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良一生气了。
“黑社会凭啥卖蔬菜?!”
星和他的伙伴在位于真幌站前的游戏城“SCORPION”的二楼拥有一间事务所,业务内容包括真幌餐饮店的保镖、以真幌中小企业及高龄人士为对象的金融业(招牌自然没挂出来)、在真幌市内销售药物(自然是有害健康这一类的“药”),等等。
但是,星不是黑社会。他自认是“内心有隐疚的普通市民”。
他跟以真幌市为大本营的冈山组,双方在工作上有密切的情报交流,属于互相帮助的关系,但并不曾歃血为盟。他知道警察在盯着自己一伙人,视他们为“流氓团伙”,可他们并没有前科。
星把聪明地赚钱当作信条,他高明地驾驭着连大脑都由肌肉做成的伙伴们,优雅地在真幌的背面世界优游。
这样一个星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冈山组这回打算把一桩麻烦事强加于他。
“什么?‘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笑死人了!”
星用胳膊把摆在办公桌上的那堆西红柿推到了一边。这就是冈山组送来的西红柿,还附了一张字条:“我们有意拓展新生意,仅供参考。”开什么玩笑!
在事务所的一个角落,有三个保持笔直站姿的男人,分别是伊藤、筒井、金井。他们远远地看着星气得要发疯,同时彼此用手肘捅来捅去决定了发言人。在星的团伙内部属于头脑派的伊藤,代表三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HHFA是一个生产、销售蔬菜的团体。最近经常在南口转盘那儿开展街头宣传活动,我猜星哥可能也见到过……”
“这事我知道。”星搔着剃得短短的头发说,“我说的是,一个连药都没法好好散货的弱小的黑社会,凭什么要朝什么蔬菜销售这一块伸手啊!事到如今才认识到健康的重要性?”
星平常在生活中就很注意健康。他吃糙米饭,每天早上慢跑十公里,不抽烟,酒也是浅尝辄止。而另一方面,说到冈山组的成员,从干部到小喽啰,清一色地热衷于暴饮暴食玩女人,准确无误地体现出普遍流传的那种黑社会的形象。
每回耳闻目睹这样一帮人担忧γ-GTP(谷氨酰转肽酶)的数值,心血来潮服用营养素,总让自律克己的星感到不耐烦:“怎么平日里就不知道维持一种健康的生活呢?”堪称不健康典范的冈山组,事到如今居然对蔬菜感兴趣,真是滑稽可笑。
“而且,还说把跟那个古怪团体交涉的事情整个儿扔给我们?”
“听冈山组说,他们希望把开拓蔬菜销售新渠道的工作委托给我们。”
“怎么分账?”
“该是三成进冈山组腰包;至于我们的份额,说是拿其中的十个点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
星抓起一个西红柿站起身来。在事务所的厨房洗干净后连皮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无农药栽培,不过的确挺好吃的。可毕竟是蔬菜,单价高不到哪儿去吧?西红柿什么的,零售价顶多一个一百五十日元左右。说给进价的三成当中的一成?我们跟某些不入流的黑社会可不一样,我们卖药卖得也很顺风顺水。拒绝!”
“那个——星哥,冈山组的饭岛先生来了。”
听到武斗派筒井的话,星回过头来。只见冈山组的那位干部就站在事务所门口。
为什么没经我同意,就让黑社会在我大讲特讲人家坏话的时候进来?!
星火冒三丈,连刚在理发店剪短的头发都恨不得一口气长到三千丈的长度,直冲云霄,把星星串成肉串。但表面上,他始终一派温和。
“欢迎,饭岛先生。”他请人家在待客沙发上落座。等把西红柿吃完,把蒂扔进水槽后,他扯出了笑脸,“真是的,我们这小破地方,还劳驾您特地跑一趟。”
“你还是这么爱逞威风啊,星!”
饭岛穿了一套挺合身的黑西装,悠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了。好像没带一个手下,举手投足间却相当从容不迫。四十过半了吧,可从动作的细微之处看得出,他一直在坚持锻炼,不曾松懈。在冈山组里面,饭岛是不怎么暴饮暴食玩女人的那种。
“管黑社会叫不入流,好胆量!”
既不好感谢,也不好否认,于是星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
“唉,算了。”饭岛笑着推进谈话,“我吧,也是反对卖蔬菜的。这事儿关涉组的形象,更何况说到底实际收益并不好呢。”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星在饭岛对面坐下。以星的保镖自居的金井,以危险的姿势端着咖啡进来了。由金井这个大块头端着,咖啡杯看起来就像是意式浓缩咖啡用的杯子。
“这生意是我们少主找事的。”
饭岛叹了一口气。根据饭岛所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HHFA成天拿着扩音器站在南口转盘,这让冈山组的少主心里非常不痛快。虽说是外行,可要是任由这伙人占据这块地方,站前的管理就会乱套,对于那些敢在冈山组眼皮底下在街上卖东西的不上道之辈就起不了示范作用了。
据说,少主于是去质问HHFA:“你们向谁交场地费?”
“这当然只是一种姿态。”饭岛说,“要是惹了外行,近来可是立马叫警察呢。只希望他们怕了,自己挪个地方,或者少做些街头宣传活动,对我们来说,就算是保住面子了。”
据说待在南口转盘的HHFA会员好像是害怕了,一声不吭。不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自称HHFA干部的男人,却相当厉害。
“那个姓什么泽村、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少主一步也没退缩。不仅如此,据说还恳切地讲了一通安全蔬菜的生产销售,作为一门生意将来如何如何有前途之类的。”
少主觉得HHFA的这个意气高昂的年轻人挺有意思,最后竟然跟他成了一道喝酒的朋友。估计是意气相投吧。据说少主也很偶然地对冈山组的组长说起“有一帮家伙对种蔬菜很有热情”。
“这样一来,勾起了组长的浓厚兴趣,”饭岛又叹了一口气,“最后约泽村在咖啡馆见了个面。”
“怎么还会见他?”
星直皱眉。虽说是一个小小的组,可他不明白一个黑社会老大这样做的理由,这是原因之一;二是因为刚好入口的咖啡苦得没法喝。
“学校供餐。”饭岛压低嗓门说,“HHFA看样子想把蔬菜批发给公司做学校午餐。因为这样就能推销掉大量的蔬菜。”
“我不太懂。不过采购当然是按照投标制度来的吧。”
“当然。可是‘鱼有心来水有意’,我们组长的女婿的舅舅家的表哥,是真幌市议会的议员。”
“关系太远了,一下子弄不清楚,就是说,能在投标上面打通关节?”
这种情况跟“鱼有心来水有意”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不是吗?星这样想着,问道。
“那就是事先串通投标价格吧!那是要被警察带走的。只不过嘛,换成——”饭岛露出如假包换的坏人笑容,“是叫游说吗?‘尽量便宜地把无农药蔬菜引入学校供餐中去吧!’这样的路还是能给铺的。”
“但是,对组来说是没有油水可捞的,对我们来说也是。”
“就是说嘛!所以我也反对,可组长很起劲,没办法。谁叫组长的孙女今年春天上了小学,每天吃学校提供的伙食呢。”
傻得冒泡。星大失所望,勾勾指尖叫金井过来把两杯咖啡全撤掉。
“那么,饭岛先生,你要我们怎么做?”
“少主打算最近就正式委托你们来办。委托内容有两个:一、充当HHFA和组之间的中转站;二、HHFA和真幌市方面的交涉助理。黑社会卖蔬菜不成体统,可让‘有正当职业’的你们来干,大致上就没问题,这都是经过考虑的。”
“就是说,通过我们的行动,要让HHFA的蔬菜能被学校供餐采用,然后我们只要监视HHFA,确保由此产生的利益确实上交给组里就行了,是吧?”
“既要维护少主的面子,又要顺应组长的希望的话,就是这样。不过嘛……”
饭岛挠了挠鼻头,喝了一口金井重新端来的咖啡。保险起见,星也尝了尝味道。这回又淡了。但是饭岛看着并没有不满,已经喝了大约半杯,似乎只要开水带黑色就行。见金井不安地窥看自己的反应,星决定不再命他重新冲泡咖啡。
“星啊,我吧,”放下杯子,饭岛小心谨慎地开口道,“可能的话,也希望组长的宝贝孙女吃到好吃又安全的蔬菜。可是呢,HHFA干部的做法,我怎么也理解不了。种蔬菜的这帮家伙,怎么轻易要跟黑社会接触?期待我们居中斡旋?你不觉得可疑吗?”
“如果光看他们在南口转盘的样子,我同意饭岛先生的想法。那帮家伙是某种……空洞。”星把身子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想了一想,“那么,饭岛先生是希望我让HHFA跟组里说的事一笔勾销,对吧?”
“跟你说话不费劲,很好。”饭岛微笑着说,“我没说要你白干。”
“给我们的药的批发价,希望一年里能降五个点。”
“成交。”
星和饭岛握手。
“千万记得这话只有你知我知啊。”饭岛这样叮嘱道,“我这可是拜托你做了一件违背组意的事情。”
“包在我身上!”星大声保证道,“一定为您揭露HHFA背后那张叫少主及组长老人家幻灭的面孔。”
“要是没有猫腻呢?”
面对饭岛的问话,星耸了耸肩。
“坏话之类的,要多少都能造。”
饭岛离开事务所之后,星仍旧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伊藤、筒井和金井则高高兴兴地吃着冈山组送来的HHFA的西红柿。
“喂,最好洗一洗!”
