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犬
詹姆斯·罗林斯
鲜血四溅的竞技场,龙争虎斗、至死方休的角斗士……这熟悉的一幕曾在无数小说与影视节目中上演,只是接下来的故事并非发生在古罗马,两位伤痕累累的武士也与各位想象中不大一致。实际上,还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但鲜血、死亡和勇气——这些要素一样也不缺。
詹姆斯·罗林斯,兽医、洞穴探险爱好者、拥有执照的资深潜水教练,更是《纽约时报》榜上有名的畅销书作家。他擅长当代冒险惊悚题材(作品中常常夹杂浓烈的幻想元素),已出版《地下迷宫》《发掘之地》《冰原猎杀》《深渊号》《亚马逊腹地》,以及动不动就要拯救世界的冒险小说“西格玛纵队”系列——其中包括《沙风暴》《圣骨迷踪》《黑色密令》《犹大血脉》。他最近发表的小说有《夺宝奇兵4:水晶头骨王国》的电影小说和“西格玛纵队”的第五部《最后的神谕》。目前他正从事兽医工作,与家人居住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市。
大狗用牙齿紧紧咬住轮胎秋千的底部,荡在空中。他后腿悬空,离地足有三英尺。头顶上,太阳像一团鲜红的脓疱,悬在蓝得刺眼的天空当中。吊了这么久,大狗的下颌肌肉已然痉挛,就像一个硬邦邦的结。舌头像风干的皮带,从嘴角耷拉出来。在喉咙深处,他尝到黑油和鲜血的味道。
但他还不能松口。
他心里清楚得很。
有两个人在他身后说话。其中一个声音粗哑得像沙砾,大狗知道是训犬师;另一个则是个尖嗓门,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力吸气。这声音还是头一次听到。
“他吊多久了?”陌生的声音问。
“四十二分钟。”
“我靠!这货真牛逼。但他不是纯种斗犬,对吧?”
“斗犬和拳师狗的杂交。”
“真的假的?知道不?我弄来一条斯塔福德婊子,下个月给他预备的。我跟你说,那可真是条骚婊子。生了狗崽的话,便宜卖给你。”
“配种费要一千。”
“一千美元?你是疯了还是咋地?”
“滚你妈的。上次比赛,是他的第十二场连胜。”
“十二场?你丫扯淡吧?一条狗能连赢十二场?”训犬师不屑地哼了一声:“上次是先下注。他把‘冠军’都放倒了。你真该看看那条瘸狗,一身肌肉,遍布伤疤,比布鲁图重了二十二磅,裁判称完重就想中断比赛了。他说咱家的狗简直就是活狗粮!结果布鲁图叫他们开眼了。赔率那么高,那帮孙子可输惨了!”
一阵阴冷生涩的大笑,毫无温情可言。
大狗用眼角余光往外瞧。训犬师站在左边,下身穿着宽松的牛仔裤,上身是白色T恤,露出一胳膊刺青,脑袋剃得精光,露出青色头皮。陌生人则穿着皮夹克,手臂下夹着摩托头盔,两眼四下张望。
“真他妈热,咱们回去吧。”陌生人最后说,“价钱好商量。这周末我有一千进账。”
他们走近了。大狗的侧肋挨了重重一下,但他仍没有松口。这会儿还不行。
“下来吧!”
听到命令,大狗终于松开嘴巴,落在训练场上。他的后腿严重充血,已经失去知觉,但还是转过头看着二人。他抬起肩膀,面冲太阳眯起双眼。训犬师站在那里,手里拎着木球棒。陌生人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不由后退了一步。大狗能嗅到陌生人的恐惧——一阵潮湿的辛辣气息,就像浸泡过尿液的杂草。
训犬师可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一只手挥舞球棒,皱起眉头,不满地沉下脸。他蹲下来,解开坠在狗项圈上的铁板。铁板“砰”的一声,落在硬邦邦的泥地上。
“二十磅重,”训犬师对陌生人说,“这周我要加到三十磅。有助于他的脖子增粗。”
“再粗的话,他就没法转头了。”
“我没想让他转头,粗脖子在比赛中更占优势。”球棒朝铁笼一指,皮靴踢在大狗腰间,“滚回狗窝去,布鲁图!”
大狗咧了咧上唇。他又渴又乏,但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场地后方立着一排栅栏,里面是水泥铺地。他走近时,邻近笼子里的狗抬起头看看他,又闷闷不乐地俯下身去。走到门口,他抬腿撒尿,表明自己的权威。虽然后腿麻木,但他坚持着没有颤抖。他不能显出软弱的一面。
从第一天起,他就学到了这一点。
“赶快进去!”
走进铁笼时,他屁股上挨了一脚。铁笼后面的栏杆上钉着一张铁皮,投下唯一一块阴凉。栅栏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闭。
他缓缓地踱过肮脏的地面,走向自己的水盘,低下头,开始舔水。
那两个人朝房子走去,谈话声越来越远,他能听见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叫那怪物布鲁图?”
大狗不理他们。记忆就像碎骨头,深深埋进土里。过去两年间,他一直想要遗忘,但记忆始终挥之不去,他可能永远也忘不了。
一开始,他不叫布鲁图。
“过来,本尼!好孩子!”
那是过去的一天,时光如温热的牛奶,香甜、舒适、缓缓流淌,整片空地充满欢乐。黑色的小狗崽蹦蹦跳跳地穿过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即使隔着整个院子,他依然闻到了热狗的香气。热狗被那个瘦瘦的男孩拿在手里,藏在身后。男孩背后是一幢大房子,门廊上爬满葡萄藤,周围开着紫色的花。时近黄昏,蜜蜂“嗡嗡”飞舞,青蛙“呱呱”地演奏着大合唱。
“坐下!本尼,坐下!”
