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法

S·M·斯特灵

斯特灵被许多人看作或然历史小说之王哈利·图多夫(Harry Turtledove)的继承人,他在幻想界如超新星般迅速崛起,作品有畅销一时的“楠塔基特”系列,包括《时间之海中的岛屿》《逆时之潮》和《在永恒的洋上》和“德拉卡”系列,包括《进军佐治亚》《压迫之下》《石头狗》和《德拉卡》,此外斯特灵还亲手编辑了一本其他人写的关于德拉卡的故事选集《德拉卡故事》。

在前一系列小说中,楠塔基特被抛掷到公元前1250年,演绎出许多故事;后一系列小说则描写保守党人从美国独立战争中逃走,在南非建立了一个军事政权,最终征服了大半个地球。斯特灵的其他作品还有“余烬”系列,包括《死火》《保护者之战》和《相遇科瓦利斯》,五卷本的“第五千年”系列和七卷本的“将军”系列(与大卫·德雷克合著)。他还写过其他一些独立的小说,例如《征服者》《白沙瓦枪骑兵》《天空之民》。斯特灵曾与雷蒙·E·费斯特、杰瑞·波奈尔、霍莉·莱尔、雪莉·迈耶、凯伦·魏斯坦因和曾出演《星际迷航》的詹姆斯·杜翰合作撰写小说,对“巴比伦5号”“终结者2”“世界大战”和“克金之战”等系列亦有贡献,他的短篇小说收录于《冰、钢铁与黄金》中。斯特灵最新的系列作品是“余烬变革”四部曲,目前已出版三卷,分别是《日出之地》《上帝之鞭》和《夫人的剑》;他最新的一本书是《天空之民》的续篇《血腥王的宫廷》。

斯特灵出生于法国,曾旅居欧洲、非洲、加拿大,目前居住在新墨西哥的圣达菲。

在下面这篇激动人心的故事里,斯特灵向我们描绘了两位截然不同的勇士如何结成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联盟,共同去完成一项更加不可能的任务,任务中潜藏着惊心动魄的危险,这将考验他们的决心、智慧和勇气——以及友情的极限。


那是七月里炎热的一天,在我主降生后两千零五十五年;或者说,在巨变之后五十七年零几个月。伏尔加河中游草原上,羽毛般的草叶在他周围沙沙作响,齐膝高的金色草浪起起伏伏,直至天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趴在地上,嘴里缓缓嚼着无味的干羊肉条,时不时从皮囊里呷上一口。皮囊里装的是兑过水的玉米白兰地,喝起来不那么刺激。他从双筒望远镜里看见一个陌生的骑手出现在浩渺的蓝色天穹下,像蚂蚁一样渺小。

“这回是谁,可怜的老马?”他一边懒懒地对着马儿自言自语,一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哪里,“黄铜球,竟然单枪匹马来这儿。要不就快点儿,基督作证。”

等待像坐船般令人焦躁不安,他小心地嚼着肉条,时而拿匕首削下一小片。谢尔盖有一副年轻人的好牙口,他可不想那么快就糟蹋掉。他爹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四十八岁时嘴里剩下五颗褪色的牙桩子,只能靠煮过的甘蓝和汤活命,不过众所周知,大部分时间他都喝得酩酊大醉。

不管陌生人是谁,他靠近的速度够快的——马儿一路小跑,后面还牵着两匹换乘的马。别尔哥罗德那些商人来的时候,三匹马一定会大受欢迎。

“呃,他是朝这边来呢还是去哪儿呢?”

谢尔盖来这儿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撞上几头塞加羚羊或野马什么的;也是为了从斯坦尼特萨——哥萨克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村庄——里逃开一会儿,逃开家里那间狭窄的土屋,逃开弟弟妹妹们的号啕尖叫,逃开无穷无尽的杂活,趁着秋收还没把所有人都耗住。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爷爷米哈伊尔死了,在别人面前为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过于伤心不大得体——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自然规律,哥萨克人应当藐视死亡。米哈伊尔是个大人物,巨变之前就已成年的人活下来的不多,他是其中一个;他也是见证了顿河组织复兴的领袖之一。

我是最后一个了,这是老人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我一死,世界会再死一次。

谢尔盖不懂米哈伊尔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觉得眼睛涩涩的;他猛地甩开回忆,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事情上。

“而且他掷斧子的手艺简直像天使,”谢尔盖咕哝着,“基督欢迎你,爷爷。”

