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仆人

泰德·威廉姆斯

泰德·威廉姆斯凭借处女作《逐尾者之歌》即成为世界级畅销作家,在那之后,其作品的高质量及读者对他的热爱使他一直雄踞各类畅销书排行榜(如《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等)。他的作品包括“回忆悲伤与荆棘”系列(《龙骨椅》、《诀别石》、《绿天使之塔》)、“异域”系列(《金灵之城》、《蓝焰之河》、《黑璃之山》、《银辉之海》)、《凯列班外传》、《古城之子》(与尼娜·可瑞可·霍夫曼合著),“泰德·威廉姆斯仙境传奇”系列插画小说、《花之战争》、“暗影边疆”系列以及一本收录了他与雷蒙德·E·费斯特小说的合集《木孩/焰心人》。他还主编了大型奇幻作品选集《幻想文库》。他最近的作品也是一本短篇合集:《仪式》。除创作小说外,威廉姆斯还编写漫画脚本及电视、电影剧本,并与他人合作创办了一家互动电视公司。他与家人现居于美国加州伍德赛德。


“种子”在低语、在吟唱,播报着讯息、下达着指令。母星上一位哲人曾说过:“态度决定命运。”对忠诚的信徒而言,万事皆有可能。宇宙亦在我们掌握之中。高潮俱乐部——全天24小时开放。老牌夜总会,表演更精彩。高潮俱乐部——你的首选!你的体温正常。压力指数正常,正趋于过高水平。如果此种趋势持续,你最好去看医生。我活力四射!我是你绝佳的伙伴 ——我小巧又轻便。我要爱你。考验我吧。把我的资讯同你的朋友们互换。尽享其中乐趣吧!搜索权限现在可用。查询本地环境节点。标记一手多户型及单一户型寓所,申请政府住房贷款可降低预付款!根据赛克勒指数,尽管时值早市,走势疲弱,但本小时内商品价格仍略有上调。首相将向国会陈述经济复兴计划。地球上一位聪明的女人曾经说过:“当你面向太阳,就不会看到阴影。”


他名叫拉蒙特辛·凯恩,是一位圣约守护者——以神圣之名行事的刺客。长老们往他脑中置入了一颗渎神的种子。它炽热发痒,就像未救赎的罪,向他脑中塞满邪恶污秽的异教徒声音。

正在降落的飞船上,与他同行的旅行者们面孔茫然空洞。这些异教徒怎能忍受脑中那些喋喋不休的低语声?他们怎么能活下去,怎么能行走如常,忍受着视野边缘那些针刺般不断闪过的提示标识,忍受着铺天盖地、如同无尽湍流般的信息——一整个世界强有力的脉搏?

这就像被塞进蜂窝,凯恩心想——微渺的虫子竭尽所能地模仿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却全然不能理解其中真义。他渴望圣灵温柔美妙的声音,就像流过红肿肌肤的潺潺清泉般安神定志。之前一直是这样,不管任务多么惊怖,那声音一直陪伴着他,抚慰着他,使他时刻谨记自己的神圣使命。在他的生命里,圣灵总是陪伴着他。除了现在。

所以你们要谦卑,伏在神大能的手下,到了时候,他必叫你们升高。

亲切柔和如春日细雨,不像淅淅沥沥的污言秽语,圣灵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宝贵,都像白银一样熠熠发光。

你们要将一切的忧虑卸给神,因为他顾念你们。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这是圣灵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军队科学家们使神的声音沉寂了,他们将它替换成这些不敬神的空话,喋喋不休、永不停歇。它们属于这个异教徒的世界:阿基米德。

为了全人类——他们这样向他保证:拉蒙特辛·凯恩必须再次犯下骇人罪行,这样终有一日所有的人才能得到解放,都会拜倒在神的脚下。此外,长老们还向他指明,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如果他完成任务,顺利从阿基米德脱身,那颗异教徒的种子将会被移除,圣灵的声音会再次在他脑中响起。要是他没能逃脱——唔,凯恩将去到神辉煌的宝座底下,亲耳聆听神本人的声音:

做得不错,我忠诚的好仆人……

开始降落。请返回分离舱,那个异教徒的声音在他脑中唧唧叫着,像荨麻一样刺痛他。感谢你参与此次旅行。请将所有食物和行李放在储物柜中,关闭柜门。要购买免税药物及酒的旅客请抓紧时间。客舱温度为20摄氏度。请系好安全带。开始降落。客舱气压稳定。登陆舱将在20秒后分离。10、9、8……

它永无止境,每一个非神的邪恶字眼都让他感到灼烧、刺痛、瘙痒。

谁需要知道这么多毫无意义的东西?


凯恩出生在圣约星球广阔平原上一个农场,这个农场隶属于基督教会农业合作社,因此他被带到新耶路撒冷候选加入精英卫士团。第一次看到母星最重要的城市中那些白色塔群和金色圆顶时,凯恩便深信天堂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现在,当希腊城——阿基米德星的首府,自己母星敌人的根据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发现它甚至超越了自己对圣城新耶路撒冷最深刻、最夸大的印象,可谓浩瀚无边、四处蔓延,复杂的建筑物、整洁的公园、林立的摩天大楼就像白色、灰色和绿色的补丁连缀其上,那些环绕着花边状聚乙烯陶瓷防护网的摩天大楼在多云的城市高空舒展着身形,就像一片摇曳的海藻森林。这座城市规模之大叫人震惊。平生第一次,拉蒙特辛·凯恩心中产生了片刻怀疑——非关此行的正义性,而是对它成功的确信。但他随即想起耶和华晓谕约书亚的话:我已经把耶利哥和耶利哥的王,并大能的勇士,都交在你手中。

今天你快酷没?种子刺耳的声音像警笛一样响彻他脑海。你的选择!你的需要!各个食品商店均有出售。快酷,奶香浓郁,口感爽滑!别傻了,妈妈!快给我买瓶快酷——三瓶最好!

魔鬼的国在地上。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自他最喜爱的一位老师。但即便在那高高的宝座上,它也不能望见天堂。现在,拿起那个在每句神之真言中盖下光辉印记的图章!将它深深烙入皮肤——开始发光吧!我主耶稣,佑护我,在这黑暗之地,赐予我力量,再一次行你的事,凯恩祈祷。我事奉你,我事奉圣约。


那些渎神的话语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相反,在登陆舱着陆之后,人们依照引领穿过门闸进入空港综合大楼时,变得愈加刺耳起来。记着以上名言警句。今天的空气质量较低,为邓佛30级,首次入境的旅客请往这边走,返乡人员请往那边走。站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准备什么文件。饭店、时事新闻、交通服务讯息、住宿信息、移民政策、应急服务,什么什么什么……凯恩只想尖叫。他打量着周围那些自以为是的阿基米德人,发自内心地厌憎他们每一个。脑中充斥着这些巴别塔式的噪声,心中却空空荡荡没有神的踪迹,他们怎能够行走、微笑、彼此交谈?

请沿着绿色地砖线离开。请沿着绿色地砖线离开。他们甚至根本不能称作人,他们不可能是人——只是拙劣的赝品。他们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同他脑中种子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他倍感折磨。尖锐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急促而花哨的、和缓而花哨的,大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足足一打各不相同的口音,其中绝大部分他甚至无法分辨,更别提听懂了。受神赐福的圣灵是一个声音,只有一种音调,他如同溺水之人渴求空气般渴求着她。他总是把圣灵想成“她”,尽管那听上去更像是男孩平静甜美的声音。那并不重要。再没有什么比尘世的性别差异更愚不可及,再没有什么比神的圣洁天使更完美无缺。从童年时代开始,圣灵一直是他的忠实伙伴、他的开导者、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可现在他脑子里有一颗异教徒的种子,他也许再也听不到她赐福的声音了。

我必不撇下你,也不离弃你。这是他受洗那天晚上圣灵告诉他的,正是在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当时他六岁。我必不撇下你,也不离弃你。

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不能再想任何类似的事了,那会削弱他执行任务的勇气,还有一个更大的危险潜伏其中:某些类型的想法,如果足够强烈,会触发空港的电子安全监控系统,它能够察觉特定的思维模式并发出警报,特别是那些再三反复的词句。