小狗一个跐溜,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停下脚步,后腿坐地。他兴奋得直发抖。他想吃热狗,想用舌头舔净男孩手指上的盐巴,想让男孩抓挠他的耳背。他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真是好孩子。”
小手从背后伸出,手指张开。小狗把冰凉的鼻子凑近男孩的手掌心,一口叼住热狗,身子一直往前凑。最终他用后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紧紧贴住男孩。
他和男孩一同倒在草地上。
欢笑,宛如灿烂的阳光。
“小心!茱尼来啦!”男孩的母亲站在门廊上大喊。她看到男孩和小狗摔成一团,笑得前仰后合。她声音亲切,双手温柔,态度和蔼可亲。
就像小狗自己的母亲。
本尼还记得,母亲常用舌头梳理他的额头,用鼻尖轻蹭他的耳朵。在她的怀抱中,他们很安全。十个兄弟姐妹,小爪乱挥,尾巴乱摇,“嘤嘤”哭叫,挤成一团。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记不清母亲的脸,只记得她那双温暖的棕色眼睛。他们吃奶时,为了争夺奶头总是相互厮打,母亲则温柔地看着他们。作为一窝中最小的成员,他必须英勇奋战才有奶吃。但那个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茱尼尼尼尼!”男孩尖叫着。
又一只小狗冲进院子,扑到他们身上。她是茱尼,本尼的姐姐。她“汪汪”叫着,随便咬住什么软乎的东西就往外拉——袖子、裤腿、狗尾巴……狗尾巴是她的最爱。在奶头争夺战中,她不知多少次叼住兄弟姐妹的尾巴,把他们拖出战团,让本尼趁机抢占高地。
如今,同样锋利的牙齿紧紧咬住本尼的尾巴尖,把他用力往后拖。本尼一边哀叫,一边使劲儿往前挣——其实不算疼,但他愿意陪着姐姐这么玩。他们三个在院子里滚成一团,直到男孩仰躺在地,举手投降,姐弟俩把他按住,一边一个猛舔他的脸。
“够了,杰森!”大家的新妈妈站在门廊朝他们喊。
“好的,妈妈……”男孩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被两只小狗夹在中间。
姐弟俩隔着男孩的胸口相互对视,摇着尾巴,垂着舌头,呼呼喘气。那一瞬间,姐姐眼中映出弟弟的身影,其中充满笑意与恶作剧的欣喜。本尼好像看到了自己。
这也是姐弟俩同时被选中的原因。
“这两个,就像同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老人跪下身子,从窝里一手一个托起姐弟俩凑向来客,“男孩的右耳是白色的,女孩的左耳也一样。互为镜像,天生一对儿,你觉得呢?真不想拆散他们俩呀!”
他真的没能拆散他们。姐姐和弟弟一同来到了新家。
“我可以再玩一会儿吗?”男孩冲着门廊喊。
“免谈,小伙子。你爸马上就回来了。快去洗干净,准备吃晚餐。”
男孩站起身。本尼也兴奋起来,他用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耳朵听到了一切。虽然他不明白其他词是什么意思,但妈妈说的最后一个词,他听懂了。
晚餐!
两只小狗从男孩身边跑开,争先恐后冲向门廊。本尼虽然个头小,速度却快如闪电。他像箭一般穿过庭院,希望自己的晚餐盘已经装满,最好还能有块饼干,留到饭后磨牙用。呃,结果……
——他的尾巴又被咬住了。这次背后偷袭打乱了他的脚步。他的鼻子首当其冲,一下子戳到草地上。他四肢摊开,滑倒在地。
姐姐趁机超过他,率先冲上台阶。
本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随后紧追。像往常一样,姐姐又一次靠智慧取胜了,但是没关系,本尼的尾巴依然晃得很开心。
他真希望这种生活永远不要结束。
“要不要把这家伙拉出来?”
“暂时不用!”
布鲁图在水池中央使劲儿扑腾。他后腿蹬水,脚趾尽量张开,前腿用力,好让鼻子露出水面。他的项圈上系着铁链,沉甸甸的,几乎要把他坠到水底。几条乱糟糟的绳子将他困在泳池中间。他的心脏“咚咚”地跳,已经蹦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拼命,喷溅起阵阵水花。
“哟,伙计!你快把他淹死了!”
“这个小水池淹不死他!再过两天他就该上战场了。一场恶战哪!我可得好好调教他。”
他用四肢胡乱地划水,水花刺痛了眼睛。他的视野周围开始陷入黑暗,但他仍能看到训犬师站在一边,只穿泳裤,没穿衬衫,赤裸的前胸上刺着两条相互对峙咆哮的大狗。另有两个男人扯着铁链,不让他接近泳池边缘。
他已筋疲力尽,寒气渗进骨髓,下半身渐渐沉入水中。他用力一挣,结果连头也沉了下去。他猛地吸气,结果呛了一大口水。他又是一阵扑腾,再次把鼻子探出水面。他把肺里的水咳净,却带出了一口胆汁,嘴边的水面上立刻覆盖了一层油花,鼻孔中喷出白沫。
“他不行了,伙计,把他拉出来吧。”
“看他还能挺多久。”训犬师回答,“这贱种撑的时间比平时长多了。”
痛苦继续蔓延,仿佛坠入永恒。布鲁图还在挣扎。与拉扯他的铁链抗争,与自身的体重对抗。他每挣扎几下,头就要浸入水中一次。每吸入一口空气,就要跟着呛进一大口冷水。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视野逐渐收缩,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圆点。最后,他不动了。更多冷水涌进他的肺。他开始下沉——沉入水底,沉入黑暗。
但在黑暗中,他无法安息。
这黑暗依然让他害怕。
夏季暴风雨敲打着窗棂,震得百叶窗“啪嗒啪嗒”乱响。一声炸雷震动天地,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大颗的雨点砸在窗户上,闪电劈开了夜空。
本尼与姐姐一同藏在床下。他依偎着姐姐,浑身瑟瑟发抖。茱尼蹲伏下来,支棱着耳朵,探出小鼻子。心跳的回音在她胸中激荡,炸雷每次响起,她都“汪汪狂”叫着反击。本尼却吓得小便失禁,打湿了身下的地毯。他可不如姐姐这般勇敢。
……轰!轰!轰隆隆……
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驱散了黑暗的阴影。
本尼“呜呜”哀叫,姐姐狂吠不停。
一张小脸从床上探下来,俯身看着他们。是那个男孩。他大头朝下,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嘘,茱尼!你会把爸爸吵醒的。”
但茱尼不吃他这一套。她还是叫个不停,想要吓退藏身在风暴深处的怪物。男孩翻身下床,趴在地上,伸出手臂,一手一个揽住姐弟俩。本尼满心感激地靠在他怀里。
“呀!……你都吓尿了。”茱尼扭动着挣脱怀抱,在房间里乱跑。她继续尖叫,尾巴伸直,耳朵翘得老高。
“嘘,别叫!”男孩一手抱着本尼,一手试着抓住茱尼。走廊对面一扇房门“砰”地开了。脚步声响起。接着,卧室门被推开,两条粗树桩似的光腿走了进来。
“杰森,我的好儿子,你害我起了个大早。”
“对不起,爸爸。暴风雨把他们吓坏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大个子男人一把抓起茱尼,抱着她轻轻摇晃。茱尼伸出舌头舔他的脸,尾巴轻摇敲打他的手臂。可每当天雷滚滚划过,她依然叫个不停。
“他们必须习惯暴风雨。”男人说,“雷雨天气还要持续一整个夏天呢。”
“我带他们去楼下,睡后门廊的沙发。要是我陪着他们……或许能帮他们尽早习惯。”男人把茱尼递给男孩。
“好吧,儿子,记得多带条毯子。”
“谢谢爸爸。”一只大手伸过来拍了拍男孩的肩:“好好照顾他们。我为你骄傲。他们长得可真快。”男孩得用点儿力气,才能抱紧不停扭动的两只小狗,他笑了:“我知道!”
