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的石头

雨在静悄悄地下着。

多田启介停下擦事务所窗户的手,也不再哼唱《雨声是肖邦的调子》;他透过窗玻璃俯视着外面的道路,一面注意着不让额头的皮脂沾到玻璃上。

路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路面映现出阴沉沉的天空,反射着暗哑的银光。

说不定就在自己呆愣愣出神的这段时间里,一道戒严令颁布了;某种未知的病原体肆虐成灾,导致人类几乎死绝,等等,这类事情没准就发生了哪!多田的脑海里跑过孩子常有的各种想象。要真是那样的话,就这样歇着得了,用不着再干活。

这三天,多田便利屋清闲得很。倒不是他偷懒怠工,而是事务所的电话决定把不合季节的冬眠进行到底了。一旦雨下个不停,便利屋接到的委托便会减少。没几个人乐意在潮乎乎的空气底下把外人引进家门,叫人家帮忙打扫房间。也没人会起意修剪院里的树木。似乎只有见到朗朗晴空,一个人才有心思把周围搞得整洁爽利。

自从樱花凋谢以来,印象中就没正经看到过蓝天。只顾着忙这忙那的,眼看就要进入梅雨期了。多田强压下叹息,转而继续哼歌;同时重新开始手底下的动作。清洁剂起的泡沫细腻绵密,用干抹布擦一回,窗玻璃就更接近天空的颜色。

“肚子饿了。”

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多田回头一看,只见行天春彦正要从沙发上起身。说起来,还真是个怪人哪!多田想。行天堪称巧妙地隐藏起个人气息,对卖力干活的多田视而不见,兀自贪婪地睡了一个优雅的午觉。

把脚伸到地板上的行天,头发睡得蓬乱不堪。

“我做了个挺怪的梦。在南口转盘那儿,有个虚无僧在念经。我蹲在那儿看,边看边往虚无僧端着的钵里一块接一块扔闪光的石头。意思是叫他‘别再念经了’,可那虚无僧就是念个没完。”

多田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嘛!但他没接茬,转头面对窗户,余光瞥见行天一脸困惑不解的模样。

“眼下到年底了么?”

“没到年底也得擦窗户。脏了就得擦。”

“唔!”

行天就应了这么一声,不见有行动的样子。多田之所以干劲十足地擦窗,倒不是出于容不得半点脏污的洁癖,而是为了检查清洁用品。有一单久违了的工作预定在明天。想到这,多田就不得不着手准备。他可压根儿不指望行天来协助自己这个户主兼雇主。

“喂,肚子饿了!”

“不是有人家送的包子吗?”

一阵脚步声横穿过房间,厨房那里传出锅和烧水壶之类打翻的声响。

“多田!这个包子长霉了啊!”

懒得管你!啃霉菌去吧!多田尽管内心在骂他,可见到厨房再也没了动静,又不免紧张起来,于是一只手拿着擦完窗的抹布,从隔断接待空间与居住空间的帘子下钻过去。

却见行天正杵在水槽跟前。多田绕过去一看,只见行天正要朝举在脸前的包子底部啃将下去。包子的上半部分,密密麻麻长了一层恰似抹茶的绿色霉菌。

“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抓住行天的手,加以阻止,“这个还是别吃了。想吃什么就去买吧!”

“唉——麻烦!”

行天把包子轻轻放进水槽,转头在橱柜里搜寻起来。多田趁机把包子扔进了垃圾桶。“什么都没有嘛!”行天发起牢骚来了。可见怪事也不是没有的。平日里,行天基本不会积极显露食欲。相比固体,他从酒里摄取的卡路里恐怕来得更多吧。

这是怎么了?不仅今年的气候反常,连行天的胃袋也跟平时迥异。雨一下个不停,食欲就随之增强,难不成你是只鼻涕虫?

行天并没留意到多田的白眼,他无奈地往杯里倒上威士忌,返回沙发去了,一面哼着《雨声是肖邦的调子》,哼得不赖。

哼,让你听我念经似的哼歌,真抱歉哦!多田这厢刚觉得心里不痛快,就见事务所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便利屋,你好吗?”

一把听惯了的快活噪音响起,掀起帘子往接待空间探出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露露和海茜。海茜手里抱着吉娃娃,吉娃娃穿着萤光粉的狗狗专用雨衣;露露也穿着相同颜色的雨衣和高跟鞋。

“这雨真烦人哦!生意没法做了哦!”

露露也不说声“打扰了”,什么也没说,三下五除二把雨衣一脱,就在行天身边坐下了。雨衣下面露出的是一件闪闪发光的紫色连衣裙,因此,多田感觉仿佛在做一场色调狂乱的噩梦。海茜把吉娃娃放到地板上,帮它脱掉雨衣后,坐在了行天对面的沙发上。

吉娃娃抖动全身,待皮毛透足气,便来到多田脚边摇尾巴,以此代替寒暄;多田弯下腰摸了摸吉娃娃的头。

“这是礼物。”海茜说着把一个纸盒子放在矮几上。

行天之前对闯入者毫不在意,只管拿着杯子灌酒,这时竟做出了反应:

“吃的?”

