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黑暗 Ⅹ
迪拉克排长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不过命令就是命令。
狭窄的小道上,他跟着二班缓慢地前进,耳朵竖起,随时警惕着哪怕最轻微的声响。他位于二班的正中间,前面是一班。不幸的是,他的族人进入文明社会已经一千个标准年了,敏锐的听觉和嗅觉曾经生死攸关,如今却已退化,而且在这片浓密的森林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母星上已没有这样的森林了——这样原始的巨树,树荫浓密,树干最粗的地方几乎顶得上松盖利人身高的一半——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片森林几乎没什么灌木和矮树丛。远征军里的植物学家说,唯一的原因是成熟森林里能直接照到地面的阳光太过稀少。毫无疑问,他们说的有道理,不过迪拉克还是觉得……怪怪的。小路两边倒是长着树苗和灌木,他却希望这些小树少点儿就好了。也许这恰好证明了植物学家的理论,因为小路隔开了树荫,会漏下一点儿阳光,不过这些小树丛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关在了里面。
事实上,他的焦虑大部分来自于上面下达的命令,上头叫他留下部队编制里的侦察通讯中继无人机,丢给远远落在后面“轰隆隆”艰难前行的有轮车队。之前派到这片地区的三支巡逻队都遭遇了不测,对此前的事件进行分析后,他们发现“人类”掌握了某种悄无声息地干掉无人机的方法,飞机甚至来不及向自己所属的步兵部队报告,就永远消失了,而步兵正是靠这些无人机提供侦察和与基地的安全通讯。没人知道那些原始人——当然,他们不是真正的原始人,对吧?——是怎么迅速发现并锁定无人机的,但总部决定试用更隐蔽的方法……他们选择迪拉克来做试验。
啊,上主有多看得起我,他愁眉苦脸地想,我知道,要修改规条,我们就得多弄点儿对付这些……生物的经验。可为什么偏偏要我把头探进哈萨的窝里?这又不像是——
他听见后面传来爆炸声,立刻转过身子。头顶的树荫太浓了,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用看他也知道,爆炸的一定是他的无人机。该死的枝叶长得这么密,他们是怎么发现无人机的!
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后面又传来几声爆炸——这回是地面上……他留下两个班开着地效车跟在后面。
他没有时间思考这次爆炸的是什么,小路南侧,藏在树干后面、落叶堆下面的突击步枪便开火了。
对迪拉克排长来说很不幸的是,握着突击步枪的男女已经学会怎么辨认松盖利步兵编制中的指挥官。
“停火!停火!”布切夫斯基大喊,自动步枪的怒号戛然而止。
他坚守射击位,AKM随时准备开火,松盖利人扭曲的尸体横七竖八摊在路上。有一两个外星人还在痛苦地翻滚,不过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很好。”身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显然很满意,布切夫斯基回过头。米尔恰·巴萨拉布站在浓密的林荫里,巡视着遭到伏击的巡逻队。
“干得好,我的史蒂芬。”
“大概吧,不过我们最好动起来。”布切夫斯基关上步枪保险栓,从射击位上站起。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巴萨拉布焦虑得多。归入巴萨拉布麾下六天来,这是他们打的第三场硬仗了,根据巴萨拉布的说法,现在离维达鲁湖畔群山里的桃源已经很近。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结束外星人坚持不懈——也许很愚蠢——的追踪。
“我想我们还有点时间。”巴萨拉布否决了这个提议,他望着小道远处的烟柱,那里原本有几辆装甲车,琼斯库带领的小队和巴萨拉布手下的几个人一起干掉了它们,“这次他们似乎也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也许吧,”布切夫斯基承认,“但他们的上级肯定知道我们在哪儿。一旦那边没有收到例行汇报,肯定会派人出来找。周而复始。 ”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反对,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首先,巴萨拉布很可能是对的;其次,过去一周以来,他开始意识到米尔恰·巴萨拉布是他追随过的最好的上级之一。能在一个外国的海军陆战队军官眼里得到这样的评价相当了不起,他想着……但与此同时,这个罗马尼亚人也是布切夫斯基有生以来见过最可怕的人之一。
很多人也许没意识到这一点。离开夜晚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巴萨拉布长得颇为英俊,瘦削的脸有点像狐狸,而且经常露出温暖的微笑。但在那双绿眼睛后面,却藏着平静而黑暗的东西。这样的平静在后齐奥赛斯库时代的巴尔干人眼里并不陌生,而布切夫斯基之所以能认出那些黑暗,是因为他一生中见过太多可怕的人……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些平静而黑暗的东西,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华盛顿特区”。