地球上一位哲人说过:“人是万物的尺度……”那颗异星的种子根本没打算让他有机会想别的事情。

你可曾考虑定居圣约克港?另一个声音后来居上,压过前面那个声音,询问他,距离商业区仅二十分钟路程,为你精心打造的城中桃源,漫步其中,尽享舒适自在。

“……存在时万物存在,不存在时万物不存在。”第一个声音奋起直追,顽强地把那句箴言说完。

“另一位智者说得更直接:‘世上有两种人——一种聪明而无信仰,一种虔信而愚笨十足。’”

尽管空调开着,凯恩却差点颤抖起来。模糊你的思绪,他提醒自己。他竭尽全力地用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和过往面孔汇集的涡流麻痹自己,让自己变得茫然恍惚,让自己变成一只兽而非一个人,这样才好在神的敌人面前隐藏自己。


他轻松通过了各式各样的机械警卫以及前两处由人类警卫把守的检查处,如同预想的那样——部队上的兄弟们为他准备的假护照十分管用。这会儿他站在通往最后一个人类警卫检查处的队列之中,突然间,他用余光瞥见了她,或者说,至少他觉得那是她——一个深棕色皮肤的小个子女人,被两个武装到牙齿的空港警卫人员架着,他们以一种滑稽的方式紧攥着她的胳膊,好像他们正在努力模仿怎样搀扶一个人。霎时之间,凯恩对上了她的双眼,她深色的双眸直直凝视着他,然后再次垂下头,好像是出于羞愧般。令人信服的表演。一个形容词分开那些阿基米德声音汇成的汹涌洪流一路浮上,盘桓在他脑中——“殉道的姐妹”——但他拼命地将这几个字尽快地再次摁到脑海幽暗的深处。他想不出有任何别的字眼会比“殉道”更快地触发电子监控系统。

最后一处检查口更难通过,就像预料中的一样。警卫站在一大堆高功率光学扫描器和透镜后面,那些经过增强的光将他映得面目模糊。警卫似乎并不乐于见到凯恩护照上的那个词:“阿朱那”。阿朱那是凯恩上个任务的执行地,它既不是阿基米德的协约星球,也不是圣约星的同盟,虽然两者都很想将它拉到自己这边,两者的空港亦对其自由开放。

警卫再次用一个扫描仪扫过凯恩的护照。“你能说说在阿朱那停留的原因吗。公民麦克纳尼?”

凯恩将准备好的说辞背了一遍:他在那里同某个堂亲一块儿从事采矿。阿朱那有丰富的铂矿和其他矿藏,这是两边都想争取它的另一个原因。尽管到目前为止,阿基米德星的唯理主义者或是圣约星的亚伯兰后裔们都没讨到什么好处:阿朱那星的多数居民是来自母星地球印度次大陆的移民后裔,同两边都能相处——这一事实让阿基米德人和圣约人都相当不愉快。

检查处的警卫看上去对于拉蒙特辛·凯恩的解释并不完全满意,于是开始更仔细地检查那本伪造的身份证明。凯恩寻思这到底还会花上多少时间。这时,检查处那扇分光玻璃窗霍地打开了。他漫不经心地转身,目光沿远处墙上排列的U形玻璃小房间一路扫过去,直到锁定其中一间——那个深棕色皮肤的女人正在其中接受讯问。她是穆斯林吗?还是科普特人?或是隶属别的教派——圣约星上有澳大利亚土著犹太教徒,他们的祖先是很久以前从地球母星那场反宗教大清洗中幸存下来的。不过,她身为何人,皈依何种教派并不重要,他提醒自己:她是信神的姐妹,她自愿牺牲自己,为了任务——他的任务。

突然之间,她转过脸来,他们的目光穿越扭曲变形的玻璃再次相遇。她的双颊有青春痘留下的疤痕,但无损于她的美丽,作为被交付这样一个任务的人,她出人意料的年轻。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当他回去以后——要是能回去的话——他会去新耶路撒冷的大教堂,为她点起一支蜡烛。

褐色的眼睛。她看着他,似乎现出悲伤的表情,接着又转回去面对着警卫。那怎么可能呢?殉道者在受训中心享受着最高级别的特权,而她肯定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见到神本人了。她怎么会不开心?难道她害怕脱离肉体禁锢时的疼痛吗?

他面前的警卫好像凝视着虚空,实际上却在读着视野中滚滚而过的数据信息,拉蒙特辛·凯恩张开嘴,想说点什么——闲扯几句,瞎聊几句,就像真正的阿基米德人在长时间异乡漂泊后重新踏上故土时会做的那样,就像一个老老实实的公民,最大的罪过不过是看了看阿朱那星上的一些宗教节目而已——这时,他用余光看到远处角落里的动静。在那个U形玻璃围成的小囚室里,深棕色皮肤的年轻女人举起了胳膊。一个全副盔甲的卫兵突然从桌子后面蹒跚而退,半摔在地;另一个卫兵伸出戴手套的手,似乎想制止她,但他脸上显出绝望的呆滞表情,正如一个亲眼目睹死亡临头的人。片刻之后,淡蓝火焰从她胳膊上腾空而起,舔舐着她松垮裙子的衣袖,布料蜷曲变黑,一阵如镁光灯般强烈的白光闪过,她站着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

人们尖叫着,互相推搡,从已爬满蛛网般细痕的玻璃墙边逃开。警示灯骤然大亮,刺痛着人们的眼睛,玻璃墙内侧覆盖着一层硬痂,完全变成了黑色。凯恩猜想,那肯定是人类脂肪燃烧的余烬。

一次胎死腹中的自杀式爆炸袭击——纳米生物燃烧弹——他们肯定会这么认为。不过当然了,凯恩任务的设计者们压根没想搞次真正的爆炸,他们只想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火焰吐出滚滚黑烟,弥漫到大厅之中。检查处的警卫将玻璃窗调暗,锁上了哨亭。在匆匆赶去协助紧急救援人员灭火之前,他将护照一把塞回凯恩手中,挥手示意凯恩通过出口,然后锁上了通道口。

拉蒙特辛·凯恩应该为顺利通过安检感到庆幸,即便他不是一个无辜的旅行者。可怕的黑烟翻卷升腾,夹杂着令人不安的丝丝甜味——人肉烤熟的味道。

她最后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呢?除了那双深不见底的褐色眼眸,他好像什么都记不得。她是不是露出了一丝微笑,或者那只是他想要说服自己相信的?如果那个表情是恐惧,为什么他会感到如此惊讶?就连圣徒被推上火刑柱时也会感到恐惧呀。

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怕遭害……

欢迎回到希腊城,公民麦克纳尼!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清晰地说,接着其他声音纷沓而至,淹没了它,挤挤挨挨、水泄不通,像脑中一处痒得让人发狂的疥疮。


当出租车横冲直撞地穿过城市街道时,他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汗毛直竖,但他依然情不自禁地对阿基米德星第一大城市让人头晕目眩的规模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听到别人告诉自己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试图理解它有新耶路撒冷几倍大是一码事,亲眼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摩肩擦踵地走在人行道和高架桥上是另一码事。圣约星的居民绝大多数散居在各个教区,就像凯恩童年住的那种地方。他的老师曾向他解释,农业合作社能保证神的子民亲近养育他们的土地。有时他很难意识到自己童年时刨挖过、在上面撒过欢、养育了自己的那些淡红色厚实土壤,并不是圣经里写到的同一块土地。一次他甚至问老师,为什么上帝创造了地球,圣经上的民族却离开了它。

“上帝为他的子民创造了所有那些如同地球的行星,”那位女士解释,“就像他创造了最初那个地球上所有的土地,然后将它们赐予不同的人们来建造自己的家园一样。但他一直保留着最好的土地,蜜与奶之地,留给亚伯拉罕的子孙,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离开地球时,他将圣约星赐予了我们。”

想着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混合着温暖和孤单的热潮涌上心头。没错,一切为爱所做的事情中,最难的就是放弃。此刻他无比想念圣约星,他能做的一切就是控制自己不哭出来。这事发生在他这种老手身上实在令人吃惊。神的战士决不哀哭,他坚定地对自己说,他们只让别人哀哭。他们将悲痛带给神的敌人,拉蒙特辛。

