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多田开着小皮卡奔向市营墓地。虽说没有五点那么早,也还是相当早地离开了事务所。因为如果和分了手的前妻意外相遇,对彼此来说都不好。

也因为是盂兰盆节吧,墓地前面的花店已经开门了。多田常是空着手去扫墓,今天蓦地一转念,买了一小束花和线香。

他在墓地入口用桶提了水,登上舒缓的斜坡。已经稀稀落落有一些前来扫墓的人了。今天看来也会很热,蝉开始鸣叫,早晨的太阳照耀着草丛。

多田往墓碑上浇了少量的水,拔除了周围的草,然后把花分成两束供奉。由于没带引火的东西,他在用打火机把火移向线香之际,手指险些烧焦。

随后肯定会来扫墓的前妻,看到花和线香将会作何感想?是看着多田留下的痕迹倍感痛苦,还是心怀安慰不曾忘记的并非自己一个?

但愿她不会感到是一种负担,多田心想,同时对这样想的自己略感吃惊。明明一直希望她和自己受着相同的,甚至更深的折磨。

难道是由于久违地品尝到了“甜蜜的凄清”,内心就已经变得能够适时地体谅某个人了吗?搞得跟分享幸福似的。真够任性的——多田对自己内心产生的变化嗤之以鼻。

我想要活过来。

亚沙子的话复苏了。没错。任性、痛楚、记忆,尽管怀抱着所有这一切,我依然想要活过来。

多田在小小的墓碑前蹲了一阵子,在幼小得连祈求想要活过来也做不到的,却彻头彻尾地体现了活着这回事的儿子面前。多田总是无论如何无法双手合十。和儿子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只是凝望着,尽管此刻在眼前的,只是一块石头。

“今天早上很奇怪。”一回神,他竟在对着墓碑说话。这种事还是头一回。虽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话语却止也止不住。多田讲述着,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行天穿上了熨烫过的裤子。当然不是牛仔裤,是休闲裤。我借给他的。白衬衫也是。”

是多田帮他熨烫的。他把事务所角落里积满灰尘的熨斗扒拉出来,没有熨斗板,就在矮几上铺上毛巾取代。

“头发也好好梳过了,可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看着完全不像老师。那叫一个……”

活脱脱一个骗子。那是一副与教导孩子的立场正相反的、形迹可疑的装扮。行天认为“都怪鞋子不对啊”,可就算把旅游鞋换成皮鞋,也不见得会有多大效果。首先,多田也没有一双正儿八经的皮鞋,完全没辙。把仅有的一双皮鞋从架子上扒拉出来一看,长满了霉。

“就这样,行天以昭然若揭的可疑装束出门去了。”

看着行天打扮,春也燃起了对抗之心,坚持要穿上凪子带她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条出客用的连衣裙,而且还说让熊熊同行。

多田把春的头发梳好,用带花的发卡帮她夹起了刘海。因为梳不习惯,颇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春因为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很满意。在这期间,行天为了避免裤子起皱,一直杵着没坐,连荷包蛋盖面包片,都是站着吃的。

“这么吃饭没礼貌!”即使被春指出来,他也假装没听到。

只有那两个人外出,而且还要应对来自裕弥的委托,他们真能办到吗?多田感到巨大的不安。探望过曾根田老太太之后,马上就赶去山城町的菜园吧!

“我会再来哦!”

把绿意覆盖的墓地留在身后,多田乘上小皮卡下了山冈。关上车窗打开空调,蝉鸣声依旧热闹地追赶而来。

据松原裕弥事后叙述,当天,行天在早上九点半来到了菜园。

行天在山城町二丁目公交车站下了车,春跟着从台阶一下跳到了地面,他也不搭一把手,只是看着她跳。

他俩一起站在菜园前面的马路上。公交车开走后,发现他们两个的,据说似乎只有一直留意着公交车站这边的裕弥。

怎么说呢?情况相当不妙吧。裕弥心想。因为,行天和春同周围的风景格格不入。菜园、山城町,更进一步说,日常或生活之类,他们两个看起来就是完全脱离了这一类东西的存在。

自然,行天和春都是一副符合常识的打扮,看起来也并非不像“经过一番盛装打扮,打算在盂兰盆节拜访祖父母家的父女”,但是,显现出的格格不入感却不容否定。

头发梳拢、身穿白衬衫的行天,与其说是补习班或学校的老师,不如说更像巧舌如簧地向老年人推销羽绒被和象牙印章,或者以结婚为幌子把半老徐娘的存款提取一空的人物。

至于身穿连衣裙、刘海别着发卡的春,则是面带一脸假装的微笑。尽管年纪尚幼,她却似乎对裕弥的情况有所察觉,这是要鼓起干劲扮演一个“可爱的千金小姐”,可惜她的微笑太吓人。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过的那部黑帮电影,就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来着?裕弥心想。站在黑帮老大身边扯出可疑的笑容,但眼里毫无笑意的女人。甚至连春带的兔子娃娃,也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娃娃的嘴边沾着血。

多田先生为什么不来呢?裕弥急忙从二人身上移开目光,悄悄地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被周围的大人发觉,他只有继续给茄子浇水。

把水打到一只大水桶里,然后用长柄勺细心地把水浇到根部。明明只要有一根长皮管事情就简单了,在HHFA,却不允许孩子使用。“知道劳动有多辛苦是好事。”他母亲也说。干活干到筋疲力尽,在补习班或学校一旦拿不到好成绩又要挨骂,被朋友们瞧不起。什么“好事”,半点没有。采摘来的蔬菜明明在以相当高的价钱直销,却拿不到工钱或零花钱。这个组织果然可疑。

活像机器人般准确无误地挥动着长柄勺,裕弥再次朝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行天和春仍旧杵在那里。行天一迎上裕弥的目光,马上大声呼喊他:

“咦,这不是松原君吗?”

包括裕弥的母亲在内,菜园里的五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顿时诧异地转过头来。裕弥霎时间垂下了眼帘,但行天仍在连声呼喊着:“喂——松原君——”无可奈何,他只好抬起了头。

行天站在马路上冲着裕弥大挥其手,带着推销牙膏或类似于美国电视购物节目的那种爽朗的笑容。

太、太可疑了。

裕弥险些拿不住长柄勺,于是急忙把它放进了水桶。通过干农活认识的小学男生低声问裕弥:“……谁啊?”

设定为谁呢?裕弥不知如何回答,“嗯,呃——”地蒙混过关。

行天并没把些许的警戒和困惑氛围当回事,径直走进了菜园。春也跟着他过来。

“早上好,松原君!多么晴朗的天气啊!”

“哈……”

假装爽朗的行天,实在让人汗毛直竖,裕弥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在咖啡馆商量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是活像一只老猫似的不睬人;这个人,难道是双重性格吗?

“裕弥,是哪位?”

他母亲走上前,狐疑地看着行天。行天不顾裕弥在一旁干着急,堆起塑料一般僵硬的笑容说:“我姓濑川。在补习班负责教数学。”

原来是这样。理解了设定之后,裕弥慌忙补充说:“嗯,是阳成进学塾的濑川老师。也教田村君的,他老说老师上课非常好懂。”

“谢谢。”行天有礼貌地接过话茬,“很壮观的菜园呢。一大早就来帮忙,了不起啊!不过,差不多该去补习班了吧?否则要赶不上特讲的时间啦!”

“请问……”他母亲插嘴问道,“特讲是?”

“今天有特别讲习。”行天转身面对他母亲,正色道,“咦?松原君,你没告诉你母亲吗?这样不行吧?”

“可是,”他母亲不肯放人,“今天接下来也有安排了。对不起,今天裕弥就算缺课……”

“不行,同学妈妈。”行天换上严肃认真的表情,从正面直视着他母亲说,“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可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还心不在焉的话,松原君可就要落后了。一个难得的聪明孩子,弄成那样就可惜了。”

真有他的,撒谎撒得这么流利!裕弥呆呆地仰视着行天。行天轻轻抓住裕弥的胳膊,说一句“好了,跟老师一起到补习班去吧”,便朝马路迈开了脚步。

“怎么能……现在就去吗?不好办呢。”他母亲穷追不舍,“什么都没准备,况且老师还有女儿……”

“我叫春哦!”春天真地自报家门,“我,行天的女儿……”

“好了。”行天低声制止春,随即换上笑脸对他母亲解释说,“在我们家,不让她叫‘爸爸’和‘父亲’,而是让她叫名字。”

濑川行天,这是怎样一个名字啊!简直像算命先生。裕弥感到头晕目眩。说到底,补习班的老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冷静地想一想就会觉得想不通。难道是设定为与裕弥偶然相遇吗?还是设定为特地来接裕弥?在模棱两可的设定底下,行天强行推动事情向前发展。

“这孩子的妈妈,因为盂兰盆节回娘家去了,孩子留在这里,从昨天开始就跟我闹别扭。啊,我们的补习班拥有完善的托儿室,所以带着孩子上班也没问题。如果您说的是松原君的准备工作,笔、本子、教科书,我全借给他。松原君正是让人想要这样做的优等生!”

利用他母亲及其他大人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时机,行天作着脱离正题的解释,在菜园中大踏步地前进,拽着裕弥终于来到了马路上。

马路对面建有一所大房子,房子拥有宽阔的庭院和高大的树木。房子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从那里乘上公交车,就能前往真幌站前。就能远离母亲和菜园,逃脱今天在南口转盘开展的宣传活动。

赶快穿到对面去,到公交车站去!眼前的道路,在裕弥看来就是一条大河。

就在这时,从那所大房子里走出一群老人,男女加起来约莫有十几人。一个头秃得如打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男人领头,这些提着行李袋和纸袋的老人们在公交车站排起了队伍。

“呃!”

行天轻喊出声。秃头老人也注意到行天站在马路对面,摆出一张不悦的面孔。看样子他们认识——就在裕弥看看行天又看看老人的时候,一辆公交车画着柔和的弧线进站了。

车上没一个乘客。安装在公交车前面的方向指示牌上写着“横滨中央交通”,标示车费是后付还是先付的小窗口则贴有“包车”的字样。车身的形状、颜色、模样,都和平时在市内开的按固定路线行驶的公交车一般无二。

公交车停在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因有车身遮挡,看不见那群老人了,不过他们看样子在上车。

“裕弥。”

听见母亲从背后喊自己,裕弥浑身轻轻一颤。照这样下去,自己非得被拉回菜园干农活,拉到南口转盘去参加宣传活动不可。

“跑啊!”行天说着把春连带兔子娃娃一道抱起,率先飞奔起来,“上——车——”

行天大声喊叫着穿过马路,裕弥也在一瞬间扔掉了犹豫。

“妈妈,我还是去上特讲吧!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战斗!”

说时迟那时快,他追着行天穿过马路绕到公交车的前门。

“裕弥!”

母亲焦躁地喊他,但他没回头。

车门口,行天正在和司机争论。

“客人,这辆车是包车。”

“没关系,没关系。嗨,老爷子!”

行天随意地举起一只手向坐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秃头老人打招呼。

“你怎么上车了!”

“事态紧急嘛。好了好了,赶快发车。”

散坐在车内的老人们,仿佛吓了一跳,齐齐望着行天。行天无视他们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把裕弥从台阶拉上了车。催促司机和秃头老人赶快开车。

也许是见公交车迟迟不发车,停在后面的车着急了,按响了喇叭。

“唉,不得已啊。”秃头老人说,“出发!”

车门关上了,公交车缓缓地开动。裕弥拉住车内横杆,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只见母亲气鼓鼓地返回菜园;其他的大人们、认识的那个小学生,全都带着一副“到底怎么回事”的表情目送公交车开走。裕弥轻轻挥了挥手。轻松痛快!

行天让抱着的春坐在了专座上。那是位于车内中间位置的三人座。

“背后灵也坐吧。”

听到这话,裕弥最初并不认为是对自己说的,站着没动。直到后背被行天轻轻戳了一下,才醒悟:“背后灵是指我啊。”凭什么非得给我起这么古怪的绰号不可?——生气归生气,也因为平安无事逃离菜园后人整个儿放松了,便乖乖地在春身边坐下了。

行天站在裕弥和春面前,扭转上半身对秃头老人说:“怎么,老爷子,上哪儿呢?一群老人家租了辆公交车,极乐之旅?”

“刚才还是那样的心情,现在就是开往地狱的公交车了。就因为像你这样的瘟神上了车啊!”老人表现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

“嘿,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行天丝毫不介意,哼哼一笑了之。与前一刻虚假的笑容全然不同,是一副放松的表情。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老人在摇晃的公交车中走过来,对秃头老人说:“怎么办,老冈?这些可是计划外的乘客。”

“有什么办法?好不容易制订了计划,付诸实施吧。”

“话是这么说,可有这么小的小女孩在……”

“老林,你啊,莫非到了这一步退缩了不成?”

