在一个提供烟斗和卷心菜的咖啡店后屋里玩了一个小时的“锤子和煅炉”,玩伴是两位身体健康的女郎,穿着夏装和木底鞋——这可是小伙子们梦寐以求的。出来以后,他发现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分散开了。哦,见鬼。先别急,快点……屁股眼里特别疼,脑子里和肚子里塞满了燕麦浆和暑天的啤酒。他在一堆渔网上坐下,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起来。还是很可能的。
这儿的人群聚成这样的小旋涡,一般是黑市的征兆。多疑的野草开始在花园里、在正午的静谧中绽出花蕾,军绿色的。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代他真是和先辈们相差太远了——斯洛索普家别的人从来不会因为面对商务而恐慌。鹅卵石街面上已经铺好了报纸,买主们可以把罐里的咖啡倒在上面,检验是否全部货真价实,而不是表面只有一层,下面都是假的。人们会突然从灰扑扑的口袋里拿出金表、金戒指,在太阳下亮闪闪的。香烟在一只只手上飞快地传递,软耷耷、脏兮兮、静悄悄的帝国马克则紧紧随之。孩子们在脚下玩,大人们在上面做生意,说的是波兰语、俄语、北波罗的语、低地德语。有些人像难民,不怎么讲情面,只是路过碰上就来了,很随机,甚至事后才回味过来……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这些老江湖们,他们刚才躲在什么样的时间阴影里享福?
警察们突然现身了,来自于安静得出奇的办公室。两辆黑白相间的大型游览车,满载着蓝绿色制服、白色臂章、小桶状帽,帽徽是放射的星光,警棍都拿出来了,像黑色阳具,握在神经紧张的手里,颤动着,随时准备行动。人群里的旋涡迅速散开,首饰掉在地上发出响声,香烟散开了,人们从上面践踏而过,给踩扁了。一时间,掉在地上的还有手表、勋章、丝绸、一卷卷票子、红皮土豆,人们惊慌失措地瞪着眼睛,长及肘部的儿童手套纠缠在抓向空中的手指上,踩碎的灯泡、巴黎拖鞋,金画框里装着鹅卵石、戒指、胸针等组成的静物画,没人再来认领这些东西了,人们这时候都吓坏了。
难怪呀。警察们打击这些活动的方法和他们战前对付纳粹街头活动的方式应当是出于一辙的,先是赶到事发地点,唔,好,挥动这些软警棍,眼睛搜索着最能施展威力的机会,鼻子闻到的是皮革味,是自己的腋窝里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恶臭味。他们三个人扑到一个孩子身上,搜女孩和老人们的身,甚至强迫她们脱下靴子和内衣,摇晃着看里面有没有东西。他们拿着警棍,在哭泣的孩子和惊叫的女人身上不知疲倦地戳戳捣捣。这种表面的效能和快乐背后隐藏的是对过去的怀念。战争期间是处理群众性事件的低潮,最多就是谋杀或者一些轻微的犯罪,一次也就一个嫌犯。可是现在要保护白市,这里却偏偏有满街满街的人体渴盼着“第一次按摩”,警察们哪能不快活!
不久俄国人的援兵也到了,满满三卡车亚洲青年,穿着杂役工作服,好像是刚从遥远的东方某个极其寒冷的地方拉过来的,还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们像正在走上球场的足球队员,从细长板条挡板的车厢里下来,排成一队,开始清理街道,把人们往水里逼。斯洛索普在人群正中间,被推得踉跄后退,猪侠的面具挡住了一半视线。他尽力保护别人——几个孩子,一位刚才还忙着搬棉布的老太太。开始几警棍打在他腹部垫着的草上,倒也没觉着什么。手无寸铁的人们左奔右突,而普赖夏尊迦却坚守着自己的位子。今天上午莫非只是彩排呀?现在斯洛索普是否应该驱赶真正的侵略者了?一个小姑娘抓着他的腿,充满信心地喊着猪侠的名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察——从脸上可以看出,他长期在后方过着奢侈腐败的生活——挥着警棍朝斯洛索普头上打来。猪侠一躲,伸腿踢了他一下。警察身体蜷在了一起,五六个人尖叫着扑上去,除下了他的帽子和警棍。眼泪从他枯萎的眼睛里渗出来,在太阳下闪光。这时候,一个地方响起了枪声,所有的人都惊慌起来,连拖带扛地把斯洛索普弄走了,拥挤中,腿边那个孩子被挣脱了,永远再没找到。
离开街上到了码头。警察们不打人了,开始在街上捡战利品,可是又来了很多俄国人,直直地盯着斯洛索普。还算幸运,咖啡店里的一个女孩正好过来,抓住他的手,拖着他走了。
“发了你的逮捕令。”
“发了什么?他们没有文件也干得很好啊。”
“俄国人看到你的军装了。他们以为你是逃兵。”
“他们想得对。”
她带着依旧穿猪侠装的斯洛索普回了家。她大约十七岁,漂亮,稚气的脸,容易受伤的样子。她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他们紧靠着身体,躺在一张小床上,床腿是油漆的,天花板上挂了一块满是黄色精渍的床单,把他们遮了起来。女孩的妈妈在厨房里切萝卜。两个人的心嗵嗵直跳,斯洛索普是因为身处险境,女孩则是因为斯洛索普。她给他讲了父母的情况。她爸爸是个印刷工,满师后结的婚,出门已经快十年了,'42年她们还收到过一封新克尔恩来的短信,说他和一个朋友挤了一夜,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总是说和朋友挤,天知道他有多少个夜晚在后屋里、船尾的小舱室里、印刷房里单独度过,身上裹着《星期一世界报》,冷得发抖,至少和“印刷工人联盟”里所有的人一样,不用担心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一天还能吃到一顿饭,但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肯定有警察来找麻烦——这个联盟真不错。他们保持了德国世界产业工人同盟的传统,在所有联盟都向希特勒看齐的情况下拒绝和他同流合污。这倒是触发了斯洛索普对“联盟”这个词的清教徒式愿望,这个以印刷油墨为媒介的词,与抗体、与铁一般的呼吸共同存留在一个好人的血液里,尽管这个好人的世界永远是“星期一世界”,那冷冰冰的刀刃把中产阶级们信以为真的、对舒适生活的可怜幻觉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有没有印刷传单、反对祖国的疯狂?他是受到了袭击、挨了打还是被杀害了?她有一张他度假的照片,在巴伐利亚的某个地方,有瀑布,山顶上有雪,脸晒成了褐色,看不出年龄,提洛尔帽,背带裤,脚扎在那里,好像随时准备跑动的样子:这个形象停留、保存在这里,这是她们唯一能留住他的方式,而他本人却在寒冷的“赤色”郊区里一家家地跑,一夜夜地在共济会会员家里跑……而她们母女则穿着围裙在厨房里打发傍晚或无聊的下午,研究他那动荡的漂泊者灵魂的△x和△y,研究他在刀子般切下的快门后面有哪些变化,研究他可能在水里听到的声音——那水也像他一样永远地流动着,在他身后失落地沉默着,已经在他身后了。
此刻,即便穿着猪侠装,和陌生的女孩躺在一起,她爸爸也使斯洛索普或任何一个在这里躺过的人有了飞翔的愿望,因为他们虽然还没有起来,却听到了同一句诺言:“你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到他们在一座铁路高架桥上行走,他在周围高高的山坡上怀念家乡,秋日的阳光、紫色的雨云、下午的时光,她的脸靠在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筑上,混凝土的光泽从两面的脸颊上斜照下来,和皮肤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她的身影在他上方一动不动,穿着黑大衣,金黄的头发映在天幕上,而他则在一个火车调度场里一把铁梯子的顶端,凝视着她,下面所有那些亮闪闪的钢铁道路交叉、分离,通向占领区各个地方。他们都在动荡中。她需要的就是动荡。而斯洛索普则想听着她的心跳静静地躺一会儿……这是不是每个多疑症患者共同的愿望?希望找到静止下来的完美方法?可是他们来了,挨家挨户地搜查逃兵,所以该走的是斯洛索普,该留的是她。街道上的喇叭里传来嗡嗡的金属声音,通知今晚很早就要宵禁。从镇里的某扇窗户望去,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已经在睡乡的边上张望了,对孩子来说这种带着外国口音的金属声音是夜间平安无事的象征,和四周的荒野、海上的雨水、狗、陌生的窗户传出的烹调味、土路都是一体的……和这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夏天是一体的……
“没有月亮。”她低声说,眼睛有些躲闪但没有挪开。
“出城走哪条路最好?”
她知道一百条最好的路。他的心、他的指尖因为羞惭而疼痛了。“我带你出去。”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愿意。”
她妈妈给了斯洛索普两个硬硬的面包卷,塞在猪侠装里面。她想给他再找一身穿的,可是她丈夫的衣服全都在军人服务社里换东西吃了。他透过窗户看到她,这最后一个场景像一幅画,以厨房为相框,一个朦胧中披着金色的女人,头垂在炉子上打盹,炉子上只有一个锅,在用文火煮什么。她的脸偏对着斯洛索普,后面的背景是暗橙和红色的墙纸。
女儿带着他翻过低矮的石墙,沿着排水沟,进了下水道,向西南走,来到镇子的外围。身后远远传来圣彼得教堂九点的钟声,钟下面的罗兰塑像虽然看不到什么,却始终如一地盯着广场对面。普赖夏尊迦画像上的白花一朵朵掉落着。一个发电站的烟囱出现在面前,没有冒烟,鬼气森森的,映在天幕上。乡间那边传来风车的咯吱声。
城门高而瘦瘠,台阶一直向上,不知通到何处。出去的公路呈弧形,进入一个有尖顶的拱形出口,然后又从夜间的草地穿过。
“我想和你走。”可是她没有动,没有走过拱门的意思。
“也许我会回来的。”这不是漂泊者的谎言,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终究有人会回来的,大约在明年这个时候,或许那个人就是明年的猪侠,和他很类似的人……即便名字和档案不一样,咳,谁会相信那些东西呢?她是印刷工人的孩子,懂得文字这东西,甚至跟他学会了熟练操作温科尔哈肯印刷机、安装和拆卸生产线。“你是我的五月虫。”她低语着,和他吻别,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茕茕孑立的城门边,一个身穿无袖连衣裙和军靴的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抽泣:“晚安……”
晚安,柔顺的姑娘。他留给她的礼物是最后一幅可以拍摄的画面:一只花花绿绿的猪艰难地行走着,融进了星光和柴堆。这幅画面可以和她童年时父亲的照片放在一起。他体现了飞翔的内涵,虽然并不是全心全意的,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停留了……晚安,现在是宵禁,回城去吧,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吧……晚安……
他一路沿空旷地带向前走,累得走不动了就睡觉,天鹅绒和干草为他抵御寒冷。一天早晨,他在一片山毛榉和一条小河之间的山谷里醒来。太阳正在升起,寒气袭人,好像有一条热乎乎的舌头在重重地舔他的脸。他看见另一头猪的鼻子就在眼前,猪很肥,粉红色。她哼哼着,温婉地微笑着,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等等。这个怎么样?”他戴上了猪侠的面具。她瞪着眼看了一分钟,然后凑过来,鼻子对鼻子地亲他。他们俩身上都滴着露水。他跟着她来到河边,取下面具,往脸上撩些水,她则在旁边喝水,啧啧有声,很满足的样子。水很清亮,生机勃勃地流着,很冷。圆石头在水底碰撞着。响亮,富于乐感。能日夜坐在这里、全心全意地聆听水流声和石头碰撞声,这可是莫大的幸福啊……
斯洛索普饿了。“跟我来,咱们得找些早点吃。”在一间农舍附近的一个小水塘边,猪发现了一个钉入地里的木桩。她开始围着木桩嗅来嗅去。斯洛索普踢开松土,看到一个砖堆,里面塞满了土豆,是去年窖的。她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很适合你呀,不过我吃不成。”天空的倒影在水面上闪耀。附近好像没人。斯洛索普踱入农舍去搜寻。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白色雏菊。楼上的篷窗黑糊糊的,烟囱里也没有冒烟。不过后面的鸡舍里倒是有鸡。他把一只肥肥的大白母鸡从窝上赶走,小心翼翼地去拿鸡蛋。母鸡咯咯叫着,浑身颤抖,想把斯洛索普的手啄开,她的朋友们也从外面冲进来,一时间混乱不堪。这时候母鸡把翅膀从细木条间伸了出来,这样一来既无法再缩回去,又因为翅根下面太胖,身体剩下的部分也出不来。她就这样卡在了那儿,扑腾着、尖叫着。斯洛索普趁此良机抓起三个鸡蛋,然后帮母鸡把翅膀塞了进去。这活儿不好干,特别是要把鸡蛋拿稳。公鸡在门口喔喔喔叫着,老婆们乱成一团,风滚草般的白母鸡嘶叫着,肥肥的屁股在鸡舍里四处乱跑。斯洛索普身上有五六处在流血。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犬吠——该抛下这只母鸡了——他跑出来,看到三十米外站着一个女人,身穿国防军备用服,正拿着猎枪向他瞄准。狗狂嚎着扑过来,龇着牙,盯着斯洛索普的咽喉。斯洛索普绕着鸡舍狼狈逃窜,猎枪发出一声问候般的爆响。这时候母猪出现在身边,把狗赶走了。他们离开了,鸡蛋捧在猪侠的面具里。女人大叫着,母鸡喧闹着,母猪则在他身边急跑。女人最后又开了一枪,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又走了一英里左右,他们停下来,斯洛索普开始吃早餐。“太精彩了。”他充满感情地擂了母猪一下。她伏到地上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完生鸡蛋、抽完半截烟。接着继续上路。
不久,他们开始改变方向,朝海边走去。母猪似乎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远处的另一条路上,笼着一阵巨大的烟尘,朝南缓缓移动着,可能是俄国马队吧。刚学会飞的幼鹤在草堆和田野上磨练技艺。孤寂的树木绿得不太分明,像偶然被一只袖子给抹脏了。大片的红土上点缀着一些草秆,远处的地平线上褐色的风车在转动。
猪是快乐的伙伴,
野猪、母猪、阉猪、小猪,
猪是朋友,鼓舞你的斗志,
即便是高山倾覆。
他们排斥你、欺骗你、烧死你,
他们攻击你,辉格或者托利,
婆娘和流浪汉也会抛弃你,
可是猪啊,猪永远不会有问题,
猪永远不会有问题。
夜幕降临时,他们走进一片林地。山谷里雾气弥漫。一只迷路的奶牛因为没有挤奶,在黑暗里呻吟着。母猪和斯洛索普在松树间安歇睡觉了。那里铺着厚厚一层锡箔,很久以前的一次空袭中,大量的金属箔片曾经从飞机上倒下来,以迷惑德国人的雷达。整个林子都变成了圣诞树,金属片在风中起伏,反射着星光,犹如一大片冰冷无声的树冠火整夜在他们头上疯燃。斯洛索普时不时醒来,发现母猪蜷缩在松针铺成的床上,守护着他。不是有危险,也不是情绪不安。也许她觉得斯洛索普需要照顾。在锡箔的光里,她很光滑、很丰满,猪毛看上去就像绒毛。斯洛索普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色欲,这种情景有些奇怪,没错,嘿嘿,没有他玩不转的……他们就这样在装饰过的树下睡着了,母猪成了流浪的东方魔术师,斯洛索普则穿着猪侠装,做了一件华艳的礼物,等着早晨来临,有个孩子来认他做爸爸。
大约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进入一座渐渐衰败的城市,孤零零位于波罗的海边上,因为没有孩子而要灭绝了。城门上的名字上只剩了烧坏的灯泡和空空的灯头,但可以辨认出来,是“十二子”。那个巨大的轮盘笼罩着城外数英里的天空,稍微有点倾斜,像个严肃的老家庭教师,阳光下可见一长溜一长溜的锈迹。从铁网格间看去,天空是灰色的。铁网格把自己长而弯的影子投到沙滩上、投到暗紫的海里。风在没有门的大厅和房屋间呜呜嚎叫着。
“弗里达。”一个声音在一堵墙后面的蓝色暗影里叫着。母猪哼哼着、微笑着,站在那儿没动——你瞧我带谁回来了。不一会儿,一个瘦削的人走到了太阳下,雀斑、金发、几乎谢顶。他瞥一眼斯洛索普,有些紧张,却又伸出手去挠弗里达耳后的地方。“我叫珀克勒。谢谢你把她送回来。”
“不用,不是——是她带我来的。”
“对。”
珀克勒住在市政厅的地下室里。炉子里烧的是浮木,上面在煮咖啡。
“你下棋吗?”