不一会儿,三个伙伴裹着毯子,在发霉的沙发上挤成一团。本尼闻到,在大风和雨水的气息之间,还夹杂着老鼠和鸟粪的味道。但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这就是本尼睡过的最舒服的床。风暴已经停息,大雨依然如注。夜色漆黑,没有丝毫月光,雨点“噼噼啪啪”打在门廊屋顶上。
本尼刚平静下来,眼皮也闭上了。姐姐却突然一跃而起,“呜呜”低吼,颈毛倒竖。她溜出毯子,但没有吵醒男孩。本尼别无选择,只好跟在姐姐身后。
那是……什么?
本尼支起耳朵,左右摇晃。他站在门廊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盯着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庭院。树枝随风摇摆,雨水浇过草坪,泛起阵阵涟漪。
本尼又听到了。侧院门发出“嘎吱”一声。有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说话。外面有人!姐姐“嗖”的一声跳下门廊。本尼想也不想,紧跟在后。姐弟俩朝院门跑去。低语声连成字句:“小点儿声,傻逼!我看看狗在家没有。”本尼看到院门打开,两个模糊的人影闪进来。本尼放慢脚步——他闻到了生肉的味道,鲜血淋淋,腥气逼人。
“我跟你说啥来着?”一道亮光划破黑夜,照在姐姐身上。茱尼停下脚步,本尼追了上来。一个陌生人跪下身子,摊开一只手。浓重的生肉腥气扑面而来。
“想要吗,小崽子?过来,你这小婊子!”茱尼凑得更近了,尾巴抽搐着夹在肚子下,她有些犹豫不决。本尼翕动鼻子,闻了又闻。那股味道很诱人,撩拨得他尾随姐姐往前走。刚到门口,两个黑影就朝他们扑来。一团重物罩住本尼,将他紧紧裹住。他想呼救,却被一只大手捏住嘴巴,惊叫声被捂住,只剩下痛苦的呻吟。他听到姐姐也遭到同样的待遇。他被人拖走了。
“雷雨之夜最适合外出找活狗粮了,没人会怀疑。‘都怪打雷,把小崽子吓得跑丢了。’”
“咱们能赚多少?”
“一只最少五十吧。”
“不赖嘛。”雷声再度响起。本尼的好日子到头了。
布鲁图走进斗兽场,脑袋垂得很低,双肩高耸,耳朵紧贴头皮,颈毛却根根直立。深呼吸时还是很疼,但他把伤势隐藏得很好。烈火依然在肺脏深处闷燃,泳池的冷水不足以将其浇灭,每一次呼吸反而让它越烧越旺。他小心地吸入周围的气息,仔细品味。
赛场的沙地用耙子梳得干干净净,掩盖了上一场比赛的血迹。这间老货仓里充斥着新鲜足迹,上面沾满脂肪、汽油、水泥粉末,还混杂着小便、汗液以及人与狗的粪便。
斗犬比赛从日落开始打响,将一直持续到深夜。
没有人会中途退场。
直到全场比赛结束。
大狗听到人群一遍又一遍呼喊他的名字: “布鲁图!布鲁图!……伙计,瞧那怪物的蛋蛋……别看他个头小,我亲眼见过布鲁图干倒块头有他两倍大的狗……还撕开对方喉咙……”
布鲁图还在围栏中等待上场时,就有不少人跑到他身边,有的还带着孩子,只为看他一眼。他们指指点点,闪光灯“咔嚓咔嚓”乱闪,晃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低吼着表示不满。最后,多亏驯犬师挥舞球棒,才把他们统统撵走。
“都滚开!这不是免费展览。如果你们真的喜欢他,就给我滚回去下注!”