“站前新开的那家店不是每天都有人排队吗?就是那里买的芝士蛋糕。”

“你们这是特地去排队买的?”多田插嘴道,海茜微微一耸肩,说,“闲着也是闲着呗!就趁小花剪毛的时候买的。”

难怪吉娃娃的耳边戴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给狗穿衣服,带狗上美容院,唔——这样的疼爱法,我终究是办不到的。

就在多田再次望着毛色鲜泽的吉娃娃时,行天打开了芝士蛋糕的盒子。

“好大!”

他快活地大喊一声站起身,蹦蹦跳跳朝厨房而去。蹲在地上的多田,肩头吃了行天的膝盖一记猛顶。

“好痛!”

叫也听不见。只见他手拿菜刀,又蹦蹦跳跳回了沙发。

多田哎呀呀地叫唤着直起腰,去准备碟子和叉子。见数量不够,于是把洗好晾在那里的、用过的一次性筷子也拿上了。

结果证明,并不需要与人数相对应的餐具。

行天用手抓起一块切开的芝士蛋糕就闷声不响地将其收入腹中。自己那份吃了大约一半,多田就因为甜得烧心而放下了叉子。露露和海茜这时已经吃完,她们俩笑眯眯地看着行天。好不容易排队买来了,她们俩却分到很少,这让多田感到不合适。

“一般来说,第一个挑的家伙不是应该客气点拿小块的吗?”他对行天说。

“是吗?”听到的是一个由衷感到不可思议的回答。

“那个,我知道哦!”露露摇晃着刻意强调的乳沟说,“就是大鼓和小鼓吧?”

“是藤条箱。”多田小声纠正道,“大的那个装的是破烂。”

“啊!那个故事,很奇怪的,对吧?”

行天吃完芝士蛋糕,舔了舔手指;海茜见了,噗嗤一笑。

“怎么个怪法?”

“要是我的话,就先把破烂暂时转移到包袱布里,然后把胆敢试探人的小麻雀一只一只给掐死。”

情形变得诡异起来。

“然后呢?”

“然后,把满满当当装着麻雀尸体的大藤条箱扛回家,用破烂烧火烤来吃。”

看来,今天的晚饭最好准备一些能留在胃里的东西。多田如是判断。行天想必大致心满意足了,随随便便地把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露露挠他肚子,他也一声不吭地任凭她挠,似乎是铁了心要采取节约能量的方针。

“说到底,为啥切成五份啊?直接四等分不是很简单吗?”

纸盒子里剩下一小块三角形。行天把视线投向地板上的吉娃娃。喂狗吃蛋糕可不行,行天!多田揉着太阳穴劝两个女人把剩下的蛋糕吃掉。

“你们吃吧。”

海茜摇摇头,露露则看了一眼多田的碟子。当多田把吃了一半的蛋糕连碟子一道塞到她手里时,露露高兴地拿起了叉子。

在几声犹犹豫豫的敲门声响过之后,事务所的门再次被推开了。除行天之外,屋里每一个人都条件反射地端正姿势,齐刷刷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看得出来,一头栗褐色的披肩长发保养得不错。虽然是一副灰色开衫搭配及膝黑裙的打扮,但是,并不纯朴。不如说,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娇媚,那是在和女同胞的激烈交锋中获得的、对男人具有强烈杀伤力的武器。多田推测她是一名银行职员。

这女子让视线依次从多田、海茜、水母状瘫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的行天、露露的妆容和连衣裙和高跟鞋上滑过一遍之后,开口说道:

“请问……这里是便利屋吧?”

“是的。”

多田应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尽管他在心里祈祷,希望这能成为露露和海茜回去的契机,可是不消说,那两人坐着没动。多田动作迅速地整理了一下矮几桌面,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露露旁边,海茜也紧跟着移动,坐到了多田身边。行天这下可被挤出来了,只见他盘腿往地板上一坐。

多田真有一种仰头问苍天的感觉,不过没有反映在表情上,他伸手指指腾出来的沙发:“请坐。”

这女子走了一条尽量远离地板上的行天的路线,但视线却始终不离行天,就这样煞费周折地来到沙发边。那副表情和动作,活像一个轻手轻脚经过作势狂吠的狗跟前的小孩。而真正的狗,正在屋子的角落里蜷成一团,偶尔抖抖腹部。这女子大概并没有察觉吉娃娃的存在吧。

“哎,吃蛋糕吗?很好吃哦!”

露露说。她也不理会这女子摇摇头说了声“不了”,兀自往没用过的碟子里盛上最后一块芝士蛋糕,放上一次性筷子递过去。在露露和海茜的注视下,这女子只好认输,说了句“我开动了”,拿起用旧了的一次性筷子夹住蛋糕往嘴里送。

多田暗叹事情看来棘手,便起身跨过海茜的膝头,往厨房走去。

即便目睹行天的怪模怪样,还有露露和海茜的存在,这女子依旧不打退堂鼓。由此可见,其一,这女子也是脱离常识的,严重程度不输给那三个人;其二,她的这件事情非得委托多田便利屋办不可,哪怕扭曲常识。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无论哪一种,对多田来说,事态的发展似乎都不值得庆幸。

烧开水,冲了与人数相当的咖啡,他回到沙发上。处于露露和海茜紧盯不放的视线下的这个女子,像是要说“再也等不了”似的放下了一次性筷子。她在膝头紧握双拳,仿佛从上下门牙间往外挤话般地低声说道:

“便利屋,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女人戴着订婚戒指的模样啦!”