弗里达出了个馊主意。斯洛索普玩棋主要靠迷信而不是棋艺,所以极力保护着自己的马,跳呀跳——别的什么都不顾。如果对方要吃自己的子,他也只能提前一两步想到,本来走得昏昏欲睡、举棋不定,这时候他不仅不急,反而会一阵阵冒傻气发神经,搞得珀克勒直皱眉头。斯洛索普在就要丢掉王后时,说:“嗨,等等,你说你叫珀克勒?”
珀克勒嗖一声拿出了房子般大的鲁格尔手枪——真快呀——枪口对准了斯洛索普的头。一霎间,穿着猪侠服的斯洛索普觉得,珀克勒以为他斯洛索普在和他的猪弗里达搞男女关系,要用猎枪或者鲁格尔手枪逼着他们举行婚礼呢——不过,他脑子里刚想到“我发誓,要把我的食槽给你”这句话,就反应过来,珀克勒说的其实是:“你最好离开这里。再两步我无论如何也要赢你了。”
“至少得让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倒豆子一般讲了苏黎世看到的那份有珀克勒名字的情报,俄国、美国、赫雷罗人同时寻找S装置的事。一边说一边想,几乎是并行处理的:恩赞上校在占领区融入当地人的做法对吗?斯洛索普呀,你开始对命运有固定的看法了,略微有些,啊,色情的看法?嗯?他回顾着母猪弗里达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整个路途,竭力回忆着可能把他们带到别处的岔路口……
“黑色装置。”珀克勒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东西。我从来没什么兴趣。你真的在找那东西?”
斯洛索普在琢磨。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咖啡杯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暗淡的蓝光一跳一跳的。“不知道。就是和G型仿聚合物纠缠上了……”
“那是一种芬芳聚酰亚胺。”珀克勒把枪放回衬衣里。
“介绍一下吧。”斯洛索普道。
好,不过先得等珀克勒说完他的伊尔莎和她夏天回来的事情。这些事又足以让人抓住斯洛索普的脖子,把他扔到卞卡的尸体上……伊尔莎一方面是格丽塔·埃德曼顺从的荧屏形象卞卡的骨血,因为当时珀克勒脑子里满是电影里的情景,但珀克勒同时也注入了自己起决定作用的精液——两个伊尔莎难道不是同一个孩子吗?
她还是和你在一起,只不过这些日子更难见面了,就像一杯灰色的柠檬放在黄昏的屋子里,很难看清楚……然而,她还是在那里的,平静、尖刻、可爱,等待着你吞下她,这样她就可以触及你最深处的细胞,影响你最伤感的梦。
珀克勒还真的透露了一点拉兹洛·雅夫的情况,不过说着说着就把话岔开,转移到电影上去了。他说到的都是德国电影,斯洛索普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看过了……嘿,这人绝对是个电影狂——“反攻日那天,”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听到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收音机上宣布诺曼底入侵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克拉克·盖博呢。你有没有留意?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拉兹洛·雅夫在最后三分之一的生命中,对共价键产生了一种敌意,一种奇怪的个人仇恨——这个看法来自木讲堂里的那些人,他们看着他的眼睑变得粗糙,看着他的脸上长出斑点和皱纹,看着他衰变成一个老人。他的观点是,合成材料要有前途,就一定要改善共价键——有些学生甚至觉得他的意思是“超越”共价键。这么善变、软弱的东西,比如共有电子的碳原子,竟然是生命,他的生命的核心,雅夫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共有?相比之下,离子键是多么强健、多么永久啊——它们没有共有电子,而是获得电子。俘获!占有!这些原子会出现正负极,没有模棱两可的东西……他越来越喜爱那种明确性:这样的物质是多么顽强、多么稳定啊!
“不管我们把‘理性’,把调解、妥协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他在慕尼黑工学院对珀克勒的班上这样讲,“狮子依然是存在的。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狮子。这头狮子要么被驯化了——学了太多的数学或者设计的细节,或者经历了太多社会性活动——要么仍然保持着野性,永远是一个捕猎者。
“狮子不懂得婆婆妈妈、不懂得妥协退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接受‘共有’这样的原则!他索取,他占有!他不是布尔什维克,不是犹太人。他从来没有相对性这样的说法。他要的是绝对。要么生,要么死。要么赢,要么输。没有缓和,没有协商。只有跳跃、吼叫、血腥给他带来的快乐。”
纳粹的化学成了这样,那得怪无处不在的“时代精神”。当然得怪“时代精神”啦。雅夫博士、教授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的学生珀克勒也一样。不同的是,在经历了通货膨胀和大萧条之后,珀克勒的“狮子”身上有了张人脸,当然是一张影星脸,鲁道夫·克莱因里吉的脸,他是珀克勒的偶像,是他的目标。
克莱因里吉扛着美女影星爬上屋顶的时候,金刚还在吃奶,根本不会开摩托呢!没错,至少扛过一个美女影星,《大都市》里的布里吉特·黑尔姆。那电影特棒。里面描述的正是珀克勒那时候所梦想的世界,另外几个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梦想:一个自治城邦,技术就是权力的源泉,工程师们和管理者亲密合作,群众在遥远的、看不到的地下劳动,最高权力由最高领袖掌握,他慈祥、仁爱、公正,穿着气势不凡的衣装,不过珀克勒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为他和雅夫的其他几个门徒太着迷于克莱因里吉演的疯子发明家了,都想做那样的人——大都市的管理者们离不开他,而且最后作为一头没有驯化的狮子摧毁了一切,城邦、姑娘、群众、他自己,最后吼叫着从屋顶扑下,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存在……
奇怪的潜势。无论真正的幻想家们从那段时光和那些街道的应用声域里拾取了什么,无论凯瑟·珂勒惠支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她瘦削的死神扑下去从后面搞自己的女人,也不管他们为什么对这些东西如此迷恋,反正那些东西似乎时不时也影响着当时正在“梦魇”之国深处旅行的珀克勒。他发现了一种快感,就像一把剃须刀在刮皮肤和神经,从头到脚,这是一种表示臣服的仪式,向夜国的主宰、向他自己——他所代表的是技术的一种男性特征,它对于权力的热衷不是为了社会功效,而是为了获得臣服的机会,作为一个人秘密臣服于虚空,臣服于甜美的、惊叫声中的崩溃……其实,匈奴人阿提拉从大草原西行来到这里,为的是摧毁把勃艮第王国凝聚在一起的、由魔法和乱伦组成的那种精巧结构。珀克勒那天晚上很累,他捡了一整天的煤,过一会儿就会忍不住睡着,醒来时看到的影子他半分钟之内根本闹不明白是什么——是一张脸的特写?是森林?是龙鳞?是战场?影子最后往往变成了鲁道夫·克莱因里吉,或者古代东方的死亡狂人阿提拉,他的头剃得光光的,只留了一个顶髻,戴着珠子,大声喊叫着,豪情满怀地挥动双手,一双大眼睛显得落寞的样子……珀克勒打着盹就睡着了,一阵阵残留的美感使他的梦得以继续,替那些沉默的嘴巴发出野蛮人的喉音,把勃艮第人安抚得像慕尼黑工学院啤酒馆里的某一群人那样温顺、那样灰暗……过一阵又醒了。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后面还进一步出现了屠杀、火烧、毁灭的场面……
坐电车加走路回家。一路上,珀克勒的妻子唠唠叨叨,说他打盹,还笑话他热衷于因果关系的工程师气。给她讲自己梦里那些戏剧化的联系是真实存在的?他说得出来吗?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克莱因里吉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扮演的马布思博士。这会叫你想起雨果·司丁思——他在显而易见的通货膨胀和显而易见的历史幕后不知疲倦地运筹着:赌徒、金融魔法师、强盗头子……一张喋喋不休的中产阶级嘴巴和面颊,有失风度的动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可笑的技术专家论者……不过,他要是发起怒来,理性的外表就会撕破,冰冷的目光就会变成开在热带大草原上的窗户,这时候真正的马布思就会浮出水面,骄傲而致命地面对周围灰色的军队,把自己一步步推向无法逃避的命运(他肯定清楚这一点),推向无声的炼狱:那里有枪炮、手榴弹,街道上挤满了攻击他司令部的士兵,他的愤怒已经到达了秘密隧道的尽头……是谁使他落魄的?是女性的偶像伯恩哈特·格茨克演的城邦检察官冯·温科,格茨克在《疲倦的死神》里扮演温柔、郁闷、墨守成规的死神,在《赌徒马布思博士》里,又一如既往,在他渴慕的伯爵夫人倦怠的眼里显得太驯顺、太温和——可是克莱因里吉张牙舞爪地杀了进去,把她柔弱的丈夫逼得自杀,抢走了她,扔到床上——这个婊子一点都没精神——干了她!而办公室里的格茨克又文质彬彬地坐在文件和淫糜之徒中间——马布思想催眠他、药倒他,想在办公室里炸死他。但全都没用,每次都是魏玛人妙不可言的惰性、顺序、等级、规矩救了他。马布思倒退到了野人时代,他魅力四射的光芒任何周日下午的爱克发感光板都无法承受,每次洗出来的相片都一样,从透过药水的涟漪看都是一片没有用的白色——珀克勒醒时和梦里都在双鱼座的深层探索着他的内在形象:每天为通货膨胀而感到郁闷的形象,队列的形象,股票经纪人的形象,盘子里煮土豆的形象。他每天都呕心沥血地寻找着白色的光,寻找着亚特兰蒂斯的废墟,寻找着通向更真实的王国的隐秘线索……他有一种寻找神话的强烈冲动,而对这些神话是否有信心连他自己都说不上。
大都市里的发明家罗特旺、国王阿提拉、赌徒马布思、博士教授拉兹洛·雅夫都如出一辙地渴望一种死亡形式,以此来证实死亡可以长久地留住快乐和敌意。他们不想要格茨克式的死亡,自我欺骗、听天由命,亲戚们聚在客厅里,那些熟悉的脸上是孩子们永远都能看懂的表情……
“你有以上两种选择。”雅夫在他年终的最后一堂课上这样喊叫。教室外面,微风挟着花香轻轻吹拂,姑娘们穿着淡色衣装,啤酒四处流溢,不停传来热情的男声合唱,嗓门提得高高的,挺感人地唱着“愿永远鲜花盛开/愿永远鲜花盛开……”雅夫接着说:“或者留下来,守着碳和氢,每天早晨和那些芸芸众生们一起,拿着午餐桶到工厂——他们巴不得从太阳下躲进来;或者远远离开。硅、硼、磷,这些元素可以代替碳,可以代替氢与氮结合在一起——”说到这里传来几声窃笑,不过这也在这位爱开玩笑的老学究的预料之中,如果他真的永远鲜花盛开——他参与促成魏玛对染共体“氮辛迪加”的资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远远离开生命,走向无机世界。在那里没有脆弱,没有死亡——在那里有的是刚健,是不朽。”接着是他著名的结束动作:擦掉黑板上草草写成的C—H,用大大的字母写下Si—N。
这是未来的浪潮。可奇怪的是,雅夫本人并没有向前走下去。他从未合成自己奇妙地预言过的无机环或者无机链。一代代研究者涌向前方,而他却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还是他知道珀克勒他们不知道的内情?难道他在课堂上的那些宣讲只是个怪异的玩笑?他留下来守着C-H,把午饭桶带到了美国。珀克勒从工学院毕业后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他以前所有的学生都和他失去了联系。现在,他承受着莱尔·布兰德邪恶的影响。如果雅夫仍然在努力逃离共价键的有限生命,那么他用的方式就是现有的方法中最隐蔽的那种。
如果那位莱尔·布兰德没有加入共济会,他很可能还在干他那些恶毒的勾当呢。这个世界上有些机构以专门干不公平的事为本业,好像又有另一些组织时不时出来纠正一下偏差。确切地说,后者并非以此为本业,但至少能维持维持秩序。共济会在维持秩序的过程中成了与布兰德发生瓜葛的这类组织之一。
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困境吧——有很多钱,但根本不知道怎么花。你可别叫出来:“那给我吧!”他是给你了,只不过是通过曲里拐弯的方式,你得系统研究一番才能解开其中的玄机。啊,他是给你了。从1919年起,他就通过布兰德研究所和布兰德基金会,把自己的手伸进了美国人的日常生活,已经颇有历史了。那种每加仑一百英里的化油器,你知道是谁掌握着这项专利吗,啊?你当然听过这件事,也许还偷偷笑过——和被收买了的人类学家们一起,他们称之为“汽车时代的神话”之类的玩意儿——哎,那东西居然是真有的、货真价实的,而且是莱尔·布兰德出资让那些学术婊子们偷偷发笑、让他们有资格撒谎的。要不然怎么会有30年代有关“天使粉”的大型广告活动呢?你知道是谁和联邦调查局联合(有些口无遮拦的人说是“苟合”)做成这件事的?你还记得那些“某男去找医生治阳痿不举”的笑话吗?那是布兰德策划的,真的——大抵上有五六种说法。国家研究委员会主持进行的深入研究表明,男性劳动力的36%忽视了自己的生殖器,这虽然没有造成生殖问题,但却减弱了他们的器官在动真格时的效力。
实际上,心理研究成了布兰德的专业。他对大萧条初期美国的潜意识进行过探究,人们将这项工作视为经典,普遍认为它增加了罗斯福1932年“选举”的合理性。虽然布兰德的很多同行觉得摆出仇恨罗斯福的姿态比较有利,但是他太兴奋了,顾不上摆什么姿势了。在他眼里,罗斯福是不二人选:出身哈佛,对各种新旧资金、批发业和零售业、哈里曼和温伯格都抱着感恩之心,这是美国人中前所未有的集大成者,他为美国打开了美好的前景,符合布兰德等人的愿望——所有的一切都在“控制”这个术语之下发生,“控制”似乎是个私密的暗号。一年之后,布兰德加入了通用电气的斯沃普负责建立的商业顾问委员会。斯沃普对于“控制”的看法和德国通用电气的沃尔特·拉特瑙十分相近。斯沃普的这些人做所有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别人看不到他们的材料。布兰德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
一战后他被迫和外国财产管理员手下的人称兄道弟。他们的任务是处理德国在美国被没收的财产。这里面牵扯到大量中西部资金,这就使布兰德卷入了这场巨大的“弹子球困境”,于是就加入了共济会。事情好像是这样的:外管员通过一个叫“化学基金会”的机构(那时候皮包公司的名称还没有明显的特征),把拉兹洛·雅夫早期的几个专利卖给了布兰德,还把柏林“格利特瑞油漆染料公司”的美国分公司也卖给了他。几年后,也就是1925年,染共体在组合过程中,从布兰德手里买回了美国格利特瑞50%的股份,而布兰德则达到了将其作为专利持有公司的目的。他得到了现金、期票和对一个柏林格利特瑞分公司的控股权。管理这个分公司的是个犹太人,叫普夫劳姆鲍姆,对对,弗兰克·珀克勒给他干过,后来那地方烧了,珀克勒又回到了街头。其实,有些人能看出来,这场火灾是布兰德操作的,但是代他受过的是那个犹太人,在法庭上受尽凌辱,一直关押到破产,之后,时机一成熟,就和许多犹太人一起被送往东边。我们还得透露一下,布兰德和环球电影搞电影发行的那些人之间有瓜葛,而那天晚上珀克勒正是被这些人派出去,拿着广告单,到雷尼肯村,又见到了对他命运攸关的人物库尔特·蒙道根和Verein fur Raumschiffahrt(太空航行协会),当然还分别和阿赫特法登、纳里奇及其他与S装置相关的人建立了联系,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形成一个与之名实相符的、多疑症风格的框架。唉,1945年前,这一行还没有发展到充分进行资料检索的水平。即便有这个水平,布兰德与他的继任者及属下也有能力买通一卡车一卡车的策划者,假他们之手,确保发布的信息对自己毫无害处。像斯洛索普那样对发现事实极其感兴趣的人则被弹了回去,只能做做梦、胡思乱想、瞎猜乱蒙,或者研究密写术和毒品认识论,全都挣扎在恐惧、矛盾、荒唐的地面上。
普夫劳姆鲍姆大火之后,布兰德和德国同事之间的权力分布必须重新商定。这事拖拖拉拉了好几年。布兰德便发觉自己已身陷圣路易斯大萧条之中了。他和一位名叫阿尔方索·特拉西的人进行了谈判,大规模转向石化产品。此人住普林斯顿1906号,是圣路易斯乡间俱乐部成员。特拉西夫人兴奋地抱着布料和一捧捧鲜花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戴面纱的先知舞会”。特拉西本人则心不在焉地注意着那些芝加哥人的打扮:他们穿着耀眼的细条花纹西装、双色调鞋子、翻檐软呢帽,说起话来全都像汤姆生机枪,断断续续的。
“哦,我是不是需要一个搞电子的人呀?”特拉西抱怨着,“你怎么对付这些意大利种?整个运输过程都很糟糕,现在他们又不愿把货收回去。如果我坏了规矩,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会强奸梅宝,会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回到普林斯顿,然—然后阉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莱尔?阴谋!”
