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给他钱,是失策了。”多田沮丧地垂下了头,“据说也不听医生的劝阻,结清了治疗费就出院了。”
“去了哪里呢?”三峰凪子听了事情始末后,一脸忧愁地叹了口气,“小春呀,一直在给多田先生添麻烦呢。”
行天失去行踪后两周,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凪子回国了,一落地便来了多田便利屋。据说大行李箱交给了快递由成田机场送回自己家中,她本人则跳上了正好有空座的前往真幌的机场大巴。春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凪子膝头,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抱着妈妈不松手。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行天不在。明知是重要的时刻,实在抱歉。”
“请不要道歉。承蒙您帮我照顾春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
多田和凪子面对面坐在待客沙发上。春的随身物品已经全部装进了纸板箱。昨晚,多田是一边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沉睡中的春的鼻息,一边将相框、绘本、因为露露和海茜而增加的衣服一样一样地收进了箱子里。
凪子在快递单上填好自己家的地址交给多田。
“我会叫他们明天下午送达。”多田接过快递单,贴在了摆在脚边的纸板箱上,“这下寂寞啦!”
和多田的感伤相反,春整个人沉浸在与母亲久别重逢的欢喜之中。
“妈咪呢?”她问凪子,对多田看也不看一眼。
“妈咪也说最晚后天回来。”
果然,多田心想,正如他预想的,看来春管凪子叫“妈妈”,管凪子的伴侣叫“妈咪”。从后天开始,稍有些不合常规却一团和气的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吧。
一直无限爱怜地盯着春看的凪子,这时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小春回来了,能请您告诉我一声吗?我也惦记着他的伤势。”
“当然,我会联系您的。”多田承诺说。
经过长途旅行,凪子想必也累了吧。不能无休止地挽留春。多田于是把心一横,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其实是想送到车站的,不过请容许我就送到事务所楼下。”他从地板上抱起纸板箱,“附近的便利店,快递下单到下午六点就截止了。”
这自然是谎言。既然第二天下午送到即可,半夜发出也来得及。要和春告别,他心里难受,唯恐在车站号啕大哭,这样做就是为了避免届时失态。
凪子也许是猜到了多田的心思,催促春说:“我们回家吧。”
春抱起熊熊,带头走下事务所的楼梯,穿着来多田便利屋时的连衣裙和凉鞋。发卡是今天早上多田煞费苦心帮她别上的。他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今天,妈妈要来接你啰!”他一说,春立刻一蹦三尺高。
站在事务所的楼前,凪子和春抬头看着多田。
“春,跟多田先生说‘谢谢’。”
“谢谢!”
春说。不知她是不太明白状况,还是因为能回家而无比高兴,脸上笑嘻嘻的。
“我才该说谢谢呢。”多田说,“能和小春一起生活,特别开心。”
春听了,换上一张“哦?”的脸。
“多田先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对吗?”
“不,我的家在这里。”
她似乎慢慢地理解了一点事态,扁起了嘴。
“行天呢?”