“……什么?”

果然是棘手的事情!多田在内心感叹道。再看行天,只见他双手抱膝,下巴埋进臂弯,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的是露露和海茜。

“什么?订婚戒指怎么了哦?”

“你没戴戒指呢!你是说男朋友被抢走了?”

“不,不是这样。”

见到露露和海茜和这副起劲的模样,这女子反倒像是稍稍恢复了一些冷静。

“……各位全都是便利屋吗?”

“啊,不是不是!”露露摆手道,“我和这位姑娘是——”

可不能让她说什么是车站背后的妓女!多田于是间不容发地打断露露的话头:“是附近的邻居。碰巧来玩的。经营便利屋的是我,那个是打工的行天。”

这女子顺着多田手指的方向,朝蹲在地上的行天瞟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似乎认为那是头一对上眼就要扑将上来的猛兽。

“那么,您要委托怎样一件事呢?”多田催促道。

“请看这个。”

这女子从黑色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色彩鲜艳的蓝色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铂金的底座上镶嵌着一颗钻石。

“哇!好漂亮!”

“是蒂凡尼吧!”

露露和海茜的眼睛也是熠熠生辉,绝不输给钻石。

“可是,这是你的订婚戒指吧?为什么不戴哦?”

“上班期间,我是坚持摘掉的。再说同事当中还有比我年长的人没结婚。”这女子说着稍显自豪地抓起戒指,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而且,这颗钻石有0.45克拉。”

“哈!”多田不知该怎样赞美钻石,于是模棱两可地随声附和道,“真漂亮啊!”

“不!”这女子以某种毅然决然的调子摇头说道,“小夜的钻石更大。居然有0.75克拉呀!”

不明白事情的重点在哪里。

“首先,请您在委托书上填写必要事项,好吗?姓名和联系方式,然后是委托内容。”

“就填在这个二指宽的地方?写不下。”

“概要……”

“够呛。”

行天的肚子“咕——”地叫起来,多田不由得再次去揉太阳穴。

等到把那女子的叙述经过一番整理,好歹理解了,时间已经完全进入晚上。

大致是这样一桩事情。

那女子名叫宫本由香里,二十五岁,在真幌信用金库工作,去年调来站前支店,与中学同学武内小夜重逢,两人成了同事。

“中学时代倒也不怎么要好。”

不过现在,一起吃午饭,假日里一起购物,共同行动的机会增多了。

由香里和一个同期进公司的男人从入职伊始就开始交往了,两人已经订下婚约。而小夜,也已经相亲认识了一个在外资证券公司任职的男人,两人交往了一年左右。

今年年初,男方提出要给由香里买一枚订婚戒指,在告诉她大致的预算后,说:“想要哪一个,你自己先有个数。”由香里于是约上小夜先到银座打打样。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啊!”露露说着扭了扭身子。

“为什么约小夜?不是说‘倒也并不怎么要好’吗?”海茜虎着脸质问道。多田由于连该在哪些地方提出疑问也搞不清楚,所以就保持沉默。

“最要好的朋友那天正好有别的事情。”由香里叹了口气。“只是,为订婚戒指打样之类的当然是头一回,一个人去心里没底,没多想就叫了小夜。”

在银座的蒂凡尼,由香里发现了一枚自认为不错的戒指。铂金的指环上镶嵌着一枚四角形钻石,设计简洁。从正面看,钻石不怎么突出,看起来平常日子也能毫无顾忌地戴。

“啊,明白明白!”露露直点头。“六爪钻戒是有名的蒂凡尼爪镶,虽然很漂亮,可是尖尖头像武器一样,好可怕哦!”

“那个,是蒂凡尼最近刚刚发布不久的、新镶法的东西吧?你很有品位呀!”

海茜这样评价由香里的戒指道。多田仍旧只负责模棱两可地点头。确实,凝神细看由香里的戒指,能看出支撑钻石的底座描画出流畅线条。但是,也只能让多田产生“形状很像哪里的桥墩呢”的感想。

“小夜也说,‘挺好的呀,要不就选这个?’”

由香里攥紧了放在膝头的粉红色花手绢。

由香里让男方给买了0.45克拉的订婚戒指,钻石的光芒和男人的心,都让她满心欢喜。价格是五十多万。

“咕——”一个类似于行天腹中虫鸣的声音,通过多田的喉咙外泄。

“喂,你给那分了手的太太买过多少钱的戒指?”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行天才会毫不理会困意和空腹,复活过来。

“你又买了怎样的?”

“我没买。那可是假结婚啊!”

“怎么着都好哦,便利屋。无论戒指多少钱,我都会很开心哦!”

露露说,眼里溢满娇柔。讲话为啥要用我送给你作前提?多田的膝窝湿津津地直冒汗。

“我的理智也告诉我,价格不是问题,可是感情,感情……”由香里双手扯弄着手绢说。

“没关系,冷静,冷静。”多田安抚她道。他的额头此时也已经渗满湿津津的油汗。

“黄金周期间,小夜跟她男朋友去了纽约。回国后,她戴上了在蒂凡尼总店买的订婚戒指。是一枚和我款式相同的、0.75克拉的戒指!”