听星这么说,筒井感到诧异:“可是,不是说无农药吗?”
“那种噱头,怎么能随随便便相信呢?没准有坏家伙半夜往菜园子里喷洒农药。”
“星哥,你已经决定怎么行动了吧?”
伊藤边往上推眼镜边说。但凡不出入这间事务所,伊藤就是一副公认的“文弱书生”风采。
“啊。”星点点头,“帮饭岛实现愿望的方法,有两种。切实调查人们对HHFA的评价,和故意降低人们对HHFA的评价。”
“比如,说蔬菜并非无农药?”
听伊藤说出这句话,星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别乱讲。”
“对不起。”
“前面那种做法需要毅力,后面那种一旦暴露就很麻烦。不过,我愿意卖这个人情给饭岛。”星看了一圈伙伴们的脸,“好了,轮到你们出场了。”
拥有肌肉型大脑的筒井和沉默的金井似乎没能很好地理解星的话,不知所措地用眼神交流着。只有伊藤明白了星的意思,便向这二人浅显易懂地给出了指示。
“首先,查探HHFA的内情。”
“内情?”
筒井的脑袋歪得过了头,此时连带着上半身也倾斜了。伊藤深入浅出地予以谆谆教诲:
“敌对组织的构成人员及活动状况,在这之前也调查过不是?照做就行。”
“明白了。”
筒井终于展露豁然开朗的表情:“调查有关敌对组织的事我很擅长。”
星急忙补充:“不过,这回的对手不是黑社会、不是小混混、不是流氓,都不是,是种蔬菜的‘普通’人。所以,动用暴力可不行!”
“我尽量做到。”筒井稍显不满地答应了。
金井有话想说似的望着星。这是个总想着能帮上星的忙的男人。想必他此刻正心急如焚,生怕只有筒井领到任务。
“表情别这么吓人,金井。”
星从沙发上起身,踮起脚拍了拍金井那肌肉鼓得像面包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去监视HHFA的菜园子。”
金井高兴地笑着直点头。这一笑,表情越发地恐怖了。
“伊藤你尽快列一张跟HHFA有关系的土地和设施的清单出来。寻常业务暂时也交给你全权处理。”
“明白了。不过,要是HHFA真没有猫腻的话,我们就惹祸上身了,对吧?”伊藤一副不认同的样子,双手抱胸说道,“为了饭岛先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我们不是冈山组的分包企业。到时候,委婉地把工作强行推出去就行了。”
“推出去?推给哪里……”
“难道你忘了吗,伊藤?”拿起一直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星低声笑道,“真幌市不是有一家值得信赖的便利屋吗?‘遇到困难请立刻致电多田便利屋’,没错吧?”
星会采取那样一种叫人晦气的委托方式,多田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每天默默地励精图治经营便利屋生意。
季节已进入梅雨期。入夏后就要代为照看春的事,多田至今未对行天说明。
多田绝对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他无数次想跟行天明说,想找机会说服他。
但是,不行。行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总在绝佳的时机拦腰截断多田的话。
结束一天的工作,去了澡堂,又吃了晚饭后,他以为“就是现在”,打算跟行天倒出春的事了,不承想,行天却比平时更加起劲地开始了临睡前的锻炼,反反复复练腹肌背肌俯卧撑,动作过于剧烈,实在不是谈话的氛围。假如绕着弯地跟他说“行天,停一下好吗”,浑身汗淋淋的行天就回一个“时荞麦!”似乎在说:“我在数腹肌背肌俯卧撑的次数,别妨碍我!”
好不容易去了一回澡堂,用不着这样运动得出汗吧……多田心神不宁。要不等到他锻炼结束吧——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睡魔来袭,最终没谈成。
另外,行天还表现出不常见的机智,对多田加以牵制。
表现出机智的行天,活像一个大白天热热闹闹登场的幽灵,让人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招架。可是,不知行天是否察觉了多田的不知所措,他会率先做个晚饭,或者不等任何指示就把第二天的工作中要用的工具搬上小皮卡,如此这般,采取颠覆此前常识的行为。并且,他带着充满期待的表情等待着多田的反应,像是在说:“我也相当有用不是?”
就像在电车里目睹流氓给老人让座,尽管他只是做了理所应当的事,却感觉那流氓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同样地,多田也总觉得进入了感情维谷。行天难得这样努力干活,有事瞒着他让人内疚。话说回来,一想到说出要代为照看春,行天会何等不高兴,就越发开不了口了。
结果他始终什么都没说,就送了一盒香烟给行天。他是败给了那双期待表扬的眼睛。瞧我都在干些什么呀!——多田对自己这种不干不脆的言行直叹息。
总而言之,赶在春来的那天之前,事先做一点安排吧。想到这一点,多田冒雨前去找常有很多机会来事务所玩的露露和海茜说明情况。
她们俩住的是真幌车站背后的木结构公寓。由于到访时晌午刚过,所以露露和海茜才刚起床。尽管如此,也许是听了多田的话,一下子清醒了,她俩探出身子发问道:
“咦——代为照看小女孩吗?”
“好开心!多大?”
露露落落大方地穿着宽松睡衣,多田心情复杂地从她身上挪开了视线,回答说:
“是一个熟人的孩子,确切年龄不清楚,应该四岁左右。”
“是吗——我们也会尽量帮着带孩子哦!”露露爽快地主动应承。
“玩具和衣服之类,先买来备着是不是比较好?”
海茜马上筹划开了。她就好像是在计划玩过家家或玩洋娃娃似的,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看着海茜兴奋得像是自己有了妹妹的感觉,多田有些伤感。心想,是啊,海茜虽然看似坚强,可到底还年轻啊!他对海茜家人的情况一无所知,却能隐约感觉到她想必十分向往有家人在身边。因为对室友露露也好,对吉娃娃小花也好,海茜都珍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多田跪坐在榻榻米上,吉娃娃靠到他膝头来。抚摸着小小的脑袋,多田继续说道:
“我还没跟行天说过代为照顾孩子这件事。”
“为什么?”露露不解,“你们可是住在一起的哦!不好好说清楚怎么行哦?”
“那家伙讨厌小孩,绝对会反对。你们说能帮着带孩子,我心里踏实多了,可我更希望你们两位帮忙游说行天。”
“游说?具体来说呢?”这回轮到海茜不解了。
“一旦知道要代为照看小孩,行天十有八九得离家出走。这种时候,他住到两位屋里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只需要说服他,然后劝他回事务所就行了,对吧?”海茜理解了。
“顺便哦,跟他多讲讲孩子有多可爱哦!”露露也说,“不过话说回来哦,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就好像撒娇的孩子哦。他怎么就那么讨厌小孩子呢?”
“你刚才说是‘熟人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熟人呢?”
露露和海茜有疑问也在情理之中,多田模棱两可地搪塞了事。因为他也没什么话可以拿来说明。但是因此,海茜心里对多田这个“熟人”的猜疑似乎逐渐升级了。
“一般来说,再怎么由于工作原因,通常也不会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交给普通朋友来带,对吧?应该雇个保姆之类的,办法有的是,对吧?”
确实,多田心想,自从凪子提起这件事以来,我就坐立不安,满脑子想着应该如何对行天施以怀柔之术,烦恼不堪,结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
为什么凪子不雇一个保姆呢?凪子和她伴侣在金钱方面应该是有余裕的,似乎完全用不着特地指定不适合带孩子的多田来做。
“莫非哦,是便利屋先生的私生子哦?”
露露暗自得意地问他。多田慌忙说“不是的”,可似乎并没能消除误解。
“得了吧,得了吧。”
“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帮忙。”
露露和海茜自说自话地流露出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各自开始换衣服或喂吉娃娃。无奈之下,多田只得逃离了她俩的公寓。
他撑着塑料伞,回到站前的事务所。
由于事先交代过他午饭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所以行天吃了围炉家的便当,此刻正在沙发上午睡。都不知道我的心情,你还真是少根筋。因为你,我都被人怀疑有私生子了。多田便利屋在车站背后的名声要是受损了,看你怎么办!