“你说什么呢?因为好像是你的熟人,我这才替他们担心啊。”

秃头老冈和脚下颤颤巍巍的老林争吵起来。怎么办?裕弥感到坐立不安,我无意给你们难得的团体旅行造成困扰,只要在哪个适当的地方把我们放下,这样就行。他抱着求助的心情抬头去看行天,行天却只知道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们争吵。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白发老太太,也在车内缓缓走过来。裕弥赶紧挪挪屁股的位置,在专座上腾出老太太可以坐的空间。

老太太在裕弥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团面巾纸:“来,吃点心。感情真好呢。”

她似乎以为裕弥和春是兄妹。春兴致勃勃地盯着裕弥的手心看,裕弥无可奈何,战战兢兢打开了面巾纸,露出白色的印糕。

“这个,糕点?”春抓起印糕,侧着小脑瓜问,“好漂亮呢!”

“对,很甜哦!”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显得很是高兴。春说了一句“我开动啰”,把印糕放进嘴里。

“真的,好甜!”

裕弥不怎么想吃。因为这印糕看着湿嗒嗒的,况且他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是,老太太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鼓起勇气吃了一块。

印糕吸收了嘴里的水分,黏在了舌头上。甜是甜,可隐约有一股像是衣柜的气味。为什么老人给的东西会有一股衣柜的气味呢?裕弥的脑海中浮现出有一阵子没见的祖父母,和装着压岁钱的红包袋。

“很好吃,谢谢您!”

印糕终于溶化、消失了,裕弥这才对老太太说。虽然老太太叫他“再吃一块”,可他实在敬谢不敏。裕弥用面巾纸把印糕仔仔细细地重新包好。

春把放在膝头的兔子娃娃介绍给印糕老太太:“它叫熊熊哦!”老太太轻轻握着熊熊的手寒暄道:“初次见面。”裕弥望着两人的样子,心想,名字起得真够怪的。当然,他没有跟熊熊说过话。成熟的男子汉是不玩布娃娃的。

至于理应身为真真正正成熟大男人的行天,正抓着专座前面的吊环,摇晃着身体,活像晾衣架上被风吹得哗哗响的衣服似的。不但叫人心慌,还遮挡视野,烦人得很。还有座位空着,你随便在哪个座位上坐下就好。想归想,他却说不出口。把自己从菜园带出来的是行天,再说,乘上满是老人的古怪公交车,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现在惹行天不高兴,恐怕不是什么良策吧。

“不好意思,”行天打断了老冈和老林的争吵,“我们,想去多田的事务所,能在真幌站前放我们下来不?”

“不行!”老冈一口拒绝。

正好遇上红灯停车,司机看不过去,提议说:“那个——各位,你们是计划在真幌匝道上高速吧?反正要经过站前,我就把这三位在那里放下……”

这位司机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看着挺温和的男人。驾驶台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中野修二,努力做到微笑、安全驾驶”。

“你看,连中野先生都这样说了。”行天和老冈打商量。

“不行!”老冈不知为何就是不同意,“中野先生,我有些话必须告诉这家伙,你随便在哪儿停一下车。”

“这样不行啊,客人。”见行天和老冈像对待老朋友似的熟不拘礼地称呼自己,中野惊愕地摇摇头,“我们这辆不是普通的客车,所以路边没有地方能让我们随便停车。”

“没办法了。那么,不停下来也行。”

信号灯转绿,公交车沿着真幌街道继续前进。老冈让老林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坐下,然后站着冲行天严肃地说:“我们,正为着一个重大的目的在行动。”

“目的?”

“我解释给你听。在这之前,中野先生哎——”

“请问有什么事?”

中野把排挡换到低挡,缓缓刹车的同时,透过后视镜将目光往车内扫了一眼。

“这辆公交车上,装没装无线或者GDP之类的东西?”

大概是指GPS吧,裕弥心想。中野似乎也是这样判断,他淡淡地回答道:

“没有装。有一段时间,公司里面是有人提出过,但是手机普及了不是?一旦遇上路况拥堵,关键时刻用手机跟运营中心取得联系就行。唉,又不是出租车,说是说运营中心,也就是真幌营业所的一间普通办公室而已。”

“听了这话,我放心了。”老冈摸着秃头,流露出几分居心叵测的表情,“便利屋助手,听好!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横滨站前的横滨中央交通总公司!”

“呃——”行天的眼睛骨碌碌直转,“为什么?”

“请稍等一下!”发出大吃一惊的声音的,是中野,“我听说的可是,各位要去箱根。”

“我们可没心情上箱根游山玩水!”老冈看样子情绪骤然激昂起来,尖声说道,“那种说法,肯定就是晃子嘛!”

大概是说幌子吧,裕弥心想。形势好像朝着险恶的方向发展了。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印糕老太太,却不见她对老冈的激动有任何反应,她只顾和春一起玩熊熊。老林也好,坐在后部座位的其他老人也罢,都是“嗯嗯”的感觉,不见丝毫情绪激动。这副情形越发地使人感到不安。手汗直冒,包在面巾纸里的印糕似乎越来越湿嗒嗒了。

“伤脑筋呢。”中野摘下制帽,拿袖口擦了擦额头,“各位假如要变更目的地,这种情况就不得不跟营业所联系了。”

“虽然我觉得我用不着问也知道,”行天以吊环为支点转了一圈身体,看着老冈的脸说,“不过,你是为了什么,要到横中的总公司去呢?”

“抗议延趟运行!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啪啪啪,车内的老人们稀稀拉拉地开始鼓掌。

“延趟运行?我们公司没做这种事啊!”中野反驳说,但似乎随即转念想到刺激了老冈可不妙,“总而言之,箱根还是横滨,请你们决定。我照办就是。因为驾驶中禁止交谈。”

“这样最好不过吧。”老冈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不愿伤害中野先生。手机也收起来,为了你自身着想。”

“呃——”行天侧着脑袋说,“莫非,这不是公交车旅行,而是劫持公交车?”

“总算明白了吗?”老冈笑着从膝头抱着的纸袋里拉出一块床单一样的布,“抗议的旗帜和横幅也做好了。我们坚决要求实现正义。目的地横滨!”

哦——车内的老人们软弱无力地举起了拳头。

“现在是盂兰盆节假期,我想,总公司可能没有人在……”中野小心翼翼地一说,马上遭到老冈严厉喝止,“你不是说照办吗?”于是他慌忙闭嘴。

见中野递来求助似的眼神,行天显得一脸无奈地接过了说客的接力棒。

“老爷子,这回的壮举可告诉过你太太?”

“怎么可能?那家伙死脑筋,说了她只会教训我。”

“想想也是啊。”行天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蠢事别干了行不?公交车的话,这班没来等下一班不就行了?”

后来听说事情始末的多田大感震惊:“行天竟然说出那样符合常识的话来!”不过裕弥因为对行天的怪人怪状还不大了解,所以他的想法仅只停留在“说得没错”。劫持公交车,险恶至极。卷入了这样的事件之中,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有期待行天能够设法帮忙打开局面,祈祷似的观望事态的发展。

“正因为一把年纪了,才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付诸实施了。”老冈义正词严地坚持说,“到了这把年纪,就算被抓也无关痛痒。就算判了死刑,执行之前阳寿也差不多到头,阿弥陀也要来接了。”

驾驶座上的中野仿佛吓得缩成了一团,与其说他是感到了有生命危险,不如说是对老冈的理性的强度感到了怀疑。不消说,老冈精神正常得很。

“都怪横中延趟运行,害我们没了上医院的代步工具,很不方便。是默默看着自己没法去开药而导致健康恶化,还是付诸行动被抓,没准接受死刑判决,是你的话,选择哪一样?”

实在看不出他身体哪里不好。为什么非得作如此极端的选择不可呢?裕弥内心咕哝说。受到老冈质问的行天,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

“呃——”他皱起眉头,“要是我的话,就在家里躺着吧。横竖有一天要死,在这之前,还不如尽可能优哉游哉地生活呢,对吧?”

“就是因为胸无大志到了这种地步,你才只是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助理。”

老冈老大不高兴。行天傻笑着不再理睬老冈,转而拜托中野说:“我说,在哪儿把我们放下吧。”

“您是说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群人当中吗?我不放。求求您了,请陪我一起!”

也许是混乱、无措和不安在内心斗作一团的缘故,中野竟也说出不像样的话来。尽管眼中含泪,仍旧专心致志地开车,能做到这一点,当真了不起。

“不好办呢!”行天低头看着裕弥和春,“没办法了,跳下去吧。”

吓死人!裕弥摇头。虽说车速并不怎么快,可春还是个幼儿。即便要趁着遇到红灯停车的时机手动打开车门,无奈这帮老人滴水不漏地散坐在车内,窥视着裕弥他们的动向。虽然他们同时也在吃吃糕点、喝喝水壶里的茶。

实在没有紧迫感。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再多观察一会儿形势吗?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老人们也会改变主意,认为与其到横滨抗议,还不如到箱根游玩呢。逃脱了HHFA的宣传活动,对裕弥来说,今天一整天有空。

老冈和老林开始商量是否应该马上把横幅挂到公交车身上。行天把左右两只手腕套在两只吊环里,像被钉死了似的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背后灵,手机有吗?”

这个时候,多田正在真幌市民医院的吸烟区。

市民医院的探望时间,规定工作日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假日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这终究只是大原则,实际上,在规定时间外仍旧能够潜入住院部探望病人。尤其是多田,托曾根田老太太的福,跟很多护士也混了个脸熟。因为了解情况,对于多田趁工作间隙来医院的事,她们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天,据说因为和老太太同病房的那位血压升高,医师正好来了病房。又是打点滴又是采取什么措施,兵荒马乱的,实在无法让外人兼无视探望时间的多田露面。护士须崎灵机一动,附耳告诉他:“我想,大概三十分钟就能平静下来。”因此,多田决定抽烟打发时间。

吸烟区在医院后门外面。眼前是停车场,来院者的车顶反射着太阳光。明明还是上午,毒日头都快把柏油给晒化了。

要不趁这个空隙去买老太太喜欢的长崎蛋糕?多田喝光了罐装咖啡,心不在焉地想着。往常总是前一天就准备好的伴手礼,就这一回,竟然忘记了。在来医院途中,他也到真幌街道边的点心店看过,不知因为早上太早还是盂兰盆节休假,或是倒闭了,卷帘门紧闭。

无可奈何只好空着手来,但一想到喜欢甜食的老太太恐怕要大失所望,心里就感到很抱歉。是到站前等着百货商场开门,还是到医院的小卖部看着买点什么……

把空罐子扔进垃圾箱,任凭火热的空气折磨着头顶,多田点燃了第二支烟。气温实在太高,懒得作出什么判断。烟灰缸周围聚集着穿住院服的老先生及脚上套着石膏绷带的年轻人,他们都在无所事事地吞云吐雾。

行天有没有顺利地把裕弥带出菜园呢?如果已经成功,这时候差不多该回到事务所了。正这样想着,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裕弥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多田。”

“是我是我。”传来行天的声音。不但打扮像,连打电话的方式也像一个骗子。

多田揉着眉心问他:“哦,现在在哪儿?顺利吗?”

“背后灵是带出来了,可是乘的公交车被劫持了。”

由于他的口气实在轻巧,导致话中含义轻飘飘地穿脑而过。隔了好几个瞬间,多田才喊叫出声:“你说什么?!”大概声音比自己有意发出的还要大,在场的人们纷纷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他随即迈步从吸烟区走向了大太阳底下的停车场。

“劫持公交车?这可是大事。打电话给我之前先报警。已经报过了吗?劫持犯是什么样的家伙?”多田慌了神,连珠炮似的发问。

“嘿嘿!”行天笑了,“我认为,通常首先要问‘真的吗’。”

“什么?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的。但是,不知该说是遭遇了公交车劫持事件,还是该说是卷入了一支士气高涨的游行队伍。”

“喂,行天,说话小声点更好吧?到底什么状况?万一被劫持犯发现……”

电话另一头漏出“哎、哎、哦——”的,不合拍的、欢呼胜利似的声音。

“怎么回事,到底?”多田不由得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喂喂?”

行天似乎正在和公交车劫持犯(?)交谈。

“我在我在,喂喂,”他重新和多田通话,“不好办啊,老爷子让把横幅挂起来。我必须帮他这个忙。待会儿再打电话。”

“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阻止眼看就要挂断电话的行天,“你说老爷子,是谁?”

“喏,秃头的,山城町的。”

“老冈吗?!”

“嗯。说‘上横中的总公司抗议去’,老爷子包了一辆公交车跟一帮老人豁出去了。”

听了行天的说明,多田依然几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准确地说,他是不想弄明白。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

“快报警!”多田这回管不了那么多了。

“报警也行,”行天口气轻巧地应付说,“万一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被捕,你要头疼了不是?”