“哇!好差劲!”海茜皱眉道。

“没法原谅哦!这可没法原谅哦!”露露也坐在沙发上直跺脚。

“0. 45也好,0.75也罢……”

“那可不一样哦!”

“完全不一样!”

“差别可大了!”

多田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三个女人的咆哮给打压下去了,别想再说完。顺带提一句,据说小夜那枚0.75克拉的戒指至少价值一百二十万。

“咕——”多田从喉咙深处沉吟出声。“你看吧,说到底,还是一开始就选大的好啊!”

行天抱起靠近他的吉娃娃,闻了闻它刚洗过的腹部的气味,说道:“所以,要怎么烹调麻雀,你才满意呢?”

多田给露露递了个眼色,露露难得地正确解读了多田的意图,轻轻一踢行天的小腿肚,让他闭嘴。等屋里静下来以后,多田重新面对由香里说道:

“宫本小姐的不甘,或多或少也不是不觉得并非不理解;但是,我这里是便利屋,我想,是帮不上您什么忙的。”

“能帮。不是多田便利屋的话就不行。”由香里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往矮几上一滑。“明天,你有一单打扫的工作,受武内小夜委托,对吧?”

多田摸了摸胃部这一块。在听由香里讲述的过程中,他也有过怀疑,没想到还真是的。打电话来委托打扫的那个女人,确实说是姓“TAKEUCHI”。

“小夜叫我们后天上她家去。说是要给包括我在内的学生时代的朋友介绍她未婚夫。”由香里的手绢拧成了扎头带。“可是小夜特别讨厌打扫。我去过一趟,房间超脏!便利屋,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我都习惯了。”为避免刺激由香里,多田尽可能平静地说,“也就是说,你问武内小姐打算怎么打扫,才得知她委托了我这里,是吧?”

“是的。我认为这是个机会。”由香里说着把那只信封往多田这边越推越近。“小夜爱慕虚荣,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让男人踏入自己的房间一步。但是,她这回要借便利屋之力进行大扫除,在自己家招待朋友,给大家介绍未婚夫。而她的手指上就戴着和我相同款式的、比我大的钻石订婚戒指。你说能原谅吗?不能原谅吧!怎么能这样!”

这股怨怒之气吓得吉娃娃从行天膝头掉下来。露露和海茜嗯嗯地一个劲点头。

“我说……”多田战战兢兢地开口了,“武内小姐该不会喜欢你吧?”

由香里缓缓地朝多田转过头来,缓慢得似乎听得见骨头嘎吱嘎吱响。

“你什么意思?”

“没有,她特地买同款戒指的原因,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

“天真!”被由香里这么一嚷嚷,多田畏缩了。“所以说,大叔这种人真讨厌,动不动就罗曼蒂克地看待这世道。”

“大叔……”

多田呆愣愣地嘀咕道。下巴拄在矮几上的行天嘻嘻嘻地笑了。

“什么叫同款?只有钻石的克拉数和色泽都一样,那才叫同款。小夜这妮子,在单位里戴着订婚戒指炫耀,丝毫不顾及我和嫁不出去的前辈的感受!”说到这里,由香里顿了顿,压下激情,稍稍降低了音调。“就这样,还说小夜喜欢我的话,便利屋的这个‘喜欢’的定义可真是奇怪了。”

有道理。

“总而言之,后天我不想看到小夜的无名指上戴着订婚戒指。”

那么,回绝邀请不就行了吗?在座的各位似乎无论谁都作此感想,可面对一个女人熊熊燃烧的斗志,谁都不会愚蠢到把想法说出口。

“所以,明天请务必设法帮忙!”

“设法……又不是怪盗,总不能偷戒指……”

“只要后天小夜没戴戒指就行了。请在打扫的时候顺便藏到房间的哪个地方去。”

“藏哪里?”

“盆栽或者盥洗台背后,到处能藏,不是吗?”那只信封不知不觉间已经在矮几上移动到多田的眼前。“拜托了!再见!”

由香里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出了事务所。多田拿起信封正要追出去,却被露露和行天挡住了,没能成功。

雨还在下。荧光灯的灯光照得屋里人面色苍白。多田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十万日元。

“怎么办,这个?”

“只要接受委托不就行——了!”

“事情太过分了!你就帮帮她呗!”露露和海茜说。

“围炉家的海苔便当的话,能买四百个;马哈鱼便当的话,能买二百六十三个,找六十日元。”

行天的肚子叫着,嘴上絮絮叨叨地念着。多田把信封塞进工作服的口袋里。连着三天营业额为零了。虽非本意,但也无计可施。

“话是这么说,”海茜双手抱胸道,“最近的女孩子还真是稳健啊!在信用金库工作,二十五岁结婚。露露,你二十五岁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不知道——呀!因为,人家才二十一嘛!”

露露的话以惨遭无视而告终。

“便利屋……你结过婚吗?”

“我是个稳健的人。”

多田说着浅浅一笑。行天伸伸懒腰,坐到了空出来的沙发上。海茜“啊——啊——”地叫着招呼吉娃娃过来,给它穿上了雨衣。

“虽说在干这种营生,可最近一听到‘结婚’两个字,还是险些晕厥过去呀!活像个傻瓜呀!”