自从行天去向不明以来,这句话她一天大概要问十五遍。面对为行天担心的春,多田总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往往说一句“他出去一下”或者“他很快就回来了”,敷衍过去。
可是,今天不一样。对于春的问题,多田蓦地获得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行天的家,也在这里。”
“那么,行天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春终于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多田蹲下来,把抱着的纸板箱放在了地上,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掌擦了擦春的脸颊。
“小春,别哭。欢迎随时来玩。行天和我都等着你来。”
多田抱起纸板箱,再次站起了身。凪子温柔地牵起春的手,向多田点头致意。
凪子和春迈步朝箱急真幌站走去。
“多保重。”多田对着春小小的背影说,“可要好好听你妈妈和妈咪的话。”
春回过头来,小脸蛋被眼泪和鼻涕弄走样了,可还是带着笑;她一只手抱着熊熊,另一只手在腹部周围不停地摆动着。这是在向多田道别。
多田也朝她挥手。眼眶一热,视野模糊了,多田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他觉察到,在事务所楼前哭,比在车站哭更加不妙。“那个便利屋,妻子和女儿好像都离他而去了,看来没有出头日子啊!”——万一邻居们这样谣传,他可吃不消。
凪子和春穿过路口,消失在大马路的人群中。
明明从明天起就是九月了,可太阳西斜后照样热得很。多田假装擦汗,拿工作服的袖子擦了擦眼周和鼻子,接着轻咳两声,借此转换心境。
他在便利店发了快递,然后上了事务所的楼梯。打开门,便忍不住叹息。
没了春的衣服和玩具的屋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无比乏味的空间。
也提不起劲来做一个终于学会的简单的菜,多田只顾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对面的沙发上,行天用过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着。行天攒零钱的空糖果罐,也原封不动地搁在沙发底下。
横竖是顾忌柏木女士和我的关系吧?多田摇晃着杯中的褐色液体。到底在哪儿溜达呢?小指烂了,脱落了,我才不管呢。
一旦变成独自一人,事务所便显得又大又安静。行天还没来的时候,我曾经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尝试搜索记忆,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心境如此悲惨,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
日常生活回来了。行天过来混吃混喝之前的、多田的日常生活。
久违了的独居生活,最初比想象的要惬意。既不会有人把屋子弄脏弄乱,也不需要费神关心他理发或洗澡的个人卫生状况。只需按自己的节奏独善其身的生活,使多田的压力大幅度减轻。
但是,对话也急剧减少。有很多天,整整一天说的话语仅仅只有“早上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与“工作做完了,转账拜托转入这个账户。非常感谢”,于是多田决定将围炉家的便当仔仔细细咀嚼之后再下咽,因为下巴和舌头的肌肉眼看要退化了。
之前,行天也曾经离开过事务所。不用这么担心,没准这回也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就这样,多田没怎么当一回事。也许在内心的某个地方,他在期待着事情如此发展。
可是,哪怕残暑如潮水般退去,哪怕秋意一刻浓似一刻,行天也不曾出现在多田面前。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信不来一封,电话也没一个。
最起码报告一下小指是否平安无事地接上了总可以吧?让你在这里混吃混喝了两年半多,你这样也太绝情了,不是吗?想到后来,多田就忍不住生气。一想到唯独自己在这里操碎了心,他行天照样在哪个地方过得逍遥自在,他就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
他和亚沙子,倒是出乎意料地进展顺利。有时是多田去亚沙子家,有时是亚沙子来多田的事务所。
和亚沙子在事务所相会的时候,一开始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门一开,行天就出现了。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行天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他如同一块布缓缓浸到水中一样地慢慢接受了。
浸湿的布,会像染了色似的颜色加深。随着日渐接受这一认定,多田日益消沉下去,这一点,亚沙子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了。
“你是担心行天先生吧。”她说着温柔地抚摸着多田裸露的肩膀。
“行天拥有堪比野生动物的生命力,他肯定是在哪个地方厚着脸皮健健康康地活着呢。”
尽管多田硬是以明快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可亚沙子依然不改忧愁的模样。
“我想,他确实是健健康康的……”她只应了这样一句,便躲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亚沙子认为由于自己的关系,害得行天在多田便利屋待不下去了,她想必对此无法释怀吧?于是多田决定注意不在亚沙子面前提起有关行天的话题。为了尽可能避免陷入沉思,他也试过强打精神。结果,有时竟也表现得纯粹就像个轻浮之人,好在亚沙子对他报以微笑,一脸无可奈何的感觉。也并非没有觉出她似乎在同情自己,好像在说“强打精神……多田先生,你到底还是寂寞呀”,好在二人的关系目前还算平稳。
要说无法释怀,便是即使上亚沙子家去,至今仍是立刻被引进卧室。从未看一眼似乎在一楼的客厅和厨房等处。但是,听她说“不怎么做菜,很难为情”,又见她尽管如此仍旧沏了茶,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姿势端到卧室来,他又会产生“唉,算了”的心情。
开始交往以来才不过几个月。他们已经过了贪婪的年纪,何况也并非抱着一定要同居或结婚的念头。他认为,只要在平静安稳的氛围中慢慢缩短距离就可以了。
亚沙子的家,也总是那样安静,和多田便利屋不相上下。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冈。你过来打扫院子。”
感觉上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的老冈在许久之后打来一通委托电话,那是在即将进入落叶季节的时候。
他第一时间驾着小皮卡赶过去一看,老冈已经在院子里拿着扫把等着他了。
“你助手怎么样了?”