客厅里挂着赫伯特·胡佛弹钢琴的照片,那只特大酒杯是从内曼马库斯买的,上面饰有打孔图案,德国鲍豪斯式家具像一座城市模型里的雪花石膏块,有时候小小的火车会从沙发下面呜一声冲出来,油罐车和冷藏车在低处的灰色地毯上跑个不停……一派彬彬有礼的气氛,却渗入了血仇、珠宝掩饰下的攻击、难以察觉的损害。阿尔方索·特拉西长长的脸上,鼻子两边和唇髭一带都起了皱纹,因为操心太多而垂下来——这张脸上三十年没有过真正的笑容了(“连劳雷尔和哈代都逗不笑我了!”)。坐着舒适的椅子,却心情恶劣。莱尔·布兰德又怎能不为之动容?
“你找对人啦。”他一边说,一边满怀同情地碰了碰特拉西的胳膊。有个工程师以备不时之需总是没错的。此人曾经为当时还羽毛未丰的联邦调查局做过一些高水平的电子监视装置,几年前布兰德研究所和他们签过合同,还把一部分活儿分包给了德国那边的西门子。“明天可以让他到银带来。没问题的,老兄。”
“跟我出来看看吧。”特拉西叹息道。他们跳进帕卡德汽车,来到密苏里一座绿色的河边小镇口琴镇,那里有一个火车站、一个鞣革厂和几座木房子。一座巨大的共济会大厅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整座建筑像一块巨石,上面没有一扇窗户。
在门口费了半天口舌,布兰德才被放进去。特拉西带他穿过天鹅绒装饰的弹子球室,精工细作的抛光木赌具、镀铬的栏杆、松软的卧室,来到后面一个巨大的仓储区,里面挤满了各式弹子球机,布兰德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地方摆这么多弹子球机的。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欧拜、大满贯、世界职业赛、好运林迪等牌子。
“每台机器都被搞坏了,”特拉西忧伤地说,“看看这台。”是“疯狂围手椅”牌的:四种肤色的美女在上面跳康康舞,那些零正好和她们的眼睛、乳房、阴部重合在一起,是这儿的一种下流赌博,虽然对女士多有冒犯,但很有意思!“你有硬币吗?”呛,啵嘤,弹子弹了出去,错过了一个高分孔——唔看样子这儿永远都会出偏差——咔地撞到一个价值1000分的闪光器上,可是显示板上只闪出“50”——“看到了吗?”特拉西嚷道,同时弹子像一块石头落了下去,巧了!正好碰上一个弹动装置,嗖,弹向该死的另一个方向,指示灯显示出“结束”。
“结束?”布兰德挠挠头,“你还没有——”
“全都这样,”特拉西沮丧得泪盈盈的,“你试试。”
布兰德的第二个弹子还没出滑槽就又得了个“结束”,也是没有利用任何旋转技巧。第三个弹子不知怎么吸在了一个螺线管上(弹子在叫,受了伤的微弱的尖声:救命啊救命啊,噢我触电啦……),叮叮叮,显示板上响着锣声,数字飞速闪过:400000,675000,当——,一百万!这是“疯狂围手椅”历史上最高的分数,而且还在攀升,黏在线圈上的那个弹子里可怜的灵魂挣扎着、惊悸着,很可怕(是啊它们是有正常感觉的,是来自小行星卡次派尔的生命。卡次派尔的轨道是非常非常标准的椭圆,也就是说它只经过地球一次,是在很久以前,几乎是在蒙昧时代明暗交替的边缘时期。现在没人知道卡次派尔位于何处、什么时候再回来甚至会不会回来。这是大家都熟悉的一种差别:一去不返还是重又回头。如果卡次派尔有足够的能量永远离开太阳的领域,那么它留下这些和善的球星生命就是对它们永远的放逐,再也没有机会被召集回家,只能存在于滚珠的形体中,在千万场弹子游戏里做钢宝宝——认识基奥卡克和比亚拉普、奥伊斯特贝、英格尔伍德最棒的大拇指——丹尼·达力桑多、埃尔摩·古耳古森、皮威·布仁南和福兰施·沃曼科……如今他们都在哪里?你觉得在哪里?他们都当了兵,有些死在硫黄岛,有些腐烂在阿登森林的雪堆里,他们的大拇指在第一次新兵射击检阅的时候就变成了军人的拇指,被逼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汗津津的小指从M—1操作柄上拿开的时候,拇指向下推动后枪膛深处的托弹板,枪栓撞击!打得好拇指咦我操疼啊,又一根打不败的有传奇色彩的拇指说再见了,永远回到了夏天的尘土中,回到了会咯咯笑的装玻璃的袋子里,回到了大蹄子的贝塞猎狗身旁,回到了操场上的钢滑梯在太阳烤晒下发出的气味中)。这时候那些跳康康舞的女孩们过来了,这些“疯狂围手椅”上的女人发了狂,过来要杀人,拿着铮亮的砍刀,张大涂着口红的嘴巴在笑。同时,扬声器里急急响起了一种奥芬巴赫的加洛普舞曲,因为机器设计的问题,声音不太清晰。她们修长的腿上穿着长筒袜,不停地踢动着,全然不顾这个永远被放逐的球体生命有多么痛苦、多么伤心。滑槽里所有的同伴都颤动着表达他们的关心和爱,对于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没有弹簧、没有骗子们的手、没有酒鬼们出了问题的男人气、没有灰帽子的真空时光、没有空空的午餐盒,他们是不能动的。有了这些东西,他们才能沿着高高的线圈和深深的孔眼跑出自己的图案来——这些孔眼给你获得休息的希望,却又把你跌跌撞撞地踢出来,让你永远受重力摆布又时不时还能看到其他路线上有无比浅的滑槽,多么棒的路线啊(1927年6月4日弗吉尼亚海滩那英勇的十二分钟;一个喝醉的水兵坐的战船在莱特湾沉了下去……他从甲板上弹起来,第一次的三维世界旅行总是最棒的,等你落下时,变化就已经发生了,每次当你从自己当初掉下去激起微微涟漪的地方走过时,就会心潮澎湃……有几个镇定下来,看到了螺形线圈的内部,看见那条磁蛇和它的磁力,蛇身赤裸裸的,很长,可以改变形状,从陷坑里挣扎扭动的力线中恢复摆脱出来,重新和电力,和冰雪覆盖的、永远将他们分割开来的灵魂荒地恢复亲近——到伦敦的泰特美术馆看看迈克尔·法拉第的肖像吧,快蹄儿就这样干过一次,用来打发没有女人的无聊下午,当时他还很纳闷:人的眼睛怎么能变得如此柔和、明亮又暗藏险恶,又怎么能在那些恐怖之物和隐形之物充斥的厅堂里受到如此好的教育……),可是此时,那些目击了谋杀的骚女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更像刀刃了,音乐也变了调子,越来越高,起皱的臀部往后面撞得更猛了,裙子每甩动一次,红色就增一分、颜色就深一分,盖住了越来越宽的面积,掀起了血色漩涡,进入了最后的考验。卡次派尔的孩子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不过你不应该不知道,在眼见到了绝境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立马插上一手——让它短路!灯全部熄灭,在两个玩家修过的两颊和下巴上留下一片渐渐淡弱的红光。那些女孩们跳着颇具杀伤力的库奇舞,两个男人则奴颜婢膝地看着。线圈的痉挛平静了,放开了镀铬的弹子,弹子满身伤痕地滚回到朋友们身边,寻求慰藉去了。
“这些机器都这样?”
“哦,我是不是中邪了。”阿尔方索·特拉西叹息道。
“这种情况有来就有去。”布兰德宽慰道。这时候传来了反复咏唱葛哈特·冯·高尔《黑市上的明朗日子》的歌声,歌里在时间、空间和颜色方面都留下了余味:
下一块美元——总会有,
不论以何种方法弄到手!
如果他们碰上你午睡,
醒来时带着草叶上的露水,
那就把屁股交给他们——
你可以赚到一美元现金,
那第三只眼看着金字塔,
哦孩子,听一听吧,
那只眼眨着对你唱:“鬼混到底!”
有志者呀就能成事,
但并非每天如此,
但你要是有头脑,午夜的火车
就不会把你的梦想吹破,嚯——
再抛出一美元吧,
无论如何都不会坏,
你可以在战斗中失败,
战争却爱心不变、长久不住,
跟着那块美元走吧,喔的噢嘟嘟!