“可不是什么傻瓜哦!”露露笑着说,“做做梦不也挺好的——吗!”

露露和海茜,还有吉娃娃一回去,事务所倏然安静了。

比钻石大小,介绍未婚夫,在单位过分地顾忌人和事,以及明争暗斗。由香里说的一切,令多田感到畏缩。不是因为觉得这些是和爱位于不同层面的东西,而是因为觉得它们击中了爱的本质。

除了金额、周遭的评价、自尊以外,还有没有衡量爱的标准呢?就连殉道者,也要通过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天平上来彰显爱的分量。

假如曾经找到过一杆最合适的秤,那么,多田的婚姻生活说不定也能迎来一个稍微好点的结局。

但是,他总觉得称来称去也于事无补。无论怎样缜密地制订计划并付诸实施,一切都有可能在瞬息间崩塌。当计量器的指针指向不可测值域时,很像星星死亡的时候,一股莫大的能量便被吸入了黑暗的空间。

雨点大起来,叩击着窗玻璃。在多田看来,映现出室内灯光、镶嵌着银边的水滴,比任何宝石都要美丽。

“肚子饿了。”行天说。

头天晚上叫了外卖,把大碗猪排饭和油渣乌冬面吃了个碗底朝天,第二天早上又吃了两块速冻比萨,对于不怎么运动的三十几岁男人来说,这算不算食欲异常旺盛呢?

多田开着小皮卡,斜眼瞄了瞄副驾驶座。

“难不成是第二个发育期来了?”

“啊?谁啊?”

行天停止哼歌,把手伸向车载烟灰缸。看样子他自己完全没感觉。唉,从所有意义上来说,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怪人哪!于是多田决定不放在心上。

叼着抖掉灰的香烟,行天重又低声哼唱起了《雨声是肖邦的调子》的旋律。雨刮好似指挥棒,持续有节奏地慢慢擦拭着在挡风玻璃上跳舞的水滴。

武内小夜居住的公寓,从真幌站前开车约十五分钟车程,位于略高的山岗上的住宅街上。

见到被雨打湿的、毫无装饰的混凝土外墙,行天说:

“活像一排故弄玄虚的墓碑嘛!”

多田也有同感。大门上的把手是黄色的塑料,电梯的升降按钮是红色的橡胶制品。多田心想,“时尚公寓”具备的格调,我永远理解不了。他和行天一同乘上正巧下来的空无一人的电梯。

“听好了,行天,就照商量好的办,好吧?”

“好好好。”

揿响四楼角上那间房的门铃,小夜当即现身。室内的空气跟着从门缝里漏出来,散发着一股生鲜垃圾的味道。

行天的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多田支起手肘顶了顶他侧腹,和颜悦色地说道:

“感谢您的委托,我是多田便利屋。”

“对不起了,要你们冒雨过来。”

小夜满面笑容地招呼多田和行天进屋。她自己精心化过妆,模样也挺清爽,但是水泥地上鞋子滚了一地,乱得没地方下脚。厨房和再靠里的客厅兼卧室,则是垃圾杂货衣服搅在一起堆积成山。

绝对壮观!和她本人之间的差别堪称恐怖。多田丝毫没把内心的感想挂到脸上,说声“打扰了”就脱了鞋子。听到行天嘀咕说“我可不想脱嘞——”,他又招呼了他一记。

“这阵子太忙,有些偷懒,没好好打扫。”

小夜难为情地说着,把扎成一束的头发捋到背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与由香里同款的订婚戒指。原来,这就是0.75克拉啊!

“确实够大呢!”多田嘟囔道。

“是吗?哥伦比亚人的不大?”

行天问他。多田反应慢了一拍,才想起行天习惯性地把露露叫作“哥伦比亚人”。又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行天拿来比较的东西是什么。

“谁说胸大胸小了?说的是钻石,钻石!”

“啊,那个呀。”行天点点头。“管他是大是小呢。”

你自个儿选了大藤条箱,还有脸说?多田心道。

他们俩兵分两路,携手收拾绝不像只是有些偷懒、没好好打扫的这间屋子。

小夜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坏人。

正奇怪人怎么突然不见了,没想到她特地去便利店买了饮料回来。把满满一袋子茶和罐装咖啡拿给他们看,还说:“喜欢什么,请随便拿!”到了午饭时间,也拿出各种外卖菜单,问他们“想吃什么”。“叉烧面和炒饭,还有饺子。”行天说。他不知道客气。“我要拉面。”多田说着从菜单上挑了一种最便宜的。小夜爽快地答应要求。三个人就在垃圾墙的包围之中休息了一会儿。

终于,客厅兼卧室的地板显露了出来。行天像极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在屋子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只顾刨衣服。各色各样的针织衫、毛衣。内衣也好,活像用过的安全套似的袜子也罢,统统把它们从一堆破烂底下拽出来。

实际上,安全套之类的小夜的房里好像没有。看样子正如由香里所说,她不曾招呼男人进屋。在不让人家目睹这种惨状的前提下结了婚,难道事后就不会埋下祸根吗?让人家告个诈骗罪什么的。多田不禁有些替她担心。

就算洗了恐怕也干不了,所以,小夜决定把刨出来的衣服暂且收入壁橱。见小夜此时正待在打扫一新的玄关把衣服装箱,多田便趁机停下手中捆扎杂志的活儿,膝行至行天身边。

“我说。”

“怎么。”

行天望着干掉的卸妆棉,不是很有自信地选择了垃圾袋,而不是“可保留布类”。

“觉不觉得和从宫本小姐那里得到的印象实在不一样?武内小姐为人挺周到的,性格看着也没那么差劲啊!”