“南口转盘的骚动发生以后,马上就离开了。”
“伤势呢?”
“手术之后手指是接上了,至于恢复情况怎么样,他没跟我联系,所以不了解。”
听了多田的回复,老冈似乎感到责任不轻。
“唉,你助手也是成人了,况且也不应该让你来照顾他。”他故意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今天给我把落叶集中起来点一堆篝火。”
“公交车的运行可以不用检查了吗?”
“别故意拿话气我!”老冈显得很不高兴,“我被内人狠狠地削了一顿。针对横中的抗议活动,暂时中止。”
据老冈讲,离那天没隔多久,真幌警署的刑警就登门造访了。
“姓什么呢?我想是早川什么的吧。”
是早坂。多田以前曾被早坂盯上过,这回的骚动过后,他自然也杀到事务所来说想要询问情况。多田按照和星统一过的口径作出解释之后,便摆脱了超出必要的追查,一直到现在。
据说老冈也解释为:“本打算上箱根旅行,就租了公交车,经过南口转盘时,不想被卷入骚动当中去了。”有关批判横中的横幅,似乎也被问及了,但他狡辩说“只是将我们的主张写在了布上而已”,没想到他们就轻易地作罢了。
“相比之下,刑警更在乎的,是有关蔬菜团体的事情。”老冈说,“问我‘为什么出租土地给他们’‘你也参加活动吗’,纠缠不休,所以我就告诉他们,‘有人说想租就租给他,是我的工作’‘我爱吃肉胜过吃蔬菜,所以才把拥有的那么多田地填了用来盖公寓和百货大楼’。”
早坂不知是死了心,还是断定老冈与HHFA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上门就只有那一次。
“不过,知道了我干的事,我家那口子可真是大发雷霆哪!我只要一提‘公交车’,她就怀疑我又要干出什么事来,眼睛瞪得跟手电筒似的。”
据说老冈也尽可能地不外出了,为了重新取得太太的信任,他每天表现得像一个性情温和的老人。
从老冈手里接过扫把,多田打扫起了院子。每扫一下落叶,便响起将干燥的纸张抟成团似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道路另一侧的HHFA的菜园,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蔬菜的收获期,但见满眼林立着枯死的茎,不知是茄子还是番茄的。土壤固结,荒草丛生,落叶成堆,不见人影。
老冈难得地帮着一起劳动,把院子里的落叶拢成小山状,这时,他循着多田的视线转过头来。
“蔬菜团体在夏天过后就完全不见人影了。”老冈说,“说什么利润不好,结果上个月连租金也没打过来。亲眼看见你的助手被砍伤,刑警也来过了,所以我也希望他们不等续约就给我走吧。”
“这样没准也挺好的。”多田稳妥地回答。
即使没有南口转盘那件事,恐怕HHFA早晚也必须缩小活动规模吧。他们种植的蔬菜并非无农药——这个传闻已经蔓延开来,更何况因为曾有一部分学校引进HHFA的蔬菜用作供餐,所以好像也出现了以PTA为中心调查实情的动向。更有甚者,似乎还有孩子跑到儿童顾问所诉说“曾被逼进行超负荷的劳动”。
这些动作与星有多大关系,不得而知。不过,为了搞垮HHFA,他一直在暗中积极地活动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多田前几天在真幌大道上与星偶然相遇,星满意地主动对他说:“最近安静了不少吧?只要我在真幌一天,就不会让可疑的团体为所欲为。”
多田虽然心想,恐怕没有哪个团体能比黑社会和星你们更可疑的了,但当面并未吭声。如星所言,HHFA从此不在南口转盘搞宣传活动,是事实。
在利用拢成堆的落叶点燃篝火期间,多田在外廊上坐了下来,眺望着冈家的庭院。老冈也坐在他身边监视着,以防火烧到别处。老冈的太太为他们端来了茶和糕点。太太在多田和老冈背后的日式客厅的边缘上端坐着,举目望着院子里那些一步步迈向冬天的树木。
一只白头翁飞过来,啄着柿子树上残留的果实。随后尖啼一声,往隔壁家屋顶的背后飞去。
“对了,那个事,别太萎靡不振了。”老冈笨拙地对他说出鼓励的话,“你助手肯定会回来。”
难道我看起来萎靡不振吗?多田稍稍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尽管如此,他也从老冈的话语中感到了隐约的希望,求助似的问道:“是吗?”