“起来,行天!到时间开始下午的工作了。”
拿收好的伞尖戳着行天,多田又检验了一遍自己的心。
之所以难以开口告诉行天“要代为照看春”,是因为这样等于背弃“不接受跟孩子有关的工作”这条他和行天的约定,这使他倍感痛苦;也因为他不愿被勃然大怒的行天给揍扁。
可是,最重要的原因……多田叹了一口气。因为一旦春来了,行天肯定要离开事务所。离开之后,说不定会到露露和海茜家寄居。不过,那多半也是暂时性的。真正意义上的去处,行天是没有的。正因为多田同样没有去处,多田住的屋子,行天才能够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己的窝来用。
离开这里之后,行天多半头也不回地拐过街角,就此融入黑暗中。从此不再出现在他这几年在真幌市相遇相交的人们眼前,尽管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人。
把行天从他终于找到的住处赶出去,赶到一个冷清的地方,这种事,多田不愿做。
就像沿着伞面滴落的雨水一样,犹豫、踌躇在多田心里留下了印痕。
下午的委托是代为购物。一位说是伤了腰的老妇人交给他钱包和便条,让他到指定的超市去购买食材。多田对照着便条,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缓步行进。行天则活像节日彩车的男随从一样跟在购物车后面亦步亦趋。
行天不适合这种琐碎的工作。便条上明明写着“低脂牛奶”,他却满不在乎地把脱脂牛奶放进车里。明明叫他“找找碎纳豆”,他却会从货架上拿小粒纳豆过来。
他肯帮忙固然叫人感激,可反而更加费时费力。多田终于把行天赶开了,叫他“上那边等着”。行天此刻正撑着伞蹲在超市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他那活像蘑菇的背影。看样子在抽烟,一缕白色轻烟飘上灰色的天空。
多田一边继续购物,一边动作迅速地拿起手机,给凪子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请求转接。
转接铃声是《童话王国的老鼠》的主题曲。明明是医院的电话,怎么竟会采用如此欢快的音乐?多田等得心烦气躁,另一只手依次将口蘑及豆腐之类放入购物车,甚至忘了留意行天的动向。
“老鼠歌”重复了八遍之后,凪子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我正在给患者看病,请长话短说。”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你。你雇一个保姆怎么样?”多田放低姿态提议道。
“这一点已经研究过了。”感觉凪子正在走动。想必她是为了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无所顾忌地说话。
“可是,让一个不熟悉的人照顾一整天,我不放心。”
也许是来到了走廊上,凪子的声音听着有一点点回音。
“我想,三峰女士也不大熟悉我吧。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我跟行天两个对孩子的生活需求都不大懂。”
“不要怕。”凪子平静地说,“因为多田先生和小春都曾是孩子。在和春接触的过程中,我想,你们会回想起孩子是怎样一种生命体。”
“但是这个——”
多田刚要反驳,凪子便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多田先生,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小春是一个对儿童时代受的伤痛耿耿于怀的人。通过和春的共同生活——哪怕是短时间的,说不定小春能解开一点心结。”
凪子的言外之意,多田也隐约明白了一些。
不要以为自己曾经受过伤痛,就必定成为一个使别人承受伤痛的存在。
行天并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人。虽然偶尔会把小混混打趴下,但通常会努力克制着不去伤害别人,甚至给人极端慎重的印象。无论凪子、露露和海茜,还是多田,都深知这一点。可只有行天,他不相信自己。他惧怕他自己,唯恐哪一天做出残酷无情的事来。
只要见到可爱的春,行天确实也有可能察觉,就算是他行天,也能够不用暴力而用爱作为语言,珍惜地对待某个人;就因为自己从不曾察觉,之前才一直那样行事。
可多田又觉得适得其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促使行天越来越惧怕过去、厌恶记忆、讨厌小孩,可怎么办?
多田正打算说出上述疑虑,不料凪子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患者还在等我。就这样。再见。”
这时,行天边收起被雨打湿的伞边走过来,抱怨说:“喂,东西还没买完吗?”害得他没法重新给凪子打电话。
看来终究注定要代为照看春了。
“那个老太太也吃太多了吧,所以才会给腰增加负担啊。”
行天探头看着满载食品的购物车,发着牢骚。多田没理会他的话,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到了这一步,只能说了。
“行天,我有话跟你说。”
“请说。”
“不,不在这里说,找一个让人心平气和的地方……”
“难道你要求婚吗?”
现在可不是对这种玩笑话一一做出反应的时候。多田一言不发地推着购物车,到收银台结账;同时在脑子里盘算着在哪里、对行天说明到哪一步,才能将波及自己的伤害减到最小。遗憾的是算有遗策,他竟然忘了往委托人交给他的超市会员卡里刷积分。
开着小皮卡把食材送到委托人家中,请她确认钱包里的余额数目之后,代为购物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回到真幌站前,把车停在事务所附近一个租借来的停车位上,随后立即撑着伞沿真幌大道前进。两人单独在事务所谈话风险太高。选择有人的地方,哪怕被行天揍扁了的时候,有人前来劝阻的可能性也会大一点吧?
简直就像是来谈分手啊!多田尽管内心提不起劲,可还是找到一个适合讲秘密的地方。行天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或许是多田的紧张传染了他,又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行天的侧脸上似乎也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多田选择“咖啡神殿阿波罗”作为谈话的地点。这是真幌大道上多年前就有的一家咖啡馆。
店的正中央,不知为何装饰着一副巨大的西洋盔甲;墙壁上凸出一个鹿首标本;地板上到处摆放着木雕或陶塑的玩偶;窗上则贴着仿彩画玻璃的贴纸。
总体上讲,这样的装潢只能用“毫无章法”来形容,但“阿波罗”却深受客人的喜爱。因为在这里待得再久也没人说你,他们对待客人的距离感也非常适度。你一旦表现出一点已经决定点什么的样子,店员就会从不知哪里走过来。杯里的水也是,你一回神,已经倒满了;烟灰缸也会在装满之前换上新的。正是通过这些恰似妖精或忍者般藏匿身形的店员,不经意间,一切服务执行到位。
多田之所以选择“阿波罗”,是因为他心里带了一种期待,他心想,这里的店员不会竖起耳朵偷听客人谈话,却能在十万火急之际冲过来把丧失理智的行天制住后五花大绑。店里面摆满了观叶植物,茂盛的叶子能够适度地遮挡其他客人的目光,这一点也很好。
点了“太阳拼配咖啡”后,多田和行天点着了香烟。端咖啡来的店员,似乎感觉到了坐在小桌子两边的两人之间那股紧张的气氛,默默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走开了。
“说吧。”
行天说着往陶制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烟灰缸呈一只张开大嘴的河马的形状。怎么偏偏撞上这么一只愚蠢透顶的烟灰缸!多田朝旁边那桌偷偷瞥了一眼,见那桌是一只没有丝毫特别的玻璃烟灰缸。
多田犹犹豫豫地把吸了一半的烟搁在了河马的牙齿上。然后将空出的双手在膝头轻轻交叠,把心一横,告诉行天:
“这回要代人照看孩子。”
行天默不作声地把还没抽完的烟在河马的嘴里捻熄了,掐得那样执拗,把烟叶都掐散了。随后,多田也捏起烟头,使劲转动着插进河马的鼻孔里弄灭了它。烟蒂就像惨死的蚕一般被弹到了桌子上。多田捡起它,放进了河马嘴里。
“承蒙关照了,再见!”
行天说着就站起身来,多田见状急忙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等等等等!你去哪儿?”
“哪儿都无所谓不是?你就尽情做你的男保姆吧!”
“别急,孩子下个月才来。”
“干吗拦着我?你总跟我说‘快点给我滚’,不是吗?”
“擅自决定帮人带孩子,是我不对。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田拼命使眼色催促他坐回原位。行天不情不愿地再次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下。
二人重新抽起了烟,观察了一阵彼此的态度。
“你说代人照看,是谁的孩子?”
“是我弟弟的孩子。”多田撒谎说。
“哦,你的双胞胎弟弟的孩子。”行天的语气很冲。
实际上,别说双胞胎弟弟,就是单纯的弟弟,多田也没有。这“双胞胎”的构思到底从何而来啊!多田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当多田感叹“不知道该怎样向顾客解释你这个吃闲饭的存在”时,行天曾笑着这样提议:“你要是这么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说‘其实是分开很久的双胞胎弟弟’得了。”
按照这个来说,多田的双胞胎弟弟,也就是行天了。多田打算照看的,是行天的女儿春。虽然不确定行天揣摩到了几分,但说是“双胞胎弟弟的孩子”,竟也不期然地说出了真相。
这可是个直觉超灵的家伙。多田莫名地感到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我没有双胞胎弟弟。”
“我想也是。你有兄弟这事儿本身,也是头一回听说。”
“咦?我从来没讲过吗?”
多田顶住行天冰冷的视线,好容易开了口:“弟弟我是有的,比我小两岁,小时候胖乎乎的很可爱。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跟在我屁股后面,一不小心就摔倒了,擦破膝盖。现在是一个接近两米高的大块头,喜欢吃果酱面包,好像一个星期要吃八个;兴趣爱好是钓鱼,特长是猜别人的体重。”
“这简介感觉有点奇怪嘛!”
都是绞尽脑汁即兴现编的,奇怪很正常。多田已经无路可退,恰似没穿盔甲就冲入了主城的武士。
“我弟弟是单身赴任,弟媳妇好像住院了。所以来拜托我,说希望帮忙照顾孩子一个半月。”
“唔——”
“……别做出那种事不关己的反应嘛!”
“这真真正正是别人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行天始终冷酷到底。照这样下去,在春到来之前,他恐怕就先离开多田便利屋了。对于行天,凪子似乎希望他借此机会和春建立交流。假如让行天走掉了,就等于违背了凪子的意愿。而且从现实考虑,多田一个人一边干便利屋的工作,一边照顾春,看来是不行的。
多田估计,只要见到春,行天恐怕也会一点一点地受到感动。这时候必须想尽办法留住行天。
多田决定软硬兼施尝试说服行天。他也深知这么做难免有点卑鄙,但这时候可容不得他挑选手段。
“行天,我在这之前虽然这个那个地说了不少,可我给你饭吃了吧?还提供睡床,也付你打工费。”
“你说的打工费是你那几滴麻雀的眼泪吗?”
“眼泪终有一天也能汇成江河,流入大海。”
太过自命不凡,竟让说话成了可笑的念歌词,以至于让行天有些担心:
“您老脑子没问题吧?”