不知该怪阳光太毒还是该怨精神太疲劳,多田的太阳穴一阵钝痛。

冈家日式客厅里的秘密集会。潜藏着某种决心,带着几分滑头的老冈的眼睛。就算现在想着要是那时候再多听一会儿就好了,也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

“明白了。”终于作出了决定,多田叹息着说,“现在,你们在哪一带?”

载着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一行和裕弥他们的包车,仍在朝着真幌站前方向,沿真幌街道一个劲地往前行驶。

等行天一结束和多田的通话,老冈就立马把从纸袋里拉出来的布硬塞给他。

“好了,帮我把这个绑到车身上!”

行天把手机还给裕弥,看着布上写的文字。裕弥也把手机放回裤兜,拿住布的一头帮忙展开。

“谅、原、不……?”

“是‘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是吗,因为是倒着写的呢。”

行天拖着布在车内移动,裕弥也像是手捧新娘长长的婚纱似的配合行天移动。

见老冈腾出了地方,行天就单膝跪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座位上,然后打开车窗,把头探出车外。

“要不就停一下车?我想,从外面绑更轻松。”

对于行天的这一提议,老冈并不接受:“我们只知道前进。”

行天无可奈何地指挥裕弥说:“那么,背后灵上中间的车窗那儿等着。对对,就是那儿。去喽——”

行天从前面的车窗抖开了老冈亲手制作的横幅。被风一吹,细长的布条像鲤鱼旗似的沿着车身随风飞舞。

“背后灵,抓牢那一头!”

太乱来了!布的一头宛如一条鲜活的鱼似的摇摆不定。裕弥不知所措。从开动中的车窗探出身子去,在这之前他可一次也没做过。危险,不准!母亲和老师一直这样教育他。

然而,乘坐这辆公交车的大人又如何呢?行天一个劲地催促他“快点快点”;至于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聚集到公交车的中央部分,呈半圆形围在行天和裕弥的背后,七嘴八舌地想说什么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没胆气啊!”“喂,小鬼头,赶快帮便利屋助手一把!”

随风飞舞的横幅鼓满空气,看着相当沉重。抓着布的一头的行天的神情非同寻常,他上半身探出了车窗,死命叉开双腿稳住,一副放飞大乌贼风筝或钓金枪鱼的神气。裕弥被与生俱来的怯懦推着畏畏缩缩地从车窗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了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布的一头。

布的重量沉甸甸地挂在了胳膊上。坐在对面车道车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着公交车,眨眼间擦身而过。

“好——嘞,就这样拿着。”

行天把头缩回车内,把布的一头附带的绳子牢牢捆在了车窗把手上。这是一种呈小型钉书机形状的把手。接着,他来到裕弥身边,同样用绳子固定。

于是,公交车的右侧车身悬挂上了写有“横中专横,绝不原谅!反对延趟运行!”的横幅。尽管因为横幅的下半部分并没有系住,布条时常被大风刮得翻飞,不大能看清楚字。

老人们全部挤在车窗前,从车内满意地低头看着横幅。行天和春也一起从车窗探出头来。

“危险!”裕弥抓住春的连衣裙的后背,轻轻拉了一下。春兴奋地回头仰视着裕弥说,“好酷啊!真像运动会!”

运动会?是啊,这么一说,也许可以算是。裕弥挤在老人堆里俯视着哗哗作响的横幅。看样子老冈努力用了美术字,所以是似是而非的印刷体。这就越发地烘托出充满胁迫味道的、鬼气森森的氛围。

司机中野通过车侧镜看了一眼挂在公交车上的布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危险,请在座位上坐好!”

裕弥和春回到了专座上,其余老人也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行天则抓住裕弥和春前面的吊环。至于印糕老太太,在整个悬挂横幅骚动期间依然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座位上。

“好了,这下我们的主张也明确了,”老冈朝车内后方扭过身去,“就让我们雄赳赳挺进横滨!”

“不,老冈,稍等一下。”

说这话的,是坐在后部二人座的一个男人。他白发满头,一派绅士风度。看着和老冈不对脾气啊,裕弥心想,但愿他能阻止计划实施。

“就算去了横中的总公司,恐怕也是白跑一趟吧。”

“事到如今说些什么呢,山本!”

姓山本的这个男人伸出手掌制止愤慨的老冈说:“唉,你听我说,司机中野先生不是说,因为盂兰盆节休假,总公司没有人吗?”

中野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猛点头。山本接着说下去:“包括道路情况在内,真幌的事情,理应还是真幌的横中营业所最了解。”

“那个——营业所也是盂兰盆节休假。”中野小心翼翼地说。

“但是,总有人在吧。乘客服务理应是轮班制。”

老冈隔着驾驶座背后的那块板一说,中野立刻像乌龟似的缩起脑袋,再次专注于驾驶了。

“问题是,”山本越发拔高嗓门说,“横中的营业所和真幌市民医院所在的到底是哪儿。横滨市吗?否!是东京都真幌市!管辖营业所和医院的,就是真幌市!长年缴纳市民税的我们,应该义正词严前去抗议的,不该是真幌市政府吗!”

“市政府才真的会是盂兰盆节休假吧?”行天提出疑义。

“这样的话,就告诉他们:‘现在马上派负责人到市政府来。要不然,把公交车上的老人一个一个杀掉!’”

山本和外表相反,很是过激。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也是包含在“老人”里的年龄了?不愧是老冈的伙伴——裕弥大失所望。

车内流动起“原来如此,市政府啊”“这么说也有道理吧”之类的空气。裕弥内心反驳说:“管理公交车运行的,不是市政府,应该是国土交通省,而且市民医院早就有民间的运营公司介入了。”但眼下的氛围根本容不得他多插一句嘴,所以他当然选择沉默。

这时,公交车正好拐过位于真幌街道的“真幌小厨”所在的街角。从这里到真幌站前,就是单侧双车道的宽阔马路。

“怎么办?”老冈环视着车内说,“是横滨的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上哪儿更有效,表决吧。”

“我认为市政府好。”

坐在最后面的长座椅上的一个老妇人说。还没开始表决,她就擅自举手了。这是一位把白发扎成丸子形状的小个子女性。

“啊,我姓花村。请多关照。”

老妇人说到一半唐突地自我介绍道。裕弥不由得回以点头致意,但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面孔。因为似乎是附近居民集结奋起的,所以肯定都是熟面孔。

“为啥认为市政府好,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见老冈催促,花村伸手轻轻托住面颊说:“我想吧,硬要说的话,是因为距离近?今天天气好不是?我是晒了衣服出来的。要是到横滨去,回来就要傍晚了,好不容易晒干的衣服没准又湿了。”

车内流动起“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但是,衣服湿了确实挺讨厌的”之类的空气。“在劫持公交车之前先晒好衣服……”裕弥心里这样想着,半是愕然半是畏惧地看着花村。只见花村笑眯眯地侧着头问:“如何呢?”

“那么,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表决……”

就在老冈重新开口提议时,背后传来喇叭声。中野把目光投向后视镜,除他以外的众人则齐刷刷转回头去。

只见一辆白色小皮卡正在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是多田!”

挂在吊环上的行天恢复了生气,冲向挂有横幅的窗边,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挥舞着手大喊:“救命啊!”

小皮卡紧贴公交车身侧,开始并排行驶。虽然由于副驾驶座的车窗关着,看不见车里面,但确实是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

裕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

“裕弥君吗?便利屋多田。”

“多田先生,你现在就在我们旁边开着吧?”

“啊。听了行天的话,还是不得要领,到底什么状况?劫持犯有没有伤害到你们?”

“那倒没有。”裕弥站在行天身边,透过车窗看着小皮卡,“不过精神损伤挺大的。”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站在南口转盘参加宣传活动呢。裕弥开始后悔乘上了这辆莫名其妙的公交车。

“小春怎么样?”

见多田问,裕弥看了一眼专座。只见春抱着熊熊,正在和老太太一起吃印糕。大人物!

“她很乖。”

不乖的是老冈。他似乎从他们俩的对话当中有所察觉,坐在座位上把头探出车外对着小皮卡大声威吓:“便利屋——别碍事!叫人火大!去、去!”

“这样的话,只能跳货斗里去了呢。”行天一脸认真地对裕弥提议说。

“这么做不行的。又不是拍好莱坞电影。”

“呃——那么,我们就这样跟着闯进公司或者市政府?这才真的讨厌呢,又不是拍电影。”

“裕弥君?”手机那头,多田在呼唤他。裕弥被大人们摆弄得手忙脚乱,“没问题吧?”

“哎,这个——”裕弥回答,“现在正好在进行集体表决,决定目的地是市政府还是横中总公司。”

“哪儿都不要去,你帮我告诉冈先生。”

要是肯听人说,也不至于发展成这种事态。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多田的小皮卡开进右拐车道,再往前要与直行的公交车分道扬镳了。

“多田先生!”

裕弥一喊,老冈一把从他手里夺下手机。

“好——嘞,决定了!”老冈以煞有介事的腔调说,“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听见没,便利屋?”

裕弥把耳朵凑近手机,听到里面漏出多田的声音:“我听见了,再联系。”

这是最后一句话,随即通话就被切断了。小皮卡拐过街角,消失了。你是打算再次追上公交车的吧?裕弥感到忐忑不安。他把老冈还给他的手机郑重地收入口袋。事到如今,这部小小的机器,成了与讲求常识的外界的唯一接点。

“是上市政府去吗?”老林问老冈。

老冈“哧哧”地笑了:“那样说的话,便利屋大概就会自以为将计就计地上横滨去。他没想到,我们更进一步将计就计,就以市政府为目的地。”

“太复杂了吧,喂!”老林对老冈的战略表示不以为然。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行天似乎也难以表示认同,“多田很单纯,你告诉他市政府,我觉得他会深信不疑。”

煞有介事地帮着老冈说什么话呀!裕弥慌忙给行天递去“闭嘴”的眼神,行天却丝毫没领会他的意图,说出一句完全猜错的话来:“咦,什么?想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好像不行哩!”

老冈似乎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再次向车内的伙伴提议说:“那么,这回正式表决如何?是距离近的真幌市政府好,还是按当初计划的那样上横滨的横中总公司好,我只等一分钟,大家好好想想。”

“对不起,请让我弃权。”打破严禁交谈的禁忌,中野再次插嘴说,“选项里面没有箱根不是吗?不好办呢。”

我认为中野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表决的资格。裕弥深感失望,把身体深深地往后靠在了专座的靠背上。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摆弄着熊熊的耳朵。

中野的发言遭到无视,车内的老人们开始深思熟虑。就在觉得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的时候,老冈严肃地宣布:

“认为真幌市政府好的,举手!”

包括老冈、山本、花村在内,相当于老人中过半数的七人举起了手。太好了!裕弥心想。万一上了高速就无计可施了,可如果目的地换成真幌市政府的话,总有机会下车。

不料,老冈不知为何又接着说:“那么,认为横中总公司好的人!”

举手的,除老林和印糕老太太外,还有三个老人。外加行天和受行天影响参加了表决的春。

“唔——七比七……”

老冈一筹莫展,“等一下!”裕弥在内心大喊。为什么行天先生和小春一脸若无其事地举手?车内的老人们好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点,而且,凭什么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莫非是全权委托我做决断吗……?横滨还是真幌,我选的一边就将成为目的地吗?

“行天先生,”裕弥忍不住小声抗议道,“你为什么要举手呢?”

行天照旧完全不能领会裕弥的意图。“你问我为什么?这时候绝对要选横滨不是吗?”他平静地回复说,“因为多田他不懂将计就计,肯定会去市政府啊。那就赌一把!”

你到底站在哪边?裕弥破罐子破摔了,举手发言说:“我认为真幌市政府好。就去市政府吧!”

去那边,不仅多田来的概率更高一些,而且比起不大去的横滨要强得多。

“定了吧。我们的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老冈高声宣布道,其余老人全体带着一种“那,就这么办吧”的感觉点点头。

“呃——我认为横滨好呢!”

只有行天一个人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但是他也并不表示强烈反对,只是眺望着窗外。这时候,前方已经看得见真幌中心地带的楼群了。

裕弥的心怦怦直跳,面颊一个劲儿发烫。因为无论在学校还是补习班,他都不曾大声发过言。不过,也有几分爽快感。自己的意见得到大人的采纳,可是生平头一回的体验。尽管是一些极其不讲常识的、不知是否合适称为“大人”的大人,也值得高兴。同时,他也感到了恐惧:“居然凭我的发言决定了某件事!”这一来,我也将被视为劫持公交车的同党吧?