“没错。因为,你助手除此以外没地方可去不是?”
似乎只能凭借实在暧昧不明的根据,外加消极的理由,行天才会回来。多田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已无法否定,自己也在祈求着“那样也行,只要回来就好”。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多田将带来的箱急百货的纸袋托付给了老冈。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开衫。公交车劫持团的老太太借给他的那件开衫,已经被行天的血浸得没法再穿了。多田酌情买了一件面料与设计最接近的。老冈拿着纸袋,老老实实地承诺一定转交老太太。
从围炉家买了便当回家,途中在真幌大道与一张熟悉的脸擦肩而过。是“被子被刮飞”的津山。而对方并未发觉多田,带着照片上见过的太太和女儿,笑容满面地朝车站方向走去。多田在刻意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漫不经心地回头张望。本以为消失在人群中了,哪知和预想的相反,津山一家在房产中介门前停住了脚步。或许是为了寻找全家人居住的单元而回到真幌来了。再好不过了。多田晃荡着装有便当的袋子,继续迈步前行。
事务所楼前停着一辆小型卡车。貌似搬家公司员工的一个男人,正在把衣柜及床等家具搬上货斗。在多田便利屋所在的二楼,进驻着一家名为“元气堂”的针灸按摩店,并未见生意有多兴隆,这回大概终于关闭或转移了吧。
瞅准往下搬行李的间隙,多田上了狭窄的楼梯。“元气堂”的门敞开着,多田头一回得以观看邻居的房屋内景。
面积比多田便利屋更狭小。可是水槽、厕所、灶台齐备,看得出“元气堂”的主人不仅在此经营店铺,似乎也在此生活的痕迹。插在塑料杯里的牙刷、副食品的包装、用旧了的毛巾,这些都是佐证。
一个甚至从未打过招呼,几乎感觉不到其存在气息的邻居。多田这边对他也是尽可能地疏远。因为他一直抱有这样一个疑问:曾经将星他们进出多田便利屋一事透露给真幌警署的早坂的,莫非就是这位邻居?