他在离藏身处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步行走完剩下路程,循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轻盈前行。他绕着附近的街区转了两个圈,以确保没人跟踪,接着进入那幢公寓楼,搭乘一架慢慢悠悠却十分安静的电梯上到第十八层,输入密码。这个地方看起来同其他殖民星球上那些圣约人藏身处没什么两样:食橱被食物和医疗用品塞得满满当当,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一张单人椅和一张小桌子。它们不是休息和放松的地方;它们是去往耶利哥城途中的驿站。

变身的时候到了。

凯恩往浴缸里放满水。他找到了人造冰,装进一打袋子里,把冰袋扔进浴缸。接着他走进厨房,找到必需的矿物质和营养片。他往搅拌机里倒了足够多的水,给自己做了一杯浓稠苦涩的奶昔,一边把它喝完一边等浴缸里的水凉下来。当水温降到恰到好处,他脱了个精光,爬进浴缸。

“听着,凯恩,”一位军队科学家曾向他解释,“现在情势很严峻,我们甚至不能将一把小破手枪偷偷带进阿基米德星,更别说那些管用的东西了,阿基米德政府对于自己人民的武器持有权也钳制得非常彻底,我们根本没机会在当地弄到武器。所以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我们创造出了守护者——兵人。你就是其中一个。赞美神,这个计划从你儿时就开始了,所以你一直和你的同辈人不一样——你更快、更强、更聪明。但在遗传学和训练方面,我们已做到了极限。我们得让你自己变身为执行神之判决的真正武器,我们会给你所需要的一切。愿神保佑你,愿神保佑我们以他神圣之名所做的一切努力。阿门。”

“阿门,”圣灵在他脑中说,“现在你将陷入沉睡。”

“阿门。”拉蒙特辛·凯恩应道。

接着他们为他进行了第一次注射。

醒来时他感到了疼痛,但那点疼与触发了第一次纳米生物组织重组,或者说“变身”——科学家们更喜欢这样叫——时的疼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当变身进行时,就好像身体内外同时被烈日炙烤,好像被一根巨大的棍子连续抽打至少一小时,好像躺在马路中间、被一大群全副盔甲的天使列队踩过。

换句话说,痛得要命。

现在,在这个藏身处,他闭上双眼,最大程度地屏蔽那颗阿基米德种子的絮叨,然后开始变身。

同以前相比,现在他完成这个过程要容易很多了,最可怕的是第一次。当时他那么笨拙,差点将自己的肌肉从肌腱和骨头上生生撕下来。

并不只是简单地拉伸肌肉。他凝神想了想,如果自己需要猛然发力时,具体会是哪些位置的肌肉起作用;如果打算极慢地行动时,又会怎样驱使那些肌肉。随着想法渐渐清晰,小小的肌肉细胞拆开彼此的耦合,以另一种更为有效的结构重新组合,过程缓慢得像一株植物朝着太阳伸展枝叶一般。随着这一极其精妙的过程,他的体温升高,肌肉痉挛绞痛,但不像第一次那般难熬。第一次变身就像胎儿被挤出产道——不,就像站在神的面前接受审判,然后发现自己根本不够资格升入天堂;就像身上的每一处血肉都在拼命地把自己撕开,好脱离这肉体的禁锢;就像魔鬼用火红的叉子戳穿他的关节。

痛得要命。

那位殉道的姐妹在最后时刻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觉?除了经受神圣的巨大苦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开启通向神之居所的大门?她有褐色的眼眸,他觉得那里面饱含哀伤。她是不是很害怕?为何我主耶稣会任由她感到害怕,即使是我主本人,在十字架上也曾呼喊出声啊。

我赞美你,我主,拉蒙特辛·凯恩在疼痛中默念,这是你提醒我要专心的方式。我是你的仆人,我荣耀于穿上你神圣的甲胄。


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至少也得花两个小时完成变身。今晚,带着旅途的疲倦、经历了入境的漫长过程,外加被那位殉道女子扰动了心绪,他不同寻常地花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凯恩迈出浴缸,浑身颤抖,身体的绝大部分热量都已经流失,皮肤被冻成青白色。裹上浴巾之前,他检视了一下自己的成果。从外表看,他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有胸膛变得更宽更厚了。他用手指滑过腹部,感受着覆盖其上的坚实护壳;他抚摸喉头,触摸保护气管的软骨护鞘,很是满意。增厚的皮下组织并不能阻止高速的子弹,但能帮助分流距离射击带来巨大动能,这可以让他即使吃上一到两颗近距离射来的子弹也依然能够设法完成任务。富有弹性的软骨形成格状结构,使他的踝部和手腕更加坚固有力。他的肌肉增厚,肺脏和血液循环系统的性能得到极大提升。他是一个卫士,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圣变化。在普通人的外表之下,他强壮得就像巨人歌利亚,坚韧灵活得犹如伊甸园中那条大蛇。

他很饿,当然了。食物柜里塞满了压缩的营养补品。他倒出一些,加了点水和冰块,调出一杯糊糊,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他一连喝了五杯才有点饱的感觉。

凯恩靠坐在床上——在他身体里面,仍有一些组织在移动、旋转,变身的最后步骤正在完成——接着他打开电视墙。影像跃然其上,栩栩如生,他脑中的种子为那些影像配音。他默默用力,滤去那些有关运动、时尚、戏剧的内容,所有那些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和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用以填充自己空虚时间的东西,直到找到一条播报时事新闻的涓涓细流。因为这是在阿基米德星上,在唯理主义者和异教徒的大本营,即使新闻也堕落了,充斥着淫猥言辞、蜚短流长和情色广告。他眯起眼睛,努力透过这些恶心的内容找寻一条报道那桩空港事件的新闻,新希腊城当局会称之为“失败的恐怖袭击”。一张殉道姐妹的照片滑到了屏幕中央——显然来自她的护照。她脸上任何个人情绪都被她所受过的训练很好地掩盖起来了,但再次看到她的面容仍让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心悸,就好像他的身体在重组时遗漏了某个步骤。

妮菲丝·伊瑞恩,他们这么称呼她。那不是她的真名,这点几乎可以肯定,就像基恩·麦克纳尼这个名字一样。弃子,这才是她的名字。笑柄,这很可能也会落在他头上。成为无信者的笑柄,成为那些自命不凡、全无信仰的生物的笑柄,那些生物就像古时将苦痛折磨加诸于基督耶稣的人,因为他们那么害怕神的话语,所以想方设法将神从他们的生命中驱逐出去,从他们整个星球上驱逐出去!但神是不可能被驱逐的,只要还有一个人对他敞开心扉,只要圣约星还存在,凯恩知道,神将行使他大能的宝剑,无信者将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哦,我主,我虔心恳请你,保佑你忠诚的仆人。赐予我们胜利,击垮我们的敌人。帮助我们惩罚那些抛弃你的人。

当他在心里默祷时,他在屏幕上看到了她的脸。不是那位殉道姐妹,那位有着大大的深邃褐眼和深色皮肤的女人。不,是她——魔鬼的情妇,基塔·简瑞,阿基米德星的首相。

他的目标。

简瑞的皮肤颜色很深,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这点,这让他很不安。他见过她的样子,当然了,她的影像在他面前反复播放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他注意到她的肤色——那要比任何单纯晒黑的颜色都深。这是一处指向她出身的蛛丝马迹,除开关于她外貌的这个事实;不知怎的,那位殉道者姐妹妮菲丝的影子似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挥之不去甚至连他的目标也不能幸免。抑或是那位死去的女人不知怎么的潜入他的脑海,潜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觉得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只要你看到它,美餐就在等着你!他差不多已学会无视自己脑中那些可怖的话语,但有时它还是会猛地窜出来,把他正在想的事远远弹开。流动餐车!别怕吃得肚儿圆圆,让服务生轱辘辘把你滚出门外——好吃价不贵,量足味更鲜!