“快快,朝着市政府前进!”老冈摇晃着隔开驾驶座的那块板,催促中野说。

“夏天的箱根可好呢,又凉快,景色也漂亮。”

中野流露出对本来目的地的留恋,转动了方向盘。真幌的繁华街道大多是步行街或单行道,道路又窄,大型客车无法入内。从车站步行大约十分钟距离的真幌市政府,中野似乎打算采用绕中心地段迂回的路线来使公交车停靠过去。

春在不肯吃亏地参加了表决之后,又玩起了熊熊的耳朵,一会儿打结,一会儿松开,这时带着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说:“我呀,想尿尿。”

行天一开始假装没听见。不过,春一而再、再而三地念着说“尿尿、尿尿”,他这才好像终于没法无视了。

“马上就要?快漏出来了吗?”他不耐烦地应着,“都怪我刚才说了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啊。这个人,别人一讲到厕所,好像马上就想要尿尿呢。”

在专座前面蹲下的行天把话头甩给裕弥说:“吃不消吧?”就算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没辙。裕弥因为也有点担心不知所措、眼看要哭出来的春,就用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印糕老太太求助。

老太太和行天不一样,她当即领会了裕弥的意图。

“哎呀哎呀,没问题哟!”她探出身子,温柔地摩挲着春的肩膀提议说,“在去市政府之前,先在哪里稍事休息吧。”

“乘上公交车,都还没到三十分钟呢。”行天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同意了老太太的提议。

小小孩闹个脾气,冷不防提个要求,这都很正常。因为在HHFA的菜园里,也有年幼的孩子来一起干活,所以裕弥对此非常清楚。春还算听话的吧。尽管如此,行天对待春的态度,也未免过于冷淡了一点。你难道不是她爸爸吗?裕弥感到焦躁不安。可是,他并没说出口。或许是在刚才的目的地表决一事上用光了气力;或许是保护春令他感到难为情,还因为他心中生出了困惑:“难道说,我妈妈对我是娇生惯养,而所谓父母,没准就是行天这样的?”

“孩子和老人上厕所比较频繁。”对于尽早稍事休息这一点,老冈也表示同意,“临时变更目的地。中野先生,把车开到哪个厕所附近!”

“好的好的。”中野叹息的同时点头道,“只要是各位客人说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去。因为我们是‘诸位值得信赖的代步工具——横滨中央交通’。”

至于这个时候的多田,正如行天推测的,轻信了老冈的话,正奔真幌市政府而去。而跟推测不一样的是,一右拐,和公交车分道扬镳后,他马上发现了一家糕饼店,把小皮卡停在了路肩上。

已然弄清公交车劫持犯是老冈。大概又约了一些附近的居民,觉得参加者好像比秘密集会时增加了。就目前而言,好像还没达到犯罪的地步,也没有危险迫近春和裕弥吧?况且还有具备原始危机规避能力的行天跟着,虽说承认这一点让人窝火。

这样的话,公交车那边暂且先交给行天,而我应该去买长崎蛋糕作礼物,不是吗?多田坐在驾驶座上思考片刻,得出了结论。嗯,没错,应该买了长崎蛋糕先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

换作以前,我恐怕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追踪公交车吧?说明我的内心也生出从容感来了?不,也许单纯只是各方面绷得没那么紧了。开始倾向于用“就这样吧”和“总有办法解决的”来应对一切事情了。

多田下了小皮卡,进入虽然门面很宽敞但店内昏暗的糕饼店,盯着展示橱窗看起来。清清爽爽的日式糕点、羊羹、草莓蛋糕、蒙布朗等,不问东洋西洋,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虽然是年轻人不可能喜欢的、又大又俗气的“老式糕点”,不过跟漂亮甜食无缘的多田并不介意。一发现装在盒子里的长崎蛋糕,马上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就买了。虽然好像不是店家自己做的,而是从哪家公司批发来的,但是否“这家店的自创甜品”,对于多田,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事情。包装和纸袋他都没要,直接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返回了小皮卡。

他朝着与站前和市政府相反方向的真幌市民医院,退回到真幌街道。看得见新建的病房大楼的窗户,在马路对面反射着白色的太阳光。

就在他开进医院停车场的时候,手机响了。以为是裕弥打来的,但从衬衫的胸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者的名字,多田皱起了眉头。

“你好,多田便利屋。”

“你现在在哪里?”星跟往常一样,不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市民医院。”

“我看你最好马上回到事务所来吧!”

“为什么?”他把小皮卡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以免妨碍到别人,然后揉了揉眉心。

“我有事。”

“我今天比较忙。”

“我说我,有事,找你。”星的声音里渗出焦躁来,“同样的话别让我说两遍!我这是特地过来的,你给我马上回到事务所沏茶!”

“哎呀,但是……接下来还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接在星的叹息声后,一个纤弱的声音传来:“多田先生,救我……”

是由良的声音。

多田一咂舌,怒吼道:“要是你敢对由良阁下下手,我绝对饶不了你,喂!”

星没有应声就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星会跟由良一起到他多田的事务所去呢?虽然弄不明白的地方一大堆,但眼下只能照星说的办。多田一踩油门,急忙开出了医院停车场。长崎蛋糕的盒子在副驾驶座上摇摇晃晃。

距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路途似乎还十分、十分的遥远。

在初次造访的多田事务所,田村由良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耳朵上密密麻麻挂满耳环的年轻男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放松自如。

“你认识我吗?”这男人把玩着刚刚结束通话的手机问。

“不认识。”

“我可认识你哟!”这男人的嘴角浮起森冷的笑意,“你就是那个没卖完白砂糖的坏小鬼!”

于是,由良也醒悟过来这男人是谁。多半就是在真幌卖“药”的组织的老板。听多田说起过他。记得是姓星什么的。由良以前曾受星的手下引诱,为了获取五千日元的报酬而帮他们传递“药”。后来害怕了,半途转而向多田求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由良紧张得掌心直冒汗,他偷偷环顾起了室内:门口站着一个强壮的男人,一迎上由良的目光就瞪了他一眼。看来实在没可能逃跑。

就在盂兰盆节的今天,由良的父母也到公司去了。八月底把所有的假期放在一起休了,到时候出去旅行吧!反正现在无论去哪里都是最拥挤的时候。说完这些,他们交给由良五百日元作午餐费就出门去了。到了八月底,又要说“有件很紧急的工作脱不开身”吧?一贯的模式。

和父母一起过暑假什么的,由良早就死心了,所以并没有特别失望。他想着要不到补习班的自习室学习去,离开了公寓,可一来到站前,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担心裕弥的情况,所以决定拜访多田便利屋。以前拿的那张名片,他一直珍惜地收在月票夹里。虽然,他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的东西,这使他感到难为情,以至于对谁都没说。月票夹丢过一次,当时,多田为此带他上了派出所,结果月票夹平安无事回到了他手里。

根据名片上的地址,由良找到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事务所位于站前一栋老旧的商住楼的二楼。由良爬着楼梯,下意识地数了一下级数。十三级这个数字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吉利。早知道当时折返就好了,错就错在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待在室内的不是多田,而是星和一个强壮的男人。

由良当然是当场向后转,可轻易就被壮汉抓住了脖子根。然后被强行按在沙发上坐好,忍受着和星面对面的不愉快直到现在。

“别那样胆战心惊的。”星说。他的声音虽有些扁平,却使人感到一种静静的威慑力,更其恐怖,“区区五千日元,事到如今我不会叫你还。就当是零花钱,好吧?”

“好的。”

“面对给你零花钱的人,你也该别那么拘谨吧?”

这回难以乖乖说“好的”。由良的手掌被汗浸成了沼泽,他不知拿双手如何是好,只有努力将沉默贯彻到底。

也许是看穿了由良眼看就要暴露出紧张和胆怯来,星显得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好像有必要用微波炉解冻呢!”

像尊雕像似的杵在门口的壮汉突然动了起来,擅自掀开隔断布帘,开始查看摆在居住空间的冰箱里的东西。

“金井,”星坐着喊壮汉,“我问你,你在找什么?”

“里面只有鸡蛋。”姓金井的壮汉回答,“我听说把鸡蛋放在微波炉里叮会爆炸,怎么办?”

“怎么都不办。坐下。”

星握掌成拳,用手指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因为他戴着粗犷的戒指,这样揉看起来痛极了。尽管如此,星照旧用力地揉按着。似乎除了疼痛以外,再没有办法压抑焦躁了。

金井静静地在由良身边坐下了。他的重量导致沙发前倾,由良险些摔下去,金井把他撑住了。没想到居然是个好人。由良心里想着,嘴上小声道了谢。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终究没可能在补习班成天介狂轰滥炸的“生死攸关的战斗”中获得胜利的人才。

“很慢啊,便利屋。”

明明电话打了才五分钟不到,星又拿起手机看时间。好像是自言自语,所以由良和金井都没吱声。也许是星断定此地没有人值得他与之交谈。十分令人发窘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多田先生,求求你,快点来!”由良在心里默念了大约三百一十二遍。

“喂,小鬼。”看样子星决定再次尝试对话,他把胳膊放在膝头,躬身向前说,“HHFA知道吗?一个种蔬菜来卖的团体。”

是什么圈套吗?由良想了一想。这时机也太巧了。但是,撒了谎又恐怕事后麻烦不断,所以他回答说:“知道。我有朋友在里面。”

“哎,”星的眼中含着险恶的光,“你说的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儿?”

“我也是来这里见裕弥的。”见星又开始揉按太阳穴,由良慌忙补充说,“裕弥是我朋友的名字。老是得到南口转盘站着不可,裕弥他讨厌死这样了,于是我就委托了多田先生,希望他把裕弥从菜园子里带出来。”

“你说便利屋会把你的朋友从菜园子里带过来吗?今天?”

“大概吧。因为昨天晚上,裕弥来电话说过这样的话。”

“你看吧!”星面对金井快活地说,“不管不问,便利屋也会卷进麻烦事里来不是?”

“无论何时,事情都会变成星哥说的那样。”金井带着一副不胜尊敬的样子点头道。

甚至对于这一由衷的赞赏,星似乎也充耳不闻。他当金井从未说过话似的,继续和由良交谈。

“那么,你的朋友也会很快跟着多田一块儿来这里啰?来了之后,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无论父母讲什么,跟HHFA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

“因为那不单单是一个种蔬菜卖蔬菜的团体。”

就在这时,响起了狂乱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金井从沙发上起身,摆好架势。事务所的门开了,多田跑了进来。

“由良阁下,没事吧!”

“多田先生!”

由良高兴得一跃而起,远远地绕过金井奔向多田。

“喂喂,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坏人了?”星微笑着往沙发的靠背优雅地倚靠过去,“小鬼我是不会折腾的。”

“这样最好。”多田充满戒备地将由良护在背后,跟星对峙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上锁哦!”

死行天!多田咬牙切齿地说,被由良的耳朵接收到了。

“有何贵干?”

“小鬼的朋友怎么样了,便利屋?不是应该带过来的吗?”

这一点也是由良关心的。他抬头仰望多田的侧脸,只见多田显得有一些苦恼。

“我让行天去接了,但好像遇上了突发事件,到这里恐怕要晚一点了。”

“什么突发事件?”

“这个,唉,一言难尽。”多田吞吞吐吐地说,“你找裕弥君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是跟你的搭档在一起的话,就没事了。因为暂时还是安全的吧!”星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来到多田面前,“我收到消息,说是HHFA的那帮家伙,今天要在南口转盘搞一个大规模的集会。”

“我听说是要搞宣传活动。”

“看样子要比平时搞得更加盛大。那么委托来了:你去把集会给我搅黄了!”

多田难掩惊讶地说:“凭什么?怎么做?”

“跟举‘小包间成人电影’之类广告牌的家伙,我也打过招呼了。你也到南口转盘去,随便举一块什么广告牌去站着!HHFA的那帮家伙来了,也别给腾地方!”

“拒绝。我很忙。”多田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告诉他,“首先,在南口转盘搞集会或者宣传,本来就是禁止的,对吧?举着广告牌,万一跟HHFA起了争执,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察这回肯定得出动。我可不想被扭送到警局去。”

加油,多田先生!由良在心里发出声援。他就希望设法把星这副优哉的态度给击垮。

“便利屋,你最近似乎跟‘真幌小厨’的女社长关系很亲密呢!”多田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星依旧不改淡然的语调,陆续挥出肉眼不可见的一击又一击,“那样大的一所宅子,女人一个人待着的话,总该有些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吧。”

由良不大清楚星在说什么,但他觉出形势对多田不利。

“卑鄙!”多田以把体内的代谢物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就是卑鄙的坏人啊!你了解的吧,便利屋?”

星笑了,显得特别快活。就在这一瞬间,多田前往南口转盘的事就决定了。

由良叹了一口气。被逼作出心不甘情不愿的决断,多田先生也显得非常沮丧。即便为了鼓励他,我也只能跟他一起去了吧!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裕弥呢?