但是,一旦知道他要不在了,却感到有几分寂寞。一想到见惯了的风景、熟悉了的人们将渐渐地从自己身边离去,多田不禁感到自身是如此的虚无,就像那条被留在空房间里的陈旧的毛巾一样,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有起色,不可能再有所改变。
像是预见多田会意气消沉,由良和裕弥挑了一个不早不晚的好时机,前来拜访事务所。这是一个久违的没有工作委托的星期天,多田起得比较晚,当时正考虑要不要出门吃个午饭。
由良和裕弥说是补习班早上上完了,打算到站前的书店看一眼再回家。
“不过,聊起不知道多田先生怎么样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由良说。裕弥也微笑着点点头。想到这两个小学生挂念着自己,多田挺难为情的,洗了脸便出了事务所。
由良和裕弥都说在补习班吃过自家带的便当了。多田转而提出把他们送到书店,于是三人朝南口转盘的方向走去。
“最近,裕弥的便当里有肉了。”由良向多田报告说。不知为何透着几分自豪感,神气活现,煞是可爱。
“那真是太好了。”多田低头看着走在一旁的裕弥问,“你妈妈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个……好像单纯只是厌倦了HHFA的活动。”裕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这样补充道,“不过,因为基本上不去菜园了,所以我和妈妈聊天的时间也比以前多了。话说回来,面对她也相当累人。”
“害什么羞嘛!”由良一副兴奋难抑的神情,“能够集中精力学习之后,成绩也上去了;又开始吃肉了,脸色也变好了。”
“夏天给您添麻烦了。”裕弥摆出一副大人般的态度低头致意,“虽然很想直接向多田先生你们道谢,可总觉得迈不出那一步。因为我在关键时刻贫血发作……”
裕弥和由良都已经对多田说过感谢和道歉的话。那场骚动过后的第二天,两位少年相继给多田打来了电话。都对在南口转盘没能帮助春,就那样与大家走散而表示懊悔。多田告诉他们春没受一点伤,请他们放心,然后让他们详详细细地告诉他自己不在场的时候都发生了些怎样的事。他把行天从医院逃脱的事按下没说,顺便又告诉他们手指暂且算是接上了。
“这种事别放在心上。”多田说,“我最终也什么忙都没帮上。不过,万事好像顺利平息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春好吗?行天先生的手指情况如何?”
于是,多田把春回了家、行天一直没回事务所的事,向他们作了说明。
“去了哪儿呢?”
“真像个流浪汉呢!”
由良和裕弥担心地面面相觑。由良蓦地喊声“对了”,抬头望着多田说:“我在真幌的站前看见过行天。”
“什么时候?”多田吃了一惊,问道。
“记得是十月。晚上,一走出补习班的楼,就看见行天在第一道口那一带走着。本来想喊他,可公交车马上要发车了。”
据此可以断定,离开事务所后,行天至少有一阵子仍旧待在真幌。
南口转盘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织,鸽子也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缝里。坐在长凳上的一位老太太在给鸽子扔面包屑。
裕弥望着行天的小指掉落的那一块地面,对多田说道:“我一想到再也不会见到一起乘过那辆公交车的人们,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多田问。
裕弥稍微想了一想,笑着说:“因为很开心吧。可是,已经不可能再见了。我又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况且由于HHFA的关系,引发了那场大骚动。”
之所以引发骚动,不仅仅由于HHFA的关系,跟老冈劫持公交车、行天的手指像火箭般飞走也有关系。如果裕弥想见的话,最起码,老冈的联系方式他是能够告诉的,但多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虽然不确定发生了怎样的化学变化,但看情形,在裕弥心中,那个夏日似乎成了一段美好的记忆。要是在波澜不惊的情形下见到老冈,夏天那段记忆的价值恐怕有暴跌的危险。
尽量使孩子远离怪人并守护他们的梦,是一个成人的职责所在。任凭多田独自“嗯嗯”地直点头,裕弥又接着说道:“当然,我认为小春还会再来玩吧,行天先生也会回来的。”
这回轮到由良“嗯嗯”地直点头了。他居然沦落到要孩子们为自己操心的地步。多田默默地露出苦笑。
“不过,哪怕再也见不到了,”裕弥说,“我一定会记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说过的话、为我做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的口吻平静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裕弥。
“行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还说,可是,要经常怀疑觉得正确的自己是否正确。”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裕弥说着向多田摆了摆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了有书店进驻的商业设施内。
在南口转盘的人群中,多田伫立了良久。
——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
没想到裕弥也说出与行天对曾根田老太太说的话相同的话来。
喏,行天,听见没?那孩子说永远忘不了你。你说过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记着。可是,看来不行了。
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仅仅抱着自己黯然的记忆沉入深渊,办不到。任凭行天如何祈求。
为什么?因为行天活在这世上,同众多的人紧密相连。不仅无法彻底摆脱这些人独立于世,而且企图这样做,就是傲慢。
多希望把裕弥的话转告给行天!多田心想。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这个城市,跟某个人虽然既非亲人也非朋友,却千真万确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活着。不,就算死了以后,我们的身影肯定也会淡淡地残留在由良、裕弥和春的记忆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现的、令人怀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们迎来自己的生命终点时,有关我们的记忆也将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而那时,记着由良、裕弥及春的,理应另有人在。就是这样,人承继着生命而来,并将有关生与死的记忆托付给下一代。