“托你的福。”
多田觉得有点尴尬,捻熄了烟。店员上来换了一只新烟灰缸。这回是一只普通形状的玻璃烟灰缸。这只烟灰缸给了他勇气,多田忍不住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总之,据说连黑社会都不忘一宿一饭之恩,所以你应该是欠我相当多,对吧?如今正是你报答的时候。我想,就算你报答了也不会遭天谴。所以帮我一起照顾孩子吧,求你了!”
多田低下头去,在他的对面,行天以一种仿佛想要直达地幔的气势,把短掉的香烟像钻孔机似的在烟灰缸里拧灭了。
“我吧,多田,还以为你要跟我说‘我想跟“真幌小厨”的社长一起住了,你走吧’!”
“跟柏木女士?!”行天过于奔放的想象力令多田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你怎么又这么想?”
“这阵子,你白天常常一个人出去,不是吗?”
那主要是为春的到来找露露和海茜做好事先安排。也因为有事相瞒,难以面对行天。
多田直摇头。
“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只是‘真幌小厨’的一名顾客。”
“你还真是少根筋啊!”行天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已经相当凉的咖啡,“明白了,不过你也挺残酷的。”
少根筋这个称号,虽然令人遗憾也只能接受,但对于“残酷”,多田感到意外。
“怎么这么说!”
他一反驳,行天又冲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讨厌小孩子。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所以我没法照顾你弟弟的孩子。但是你却说什么‘帮人带孩子’,说得轻巧。”
“基本上,只要疼爱就行了吧。”多田小心翼翼地说,“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或者危险的事,就骂。”
“就是这一点不明白。”行天浮起浅浅的笑意,“疼爱也好骂也好,让我来做的话,就等同于‘施加痛苦’。”
行天的手朝盛了水的杯子伸去,但是,他抓不住杯子。因为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多田凝神观察着他的手指,还有他失去血色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行天把双手从桌子上放下了。想必是为了掩饰颤抖。
“因为我从小就是被那样对待的啊!因为我只知道那样做。”
关于过去,行天说得如此不含糊,还是头一回。是该勇敢跨出一步,还是该后退?多田有一瞬间的迷惑,但随即决定前进。
“你吧,不会拿你自己遭遇过的讨厌情形对待一个小小的孩子。”
“你有什么根据这样断言?”
“这两年半,我一直看着你来着。”多田发自肺腑说道,“行天,你不是会给孩子施加痛苦的人,绝对的。”
“你除了少根筋,还很乐观呢!”行天无奈地笑着,低下头去,“在正儿八经的爱护下长大的家伙,果然残酷得不行。”
也许正如行天所言。
多田就是在包括父母在内的周围大人正常的爱护之下长大的,正常得甚至没认识到那是正常的。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对于行天抱有的惧怕及困惑,多田几乎无法想象。
譬如说,一个人懂爱,一个人不懂爱,映现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的确,爱拥有的威力是残酷的。
可另一方面,多田依然确信,用暴力打压弱小的人、胡乱碾压人心的勾当,行天是绝不会干的。
“你很痛苦啊,行天。”
多田喃喃道。除此之外讲些什么好,他半句话也想不起来。
“是啊——很痛苦!如果,能忘掉一切……”行天好像也在寻找话语,“怎么说呢?”
“爱一个人,然后双宿双飞?”
“嗯,是啊,有时候也想,要是能这样就好了。”行天沉默了,像在思考什么,不久便摇摇头,继续说道,“不,不对。我想啊,忘不了也没关系,要是能爱上某个人就轻松了。不过不行啊!”
“行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了之后,把你弟弟的孩子打死了怎么办?”
见行天说话时的神色严肃得过了头,多田虽自觉不够谨慎,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让我们通力合作,避免那样的结果。既然要帮人带孩子,我就需要人手。而关键在于,我对你有大约九百宿两千七百顿饭的恩情。”
“算得够精啊!”
“你会帮我带孩子的,啊?”
行天实际上有着非常重义气的一面,这时候他好像也没辙了,点了点头,没用一点力,甚至让人误以为颈椎骨突然折断了。
“谈妥了?”
突然,从观叶植物背后传出声音,多田和行天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是星站在那里。他两只耳朵上挂着无数个粗大的环。“好久不见!”
多田一面寒暄,一面把香烟收进了口袋里。竟然如此大意,没察觉星也在店里!也不知道被他听去多少,不过还是速速撤离此地为妙。一旦沾上星就准没好事,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然而,星已然在空椅子上坐下了。
“便利屋,难不成你有私生子了?”
“怎么可能呢!”
“是吗?我刚刚听到,说‘谁的孩子’什么的,场面好像蛮惨烈的,所以我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你们谈完。”星抬起下巴指指禁烟席那边,“就那儿。”
“承蒙关照。”
多田说着伸手去拿账单。行天则使劲地猛吸薄荷万宝路。星讨厌香烟的烟,像赶蚊子似的挥手赶了赶烟。
星可不客气,他接着就从行天嘴里捏走香烟,浸在水杯里熄灭了。
“能在这里遇见,正正好。”星把泡软的香烟扔进了烟灰缸。“便利屋,我有事求你。”
“托你的福,预约都排满了。”
多田尽量以毅然决然的态度撒谎道,行天则从盒子里重新抽出一根烟点着,星当即捏过那根烟浸到了杯里。
“就算是都排满了——”星把烟蒂扔进烟灰缸,身子深深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也最好不要拒绝我的委托。”
“保险起见,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呢?”
“可别叫我告诉你,便利屋。”
星撇了撇嘴角。这似乎是星的招牌笑容。
“有些时候,流言蜚语没凭没据地也会流传开来。这样一来,像你这种勉勉强强靠做生意糊口的人,恐怕就没法在真幌立足了吧。我是替你担心啊!”
至于谁会干没凭没据散布流言蜚语这种勾当,明白得很。
“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忠告。”
尽管如此,多田还是想同星保持距离,所以他决定借助沉默来抵抗。
行天第三次点着了香烟,星活像弹簧似的弯曲身体,朝桌子探出了身子;随后,捏取香烟浸入杯中再扔进烟灰缸,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以极快的速度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抽什么抽!有害健康。”星虎着脸训斥行天。
“我健康没问题。”行天依依不舍地望着泡涨开的长长的烟蒂群,“我在医院做过各种各样的检查,没有哪个地方不好。”
“我的意思是有害我的健康。总之,现在不准抽!”
乜斜了一眼以强硬的语气谆谆教诲的星,行天拿起了烟盒。星一把将烟盒抢了过去。但是,行天早已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夹在了指头上。
多田的视线在行天和星之间忙碌地来来回回。可由于两人的动作过于迅速,他没弄明白,烟盒究竟怎么到了星的手里,一根烟又怎么到了行天手里。感觉像看魔术似的。
“不准抽!”星制止行天道,“我不是还向你传授过肌肉锻炼法吗?你不准妨碍我谈话!”
“我没想妨碍你,就只想抽根烟。”行天摸出百元打火机,凑近了叼着的香烟,“多田硬要我看孩子,我烦得很!”
“喂,便利屋!”星冲多田吼道,同时一把抢了行天的香烟,“身为雇主,就该注意因材施用,让下属有用武之地!”
刚点着的香烟,又走了一遍从杯子到烟灰缸的规定路线。
“不是,行天不是我的下属,纯粹就是一吃闲饭的……”
“不准狡辩!”
多田的话被星的怒吼打断了。店内鸦雀无声。在场客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过来,星瞪了他们一眼,视线立刻散了。
星随手打开先前从行天手里夺过来的烟盒,硬是把里面的香烟通通按在了杯子里。
“啊——!”行天痛叫出声,“那些还没点着火吧!”
“点着我的怒火了!”
星低声说。店员上来换了烟灰缸,拿走了装满泡涨的香烟的杯子;态度一如往常。
以此为契机,适度的嘈杂声再度回到店内。
“喂,多田。”行天叹了一口气,双手举到和肩同高,表示投降,“这个人,看来下回得把我们俩扔水里淹死。”
多田也因刚才那番动静,丧失了抵抗星的最后一丝热情。向行天说出秘密,尽管才说了大概一半,也已经消耗了他巨大的气力,没能剩下足够的能量让他对星拒绝到底。
“把委托内容说来听听吧。”多田放弃了抵抗。
“吸烟区空气不好,不行,来我们桌!”星满意地笑着从多田手里抢过账单站起身来,“你们的账,我帮你们付。”
拼配咖啡一杯不过四百日元,这点钱就说得欠你多大人情似的,叫人火大!见行天投来哀求的眼神,多田这才没掏零钱。
明白了,行天,留着这钱买香烟吧。
禁烟区在店内最靠里的位置,星看样子是占据了这块地方。只见四人座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正坐在这里等着。
“我们家伊藤。”
星对多田和行天介绍完,背靠墙壁在沙发上坐下了,就在伊藤对面。
多田犹豫片刻之后,选择了伊藤旁边的椅子,因为他断定跟星并排而坐很危险;但随即后悔了。从正面看着并排而坐的行天和星,对神经的刺激要强烈得多。
多田将目光转向伊藤:“我是便利屋多田,这是行天。”
伊藤一脸和气地微笑着递给他一本菜单。为了不让星和行天进入视野,多田积极地盯着菜单看,积极得过了头。
“甭客气,想点什么点什么,便利屋。”星展现他的慷慨大方。
开什么玩笑。虽说“阿波罗”没有超过一千日元的餐点,我也不乐意欠星人情债。店员过来后,多田很保险地点了柠檬苏打水。
但是当然,行天并不知道客气及操心这些词汇。
“那么,我要两杯啤酒,那不勒斯风味意面,还有俱乐部三明治。”行天说。
看来他胆子不小,想要趁此良机让星把晚饭一并请了。
即便如此,也吃太多了。多田瞪了他一眼,含有要他退掉几样的意思,可行天假装看不懂。
星看来心情不错,笑着说:“难道平时便利屋没给你饭吃吗?”星和伊藤则又叫了绿茶。
沉默一时间支配了餐桌。多田严阵以待,不知星会委托自己办什么事;星这边又是以笃定的态度等待着开口的时机;伊藤则是绷紧了神经,准备巨细靡遗地揣摩星的意思;而行天,兀自在一旁执着地看菜单,嘴里念叨着:“还是芝士吐司好一点啊!”