随着布鲁图跨过大门,走进斗兽场三英尺高的木栅栏,看台立刻炸了锅。尖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粗野的狂笑和愤怒的叫骂。人声鼎沸,让布鲁图心跳不已。他把爪子深深抠进沙地,全身肌肉绷紧。
他第一个进入斗兽场。
人群外围散布着一只只狗笼,还有围栏隔开。几条巨大的阴影正在笼中躁动不安地踱步。
但没有吠叫声。
因为斗犬们知道,所有力气都要留到斗兽场里。
“你最好别输!”驯犬师嘟囔着,拽了拽挂在大狗项圈上的铁链。明亮的灯光照进兽栏,映着驯犬师的大光头,他手臂上的刺青一览无余,红黑交错,仿佛渗出血迹的瘀青。
一人一狗守在赛场一角,等待着。驯犬师拍了拍大狗的侧腹,然后把湿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布鲁图的外皮依然潮湿——开赛前,每个驯犬师都要清洗对方的斗犬,确保他们身上不会涂有润滑油或毒药,以免作弊。
他们还在等对手入场。布鲁图察觉到驯犬师很兴奋,脸上挂着一丝嗤笑,牙齿在唇边若隐若现。
栏杆外面,另一个人走到赛场边。布鲁图认得他,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抽一下鼻子,身上还散发一股浓重的恐惧味道。如果这家伙也是一条狗,早把尾巴夹到身下,喉咙里发出哀号声了。
“我发现一个大块头,比他大多了。”那人走到栏杆边,看着布鲁图说。
“那又怎样?”驯犬师问。
“我见到冈萨雷斯的斗犬了。上帝啊!伙计,你疯了不成?那怪物有斗牛獒的血统。”驯犬师不屑地耸耸肩,“是啊,可他只有一只眼睛。布鲁图会干倒他,至少能占上风。”他又抖了一下铁链。那人在栏杆外走来走去,然后又凑过来:“你有没有上下打点过?”
“去你妈的。我打点个屁!”
“我听说那条狗以前是你的——就那个独眼混蛋?”驯犬师皱了皱眉头:“是啊,以前是。两年前卖给冈萨雷斯了,我以为那死狗活不长。一只眼睛全他妈瞎了,伤口严重感染,所以我卖给了那个西班牙佬,就换了几罐早餐麦片。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傻逼的生意。那条狗给那乡巴佬赚了不少钱,他也没少在我面前显摆,今天就让他好看。”
他猛地一拽铁链,布鲁图的脚都离地了。
“你最好别给我打输了。不然回到家,看老子活烤了你!”大狗听出字句背后的威胁。尽管不完全明白,但有一句他听懂了:“别打输。”在过去两年间,他见过无数斗犬输掉比赛的下场。有的被一枪爆头,有的被脖子上的铁链绞死,有的在场中被活活撕碎。去年夏天,一条牛头梗咬了驯犬师的腿肚子,结果输了比赛被咬得血肉模糊之后,还被拖出来鞭打。回到训练场,他“呜呜”哀叫着求饶,可是驯犬师浇了他一身汽油,又点了一把火。牛头梗变成一只火球,在场地里一边嚎叫一边转圈,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撞得栏杆“梆梆”作响。在场的几个人哈哈大笑,个个前仰后合。
其他斗犬在笼舍里看着这一切,默默无声。
他们全都明白生存的真理:
永远不要打输。
终于,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场地中间,高高举起一只手臂:“斗犬就位!”
斗兽场对面的门打开了,一头庞然巨兽踱进场地,他的训练师——一个壮实的小个子,咧着大嘴笑得正欢,头戴牛仔帽——几乎是被他拖进来的。布鲁图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对手身上。那是一头獒犬,简直像一座肉山,两耳光秃秃,只剩两个小肿块。他没有尾巴,走向“起跑线”时,每迈一步,脚掌都深深陷进沙地里。
凶兽迈步往前,头却朝一侧歪,好让他的独眼扫过整个场地。他的另一只眼睛是个肉瘤,上面挂着道道伤疤。
场地中间的男人指着沙地上画好的两条线:“到这里就位!各位,这是今晚最后一场比赛!是不是等不及了?两位冠军!在此狭路相逢!布鲁图对战暴君凯撒!”
呐喊声,欢呼声,响彻全场。看台护板被无数只脚跺得“咚咚”响。
但布鲁图听到的只有一个名字:
凯撒!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战栗感传遍全身,连骨头缝都在抖。他竭力保持平静,凝视着面前的对手——他想起来了。
“凯撒,过来!你这杂种,是不是饿坏了?”
上午的阳光之下,本尼被一个陌生人抓在手中。那人站在一块陌生场地中央,手指牢牢扣住狗崽的后颈摇晃个不停。本尼连哭带叫,尿液“哗哗”流出,洒向下方的脏泥地。他看到栅栏后面还有许多大狗,他闻到了他们的气味。姐姐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他就是把姐弟俩偷出来的两个人之一。姐姐扯着嗓子,叫个不停。
“叫那小贱人闭嘴!她让他分心了。”
“我可不想看。”那人虽这么说,还是捏住了姐姐的嘴巴。
“哈,有几分胆色。付你一百美元怎么样?狗狗要开饭喽,对吧?”男人手指用力,扣紧本尼的颈背,晃得更厉害,“活狗粮来喽!”场地对面的阴影里,另一个男人开口叫道:“嘿,兄弟!这次雪橇上再加几块砖?”
“再加十五块。”
“十五块?”
“我要让凯撒多长点儿肉,下周还有比赛呢。”本尼听到一阵撞击声和抓挠声。是个大家伙。
“来啦!”阴影里的男人叫道,“他肯定饿坏了!”阴影当中,走出来一头凶神恶煞、本尼从没见过的大狗。巨兽胸前套着挽具,口水拖成一条线,从两个嘴角流出。他迈步往前走,指爪抠进黑色的泥土,在他身后,挽具上拖着一架精钢打造的雪橇,上面高高地摞着几层水泥砖块。
抓着本尼的男人在喉咙深处挤出一阵狞笑:“他肯定饿疯了!我两天没喂他啦!”本尼又吓尿了。怪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本尼看到饥饿的野性。怪物的口水流得更多了。
“快点儿拉,凯撒!你不想吃饭吗?”男人拎着本尼,后退了一步。巨兽用力拉动雪橇,挽具深深勒进肩膀。他吐出长舌头,嘴边喷出白沫,“嗷嗷”咆哮。雪橇被他拖着压过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像尖牙啃在骨头上“吱吱”作响。本尼的心脏在小胸膛里“咚咚”狂跳。他扭动身子,却逃不出男人的五指山……他也躲不开巨兽凶狠的瞪视。巨犬朝本尼走过来。他恸哭哀诉,大声号啕。
在极度恐慌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巨兽朝他坚定地走来。
终于,男人满意地哼了一声:“很好!把他松开!”