欢喜、哀伤、幸福、痛苦,并不会因个体的死亡而尽皆归为虚无。正如有关夭亡的儿子的记忆至今仍然存活在我体内。由他带来的巨大的欢喜与幸福、无与伦比的哀伤与痛苦,尽管一点一滴地在变化,却仍旧在我心头喘息着。就算我死了,肯定也会有某个人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怀抱痛楚与欢喜的我吧。
所有生物均各自怀抱着甚至连死亡也无法完全夺走的某些东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尽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连;为了对抗死亡这一残酷的东西,为了证明生命并非只是徒劳地活着然后死去。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内在的黑暗这件事上,似乎都失败了。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多田笑了。尽管曾经那样地不乐意同任何人产生关联,那样地祈求独立于世。
一旦经营起了便利屋,一旦在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着,不知不觉中就又变得不是独自一人了。
抬头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里行动迟缓的南口转盘的鸽子,也扑棱着翅膀飞向广场四周的大楼的另一侧,飞向透出淡淡阳光的云层的彼岸。
除夕来临,行天在此期间一直未归。
多田取下挂在窗边的红色风铃,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去了灰尘。在多田手中,风铃丁零零地响起轻微的声音。该把它收到哪里去?他想了片刻,从床底下把电饭锅扒拉了出来。五只袜子应该能起到缓冲作用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访,是在傍晚时分。没心思进行过年准备的多田,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喝威士忌,这时急忙起身。
“哎哟——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我们带了荞麦面、过年菜和杂煮。”
露露和海茜都带了一堆大包小包。一踏进事务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几,海茜用带来的大锅烧开水。露露和海茜饲养的吉娃娃小花则兴奋地满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从沙发上拽下来使劲地嗅着。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间,海茜已经焯好荞麦面,热好了杂煮。她俩连大碗也带来了。露露把装着过年菜的保鲜盒在矮几上满满当当地摆开,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萝卜丝。
望着过除夕和迎新年浑然一体出现在矮几上,多田问道:“又是做多了吗?”
“就是哦!”露露显得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说。
“小花又不吃醋拌萝卜丝。”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说。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们俩是因为惦记一直独自生活的他才过来的。
三人围矮几而坐,将饭菜和酒收入腹中。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叹息道,“自从见不到小春之后,我,总觉得都没干劲了哦!”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不是?”海茜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况且说等天暖和了,再来玩。”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同时没忘急忙再次辩白,“顺便说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这一点我们明白的……”与海茜对视一眼后,露露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开口问道,“便利屋的朋友那里哦,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没有。”
“到底怎么样了哦!便利屋都这么垂头丧气了他也不管不顾,压根儿不像朋友哦!”
我可没像你说的什么垂头丧气啊!醉意开始微微上头,多田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我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顾忌吧。”
面对这样一个话题,露露和海茜没理由不起劲。
“不知不觉地就……!怎么样一个人?”
“太绝情了哦,便利屋!还一门心思以为你会跟我结婚哦!”露露嚷嚷着探过身来。
多田往后一缩,说道:“这样的承诺,我一次也没对你许过吧?”
露露噘着嘴应道:“是没许过哦。这种事,哎呀,不是说心领神会的哦?”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心领神会吗?
在两个女人联袂盘问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说出亚沙子的个人情况。连今天也邀请过她来事务所,可被她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对不起,还有点事”给拒绝了的事也说了。
柏木女士或许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家。多田企图通过这样想来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边的家去露个面,褊狭的嫉妒虫便开始作痛。也因这层缘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嗯唉,美女加女社长。便利屋,她会不会是在玩你哦?”