所有穿宽肥裤子的棒球外野手、穿卡其服的美国步兵、已经安静下来的康康舞女、比她们还要安静的海浴美女、牛仔、雪茄店的印第安人、眼球突出的黑人、运苹果车上的小淘气、舞男、影后、赌牌骗子、小丑、靠在电线杆上的斜眼醉鬼、飞行高手、汽艇艇长、游猎的白人猎手、黑种猿人、胖子、戴厨师帽的厨师、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抱着罐子的X级乡下佬、漫画书上的猫狗老鼠、职业拳击手、山里人、广播明星、侏儒、以一当十的怪人、铁路流浪汉、跳马拉松舞的人、摇摆乐队、专门参加上流社会派对的人、赛马和赛马师、舞女、印第安纳波利斯司机、上岸的水手、穿呼拉裙的波利尼亚女人、身强体健的奥运赛跑运动员、手拿美元标志大圆袋子的大亨,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再次声势浩大地合唱这首歌,弹子球机上所有的显示板都闪烁着,灯光是略带酸性的原色,弹动装置在弹动,铃声在响,热情更高的机器还从硬币箱倒出镍币来,每一声、每一动都恰到好处地融入了这场五彩缤纷的大合唱。
芝加哥来的代表们躲在教堂外面猜拳,从随身携带的银酒壶里喝加拿大混合酒,给.38式上油、擦理,他们大都有一种令人讨厌的种族优越感,每一条清晰的皱纹、每一个暗影中的下巴都显示出教皇式的莫测高深。谁知道木文件柜里的什么地方是否藏有一套真正的蓝图,上面绘着为所有这些弹子球机重新安装电路的方法——这纯粹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随意,即便是真正的随意,那也还是增加了我们的信心:“故障”竟然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我们相信,每台机器作为一个个体,它们刚才的闪烁都是简单的、单纯的,而此前它们在路边店里度过了几千个夜晚,没戴帽子的头上承受了怀俄明州一场场世界末日般的暴雨,在卡车加油站里吸过安非他明,眼睑里面被烟草熏过,为了摆脱终年不化的屎坑子也死命挣扎过……是那些永远是陌生人的玩家们单独、分别把这些流浪的机器带到了这里吗?相信吧:它们流过汗,踢过,哭过,砸过,永远地失去了平衡——这种移动状态你没有听过,这种个体没有自我意识,这种沉默被百科全书上的历史平平淡淡地塞满了机构名称、缩写词、发言人的名字、赤字,满得足以让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们……而此时此刻,它通过共济会各色人等进行了一场精美复杂、富于戏剧色彩的表演,营造出优雅而混乱的场面,竟然使布兰德花钱买的、正往银带而来的专家伯特·菲贝尔的超人才智相形见绌。
我们上次见到菲贝尔的时候,他在为那个踌躇满志的霍斯特·阿赫特法登做减振绳的弯曲、拉展、运送工作。菲贝尔留了下来,却送自己的朋友去了佩纳明德——送他去?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过于多疑,不太合理对吧——那么如果你愿意,就称之为“为布兰德也和阿赫特法登联手寻找理由”吧。菲贝尔给西门子干过,当时西门子还属于司丁思托拉斯。干设计工作的同时,他有时也兼做司丁思情报员。虽然现在碰巧为通用电气在马萨诸塞州匹兹菲尔德市的工厂工作,他实际上还是忠诚于维林尼特钢铁厂的。布兰德很有兴趣在伯克夏安插一个间谍,知道为什么吗?对啦!监视青春期的泰荣·斯洛索普,就是这个原因。在最早的交易结束了近乎十年之后,染共体还是觉得把监视小泰荣的任务包给莱尔·布兰德更方便。
这位冷漠无情的德国泡菜菲贝尔是螺形线圈和开关方面的天才。按他们的说法,这些机器全部“撒把”了,这其中的原因简直想都不用想,一想就是浪费时间,就是对上天犯罪。他一头扎下去研究那些结构和色码,焊剂的味道飘进了弹子球室和酒馆,地上扔了些碎片,嘴里偶尔咕哝一句“对了”,你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把大部分机器修好了。可以肯定,在密苏里的口琴镇,很多共济会员都是快乐的。
莱尔·布兰德做了好事,就被共济会接纳为会员,不过他根本不在乎。他在共济会里找到了友谊,得到了各种增强男人信心的享受,还签下了不少有用的合同。除此之外,一切都和商业顾问委员会一样井井有条。共济会之外的人对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偶尔也会蹦出点东西来,亮一亮相,然后又蹦蹦跳跳、叽叽咯咯地回去了,没给人留下多少线索,却留下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举个例子说,美国的有些开国元勋就是共济会。人们流传着一种理论,说美国曾经是、现在依然是共济会的一个巨大阴谋,其终极控制权掌握在一帮叫“光明会”的人手里。如果仔细端详端详一美元纸币上俯视金字塔的那只奇怪的眼睛,就很难对这种说法置若罔闻了。在19世纪的欧洲,很多无政府主义者,像巴枯宁、普鲁东、萨维里奥·弗里夏,都是共济会会员,这可不是碰巧。他们都热爱搞全球性计划,有些却不是天主教徒,所以如果输光了,还可以在共济会找到一些战栗和空虚的良好感觉。共济会最经典的奇闻是关于利文斯通(活石头?哦,是的)博士走非洲的。他来到一个村子,那是在非洲最隐秘地区的“潜意识区”,而不是在中心。以前他从没见过那样的地方、那样的部落:火在静静地燃烧,目光深不可测。利文斯通缓步走到首领面前,给他发了个共济会暗号——首领认了出来,也回了一个,满面笑容,命令大家为这位白人极尽同盟之谊。不过别忘了,利文斯通博士和韦纳尔·冯·布劳恩一样,是将近春分时生的,所以经历世界的方式也必然是黄道带最独特的方位中尤其独特的……噢,还有,要记住共济会的神奇传说最早都是从哪儿来的。(去问问伊什梅尔·里德。他了解的比你在这儿了解到的多。)
我们还必须永远记住密苏里著名的共济会员哈里·杜鲁门:今年,即1945年8月,他因为别人的死亡而坐上了宝座,那根操着控制大权的手指正好放在伊诺拉·盖伊小姐的原子阴蒂上,准备要把十万小黄种人挠一挠,把他们那座内海城市烧成焦土,把点缀在焦土间的肥肉渣变成蒸汽,漂亮地存积在一起……
到了布兰德加入的时候,共济会早就衰落成一个普通的商人俱乐部了。真是耻辱啊。各种各样的生意做了数百年,弄得大脑里某些感受器和某些区域都退化了,所以对大多数加入者来说,现在的那些仪式都是可笑的过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偶尔也会有返祖的。莱尔·布兰德正好就是其中一个。
共济会这些仪式有着非常非常古老的魔力。退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这种魔力是起作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便只用来壮场面、巩固那些看上去与宗教无关的权威,于是魔力就渐渐消失了。不过,虽然经过了一千年人间理性的严酷洗礼,那些语言、动作、模式却传了下来,基本没有走样。所以说,魔力依然存在,只是隐藏起来了,只要与合适的、敏感的头脑发生感应,就会重振雄风。
布兰德发现,自己在深夜开会结束、回到比肯山的家里之后睡不着觉。他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也没有特别想什么,突然一惊就会醒过来,心跳得特别厉害。他知道自己刚才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从时间上解释不了。那只“大美王国”的老钟在有回音的走廊里打着钟点。多面烛台上的镜子,已经在布兰德家传了若干代,那一层水银里贮下了布兰德无法面对的影像。静脉曲张而又虔诚信教的妻子在另一个房间里睡着了,梦中发出呻吟。他这是怎么了?
下一次晚上开完会回家,他又习惯性地仰躺在长沙发上,那本《华尔街杂志》已经读完了。这时候,他从自己的身体上升起来约一英尺高,脸朝上。他也知道自己在空中,咳!呼一下又回去了。他躺在那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惊骇,在贝洛林苑都没这么害怕过——不过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而是因为明白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在空中翻身朝下面看了。古老的魔力找到他了。他刚才登上了一段旅程。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一切。
他花了一两个月才会翻身。翻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空中翻身,而是在自己的历史中翻身。不可逆转。他看到下面那个白人躯壳肚子朝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重新回到这个躯壳里的时候,已经掌握了数千年的历史,发生了永久的变化。
没过多久,他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长沙发上度过了,几乎不再去州政街。他妻子一向什么事都不问的,现在却在各个屋子里没目的地走来走去,尽和他说些家务事。如果他正好在身体里,就会回答她,不过大多数时候得不到回答。门口开始出现一些形貌古怪的人,不打电话就来了。都是些叫人讨厌的人,外国人,皮肤染了颜色,油油的,长着瘤子、麦粒肿、囊肿,气喘吁吁,坏牙齿,瘸腿,直直地盯着人看——甚至脸上还挂着陌生的、遥远的笑容,更叫人难受。她来者不拒,让他们进来,可是他们一进书房,门就关上了,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她只听见一些嘀嘀咕咕的声音,估计是什么外语。他们在给丈夫指导灵魂出窍的技术呢。
他曾经在地球上的空间里神游过,不过很少:向北越过碧蓝、火蓝的大海,海上很冷,全是浮冰,最后到达有冰墙的地方。我们的判断力失效了,这很要命:我们更关注皮尔里和南森这些回来的人——更有甚者,我们竟称他们所做的事为“成功”,其实他们是失败的。他们的失败就在于他们回来了,回来出名,回来听赞扬。对于富兰克林爵士和萨洛蒙·安德烈,我们只能报以哭泣:哀悼他们的石冢和尸骨,只看到那些可怜的、冻结的垃圾,却没有看到他们胜利的喜报。等我们的航海技术发展到轻易就能完成这些航行的时候,我们的喋喋不休早已淹没了区分成败的全部能力。
安德烈在寂静的北极发现了什么呢?他们本应听到的是什么呢?
布兰德还处在练习阶段,还无法完全摆脱对幻觉的偏好。他知道自己确切的位置,可是一回来,就会幻想自己深入历史之中游了一遭:这种历史是地球的精神,是一层层的,底层很深。这些层面和地球身体里的煤层、石油层是对应的。那些外国人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对着他发出嘶嘶声,身体碰到哪儿,哪儿就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脂,很讨厌。他们在帮他超越目前的阶段,又觉得他的品味像个流浪汉、像个俗人,于是就有些不耐烦。他回来后对自己神游时看到的东西大加夸耀:有些来自外星的染共体成员,他们的任务其实拉特瑙已经通过灵媒彼得·萨克撒暗示过了——就是超越世俗的好坏:在那儿,好坏的区分毫无意义……
“对啦,对啦,”大家都盯着他,“可是为什么要不停地说‘心和身’呢?为什么要区别呢?”
因为他很难接受这样一个奇迹:他发现地球是个活物。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地球是一块不言不语的大石头,现在却发现它有身体、有心智,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他知道,从理论上讲自己不应该执著于童年的回归,可他仍然迷恋那种神奇的感觉,即便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即便心里明白自己很快就得放手……他还发现,人们觉得理所当然的引力,其实是地球身心里神秘怪异的、负有救世使命的、超感官的东西……死亡的物种们紧紧缠绕在地球的神圣中心,对分子进行聚集、整理、改变、重组、重结,以便重新得到那边犹太煤焦油神秘哲学家们的重视——布兰德在神游的时候注意了这些哲学家——将他们汽化、分理,引入到有用的魔法中,进入其每一组排列,在灭绝数百年后还能找到新的分子碎片,一次又一次把它们组合成新的合成物——“忘掉那些东西吧,它们和壳里颇似,就是死人躯壳,没什么差别,你可不能为它们浪费时间呀……”
我们剩下的人没有得到开悟的机会,被抛在地球外部,受引力摆布,而对这种引力我们才开始学习探测和度量。我们必须继续错下去,必须不加思考地相信有“巧妙的对应”,希望每个从地球灵魂里提取出来的特异合成物都在我们这边对应着一个分子,凡俗的分子,挺普通的那种,还有名字。我们在可以改变形态的鸡毛蒜皮里不停地倒腾,在每个形态里都发现“更深层的意义”,企图把它们像幂级数一样串在一起,希望能借此追踪那个庞大的秘密函数——这个函数的名字就像上帝被打乱了序列的那些名字,是不能说的……塑料萨克斯簧片:不是天然木材的声音;洗发水瓶子:自我形象;脆崩儿杰克刮奖:就那么一下子;家用电器包装:认识之风的赠礼;婴儿的奶瓶:安抚;包好的肉;干洗袋:把小儿勒死;花园里的软管:无休止地为沙漠喂水……我们作为弃民,只能把这些巧妙维持存在的东西凑到一块儿……以便多少理解一点它们,在大量的重复和浪费中找到极其可怜的一线真理……
布兰德很幸运,可以避免这样。一天晚上他把全家人叫到书房的长沙发边。小莱尔是从休斯敦赶来的,一直在发抖,因为他接触了一个不太看重空调的世界,得了感冒,不过还在早期。克拉拉开车从本宁顿而来,巴迪从剑桥坐公交而来。布兰德朗声道:“你们都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搞一点灵魂旅行。”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衫,拿着一枝红玫瑰——家人后来一直认为他飘飘然有出世之风,皮肤和眼睛呈现出少见的透明,只有在春天的某些日子、在特定的纬度上、太阳刚要出来之前才能看到这样的透明。他继续说道:“我发现,每出去一次,走的距离就会增加。今晚,我要永远走了。也就是说我不回来啦。所以我希望向你们所有的人道个别,让你们知道自己将来是有依靠的。”他已经见过州政街“萨里铁瑞、普瑞、纳适、德·布鲁图斯和邵特”法律公司的朋友库里奇·(“一团火”)·劭特了,把家里的经济问题都解决好了。“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如果能够,我愿意留在这里。可是我不得不走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的家人一个个上前和他道别。拥抱、亲吻、握手已毕,布兰德把身子最后一次躺到长沙发怀抱里,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过了一会,他让自己飞升了。看的人对于飞升的确切时刻有不同说法。大约9:30时巴迪离开了,去看《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布兰德夫人用一块落满灰尘的印花布窗帘盖住了丈夫安详的脸,窗帘是一个从来搞不懂她喜好的表亲送给她的。
多风的夜晚。阅兵场上,美国兵的罐头盖子被吹得叮当响。哨兵们懒洋洋地练习着安妮女王手礼。有时候一阵风过来,吹得吉普车直晃悠,甚至连没装货物的“两吨半”和民用短尾巴卡车也在动——减震器发出深深的、不舒服的呻吟……靠北海最近的一个沙坡上方长着一排排松树,风最紧的时候便活泼地动起来……
以前的克虏伯工厂地界,地面被卡车压得到处是坑。马斐吉和斯本图恩两位博士迈着轻快的但并不一致的步伐从这里走过,从外表上看他们绝对没有阴谋家的样子。乍一看,你就能从外表上把他们判断清楚:他们是伦敦的体面人在黑夜茫茫的库克斯哈文这里设的小据点,是这个半开化的磺胺殖民地的游客。这里在震颤中变成了血液、注射器、止血带、吸毒医官、虐待狂医务兵的渊薮。在这片殖民地上,他们安然度过了整个战争,谢天谢地!马斐吉的哥哥在某个部里任高职,斯本图恩则生了一种奇怪的癔斑,被认为没有从军的资格。那块斑形如黑桃A,颜色也差不多,压力一大就出现在左颊上,同时还伴有剧烈的偏头疼。几个月前全民动员,他们才和其他英国百姓一样,可以响应政府大部分号召。尽管如此,就现在的任务而言,他们俩还是带有和平年代的精打细算。这些天历史过往得多么快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请我们,”马斐吉捋着自己的帝髯(这个动作可以让人觉得威严),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块头相比似乎有点太甜美了,“他应该知道,我自从'27年以来就没干过这些个东西。”
“我实习的时候做过几回助手,”斯本图恩回忆道,“那时候这在精神病机构里很时尚,你知道的。”
“我可以举几个全国性机构,里面还很时尚呢。”两位医师同时笑起来,表情里满是英国式的玩世不恭,这种表情出现在苦难者的脸上,叫人看着极不舒服,“好了,斯本图恩,咱们说这事吧,你宁愿给我当助手,是这样的吗?”
“啊,我看随便吧。我是说好像不会有人拿着书站在那儿,对吧,把什么都写下来。”
“我不敢太肯定。你没有听吗?你没注意到有些太……”
“热情。”
“无奈。我怀疑波因茨曼是不是已经控制不了了,”说着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詹姆士·梅森来,“库恩制播乌了了。”
他们对视着。各自身后的夜色中,可以隐约看到半圆拱活动房和停靠的车辆在一起流动。风夹带着海水、沙滩和石油的气味。远处有一台收音机在收听“综合力节目”的桑迪·麦克佛森管风琴演奏。
“嘿,我们都……”斯本图恩欲言又止。
“咱们到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挂着袖珍女郎的照片,深红的嘴唇,胳膊腿儿细得像香肠。角落里一个咖啡壶在嘶嘶冒气。雾里还有一种皮鞋防水油的臭味。一个下士脚放在桌子上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虫子兔子的美国漫画书。
“斯洛索普,”他回答马斐吉道,“对对,是穿猪衣的老美。他反反复复的。特别不稳定。你们这些人是谁?军情6局什么的?”
“不谈这个问题。”斯本图恩厉声道。他把自己当成了内兰德·史密斯:“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一位魏温将军?”
