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黑暗 XVI

“我都要盼着赶紧发生点什么了。”基地指挥官福尔萨说。此刻他正通过通讯器与另一个基地的指挥官巴拉克通话,那头的巴拉克皱起眉头。

“我希望查个水落石出的心情和你一样迫切,福尔萨。我觉得,要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得先‘发生点什么’。不过,你要知道,你是离那片区域最近的主基地。”

“我知道,”福尔萨苦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待在这儿感觉有点不安全。我现在觉得,陷入这样的猜疑恐怕比真正的袭击更难应付。”

巴拉克咕哝了一声。他的基地位于一片曾叫做“堪萨斯”的地区中心,和谢瑞兹遇袭的地方隔着整整一个大洋。而福尔萨的基地就在人类城市莫斯科的废墟旁边。

不过,快两个本地周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整支远征军没有一个人能对那件事作出合理解释。这段时间,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福尔萨提到的“猜疑”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那批袭击者在什么地方再来一次。

“你说的也许有理,”最后,巴拉克说,“但我可不盼望出事。事实上,要是我能做主的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选择就此住手。这颗星球一无是处,就是一颗烫手山芋。我会撤回所有人员,然后把这儿夷为平地。”

两位指挥官视线交错,巴拉克看见了福尔萨眼神里的赞同。舰队司令提凯尔手下的任何一艘无畏战舰都能彻底消灭任何一颗行星上的所有生物。当然,要是真这么干了,在联盟里必将招来千夫所指。他们会把帝国盯得更紧,这样的密切监视也许会带来灾难性后果。不过就算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舰队司令不太可能选择这样的解决方案。”福尔萨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也许那才是正途。”巴拉克说,“但我敢打赌,他私下里肯定考虑过,你应该也想到了这点。”


“签到时间!”卡朗斯旅长宣布,“报数。”

“一号防线,安全。”

“二号防线,安全。”

“三号防线,安全。”

“四号防线,安全。”

下属的确认有条不紊地传来,每听到一声,卡朗斯的耳朵就满意地抖动一下……突然间,报数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小会儿,旅长没放在心上,然后他的身子猛地绷紧。

“五号防线,请报告。”他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五号防线!”他大喊一声……就在这一刻,枪声大作。

卡朗斯猛地跳起来,冲进指挥部地堡里的观察哨点,在他身后,指挥部的工作人员陷入一片混乱。透过观察哨向外看,枪炮的闪光撕裂了黑暗的夜空,卡朗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都僵住了。外面除了自动武器暴烈的闪光什么都看不见……探测器也没发现任何东西,但外面的步兵正在朝什么射击,就在他向外看时,他手下的一个重武器阵地也开火了。

“我们受到攻击!”通讯网络里有人惊叫,“三号防线——我们受到攻击!他们从——”

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卡朗斯听见了可怕的一幕,有人大声示警,有人惊恐尖叫,有人喊到一半,再也没出声。这就像是一阵不可阻挡的隐形旋风席卷他的防线,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甚至连对方是谁都看不见!

通讯网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突如其来的寂静比枪声、比不知道射向什么东西的炮声更可怕。枪炮声也突然中断,最后几声惊叫如水泡般消散,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卡朗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胸膛里冻结了。

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指挥部的工员正绝望地试图联系上随便哪个外围防线的岗哨。

没有回答,只有沉默。然后——

“那是什么?”有人惊叫,卡朗斯转过头,看见头顶通风系统的天窗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仔细辨认,黑暗像大锤一样砸在了他身上。


舰队司令提凯尔觉得自己老了一千岁,他坐在寂静的特等舱里,诅咒着那一天,那一天,他想出了那个天才的主意,利用这颗星球和星球上那些该死的、杀之不绝的人类为帝国谋福祉。

看起来那么简单,他近乎麻木地想,似乎很值得冒险。可自士兵登陆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错得那么离谱。现在,又来了这个。

福尔萨的基地全完了,一夜之间就被连根拔起。不到八小时后,两个步兵旅和一整个装甲团也烟消云散。

而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依然毫无头绪。

司令部只收到一份报告,报告人是一位团长,他声称受到人类的袭击。那些人类完全无视突击步枪的子弹,热感应器探测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儿。

也许确实不可能,也许这只不过是这颗疯狂的星球上另一桩疯狂的事情。不过不管是什么,我受够了。不不不,不止是够了。

他猛地按下通讯键。

“舰队司令,请问有何指示?”阿兹默的声音轻轻响起。

“让他们撤回来,”提凯尔的嗓音平静得可怕,“我希望所有士兵在十二小时内彻底撤离这颗星球。然后,让简因发的无畏战舰用达因沙之诅咒来一次打靶演习。”


当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组织一次行星尺度上的紧急撤退比登陆更复杂。好歹现在需要的运送量比登陆时少得多了,提凯尔痛苦地想。他手下超过半数的地面武装已付之东流。虽然比起人类的损失,这点绝对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帝国来说,这仍是一次难以置信的失败,而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

他情愿以自杀来终结这一切,但就算自杀也无法抹去他给整个种族带来的污点。不,只有回去接受处决才能洗清名誉……也许就连处决都不能。

不过,在回去面对皇帝陛下之前,我还需要做最后一件事。

“准备好了吗,阿兹默?”