“露露,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她会不会是在玩我呢?”
“多田先生也是,别这么快就当真。”海茜说着劝养了嫉妒虫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们俩别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个痛快吧!”
夜深了,酒宴仍在继续,就在日期即将改变、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事务所门外骤然喧闹起来,响起有人上下楼梯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碰撞墙壁的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哦?”露露醉意蒙眬地看向门的方向。
“不会是搬家吧?”多田猜测道,“前几天,隔壁的屋子空了。”
“这么晚了,而且还是除夕夜,不可能搬什么家吧。”总算有一点理性尚存的海茜断然否定了多田的话。
就在这时候,事务所的门猛然打开,行天说着“我是刚搬到隔壁来的”走进屋里,“啊,请吃这个,乔迁荞麦面。”
露露和海茜目瞪口呆地望着行天。多田也是大吃一惊,惊得都没法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荞麦面已经吃过了”。
“再吃一点不就得了?Happy New Year!”
行天把一包荞麦面与迷你门松搁在了矮几上。看他右手的小指,虽然残留着新鲜的伤痕,但好像已经好端端地接上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在手指根绕了一圈。
“还差一点点,年还没过去。”多田在惊讶得站不起身的状态下仰望着行天说,“除夕摆门松可不吉利!”
“没关系。”行天笑着说,“你的倒霉运,我会帮你全部赶跑。”
行天的笑脸,他看着看着,就产生了矛盾的心情,既想揍他,说亏得我还担心你;又想拥抱他,说你能回来太好了。另外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行天。但多田无论哪一样都没付诸实施。他只是活像个傻瓜似的呆坐在沙发上问他:“我问你,你之前待在哪儿?”
“在我家。”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穿了一身运动装的亚沙子站在那里。在她背后,星带领着伊藤、筒井和金井来了,个个笑容满面。
“行天先生就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起居。多田先生难道丝毫没察觉吗?”
完全没察觉。带有冲击性的真相大白之后,多田的嘴,只是徒然地一张一合。
“真是对不起。”亚沙子深深地低下头去,“好多回我都想说了,可每一回行天先生都恳求我‘希望你保持沉默’。”
据亚沙子说,南口转盘那场骚动发生后的第二天,右手夸张地缠着绷带的行天,带着一张煞白的脸突然上她家来了。在这天之前,亚沙子刚参加完盂兰盆会,而今大白天的来了这样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着实令她大吃一惊。她只能先将他迎进玄关内,请他在门口的进门台阶上坐下来。因为,也许是贫血的缘故,行天眼看就要瘫倒在地了。
行天一再恳求亚沙子收留他住一阵子。他说,他不想拖长住院时间,给多田增加费用方面的负担。只要让他使用起居所必需的空间,他保证老老实实待着,绝不妨碍到她。
住院费的话,我帮你垫付——对于亚沙子的这一提议,行天也固执地不肯接受,说是“不知道几时能还上”。
“我希望尽量不欠人家钱。”据说行天是这样说的,“因为我想要尽快攒够离开多田事务所的资金。要是我永远待在多田那里吃闲饭,亚沙子女士也没法来玩了不是?”
“这个……”被他委婉地指出两人在交往的事,亚沙子不由得感到难为情,“不行的话,在别的地方见面就好了。”
“哎呀哎呀,那样的话我会因为当电灯泡被马踢成复杂性骨折。”
行天脱掉鞋,快步沿走廊进去观察客厅。看到皮面大沙发,他立刻坐上去试试弹力如何。
“啊,莫非,你担心那方面?没问题!因为我,真的是人畜无害。”行天并不理会一旁瞠目结舌的亚沙子,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不行的话,切断也行!只要放进冷冻库,医院早晚能帮我接上吧。何况说到底就是跟小指差不多的东西,放心吧。”
见行天说着就一脸认真地将手放到了裤子的拉链上,亚沙子慌忙制止道:“够了、够了!明白了。就请在这里生活,直到伤势痊愈吧。”
亚沙子解释完事情的始末后,多田便利屋仍旧被沉默笼罩了半晌。
终于,露露和海茜齐声吼道:“怎么可——能!”