“这时候?这么晚?很可能在酒摊子上。顺着车道走,找热闹的地方。我要是没值班,也会在那里。”
“猪衣呢?”马斐吉皱眉问。
“很大很棒的猪衣,黄色、粉红色、蓝色。我发誓,”下士答道,“你一见他就知道了。他决不会发烟给你们,给你们当中的一个。”
他们艰难地顺车道走着,身旁是空着的三吨平板车和油罐车,这时候传来了狂欢的声音。“酒摊子。”
“有人给我说是纳粹火箭的燃料。不知他们能不能搞成功一个。”
一颗没有罩子的灯泡发出冷冰冰的光,罩着一群军人,有美国水兵、军队小卖部的女孩和德国小姐。他们居然可耻地和敌人亲善起来,马斐吉和斯本图恩到人群边上的时候,他们的吵闹声变成了一首歌,歌声中央,每个人拿一大杯酒,怀里搂一个衣冠不整的小妞,红润的脸在灯光下变成了发怒时的猪肝色。带头狂欢的正是他们上次在“十二号”波因茨曼办公室里见到的那个魏温将军。一辆油罐车边上用纯白色钢印字标着里面的内容:乙醇,75%溶液。油罐上伸出好几个水龙头,无数的餐杯、瓷缸、咖啡罐、垃圾篓还有别的容器在水龙头下进进出出。为歌声伴奏的有尤克里里琴、卡祖笛、口琴,还有许多其他发出噪音的金属物品。这首歌是对战后生活天真的礼赞,满怀希望地以为缺东少西、艰难困苦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应该——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应该打开那扇冰箱门——
啊,没错,应该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只要你吃一点,就会要个不停!
啊,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这种事既古老,又很新——
生活是如此美妙,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希望你们都在给嘴巴过瘾!
第二遍是士兵和水兵一起唱前八小节,女孩们唱次八小节,魏温将军独唱再下面八小节,然后全体合唱结束。接下去尤克里里和卡祖合奏,大家跳舞。黑色的围巾像癫痫症患者的胡子一样甩来甩去,漂亮的发网松了,一些乱发摆脱束缚跑出来,裙摆飘起来露出白晃晃的膝盖,衬裙上是战前的克纶尼花边,边子在白色灯光下看上去像烟雾中的蝙蝠翅膀在虚弱地飞……最后一遍合唱,小伙子们顺时针围成一圈,姑娘们则逆时针围成一圈,于是合唱的人群形成了一朵玫瑰花造型,花中间是放浪形骸、秋波频送的醉汉魏温将军,高举一个大酒杯,被迅速抬起,像直立的雄蕊。
除了这两位游弋的外科医生,唯一没有参与这项活动的就是西曼·博丁了。还记得吧,我们上回写到他在酸爷·巴摩柏林家中的浴缸里。今晚,他穿着端庄的白衣,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在这些寻欢作乐者中间吃力地行走着,毛衣袖口和鸡心领边露出浓密的体毛。由于体毛太浓,上周吓跑了一个卖药的。那个人刚从中缅印战区过来,带着近一吨印度大麻,看见他,以为是传说中的“也替”也就是雪人跑到海边来了。为了弥补那一次的损失,博丁今晚想在同船的水手埃弗里·坡夫尔和一个名叫圣约翰·布拉德利之间挑起“第一届国际三齿叉大战”。“下注吧,对对,胜率是50/50。”博丁像殷勤的赌台管理员,大声宣布着,一只毛哄哄的手里攥了一沓专用彩票,推开人群——很多人早就站不稳了,另一只手则时不时拉拉毛衣的大领,T恤褶边上的扣环闪着光,头上的灯泡在他带起的风中摇晃。他的几个影子朝各个方向剧烈晃动着,和别人的影子混在了一起。
“你们好啊,门兄们,需要鸦片吗?”说话的是美国军舰“约翰·E.捣蛋鬼”上的受训医务兵阿尔伯特·克里普敦,粉红色果酱般的大脸上长着一双小小的红眼睛,贪婪地微笑着。他从毛衣里面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满白色药片:“兄弟,是可待因,很漂亮的——瞧。”
博丁打了个很猛的喷嚏,用袖子擦掉鼻涕:“我他妈可没感冒,克里普敦。谢谢。你见埃弗里了吗?”
“他身体挺棒。我来的时候他正在排水孔旁边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
“听着,老兄。”雄心勃勃的水手博丁说。这句话接下去变成了“三盎司可卡因”。他拿出几张软耷耷的票子:“如果能来得及,就半夜拿吧。告诉他打完后我要在普茨家见他。”
“没问题。嗨,你最近在军营里报到了吗?”看样子,从中缅印回来的那些人聚在一起,把鸦片丸当弹子玩呢,只要有钱买几百颗都没问题。医务兵克里普敦把钱装进口袋走了,博丁还在那里伸缩大拇指,若有所思。克里普敦边走边到处摸,有时候停下来,喝弹壳酒壶里的粮食酒和葡萄汁、销售奇形怪状的可待因药片。后来看见两个戴红帽子的军警捋着警棍,他一时间多疑起来,恍惚觉得他们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长。他溜进黑暗中,脱掉衣服,在夜幕掩护下跑掉了。一种叫“克里普敦蓝”的专用混合物开始在他身上起作用了,所以他一路晕晕乎乎走到药房,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药房里,给他提供毒品的药剂师伯布里正在指挥《命运的力量》,嘴里同时还在唱。他收听的是卢森堡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有咯咯叭叭的杂音。克里普敦滑进药房时,伯布里猛地闭上了嘴巴。和克里普敦一起来的还有一只五彩巨猪,外套上绒做的猪毛有些地方倒卷着,一见之下便使人明白,世上的颜色原来还可能更广泛的。“微克,”克里普敦敲着自己的头,“对,是微克,不是毫克。伯布里,给我点东西,我过量了。”
“嘘——”药剂师高额头上的十字纹不停地变幻着。克里普敦退到一些药柜间,透过一瓶止痛剂看着灯光下的药房,一直到歌剧结束。他回到伯布里身边时正好听到猪在问:“哎,他还会去哪儿?”
“我得到的是第三手消息,”伯布里放下用来当指挥棒的针管,“问问这位克里普敦,他走动得多一点。”
“你好啊,门兄,”克里普敦道,“咱们打预防针吧。”
“我听说‘老马’今晚要来。”
“头回听说。干吗不去普茨家?那地方这些东西全都有。”
猪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今晚的计划很可笑,没错。”
“听着,克里普敦,特弹组有个重要人物随时都会到这儿来,所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的……”两个人商量起三盎司可卡因的价钱来,那只猪知趣地走开,翻一份旧的《世界新闻》去了。转眼间,克里普敦把那些装满晶体的小瓶全部绑在了裸腿上,又邀请大家去参加三齿叉大战:“博丁手上已经有很多钱了,那些人是从占领区各个地方来的——”
“西曼·博丁?”毛茸茸的猪吃惊地问。
“库克斯哈文的老大,猪儿。”
“哦,我在柏林的时候给他跑过腿。告诉他火箭人向他问好呢。”
克里普敦穿好喇叭裤,打开一个瓶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顿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你给的是那种印度大麻?”
“没错呀。”
克里普敦把鳞片状的东西倒满一个指头,放在两个鼻孔处闻了闻。世界变清晰了。浓痰开始在喉间凝成坚硬的拳头。波茨坦那件事已经在占领区尽人皆知了。这只猪是不是想沾火箭人的光,捞点好处?他克里普敦对火箭人的真实性一向并不全信。可卡因引起的疑心,老鼠般畏葸龌龊……光灿灿的瓶子闪耀着千万种色彩,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猪身上毛茸茸的衣服,那褶皱,那手,克里普敦伸出手去抚摸……对了,很清楚,猪并未寻找任何东西,不是警察,没有做买卖,也不会骗人……“我只是想摸一下,看是什么感觉,你知道的。”克里普敦道。
“没问题。”突然间门口站满了红帽子,铜章,革履。克里普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上还拿着打开的瓶盖。
“斯洛索普?”领头的警官挤进来,手放到他的臂侧。猪朝伯布里看一眼,伯布里在摇头,意思是“不,不是我”,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也不是我。”克里普敦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唉,有人告发我了。”猪低声抱怨着,很受伤的样子。
克里普敦悄声说:“站开一点,”又对军警们说:“对不起啦。”说着慢悠悠走到墙上的开关前,咔一声关掉,斯洛索普马上冲过喊叫的人群和伯布里的桌子,砰一声,草肚子撞到一个高高的药品架上,弹开来,架子倒下去,压在一个人身上,发出巨大的玻璃碎裂声和尖叫声——斯洛索普继续沿着一个漆黑的通道向前冲,伸出胳膊摸索着,来到后面的出口,见到了克里普敦。
“谢谢。”
“快。”
到了外面,他们往东面跑,奔向易北河边的船坞,步履艰难,在泥坑里打滚,在车辙里踉跄。风穿过活动房,拍打着他们的脸,白色的可卡因从克里普敦喇叭裤左面的裤筒里撒出来。后面那群人大声嚷嚷着,手电筒晃来晃去,但似乎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好极了。“顺着黄色的砖路走呀,”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哼起来,调子挺准,“顺着黄色的砖路走。”哎,怎么回事,他竟然在,没错,竟然在蹦蹦跳跳地走路……
不久,他们气喘吁吁地到了码头上,捣蛋鬼号和四只小猪组成的分舰就停在那里。三齿叉大战正在进行,四面围着喝醉酒的军民,穿梭着、欢呼着。埃弗里·坡夫尔身体精瘦,鬓角在暗淡的灯光下如海豹皮般光滑,喉结以每分钟四五个来回的频率紧张地蠕动着。他围着体壮如牛、表情平静的约翰·布拉德利,脚步来回移动,两个人都拿着三齿叉,摆出戒备的姿势,打磨过的利刃亮铮铮的。
克里普敦把斯洛索普塞进一个垃圾箱,然后去找西曼·博丁。坡夫尔做了几个短促的、光灿灿的假动作,然后猫着身子攻了上去,疾如斗鸡。他向高处一刺,布拉德利想躲过第三下,结果被刺中了短上衣,血流了出来。不过在坡夫尔往回跳的时候,布拉德利像是已有准备,用战靴踩住了他的美国式低统礼鞋,他便挪不动了。
大战发起人博丁和两位斗士在这群已经迟钝的灰色观众中燃起了意识的兴奋剂:一半以上的人已经到了人事不省的边缘,剩下的人则不明这场热闹的底细。有些人觉得坡夫尔和布拉德利两个人是真的生气了。还有人则认为是闹着玩的,所以会在不该发笑时发笑。那双小珠子般的怪眼会时不时出现在战舰上,瞪视着,瞪视着……
坡夫尔和布拉德利同时向对方刺出,这下子出现了僵持局面:吱——当,两个三齿叉绞在一起,两个人的肘子绷紧定在了那里。看样子布拉德利准备僵持一晚上,所以这场比武的结果就要看瘦子坡夫尔的智谋了。
“火箭人来了,”克里普敦拉了拉博丁潮湿的、皱巴巴的领子,“穿着猪衣。”
“现在不行,伙计。你不是已经,这个——”
“可,可警察在追他,博丁,我们把他藏在哪儿?”
“谁管他呢,不知是哪个浑蛋。冒牌货。火箭人不可能在这儿。”
坡夫尔拿三齿叉的手猛地往回一拽,身体侧倾,把叉一拧,仍将叉齿扣住布拉德利的叉齿,拉得布拉德利身体失衡,终于把脚从布拉德利脚下取出来,然后松开三齿叉,跳开了去。布拉德利重又站稳,脚步沉重地追上来,连续又刺又戳,继而把三齿叉交到另一只手里,出其不意地一砍,伤了坡夫尔的脖子,虽然没有伤及颈静脉,但也差得不远了。血滴到白毛衣上,在弧光灯下呈现出黑色。两个人的腋窝间隐约可以看见汗水和冷冰冰的阴影。坡夫尔疼痛之下,反倒没了顾忌,朝布拉德利扑上去,一阵发疯似的乱戳乱砍。布拉德利脚下几乎不需要动,膝部以上的身子像有根的布丁般来回躲闪着,最后抓住了坡夫尔拿叉的手腕,拨转他的身子,像跳吉特巴舞的时候让女孩转身那样,一伺近身,便将叉刃抬起,放在他的咽喉上,准备切下去。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了看,喘呼呼、汗津津的。他在寻找某个有权威的人给他一个手势,以便决定如何处置。
他什么也没找到:人们在睡觉、呕吐、发抖,四处弥漫着乙醇鬼魅般却又花香般的气味。博丁岿然不动,在那里数钱。并没有真正看的人。就在这三齿叉磨好的利刃边缘,布拉德利和坡夫尔产生了一种灵犀,同时认识到在两人的世界里把死亡继续进行下去是徒然无益的,而且也没有人说一定要比出个结果来,对吧?再说了,不管谁赢,两个人的钱包里都会有进账。所以,现在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停下来,一起去找博丁的麻烦,弄些邦迪和碘酒。不过他们还纠缠在一起,强大的死神给他们哼着浪漫的曲调,怪他们是没有个性的衰男……就这样不打了,是不是?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活着”?
一辆军警车开过来了,按着喇叭,响着警笛,车灯全部开着。坡夫尔和布拉德利不情愿地放松下来,嘴巴里喘吁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分开了。博丁在十英尺之外,从众人头上扔过来厚厚一叠彩票,布拉德利用手接住了,分好,撕开,把一半给了坡夫尔。坡夫尔已经在往亲爱的灰妈妈约翰·E.捣蛋鬼那里走了。后甲板上,那些值班的人看起来要更活跃一些,船上洗衣房里连打牌都停了,人人都来看这场大热闹。岸上,喝醉的人开始瞎转,动作迟缓,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一群女孩从暗淡的灯光外面冲进来,颤抖着,很激动,吵吵嚷嚷的,穿着色调漂亮的合成纤维,发出撩人的尖叫,不觉把圣约翰·布拉德利哄走了。博丁和克里普敦扭着屁股,骂骂咧咧地穿过人群,磕磕绊绊地从醒着和睡着的人身上跨过,在垃圾罐旁停下来,找到斯洛索普。斯洛索普从一堆鸡蛋壳、啤酒罐、沾着黄色汤汁的可怕的鸡零碎、咖啡渣和废纸中爬出来,身上滴里咔哒掉个不停。他取下面具,微笑着向博丁打招呼。
“火箭人,奶奶的,还真是你呀。怎么回事,老兄?”