小六的暑假明明似乎是“生死攸关的战斗”,但今天的由良看来走不到自习室了。

老冈率领的劫持公交车团,亦即“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这段时间在稍事休息,上个厕所什么的。

真幌天然森林公园位于从JR真幌站步行十五分钟的地方。两座小山冈被浓浓的绿意覆盖,山谷间流淌着一条小河。公园内建有市营美术馆,也配备有停得下好几辆客车的停车场。

在这个停车场的边沿上坐下,裕弥和行天喝起了瓶装茶饮料。这是山本看他们可怜买给他们的。因为,裕弥只带了手机,行天只带了公交车费,春只带了熊熊。

老人们轮番去上设在停车场内的公共厕所,上完厕所的人,有的挥舞着双手做做独创的体操,有的坐在摊开的手帕上吃吃糕点,各有各的休息方式。司机中野,手机被老冈收缴了,闹别扭似的在公交车周围溜达来溜达去;偶尔站定了抻一抻横幅的褶皱。虽说是一块不中意的布,但既然成了公交车的一部分,总希望好看一点是一点吧?

停车场被围在一片绿意和蝉鸣中,越过小树林,能看见像是水车的地标,两根巨大的银色导水管,时而交叉成十字,时而重叠,转动着汲取泉水。

行天坐在裕弥身边抽起了烟。倒是坐在裕弥和春的下风向,这说不定只是偶然现象。由于身边没有吸烟的大人,裕弥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白色的烟活像一缕幽魂,从行天口中腾向空中。香烟的头上活像人的灵魂,蕴含着橘红色的热度。

这也是用植物制作出来的呢!裕弥蓦地想到了。妈妈、HHFA的那些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转移到南口转盘了吗?

“要不要趁现在逃跑?”裕弥向行天提议。

“太热了,不行。”行天捻熄香烟,略微犹豫之后,把烟蒂使劲拧进了烟盒和铝箔的间隙中,“逃到哪儿去?”

“我想,多田先生肯定也很担心,要不去事务所?”

“多田啊,”行天叹了口气,“我猜我们是被多田给抛弃了吧!”

“为什么?”

“这不,电话都没打过来不是?把孩子硬塞给我带,自己在市政府精神恍惚地等着,或者趁此良机去干别的工作,肯定是其中一样。”

春一脸担心地问:“你说多田先生,不需要我们?”眼里好像泛起了泪光。

裕弥急忙对行天说:“不可能是这样的。要不打个电话试试吧!”

“算了,别管了。”行天冷冷地说。可以不管的,是多田还是春呢?裕弥心中一凛,偷眼向行天瞧去。也许是察觉了裕弥的视线,行天难得地、辩解似的补充说道,“因为就算多田在,情况也不会好转啊!”

只有蝉鸣声在回响。柏油路上升腾起热浪,老人们的动作看上去异常的迟缓。春先是咬着嘴唇,把视线落在了熊熊身上,片刻之后开口说道:“行天讨厌我吗?”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那个!”裕弥忍无可忍,极力驳斥行天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怎么说?”

“你可是这孩子的爸爸。”

“你别说些奇怪的话!”行天斜眼瞧着裕弥淡淡地笑了,“这个人的父母另有其人。不过是多田帮着带一个夏天而已。”

当真?裕弥看看行天,又看看春。我觉得他们俩像极了,难道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吗?

估计是想起了在别处生活的父母,春不出声地哭起来。裕弥感到不忍心,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先伸手去抚摸春的背。也许是这样一来心情稍稍有所平复吧,春拿熊熊的耳朵擦去了眼泪。

“背后灵,我问你,”行天抽起了第二支烟,“还相信你父母吗?”

“什么意思?”

“被强行拉去劳动,你觉得很奇怪不是?但是,当我对这个人表现冷淡的时候,你又说我‘没有父母的样子’。”

我不过是感到气愤罢了。裕弥心里这样想,却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于是选择沉默。岂料行天毫不客气地直捣裕弥的内心。

“其实,逃离这里以后,你想的不是去多田的事务所,而是到南口转盘看看情况如何,没错吧?”

气愤与悲伤急剧涌上心头。因为他一针见血。裕弥确实想去南口转盘。因为裕弥没参加宣传活动,他不知周围人会怎么想妈妈,也担心妈妈会怎样想他。他害怕辜负妈妈的期待,害怕令她失望。因为他喜欢妈妈。因为他在祈祷,可能的话,她能爱他。

不,有点想歪了呢。裕弥心想,妈妈至今仍爱着我。无论何时都关切着我的健康,叫我到菜园干活也好,叫我别让成绩下滑也好,都是为我着想。我明白的。不过,不是这样……裕弥在内心搜索着,想要找到贴切的话语。

我希望妈妈普普通通地爱着我。可是,所谓“普通”,又是怎样的呢?

“没错。”虽然好像被行天看透了一切,令人懊恼,裕弥还是点点头,“要不去南口转盘吧?HHFA虽然讨厌,可是……就这样不再去菜园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容身了。我,在学校也是格格不入,我妈妈也会大失所望吧。”

“我过去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行天急速吐出一口烟,“很痛苦,没地方容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总有办法解决的。”

“你是怎么想出办法解决的呢?”

裕弥怀着求助的心思探出上半身。有没有大人帮助你呢?父母发现错误,告诉自己“之前真对不起,从明天起,菜园和宣传活动你都可以不去了”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嗯——并没有特别做什么。”行天的视线落在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上,回答说,“因为我放弃了。放弃以后慢慢长大成人,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结果没问题。”

裕弥大失所望。等到长大成人,还要花多少年啊?他感到那是漫长得近乎永远的一段年月。而且,行天先生看着一点也不像“没问题的样子”。他虽然好像和便利屋多田先生住在一起,可每次见到他,他都只负责带孩子别的啥也不做,而且孩子带得也相当马虎。这样的,难道叫“能够自己独立生活的大人”吗?

也许是看出了裕弥的沮丧,行天微微一笑,抽起了烟。

“重要的吧,是保持精神正常。就是,一旦觉得奇怪就不要被硬拖过去,不要期待过高,要经常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对。要做感到正确的事。不过,要怀疑感到正确的自己是否当真正确。”

行天的话令人不大明白。他又想,做了感到正确的事情的结果,难道就是兴高采烈地往公交车上面悬挂横幅吗?不过裕弥隐约有所领悟,下意识地抱着膝头仰望天空。

耀眼的夏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黑色的叶影在并肩而坐的裕弥、行天以及春的衣服、肌肤上摇曳了几下溶进光里,接着从光里再次浮现,反反复复。

“行天先生的父母,是怎样的父母呢?”裕弥小声问道,“你可像我一样被逼在菜园里干过活?”

真希望他说“是啊”。裕弥一直感到很难为情,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众多家庭的父母不一样;因为,虽然隐隐约约感到不一样,自己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不去期待不去追求,他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那倒没有。”

行天直截了当地说。也是啊!裕弥紧紧咬住了双唇。明明不是农户却异乎寻常地让孩子尽一切力量去干农活的父母,没那么多。更何况全程要求手工作业,贯彻无农药,甚至必须到站前搞宣传活动,所以果然是有点古怪的。拥有这样的父母是怎样的心情,恐怕他也相当难理解吧。

假使父母的爱好是杀人,即便没极端到这个地步,假使处在每天遭父母毒打这样一种状况下——裕弥经常这样思考,想必非常痛苦,但其他人应该还能表示理解,对自己说“这样很奇怪”“很辛苦吧”“你最好赶快逃出来,早一刻是一刻”。可是,如果说“被逼干农活”,说了也没有多大的冲击性。相反,认为“是努力让孩子获得多方面体验的好父母”的可能性更大。离奇地陷入HHFA这一团体不可自拔,还有,盖在身上的丝绵被不知是汗还是什么的液体浸湿后,渐渐地好像越来越重越来越冷,痛苦到甚至觉得无法呼吸。要让周围人明白这种事态的严重性,还差一点火候。能立刻领会,并对自己说“真是各有各的辛苦啊”的,迄今为止只有由良。

是吗,裕弥心想,我多希望妈妈能够想一想问一问我想要的是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些妈妈觉得“好”的事,被逼着无论做了多少,我到头来总会觉得痛苦得不得了。我不要做妈妈觉得好的,我想让妈妈知道,我期待她为我做些什么。

对方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努力去想象、去听、去了解、去回应。所谓“普普通通地去爱”,不就是这样吗?裕弥终于明确地把握了在自己心中如旋涡般交缠的思绪。

行天沉默了半晌。从已经变得相当短的香烟上面飘出淡淡的白烟,恍如永不消逝的记忆,恍如吞咽后滞留于体内的言语,满溢出来飘流向某处。裕弥这才注意到,行天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道伤痕。像戒指似的,白色的线绕了根部一圈。

春刚才按着熊熊的鼻子,一个人在说着什么,这时双手慢慢抓起放在那边的饮料瓶,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起了茶。斜眼观察着她的裕弥,心里想着“活像一个大叔”,轻轻扑哧笑了出来。

“我的父母吧,”终于,行天用安静的声音说,“曾经相信我是神之子哦!”

“哎?”

是说曾经很疼爱的意思吗?裕弥是这样想的,但行天那黯然的眼睛告诉他:“不对。”

“我妈这样相信,妈妈独有的奇特风俗或者说习惯,充满了我们的家。”

“比如说?”

“菜,我比我爸多一道。不过,我爸并不抱怨什么。大概因为我妈调味时盐放得多的缘故吧。在吃饭之前,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摆在我身后的祭坛,总要低声念一阵类似于咒语的东西。”

确实是奇特的习惯。是否可以笑,还是只要表示同情就好,裕弥无法作出判断,不知所措。

“在学校,每次要换班,我妈总要到教主那里去,把名册给他看,说,‘请告诉我哪一个适合做神寄养的我儿子的朋友!’教主老头多半会随便指一个名字吧。我当然跟谁都走得不近。就算跟那家伙真的对脾气,我也不高兴按他们教我的那样去做,况且违背了吩咐的话,听她念咒文的时间要变长,麻烦得很。”

香烟终于燃烧殆尽,行天把它再次拧进烟盒和铝箔的间隙中。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而且,也没有哪个家伙想跟我走得近一点呢。因为我们家有点怪这事,附近的邻居全都知道。”

“和我一样。”裕弥把膝盖拉到胸前,弓起了背。

“跟娇生惯养,感觉又不一样。”行天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虽然被宠得都不需要自己拿筷子,但是下一个瞬间也会被狠狠地冷漠地一把推开。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被教训。一切全看我妈心情如何。虽说我既不是什么神之子,也不想当什么教主。我时常想象,‘这样,估计就是把培养第一王位继承人的方法,搞得格外过激且过头的感觉吧?’”

“你说被教训,都是怎么样的?”

“用各种各样,没法对小孩说的方法。”行天淡淡一笑,“到上高中的时候,我连晚上也没法安安稳稳地睡觉了。虽说明明是自己家。我在房门内装了无数把锁。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我妈会闯进来。”

你明白吗?听行天这样问他,虽然不大明白,裕弥还是点了点头。曾经身处异常恐怖情形的行天,靠着拼命地守护自身生活过来了——唯有这一点,裕弥能够揣摩得到。

“唉,就是这样的感觉。”

行天为了掩饰颤抖的手指,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这次并没点火,只是叼在嘴角摇晃着。

“你为什么说给我听呢?”

没法想象行天会把小时候的事情说给哪个人听。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可怜吗?又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生气的情绪涌上裕弥心头。

“为什么呢?”行天侧着头,瞪着半空沉思道,“也许因为背后灵你对我而言是不相干的别人吧。况且我们年纪相差也大,委托一结束,多半不大会再见面了吧。”

听他这样一说,裕弥来气了,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封装着王的秘密而被埋入地底的一只壶。

“没准,是多田的好管闲事病菌传染给我了。”行天说,“传染力超强的!就像水垢那样,就像不响的屁那样,稍不留神,就噗地传播开了。”

见抖动身体给他看的行天,实在很像要说“好讨厌啦”的样子,裕弥忍不住笑了。同时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既没被同情,也没被当作壶对待。

因为对象是我,所以行天先生才说给我听了。是他嗅到了相似的气味?是他想要帮我放松点心情,哪怕一点点?是他单纯的心血来潮?这一点,弄不明白。

“决定了。”裕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的臀部,转身面对坐着的行天和春说,“我还是去南口转盘。不是为了参加宣传活动,而是因为担心我妈妈。我去看一下情况如何。”

“等一下。”裕弥正要迈开步子,行天抓住他的手腕拉住了他,并以此为支点,“哎哟嗬”一声站起来,“我也一起去。”

“那么,我也去!”春也轻轻一跳而起。

“我一个人去没问题。”

裕弥坚决拒绝,行天就是不听。

“要走到站前去还相当远呢。乘公交去吧!天又热。”

说着便目不斜视地快步朝停车场的正中央走去。裕弥不知如何是好,这附近应该并没有公交车站。

“你说的公交车该不会是那辆吧?”

“当然!”行天毕恭毕敬地伸出右臂指着挂有横幅的包车说,“就坐我们的‘横中专横号’直奔南口转盘吧!”