不过,无论巴萨拉布曾遭遇过什么,他都掩饰得很好,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迷人的气质,布切夫斯基很少碰见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格魅力轻而易举就能赢得别人的信任,哪怕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的人——就连史蒂芬·布切夫斯基也不例外。
“你的意思我非常清楚,我的史蒂芬。”巴萨拉布微笑着说,仿佛看透了布切夫斯基的心事。他挺直身子,把一只手放在高大的美国人肩头。他经常叫他“我的史蒂芬”,这像是在宣示主权;与此类同,这个动作也可以看作傲慢。
“不过,”他的微笑退去了,“我想是时候把这些害虫赶到别处去了。”
“听起来很合我的胃口。”布切夫斯基的声音里有一丝怀疑,巴萨拉布轻笑起来。这笑声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我相信我们能做到。”他说,然后吹了声口哨。
片刻之后,特克·布拉提阿努从森林里钻出来,他是个黑发宽肩的罗马尼亚人。
布切夫斯基的罗马尼亚语进步很快,这得多谢伊丽莎白·康塔屈泽纳,不过接下来这两个人的交谈语速太快,以他粗浅的罗马尼亚语水平根本听不明白。两人聊了几分钟,然后布拉提阿努点点头,巴萨拉布转向布切夫斯基。
“恐怕特克不会说英语。”他说。
特克显然不会,布切夫斯基冷冰冰地想。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用对方说英语他也能看出来,特克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巴萨拉布的人都这样。
巴萨拉布手下一共只有不到20人,但他们行动起来如鬼魂一般。这不是长他人志气,在灌木丛中监视敌人探听情报时,这些人的表现的确比他好。他们的手段比他强多了,除了常规的步枪、手枪和手榴弹以外,他们还会不少花样:小刀、短斧、弯刀,样样精通。布切夫斯基甚至怀疑,比起花拳绣腿的突击步枪来,这些人大概更喜欢冷冰冰的金属。
此刻,布拉提阿努和他的同伴沿着小道移动,刀光闪过,几个负伤的松盖利人便停止了翻滚。
布切夫斯基对此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阴郁的满足。可是接下来,罗马尼亚人砍下路边的几棵小树,剩下的人开始给外星人的尸体剥皮,他皱起眉头,向巴萨拉布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罗马尼亚人摇摇头。
“等着。”他说。布切夫斯基移开视线,继续看其他人的动作。
他们的活干得很利索,短斧和弯刀熟练地挥舞,把小树分成长约10英尺的木棍,两头削尖。没花多少时间,一打木棍就做好了,然后他们从容不迫地抬起松盖利人的尸体,钉在木棍上,布切夫斯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鲜血和各种体液沿着粗糙的棍子缓缓流下,然后罗马尼亚人把木桩扎进松软的森林腐土里,布切夫斯基一个字都没说。外星人的尸体沿小路排成一行,像是被大头钉钉住的昆虫一样,在阴影里看来有些怪诞。他感觉到巴萨拉布的目光。
“你吓到了吗,我的史蒂芬?”罗马尼亚人静静地说。
“我……”布切夫斯基深吸一口气,“是的,我想我吓到了。有点儿,”他转身面对巴萨拉布,“也许是因为,这有点像是那些圣战组织干的事儿,我见过。”
“是吗?”巴萨拉布眼神冰冷,“我想我不该吃惊。很久以前,我们从突厥人那里学来了这样的传统。不过至少,他们被钉上去时已经死了。”
“有区别吗?”布切夫斯基问,他看见对方的鼻孔张大了,然后,巴萨拉布轻轻摇了摇头。
“和以前?”他耸耸肩,“没区别。我说过了,这种做法在这片地区渊远流长。毕竟,有一位罗马尼亚最著名的人物被称作‘穿刺公弗拉德’,对吧?”他勉强笑笑,“所以,用你们美国人的话来讲,我的童年并不幸福,而且有一段时间,我也以同样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周围的人。当时我很享受。毫无疑问,那时的我更想把他们活活钉在上面。”
他摇摇头,望向被钉在木桩上的外星人尸体,脸上满是悲伤。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全宇宙所有的残酷刑罚都无法弥补破碎的童年,也无法安抚年轻孤儿的怒火,我的史蒂芬。”他说,“我在澳大利亚遇到过一位医生,他这么告诉我。我很惭愧,当时我并不想听他的话,但他说的是真的。我花了太多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在乎的人和在乎我的人都付出了太高的代价。”他看着那边的木桩,过了很久,他颤抖起来,“不过这一次,我的朋友,和我灵魂里黑暗的那一面完全无关。”
“真的?”布切夫斯基扬起一边眉毛。
“真的。我很清楚,这些害虫会对我们穷追不舍。所以,我们就得弄出点东西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能让任何生物,能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怒火中烧的东西——然后再给他们点目标,让他们放弃追踪你保护的平民。特克和我手下的大部分人会向南走,他们会留下明显的记号,就算是这么——”他冲着那边点点头,“愚蠢的家伙都很难错过。他们会把敌人引到几十公里外,然后再溜回来和我们会合。”
“外星人不会跟踪他?”
“别这么没信心,我的朋友!”巴萨拉布轻笑起来,他在布切夫斯基肩上拍了一下,“这些人可不是随便挑出来的!整个罗马尼亚都没有比他们更棒的森林人。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会把敌人引过来。”
“希望你是对的,”布切夫斯基回头看着尖桩上的尸体,想象如果自己是外星人将会作何反应,“希望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