“被人出卖了,需要搭车去普茨家。”一些卡车过来了,军警们抓住那些比他们跑得慢的人,往黑糊糊的车篷里扔。这时候,两个平民模样的人冲下码头,其中一个留着胡须,吼叫着:“猪衣,猪衣,在那儿,瞧,”停了一下,“你——斯洛索普——停下来别动。”
斯洛索普不愿停,从垃圾堆里滚出来,叮当、嘎扎巨响之下,跟着博丁和克里普敦狠命跑起来,身后鸡油乱流、蛋壳横飞。一辆红十字俱乐部车也就是餐车停在下面一组驱逐舰的旁边,灯光清晰而无遮拦地照在沥青路面上,货架上摆着糖果、香烟和蜡纸包装的楔形三明治,一个留着迪安娜·德宾发型的漂亮女孩站在里面。
“小伙子们,要咖啡吗?”她面带笑容地问着,“来一些三明治?今晚我们只剩火腿了,其他的东西都卖完了。”说着看到了斯洛索普,“噢,天哪,真可怜……”
“车钥匙,”博丁拿着一把镀镍的手枪走上前,露出卡格尼式的冷笑,“快点。”说着扳好枪上的击铁。
倒霉地皱皱眉,耸耸有垫肩的肩膀。“在点火器上,兄弟。”阿尔伯特·克里普敦爬到车厢里看住她,斯洛索普和博丁跳进前面的驾驶室,急迫地开动车子,嘎吱声中转了个“U”字弯,这时候那两个平民模样的人也追了上来。
“这俩家伙他妈的是谁呀?”斯洛索普从车窗往后看到两个人喊叫着,身影越来越小,“你留意过那个脸上有黑桃尖的人吗?”
博丁在捣蛋鬼号周围乱哄哄的人群处转了个方向,还向大家做了个手势,表示迫不得已。斯洛索普无精打采地靠在座椅上,整好猪侠面具,像骑士整理面甲一般,然后伸手到博丁的毛衣口袋里搜出一包香烟,点一支,身心俱疲,希望马上睡一觉……突然从身后传来红十字女孩的尖叫声:“天哪,这是什么呀?”
“你看,”克里普敦耐心地解释,“先沾一些在指尖上,好,然后把鼻子堵住一半,然—然后——”
“是可卡因!”女孩的声音升高到惊惶失措的程度,“就是的!是海洛因!你们是毒鬼!你们绑架了我!哦,天哪!这车子是,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红十字餐车!是红十字的财产!哦,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红十字的人!哦,救命呀,来人!他们是毒鬼呀!哦,求求你们!救命呀!停下,让我下去!你们要拿走车也行,里面的东西都拿走,求你们别——”
“你开会儿。”博丁对斯洛索普说罢,转身用亮闪闪的手枪指着女孩。
“你不能开枪打我,”她尖叫,“你这个恶棍,你以为你是谁,敢绑架红十字的财产!你们干吗不——找个地方,然后——闻你们的毒品,然后——别打扰我们!”
“臭婊子,”西曼·博丁冷静而通情达理地提醒她,“你错了。我们可以开枪打你。对吗?你看,你碰巧工作的这个温馨而伟大的组织在他妈布尔吉战斗时,以十五美分的价格卖咖啡和炸面包圈,这才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谁在偷窃谁。”
“谁,”她的声音降下去很多。博丁又接管了方向盘,斯洛索普看着后视镜,觉得她的下唇很可爱而专横。
“哦嗬,这是什么呀,”克里普敦看着她的屁股,“瞧咱们这儿。”她站在那里,修长的双腿稳定着身体,屁股在卡其布裙子下扭动着,以应付每小时六十至七十英里的时速和博丁奇怪的转弯技术。他这样开车简直是一心要自杀。
“你叫什么名字?”斯洛索普微笑着,一只慈爱的猪。
“雪莉。”
“泰荣。你好!”
“特啦啦啦,”克里普敦在洗劫现金收款机,大嚼黑人巧克力,往袜子里塞烟盒,“爱开花了。”这时候博丁狠踩刹车,来了个急刹车,车屁股打了个转,甩向一帮舞台造型般的哨兵。哨兵们身上结了冰,头盔上印着白字,皮带是白色的,枪套也是白色的,路中间设有障碍物,一个军官弓着腰跑向一辆吉普,对着步话机大声喊叫。
“路障?他娘的。”博丁刹住车,开始倒退,卡车斜冲着,军人们吃的甜点纷纷落下货架。雪莉失去了平衡,向前跌去,克里普敦伸手抓她。就在同时,斯洛索普也斜了身子,拿起仪表盘上的手枪。等他重在窗边坐好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半趴在前排的座位上。“他妈的低速挡在哪儿?这是什么东西,红十字变速箱,要投一枚硬币进去才能挂挡?嗨,雪莉!”
“哦,天哪,”雪莉爬到前面,坐到他们中间,抓住挡柄,“这样,讨厌鬼。”身后传来枪声。
“谢了。”博丁说着又一个刹车,闸皮一声尖叫,冒出刺鼻的烟味。他们继续向前开。
“你太刺激了,火箭人,哇呜。”克里普敦躺在后面,伸出脚踝,微笑着向雪莉递上一瓶绑在腿上的可卡因。
“别推辞。”
“谢谢,不用,”雪莉说,“我真的不想要。”
“别价……噢……”
“那些雪花莲回来了吗?”斯洛索普眯眼看着前面的灯光,“美国兵?你们知道美国兵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干什么?”
“也许不是,”博丁推测道,“也许只是海岸巡逻队。行啦,咱们别太多疑了……”
“你瞧,你看,我这样做(嗅),也没有长(嗅)什么獠牙之类的东西……”
“唉,我也说不清。”雪莉跪在那儿,脸朝后面,胸部顶着座椅背,一只光滑的村姑式大手放在斯洛索普肩上,以保持身体平衡。
“哎,”博丁道,“是钱、毒品还是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凡是警察追查的——”
“据我所知,他们只是在追查我。和买卖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是无人地带的玫瑰。”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唱起来,在讨好。
“你为什么去普茨那儿?”
“必须见见那个‘老马’。”
“原来他也来了。”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
“阿尔伯特,我想已来嗯,”雪莉在用一个鼻孔说话,“别爱多,只想已一点点。”
“那是因为大家好久没见他了。”
“现在吸气,对啦,对啦,好,对。唔,还有一点点,嗯,有点鼻屎挡住了……再来一次,对。好,另一个鼻孔来。”
“阿尔伯特,你说过只一个鼻孔的。”
“喂,火箭人,如果你真的被逮住——”
“我不愿想。”
“我的天呀。”雪莉说。
“你喜欢吗?来,再来一点点。”
“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算和特弹组的人谈谈。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本来,我们今晚在药房要非正式谈一谈的。安全岛。可是老警来了。现在又多了两个穿便装的家伙。”
“你是间谍,还是什么?”
“我倒希望自己是。哦天哪。我早该想到的。”
“哟,听你这么说情况很糟糕。”西曼·博丁继续向前开车,不太喜欢的样子,沉思着,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哎,”紧接着说,“如果他们真的,那个,追上了你,我可以和你妈妈联系,或者想别的办法。”
“我妈——”犀利地看他一眼,“不不不……”
“那就别人。”
“想不出有什么人。”
“哇呜,火箭人……”
普茨家是一座领主的宅子,不规则地铺开着,修有半军事化的工事,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宅子就在多如睦路旁靠海一边,旁边有一对沙子的车辙印,辙印中间长着芦苇和一些坚韧的沙丘草,整个宅子就像一支竹筏,停留在从海滩卷来的沙丘巨浪上,而海滩的坡度又非常小,好像海浪的出现纯属意外。房子呈盐灰色,很静谧,云一般伸入北海,长达好几英里,有些地方是银色较深的长形细胞或真皮结构,薄如身体的组织,在月光下静静的,伸向黑尔戈兰。
这地方从未征用过。没人见过房主,也不知“普茨”是否真有其人。博丁开着卡车,进了以前的马厩,大家都下了车,雪莉喊着“万岁”走到月光下,克里普敦嘴里塞满了那种女人的点心,低声说着“哦天哪哦天哪”。因为斯洛索普穿着猪装,他们在门口遇到了麻烦,又是口令又是盘查的。斯洛索普拿出白色的塑料“马”晃了一下,还真有用。到了里面,他们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综合酒吧,鸦片室、卡巴莱酒馆、赌场、名声不好的会馆,所有的房间里都挤满了士兵、水手、少女、嫖客、赢家、输家、魔术师、买卖人、吸毒者、偷窥者、同性恋、恋物癖、间谍、正在找伴的人,都在交谈、唱歌、瞎胡闹,噪音被静默的屋墙完全和外面隔绝开来。香水、烟雾、酒精、汗水在房间里流淌躁动,但程度轻微,难以察觉。这是一场流动的庆典,任何人都没想过要让它停下来;这是一场胜利的聚会,经久不息,又能轻而易举招徕新旧常客,所以谁也说不准到底庆祝的是哪一场胜利、哪一场战争。
到处都看不到“老马”,根据斯洛索普随意打听到的情况,他即使要来,也要再过些时候。今天正好是送来退伍令的日子,他们安排好了,要随格纳布“太太”号送到斯特拉尔松。巧的是,警察一个星期没有打扰斯洛索普,却不迟不早偏偏决定今晚追捕他。嘿没错没错真的唔——晚上好泰荣·斯洛索普我们一直在等你。当然我们来这儿啦。你不会认为我们已经消失了,不会的,不会的,泰荣。你要是有这样愚蠢的想法那我们就会再次伤害你了,一次又一次伤害你是的是的泰荣你没什么希望了你很愚蠢是个十足的倒霉蛋。你真的要找到什么吗?如果找到的是死亡呢泰荣?如果我们不想让你找到任何东西呢?如果我们不给你退伍令你就得永远这样下去明白吗?也许我们正想让你这样下去呢。你不知道吧泰荣。你怎么会以为可以和我们玩成平手呢?你做不到的。你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一堆狗屎我们都知道。看看你的档案就知道了。(笑。哼歌。)
博丁在一个衣橱里找到了斯洛索普,他正在那儿嚼面具上的天鹅绒耳朵呢。“火箭人呀,你的样子很糟糕。这是索兰热,是按摩师。”索兰热微笑着,好奇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被人带到洞里来看一只奇特的猪。
“对不起,对不起。”
“我带你去洗澡的地方吧,”她的声音像打了肥皂的海绵,已经让他感到了抚慰,“那儿很安静,很放松……”
“我整个晚上都在这儿,”博丁说,“如果‘老马’来了,我会告诉你的。”
“这是一场阴谋,对吗?”斯洛索普从天鹅绒的绒毛里啜着唾液。
“一切都是阴谋,伙计。”博丁笑道。
“没错,可是箭头所指的方向都是不同的。”索兰热的双手灵巧地示意着,手指代表向量,红红的指甲就是箭头。原来,在占领区,除了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阴谋外,还隐藏着很多其他阴谋,这对于斯洛索普是最大的新闻,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响亮地说出来……这一切都是这座火箭城里某个巨型运输系统中的高架铁路和公共汽车,比波士顿的运输系统还要错综复杂——他朝每个方向都走了适当的路程,知道什么时候转车,虽然他可能经常走错方向,但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体面,而且这个阴谋之网还可能使他走向自由。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对博丁和索兰热多疑,而应该在他们友善的地铁上乘坐一阵子,看能到哪里去……
索兰热领着斯洛索普去了洗澡房,博丁便带着两瓶半可卡因继续寻找顾客,瓶子在他女佣般的衬衣下面丁零当啷地打着光光的肚皮。少校没有打牌、掷骰子,也没有看夜总会的表演——那里有个名叫约兰德的金发女郎在表演,浑身擦着婴儿润肤油,亮晃晃的,从一张桌子舞到另一张桌子,收捡着弗罗林和沙弗林。有人开玩笑地点燃打火机,用火焰照着她贪婪的阴唇,每每叫人觉得很刺激——他也没有喝酒,而且根据普茨的情人莫妮卡(性情温顺,抽雪茄,穿着有垫肩的衣服)讲,也没有搞女人。甚至没有停下来骚扰弹奏《安东尼娅小姐的玫瑰》的钢琴手。博丁找了半个小时,终于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正从一个小便处的旋转门里晕晕乎乎地往外走,跌跌撞撞的,因为刚才遭遇了著名的“铁蟾蜍”。整个占领区都知道,这铁蟾蜍是对男人勇气的终极考验。在铁蟾蜍面前,无论是佩戴勋章、立功受奖的抗德英雄,还是从占领区最粗野的监狱里逃出来的亡命之徒,都会畏缩、昏厥、躲闪,甚至还有人呕吐,是的,当场呕吐。这是一只真正的铁蟾蜍,做得很逼真,有上千个疙瘩,有人说还微有笑意,最长处一英尺,潜在一个恶臭不堪、屎迹斑斑的马桶底部,通过一个变阻器控制装置连在欧洲电网上,用这个装置输送不同电压和强度的电流。没人知道谁控制着这个秘密变阻器(有人说就是云遮雾罩的普茨),也没人知道它是否就连在一个自动定时器上,反正不是每个人都触电的——你可以往蟾蜍上撒尿却安然无恙。可是又无法预料。但又不能不在乎,因为经常有电流——水虎鱼般杀将出来,鲑鱼般沿着金黄黄、亮闪闪的尿流爬上来,就像爬盐和酸搭起的叛徒梯子,把撒尿的人和大地母亲连接在一起,储备了整整一地球的电子大流将他变回原初的形态,变成传说中的醉鬼,醉得不省人事,在第三轨道上撒尿,轰一声炸成了焦炭,成了黑夜里的羊角风,叫出来的声音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电流、安培在他已经破裂的血管里喊叫。血管破裂之快甚至使安培们都来不及叫出来,就已经从寂静中脱颖而出了。不过反正没人听见,只有某个巡夜的人在路上捣鼓,或者某个失眠的老人在外面散步,或者城市里的某个流浪者躺在外面的椅子上,头上有无数六月金龟子,在街灯光下发出绿色光晕,脖子随着梦境忽松忽紧,他们也许觉得这种叫声只是猫在交配,或者疾风催动了钟声,或者窗户破裂,不知其来自何方,甚至不觉得悚惧,周围很快恢复了古老的、有煤气和来苏儿味的寂静。第二天早晨会有人发现他。其实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往普茨家的铁蟾蜍上撒尿,那么每天晚上都会发现这样的人。少校这次只是被轻轻打了一下,所以心里在暗自庆幸。
“那个丑家伙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博丁的脖子,“不过今晚它吃了自己的疙瘩屁股,要不然就他娘的倒霉了。”
“搞到你要的‘雪’了。半瓶儿不到,抱歉,我只能弄到这么多。”
“可以的啦,水手。咱知道从这儿到威斯巴登有很多很多鼻子上了瘾的,要供那些家伙一天都得有三吨的货。”他给博丁付了钱,一整瓶的钱,没有理会博丁的建议扣除少掉的部分。“好兄弟,就算是送你啦,杜安·马维就是这样办四(事)的。我操,那只该死的蟾蜍弄得我的钻子特别来劲。要是不想插一插那些小婊子,那才该死呢。嘿!船哥,这儿哪有小咪咪?”