我不要。他很想这样说,但行天早已朝老冈身边跑过去了。蹦蹦跳跳的、奇怪的跑法。

“老爷子,有事商量。”

站在公交车旁边和伙伴们交谈的老冈嚷嚷着“什么事”回过头来,“正想着差不多该出发了。上车!”

“嗯,是这么回事,要不要变更目的地?”

“凭什么!”

为什么动不动就摆出吵架的架势呢?一边留意着春一边追上行天的裕弥,觉得老冈那无谓的凶相或者说威胁滑稽得不得了。

“这位少年吧,说想去见他妈妈哦!”行天把手轻轻搭在站在身旁的裕弥肩头,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他说,他爸是一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贱男人,为了还债,他的妈妈被逼到菜园去干活。喏,就是老爷子租出去的那片菜园呀,HHFA的。”

“什么?”老冈的秃头闪过一道光,“那个,是从事无农药栽培的人畜无害的团体吧?你的妈妈,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而自愿去干活的吗?”

最后这句是向裕弥提的问题。无论干多少都没有什么钱,没错,是自愿的。裕弥正打算点头,行天却滑动搭在他肩头的手,固定住了他的脖颈。

“然而呢,HHFA的背后跟着黑社会。”头一回听说,“多田调查过了,不会有错。就是说,背后灵和背后灵的妈妈,一直都被强迫干活干到筋疲力尽。”

“原来是,这样啊……”老冈同情地看着裕弥。至于背后灵这个名词,他似乎充耳不闻,自说自话地就认同了。在各个层面上,裕弥都很想摇头表示“不是的”,但他依旧动弹不得。

“刚才,我只把背后灵从菜园子里救出来了。他说,他妈妈要被逼在南口转盘搞宣传活动。老爷子也见到过吧?”

“啊,竖着旗帜,拿着麦克风,在干着什么事的样子哪!”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背后灵在担心他留下的妈妈。上市政府的事,等先去南口转盘看一眼情况如何之后再说,可以吧?”

“要是这样的话就去吧。”老冈同意了变更目的地,“再说,反正公交车是包租一整天的哪!”

站在老冈身边的老林和山本也“嗯嗯”地直点头。

看样子有人耳背,把散落在停车场各处的老人全体喊齐,稍稍花了一些时间。中野坐进驾驶座,开启了冷气。“那么,目的地再次变动,这回是南口转盘,对吧?”

“嗯,拜托。”

行天利索地跳上公交车,挂在了专座前面的吊环上。吹出来的冷风流过他的脸庞,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早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然蓬乱得东飞西跳。

裕弥和春也抢先一步在专座坐下了。印糕老太太也跟着他们。在老太太上台阶的时候,裕弥下意识地帮她托了一下屁股。

隔着车窗,能听见老冈在停车场上点名的声音。

“全体到齐了吗——”

“等一下,花村太太在打电话。”

“对不起了,我在问衣服干得怎么样了。我们家儿媳妇不机灵,让人操心。”

我觉得还是走路到站前更快。裕弥心想。蓦地感到身体一沉,一看旁边,春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想睡就睡,够奔放!

印糕老太太从包里拿出一件薄薄的开衫,盖在了春身上。和印糕一样,散发着令人怀念的衣柜的味道。

多田带着由良,像被姓金井的壮汉押解着似的,奔南口转盘而去。

走下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楼梯之后,星撂下一句“那就拜托了”,便消失在了真幌大道的人群中。

“你上哪儿去,喂,星哥!”

多田喊他也不停步,只是轻轻挥了挥右手。剩下多田冲金井抱怨说:“你老板去举块广告牌不就得了?这么大的太阳,他把人当什么呢!”

金井微微耸耸肩,说:“星哥很忙。”

“我还很忙嘞!”

尽管如此,也只能任凭金井拽着胳膊拖着走。由良脚步沉重,脸上漾着已然万念俱灰的表情。

南口转盘就在JR真幌站的前面。圆形的广场延伸出一条通向箱急真幌站的通道,围在广场四周的商业设施,也设置了一个面向广场的出入口。因此,南口转盘总是因购物客及上班上学的人们而呈现一派热闹景象。

在广场的中央,有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巨型地标,是一个呈扭曲的水滴形状的金属圈,以前曾经像旋转木马似的缓缓转动。话虽如此,这个地标自然并非制造来供人乘坐的,乘坐其上的是鸽子。聚集在南口转盘的鸽子,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座巨大的地标;一旦在滑溜溜的金属上巧妙地停稳,就任凭身子跟着金属圈一起旋转。

没多久,不知是市政府工作人员还是谁,似乎发现“不是特别有必要让它转动,不是吗”,于是,地标放弃了旋转,成了单纯伫立不动的状态。尽管如此,这座地标至今仍是鸽子成串,被人们用来作为站前的会合地点。

多田和由良被金井带着,来到了南口转盘。阳光直射的广场,今天也挤得水泄不通。闪耀着银色光辉的中央那座地标,照常栖息着鸽子。

一个站在地标栅栏旁的男人,看见金井后轻轻扬起了手。是以前在“咖啡神殿阿波罗”见过的、记得姓伊藤的那个男人。

“好久不见。”伊藤说,“这边是举广告牌的大叔们。”

在伊藤的身旁,站着两个近乎流浪者的中年男人,两人均是一只手上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的广告牌,另一只手上举着“夜总会”的广告牌。由良有些害怕似的躲到了多田背后,多田则对这两人当中的一人有印象。是以前行天曾得他指点过举广告牌的诀窍,并一边喂鸽子一边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

多田一轻轻点头致意,举广告牌的男人也冲他点点头。

“接到星哥召集,就先把现成的招牌拿过来了,这样的可以吧?”

两个男人把手上拿的广告牌当中的“小包间成人电影”那一块分别递给多田和金井。

“足够了。”伊藤说着通知全体人员,“很快,HHFA应该就会来了。各位的任务,就是借口‘正在工作’,不给他们让地方。请做到让他们在南口转盘集不成会。”

“好嘞!”

举广告牌的两个男人答应着绕到了地标的对面。多田和金井则背对栅栏,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的招牌站着。由良在多田的身边难为情地背过身去。伊藤一边和金井闲聊,一边留意观察着广场的情形。

“啊——啊,这副窘样,要是被朋友看见就身败名裂了。”由良斜眼仰视着多田,叹了一口气,“什么‘小包间成人电影’……早知这样,还不如参加HHFA的活动呢。”

多田也认为他说得完全正确,所以提议说:“由良阁下,你可以回去了。裕弥君那里,我帮你转告他,就说由良阁下很担心他。”

“算了。”由良争强好胜地摆出一副大人样,摇摇头说,“要是把多田先生一个人丢下,眼看着事态会越来越恶化。要是我不跟着你的话……”

沦落到让小学生替自己担心,真够可悲可叹的!多田怀着感谢之意,用没举广告牌的手抚摸着由良的头。“干吗呀,别这样!”由良噘着嘴逃开了多田的手。

“对了,只要给裕弥打个电话就行了。”由良和多田略微隔开一点距离,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问问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遭遇劫持的时候打电话过去会怎么样?多田稍感犹豫,不过应该早就抵达市政府了,更何况他也希望掌握行天他们的动向,于是决定随由良去问。

视野的一角始终锁定开始讲电话的由良,多田向伊藤询问先前就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干扰HHFA的集会呢?”

“因为南口转盘是冈山组的地盘。”伊藤微笑着回答,“不打任何招呼就开展以营利为目的的活动,不清理这帮家伙,就颜面扫地了。这是来自组里的指示。”

“但是,在这之前明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事到如今……”

“多亏拜托了多田先生调查,这才弄清楚了HHFA伪装蔬菜品质的事。因此,冈山组很生气。枪也好药也好,伪装后销售劣质品,在黑社会的世界,就是重大的背叛行为。”

“HHFA又不是黑社会,销售的也不是药,是蔬菜吧?”

“这个嘛,因为组长孙女的健康,险些遭受危害。”

多田不能理解。HHFA无视“无农药”“有机栽培”这两个宣传语,以至于偷偷摸摸地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但应该并未用到对人体有恶劣影响的数量及种类的农药。

“你说危害,到底是怎样的?HHFA的蔬菜,危险到了这种地步吗?”

“不是的,可以说是学校供餐问题吧……”

“学校供餐?”

“不值一提的事情哦!”伊藤笑着结束了谈话。

时间已然过了晌午。一大早起来就没消停过,多田这时感到肚子饿了。外加烈日当空,又口干舌燥,都快昏厥了。为了进入默然伫立的金井的人影里,他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小春没问题吧?他感到担心。假使行天想得周到一些,让她喝水并吃午饭就好了,但又没法抱太高的期望。

“星哥在做什么呢?”多田压抑着焦躁,再次问伊藤,“他自己倒上哪儿凉快去了,而你们被迫站在大太阳底下,难道你们不会感到不满吗?”

“因为我们涂了防晒霜。”

伊藤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金井似乎并没有涂抹防晒霜之类的时髦东西,肩膀早已经呈现出白煮虾的颜色。但是,他看样子并非对星,而是对批判星的多田感到义愤填膺,狠狠地瞪着多田。脑袋眼看着要被他用广告牌给砸碎了。

何等忠实的奴仆们!多田直叹息。

“别看星哥那样,他也很不容易的。”伊藤说,“今天好像被他母亲叫出去了。说,‘盂兰盆节到了,一起去扫墓吧!’所以,他去了市营墓地。”

刹那间,多田险些把握不了“扫墓”一词的意思了。因为他终究无法想象,星会是重视对先祖的供养及母亲的吩咐的类型。

“像身佩武器那样戴满耳环——就那副装束去扫墓吗?”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星哥的母亲相信儿子是正经人,深信不疑。”伊藤换上一副强忍住笑意的表情,“因为星哥对母亲也是笑容可掬呢。”

一不留神,笑容可掬的星浮现脑际,多田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凉快一些了。”

“那就好。”

“星哥,”默默听着他们一问一答的金井,这时也加入多田和伊藤的谈话中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重视母亲。”

“嗯,确实有这样的意思呢。”伊藤也表示同意。

“蛮可爱的。”

金井作出这样的评论后再没吭声,恢复成为“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雕像”。多田不清楚点评星“可爱”的金井有着怎样的感性,也无法接受身为粗鲁代名词的金井说出“可爱”一词的事实,惊得往后一仰。

“你呀,要是被星哥知道说过这种话,有你好看的。”

伊藤快活地戳着金井的胳膊。看来无论怎么说,星的手下都很团结,对星都十分仰慕。多田设法从冲击中恢复平静,让往后仰的背肌回到原来的位置。

“星哥之所以因为这回的事件而有所动作,并不仅仅因为得到冈山组的指示。”伊藤静静地补充说,“HHFA的干部里面有发祥于真幌的‘声闻教’这一新兴宗教的信徒。‘声闻教’现在是解散了,但是据说信徒家教过严、强行驱使孩子开展传教活动,是一个多少有点问题的团体。”

多田的脑海里浮现出行天的身影。行天的父母据说曾经加入的宗教团体,莫非就是“声闻教”?

有关HHFA的泽村,行天曾经说过:“好像在哪儿见过。”这话,没准出人意料地并非错觉。假设小时候行天和泽村在“声闻教”的聚会或什么场合打过照面?

好在今天和行天分头行动。行天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多田心里这样想。HHFA计划在南口转盘举行的“大规模集会”,泽村参加的可能性很大。

沉迷于宗教的母亲。对此默不作声的父亲。尽管行天不大愿意提起,但与他们共同生活的孩提时代,对本人而言,无疑难说是幸福的。虽然不清楚行天和泽村是否当真相识,但若能不让两人撞见,他就觉得再好不过了。

“也有这样的理由,”伊藤接着解释,“星哥打算借此机会削弱HHFA的势力。因为星哥讨厌压制孩子的父母。”

原来如此,星也吃尽了父母的苦头啊!多田自说自话地推测道。

“HHFA来了!”

一个一看就是武斗派的男人大声说着出现在广场。伊藤冲那男人点点头,向多田作了简短介绍:“他姓筒井,是我们的同伴。”

筒井的背后,开始显露HHFA的旗帜。一群人似乎正朝着南口转盘靠近。

衬衫的下摆被人拉了拉,多田回过头,只见结束了通话的由良正不知所措地仰望着他。

“刚才,我跟裕弥通过话了,”由良报告说,“说是他们正在奔南口转盘而来。行天和,是叫小春吗?那孩子也跟着。好像已经到附近了。”

干吗要来!多田揉起了太阳穴。由良表示不解:“还说公交车劫持犯也一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谓的公交车劫持犯,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指附近的老人。”

“巴不得火上浇油的行天”这一短语在脑海里旋转个不停,多田竭尽全力姑且先这样回答他。

HHFA的会员把筒井推开,在广场一角集结完毕。多田匆匆望了一眼,发现泽村似乎不在。在名为行天的台风一步步接近南口转盘的眼下,唯独这一点是仅有的救赎。多田暗自发出一声石头落地的叹息。

旗帜在热风中哗哗作响。从HHFA的会员带来的老式大型收录两用机里反复传出单调呆板的声音:“在家做菜在家吃,家人健康,全家乐开颜。HHFA,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

从真幌天然森林公园出发的“绝不原谅横中专横号”驶离公交车道,停在了靠近真幌大道附近的路肩上。前方大约五十米就是南口转盘。那里一如往常,一派熙来攘往的景象。

“索性就在那里提出我们的主张,如何?”也许是见到人群,情绪再度激昂起来了,老冈这样提议道。

“这样好。跟盂兰盆节休假的市政府比起来,效果要好得多吧。”山本严肃地表示同意。

“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呢?!”老林没有特定对象地骂道,“一上了年纪,想象力就衰退可不行!”