另一个男人跑出阴影,解开皮带扣。怪物肩上的挽具脱落。大狗足下生风,朝场地这面扑来。
男人把手臂往后一扬,猛地将本尼扔出去。狗崽飞上了天,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他已经吓坏了,忘记了喊叫。他在空中继续旋转,瞥了一眼下方狂蹦乱跳的巨兽——还看到自己的姐姐。抱住姐姐的家伙转身想离开,不想看到血腥的一幕。他手上一定是松了劲儿,茱尼把嘴巴挣脱出来,一口狠狠咬中他的大拇指。
本尼已经摔到地上,就势滚翻。这一摔震得他不停喘气。他趴在那里,巨兽转身朝他扑来。情急之下,本尼发挥出他唯一的优势——速度。
他迅速爬起,朝左侧狂奔。大狗来不及转弯,脚下打滑,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蹿了出去。本尼撒腿如飞,跑过训练场,后脚紧追前脚,拼了性命越跑越快。但他听到,巨兽愤怒的咆哮已至身后。
如果他能钻到雪橇下面暂时藏身……
可惜他不熟悉这块场地。他被杂草中的断砖绊了一下脚,失去了平衡,一个肩膀着地,身子滚了出去。他刚支起半边身子,大狗已经逼近。
本尼缩成一团。完了!他露出肚皮,再次小便失禁,他不再抵抗了。大狗龇起嘴唇,露出一口森森利牙。
巨兽突然身子一震,停了下来,不再往前猛冲,接着他发出一声奇怪的惊叫。这头野兽转了个圈,本尼发现,他尾巴上有个东西。
是茱尼!她挣脱了那人的怀抱,跑到怪物身后,使出看家本领——咬尾巴。巨兽转了几个圈,茱尼就是咬住尾巴不松口。这次可不是闹着玩了,她必须咬紧牙关,牢牢咬住不放。大狗为甩掉她,尾巴上血肉横飞,茱尼被他抛来抛去,死也不肯松口。
鲜血喷溅在泥地上。
可是最后,茱尼还是没能敌过巨兽的蛮力。她飞了出去,嘴巴上沾满了血。怪物猛扑上去,把她狠狠按在身下。他的身体挡住了视线,本尼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到了。
茱尼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接着是骨头被嚼碎的“嘎吱”声。
不!
本尼跳了起来,朝怪物猛冲过去。他已没了章法——只剩下红如血、黑如夜的愤恨!他如箭一般冲向巨兽。他看到一截断腿,伤口露出惨白的骨渣。那头怪物按住姐姐,撕扯她的身体。姐姐软绵绵地被他摔来摔去。猩红的热血泼洒开来,涌出巨兽的血盆大口,与唾液混在一处。
见到这一幕,本尼立时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坠入了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兽笼。他一头扑向怪物,跳上这巨兽的头。他用爪子抓,用牙齿咬,抠对方的眼珠,想把怪物从姐姐身边赶开。
但他太弱小了。
短粗的大脑袋只一甩,本尼就飞了出去——他已永远迷失在鲜血、愤恨和无尽的绝望之中。
布鲁图瞪着暴君凯撒,这段记忆回来了。过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混成一团猩红的迷雾。他站在“起跑线”前,却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说不清,站在场地中的究竟是谁。
是布鲁图,还是本尼?
由于姐姐被肢解,本尼免去了惨死的厄运。驯犬师也对这狂暴的小家伙刮目相看:“这家伙真是个布鲁图,竟敢单枪匹马挑战暴君凯撒!速度也挺快。瞧他的假动作,瞧他奔跑起来的架势。是个可造之材,当活狗粮就太浪费了。”
战斗虽短,凯撒却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本尼的后爪子撕开了大狗的眼皮,抓烂了他的眼球,让他的左眼彻底失明。还有尾巴,茱尼咬伤的地方感染溃烂了。驯犬师只好用斧头砍断他的尾巴,为止血,又用烧着的木柴去烫断尾部残根。即便这样,瞎眼和秃尾的伤势依然持续恶化。一周过后,腐肉开始发臭,脓水流了一地,苍蝇像黑色的旋风,挥之不去。最后,一个戴着牛仔帽的陌生人出现,他推着独轮车,同驯犬师做了笔交易。凯撒被拉走了。离开时,他被绑住嘴巴,发着高烧,还不停地哼哼。
没人相信他还能活下去。
可他们都错了。
两条斗犬站在“起跑线”前。凯撒没认出对手是谁。他的独眼中没有智慧的光,只有嗜血的欲望和盲目的狂怒。这头巨兽把铁链挣得笔直,呼呼喘气,爪子深深抠进沙土里。布鲁图绷紧后腿。旧日仇恨的火焰又在血管中燃烧。他先是低声吠叫,渐渐变成长久的怒吼,杀意从骨髓深处向全身升腾。瘦高男人举起两只手臂:“斗犬,预备!”他猛地挥下手臂,同时人往后退,“杀!”