博丁给他指了下楼找妓院的路。她们先把你带到一个私密处洗蒸气浴,你愿意的话可以在那儿做,不必另外付钱。那个老鸨——嘿,哈哈!就像女同性恋里的男角,脸上吊了只长靴子!马维告诉她要找黑人,也觉得她能找到一个。听了这些话,她朝他扬起了眉毛。
“这可不是万国妓院,不过我们还是力求品种齐全的。”她用香烟过滤嘴有玳瑁的一端指着一张应招名单往下找,“桑德拉这会儿在忙。表演。这样的话,我们这儿有个马努埃拉,可以陪你。”
马努埃拉只戴了把高级梳子,穿了件黑色蕾丝花边的披巾,花影一直投到屁股上。她对着面前肥胖的美国人露出职业性微笑,而马维已经摸索着在解制服扣子了。
“快点快点!嘿,她的皮肤也晒得挺黑的。对吗?她是个黑白混血儿,对吗宝贝?你sabe(懂)español(西班牙语)?你sabe(懂)做爱?”
“懂的,”她决定今晚把自己说成是东边来的,“我是西班牙人,家在巴伦西亚。”
“巴—伦—西—亚—啊—啊,”马维少校唱起来,正是有名的《巴伦西亚》的调子,“小姐呀,做呀爱呀,吮呀吸呀,六呀九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老鸨表情严肃地等待着,马维则和马努埃拉以老鸨为圆心,跳起了欢快的二拍圆舞曲。
马努埃拉觉得没有必要和马维跳舞。巴伦西亚是佛朗哥最后征服的一座城市。她其实是阿斯图里亚斯人,最早知道佛朗哥,在西班牙其余地区卷入内战前就见识了他的残酷。马维给莫妮卡付钱时,马努埃拉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完成美国人这个最原始的动作——付钱,因为这个动作比高潮或睡觉或临死的时候更能体现他的本质。马维不是她的第一个美国顾客,但几乎是第一个。普茨家的顾客多是英国人。战争期间主要是德国人——她'38年被抓住,此后经历了多少集中营和城市?她没有赶上国际纵队,被关在冰冷的青山中,在法西斯占领整个北方很久之后还在打游击。她也错过了鲜花、孩子、吻、巴塞罗那和巴伦西亚的很多演说——她从未去过巴伦西亚——巴伦西亚,今晚的家……是的我们离开了西班牙……在另一类前线上作战,是的马努埃拉,是的,马努埃拉……
她把他的军装整齐地挂在一个衣橱里,跟着这位嫖客进入了热乎乎的亮晃晃的蒸汽中。整个房间蒸煮着,墙壁几乎看不见了,他腿上的毛变成了羽毛状,巨大的臀部和脊背开始在湿气中模糊。其他人隔了一层层的雾,或动,或叹,或呻吟,根本看不清。在地下的这里,长宽高都没有了意义——房间可以是任意大小,可以阔如都市,街道上铺的都是妞儿,呈双重旋转对称,却并非全然温驯。整个房间水气氤氲,仅剩了两种颜色:被脚踩过的绿色和蓝色。
“啊——他妈的太热了。”马维胖乎乎的身体汗津津的,从瓷砖边缘滑入香喷喷的水中。他的脚趾最后滑进去,剪的是军队上的方指甲。“水池里的人都来吧。”他一声大吼,抓住了马努埃拉的脚踝往跟前拉。马努埃拉已经在瓷砖上摔了两三跤,又看见一个女友被拉了过去,于是也优雅地跟了过来,狠狠地骑了上去,屁股砸在他的肚子上,啪一声响。她希望把他压疼,不料他再一次笑了起来,声音很大,忘情地投入到周围的温热和浮力中——不知姓名地做爱,疲倦,放松。他发现自己勃起成红色粗壮的模样,毫不费力地滑进了女孩端庄的身体。女孩潮湿的黑色西班牙花边像一朵云,她半露半掩地躲在里边,眼睛到处看,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她在房间里的蒸汽中摇晃着,想象着自己的家乡。
唔,好的。他没有操她的眼睛,不是吗?他宁愿不看她的脸,他需要的只是褐色的皮肤、紧闭的嘴唇、可爱的黑人式的温顺。她对他唯命是从,他可以把她的头按入水下直到淹死,可以把她的手往后扳,对,直到折断手指,就像几星期前法兰克福的那个贱货。用手枪砸,用嘴巴咬到出血……动作多得目不暇接,力量也过大了,没有预想的刺激——更多的是刺戳、冲击、插入等具有军事意义的动作。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和你一样享受极乐。那位马努埃拉随意地、运动员般地骑在他硬绷绷红彤彤的东西上上下地动着,也并非没有享受,不过她的心里同时还想着许多别的东西:桑德拉的一件衣服,她垂涎已久了;各种歌曲的歌词;左肩胛下面的痒处;晚饭时来酒吧看到的一个高个子英国水手,褐色的手臂,衬衣卷到肘部,放在镀锌的桌面上……
蒸汽中有人声响起。很多穿着浴鞋的脚步响着,人影晃动,灰蒙蒙雾沉沉间就疏散了。“见鬼,什么事呀?”马维少校正要到高潮,一下子分了心,用肘支起胳膊,眯眼到处看,那东西立马就软下来了。
“清查。”一个声音从身边跑过去;“军警。”另一个声音颤抖着说。
“哇呀呀呀!”马维少校想起军装口袋里还有两盎司半可卡因,便叫了一声。他翻了个身,重得像头海象,马努埃拉滑开了,脱离了他疲软紧张的阳具。其实她一点没有激情,但作为一个职业妓女,却有足够的能力从马维出的价钱感觉出他是个花花公子,还是个流氓。马维胡乱从水里爬出来,在瓷砖上打着滑,总算把后半截身子拖了上来。到了冰冷的更衣室,发现洗澡的人全部跑光了,所有的衣柜空空如也,只有一件五彩天鹅绒的什么东西。“嗨,我的军装呢!”他跺跺脚,攥起拳头,脸通红。“哼,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说着摔了几个瓶子和烟灰缸,打破了两扇窗户,用一个漂亮的伞架砸了一阵墙壁,心里这才好受些。他听到战靴冲进了头上不远处的房间里,姑娘们在叫,一张留声机唱片被打落,尖啸着没有了声音。
他仔细打量打量这副行头,毛茸茸的,准确说是天鹅绒的,是一套猪装,面具也完整。他灵机一动,想道:军警们该不会打扰一只寻欢作乐的猪吧。英国佬们一本正经的声音穿过那些房间,渐渐向这边来了。他急忙撕开丝绸衬里和干草衬垫,以便把自己肉乎乎的身体套进去。套上以后,又挣扎了半天,嘘!总算把拉链拉上了。他又用面具罩在脸上——这下安全了,整个成了没有名字的小丑。他推开珠门帘走出去,来到楼上的酒吧——天哪,偏偏碰上整整一个师那么多的红帽鬼,步伐整齐地朝他这边走过来。
“先生们,这就是我们在逃的那只猪。”说话的是一张麻脸,胡子生硬而凌乱,用一把枪对准了马维的头,别的人迅速围过来。一个平民推开人群走到马维面前,光光的脸颊上闪现着一只暗色的黑桃。
“正是。警官先生,马斐吉博士就在外面的救护车上,我们需要借你们的两个人用一下,以保证安全。”
“好的,先生。”马维在蒸汽里享受过的手腕此时仍然酸软无力,被熟练地拉到背后,甚至没来得及发疯叫喊。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像深夜里拨响的电话号码,他娘的根本不会有人接……
“见鬼,”他终于喊出了一句,但面具把声音挡住了,回声震痛了他的耳朵,“喂,你们他娘的有没有搞错?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可是,唉,唉,别急——如果他们找到军装、马维的证件和军装兜里的可卡因,也许现在向他们透露真实身份还不太合适……
“斯洛索普中尉,没错吧?跟我们来吧。”
他没有吭声。斯洛索普,好啊,咱们等等,看形势发展,等机会把毒品的事摆平,装傻,说那是有人栽赃。也许还可以找一个很棒的犹太律师告这些鸟人非法拘捕。
他们把他押出门,上了一直没关发动机的救护车。留着胡子的司机只是转头从肩膀上扫了他一眼,然后就踩下了离合器。他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平民和军警们就迅速把他的膝部和胸部绑在了一个担架上。
救护车在一辆军车旁停了一会儿,军警们下了救护车。他们继续前行。向库克斯哈文。马维这么想。窗外是无尽的黑夜,月光照下来,使漆黑的世界变得柔和了些。
“现在实施镇静?”黑桃尖蹲在他身边,用袖珍手电筒照着药箱里的安瓿、嗒嗒响的注射器和针头。
“唔。好,我们就要到了。”
“真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在医院里给我们提供一个地方?”
司机笑了。“哦,是吗?我正好明白。”
慢慢往针管里装药液:“嗯,我们是受命行事……我是说没有必要——”
“亲爱的伙计,这种手术可不是特别体面的。”
“嗨,”马维少校使劲抬起头,“手术?什么手术,啊?”
“嘘——”撕破一条猪装袖子,露出马维的胳膊。
“我不要别打针——”可是针已经扎入静脉,开始注射了,另外一个人则在设法安抚他。“我是说你们抓错人了,知道吗?”
“当然啦,中尉。”
“嗨,嗨,嗨。不。我不是。我是少校。”他应该口气再强些,再令人信服些。也许是因为这该死的猪面具在碍事。只有他本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全部反弹了回来,变得干涩了些,有金属声……他们听不到他说话。“杜安·马维少校。”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的名字。连他的名字都不相信……他这下慌了,程度超过了镇静剂的药力,恐惧之下,开始扭动被皮带绑着的身子挣扎起来。他感觉到胸部一些细小的肌肉被拉得一阵阵疼痛,但没有任何作用。哦上帝呀。他不顾胸部皮带的束缚,用尽全身力气叫喊着,没有语词,只有叫喊声。
“发点慈悲吧,斯本图恩,”司机道,“让他把嘴闭上?”
斯本图恩已经撕掉猪面具、用纱布取而代之了。他一只手压住纱布,另一只手往上面滴乙醚——当然是在马维狂动不已的头进入目标范围的时候。“波因茨曼把他的理智给拿走了,”他失去了耐心,恼怒起来,觉得不吐不快,“还竟然称之为‘沉着冷静’。”
“好啦,到滩上了。看不到一个人。”马斐吉朝水边开去,沙滩的坚硬程度刚好能支撑住救护车。细细的月牙儿正在天顶,照得四周白茫茫的……茫茫冰雪……
“哦,”马维呻吟着,“哦,妈的。哦,不。哦,耶稣啊。”这些声音在药物作用下拖得长长的,渐弱了下去。身体的扭动挣扎也渐渐无力了。马斐吉把车子停下了,这是一块深绿褐色的海埔新生地,在宽阔的海滩上显得极其微小,广阔的水面一直伸向月牙方向,伸向北风的门户。
“时间很充足,”马斐吉看看表,“我们一点钟坐C—47飞机。他们说可能要耽搁一会儿。”舒了几口气,就开始工作了。
“这人有社会背景,”斯本图恩从消毒液中取出工具,放在担架旁一块消了毒的布上,“天啊,天啊。他可千万别走上犯罪道路啊。”
“操,”马维微弱地呻吟着,“哦,你们操了我吧,啊?”
两个人擦洗完毕,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马斐吉打开一盏穹顶灯,灯光像一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两个人都是战争时期的专家,被用来做野外手术。他们动作很麻利,一声不吭,只有病人偶尔说一个词儿,很轻微,那是他在乙醚带来的黑暗中可怜巴巴地摸索着光明,追逐着意识中唯一剩下的、正在消退的那一点光亮。
手术很简单。天鹅绒猪装的会阴部被撕开。马斐吉决定省掉刮阴囊毛的程序。他先用碘酒把它蘸湿,然后用生有红色静脉的毛茸茸的囊袋轮流挤压两颗睾丸,接着迅速而利落地切进囊皮和周围的膜中,从涌着鲜血的切口挤出睾丸,用左手拽出,直到那些软硬不同的索状组织在灯光下清楚地拉开来,就像乐器的弦,被月光照得略有些痴迷的他可以在这片空旷的海滩上弹奏出切合的乐曲来。他的手犹豫了,不过又不情愿地服从了医生的职责,在合适的距离处把这些东西同滑溜溜的弹子切割开来,切下的每样东西都浸在消毒液中,两个整齐的切口靠得很近,最后都缝好了。两个睾丸扔进了一瓶酒精里。
“给波因茨曼的纪念品。”马斐吉叹口气,脱掉外科手套,“再给他打一针。最好让他一直睡着,到了伦敦再叫人给他解释。”
马斐吉发动汽车,后退着转了半个圈,缓缓地开回到公路上,身后广袤的海面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普茨家,斯洛索普蜷着身子睡在一张大床上,床上铺着柔软的床单,身旁是索兰热。他正在睡觉,梦见了“十二子”和满面笑容的卞卡。他和卞卡开着车,他们的包间变成了整个房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房间,属于一个巨大如城市的公寓群,其间的走廊像街道一样,可以开车或骑自行车:两边有树,树上有鸟儿在歌唱。
奇怪的是,“索兰热”也梦到了卞卡,只是情景不同:她梦到了自己的孩子伊尔莎,坐着一辆长长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货车,在占领区里失踪了。她并没有伤心,也没有怎么找孩子的爸爸。但她——列妮当初有关伊尔莎的梦却正在成为现实。不会有人利用她了。她已经有了变化,有了新的生活:但是陌生人对她没什么兴趣也有好处,可以躲起来,躲在流浪者的耻辱中,永远不会被彻底消灭,偶尔还有机会得到上天怜悯……
楼上有一位莫尔纳,手提箱里装满了夜里的战利品:一套美国少校服和文件,两盎司半可卡因。他在给头发蓬乱的美国水手解释:冯·高尔先生是个大忙人,据他所知,他照看着整个北方的生意,也没有命令他往库克斯哈文带任何文件,包括退伍令和护照——任何东西。他很遗憾。也许水手的朋友搞错了。也许又是临时耽搁了。造假需要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
博丁看着他离开,却没有想到手提箱里有什么东西。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了。雪莉踱了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心神不宁的样子。她扎着黑色吊袜腰带,穿着长筒袜。“唔。”她说了一声,表情里有一种东西。
“唔。”西曼·博丁回应道。
“我还是要说,布尔吉战役的时候要的是十分钱。”
所以:他从荷兰一路跟踪着魏斯曼的炮连,穿过盐沼、羽扇豆和牛骨,最后找到这个东西。幸好他不迷信。不然就会把它当成一种预兆。当然也能找到一种非常合理的解释,可是齐切林从来没有读过《马丁·菲耶罗》。
他的临时指挥所设在一座矮丘上的一丛杜松间。他在瞭望。从双筒望远镜里,他看到两个人,一白一黑,抱着吉他。城里的人围成了一圈,但是这些齐切林都可以忽略掉,只在自己的椭圆形磁场里留下一个情景,其轮廓与十几年前在中亚地区一块平坦的草地中央举行的一场男女对歌比赛相类似——都是一场对立面之间的融合,当时那一次标志着他已接近吉尔吉思之光。这次又标志着什么呢?