“三点钟之前能回家吗?”

花村太太看样子依然在担心她的衣服。

获得同志的赞同,老冈从纸袋里又扒拉出布来。然后接过老林递来的钓鱼竿拉长了,把布牢牢捆在竿头上。看样子连旗帜也亲手做好带来了。

老冈手拿钓鱼竿走下了公交车。捆在竿头上的布随风招展,旗面上写着大大的“遵守时刻表!”。

“老伙计们,继续向前!就在南口转盘向人们诉说我们的愤怒与悲哀!”

车内的老人们也都开始行动,有的腿脚还比较灵便,有的忍着关节痛,一个接一个走下公交车,帮着解开悬挂在车身上的横幅。看来他们打算排成横队,拿着横幅行进。

裕弥帮助春和印糕老太太走到了外面。和有冷气的车内不一样,外面感觉像被燠热的空气包裹着似的。春把披在她身上的开衫笨拙地叠好,还给了老太太。行天最后一个下车,他从门口把头探出车外问老冈:“中野先生怎么办?”

“自然,一起来!”

“我不要啊!”司机中野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是横滨中央交通的员工,所以我不能参加这种游行队伍。”

很遗憾,中野的理由被无视了。老冈抬了抬下巴,行天立刻响应,打开驾驶座的隔断用横杆,硬是把中野拉了出来。

在这里面,最感愤怒和悲哀的,我认为是中野先生。看看意气昂然的老人们,再看看夹起尾巴做人的中野,裕弥叹了一口气。

“只要摘掉帽子,你是横中司机的身份就不会暴露。”

行天不负责任地断言,接着便将从中野头上脱下的帽子扔进了无人的公交车。

就这样,“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的行进开始了。老人们把横幅举在身前,慢慢前行。就在裕弥的身边,老冈把绑在钓鱼竿上的旗帜摇得哗哗响,同时大喊:“反对延趟——运行!敦促横滨中央交通尊重老人生命,立约遵守时刻表!”

路上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投来视线。裕弥把自己缩了起来。春似乎感受到了老人们的昂扬,她和印糕老太太手牵手,笨拙地跳着前进。至于行天,抓起衬衫的前襟扇风的同时,一只手点燃了香烟。明明加入了一支越出常规的游行队伍,他却丝毫不见困惑或难为情的神色,样子和平时没有两样。

在义正词严高声呐喊的老冈带领下,一行人终于冲上南口转盘。能看见那里竖着HHFA的旗帜。

妈妈他们已经展开宣传活动了。裕弥咽下一口唾沫。我按理已经去上补习班了,现在却跟着谜一样的老人团体出现在广场,一旦瞧见我,妈妈肯定又吃惊又生气吧?我不能被他们发现!裕弥把身形躲藏在行天背后,同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只见在南口转盘,展开了一幅意料之外的景象:有几个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和“夜总会”的广告牌的男人,背对设置在广场中央的栅栏而立。HHFA的会员似乎在恳求他们让出地方,但他们摆出一副坚决不答应的架势。

围在栅栏内的那座巨型地标,悠然自得地俯瞰着南口转盘正在上演的一场小小争夺战。栖息在地标上的鸽子们察觉到形势险恶,懒洋洋地晃动了几下翅膀。

举广告牌的男人当中的一个,不知为何竟是多田。多田被HHFA的会员逼得无路可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约有十个大人会员在场,他们步步紧逼,同时以平静却不容分说的语气说着“这可是为健康着想的活动”“希望各位了解蔬菜的益处”,穷于应对也在情理之中。更恐怖的是,从会员带的收录两用机里单调且源源不断地传出HHFA的宣传语。

裕弥在会员中间发现了母亲的身影。她依然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从菜园直接到南口转盘来的。从自己家里出发来参加的会员,都是一副朴素但整洁的打扮。HHFA为了提升形象,规定参加宣传活动时的服装,“必须穿着给人以勤劳的印象,或者不华丽的衣服”。

被父母带着来的小孩也有几个,那个跟裕弥一起在菜园劳作的小学生也在。孩子们局促不安地站得稍远,观望着眼前的骚动景象。裕弥的母亲将其中一人拖到多田面前。

“你看,连孩子也在这大热天来参加活动呢。”

“我们也是工作需要。”

多田平静地回答。裕弥无地自容,低下头去。妈妈的孩子明明是我,没想到她却打算利用别人家的孩子叫人家让地方。他伤心、难为情得不得了。

除多田外,还有一个肌肉块块隆起的男人举着广告牌站着。就算有人戳他也纹丝不动,表情也一成不变。还有一个,一看就知道是爱打架滋事的男人。那家伙,冲HHFA的会员像野兽似的露出了牙齿。“走开!”他嚷着就挥起了拳头,多田慌了,赶忙加以制止。

“好像很有活力哪!”作为游行队伍先导的老冈,环顾着南口转盘说,“我们也不能认输!上!”

“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挥动旗帜拉起横幅,朝着多田及HHFA的会员所在的广场中央进发。

看起来多田也和行天一样,和老冈相识。他一看见老冈,还有被老冈拽着向前迈步的裕弥,流露出一副活像吃了腌过头的梅干似的表情。HHFA的会员见到攻过来的老人团体,说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纷纷后退。老人们齐声喊着“反对延趟——运行”的口号。老冈当场喊起了“就算蔬菜延趟公交车也不准延趟”的标语。

三方的场地争夺战就此开始,事态愈趋混乱。

行经南口转盘的路人也注意到这场骚动,甚至开始有人驻足观看。他们远远地看着举广告牌的和销售蔬菜的团体和谜样老人团体这奇特的三方进行攻防混战。

行天若无其事地把裕弥和春引到广场边上。

“发生了什么事,多田居然会在这里?”行天这样咕哝着,把烟蒂扔进了广场边设置的烟灰缸,“居然能把市政府和南口转盘给搞错,只要不是被狐妖迷住了心窍,我想压根儿不可能啊!”

视野稍微开阔了些,看得见举广告牌的男人沿着圆形栅栏等距离站开了。顶着一头乱发的那个中年举广告牌男发现了行天,笑着朝他挥挥手。行天也轻轻扬了扬手,向中年男人打了招呼。

还以为他光负责看孩子呢,没想到行天先生交际面挺广的。裕弥正自感叹的当口,蓦地察觉到,举广告牌的男人们并非碰巧自己站在那里的,而是为了妨碍HHFA的宣传活动,被某个人安排站在那里的。

不安与恐惧涌上心头。对裕弥的母亲热心地参加、裕弥自己也被驱赶着去干农活的这个团体,感到不爽的人物确实存在!今天这个时候,妈妈也最好赶快放弃,老老实实地先回家去。

感觉到有人喊自己,沉浸在思绪中的裕弥抬起了头。只见由良正东绕西拐地离开骚动的中心,挥舞着手朝他跑来。

裕弥高兴起来,也朝他挥起了手。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也跟在由良身后走来。那男人似乎一边在南口转盘内移动,一边利索地向围观群众派发传单。

“你说什么劫持公交车,我担心死了。”

由良两颊通红地说。裕弥不知该怎样向由良解释才好,又不能说其实就是一帮麻烦的老人,便仅仅回答他说:“嗯,没关系。田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回轮到由良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背后了。只见眼镜男走上前来,主要向行天作了自我介绍:“我们以前见过吧。我姓伊藤。”

行天微微点点头,问道:“这场骚动,是卖砂糖的搞的阴谋?”

伊藤笑而不答,只顾向经过的路人递传单。裕弥匆匆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指责HHFA的内容。

保护孩子的健康和伙食远离农药!

HHFA的蔬菜既不让人放心也不安全。根据我们市民团体独立调查的结果,确定HHFA在耕种的大约八成菜园使用了农药。

是真的吗?裕弥心想。在HHFA的孩子们中间,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诸如“在菜园里发现了装有化学肥料的袋子”“好像干部半夜来喷洒农药”之类的传闻。假如是真的,真希望不要有什么顾虑,尽管多洒一些农药。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拔草和捏死虫子了。

传单全部派发完毕,这回轮到伊藤向行天发问了:“那帮老年人,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些出来郊游的老人,不用在意。”

“他们帮我们恰到好处地干扰了HHFA呢。”伊藤说着看了一眼广场中央,“看来警察会比原定计划来得早。请注意别错过撤退的好时机。”

“没事儿。跟我们又没关系。我们就是在边上看着罢了。”行天说着又抽起了烟。

就在这时,从围观群众中间爆发出一阵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的呐喊。

HHFA里面的一名年轻男子终于展示实力了。他从多田手中夺过广告牌,在自己的膝盖上砸成两半。在他周围的会员见状轻轻鼓起掌来,多田忍不住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你干什么!这是借的!”

爱打架滋事的那个男人替多田出头,从侧面一把揪住砸招牌的男人的前襟。

“不行,筒井!金井,拉住他!”

伊藤叫道。被叫作筒井的男人抓着年轻男人的前襟,闻声像是犹豫不决似的止住了动作。举广告牌的那个肌肉块块隆起的男人赶紧抓住这一瞬间,抓住筒井的脖子根把他从HHFA会员的身上拉开了。

原以为这样就平复了骚动,哪想一触即发的氛围并未得到缓和。这回是老冈给一群老人打了一个信号,齐刷刷插入多田他们和HHFA当中。

“什么蔬菜成人电影的,一边儿去!来听我们讲!”

“公交车、公交车不来!”

聚集在南口转盘的围观群众,不是皱眉就是不负责任地大肆嘲弄、起哄,说“什么?打架吗?”“打呀打呀”之类。也有人热心地读着伊藤递来的传单。裕弥和由良挨在一起,提心吊胆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盯住筒井不放的裕弥的母亲,被老人们推到了一边。多田被老冈发现了,手上险些被硬塞进手工制作的旗帜,他只有死命地拒绝。HHFA的会员趁机用腿绊多田。

一群一把年纪的大人,你拍我打、你推我挤,陷入一塌糊涂的混乱状态。

“多田先生,背后背后!”

“揍他!”

裕弥和由良逐渐兴奋起来,拍着手声援他。

“什么,什么。我看不见!”

春抱着熊熊,跳起来想要透过人墙看热闹。

蝉鸣声。驶过公交车道的汽车尾气的味道。夏日的天空白云翻涌。鸽子顶着阳光,一脸愕然地眺望着地上的骚动。裕弥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和由良相视一笑。

“筒井、金井!事情办完,撤退!”

伊藤再催促也不管用,筒井和金井都被一并卷入群殴的旋涡中,似乎早已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行天嬉皮笑脸地看着多田被HHFA的会员和老人们推来搡去。

“啊,不好!”他突然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贫血?”

裕弥有些担心,伸出手想帮助行天站起来。因为开早会的时候,裕弥也经常在学校操场上感到头晕目眩。

“不是不是。”

行天蹲着握住裕弥的手,上下挥了挥之后就放掉了。结果是,在旁人眼中,这两人成了“热烈握手的人”。

“背后灵,认识那个男人吗?”

他朝行天所指的方向扭过头去,正好看见又有一个身穿HHFA工作服的男人冲入南口转盘的人群中。

“他偶尔会跟我们一起在菜园劳作。”裕弥搜索着记忆说,“我记得应该是干部泽村先生。”

“啊——没错,泽村先生。”行天伸长胳膊,把香烟扔进了烟灰缸,“还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呢。这张脸给人印象不深刻,记不大清了。”

“就算和泽村先生见过,那样怎么就不好了呢?”

“这个吧,是这样,一看见泽村先生的脸,眼前就模模糊糊了。”

“这个,难道不是贫血吗?”裕弥怀着惊讶和担心混杂的心情指出。

“呃——是这样啊。我没有得过贫血,所以没有注意到是贫血。”行天说出一番让听的人脑细胞混乱的话来。

在这期间,泽村冲进了骚动的正中央,开始对HHFA的会员说话。似乎说“警察要来了”,劝他们退离现场。

见事态快要平息下去,伊藤也小跑着奔向广场中央。想必是必须带着筒井和金井早一刻溜走吧。

举广告牌的、HHFA、老人团体,保持着对峙徐徐拉开了距离。

但是,争斗的热焰似乎尚在体内冒烟。被伊藤抓住了肩膀的筒井对HHFA的会员说了一句什么,HHFA这边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三方又搅和在一起,怒吼声在空中乱飞。就算伊藤和泽村打算训斥他们,也早已无处下手。

印糕老太太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多田打算过去扶她,却被挤得动弹不得。只见他是被HHFA的一个年轻男子死死顶在了栅栏上。就是刚才那个把多田举着的广告牌砸裂的男人。

“多田先生!”