他在首相身上看到了什么,或者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都不重要。肤色的深浅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若说在群星间逡巡的魔鬼来到此间作恶,若说它有着一张面孔,那正是理性主义者领袖基塔·简瑞那张下巴尖尖、端庄秀美的脸。如果说神想过要谁的命,那个人就是她。


她并不是他的第一个猎物:凯恩已将十八个灵魂送到神面前接受审判,有十一个是圣约星上的异教徒探子或危险的暴乱煽动者:其中一个还是新月省一个理性主义者秘密组织的头目——他的死对圣约星联合政府中的伊斯兰派成员很有益处,凯恩后来发现了这一点。政治嘛。他不知道自己对此有何感想,尽管他知道这位哈穆德博士是一个怀疑论者,一个骗子,在安宁美好的伊斯兰教区无恶不作。他还是只想说:政治嘛。

另有五个是打入圣约星神圣守卫者团的奸细,那可是他们人民的军队啊。这种人被揪出来时大都束手就擒,只有少数会不顾一切地顽抗到底。

最后两个是一位政客及其妻子,住在那颗未曾站队的行星阿朱那上,他们是理性主义者重要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依照长老的要求,凯恩让此次行动看上去更像是一次过火的抢劫案,而不是一次暗杀,因为还不到以上帝之手公开干涉阿朱那内务的时候。但仍有传言和指控在阿朱那的互联网上流传,那些流言传播者和跟风起哄的人甚至给这位不知名的刺客起了个外号——死亡天使。

布拉沙拉罕博士和他的妻子曾拼尽全力同他厮打。他俩谁也不想死。凯恩任由他们反抗,虽然他一下子就能把这对夫妻干掉。他这样做的确为“抢劫案”提供了充足的凭据,但他并不享受这一过程。当然了,布拉沙拉罕先生和布拉沙拉罕夫人也不会享受这一过程。

他要伸他仆人流血的冤,报应他的敌人,当他了解了博士及其妻子,圣灵这样提醒他。他听懂了,凯恩的职责不是审判,他不是羊群的一员,倒是更像他消灭的那些野狼。拉蒙特辛·凯恩是上帝的行刑人。


经过长长的沉思,他的体温降了下来,但关节还有些脆弱。他穿上衣服走向阳台,置身于高楼大厦围成的峡谷之上,高楼的窗子透出灯光,好像一个个针尖扎出的小孔。想到过了今夜,某扇此刻在这流光溢彩的城市黑夜中熠熠闪亮的小窗口后面,将会发生某些事,而那些事将会动摇这个庞大世界的根基,他一时感觉很不自在。

他有些艰难地回忆着祈祷词,这很不应该。以往,圣灵总是带着那些话语伴随他的左右,根本不会让他感到孤单。

“我不撇下你们为孤儿,我必到你们这里来。”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很不自在。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寻找爱情吗?”他脑中的声音这次换了耳语般的音调,低沉而撩人心扉。他视野边缘随之闪出一个与之相配的影像,轻盈明丽。

“我在等你……只要花上一丁点钱,你就能得到我…… ”

他对着这座巨大的异教徒之城紧紧阖上双眼。

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


他步行来到会堂,想要看看首相将要讲话的地方,但他没有靠得太近。会堂赫然耸立在交织如网的灯光之中,那是一座巨大的长方形建筑,就像一把捣入希腊城中心广场的斧头。他没有逗留,转身离开。

当他挤过人群时,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看身周的人,他不禁假想,若此时自己已完成了任务,而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会怎样?他们会不会从神之怒的恐怖景象面前惊恐地退开?或者自己可以在完成雷霆一击后虔诚地向他们宣讲,即使他们满怀恐惧?

我因神的荣光而闪耀,他想要对他们说,我将自己交付于神,做他的手,做他的剑——我无比荣耀!可他什么也没说,当然了,他只是穿行在人群之中,复归平静。

凯恩在一家餐馆吃了点东西。饭菜中香料加得太多,反而难以下咽,他一时间无比向往小时候在农场里吃过的粗茶淡饭。即使军中的吗哪也比这个好!其他桌上的顾客们和他们脑中那颗阿基米德星种子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就好像是那些喋喋不休的猥亵词语造就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造就了那些话语似的。看,这些人是怎样将自己置于娱乐消遣、强烈灯光和喧哗噪音之中,以掩盖他们灵魂的空虚无知哪!

他去了女人跳舞的地方。看着她们,他觉得怪怪的,因为她们笑啊笑,每个都那么漂亮,每个都一丝不挂,他就像身处黑暗梦境之中。在他看来,她们就像受诅咒的灵魂,注定在永劫中无尽地上演关于爱与魅力的空洞闹剧。他不能将殉道者妮菲丝·伊瑞恩的影子从脑子里赶出去,最后他选了一个姑娘——她看起来不是很像那位殉道的姐妹,但和其他舞女相比,她最黑——让她带自己到舞台后面她的房间去。她触摸到他皮肤下经过硬化的组织,于是赞美了他的健壮。他放空思绪,进入了她。完事之后,她问他为什么在哭。他回答说她弄错了。当她再问时,他扇了她一耳光。尽管他控制着自己的手劲,还是把她从床上扇飞出去。七零八落的房间往他的账单上添了一笔额外费用。

他放她回去表演。她是无辜的,勉强可以说她终其一生都听着脑子里那些不敬神的话语,对于其他东西一无所知。难怪她跳起舞来像个被诅咒的玩意。

凯恩再次走到街上时,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但他即将完成的伟大行动会把那些污秽从他身上抹去,一如既往。他是圣约的守护者,很快就将经受神圣火焰的试炼。


他的长老想要他在人群聚集起来争相目睹首相本人风采时完成此次行动,于是关于时机的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她讲话之前还是之后?起先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她抵达时行动,在她迈下汽车,匆匆走进通往大厅走廊的时候。这看上去最保险。要是在她开始演讲之后,行动将会困难很多,她的安保人员已经完全布开,再加上会场本身的保安。不过,他越是琢磨,越觉得此次暗杀应在大厅里进行。几千人会聚集在大厅里听她讲话,还有数百万人将通过环绕那座庞大建筑的大屏幕观看此次演讲。要是他在那时发动袭击,将得到这个世界——以及其他世界——的见证。

这肯定是神所乐见的。神定希望这个异教徒在众目睽睽之下殒命。

凯恩既没时间也没法子来伪造入场通行证——那些政客和会场的安保将会接受反复核查,并且在简瑞首相抵达前就各自就位。这意味着唯一能不经仔细检查就被允许进入会场的人只有首相本人的随行者。不过机会总是有的,只是他需要帮助。

联系当地的应援人员通常不是个好兆头——这意味着原来的计划里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但凯恩知道,肩负着如此重任,他不能迷信。于是他在约定的地方留下记号。应援人员在日落后敲响了藏身处的大门。他打开门,看到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相貌意外地平常,就像开着拖车帮你拖走汽车或是给你的公寓烟熏消毒的人。那个中年人自称厄瑞奇·萨托里厄斯,他的同伴被简单地称作卡尔。萨托里厄斯以手势示意凯恩先不要说话,那个叫卡尔的小伙子用一个牙刷大小的东西扫描着整个房间。

“安全!”小伙子最终宣布。他骨瘦如柴,相貌平常,但是动作带着些许优雅,特别是当他挥动双手时。

“赞美神。”萨托里厄斯开口,“也祝神赐福于你,我的兄弟。以神的名义,我们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你真的是那个从阿朱那来的人么?”年轻的卡尔突然问。

“安静,小伙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萨托里厄斯再次转向凯恩,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

“他是个好小伙。只是——发生在阿朱那的事,对我们的人意义太重大了。”

凯恩假装没听到这句话。他总是小心提防关于死亡天使的谣言。

“我需要知道首相护卫人员的衣着及具体细节,还有会场的平面图,特别是通风和排水管线。”

中年人皱起眉头。

“那些地方他们肯定也会检查,不是吗?”

“我自有把握。能不被注意地弄来这些信息吗?”