“到底是哦,乱来又莫名其妙的人哦!”露露露出带着困惑的笑容,“怎么就不到我们家来哦?”
“哥伦比亚人那地方的话,立马就被多田找到了不是?”行天平静地回答。
海茜的谴责之箭则对准了亚沙子这边:“还说是社长呢,你在威逼面前也太弱了不是?经营方面没问题吧?”
“还行。”亚沙子不悦地说,“因为对行天先生的节奏,还有点不习惯……”
“总而言之吧,”行天插到海茜与亚沙子中间说,“我没其他地方可去。不过,我跟亚沙子女士,什么事也没有。”
有还得了?!你呀,不是对我和柏木女士的关系有所顾忌吗?顾忌的结果,是混到柏木女士家里去了。虽说已经晚了,可我问你,你这叫什么逻辑?多田真想拿这些话砸他,可照旧只知道像条金鱼似的嘴巴一个劲地一张一合。
“就这样,我开始在亚沙子女士家叨扰。”这回,行天讲起了他在柏木府的生活,“亚沙子女士忙于工作,基本上不在家,所以我闲是闲得……除了偶尔打扫打扫,上一趟医院,独自去找个地方吃饭,没事可干。实在是太闲了,白天,我有时候就偷偷潜入亚沙子女士家附近的豪宅,在庭院里站着假装大理石雕像。”
多田由于自身的精神力量尚未恢复到能够发出声音的水平,只能在内心骂他“谎话精”。
“正当我考虑从今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卖砂糖的就来告诉我说,事务所隔壁空出来了。”行天接着说,“他给我建议说‘开一家侦探事务所怎么样’,我就叫他帮我搬家了。”
多田的声带这时终于恢复了功能:“可是我问你,开业资金呢?”
“租一间屋子做事务所,得花费相当一笔保证金呢。虽然有你给的五十万,可还是心里没底,就找卖砂糖的要了一点资助。”
“你说什么!”
多田终于能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了,“住院费你都在乎,怎么五十万说用就用了!”对站在门口的星有所忌惮,多田小声地对行天步步进逼,“原来,你是让黑社会出钱给你开侦探社?鬼知道到时候叫你干什么样的工作!”
“别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便利屋。我不是黑社会。我是评估过能够回收资金才投资的。”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耳朵够尖的星说话了,“我想,你的事业也是时候再稍微扩大一点了。你的搭档,归根结底,就是开了多田便利屋的分店、侦探分部。”
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多田浑身无力,笑意却渐渐涌上来。说是说侦探,可他认为也不可能接到多少工作。行天铁定只肯干够付自己房租的活。就是说,多田今后仍将不得不继续背负多余的包袱。
“哎,总有办法的。”
行天以极其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丝毫感觉不到他对于前途有任何不安与恐惧。多田终于放声大笑。坐在沙发上的露露和海茜,伫立在矮几旁的行天,挤在门口的亚沙子、星及其手下,每个人都担心但又面带微笑地望着陡然发笑的多田。
没办法。谁叫便利屋是包揽麻烦事,在人们的生活中生存下去的呢?
多田轻轻拍了拍行天的肩膀,冲门口说道:“柏木女士、星哥和各位兄弟,你们也都请进屋。就让我们为了庆祝新年,还有行天的自立门户而干杯吧!”
在人口密度上升的事务所内,吉娃娃小花快活地跳来跳去。大锅里的水再次沸腾,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次性筷子和纸盘,酒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真幌市处处响起除夕夜的钟声,仿佛令看得见星星眨眼的冬日夜空越发澄澈了。
“欢迎回来,行天。”
“嗯,我回来了。”
多田便利屋伴随着热闹的欢笑声,又迎来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