春喊着朝广场中央奔去。裕弥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追着春跑过去。由良也跟了上去。

“小鬼们回去!”

行天尽管高声大喊,但已经阻止不了了。裕弥连害怕万一被母亲发现的心也忘了,他追上春,跪在了印糕老太太身边。

“要紧吗?”

他把肩膀借给老太太,打算设法帮她站起来。由良捡起老太太的包,拉住她的胳膊支撑住她的身体。

“这场骚动不得了。”老太太摇摇头,抬头看着裕弥不知所措地笑了,“好像崴到脚了。”

春在一旁一门心思地望着多田的方向。周围哪里还是推推搡搡,已经开始斗殴了,就算想靠近多田也靠近不了。

“多田先生、多田先生!”

春都快哭了,她拼命地呼喊着,手上紧紧抱着熊熊。

“小春,危险,退回去!”多田设法躲过HHFA的会员挥来的拳头说,“我没事。”

“警察来了!”

围观群众纷纷说。想必有人报了警,警察从派出所跑过来了。感觉上时间很长,其实推推搡搡升级至群殴状态,五分钟都不到。

所有人立刻停止动作,一瞬间之后各自展开了行动。

伊藤、筒井、金井迈步就跑,打算逃离南口转盘;举广告牌的中年男子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举起了“夜总会”的招牌。

老人们尝试从广场中央脱身,打算假装成人畜无害的路人。老冈自然是头一个逃到了南口转盘的边缘。

HHFA的会员里面既有人打算抱着孩子开跑,也有人打算留下来向警察说明情况,完全乱了阵脚。先前把多田顶死在栅栏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转过身来面对还在呼喊“多田先生”的春。

“吵死人啦,小鬼!你也是这个大叔和老头老太的同伙吗?!”

年轻男子身穿沾有泥污的工作服,这是他积极干农活的佐证。尽管如此,宣传活动遭到干扰,恐怕使他感到,不仅HHFA,连自身也遭到了否定吧。他俨然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而更危险的是,他拔出了别在腰带上的一把小镰刀。

镰刀磨得光亮如新,反弹着夏日阳光。

“大木君,”泽村在年轻男子背后谨慎地呼唤道,“那种东西拿出来干什么?快收好。”

大木并不理睬他的呼唤,拿起镰刀抡了一圈。

“我们拼死拼活地干,可无论哪个家伙都拿怀疑的目光看我们!”

他眼中布满血丝。看样子大木由于刚才那场骚动的缘故,正处于兴奋状态。人们纷纷后退,在大木的周围出现了一个空白的圆圈。裕弥协同由良,将印糕老太太拖开,跟大木保持了距离。春也许是受了惊吓,在大木面前呆立不动。

裕弥把老太太托付给由良,自己打算去把春给拉过来。大木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镰刀,而春就站在镰刀下。

来不及了……!他朝春伸出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脸颊溅上了微温的飞沫。大木的镰刀肯定扎进了春的脑袋。裕弥忍住了没尖叫。他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眼看要贫血发作了。

“行天!”

听见了多田的咆哮。裕弥战战兢兢地抬起了眼皮。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滚落地面的熊熊。熊熊呆呆笨笨的脸上,飞溅着点点红色血迹。

他慢慢地将视线往上方移去。

站在眼前的是行天,他用背护住了春。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副强忍痛苦的表情。白色衬衫的腹部被血沾湿了。是挨了一镰刀吗?裕弥摇摇晃晃地靠近了行天。

他看见行天用左手包握着右手。血从右手的小指上滴落。准确地说,是从小指曾经长着的地方。

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裕弥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地面。地上掉落着一个白色虫子一样的东西。一只长着红眼睛的虫子。不,不对,那是带血的行天的小指。

视野骤然一片漆黑。

“裕弥!”

尽管由良大喊一声抓住了他的胳膊,终于贫血发作的裕弥还是双膝跪地,当场崩溃。

从头至尾看得清清楚楚的多田,仍是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瞬间怔住了。

行天右手的小指划过半空。

“行天!”

多田半是下意识地喊叫出声,几乎同时,春发出分不清是“啊——”还是“咦——”的悲鸣。

细弱如丝的哀切悲鸣进入耳朵,多田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推开老人和HHFA的会员,多田跑到了行天和春身边。跑到后最先做的事,既非抱紧春,也非支撑住行天,不知为何,竟是捡拾行天的小指。它尚留隐隐的余温,但是已然僵硬,保持着被切断时的形状。

捏起小指的多田胡乱咆哮起来:“救护车!还有冰!快!”

南口转盘的人们齐刷刷动弹起来。以泽村为首的HHFA的会员,加上从派出所来的两名警察扑上去反剪大木的双臂制住了他。拿着带血镰刀的大木也没有再发狂,听任摆布。

多田无从知道的是,为了避免卷入骚动中,司机中野从一开始就站在南口转盘的外缘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他这样倒奏了奇功。因为他就站在距离广场边一栋商业设施的出入口最近的位置。中野响应求冰的呼喊,奔进了卖副食品的店。

由良费了一番力气让晕倒的裕弥仰天躺平。得到裕弥和由良救助的老太太,拖着脚走近春,说着“没事的”,抱住了春的肩膀。然后单手伸入包里摸索,拿出一件薄薄的开衫。

“用这个止血。”

多田甚至忘了道谢,接过递来的开衫,在行天身旁跪下了。行天这时已然坐在了地上,额头油汗直冒。

“痛死人了!”行天说。

“那是当然。”

多田不知该把捡起的小指放哪里好,姑且先放进了自己的胸兜里。他心想,总比灼热的地面强。接着轻轻抓住行天血淋淋的手,把他紧紧包裹住右手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剥离、张开。终于露出的行天的右手,血淋淋的看不出哪是哪了。皮肤冰凉。血量好像不足了,行天浑身颤抖。

多田把开衫按在估计是小指根部的部位,尝试尽可能止血。

“原来这么痛啊!”行天咕哝着,牙齿咬得嘎嘎响,“都忘了。以前小指飞掉,都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两次切断同一根手指的家伙,能有几个!”想要分散行天的注意力,多田故意以明快的语调回应说,“再怎么说是为了保护小春,怎么就非得叉开双腿站在刀面前呢?”

“不要思考,去感觉!”

行天说。明明置身紧急事态,多田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这是模仿谁啊?”

“谁也不模仿,是我的真实心境。身体霎时间就行动了。”

泽村走上前来。大木看样子完全平静下来了,被警察铐上了手铐,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多田托着行天的肩膀,抬头看着泽村。

“我为我们的会员动用了暴力向您道歉。”

泽村以淡淡的口吻说。行天的小指又不会因为你道过歉了就能长回去!多田没说话。正如多田早已意识到泽村的存在一样,泽村也掌握了这边的情况,这一点能从他不闪不躲的目光中推测出来。

“好久不见了呢。”得到多田无言的回答,泽村说出一句稍嫌不合时宜的话来。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多田皱起眉头,假装听不懂。

“我不是跟你说,便利屋先生。”泽村微笑看着行天,“我是在问候神之子。”

多田透过掌心感觉到行天的肩膀一瞬间强烈地震颤了一下。行天带着一张因贫血而苍白的脸仰望着泽村。

“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行天冷淡地说。

“我想也是吧。”泽村加深了笑意,“你总是处在人群的中心。大人们重视你,奉你为神之子,教主大人疼爱你,其他的小孩子,连你视野的角落也进入不了吧。”

“不只是你,没什么进入过我的视野。”行天轻轻吁出一口气,“因为我就想闭上眼睛蒙混过去。”

“我一直很想见你。见一见长大成人后的神之子。”泽村以冷静的观察者的眼睛俯视着沾满血污的行天说,“外面的世界很难生存吧?”

“也许吧。不过,光是能睁着眼睛就强很多。用不着受伤。”

哎呀,这不是受重伤了吗?多田想归想,自然没吭声。他往抓着行天肩膀的手上微微增加了一点力道。为了劝阻他。又似乎为了把自己的热量与他分享。

“泽村先生,”行天称呼他。看来血色正在不断流失,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那就是个他妈的傻地方吧。不过,我不想和你叙旧。我已经,全忘了。我已决定忘掉。自从回到真幌,上多田那里混的那一夜开始,就决定这样做了。”

“很遗憾。”

“抱歉了,”行天微微一笑,“你就种蔬菜吧。我就跟多田学着过,不健康的生活。”

你在上我这儿混之前就已经过着喝酒抽烟的生活了不是?凭什么我非得被当成那种“诱惑神之子堕落的恶魔的爪牙”来对待不可?多田想归想,这回自然也是一声不吭。

泽村带着既可理解为怜悯,也可理解为心领神会的表情,望着痛苦地呼吸的行天。片刻之后,泽村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HHFA的会员那里去了。

行天看样子终于维持不住姿势了,坐着将上半身往多田身上倒去。多田成了抱住行天的姿势。开衫仍在继续吸血。行天也许是因为疼痛而开始意识朦胧,喊他也没反应。唯有微弱地呼吸着。

用肩膀支撑着行天的额头,多田抬头仰望天空,天上白云飘浮。

巡逻车与救护车的警铃形成了二重奏,在周围回响。一个身穿横中制服的男人跑过来,把装在塑料杯里的冰块递给多田。多田抱着行天,从衬衫的胸兜里摸出小指放在手上。稍稍犹豫片刻后,说了句“管他呢”,把小指插入杯中冰的缝隙。

不可思议地,并没感到心里不舒服。必须设法把行天身体的一部分照原样接回去。他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个。

大木被开巡逻车来的警察们带走了,泽村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坐进去,要司机追着载大木的巡逻车从站前开走了。至于HHFA的其他会员,有人无所事事地留在广场上,也有人迅速离去了。

裕弥似乎已恢复意识,他母亲好像这回终于注意到了儿子的存在,和由良一起把裕弥带到背阴处。

伊藤、筒井、金井躲在大楼背后观望着行天的情形。多田一朝他们挥手表示“无需担心”,伊藤立刻感恩似的点了点头,催促着筒井和金井快步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

救护人员赶到后问,多田便把装有小指的杯子拿给他看。

“刚才被带走的那个男人,用镰刀把他的小指给切下来了。就在这里面。”

横中的那个男人尽管脸色煞白,却仍规规矩矩地站在多田身旁。多田小声问那男人:“你是被冈先生劫持了公交车的司机吧?”

“虽说不情愿。”那男人回答。

“这边已经不要紧了,拜托你照顾老太太。冈先生那里,请帮我转告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赶快离开南口转盘。”

“明白了。我会负责用公交车把各位老人送回去。”横中的司机稍显骄傲地补充说,“因为是‘诸位值得信赖的代步工具——横滨中央交通’。”

司机搀扶着扭伤脚的老太太横穿过南口转盘。站在广场边缘的老冈他们,等着和这两人会合之后,朝停在路肩上的公交车走去。在从南口转盘退场的同时,老冈一脸担心地频频回头望向多田和行天这边。

警察走到多田身边,开始确认散落地面的血迹。无论问他什么,多田都回答说:“我就是在这里举广告牌而已,行天是碰巧在场。”警察似乎也想要向行天询问情况,但他已经完全昏厥,没法回答问题。

做完紧急处理的救护人员把放了小指的杯子和行天都放上担架抬了起来。

“我们送他到市民医院。您要陪着吗?”

听到救护人员问,多田回答说:“我稍后马上开车赶去。这里还有个孩子,况且我想回去把他的替换衣服什么的拿上。”

说不定会突然变更医院,保险起见,他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救护人员。警察也想知道多田的联系方式,他虽然不想告诉警方,却也无可奈何地出示了驾照。因为行天受伤而同警察发生纠葛,也不是头一遭了。就多田来说,早已经步入死心断念的境地。

救护车一鸣着警笛开走,人流便一如往常地回到了南口转盘。

多田拾起熊熊,跪在春面前说:“吓到你了,对不起。”

春皱起脸,抱住了多田;多田用拿着熊熊的手紧紧抱住了春的背。

“对不起,小春。”

多田又一次道歉,接着用没弄脏的手指替春擦去了眼泪。

“行天,流了好多血。”

“我接下来要去医院。小春也一起来吗?”

“我去。”

涕泪横流的春使劲点了点头。

多田牵起春的手,朝事务所走去。春毫不踌躇地、求助似的握住了多田带血的手。

在两人的手掌中间,行天干掉的血粗涩地摩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