“当然,”萨托里厄斯点点头,“卡尔立马就能给你找来。他干这个可是一把好手。是不,孩子?”中年男人转回来面对凯恩,“我们并不愚昧落后。你知道,那些无信者总是说我们愚昧落后,但站在这里的这个小伙子,卡尔,数学成绩在班上可是数一数二。那些人离弃了耶稣基督时,我们依然将他放在心里,这就是区别。”

“赞美我主基督,”卡尔开口。他已在藏身处房间的墙壁上忙碌开来,影像飞快地掠过,即使凯恩有着强化过的眼力,也差不多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的,赞美我主。”萨托里厄斯附和,热切地点着头,就像刚结束了一场漫长且不时趋于白热化的讨论——关于怎样侍奉神。

凯恩感觉到自己的关节又开始疼起来,这通常意味着他需要更多蛋白质。他朝小厨房走去,打算为自己再调制一杯滋补饮料。

“你们要喝点什么吗?”他补上一句。

“不用了,”中年人回答,“能够为神效力足矣。”


他们实在太吵了,凯恩在心底暗暗地说。虽然绝大多数人不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可凯恩不属于那绝大多数。

我是神之利刃,他无声地对自己说。他自己的声音几乎被那颗阿基米德种子的低语所淹没。尽管已被调到最小,它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气象预报、新闻、哲言警句及其他无足轻重的琐事,就像街道角落里的疯子。就在凯恩悬停的下方,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正在交谈,一边打着手势,一边检查凯恩闯入这座建筑的地方。凯恩改动了自己留下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像是某个人试图通过通风管道进入会场,最终无功而返的样子。

警卫们好像得出了想要的结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手势,接着是一个可能是表达“警报解除”含义的手势,传达给另外半队巡逻人员——毫无疑问那些人正在这根通风管道外面进行检查。三名警卫转过身,沿着逐渐升高的管道走回去,气流使得他们步履飘浮,头灯发出的光柱胡乱扫过墙壁。凯恩在他们头顶上耐心等待,像蜘蛛般潜伏在高处的阴影中——在那里,粗大的管线盘旋在这座建筑的一根柱子周围。他那经过强化的指尖插入混凝土中,经过强化的肌肉紧绷着,纹丝不动。他等待,直到三个警卫全部从下方走过,这才无声地飘下来,落在他们背后。凯恩捏碎了走在最后那人的喉管,以防他向其他人示警。接着,他折断这人的脖子,将尸体扛在肩头,反身缘壁而上,爬到早已备好的一个帆布吊床上,这个吊床的颜色同管道内壁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他花了几秒钟时间将制服从尸体上剥下来,心里祈祷另外两个人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伙伴不见了。他穿上尚带余温的制服,将警卫的尸体留在吊床上,跳到地面。这时,走在第二的警卫才刚刚意识到身后人不见了。

他向凯恩转过身,凯恩看到他的嘴唇在头盔后翕动,马上意识到这个警卫肯定在通过种子同自己说话。他败露了,或者马上就要败露了。他能假装自己的通讯器出了问题么?除非这些警卫不是很机灵。但要是他们直接效力于阿基米德星首相本人,他想要蒙混过关的机会很渺茫。在警报传遍这座建筑里所有其他警卫之前,他还有一点儿时间。

于是凯恩大步向前,胡乱打着手势。警卫的眼睛睁大了:他既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的手语,也不认识高分子聚合头盔后的那张脸。正当他拼命想要拔出枪来时,凯恩两手同时挥出,击碎了警卫的喉咙。接着凯恩向最后一个警卫扑去,此时他正好转过身。

那不是“他”。那是个女人,而且动作很快。他结束她的生命时,她实际上已拔出了枪。


他明白自己时间不多:警卫们会定时到队长处应卯。他向着侧边的通风井全速冲刺,那会将他带到主会厅的天花板上边。

女人当领袖,女人当士兵,女人在大庭广众当着陌生人的面裸舞。为了贬低夏娃的女儿,阿基米德人还有什么没做?像巴比伦人曾做的那样强迫她们全部投身娼门?

天花板上宽敞的空间搭满了脚手架,技师和重装警卫散布其间。最少有一打卫兵。他们绝大部分是狙击手,正透过大口径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全神贯注地盯着下面的人群。这是好事。一些狙击手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直到他从天花板下去。

当他显露身形时,两个重装士兵转过来。他将面对身份盘查,但即使他们最后相信了他是自己人,也不会让他往前走上多远。他把手臂举到空中,朝他们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一边摇头一边指着自己的头盔。接着他屈身向前,心里祈祷自己的速度能出人意料。

不过一秒钟时间里,他冲出了大概二十码。他没有攻击这两个警卫,而是掠过他们身边,这举动让他们惊疑不定,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第三个警卫这才刚转过身,想要弄明白身后这阵动静是怎么回事。他抵达了脚手架边缘,向空中飞身跃起,身子蜷缩,不停旋转,好让那些狙击手更难瞄准。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一个高速物体击中了自己的腿,往里钻了一小段距离,卫兵的警服减缓了它的速度,经过强化的皮肤组织最终拦住了它。

他轰然落地,力度如此之大,以至于偷来的警卫头盔从脑袋上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弹出好远。第一阵惊声尖叫从那些国会议员中发出,不过凯恩几乎没听到。从五十码高处骤然落地带来的震动如巨浪般漫过他膝盖、足踝和手腕处经过强化的软骨组织,很痛,不过尚可忍受。他的心脏飞速跳动,几乎连成一片低沉的嗡鸣。他积聚全身力量,如离弦之箭般蹿起,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观众们发出的喧哗声变得扭曲,犹如冰川底下的刮擦声、山脉深处地壳变动的“隆隆”声。又有两颗子弹与他擦身而过,一头扎进旁边的地板,混凝土细屑和地毯碎片恍如慢镜头般飞溅而起,悬浮空中,就像熊熊火焰上方盘旋飞舞的灰烬。讲台上那个女人转头来看他,一举一动就像在黏稠的糖浆中一样。就是她,基塔·简瑞,巴比伦的娼妇。当他朝近在咫尺的她扑过去时,他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每一块肌肉的动作——眉毛挑起、前额皱紧、惊讶……只是,没有恐惧。

怎么会呢?

他身在空中,经过强化的手指弯成无情的利爪。只待片刻,他就将送出致命一击。子弹从上方和两侧嗖嗖地追上来,喧哗声仿佛自远方翻滚而至,紧随其后:哇!呀!啊!时间停下来了,历史长河在此戛然断裂。神大能的手。他就是神大能的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神的本尊面前,在这光芒四射、永无止境、无上辉煌的一刻……

剧痛在他身体里炸开,他的神经轰然陷入烈焰的包围,那一刻流逝了,一切都无可挽回。

黑暗降临。


拉蒙特辛·凯恩在一个白色房间醒来。房间被照得雪亮,看不见任何事物。毫无疑问,他被囚禁了,痛苦的折磨很快就要来临。

“亲爱的弟兄啊,有火炼的试验临到你们,不要以为奇怪……”当他执行追捕最后那个神圣守卫团内奸的任务,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时,圣灵对他轻声说了这些神圣的话语。那个内奸也是个强化过的兵人,就像他一样,只是比他个头更大、更强壮,差点就把他活活打死,直到凯恩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一根坚硬的手指从那人的眼球直插入脑。在他恢复期间,圣灵为他吟诵着这些话语,一遍,一遍,又一遍:“倒要欢喜。因为你们是与基督一同受苦,使你们在他荣耀显现的时候……在他荣耀显现时……”

他感到一阵恐慌,他想不起来剩下的句子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殉道的年轻女人,她献出了生命,否则他早就一败涂地了。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可以再见到她吗?天堂会允许吗?