“哗啦”一声,两边铁链同时松脱。两条大狗同时朝对方猛扑。双方野蛮地号叫着,口沫横飞,“砰”地撞在一处。布鲁图率先朝凯撒瞎眼的一侧猛攻。他一口咬向对方的秃耳朵,死死叼住。耳朵的软骨撕裂,顿时血流如注,热血漫过他的舌头。只是目标太小,没法一直咬住不放。
另一边,凯撒大力反击,利用体重优势压向布鲁图,尖牙咬中他的肩膀。布鲁图松开嘴巴,他发现自己已被对手压在身下。凯撒把他硬生生举起,又狠狠地摔在沙地上。
但布鲁图依然速度飞快。他疯狂地扭动身子,肚子与凯撒的肚子贴在一起。他像兔子似的猛蹬后腿,迫使凯撒松开自己的肩膀。挣脱钳制后,他瞄准头顶上方对手的咽喉。但凯撒早有准备,同一时间将他扑倒。然后,双方嘴对嘴一通撕咬。布鲁图又被凯撒压在身下。
血光四溅。
布鲁图再次后腿猛蹬,同时前爪乱挥,抓向对方柔软的腹部,撕出几道深深的血痕。他又把爪子往前伸,扣住凯撒的下颌,就这样,他连蹬带挠,从凯撒身下逃了出来。接下来,他始终藏在巨兽的左侧——对方瞎眼的一边。
凯撒一时失去了布鲁图的踪迹,于是朝错误的方向扑去,左肋空门大开。布鲁图一口咬住对方后腿,牙齿深深嵌进大腿后侧的筋肉,下颌用力,咬住肌肉大口咀嚼。他用力往后拽,摇晃头颅,加大撕扯的力度。
这一瞬间,在原始的愤怒驱动之下,布鲁图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被一张血盆大口咬住,战栗不安,支离破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调动整个身体——全身的肌肉、骨骼和血液——去撕咬,去啃噬。对方后腿上一根厚厚的韧带被他硬生生扯离了脚腕。
凯撒痛号出声,但布鲁图还是不松口,继续拉扯他的后腿。凯撒打了个滚,后背着地。就在这时,布鲁图松开嘴巴,一纵身跳到对手身上。他对准对方暴露出来的咽喉,张开嘴狠狠咬下。利牙扎进脆弱的血肉。他摇晃着头,使劲儿撕咬,嘴里“呜呜”嗥叫,牙齿继续深入。
自那深深的黑暗远处,响起一声呼哨。这是松开嘴巴、返回角落的信号。驯犬师跑了上来。
“松口!”驯犬师一边叫嚷,一边拽住他的项圈。
布鲁图听到了全场的喝彩声,也听到了驯犬师的命令。但这一切还是太过遥远,他依然深深陷在兽栏当中。
热血充斥着他的口腔,涌进他的胸肺,浸湿了场中的沙子。凯撒在他身下抽搐,凶残的咆哮化作声声哭号。但布鲁图充耳不闻。鲜血喷进他空虚的身体,似乎要将他填满。
可是,还不够。
有东西砸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是驯犬师的木球棒。但布鲁图死活不肯松口,依然咬住巨犬的咽喉不放。他再也无法松口,再也无法离开这片兽栏。
木棒砸在背上,裂成碎片。
又有一个声音,穿过纷乱的喧哗,传进他耳中。接着是尖锐又急促的哨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警笛。强光阵阵闪烁,划破黑暗,让人眼花缭乱。有人大声叫喊,声音似乎经过放大,语气急促,正在下达命令。
“我们是警察!所有人都跪下!双手抱头!”
布鲁图终于抬起头,松开巨犬的咽喉。他的嘴巴撕裂了,凯撒则躺在地上,已经不动了,身下汇成一摊血池。布鲁图抬眼看着周围的混乱场面。众人正纷纷逃离看台。其他斗犬“汪汪”狂叫,沸反盈天。戴着头盔、提着护盾的黑色人影围成一个圈,包围了场地,在斗兽场外围又形成另一个包围圈。透过仓库洞开的大门,只见警车的灯光照亮了夜空。
布鲁图警惕地站在巨犬的尸体之上。
他体会不到杀戮的快感,只有一阵死亡的麻木。
驯犬师站在一步开外,嘴里吐出一串愤怒的音节。他把断掉的球棒狠狠摔在沙地上,伸出一只手朝布鲁图指指点点。
“我说松口,你就该松口!你这哑巴畜生!”
布鲁图目光呆滞,盯着那人比比画画的手,又顺着手臂看向他的脸。从他脸上的表情,布鲁图知道驯犬师看到了什么。他的目光映出了布鲁图的本相。布鲁图正置身于一座兽栏当中:这兽栏,深深埋在沙地之下;这兽栏,他永远也无法挣脱;这兽栏,是充满痛苦与鲜血的地狱。
男人的眼睛瞪大了。他后退一步,凶兽则逼近一步。他不再是一条斗犬,他已彻底化身为狂暴凶残的怪物。
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低吼,没有狂吠——布鲁图猛地扑向驯犬师,咬住他的手臂。这条手臂曾摇晃着两只狗崽,把他们当成活狗粮;这条手臂,属于这片沙场中真正的怪物;这条手臂,曾召唤出恐惧的阴影,将狗儿葬身火海。
两排尖牙钳住苍白的手腕,下颌用力收紧,骨骼“嘎吱”作响,在压力之下分崩离析。
男人惨叫起来。
借着眼角余光,布鲁图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的身影朝这边跑来。那人抬起手臂,举起一把黑色的手枪。
枪口喷出一道火光。
紧接而来的,是疼痛。
眼前一花。
黑暗终于再次降临。
布鲁图躺在犬笼冰冷的水泥地上,头枕着前爪,隔着栅栏门往外看。一盏低垂的吊灯照亮了粉白的水泥墙和犬舍栏杆。其他狗在他们的笼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叫唤几声,但布鲁图充耳不闻。
在他身后有一扇小门,走出去就是一块露天的放风场地,外面围着栏杆。但布鲁图从没出去过。他更喜欢躲在阴暗之处。撕裂的嘴巴已经缝合好了,只是喝水时依然会疼。他始终不吃东西。他到这里已有五天了,借由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可以算出日期。
偶尔会有人来看他,然后在犬笼门口的黑板上写点什么。穿白大褂的家伙每天给他打两次针。打针时,他们使用一种长长的铁杆,顶端连着套索,把他强行按在墙上。
布鲁图每次都“嗷嗷”狂叫,不停挣扎。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想独自静静地待着。
那一夜过后,醒来时,他便已经在这里了。
但他的一部分依然留在兽栏当中。
我怎么还活着?