头上的天空犹如大理石,坚硬、有纹理。他明白。魏斯曼在附近的地方安装了S装置,发射了00000。恩赞不可能离得太远。肯定要来这里。
但是他必须等。以前这会叫他难以忍受,但自从马维少校从眼前消失之后,齐切林就变得谨小慎微了。马维是关键人物。占领区有一股对抗力量。清洗彻底失败之前出现的那个苏联情报员是谁呢?是谁向黑人支队透露了那次袭击的消息?是谁除掉了马维?
他一直不愿意相信火箭卡特尔的存在。自从那晚马维喝醉、血腥契科里茨宣扬赫伯特·胡佛的好处,而他却醒悟后,他一直在寻找证据。其中肯定有葛哈特·冯·高尔——他利用自己的集团优势,像八脚鱼一样缠裹了占领区所有可以商谈的项目。他的参与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上星期,齐切林打算飞回莫斯科。此前他在柏林见到了全苏联航空材料研究所的莫拉文科,短促的一面。他们是在动物园见的面,两个人假装在太阳下散步。一些工人在往路上的坑里填入冷冰冰的补料,然后用铲子拍平。骑自行车的人慢悠悠过去了,感觉像骨头装成的机器。后面的树下有一小簇一小簇的军民,坐在倒下的树干上或卡车轮子上,捣腾着袋子或手提箱做生意。莫拉文科说:“你有麻烦了。”
30年代时,莫拉文科也是靠国内汇款生活的。同时,他又是中亚最疯狂、最没有章法的棋手。他的品位低到了蒙住眼睛下棋,敏感的俄国人觉得他这样做简直下作到了极点。齐切林坐到棋盘前的情绪一次比一次低落,他竭力表现得温文尔雅,以便让这个疯子高兴些,下起棋来理性些。大多数情况他都是输的。不过都要怪莫拉文科,还有七河地区的冬天。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莫拉文科笑了:“谁知道呢?莫洛托夫没有告诉维辛斯基。但是他们知道你的情况。还记得吉尔吉思之光吗?你当然记得。要知道,他们发现那件事了。我没有告诉他们,但是他们找到了别的人。”
“那是古老的历史了。为什么现在又翻起老皇历来了?”
“他们认为你是‘有用的’人物。”莫拉文科道。
他们对视着,很长时间。那等于死刑。在这里,“有用”过时得和公报一样快。莫拉文科感到害怕,但也不完全是为了齐切林。
“莫拉文科,你打算怎么办?”
“尽量别那么有用。不过,他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安慰之词,所以效果并不好。“他们未必真知道你有用的原因。他们看的是统计数字。我觉得他们认为你活不到战争结束。你一旦活到了,他们就会留意你。”
“也许这回我也能活出去。”就是这时候他想到了飞回莫斯科的主意。恰在此时有消息传来,说追踪到灌木林就再也找不到魏斯曼的炮连了。再加上他重又燃起了见到恩赞的希望,于是就没有去莫斯科。这种希望有一种诱惑力,导引他抓住一切机会,每天向前走,走到见面地点的另一边。他从来没有指望能走过去。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会不会在他找到恩赞之前找到他?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也在找恩赞或者S装置,也在利用他,像他利用斯洛索普一样……
地平线仍清晰可见:天快黑了。形如柏树的杜松矗立在阴沉沉、雾蒙蒙的远处,纪念碑一般沉静。石楠树上已经出现了最早的紫色花朵。这里的宁静不是夏末那种忙碌的宁静,而是墓地里的宁静。在史前的德国部族眼里,这才是这个国家的真实面目:死亡之国。
十余个民族的人穿着阿根廷牧场主的衣服,围住了这位施赈灾饭的代表。埃尔·纳拓站在马鞍上,像高卓人,转眼去看德国的大草原。菲来普跪在外面的太阳下,对着安第斯山东坡拉里奥哈荒地那边一块石头的神灵做午祷告。根据阿根廷上个世纪的传说,玛丽亚·安东尼亚·科里亚背着新生的孩子,跟随爱人进入这一块荒凉的土地。一周后,牧人们发现了她的尸体。可是婴儿却靠她尸体的庇护活了下来。从此,这一奇迹发生地附近的那些石头就成了人们每年来朝拜的圣物。不过菲来普专有的石头还代表了一个智力系统,因为他相信(和M.F.毕尔他们一样)矿物也有意识,和动植物的意识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时间标准不同而已。岩石的时间要宽广得多。“我们一说起来就是每个世纪多少帧,”菲来普使用了一点最近流行的电影语言,“每千年多少帧!”太庞大了。不过菲来普慢慢明白了,赋予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其实只是一瞬之间,只是外在的、可见的一瞬。我们还必须留意那些没有说出的、沉默于我们周围的东西,留意我们所看到的下一块岩石的死亡——留意它在漫长的阴性的水和空气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年代(谁会每一百年下去按一两次快门?),留意下面的低地,你的轨迹,人的和矿物的轨迹很可能就在那里交会……而这些,是那些不是“敏感火箭族”的人很难看到的。
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的一头黑发向两边分开,从前额处梳到后面,穿着长长的黑色马裙和黑色的靴子,坐在那里洗牌,码出同花、全手、四张同,完全是自娱自乐。那些临时演员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好玩的东西。她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她曾经想到过,如果钱只是用在游戏中,就没有了现实意义。会枯萎。它或者她自己在和自己玩游戏吗?到这儿以后好像贝劳斯特吉把她看得更紧了。她不想妨碍他的项目。她和这个严肃的工程师上过几次床(可是,当初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发誓:就是用银吸管也不和他喝酒),她还知道他是个赌徒。天生一对,一点就燃:他一碰她,她就迎合上去了。他知道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对他来说危险的身形和喜爱的身体一样密不可分。每一刻都很珍贵,都可能成功地区别于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其他时刻,而他的牌总是在时刻变化着。他无法记住其他的组合和可能性——只能记住当下的、他所谓的“机会”,即格拉谢拉所谓的“上帝”发给他的牌。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实验中,如果输了,就去玩别的。不过他是不会退缩的。对此她很高兴。他是力量的源泉。她不知道如果那个时刻到来,自己需要多么坚强。她经常在晚上冲破薄薄一层酒精和乐观心态的束缚,清楚地看到别人对自己的重要性,看到自己多么无用、无助。
即将拍成电影的那些布景起了些作用。那些楼都是真的,不是只能看到正面的假楼。酒馆里藏着真正的酒,乡下的商店里摆着真正的食物。牛羊马匹和畜栏都是真的。那些小屋能遮风挡雨,可以在里面睡觉。冯·高尔走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来过),任何东西都不会毁掉。这里欢迎任何想来住的临时演员。很多人到这里来只是想休整一阵子,等待运送难民的火车,或者幻想灾难前家的感觉,或者想象这是到了另外的某个地方。他们会继续走下去。那么,别的人还会来吗?军事政府会如何看待自己驻地中央的这样一个群体?
这并不是占领区里最奇特的村落。斯卡里道兹停止游荡来到这里,带来了巴勒斯坦军队的故事,从意大利到这里到处都是失散的巴勒斯坦军队。他们在更靠东面的地方落了脚,发起了一些哈西德公社,遵循的是一个半世纪以前的模式。以前的一些企业生活区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服从墨丘利神令人战战兢兢的统治,现在只从事一个行业——递送邮件,向东面,来回,给苏联人送过去,也从那里送出来,一封信一百马克。梅克伦堡的一个村子被军犬、杜宾犬、牧羊犬占领了,都被训练得除了驯狗师外,见人就往死里咬。不过,现在驯狗师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狗们成群出去,袭击田野里的奶牛,把牛尸拖好几英里的路,回去交给别的狗。它们像任丁丁一样闯进供应站,抢走应急口粮、冻汉堡、糖果箱。尸体散布在通往这座狗城的所有道路上,都是附近的村民和好奇心切的社会学家。谁也无法靠近狗城。一支装备步枪和手榴弹的远征军来到这里,可是狗们夜里都很分散,身瘦如狼,又没人下得了决心毁掉房子和商店。也没人想占领这个村子。于是他们就走了。然后狗又回来了。它们之间是否有权力体系、爱情、忠诚、嫉妒,没有人知道。也许有一天G—5会派军队来。不过狗们不知道这些,也不像德国人那样为被包围而忧心忡忡——也许它们生活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唯一条件反射:咬死陌生人。它们无法把这种反射和生命中其他的很多本能区别开来,比如饥饿感、渴感、性欲。在它们的心里,“咬死陌生人”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能。即便还有哪个记得那些殴打、电击、没人读过的卷起的报纸、靴子、戳刺,那些疼痛也是和可恨的陌生人交织在一起的。如果狗群中有异教首领的话,它们也会小心翼翼,不轻易大声说出狗类之外的原因,来说明为什么这种咬死人的欲望会突然爆发;会在闻到陌生人气味的瞬间控制它们,甚至控制那些善于思考的异教徒们。不过,这些异教徒们会在私下里将此归因于记忆中的一个人形。此人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来看它们,而它们一看见他就会变得安静、柔情。他带给它们营养、善意的抓挠和抚摸,还让它们做取棍子游戏。现在他在哪里?为什么在有些狗的眼里他很特别,而在另一些狗的眼里则不是?
在狗群中存在着一种明确分化为不同派系的可能性,每个派系的核心就是驯狗师的形象。不过这种可能性一直是潜在的,因为从来没有认真试验过。其实,就是到了现在,G—5的工作人员仍在进行可行性研究,看在没有找到驯狗师的情况下,这样的派系分化是否会发生。一个派系的狗们可能会拼命保护自己的驯狗师不受其他派系的袭击。如果组合得当,提供一个形象,能让它们忘记驯狗师,就会少花钱,不用派部队来,让狗们自相残杀就行了。波因茨曼先生脱颖而出,承包了这一研究。他现在蛰伏在“十二宫”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其余地方则全部被研究煤炭和钢铁国有化方案的另一机构占据了——给他这一间办公室还是出于同情呢。自从阉割了马维少校,波因茨曼就在官方丢尽了颜面。克莱夫·莫斯蒙和马库斯·司卡摩尼坐在自己的夜总会里,身边是过期的《英国塑料》杂志。他们在喝骑士们最爱喝的“奎波儿图”——战前一种怪异的混合饮料,是由奎宁、牛肉汤、波尔图葡萄酒调成的——他们还在里面加了少量可口可乐,还有一颗剥好的洋葱。很显然,他们这次会面是为了终止“战后聚氯乙烯雨衣”的各项计划。这些天这件事成了公司里的大笑话(“想想那个可怜的杂种,整个袖子从肩膀上掉下来的时候他该是什么表情呀——”“要—要么再加进去一点见雨就溶化的东西?”)。不过,莫斯蒙想说的是波因茨曼:“我们如何处理波因茨曼?”
“我在鲍特拜罗街见到了最可爱的靴子,”马库斯爵士尖着嗓子说,和他这个人谈正事总是很难,“你要穿上肯定是一绝。血红色的科尔多瓦皮革,长及大腿中部。光光的大腿。”
“咱们试试吧。”克莱夫回答得尽可能八面玲珑(不过这只是他的主观愿望,斯科皮娅最近专横得要命),“我先给波因茨曼在上头面前辩解辩解,然后就可以从轻发落了。”
“噢,是那个驯狗的。哎,你有没有想过要一只圣伯纳狗?大块头,毛蓬蓬的,很可爱。”
“有时候吧,”克莱夫守着自己的话题,“不过我主要想的是波因茨曼。”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根本不是。他已经开始老了,可怜的家伙。”
“马库斯爵士,”这是最后的一招了,这位身材苗条的骑士一般要求别人叫他安琪利克,可是不叫他马库斯爵士好像就引不起他的注意,“如果这事砸锅了,就会引起全国性危机。强硬派不分昼夜,把我的总机和信箱都挤满了——”
“嗯,我想挤满你的性箱,克莱夫吔——”
“——‘1922年委员会’也从窗户里进来了。布兰肯和比弗布鲁克还在干,知道吗?好像选举并没有让他们失业什么的——”
“亲爱的朋友,”安琪儿般的微笑,“不会有任何危机的。劳动党和我们一样希望找到那个美国人。我们派他出去消灭那些黑人,现在看来他显然完成不了这项工作。他在德国溜达溜达,又能有什么害处?据我们所知,他坐上了去南美的船,和那些可爱的大胡子们一起。先放一阵儿吧。必要的时候,我们有军队哪。斯洛索普是一种缓和的解决方式,是一种不错的尝试,可是最后还不都是要军队出马,对吗?”
“你这么肯定美国人不会追究这件事?”
咯咯笑。很长时间。可恶。“克莱夫呀,你真是个小孩子。你不了解美国人。我了解。我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一定愿意看看我们如何处理我们这些可爱的黑色动物——哦,亲爱的,ex Africa semper aliquid novi(非洲的新鲜事总是层出不穷),他们太大、太强了——然后才会动用自己的目标群。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会说很多难听的话,但是不会进行制裁。”
“我们会失败吗?”
“我们都会失败,”马库斯爵士理着自己的鬈发,“可是‘黑翼行动’不会失败。”
是啊。克莱夫·莫斯蒙发现自己站了起来,脱离了一片沼泽,里面有轻微的沮丧、政治上的恐惧和金钱问题——自己被送到了“黑翼行动”的清醒之岸上:在这里,脚下的一切都很稳当,曾经在黑暗泥沼中哭泣的自我则成了一个放纵的小动物。可是在这里、在“黑翼行动”里没有悲哀的哭泣,没有低下的自我。这里的事情都很重大,低下的自我无能为力。即便在马库斯爵士的庄园“白桦林”的惩戒室里,其前奏也是做一个游戏,看谁在这些镣铐般的壁垒之外,在身负锁链、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拥有真正的权力,谁一直拥有真正的权力。对漂亮的“安琪利卡”进行什么样的侮辱要看他们的想象力如何。没有快乐,没有真正的臣服。只有“黑翼行动”的命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居住者来来往往,而这个地方却存留了下来。
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在一战的战壕里,英国人随时都面临着突然死亡,他们学会了互相敬爱,没有耻辱,没有自欺欺人。他们学会了在其他年轻人脸上看到灵魂附体的迹象,看到可怜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可能只是救赎了泥泞、粪便和腐烂的一块块人肉……那是世界的末日,是彻底的革命(但并不像沃尔特·拉特瑙所宣称的那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沉迷于自己对错观念的新老贵族,奔赴佛兰德斯喧闹的断头台,日夜不停地被一些看不见的手驱使着——当然不是人民的手——英国的一个阶级正在遭受着大屠杀,那些志愿者们正在为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人而牺牲生命。尽管如此,尽管有些人了解这种背叛,尽管欧洲正在自己的废墟里可耻地死去,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爱。可是如今,那种爱所发出的生命的呐喊早就化作咝咝声,变成了这种懒散、恶毒的同性恋。在刚刚过去的这场战争中,我们的敌人并不是死亡,而是通敌卖国。所以,上流社会的同性恋只是一种肉体的反思,而真正的、唯一的性交则是在纸上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