“正在等待进一步数据。”旗舰指挥官回答。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提凯尔望向他,不耐烦地问:“什么意思?”

“根据目前的数据,所有穿梭机都已返航并进入泊位,但星晓号和帝国之剑号配备的小飞船仍未就位。所有运输船都已返航,就那两艘还没回来。”

“什么?”

提凯尔只问了两个字,但他颤抖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冰冷的狂怒。就像是他所有的焦虑、所有的恐惧、自责和耻辱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他恶狠狠地咆哮一声,犬齿完全龇了出来。

“接通那两艘船的指挥官,马上,”他断然说,“看在达因沙第二层地狱的分上,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然后把简因发给我找来!”

“立即执行,阁下!我——”

阿兹默的声音戛然而止,提凯尔的眼睛眯缝起来。

“阿兹默?”他说。

“阁下,图像……”

提凯尔望向主显示屏,这次轮到他惊呆了。

远征军的七艘无畏战舰中有六艘头也不回地向远离地球的方向开去。

“他们在——?”他刚开口就噎住了,两艘战舰突然开火,目标不是地球,而是它们自己的护卫舰!

整个银河系没有任何东西能在无畏战舰能量炮的轰击下幸存,小小的侦察舰、驱逐舰和巡洋舰当然不例外。

短短45秒内,提凯尔视野内的所有小型战舰灰飞烟灭,四分之三的运输舰也随之烟消云散。

“把简因发找来!”他冲阿兹默大吼,“搞清楚到底——”

“阁下,飞行指挥官简因发的战舰没有应答!”阿兹默手下的通讯官脱口而出,“其他无畏战舰也无一应答!”

“什么?”提凯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凄厉的警报声骤然响起。起先只有一处,然后是另一处,再下一处。

他猛地转身望向主控制屏,就位确认板上,红灯闪成一片,一阵寒意流过他的血管。工程系统失控,然后是战斗信息中心。主火力控制系统离线,跟踪系统、导弹防御系统、导航系统全部瘫痪!

然后,舰桥也停电了。大灯熄灭,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应急灯亮起时,提凯尔听见有人在匆匆祈祷。

“阁下?”

阿兹默的声音虚弱无比,提凯尔看向他,却说不出话。提凯尔只能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完全无法应对眼前这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然后,舰桥的装甲大门轻轻滑开了,一个人类走了进来,提凯尔的眼睛猛地瞪大。

舰桥上的每个军官都有武器,十多把手枪同时开火,一瞬间提凯尔什么都听不见。无数子弹飞向人类闯入者……却完全没有效果。

不,这不对劲,提凯尔脑子里某个角落还在麻木地坚持。子弹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嗡嗡”地撞在他身后的隔离壁上,又反弹开来,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它们。他没受伤,也没有流血,他的身体就像是烟雾构成的,毫无阻力,也完全不会受损。

人类闯入者就那么站着,看着这些松盖利人,然后突然间,舰桥上又出现了几个人类。四个。只有四个……但足够了。

提凯尔的脑子乱成一团,连那四个新来者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的时候,他都来不及恐慌。那些人似乎变成了半蒸汽形态,以不可能的速度在舰桥中泼洒而过。他们流过舰桥,裹住军官,然后提凯尔听见了惊叫。后面的松盖利人看见烟雾朝自己的方向流过来,全都惊叫起来,叫声中充满恐慌……然后烟雾吞没了他们,有人“呜呜”闷叫几声便再无声息,只剩下可怕的寂静。

还站着的松盖利人只有提凯尔一个了。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要瘫倒在地,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膝盖绷得直直的。倒下也需要运动……但最前面那个人类绿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他动弹不得。

绿眼睛走进残肢遍地的指挥室,停了下来,看着提凯尔。

“你一定有很多疑惑,舰队司令提凯尔。”他轻柔地说……他的松盖利语无懈可击。

提凯尔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出——无法说出——一个字。人类笑了,笑容中有某种非常可怕……非常不对劲的东西。提凯尔意识到,那是他的牙齿。人类原本长得很小的犬齿变长了,也变得更尖了,就在那一刻,提凯尔终于明白了,数千万年来那些被掠食的动物是怎么看待松盖利人的笑容。