布鲁图知道什么是枪。他认得出枪支恐怖的尺码和外形,闻到过枪油的味道,见识过它们开火后恶臭的硝烟。他见过无数大狗被枪打死,有的死得很快,有的则拖上很久。但当天在斗兽场中,那把手枪只是射出一道线圈,粘在他身上,发出一阵“嘶嘶”声。他的肌肉顿时痉挛了,后背拱起,就像一张弓。
但他活了下来。
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一直在生闷气,怏怏不快。
胶皮鞋底的拖地声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抬头,只是斜了斜眼睛。现在还早了点儿,没到铁杆和针头出现的时间。
“他在这儿。”一个声音说,“动物管制中心已经下了命令,今天上午就对这些狗实施安乐死,这一条也在名单上。听说他当时咬得特别紧,他们用了高压电击枪才让他松嘴。所以我觉得,免死的希望不大。”
布鲁图看到三个人走到犬笼门前。其中一人穿着带拉锁的灰色工作服,身上有消毒水和香烟的味道。
“就是他。真幸运,我们检查时找到了他的身份芯片,这才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你说有人在你家后院把他偷走了?”
“就在两年前。”一个高个子男人回答。他穿着西装,脚蹬一双黑皮鞋。布鲁图支起一只耳朵。这声音有些耳熟。
“还有他姐姐,他们把两只小狗都偷走了。”男人续道,“他们是趁着雷阵雨之夜跑掉的。”
布鲁图抬起头。一个男孩站在两个高个男人中间,朝笼门走近一步。布鲁图与他目光交汇。男孩长大了,变高了,胳膊和腿也变长了,但他的气味没变,还像旧袜子。男孩看着黑暗的犬笼,脸上露出的希望顿时破碎,只剩下阵阵惊慌。
男孩的声音很震惊:“本尼?”
震惊!难以置信!布鲁图肚子贴地,身子往后挪。他一边回避,一边发出低沉的、警告似的“呜呜”声。他不愿去回想……尤其不愿想起这个名字。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男孩扭头看着高个男人:“他是本尼,对吧,爸爸?”
“我想是吧。”他伸手一指,“他的右耳是白色的。”声音变得忧虑,“他们对他做了什么?”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摇摇头:“他们残酷地折磨他,把他变成了猛兽。”
“不可能恢复了吗?”那人再次摇头,伸手点点黑板:“我们请专家检查了所有狗,她特别指出,这一条的创伤无法复原。”
“可是,爸爸,他是本尼呀……”布鲁图缩进犬笼深处,竭尽所能藏进黑暗之中。这个名字就像一记鞭子。男人从工作服的衣兜里掏出一支笔:“既然你是他的合法主人,还跟地下斗犬比赛没有任何瓜葛,那么,除非你签字认可,不然我们不能杀死他。”
“爸爸……”
“杰森,我们只养了本尼两个月,可他们养了他两年。”
“可他还是本尼呀。我认得他。咱们就不能试试吗?”穿工作服的男人双手抱胸,压低声音警告说:“他十分凶残,随时可能伤人,而且很难管教。他甚至咬伤了斗犬教练。医生最后只好为那人截肢。”
“杰森……”
“我听到了。我会小心的,爸爸。我向你保证。再说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不是吗?”爸爸叹了口气:“我说不准。”男孩跪下来,与布鲁图四目相对。大狗想转身逃开,可他哪儿也去不了。他紧闭双眼,埋葬许久的记忆又回来了——握住热狗的小手,在草坪上的追逐打闹,阳光灿烂的美好时光……他把这些赶出脑海。这些记忆让他痛苦,让他满心愧疚,他不配拥有这些。在兽栏当中,没有这些记忆的存身之地。
一阵低吼震颤着他的胸口。男孩还是手把栏杆,看着笼中的怪物,语气里充满无限的幼稚和天真。
“他还是本尼。他还有救。”布鲁图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他的心中无比坚定。
孩子,你错了。
布鲁图在后门廊上打盹。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他的伤口已经好了,缝合线拆掉了,食物里也不用再掺药物了。只是在这几个月里,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依然不甚融洽,就像在打冷战。
每天晚上,他们都想哄他进屋,尤其是这些天,叶子黄了,落叶在树下聚成一堆,每天清晨草地上都会结霜。但布鲁图始终睡在门廊上,甚至对那张盖着破毛毯的旧沙发也敬而远之。他与一切东西都保持着距离,即使吃饭时也不准任何人碰他,只要你伸手,他就往后退,还发出威胁的低吼。他控制不住自己。
好在他们不用给他戴口套了。
他的心依然坚如铁石,或许他们已经明白没希望了。他整天盯着对面的院子,只是偶尔有迷路的松鼠在篱笆上蹦蹦跳跳,无所畏惧地竖起尾巴,他才会打起点精神,抬抬耳朵。
后门开了,男孩走上门廊。布鲁图收回爪子,把身子往后挪。
“本尼,你真的不想进来吗?我在厨房里给你搭了张床。”他用手指着大开的房门,“里面很暖和。看啊,我为你准备了好东西。”
男孩朝他伸出手。其实布鲁图早就闻到了熏肉的味道,上面的肥油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但他还是转身离开了。在训练场时,他们也给他喂过活狗粮。自从姐姐死后,布鲁图一直不肯吃人手抛过来的东西,不管自己有多饿。
大狗跳下门廊,躺在下层台阶上。
男孩走近些,坐在他旁边。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布鲁图没有拒绝。
他们待了好久。熏肉还在男孩手中,最后,他只好自己咬了一口:“好吧,本尼,我回去做作业了。”
男孩想站起身,但又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他的头。布鲁图没有叫,但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也是一种警告。男孩的手缩了回去,站了起来。
“好的。明天见,本尼。”他没有看着男孩离去,但听到了房门关闭的声音。他很高兴,终于又是单独一个了。他把头枕在爪子上,眼睛盯着庭院。
月亮已经升起,是轮满月,光华泻地。灯光也亮了。房子里传来各种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前面的屋子里,电视打开了。他还听到男孩在楼下喊着什么,接着是男孩母亲的回答声。
突然,布鲁图猛地站起,一动不动。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起身。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只有耳朵机警地动了几下。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已经这么晚了……“我去开门。”母亲答应道。布鲁图一个激灵,纵身蹿上门廊,跳上旧沙发,身子半蹲。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透过小窗口看到屋子里。他的视线穿过黑暗的门厅,直接看到点着灯的前客厅。布鲁图看着女人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她刚开一条缝,房门就被人猛地撞开,女人摔倒在地。两个男人冲了进来,他们身穿黑衣,头戴面罩,还有一人堵在门口望风。第一个冲进来的男人退回到门厅,他手持一支手枪,对准倒在地上的女人。另外一个闯入者溜向左侧,用枪指着饭厅内的人。
“不许动!”第二个枪手大吼道。
布鲁图身子一僵。这个声音粗如砾石,凶狠无情,他认出这个声音。这一瞬间,他的心脏在胸中狂跳,全身毛发倒竖,怒火熊熊燃烧,令他全身颤抖。
“爸?妈?”男孩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杰森!”父亲在饭厅里大声答道,“别下来!”领头的朝饭厅迈进一步。他举着手枪,晃了晃枪口:“老家伙,你给我坐下!”