“我偶尔也怀疑你是个真正的傻帽。”行天淡淡地说,“所谓为人周到,反过来就叫社交表情好。看一眼这间屋子就能明白吧?而且,很少有什么真正的坏人。因为谁都想有人爱哪!”

有道理。多田伸出戴手套的手挠了挠鼻尖。

“既然你这么想,刚才为什么又让她把戒指摘掉呢?”

就在准备开始打扫的时候,行天开口说道:“喂,小姐!戒指最好先摘下来哦!”

行啊,行天!多田心道。

“可是……”小夜显得有些犹豫。“就算摘下来了,这个房间也没地方放呀!我可不想它被错当成垃圾一块儿给扔掉了。”

“没问题。”

行天说着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透明胶,冲着小夜微微一笑。这是什么笑容嘛!——多田正自诧异间,行天已瞄准时机,轻轻握住小夜左手的指尖,低声细语道:“好了,拿下来吧。”

落入小小透明塑料袋中的订婚戒指,被牢牢地用透明胶粘在了客厅兼卧室里的荧光灯灯罩上,像是居高临下巨细靡遗地监视多田与行天的一言一行。

不行啊,行天!多田心道。

“你干吗呀!一旦戒指从那样的地方消失,就成了让引田天功也脸色煞白的惊险逃生秀啦!”

“要藏戒指,最好等打扫工作全部结束以后。要是留下跟垃圾一起扔掉的可能性的话,可就是我们的责任了。”

“可这么一来,她还会戴戒指不是?”

“我说,让一个女人脱衣服,第一回跟第二回哪个简单?”行天摆出一副真正的流氓相,贱笑着,“能让她摘掉一回的东西,就能更轻易地让她摘第二回。肯定的。要是她对我们的警惕心放松了,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便利屋,装满一箱了!”

玄关传来小夜的呼喊声。行天抱起衣服山,走出客厅兼卧室。

在刷洗有不明菌类繁殖的厨房时,在打扫落叶正逐渐转变为泥土的阳台时,行天一直都在同小夜亲切地聊天。

“骗人,你说年收入?靠那些钱,生活能过得下去吗?”

“嗯。我就住在多田那儿,再说要买的也就只有香烟之类的。”

“行天先生真是个怪人呢!”

行天此时正蹲在阳台上抽薄荷万宝路,小夜的肩膀相比刚才又朝他接近了一点。多田站在刚刚清洁完毕的换气扇下方眺望着那幅场景。

找不到戒指,小夜肯定会哭吧?明天,她又会对未婚夫作何解释呢?

在水槽里掐灭好彩烟扔进三角区后,多田开口说道:“差不多该丢垃圾了。武内小姐,请你先用抹布擦起来。”

多田与行天乘电梯麻利地把垃圾跟成捆的杂志搬到楼下,堆进小皮卡的货斗,等稍后运到回收中心统一处理即可。

“好了,”多田说着甩甩手套,塞进了裤子后袋,“有没有找到个好地方藏戒指?”

“这个么——你呢?”

“玄关往里一点有个架子,上面有个装首饰的小盒子不是?藏那里面怎么样?”

“‘藏木于林’战术?换作是我,肯定最先找那儿。”

“那么,烧水壶里?”

“那种地方,戒指没道理掉进去。等找到的时候,你跟我首当其冲招人怀疑。”

“伤脑筋哪!”

“一旦打扫结束,死角就没有预想的那么多了。”

“对了,塞衣服的箱子呢?”

“那地方没准还算稳妥。”

“行!那就照商量好的办,我给暗示,你争取时间趁机藏东西。”

“好好好。”

臭味也消失了,屋内就像换了个房间似的给人宽敞的感觉。小夜这时已经擦拭完毕,正在冲泡咖啡;戒指已戴回无名指上。

“首先负责把那个给摘下来吧!第二回更简单不是?”

“好好好。”

多田与行天交换了窃窃私语,站在餐桌旁把咖啡一饮而尽。

“真的帮了我大忙了!谢谢你们!”

看着天真无邪喜形于色的小夜,良心一阵生疼。还是罢手算了?多田正要这样说时,行天不失时机地折断他的话头。

“对了,说起来,盥洗室还没打扫呢!”

“那边就算了。我平时经常打扫的。”

“别客气。免费服务。作为交换,借个厕所用用?”

小夜答应了行天的要求。多田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行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他说:

“啊,烟没啦!多田,你去买一包回来。”

“凭什么叫我去?”

行天通过眼神告诉他:难不成你真是如假包换的傻帽?