“你们自称‘掠食者’。”人类的上唇弯了弯,“相信我,舰队司令——你们的人对掠食者根本一无所知。不过,他们会知道的。”

提凯尔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绿眼睛的脸涨成可怕的潮红色。

“我遗忘过,”人类说,“我曾厌弃自己的过去。你们来到我的世界,屠杀了数十亿人类,就算在那样的时刻,我仍坚持遗忘。但是现在,多亏了你,舰队司令,我觉醒了。我想起了光荣的义务,我想起了瓦拉几亚之王的职责。我想起了——哦,我是怎样想起的啊——复仇的滋味。我决不能原谅的正是这一点,舰队司令提凯尔。我花了五百年时间学习如何忘记它,你却让复仇的滋味又溢满我的嘴巴。”

如果能够不看那双燃烧的绿眼睛,提凯尔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但他连这都办不到。

“整整一个世纪,我顶着被谋杀的兄长的名字,不肯面对,但现在,舰队指挥官,我恢复了我的本名。我是弗拉德·德古拉——弗拉德,巨龙之子,瓦拉几亚之王——而你,胆敢屠杀我庇护的人民。”

提凯尔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他知道,是面前这头人形的怪兽松开了控制——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什——刚才你说什——?”他试图发声,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弗拉德残酷地笑起来。

“在你们刚刚到达时,就算我准备好了——就算我愿意——做回曾经的自己,恐怕也难以作出反应,”他说,“当时我孑然一身,只有几个最亲密的追随者,我们的人数太少太少。但是后来,你们的行动告诉我,我真的别无选择。当你们建立起基地,计划制造武器消灭所有人类,我的选择就变得非常简单了。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我不会容许。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创造出更多同族。创造出一支军队——规模不大,但毕竟是一支军队——来对付你。

“比起……年少冲动时,现在的我谨慎得多。这一次我挑选出来转换成吸血鬼的男人和女人比我自己还在呼吸时更加优秀。我祈盼他们能够平衡你在我身上再次唤醒的饥渴,但别指望他们对你及你的种族会有丝毫仁慈。

“他们都比我年轻得多,刚刚拥有了新能力,还没有强大到能接受阳光的照射。不过,和我一样,他们已经不再呼吸了;和我一样,他们能贴在穿梭机外壳上,谢谢你慷慨地让他们随穿梭机进入了你的运输船……和你的无畏战舰;他们和我一样,使用了你们的神经教学仪,学会了如何操纵你们的飞船,如何使用你们的技术。

“我会把你们的神经教学仪留在地球上,让每一个仍在呼吸的人类接受全面的联盟级教育。也许你注意到了,我们非常小心,没有破坏你们的工业飞船。就算人类遭遇了如此重创,但现在有了这样的起点,你觉得未来几个世纪内他们会达到怎样的高度?你觉得,你们的联盟委员会会为此高兴吗?”

提凯尔又吞了口唾沫,沉重的恐惧压得他透不过气,人类的头颅高高昂起。

“委员会对你的作为恐怕不会太高兴,舰队司令,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们的怒火不会对你们的帝国造成任何影响。毕竟,任何一艘无畏战舰都能彻底消灭一颗行星的所有生命,不是吗?你的帝国有没有想到过,哪怕是短短的一刻——有朝一日,你们自己的主力战舰会给帝国带来威胁?”

“不, ”提凯尔终于呜咽出声,他的眼睛猛地盯住了屏幕上的绿色光标,那是其他几艘正驶离地球的无畏战舰,“不,求求…… ”

“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多少人类父母会对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人类冷冷地回答,提凯尔啜泣起来。

人类冷酷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抬头望向身旁那个高个男人。绿眼睛里燃烧的炽热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尽量保住我人类的一面,我的史蒂芬,”他用英语温柔地说,“提醒我,为什么我曾那么辛苦地试图遗忘。”

黑皮肤的人类低头回望他,点了点头,那双绿眼睛又转回提凯尔身上。

“我相信你和他还有账要算,我的史蒂芬,”他说。那位块头更大、个子更高、皮肤更黑、看起来远没有那么可怕的人类笑了起来。

“是的,有账要算。”他醇厚的嗓音低沉地响起。被那双有力的黑手抓住时,提凯尔像只被困住的小动物般尖叫。

“这是你欠我女儿的。”史蒂芬·布切夫斯基说。

(妲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