就在四人各自的心事化作紧张膨胀到临界点的那一瞬间,店员端着银盘过来了,盘上放着饮料。放下饮料后随即退回厨房,然后又双手端着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和俱乐部三明治上来。
“三明治,放这儿。”行天指着多田说,“你也喝点啤酒。”
多田的面前于是摆上了啤酒杯和盛俱乐部三明治的盘子。我可没要!想归想,肚子饿了也是事实。又觉得,星横竖要强压麻烦事给自己,能省一顿晚饭钱也不错。
打定主意,多田拿起俱乐部三明治开啃。要说呢,还是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更好。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就自说自话点了?多田恨恨地睨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行天。行天灵巧地把意面卷在叉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嘴边沾满番茄酱。
等到约有一半的饭菜进了多田和行天的胃,星开口说话了:
“其实吧,便利屋——”事到如今已然没法把饭菜吐出来还给他,等到这个阶段再来谈事情,可见此人行事果然周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债,也要追到你梦里去讨,这就是星,“我们现在正在调查HHFA。”
没想到又听到那个古怪团体的名字。多田稍感惊讶和疑惑。真幌到底是怎么了?喜欢蔬菜的市民居然有这么多吗?
“知道吗,HHFA?”
“嗯,这个嘛,见是见到过。但是,他们怎么会有劳星哥来调查呢?”
“当然是生意。”星扬扬嘴角,端起了绿茶杯,“我吧,怀疑他们是不是正儿八经地卖蔬菜。”
多田和行天无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星的话不可轻信。说星是正经人,就好比说都厅要迁到真幌来一样,是一派胡言。
“然后呢?”
行天边用餐巾纸擦嘴边点头。星喝了一口绿茶,继续说道:
“HHFA倡导无农药栽培。这是他们重要的卖点,所以我独自展开了调查,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在实践。”
据说星和下属对散布在真幌市内的HHFA菜园进行过观察。
“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个菜园子呢!”
伊藤拿出文件放在桌上。HHFA的菜园所在地及规模已被列成一张清单。
“最大的菜园子在小山内町,归HHFA所有。其余基本上是租借的田地。”
多田看着文件,发现上面也记着“山城町”这一地名,想必是老冈租出去的那块地。
“小山内町的那个菜园有高墙包围,外人进不去。”星说,“好像是HHFA的大本营吧,从墙缝里能看到里面有住宿设施。”
星决定把目标锁定在几个小菜园上,暗地里尝试定点观测。
“眼下又是梅雨季节,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又容易遭路人怀疑,不容易啊。”
星和下属监视菜园的时候,要么埋伏在附近公寓的户外楼梯上,或者站在墙角假装等人,有时甚至假装测量道路。
“简直就像侦探啊!”多田表示佩服。
“不具备耐得住寂寞、脚踏实地干活的精神力的家伙,不适合干这行。”星说着微微一笑。
照此推测,HHFA的会员没准适合不见光的买卖。根据星的观察,他们不管雨天寒天,几乎每天出现在菜园里辛勤耕作。
“要么除草,要么一只一只扯掉叶子上的虫子,干得热火朝天呢!”
然而,一天傍晚,他们发现一辆蓝色小皮卡横靠在菜园边,还以为是要装载收获的菜,可看人手又太少。耕作的人已经回去,菜园里只有从小皮卡上下来的两个男人。
“这两个家伙从货斗里卸下瓶子和小型水桶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
伊藤拿出照片放在桌上。总共有六张。由于是从远处隐藏拍摄,两个男人的面孔看不清楚。可是,却拍下了这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把瓶子和小型水桶搬到位于菜园一角的作业小屋的场面。总觉得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这张,是作业小屋内部。”
伊藤又拿出第七张照片,多田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据说是两个男人离开之后,星闯进了作业小屋。瓶子和小型水桶被放大了,旁边还有好像装着米的褐色纸袋。
“农药和喷雾器。纸袋里是化学肥料。”星说,“大声高呼‘放心、安全’,然后卖高价蔬菜。HHFA活脱脱就是一骗子。”
意想不到的事实真相大白,多田喝下一口啤酒润润喉咙。
“但是,他们不是用手抓虫子吗?作业小屋里明明摆着这样的东西,HHFA的会员却没有吵闹起来,很奇怪啊!”
“有几个可能性。”星说着依次竖起右手的手指,“第一,使用农药和化肥的事,会员间心照不宣;第二,不让绝大多数会员知晓,只让一部分人偷偷地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第三,搁在作业小屋里的东西是什么,会员并不关心,他们并未察觉自己在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
要让众人知道的秘密不外泄也好,要对众人保密也好,对事物漠不关心到不把秘密当秘密的程度也好,通常来讲都很难。星说的“可能性”,在多田看来,哪一种都不可能。
“再来一杯啤酒。”
行天向一名经过的店员下单。他压根儿无所谓紧张感这东西。给我好好听仔细!多田心急如焚。
啤酒上来后,行天一口气喝了大约半杯。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早已吃光。
“然后呢?”行天说,“你想叫我们干什么?”
“希望你们找出HHFA喷洒农药和化学肥料的证据。”
“这种事,你们自己干就行了。”
行天当即断然拒绝星的要求。好样的,行天。多田在内心给他助威。
星和行天,将视线固定在正对他俩而坐的多田身上,激烈地争吵开了。
“我们这边尽我所能地调查过了,可是,那帮家伙就是不让人揪住尾巴。”
“是你们的调查方法不对路吧?”
“不是。我们一直轮流监视,从没间断。然而没想到,这张照片上拍的农药及肥料,不知不觉间就从作业小屋里消失了。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用过。”
“你们都没揪住的尾巴,我不认为我跟多田这两个外行就能揪住。”
多田越来越感到如坐针毡。行天和星为啥看着我争吵?一般来说,视线的投向、身体的转向,应该是冲正在交谈的对方而去吧。但是,并排而坐的行天和星,一直都把视线和身体朝向多田。
瞧这情形,感觉不就像这两人在联手责备我吗?多田心神不宁,喝了一口变温了的啤酒。
行天和星并不理会多田的困惑,继续打攻防战。
“我估计你们的话一定能行,所以才来委托的。”星说。
“怎么说?根据呢?”
“监视了那么久,却没法确定他们洒农药的时间。就是说,”星终于从多田身上移开了视线,把身体深深地靠在沙发背上,“那帮家伙赶在夜里下手。”
“等等。”多田忍不住了,插嘴问道,“刚才你不是说过‘轮流监视’吗?当然包括夜里,对吧?”
“不是,只在白天。”
“为什么?”多田感到诧异,问道。
“夜里是让人睡觉的呀,便利屋。”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对于我底下那帮家伙,我也奖励他们早睡早起。因为吧,熬夜不但有害健康,还会让大脑运转不灵。”
明明生活在背面世界!想起来了,星是一个极端的健康追求者。多田叹了一口气,咕哝道:
“星哥,你跟HHFA还是挺合拍的,不是吗?”
也许是看出形势对星稍微有几分不利,之前沉默许久的伊藤忙施以援手。
“因为一直认为‘农活理应只在有太阳的时候干’,所以就限定在白天,照此排定轮流监视的班次。”
请看这个——伊藤说着拿手中的圆珠笔轻轻敲了敲HHFA的菜园清单。
“画了黑色圆圈的,是确定作业小屋里有农药运进去,已经喷洒了却没看见的菜园子。”
约有五处。其中也包括老冈租出去的那块土地。
“暂时是对有农药搬入的菜园子进行重点监视,因为我们也人手不够。一开始也想过,会不会碰巧是赶在我们分派不出人手的那天早上洒的?”
“可后来一看,完全没猜中。”星接过伊藤的话头说,“怎么都感觉是趁夜洒的,于是我们也终于决定转换监视方针。正想着把夜间的监视行动外包给你们,巧得很,就在这儿相遇了。”
“难道说,这个白圈是……”行天盯着清单看,“农药搬进去了还没洒的菜园子?”