“啊!哎呀,我也正好抽完了。好吧,我去一趟。回来之后我们马上就告辞。”

我现在算是一个拙劣的演员吗?多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公寓楼外慢慢数到一百。没多余的钱买烟,就说附近找不到自动贩卖机得了。不过话说回来,行天把我也赶出来了,这是打算干吗呢?他登上楼梯,打开房间的门。

情形已发生骤变。

“咿呀!怎么办!”

“痛痛痛痛痛!都说那样硬来不行啦!”

多田好奇到底发生了何事,把头探进与厕所连成一体的盥洗室窥看,一看之下,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踉跄。

只见行天跪在翻起坐圈的坐便器上,左手伸进了坐便器内。小夜弯腰站在一旁,死命地拽他的胳膊,想把它从坐便器里拽出来。

“能倒点洁厕剂,让水润滑一点不?”

“好的。”

“啊!等等!袖子要湿了!”

你才真是傻帽吧?多田很想质问他,不过当即咽了下去。因为,着急的小夜卷起袖子摘下戒指,放在了盥洗台上。行天假装不经意地递了个眼神过来,多田把手伸进口袋,迅速拨号。

“怎么啦?”多田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

“多田先生!”小夜像是松了口气,说道,“行天先生的手卡在厕所里了。”

“听到有东西堵住的声音,伸手进来一看,吱!好像就卡住了。”

面对这段乱七八糟的解释,多田竭尽全力才忍住皱眉的冲动。可是,行天逼真的演技已经奏效,小夜已完全信以为真。看来,为了避免妨碍演出,拙劣的演员多田已被赶下舞台。

玄关的门铃响起。

“好像有人来了呢。”多田发动可怜的一点点演技,说道,“这家伙我来想办法。”

“拜托了!”

小夜一面频频回头看行天,一面朝玄关走去。听到她通过门铃应了声“来了”之后,又传来开门的声响。

“抱歉,您在家,太好了!这个掉在我家的阳台上了……”

听着来访者和小夜的对话,多田问行天:“嗯?”

“既定方案跟实施步骤好像有点偏差嘛!你打算把戒指藏哪里?”

行天得意地笑了,伸长腾出来的右臂从盥洗台上取过戒指,没等多田劝阻就吞下了肚。

多田忍下想要惊叫的冲动,代之以小声的斥责:“你在想些什么!”接着一把掐住行天的脖子根部,“吐出来!马上吐出来!”

“不行啊!好痛、好痛,都说不行啦!”

站在玄关的小夜说了句“不是我的”,接着好像把门给关上了。

“喂,多田,把袖子撸上去!快点快点!”

正当多田依言按拔芋头的架式把手搭在行天的手臂上时,小夜把头探进盥洗室,问道:

“怎么样了,行天先生?”

“拔出来啦——”

行天把左臂从坐便器里抡起来,溅了多田一脸的飞沫。

“啊——太好了!”小夜长舒一口气。

“好了,回去吧!”

行天也没洗手,拿起工具箱就朝玄关走。

“很抱歉,害你受惊了。支付请通过银行转账,明细单稍后传真给你。”

多田的语速不受控制地加快,心脏怦怦乱跳,跟在行天身后走到玄关的那段距离,显得遥远得没有尽头。

就在还差一步行天就要穿上鞋子的时候,小夜“呀——”地大声尖叫起来。多田的心脏霎时间停止了跳动。

“戒指!戒指不见了!”

万事休矣?!多田呆立当场。行天反转身体返回屋内时,砰地顺便把手搭在了多田的左肩上。

“没——问题!藏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啦!”

小夜哭开了,为了安慰她,多田拆下盥洗室弯曲的水管,行天则再次将手伸进坐便器。当然,戒指没找到。

“不会已经给冲到下水道里去了吧……”小夜浑身颤抖不止。

“盥洗台和厕所都没冲过水,绝对还在的。”

用粘了透明胶的棍子在盥洗台背面搜寻了三回,当然,结果只刮出大量的棉絮尘屑。

“你冷静下来想一想,真的是在盥洗室里摘下戒指的吗?”

“是的。”

“是这样吗?来帮我的时候,印象中你没戴戒指啊!小姐,你有没有在厨房洗过咖啡杯?”

于是,也对厨房进行了一番大搜索。

明知东西没有,还要花大力气假装搜寻,这可是相当累人的一项行动。

已经是晚上了,凝重的沉默落在了围坐在餐桌旁的三个人之间。

“有句话不好意思说……”小夜打破沉默道,她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可以理解。”

多田点点头。看着憔悴不堪的小夜,他甚至也想过对她和盘托出。但是,完成接受的委托,才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

“你怀疑我们也无可厚非。你就搜吧,搜到不能搜为止。行天!”

多田说着指了指搁在桌上的工具箱。行天“嗯”了一声,双手突然掀起了穿着的衬衫。

“为啥脱衣服!”

“噫——口袋什么的最可疑啦!多田你也脱!”