“你想干什么?”
枪口朝前伸了伸:“哟!我的狗呢?”
“你的狗?”母亲倒在地上问。她声音颤抖,充满恐惧。
“布鲁图!”男人叫喊道。他抬起另一只手,手腕上只剩光秃秃的断肢:“那畜生欠我一笔债……谁敢养他谁就欠我的债!实际上,我们打算开个烧烤宴会。”他转向堵在门口的家伙,“你还等什么?快去拿汽油!”
那人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布鲁图下了门廊,退到篱笆边上。他绷紧了后腿。
“哟!你他妈的把我的狗藏哪儿去了?我知道你把他带走了。”
布鲁图开始冲刺。他使出全身力气,跳上沙发,借势纵身一跃,用头顶撞破了窗户。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他跳进房间,落在厨房里。碎玻璃还没落地,他便前爪在地板上一按,身体再度跃起。碎玻璃噼里啪啦,溅落在黑白相间的油毡地毯上。
在客厅里,第一个枪手听到声响,赶紧转身,已经太迟了。布鲁图跳进大厅,身形一矮,贴着地板俯冲过来。他窜到枪手脚前,一口咬住脚踝,撕开他的跟腱,顺势将他放倒。这家伙的头一下子磕到胡桃木餐桌角上,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前门廊,他拖着两个红色的大油桶,正要进屋,看到布鲁图朝自己冲来,眼睛立刻瞪大。他扔掉油桶,转过身,撒腿如飞逃命去了。
一声枪响,在这封闭的房屋中更显震耳欲聋。布鲁图感觉得到,他的前腿中弹了,连骨头都碎了。但他已经朝那个独手人扑了过去——那是他曾经的教练,那个驯犬师。布鲁图像一袋水泥似的砸在他身上,头撞上那人的胸口。他的体重,还有惯性的力量,让驯犬师双脚离地。他俩一同向后飞去。
又是一声枪响。一阵热风掠过布鲁图的耳朵,天花板上的泥灰如雨簌簌而下。接着,他俩一起倒在实木地板上。男人后背着地,布鲁图压在他身上。手枪脱出他的手指,滑落到饭厅的椅子下。
驯犬师想把布鲁图踢开,但在他的调教下,大狗已是身经百战。布鲁图闪身躲过膝撞,一声大吼,瞄准了他的咽喉。驯犬师用唯一的手揪住布鲁图的耳朵,可惜的是,这只耳朵已被刚才那一枪削去大半,他这一抓落了空。布鲁图咬住他娇嫩的脖子,牙齿用力,眼看驯犬师就要命丧当场……
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本尼!住口!”布鲁图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只见男孩的父亲蹲在餐桌前。他已捡起手枪,瞄准了布鲁图。
“本尼!下来!放开他!”置身于黑暗的兽栏之中,布鲁图以狺狺咆哮作为回应。他牙齿用力,猎物鲜血横流。他绝不会松口。在他身下,驯犬师惊声尖叫,热血汩汩流出。他挥起拳头没头没脑地向布鲁图打来,布鲁图收紧牙关,血流得更多了。
“本尼,放开他,马上!”另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话语里充满恐惧。声音响自楼上:
“不要啊,爸爸!”
“杰森,我不能让他杀人。”
“本尼!”男孩尖叫着,“放手啊,本尼!”布鲁图不理他们。他不是本尼。他明白,兽栏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他生于斯,死于斯。他的视野开始收缩,黑暗笼罩了周围的一切,他任凭自己坠入那漆黑无底的深渊,但他会把这个男人也拖进去。布鲁图清楚,自己是逃不掉了,但他也不会让驯犬师逃出生天。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正当布鲁图陷进深渊,朝黑暗滑去时,有个东西阻止了他,拖住他下坠的身影。没有道理啊!尽管身后什么都没有,但他依然感觉到,有东西在拉他——拉他的尾巴。把他一点一点、缓慢但有力地拖回到地狱边缘。他的理智慢慢回来了,挣脱了绝望的怀抱。他熟悉这个感觉。从心底里熟悉。尽管这股力量似乎并不真实,但他的心融化了,坚冰裂成了碎片。
他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这是姐姐的拿手好戏。
她在保护他。
她是自己的守护者。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永远。
不要啊,本尼……
“不要啊,本尼!”男孩发出同样的叫喊。
布鲁图同时听到两个声音。这两个声音,皆由爱他之人发出,模糊了过去与现实的界限——并非鲜血与黑暗,而是阳光与温暖。他最后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他转身离开了兽栏。他松开牙齿,任由男人身子跌落。他拖着一条断腿站在那里。在他身边,驯兽师在黑色的面罩下咳嗽,呛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端着手枪朝他走去。布鲁图的断腿摇摇晃晃,他用三条腿着地,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男孩跑到布鲁图身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往后缩,也不再害怕。他浑身颤抖,朝男孩靠去。他需要安慰。他也得到了安慰。
“好孩子,本尼。真是好孩子。”
男孩双膝跪地,紧紧抱住他。
终于……本尼回来了。
(邹运旗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