“正是。”伊藤点点头,似乎对行天良好的洞察力表示满意,“那是位于峰岸町的、一处小小的儿童公园旁边的菜园子。不但能隐蔽在公园的树丛里,而且夜里也没几个行人,所以很容易监视。”
“不行不行,很难办到的。”多田急忙摇头,“就算目睹他们洒农药,又能拿什么当证据呢?夜里又没法拍照片。”
“放心吧。我把带夜视功能的数码相机借给你就是。”星说。
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多田不禁诅咒技术的进步。
“总觉得不靠谱啊!”行天双手抱胸道。他的视线依旧投向多田,尽管如此,却似乎并没有要征求多田的同意或附和的意思。只听他兀自继续喃喃道,“你好像是要我们拍照片做证据,可是,洒农药的就是卖蔬菜的团体成员这一点,又到哪里找证据呢?”
“你什么意思?”星低声问。
“对交易对象如此这般地进行调查,有点奇怪。你其实是出于某种原因,想让卖蔬菜的丧失信用,对吧?这样的话,让你的手下假装卖蔬菜的,去洒点农药也不奇怪。我猜你是盘算着要让我们把那幅场景拍成照片,没错吧?况且假如是身为第三者的我们拍的照片,作为证据的可靠性也增强不少吧。”
这家伙,很适合耍诡计啊!多田半是佩服地看着直抒己见的行天。星和伊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确实也想过用这一手。”片刻后,星说。不知是将错就错,还是打算讨好他们俩,他难得地展露出明确的笑容。“可实际上,没等我们这边玩弄小花招,那帮家伙就已经露出马脚来了。”对吧?星用眼神把话头甩给伊藤。
“正是。”伊藤说着点点头,“之所以想委托便利屋先生来搜集证据,一是因为星哥有一个早睡早起的方针。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公正起见,需要我们以外的‘眼睛’。我没有撒谎。”
“经过调查,结果发现HHFA似乎也存在除农药以外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能确定,所以还不好说。”星喝光绿茶,从伊藤手里接过圆珠笔,“不过,就算哪天告发他们,像我们这种人的话,谁也不会听的吧?”
“我想,像我这种便利屋说的话,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吧。”
“没这回事。你可是深受真幌市民喜爱的呀!要有自信,便利屋!”
自然,多田也没实诚到欣然接受这种言不由衷的鼓励的地步。看来背后有各种隐情,这桩委托还是坚决拒绝算了。打定主意后,他信守沉默是金。行天喝光了杯中啤酒,似乎也很无聊。他通过递眼神跟多田说:“赶快回绝拉倒。”
只见星抽出一张餐巾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为了避免被行天看见,他用胳膊遮挡住了手边那一块。
一写完,星就卷成老公阁下的印笼似的朝多田推过去。上面写着:
你是独生子这事儿,要我此时此地帮你暴露也无妨!
多田急忙抢过餐巾纸抟成一团。
“什么嘛!”
行天惊讶地问他,他毅然无视。他把攥成乒乓球大小的餐巾纸交给经过的店员,托他处理掉。
然后,多田重新面对星说:
“您的委托,我们接受了。”
“唉——怎么会这样!”行天仰望天花板叹息道。
多田撑着塑料伞,和行天一道返回事务所。
真幌大道根本不把雨当回事,越晚越热闹。有蜂拥进入连锁居酒屋的一群学生,有脚下早已经踉踉跄跄的中年醉汉,还有一个劲儿地叽叽喳喳着走出快餐店的女高中生们。
假如把他们比作鲜活的海鱼,多田和行天就是屏住呼吸待在湖底的黑沉沉的鱼。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没说一句话。尽管也算是并肩前进,可由于空出了一段微妙的距离,在旁人看来,他们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熟人,就是偶然朝同一个方向走的两个人”。证据是,有好几个人都从多田和行天中间毫不客气地穿过。从伞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多田的肩头。
多田拐进街角的烟草店,买了薄荷万宝路和好彩烟各一盒。然后,他追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的行天,把薄荷烟递给他。
从走出“咖啡神殿阿波罗”那一刻起,行天一直很不高兴,这会儿看见香烟,表情才有所缓和。
“你就是个笨蛋,不是吗?”行天一边把香烟塞进兜里一边说。
“啊。我自己也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怀疑,今天终于变成了确信。”多田有气无力地应道。
秘密,就像是复杂的织物上出现的绽线。无论如何精心织成美丽的花样,一旦被扯出一丝小小的绽线,线就将无止境地松开。
多田因为对行天保留了一个秘密,以至于被星乘虚而入。眨眼间,他同时背负起了“春”和“来自星的委托”,让自己陷入棘手的事态。
“我不知道他拿什么当作威胁你的把柄,不过你也是自作自受吧!”行天的态度很冷淡,“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委托,真是个笨蛋。你也该替帮你干活的我想一想啊!”
你正儿八经帮我干过活吗?多田很想这样说,可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个棘手的事态。
对了,有关小春的事,到现在都还没老老实实告诉行天。
被迫在梅雨天的夜里监视菜园子不说,代为照看的孩子的真实身份万一暴露的话……
想想就觉得恐怖。多田很容易就能想象行天手拿菜刀像切豆腐那样切开他肚子的模样。
行天不会给孩子施加痛苦,但是对成年男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挥拳相向。很遗憾,这一点,多田心知肚明。
我的命就是那风中之烛!多田心想,在春到来之前,恐怕阿弥陀就先来接我啰!
带夜视功能的数码相机很快送了过来。小得出乎意料。原先想象的是军队里使用的、外形粗犷的类似于双筒望远镜的东西,所以多田感到有些扫兴。
说明书也附在里面,于是先拿来熟读一番。
“大致上明白了。总之,只要切换到夜视模式再按下快门就行了。”
等到入夜,多田关上事务所的电灯,也拉上了临街窗户的窗帘。这幅窗帘,有五年没拉上了。窗帘布被太阳晒得斑斑驳驳,但还能遮断街灯的灯光。
眼睛不习惯黑暗,完全看不见哪里有什么。多田朝印象中放沙发的地方举起了相机。
“要拍啰!来,茄——子。”
快门的声音跟普通的数码相机一样,但是闪光灯没亮。这样真的就能拍到吗?多田看了一眼数码相机的屏幕。
“哇!”
只见上面拍下了躺在沙发上、做出跟兽头瓦如出一辙的表情来吓唬人的行天。室内一团漆黑,他却能准确无误地直视镜头,这也太恐怖了。
“怎么样?拍到了?”
“啊,拍到一张感觉不怎么吉利的。”
多田又变换了几次距离试着拍了几张,然后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电灯。灯光刺眼,眼睑底下一阵钝痛。
“可是,太远了不行啊。”
把拍下的图片导入电脑,多田呻吟了一声。想要保证能够辨别面孔的清晰度的话,似乎需要靠得很近拍摄。
“行天,菜园子跟公园的距离大概有多少?”
行天摊开真幌市的地图,查看峰岸町相应的那一块地方。
“这个嘛——树丛旁边就是菜园子,所以要是在靠公园这边洒农药的话,岂不是连两米的距离都没有?”
离得这么近拍照,虽说是夜间,恐怕也很容易被察觉。但是,唉,也只能干了。既然接了活,就全力以赴,这就是多田便利屋。
“从明天晚上起,就在儿童公园蹲点吧!”
峰岸町儿童公园是一座住宅区内的小公园,里面有攀登架、滑滑梯、秋千和沙坑,也设置了一处感觉像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灰色箱子的公共厕所;厕所门口点着一盏细长的室外灯,尽管上面结满蜘蛛网,却也尽责地朝黑暗中投下昏黄的灯光,虽然似乎只有小苍蝇和飞蛾会感激这片灯光。
再看周边的人家,这一带被改造成住宅用地看样子至少有十五年了。想来是那时候栽下的公园的树木,已经全部长到相当的高度,枝繁叶茂。多田原本担心要是被附近人家从二楼看得一清二楚就麻烦了,这下总算放心了。
从真幌站前到峰岸町,乘公交的话需要花二十多分钟。峰岸町有两所大学,町内道路宽阔,街上房屋排列井然有序。反过来说,这里既没有繁华的地方,也没有引人瞩目的商店,多数人晚上都待在自己家里老老实实睡觉。现在这时间,公交也早已经结束运行,宽阔的马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开过来的小皮卡停在离公园稍有一点距离的路旁。天上飘着小雨,多田和行天穿着透明的廉价雨衣,迈进了儿童公园。因为这些时日持续下雨的关系,地面潮湿泥泞。
环顾公园内,西侧是HHFA的菜园,夹在园篱与树丛之间;南侧,园篱再过去有几所房子,朝向公园的是房子的后门,可能是厕所或浴室吧,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看来没必要那么担心被人看见;东侧与北侧面向马路敞开,那条马路相当宽敞。被人从马路对面的房子里发现踪迹的可能性想必相当之小。只要居民总体上不是夜游神,那就应该没人会发现有两个男人待在深夜的公园里。
“好了,现在开始监视。”在西侧的树丛旁,多田对行天说,“今晚先拜托你来。”
“难道不是一块儿干吗?”
行天早就绷起脸来了。或许只是雨衣的兜帽拉得太紧了,以至于脸颊上的肉堆到了一起。
“说好轮班制的不是?明天我一大早就有工作。对方什么时候来、是否真的来都还不知道,就把两份人力都投进去吗?”
“那么,我明天可以睡一整天,对吧?”
见行天喜形于色,多田给了他一声断喝:“你这呆瓜!要是你敢打盹,可就得跟我去工作了。平日里就指望不上你,还不给我卖力点儿!”