我会坚强的,凯恩对着她的幻影允诺,不管他们怎样对我。

囚室的一面墙由白转为透明。墙壁后站满了人,绝大多数穿着军服或白大褂,只有两个着便装,一个苍白的男人,还有……她。基塔·简瑞。

“你可以随便来撞这些玻璃。”她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它非常非常厚,非常非常坚固。”

他只是凝视着她。他才不要做无谓的困兽之斗,好让他们从中取乐。这些人居然认为自己同野兽有关系。野兽!凯恩可是知道上帝是怎样将权力交到他子民手中的。

“管理地球上一切飞鸟走兽。”他高声地念了出来。

“这么说,”简瑞首相开口,“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死亡天使了?”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知道你的名字,凯恩。你一踏上阿基米德的土地我们就在监视你了。”

谎话,毫无疑问。如果真是那样,他们怎么会让他那么接近他的目标。

她眯起眼睛。 “我原以为一位天使会看上去更像 ……天使些。”

“我不是天使,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哦,你不是天使的话,那肯定是所谓的神之仆人。”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多么悲哀。我都忘了你们的毛拉禁止你们读莎士比亚了。‘天使啊,神之仆人啊,保佑我们!’这句话是《麦克白》里面的,接下去就是一桩谋杀。”

“我们基督教没有毛拉,”他尽可能平静地说。他根本不关心她说的其余废话。

“那是伊斯兰教的,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她笑起来。

“我原本以为在你们这类人里边,你会更聪明些,凯恩,没想到你也只是个应声虫,只会重复那些愚蠢荒唐的话。你知道吗?稍稍往前追溯几代人,你那些所谓的‘兄弟’启动了一个热核爆炸装置,企图杀光你的祖辈及其他那些基督徒和犹太复国主义‘兄弟’。”

“早年,圣约星移民地开辟之前,世事很混乱。”每个人都知道。她以为自己能用地球古早的罪恶时期那些陈腐历史、古老引文和受诅咒的事故来让他感到羞愧吗?如果她真的那么想,那他们两人就都太小看自己的对手了。

当然了,此时此刻她占据着比较有利的位置。

“所以说呢,你不是天使,只是个仆人。只不过你祈求的不是你的神保佑你免受死亡之苦,而是让你有能力带来死亡。”

“我执行神的意愿。”

“用某个古老庄重的术语来说,这是‘狗屁’。你是个凶手,多次犯罪,凯恩,你还想谋害我。”但简瑞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敌人,虽然她的眼神里也没有任何仁慈意味。她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装在瓶子里的毒虫——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物件。没错,更多地是把他看成一件值得研究的东西。

“我们应该怎么处置你呢?”

“杀了我。要是你还有一点你所宣称的人性,就让我脱离这肉体的禁锢,把我送去天国。不过我知道,你们会折磨我的。”

她挑起一边眉毛。

“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了获取情报。我们的星球在交战,尽管政客们还没有向自己的人民承认这件事。你知道的,女人,我也知道,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基塔·简瑞露出一丝微笑。

“从我这里,或者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那里,你都套不出任何关于阿基米德星和圣约星之间关系势态发展的消息。不过我们为什么要折磨你来获取我们早就知道的东西呢?我们又不是野蛮人,也不是落后民族——不像某些星球。我们不会迫使我们的人民崇拜残忍过时的神话——”

“你迫使他们沉默!你惩罚那些继承父辈意愿想要崇拜上帝的人。你迫害圣经上的民族,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发现了他们!”

“我们将我们的星球从宗教战争和极端行为的狂热中解脱了出来。我们从未干预圣约星人的选择。”

“你们试图阻止我们发展信徒。”

首相摇摇头。

“发展信徒?你是说挟持、操纵整个文明么?从那些摆脱了地球古老宗教阴影的移民们手中偷走权利?我们任由你们的祖辈以其希望的方式崇拜他们的神——我们甚至为了保护他们的这种权利而战斗,结果你们的祖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呢?他们用枪口指着我们,想要将他们的信仰强加在我们头上。”她冷笑着,“基督教、仁爱——这两个词永远也合不到一起,不管它们多么经常被放在一起说。我们都知道你那些伊斯兰和犹太教‘兄弟’是什么德性。如果你摧毁了所有阿基米德的同盟国,杀光了每一个不信神的人,你只会发现你们自己人开始对着彼此开火,直到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直到最后一个活着的疯子站在断壁残垣之间冲他的神祇高声赞颂,疯狂的行为才会落下帷幕。”

凯恩感到怒火涌上心头,于是紧紧闭起嘴巴。他将带有镇定作用的化学物质释放到血液之中。与她争执这件事让他心慌意乱。她是个女人啊,女人应该抚慰男人、让男人感到舒适,可她却滔滔不绝地说着谎言——残酷、危险的谎言。当事物本来的秩序被颠倒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是个魔鬼。我再也不会同你说话。你想干什么随便吧。”

“莎士比亚还说过一段话,”她续道,“要是你的长老们没有把他列为禁忌的话,你本来可以引述来反驳我。‘可是人,骄傲的人,掌握到些许短暂的权力,却会忘记了万分确定的事情 ’——用在这里很合适,对不对?——‘自己那琉璃易碎的本来面目,像一头盛怒的猴子,装扮出种种丑恶的怪相,使天上的神明们因为怜悯他们的痴愚而流泪。’”她将双手合在一起,那个姿势令人不安地想到了祈祷。在她目光注视下,他无处躲避。

“那么,我们要怎么处置你呢?自然,我们可以秘密处决你,再提交一套外交说辞——拒捕而亡——没什么人会为此大惊小怪。”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清了清嗓子。

“首相阁下,我恭敬地提议我们另寻他时继续此次谈话。医生们正等着为犯人检查——”

“闭嘴,希利!”她转回来看着凯恩,严肃地看着,她的蓝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她的年纪比那位殉道的姐妹至少大二十岁,尽管她有深色皮肤,凯恩还是能看出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不知怎么的,恍然之间,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同他心中的那个影像并无二致。

我主,你为何任由我迷乱困惑,分不清凶手和殉道者?

“拉蒙特辛·凯恩,”她开口,“真是个不寻常的名字。是说你的敌人会哀哭呢,还是说你自己?在所谓神的大能面前无助地哭号?”她挥挥手,“别费心回答了。在圣约星同盟的某些地方你被说成是个英雄,你知道的——超级英雄。是这样吗?还是说,那根本只是夸大其词?”

他竭尽全力无视她的话。他知道自己会被灌输谎言,会被施以精神折磨,那比肉体折磨更狡猾,也更有效。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会是首相本人来做这件事?他肯定自己没那么重要。归根究底,也许她此时站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只是一种示威——神选择了他,是个失败。

仿佛是应和这个想法,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嘟囔起来:“阿朱那死亡天使企图刺杀简瑞首相,失败被俘。”另一个声音跳出来询问他,“最近你闻过自己的口气么?就连议员们也会受到口臭困扰——只需轻轻一喷,烦恼尽消!”即使在这儿,在这些不信神者的环绕之中,他脑中的声音也不曾停止。

“我们要研究你,”首相最后说,“此前我们从未抓到守卫者级别的特工——最新的这种,就像你这样的。关于活捉你这件事,其实我们没什么把握——扰频器方面的研究我们最近才刚发展起来。”她再次微笑,冰冷、凌厉,一闪而过,就像高山之巅皑皑白雪映出的一抹流光。

“可就算你成功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的。在我的党派里面,至少有一打人能够接替我,他们会将这个安全系统维系下去,以保护我们的星球免受你和你那些长老们的伤害。不过我是个很好的诱饵——而你果然跳进了陷阱。现在我们想看看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危险,小死神。”


既然伪装被识破了,他希望他们至少可以把自己脑中那颗种子关掉。没想到,他们却将它留在他脑中,还切断了他对它的控制,让他完全不能影响它。孩子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唱起健康早餐歌,他只能无奈地咬紧牙关。疯疯癫癫的声音一刻不停地朝他高喊、吟唱。那颗异教徒的种子给他看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影像,给他提供他压根儿不关心的讯息,而它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承认神的存在。

阿基米德人声称他们没有死刑。这是不是替代之道?迫使囚徒们不堪其扰,只能以自杀求得解脱?

如果是真的,他永远也不会让他们得逞。他们永远没法夺去他内心的勇气,除非杀掉他,他早就准备好接受酷刑折磨——这不也是酷刑的一种么?夜晚,当灯火亮起来,而他独自一人待在这个蠢人们的星球,只有脑中的疯人呓语与他为伴时,绝望曾悄悄漫过他的身体,但此时此刻,他将那些消极情绪统统压抑下去。

不,凯恩不会让他们得逞。他绝不会自杀。不过这倒让他想到一个主意。


假死。要是他在囚室里这么做,他们当然会起疑,不过为了探究应用在他神经系统上、能让他完成超级变身的生物技术,他们不断对他进行过各种外科检查。要是他在检查过程中出其不意地这么做,他们则会惊慌失措,完全顾不上怀疑。

“那肯定是个自动保护措施!”某个医生叫道。在凯恩耳中,声音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的高级神经系统已经关闭。

“某种自毁设定!”