行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脱掉衬衫和工装裤扔给小夜,身上只剩一条平角内裤。小夜虽然一时间瞠目结舌,但在行天的目光催促下,搜起了他抛过来的衣服。无奈,多田也决定脱衣服。

“要不内裤也脱了?”见小夜已经搜完口袋和工具箱,行天便和蔼可亲地问她道,“不过我觉得,实在没小到那枚戒指能套进去的地步。”

多田发动今天的第三次肘击,撞向行天的侧腹。

“不用了。”

小夜说着擦了擦眼泪。任凭她再怎么擦拭,眼泪仍是扑簌簌地滚落到桌上。

“对不起,居然怀疑你们。”

行天从容不迫地把衣服穿回身上,多田的良心则狂跳不止,险些越喉而出了。

“多花点时间找找,肯定能找到的。只要您打电话过来,我们随时乐意帮忙。当然,届时无偿效劳。”

“售后服务同样万分周到,多田便利屋。”行天说。

在真幌车站背后,那一夜,依然沉淀着淤泥般的倦怠与似明还暗的兴奋。

露露正坐在平房的屋檐下一面盯着檐滴水,一面等待客人到来,一看到多田和行天,她马上面露笑容。

“哎呀!便利屋,怎么样,办得顺利吗——?”

“托你的福。海茜呢?”

“接客中。”露露背后的平房里渗漏出有人纠缠在一起的气息。“那姑娘可是怒气冲天哦!她说午饭过后连等了三个钟头,实际表演两分钟就结束了。”

“抱歉,都沾上颜色了。”多田说着把装有打工报酬的信封交给露露。

“结果呢?在两分钟时间里,藏到哪儿去了哦?”

站在多田身后旋转着塑料伞的行天轻轻按着腹部,说:“这儿。”

“讨厌!真的哦?”露露拍手笑道。眼睑上涂的眼影好像鱼鳞似的滑润有光泽。“怎么办哦!你们这就叫强盗,不是吗?”

“不过是帮她严加保管啊!”行天一脸严肃认真地说道。

“那只保险箱打得开吧?”多田紧张起来,问道,“既然事已至此,明天早上就需要把戒指交给宫本小姐了。”

“没问题,差不多该出来了。我吧,这阵子大便有点不畅。也就因为这个吧,肚子特别容易饿。”

“……便秘的话,肚子容易饿?”

“嗯。不会饿吗?大概为了把它给挤出来……”

“好了,可以了,用不着再说明了。”

多田打断他的话头,点燃了好彩烟。露露也从串珠包里摸出一根细细的薄荷烟,从行天叼着的绿色万宝路上分了火过来。

三个人默默地用目光追逐着细雨迷蒙中腾起的白色烟柱。

“不过哦,”片刻之后,露露咕哝了一句,“是叫小夜来着?丢了戒指这件事,她明天可怎么对未婚夫解释哦?万一害他们解除婚约了,总感觉心里不舒服哦!”

“事到如今,”行天狠狠吐出一口烟,说道,“老老实实说‘丢了’不就行了?没准那男的会说买只新戒指给她呢。要想试探他小气不小气,这就是个好机会。”

“你不是说要把胆敢试探人的麻雀给掐死吗?”

“那也分时间跟场合。”行天把烟蒂扔进水洼,转身背朝平房迈开步子。“要是丢个一百二十万就解除婚约的话,趁早甭结什么婚了。”

多田夹起泡涨了的烟头,收进了便携式烟缸,心道:确实如此啊!

第二天早上,行天带着一脸无比灿烂的表情从厕所走出来。

“啊!一身轻!”

只见他左手小指的第一关节上俨然套着订婚戒指。至于如何把它找出来的,多田决定不去多想。

即使早餐煎了荷包蛋,行天也已经不屑一顾。他随意地坐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地舔着杯中的威士忌。宫本由香里到来的时候,他仍旧是那副坐姿,一扬手便把戒指弹飞出来。

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块闪光的石头最终在由香里的掌心着陆了。

“抱歉,特地请您过来一趟。当时的情况容不得藏匿,就带回来了。”多田假装平静地解释道。

“谢谢!”由香里拿指尖抚摸着0.75克拉的钻石,微笑道,“这事拜托多田便利屋,真是做对了。”

“离开武内小姐家的时候,可别忘了留下戒指。在玄关的搁架上有一只首饰盒。”

“好的。”

“还有,最好别用手直接拿着……”

“为什么?”

“会留下指纹。”行天从旁插嘴道,“知道吗,留在钻石上的指纹,据说用布很难擦掉的。要分解皮脂,用唾液最好。万一罪行眼看要被发觉了,就用这招吧!”

由香里看看行天,再看看戒指,有些不知所措,最终用手绢包了放进裙子的口袋里。

“遇到麻烦事,还请再次光顾!”

多田朝着离开事务所而去的女子的背影说道。行天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巴着窗户俯视室外。

“你瞧不起她?”

听他这么一问,行天偷偷地笑了,笑得肩膀来回晃动;多田受到感染,也跟着笑了。尽管也觉得挺可怜的,不过,今天一天,由香里都能够尽情享受失而复得的自豪感,所以也算还行吧!

多田坐到沙发上,伸手掏烟。好在事先擦了窗!

“久违的蓝天啊!”

五月清澄的风从行天打开的窗户如水般流入。

因为相信凡是闪光的东西都是黄金,所以她要购买通往天国的阶梯。

行天哼唱的歌曲,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与香烟的轻烟缓缓地交汇、融合,有半晌,多田望着这幅场景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