“真恶劣!你这儿的劳动条件,就跟工业革命时代的煤矿一样恶劣。”
多田对行天的戏言听而不闻,兀自从雨衣领口拉出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
“总之,要是那帮家伙一洒农药,就用这个拍下来。天亮以后星的手下就会作为轮班人员过来,我也会来接你。”
“呃——”
行天貌似不大起劲,多田硬是把数码相机塞给他。星和伊藤没说假话,他们确实确认过作业小屋里放有搬进去的农药。多田刚才闯入菜园,保险起见,给看来装有农药的瓶子拍了照片。
“接下来只要抓个现行,简单吧?”
“我怕等待期间会闲死啦!”
“做做平时的腹肌背肌锻炼。”
多田在树丛背后帮他摊开了塑料野餐垫。
“一整个晚上?肌肉要撕裂的呀!况且,要是上厕所的时候那帮家伙来了,怎么办?”
“你的小便要持续五分钟十分钟吗?”
“多田,其实,我肚子不舒服。”
“你倒是老拉肚子嘛!”多田也不知行天的申诉是真是假,有些吃惊地说。
“虽说在锻炼腹肌,可好像没法让内部也跟着变强壮。”行天把数码相机收入怀中,穿着雨衣躺在了塑料野餐垫上,“啊——啊,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气脉可是要紊乱的呀!”
当然,多田再次对这样的戏言听而不闻,他留下行天就回去了。
在听不见伴随着腹肌背肌锻炼的呼吸声的事务所,多田久违地独自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好觉。
在公园过夜,是无与伦比的辛苦、无聊。多田和行天只分别监视过一回,就已经叫苦连天了。
首先,也因为雨的关系,一直待着不动的话会越来越冷。但是,又不能随便乱动。也不能开灯,所以报纸和杂志也看不了。一旦睡着了,错过了抓现行,就会被星用席子卷起来扔进龟尾川。
结果,只能在塑料野餐垫上躺躺坐坐,一门心思等待天亮。要是被附近的居民看见了,通报给警方就麻烦了,所以烟也不能抽。只能以尽量隐没在树丛里的形式双手抱膝。不小心被小树枝戳到脸的话会很痛。
轮到多田监视的时候,碰到一只花猫前来进行夜间巡逻。看样子是一只野猫,一脸的目中无人。猫发现意想不到的地方坐着多田,似乎吓了一大跳,多田很高兴有它出现让他排遣无聊,招招手叫它“过来、过来”,可花猫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迅速跑到马路上去了。
连猫都瞧不起我!这样的监视早就想放弃了,怎奈星已经预先付足了钱。我可不想成为龟尾川里面的垃圾。
监视进入了第三天。多田强行拽着极度不情愿的行天来到公园,把他扔在里面以后,顺路朝“真幌小厨”走去。白天忙于做寻常的委托工作,还没正正经经吃过饭。行天那里,已经给了他一盒超市便当和啤酒,连消磨时间用的便携式收音机也给了,也算可以了吧。
位于真幌街道沿线的“真幌小厨”,晚上十一点打烊。多田勉勉强强赶上最后点单时间,他长舒一口气,在沙发座坐下了。店内灯火通明,空调保持着舒适宜人的温度。跟黑漆漆、潮湿泥泞的儿童公园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别怨我,行天——多田在内心喃喃道。他点了汉堡肉饼套餐,随后一边等饭菜端上来,一边怔怔地透过窗户望着外面。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
“咦,多田先生!”
只见一身西装的柏木亚沙子就站在桌旁。多田的心跳次数骤然上升,他说: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在?”
“我每天都尽量把所有分店走一遍,今天各种事情特别多,来这里就到这时候了。”
亚沙子又微笑着问:“请问我可以坐下来吗?”多田慌忙请她在对面的沙发落座。尽管社长的工作似乎相当繁忙,但亚沙子的深藏青色西装上面没有一处明显的褶皱,扎成一束的头发也好,整整齐齐剪短的指甲也罢,都跟平日里一样洁净得无可挑剔。
汉堡肉饼套餐这时正巧也上来了。见到身为社长的亚沙子坐在这里,这名店员似乎吃了一惊,但在跟社长亲切地交谈了两三句后,随即端来了咖啡。甚至给多田也端了一杯咖啡,说是免费赠送。
多田格外小心翼翼地切着汉堡肉饼,生怕发出声音。也许是担心打扰他用餐,亚沙子说起了客套话:
“多田先生才是呢,您一直工作到这个时候吗?真是辛苦了。”
“没有,唉,工作嘛,哈。”
何其含糊其词的回答。在一处位于住宅区内的儿童公园里,每隔一天通宵监视菜园——这种山寨侦探的行径,对亚沙子实在讲不出口。只因为亚沙子认为多田是一位善良且值得信任的便利屋。对于被星这种在背面世界奋勇拼杀的人物抓住把柄这件事,多田再次感到后悔。
“其实吧,多田先生,”亚沙子对着杯中的黑色液体说,“我跟HHFA这个团体之间发生了一点麻烦事。”
多田也正好想到了菜园,他的心跳数因而达到了最高水平。
“怎么了?”
“他们的蔬菜销售车,一边用扩音器播放‘请回家食用亲手做的饭菜’,一边在我们这样的店周围开来开去。这件事,我想我以前可能也说过。”
“是的,记得正月里听你说过。”
其实多田连听说这事的日期都记得。是一月三日,今年第一次见到亚沙子的日子。很开心,所以一直记得。之所以给出含糊的回复,是不愿让亚沙子感到毛骨悚然,这是男人特有的心理促使他作出的判断。
“没想到最近变得越来越偏执了。还经常上门来推销,要我们用HHFA的蔬菜。在真幌的餐饮业相关经营者中间,也成了一个相当热门的话题。都有人说要是那样能让他们老实点的话,要不就跟HHFA做生意试试得了。”
“柏木女士,您是感到犹豫吧?”
“有一些农户打从过去就一直跟我们签约,这话我们就在这里说说……”亚沙子微微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HHFA很可疑吗?”
“就这里说说啊,我也这样觉得。”若无其事地从亚沙子那长长的睫毛和柔润的脸颊上移开视线,多田回答道,“似乎也流出了一点不好的传言,所以,眼下还是先别和他们做生意,静观其变比较好,是不是?”
“不好的传言?”
“正在调查。”
“多田先生吗?”
“唉,这个,因为种种原因吧。”
对于在星的策划之下不得不成为一名山寨侦探这件事,多田头一回向老天爷表示感谢。只要一想到或许能够间接帮上亚沙子的忙,那么公园的监视行动也能够更加投入。
“了解到什么情况,我一定告诉您。但是,您怎么会想到跟我说这件事?”
“是因为多田先生由于工作的关系,对真幌发生的事情比较了解。”亚沙子笑着说,“能听到多田先生的意见,真是太好了。”
无意识的甜言蜜语。杀伤力还真强呢!冷不防见到亚沙子的笑容,多田大受刺激,心脏眼看着变作了爱心形。说到平时来向多田寻求依靠的人,无非就是真幌的老先生老太太,或者肚子饿到极点时的行天,所以也难怪他对甜言蜜语没有耐受性。
听亚沙子说要乘出租车回家,多田便提出送她到家。
“如果您觉得坐小皮卡也无妨的话……”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了。”
亚沙子毫无警戒心地坐上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只要亚沙子人在车内,破破烂烂的小皮卡似乎就摇身一变成了超大型豪华进口车。
我可没什么企图。我可没什么企图。多田在心里喃喃自语着,一边握紧了方向盘。掌心出汗出得格外厉害,手底下直打滑。万一被她知道了,她恐怕感觉不舒服——这样一想,汗水更是喷涌而出。
当小皮卡停在位于松丘町的亚沙子家门前时,方向盘湿得就像狗鼻子一样。路途中,他只和亚沙子说了一小会儿话。净是些和彼此的工作相关的失败或麻烦的小插曲。
“晚安!”
亚沙子说着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多田目送她撑着淡蓝色的雨伞,打开家门,消失在墙壁后面,在这期间,他的手一直搁在方向盘上。亚沙子和她亡夫一起买的这栋单门独户的房子,这个夜里依然无限悲伤地伫立在雨滴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
回到事务所后,多田久久难以入睡。他想着独自一人生活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亚沙子。
深夜里发生了一次地震,是震级大约2级的轻摇,他不禁想起了行天说过的那句“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气脉就要紊乱”。想必他这时候相当无聊,多田躺在床上暗自好笑。
一直似睡非睡的反而累,结果,天刚蒙蒙亮,多田就起床了。早是早了点,不过还是去接行天吧。要是让他太无聊了,引发了大地震可吃不消。
雨还在下。多田穿上雨衣,开着小皮卡直奔儿童公园。公园里还很黑,却不见行天的身影;只有塑料野餐垫仍旧铺在树丛背后。
那个家伙,躲哪儿偷懒去了!
多田一路踩得泥水四溅,走到位于公园一角的公共厕所察看,只见行天正半坐在洗脸台上抽烟。
“你待在这种地方,还怎么监视菜园子啊!”
多田低声这样一说,行天也许是吓了一跳,跳起大约五厘米高,慌忙把香烟在地上踩灭了。
“你还说,天又冷,尼古丁又断了。”
“少废话,赶快回到岗位上去。”
多田捏起烟蒂,确认已完全熄灭之后,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在你摄取尼古丁期间,农药早洒完了,你信不信?”