“也可能只是心脏停搏……”另一个声音近乎呓语,他在长长的隧道中不断下落,几乎觉得自己能听到圣灵的声音在身后呼唤……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的心脏在二十分钟后恢复了跳动。当时那些对于他能通过自主神经将身体控制到何种地步一无所知的医生们,正设法通过电击来“挽救”他的生命。凯恩原本希望自己能坚持更长时间,长到他们放弃,宣布他的死亡,不过那看来实在过于一厢情愿了:眼下他只能从检查台上翻滚下来,一丝不挂,身上丁零当啷地拖着输液管和金属线。大吃一惊的警卫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他已经利落地干掉了他们,还拧断了某个医生的脖子——此人刚刚还在想方设法挽救他的性命,这会儿却错误地决定向他发起攻击。他任由其他那些吓得抖抖索索缩在地板上的医务人员留在急诊室里,自己逃出了外科部配楼,却发现身处监狱之中。

“厌倦了日复一日浑浊不堪的城市空气?圣约克港;水晶罩下的安宁村庄——属于你自己的清新空气!”

他体内的修复系统正努力治愈外科检查留下的创伤,但他依然步履蹒跚,对营养品和脂肪的渴求野火般席卷全身。神赐给了他这次机会,他绝不能失败,可要是没能及时补充能量,他肯定会失败。

凯恩从一根高高在上的通气管跳进一条走廊,干掉了一支两人巡逻小队。他撕开其中一人的制服,然后将手指硬化成利爪,从那人的骨头上将肉一块块撕下,塞进嘴里。淋漓的鲜血滚烫辛辣。他的胃因为他在干的事情而抽搐着——古老、可怕的罪——但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他别无选择。

你有毒瘾问题吗?小行星牌人造血为你解忧!我们有最好的体检中心,我们提供最棒的人造器官……

通过死去警卫们通讯器“噼噼啪啪”报出的信息,他了解到所有的警卫人员正从警卫室倾巢而出,在外面搜寻,等他自投罗网。他们好像对于他去过什么地方、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一清二楚。当他结束了这顿恐怖的大餐后,凯恩将尸体残骸搬到储物间的地板上,然后向中央监控室走去,留下一路血红脚印。他很清楚,自己的样子肯定就像一个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恶魔。

警卫们犯了个大错,他们离开了最坚固的房间,以为单凭人数和武器优势就能占到便宜。的确有几颗子弹击中了凯恩,但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像上次那个让他束手就擒的扰频器那样可怕的东西;他像龙卷风一般冲进敌人之中,出手迅猛,甚至把一个警卫的脑袋从脖子上敲飞出去,让它翻滚着跌到走廊之中。

他踩着满地尸体走进主监控室,飞快地打开了尽可能多的囚室,然后又打开逃生门,拉响了火警。警报凄厉地响着,犹如被罚入地狱的灵魂长声哀号。他等待着,直到整座监狱陷入彻底的混乱,然后他扒下一个警卫的制服,朝犯人们放风的地方走去。他匆匆穿过院子里挤成一团尖叫撕扯的人们,翻过三堵围着刺网的高墙。几颗子弹击在他硬化过的皮肤上,灼烫得像火红的铆钉。一把死光枪扫过最后一堵围墙,发出“嘶嘶”声,夹杂着刺网断裂的“噼啪”声,但它晚了一步,凯恩已落到了墙外的地面。

大多数时候,他跑起来能达到五十英里左右的时速,但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可以短暂爆发出七十五英里的极限时速。唯一的问题是,他正走在空旷荒凉的野地,必须时刻小心脚下障碍物——即使是他,在这样的速度下崴到脚的话,踝关节也会严重受损,因为他不可能将关节强化得过于坚固,否则会极大地损失灵活度。此外,即使吸收了那个死去警卫的血肉,他仍然筋疲力尽,已是强弩之末,眼前甚至开始冒出一些黑点: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力竭倒下了。

古代有位政治家说过这样一句发人深思的话:“你能做到必须做到的事情,有时候你甚至能将它做得更好,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亲爱的孩子,所有的父母都会犯错。你的父母呢?如果发现宗教物品或过度迷信行为,请向当地自由委员会梢节点报告……

你的体温远远超出正常。你的压力指数远远高于正常水平。我们建议你即刻去看医生。

好吧,凯恩想,我相信这件事我会去做。

他在离监狱不到五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空房子。他破门而入,吃掉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包括几磅冷冻的生肉,这些东西多少帮着他补充了点消耗的热量。接着他走到楼上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新衣服穿上,擦去那些太过明显的血迹,然后离开了。

又走出几英里,他找到另一个可供夜晚藏身的地方。那户人在家——他甚至能听到他们正在收听报道他越狱事件的新闻,尽管是个错得离谱的版本,紧张兮兮地把关注焦点放在他食人血肉的骇人行为和恐怖的外号上面。他蜷身躺在阁楼上一个箱子里,就像个木乃伊。第二天早上,当那家人出门时,凯恩也离开了,他已经改变了脸部的骨骼构造,减褪了头发的颜色。异教徒的种子还在他脑中絮絮叨叨。每时每刻,它都在提醒他留心那个叫做“凯恩”的男人:不要靠近,因为他非常、非常危险。


“对那玩意我们也一无所知,”萨托里厄斯忧心忡忡地来回观察着街道,以确保没人跟踪——虽然在这两个本地人到达约定地点之前很久凯恩就做过这件事了,而且更快、更好、更细致。

“怎么说呢?我们实在不清楚他们能拿扰频器干出什么事。当然了,要我们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你的。”

“我需要一个医生——能托付的,因为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他。”

“食人的基督徒,”小卡尔以一种充满敬畏的音调说,“现在他们都这么叫你了。”

“那是胡扯。”他丝毫不以此为耻,因为他是在完成神的意愿,不过他也的确不愿再次回想当时的情形。

“还有死亡天使,他们还是很喜欢这个称呼。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议论的都是你。”


医生也是个女人,超过育龄大概十年了。她的小屋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停车场旁,当初弄停车场的人似乎打算清出一大块平地,进行了一半又突然后悔,胡乱敷衍了一通。他们叫醒还在睡觉的她,她呼吸里带着酒气,双手抖个不停,但是她的双眼,虽然带了点血丝,却依然睿智机敏。

“别费心告诉我你的故事了,我也不打算跟你念叨我的。”她打断卡尔要做的介绍,片刻之后,她的瞳孔扩大了。

“等一下——我知道了。你就是大家都在议论的天使。”

“有些人管他叫食人的基督徒。”小卡尔推波助澜地补上一句。

“你信神吗?”凯恩问她。

“还能信什么,我犯的错太多了,除了耶稣基督,谁会一直原谅我?”她将一块床单铺在厨房桌子上,让他躺上去。当她把麻醉剂吸入器和一瓶烈酒先后递到他面前时,他挥手表示拒绝。

“这些东西对我起不了作用,除非我想让它们起作用。而且我承担不起让它们生效的责任,我得保持警觉。现在动手吧,把那个渎神的玩意从我脑子里切掉。你有没有圣灵可以给我放进去?”

“什么?”她直起身子,手里的手术刀已沾染了他头颅上切口的鲜血,他拼命不去想它。

“你们这里管它叫什么?我们的那种种子,圣约星的种子。给我装上,我就能再次听到圣灵的声音了——”好像为了抗议自己即将被移除的命运,那颗阿基米德星种子陡然提高音量,一阵“噼噼啪啪”的电子干扰声灌满他的颅骨。坏兆头,凯恩心里一沉。他肯定让自己体内的各个系统超载了。

一切结束后,他需要好好歇上几天,然后再考虑接下来该做什么。

“抱歉,”他对医生说,“我没听到。你刚才说什么?”她耸耸肩。

“我说我得去看看。几年前有个你们的人就死在这张桌子上,真是不幸,虽然我尽力了。我记得好像还留着他的通讯种子。”她稍稍摆了下手,好像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也可能是表示这样的事不是每天都会有。

“谁知道呢?我去看一眼。”

他不抱太大希望。即便她真的有,它正常工作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更不能肯定的是,它在这里,在阿基米德星上能正常工作的可能性有多大。在其他移民星球上设有增幅站,比如阿朱那,就允许神之真言自由存在,与那些无信者的谎言进行正面交锋。

他脑子里最后一下“噼啪”声蓦地转成一个平静亲切、通情达理的声音……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本人就曾说过:“人根据自己想象创造了诸神,不仅参照了人的外形还参照了人的生活方式。”

凯恩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房间里污迹斑斑,医生模糊的身影俯在他上方。某种锋利的东西刺进了他脖子。

“它在这儿。”她说,“我取出它的时候你会觉得有点痛。你叫什么名字?真正的名字?”

“拉蒙特辛。”

“啊。”她没笑,至少他觉得她没有——眼下他很难分辨她的表情——但她听上去像是被逗乐了。

“‘她在夜间痛苦饮泣,泪流满面。在她的一切所爱的人中,没有一个安慰她的;她的朋友都以诡诈待她,成为她的仇敌。’写的是耶路撒冷,”医生补上一句,“原来那个。”

“耶利米哀歌,”他无声地说。疼痛如此剧烈,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不去拉扯医生拿探针的手。在这种需要极端压抑自己的时刻,他最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要是他放开控制,任那力量信马脱缰,自己就会像天国穹顶上闪耀的群星般,摧毁整个世界。

“嘿,”模糊中,一个声音从厨房桌子上那片明晃晃的光后面传来——是小卡尔,“嘿,有东西靠近。”

“你说什么?”萨托里厄斯问。片刻之后,窗户轰然炸开,闪闪发亮的玻璃碎屑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浓烟弥漫了整个房间。

不是烟雾,是毒气。凯恩从桌上一跃而起,不小心将医生撞到了墙上。他迅速吸了几口干净空气,这足够让他支撑一刻钟,同时他扩展喉部组织,封闭了气管。不过如果这是神经毒气的话,他就无能为力了——暴露在外的皮肤太多了。

角落里,医生挣扎着想站起来,她的身影淹没在地板上如巨浪般翻滚不休的毒气之中。她的嘴张得大大的,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不只是她,卡尔和萨托里厄斯也屏住呼吸,一边将家具推过去抵门,作为临时防御工事。萨托里厄斯握住了枪。为何外面那么安静?他们在外面干什么呢?

一阵“咔咔哒哒”的枪声回答了他。轻武器射出的子弹瞬间在厨房墙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洞眼。医生无助地挥舞着胳膊,身子一阵剧烈抖动,就好像在跳可怕的吉格舞,又好像一台无形的缝纫机正往她身上纫线。当她倒在地板上时,几乎已被撕成了碎片。

小卡尔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一汪鲜血和脑浆的混合物正在他身下蔓延。萨托里厄斯依然摇摇晃晃地站着,但鲜红的血泡从他身上好几个地方汩汩冒出。

凯恩趴在地上——下意识的。他没有停下来考虑几乎已成定论的败局,而是一跃而起,一只手的手指深深扎进天花板,然后用另一只砸开一个窟窿,钻进天花板与屋顶之间的夹层,他蜷缩在那个狭小的空间,看着走进来检查战绩的第一队士兵。手电筒的光飞快地扫过弥漫的毒雾。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自己?更要紧的是,他们带来了什么东西对付他?

速度是他最好的武器。他顺着通风管往外爬,到出口时不得不用手扒开洞眼,窸窣洒落的碎片立即引来一阵来自下方的猛烈射击。当他爬上屋顶时,暴雨般的子弹呼啸着向他袭来,有两颗击中了他,一颗打在胳膊上,一颗打在背上。这些子弹来自其余那些士兵,他们以汽车作为掩体,等待进屋的头一拨人发出信号。子弹的势能像波浪涌过他的身体,让他像条落水狗般剧烈颤抖。片刻之后,他们不出意料地搬出了扰频器。不过这次他准备好了:他将钙渗透神经元,以阻隔汹涌的电磁波,尽管这使得大脑的活动中断了片刻,让他像个被抽去骨头的布偶般颓然跌落到屋脊上,但毫发无伤。没过多久,他又站了起来。他们最好的武器失效了,士兵们朝那个沿屋顶以惊人速度攀爬的黑色身影疯狂开火,不过三秒钟时间,拉蒙特辛·凯恩已经钻过枪林弹雨,冲到了他们当做掩体的汽车车篷上。当他从车顶上飞身而起,跃过他们头顶时,那些士兵甚至没来得及调转枪口的方向。

这次他没能使出全速——没有充分的休息,没有充足的能量补充——但已经足够了,等士兵们重新集结起来,他已消失在希腊城密如蛛网的下水管道中。

那颗阿基米德种子,一直在向敌人报告他的具体位置,现在它被他抛在了身后,裹在血淋淋的纱布中,躺在医生厨房的某个角落。基塔·简瑞和她那些理性主义者们将会深深地了解圣约星科学家们制造阿基米德科技产品仿制物的能力,但他们不会了解更多关于凯恩的事情了。至少不会是通过那颗种子。他终于摆脱它了。


差不多过了一整天,他才从希腊城郊区的某个泵站里回到天空之下。现在他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凯恩了,一个之前从未有人见过的凯恩。尽管医生移除了那颗阿基米德种子,却没来得及找到圣灵装置,更别说植入了:从他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的思想完全属于自己,他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这静寂叫人害怕。

他向城市西边的群山前行,昼伏夜出,小心翼翼,因为那些农夫们设置了复杂的安全系统,还有那些护院的动物,在凯恩察觉它们之前就能闻到他的气味。最后他发现了一处无人照看的房产。他本可轻松破门而入,但他只是强化了一根指甲,用它撬开门锁。他想尽可能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减到最少——他需要时间思考、计划。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空茫无边的世界,看不到来路,也辨不清去路。

为安全考虑,头两天里他昼伏夜出,探索这个新的藏身之处。为这个目的,他把瞳孔极大地扩张,以至于一片白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会让他一阵抽痛。从那些他能辨认出的东西判断,这所装修成现代主义风格的小房子属于一个去了这片大陆东部旅行的人。房主人会去上一个月,现在刚走一礼拜,这给了凯恩充足的时间来休息,来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习惯脑子里的寂静。从他还是个惘然无知的小小孩童时开始,圣灵就一直在同他讲话。现在他再也听不到她那从容不迫、激励人心的声音了。那些阿基米德星渎神的絮叨声也沉寂了。再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人,来分享凯恩的思绪了。

头一个晚上他忍不住哭了,就像他在那个妓女的房间里时一样,如同迷路的小孩。他变成了幽灵,再也不能称为人。他失去了精神向导,他把自己的任务弄得一团糟,他让他的神和他的人民失望了。他吃下了同类的血肉,而且徒然无果。

拉蒙特辛·凯恩孤单一人,与他一起的只有罪。


在房主回来之前他就动身离开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杀掉那个人,但他觉得好像到了该做些其他事情的时候了,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甚至不能肯定自己该做什么。他依然欠神一条命,简瑞首相的命,但在他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似乎并不急于履行这个承诺。而他脑中的静寂,起初叫他那么害怕,现在却好像蕴含其他意味。神圣,也许吧,不管那到底是什么,肯定与他以前的经历截然不同,他仿佛置身梦幻。

不,更像大梦而醒。但那是个怎样的梦呢?美梦?噩梦?接下来替代它的又会是什么?

虽然没有了圣灵的提示,他依然记起了耶稣基督的话语: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在这片崭新的寂静中,这个古老的允诺似乎有了许多含义。凯恩真的想要知晓真理吗?他准备好接受真正的自由吗?

离开房子之前,他拿走了房主人未曾带走的备用露营设备。凯恩将在群山顶端的荒野住上一段的时间。他将在那儿思考。他步出帐篷时,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拉蒙特辛·凯恩被留在了身后,死亡天使也被丢在了身后。

他会给自己丢下什么?像他这样一种全新的造物又将成为谁的仆从?天使?魔鬼?抑或是他自己?凯恩很想弄个明白。

(eloa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