“呃——我才不信有这种事呢。”
多田和行天一同走出公共厕所。就在那一瞬间,他俩发现菜园里有黑色的人影,两人立刻蹲了下来。
“看见没?”
“看见了。”
二人保持蹲姿靠近树丛后,悄然伸出头去。
人影有两道,正在从作业小屋里拽什么东西出来。似乎两个都是男人。
“喂,数码相机呢?”
“在这儿。哎呀,绳子缠一块儿了。”
“好了,快拿出来。”
“等等,多田,都说勒到我脖子了。”
就在他们想方设法要把挂在行天脖子上的相机从雨衣下面拿出来的时候,两道人影开始在菜园里走动了,各自的肩上都有一个小型水桶似的东西挂下来,看样子打算兵分两路,分别从菜园的这头和那头开始喷洒疑似农药的东西。
其中一道人影走到了园篱近前。多田和行天急忙伏低身子,隐藏到树丛的暗影里。为了不让塑料野餐垫发出声响,二人只能以停在空中的俯卧撑姿势待着。每晚坚持锻炼的行天还好,对多田来说这可是一个痛苦的姿势,他的上臂早早地就开始哆嗦了。
“相机准备好了吗?”多田像从门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问道。
“嗯,好了。”
行天以两个手肘为支点,举起了相机。是吗,原来这样就行啊。就在多田准备改用双肘支在塑料野餐垫上的当儿,行天喃喃道:
“不过吧,快门声一响,绝对会被发现,所以得马上逃。”
“哈?”
就在多田回问的时候,行天已经从树丛后探出头,将数码相机大胆地嵌进园篱的网眼中,然后连按数下快门。
“谁?!在那儿干什么?!”
听到人影查问,行天站起身来。被行天的脚一顶,多田翻滚着陷到了树丛的树根里。脸颊擦过潮湿的地面,又痛又难受。
“决定性的瞬间,拍下来了。”
行天将数码相机的带子绕在手指上,骨碌骨碌甩着,顺势转身跑出了公园。
多田也是呆若木鸡,而更加吃惊的恐怕要算喷洒疑似农药的那两个人。他们抱着用来喷洒的水桶,看来像是以目光追踪着行天。也许是因为天色昏暗外加进入了视线死角,多田的存在似乎并没被发现。
行天出了公园,特地站在菜园前面的马路上,高高举起数码相机,笑着说:“希望我还给你们吗?”说完又开始跑。
“到底是谁啊,那家伙?”
“抓住他!”
两道人影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慌忙放下水桶,追着行天跑出菜园奔向马路。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多田站起了身。确定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后,他把便携式收音机塞进了雨衣口袋,抱着折叠好的塑料野餐垫快步走出了公园;连行天吃过的便当盒也没忘了扔进垃圾筒。这种时候还认真收拾垃圾,多田觉得自己很讨厌,活脱脱就是一小市民。
多田几乎是小跑着经过了已经没人的菜园前面。一辆蓝色小皮卡停在路肩上,想来是那两个男人开来的。一想到他们在黑暗中做的事情,那种蓝在他眼中就成了不吉利的一抹冷色。
同样是小皮卡,我的是纯白色的。多田又跑了大约五十米才跑到自己的小皮卡旁。重新审视爱车,发现车身到处沾满泥点,脏得近似褐色,可尽管如此,白终究是白。他把塑料野餐垫放进货斗,这时,他发现货斗一角放着数码相机。看样子是行天在逃跑之际手脚利落地放进来的。
他拿起数码相机,坐进了小皮卡的驾驶座。确认了一下,拍了大概有五张。从肩膀挂下来的喷雾器的形状也好,大吃一惊望向这边的男人的脸也好,都拍得清清楚楚。在那种状况下手都没抖,不愧是行天。
因为昏暗,肉眼看不大清,不过照片上的男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冈家门前的公交车站遇见过的、HHFA那个姓泽村的男人。多田关掉车内灯,思考了一会儿。
假使泽村记得行天的脸,那就稍微有点棘手。在冈家门前遇见泽村,虽说纯属偶然,但恐怕泽村不这样认为。继山城町之后,在峰岸町,也有同一个人物——就是行天——出没。菜园似乎遭到了监视——HHFA方面很有可能加强防范。
多田隔着雨衣摸到工作服的裤子后袋,抽出了手机。小皮卡的安全带被雨衣上沾着的水滴弄湿了。正要把手机放在耳朵边,这才发觉脸颊沾满了泥,于是用手掌去擦。
铃响三遍,星接起了电话。他好像还在睡,心情极其恶劣。
“便——利——屋——你以为现在几点钟!”
“谁叫我们被迫在违背常理的时间里干活呢。”
看样子头脑立刻清醒了,星恢复了往常的明晰口吻。
“怎么了?拍到了吗?”
“是。不过,拍照的时候被发现了。现在,行天当诱饵在逃。”
“你趁这个机会摘两三片菜叶子带回来。我们来检验农药。”
“但是,不去救行天的话……”
“那家伙会自己想办法吧。”星好像轻轻地笑了,“怎么着,便利屋,你打电话来是想求助吗?”
“我想告诉你,轮班人员不需要了。好了,再见!”
多田挂上了电话。他心里窝火,就没向星报告说有一个男人以前在山城町遇见过。就算你们这边的行动遭到HHFA的防范,我管得着吗?
下了小皮卡,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闯进菜园。虽说心里头实在恼火,可星说得没错,他们喷洒的是否当真是农药这一点,恐怕还是有必要确认的。对于已经接受的委托,一定要规规矩矩完成它,这才是多田便利屋。
里面种的好像是菠菜。虽然还小,不适合上市,但绿叶长得很是饱满繁盛。多田在刚才喷洒过疑似农药的那一块扯了几片菠菜叶。没带袋子,就把便携式收音机从雨衣口袋里拿出来,把菠菜叶塞进去。保险起见,他把菜园全景、摘菠菜叶的过程、摆在那边的喷雾器,全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
多田回到小皮卡上不久,泽村和另一个男人就返回了菜园。多田坐在驾驶座上,保持身体的姿势不动,同时努力将坐高放低。
那两人看样子是在继续喷洒疑似农药。不久后终于走出菜园,把喷洒一空的喷雾器和放在作业小屋里的瓶子,搬上了蓝色小皮卡的货斗。瓶子里的内容似乎减少了相当多。
原来如此。他们就是那样跑遍各处菜园的。距离太远,用星给的数码相机到底无法追踪拍摄,多田只能停留在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的地步。
坐上蓝色小皮卡,泽村他们奔真幌街道的方向开去。也许是回据说位于小山内町的HHFA总部。
对了,行天怎么样了?多田走出车外伸了个懒腰。雨停了。他抖动穿在身上的雨衣,这时候才想起要把水滴抖掉。
他点着了好彩烟,烟轻轻柔柔地飘上天空。正在感叹看得还真清楚,没想到天已大亮。东方的天空亮了,熹微的白光洒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洒在儿童公园里,洒在HHFA的菜园里。
行天从街角出现了。摇摇晃晃走到多田面前,他猛地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开始调整呼吸。看样子跑了相当长一段路。
“那两个家伙,走了?”
难受的话就表现出难受的样子来!多田退后几步,应着:“啊。你没事就好。”
“我会被那种豆芽一样的小子给逮住吗?”行天气喘吁吁地说着冲他伸出右手,“烟。”
多田递上好彩烟的烟盒,等行天叼上烟,又用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火。
“这个城市是怎么了!”站在小皮卡旁边,多田感叹道,“倡导无农药的喷洒农药,黑社会监视菜园子,整个儿黑白颠倒啊!”
“无论怎样的城市都会迎来早晨。”行天说。他好像终于不再喘粗气了,深深吸进一口烟,眯起了眼睛,“这样就行了吧。”
仰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确实——多田心说。
“他们看到你的脸没有?”
“不清楚。怎么说?”
“有一个男人之前在公交车站见过。喏,就是那个工作服胸前绣着‘泽村’的家伙。”
“哎呀呀!这样的话,让多田你来当诱饵就好了。”
“怎么说?”
“我这张脸吧,不给见过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和感慨誓不罢休。”
叼着香烟的行天,半边脸颊上挂着笑意。
“脸皮真厚。”多田目瞪口呆,把香烟在便携式烟灰缸里捻熄了,“这么说来,你之前跟泽村打过照面?”
“没有啦。谁稀罕跟卖蔬菜的打什么照面。”
“在公交车站碰见那个人的时候,感觉你好像就说过这种话。”
“嗯——有吗?”行天仰望着天空,侧着脑袋想着,“忘了。首先,卖蔬菜的那张脸本身就已经记不得了。他跟我不一样,那是一张没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
居然把跟行天的谈话一一记在心里,我才是笨蛋。多田不再说话,脱下雨衣上了小皮卡。行天也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吸了一半的烟搁在车载烟灰缸上,磨磨蹭蹭地脱了雨衣,活像蛇蜕皮。
“啊——肚子饿了。”
行天咕哝着坐进了副驾驶座,下一个瞬间便睡着了。多田捻熄行天吸了一半的烟,朝着真幌的中心地带转动了方向盘。
作为证据的照片和菠菜叶,当天便交给了到事务所来的星的手下。也打电话给亚沙子,暂且报告说:“好像果然在使用农药。”
多田以为HHFA这桩事,到此告一段落,但事情自然不可能如此顺利,这一点,到后来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