地上有残破的建筑物遗骸,北面环绕着旧果园的遗迹,还有一丛树,只剩下这些东西能证明在机器停止工作以前,这里曾有人耕作。大河在东边拐弯,离这儿八十公里,但他们斯坦尼特萨的人从不往那个方向去,除非不要命了。那边游荡的扁面孔异教徒太多。俄国佬与鞑靼人之间的世仇比红色沙皇和巫师的年代还久远得多,简直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蒙昧年代。

“这么靠北的地方,有时那些库班杂种也会出现,”他默默地想,“还有达吉斯坦人……安静,撒旦蹄子。”坐骑有点儿不安,他低喝了一句。

骨瘦如柴的大灰马训练有素,趴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人和马在正午的烈日下都大汗淋漓。谢尔盖用两边手肘轮换着重心,小小的白蚂蚱从草秆里一拥而出,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干草的气息——还有人马的汗味儿、皮革和金属味。

“荣耀归主,永永远远,”他喃喃自语,双筒镜里陌生人面孔和衣服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我觉得他肯定不是鞑靼人,至少不是诺盖人。”

伏尔加河沿岸的扁面孔部族如今自称诺盖人,透过战争、贸易和零散的抢婚,谢尔盖的族人对他们颇有了解。陌生人戴着钝角的圆锥形头盔而不是头巾,头盔顶上有根钉状的东西,帽沿围着一圈毛皮带子;他的黑发编成一条猪尾巴,马镫皮带调得很长,不是耸膝的哥布林鞑靼风格。

“也许我不该杀掉他,至少不是现在。如果我为了抢马杀掉一个基督徒,切里潘宁神父会骂我的。”

况且不先问几个问题也很可惜,谢尔盖能觉出自己的好奇心像被蚊子叮了一样痒痒的。米哈伊尔爷爷总看不起年轻人,因为年轻人一辈子都钉在一个地方;他吹嘘说,在巨变之前的老年月里,自己曾为大俄罗斯服役,从德国一路漫游到中国。谢尔盖这一代的大多数人没什么时间去了解红色沙皇时代的事情,不过有时他很想听听那些故事。斯坦尼特萨里的日子有时非常无聊。

要是奥尔加发现了斯维特拉娜的事儿,那就刺激过头了!

骑手缓缓策马而来,他骑的马和这位哥萨克人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腿短短的,毛发蓬松,头长得像个桶,身子圆滚滚。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像样,不过它的活儿干得不赖。后面两匹用来换乘的是又高又瘦的鞑靼马,比它漂亮得多,它们背上只搭着很轻的一对褡裢,看起来却比前面那匹小马更加筋疲力尽。

“他要么是来打架的,要么刚打过一架,多半是刚打完逃走的。谁会一个人骑马出来?马骑得不错,”谢尔盖自言自语,“跟哥萨克人一样棒。长得有点儿矮,不过肯定不是庄稼汉,不是乡巴佬。”

当然,所有哥萨克人都以贵族自居,尽管他们得亲自干活儿。

来者的武器也很精良,腰上挂着内弯的土耳其马刀,背上背着一个样子古怪的箭筒,手里还握着一张弓;马鞍前穹上挂着镶皮的圆形藤盾和套索。此外,他还穿着靴子和皮裤,皮革上衣外套铠甲,这么大热天,穿这些总不是为了保暖,肯定是随时备战。就在谢尔盖观察他时,陌生人停下脚步,谨慎地回头观望,从马镫上直起身子,举起一只手遮挡在眼睛上方。

谢尔盖暗自点头,他收起双筒望远镜,抓起长矛,对马儿吹了声口哨,老马站起来的同时,他毫不费力地跳上了马鞍。陌生人立刻作出反应,反手去抽背上的箭;他离这边大概有三百米远,差不多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尽全力能达到的极限射程。谢尔盖把长矛水平举过头顶,然后反转指向地面,表明自己的善意,他的弓纹丝未动地挂在左膝旁,陌生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谢尔盖静静地等着陌生人缓缓靠近,在可以交谈的距离上停下。

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谢尔盖是个年轻人,刚过二十,差一点六尺高,肩膀宽阔,肌肉像绳索般精干,鼻子长而直,身上伤痕累累——能看见这么多伤疤是因为他只穿一条宽松的羊毛马裤和高帮靴子,宽宽的皮带上挂着恰希克军刀、匕首和轻斧,斧柄足有一米长。他的头剃得光光的,只留下一绺长长的黄发,用细长皮带编起来,从右耳上方垂到肩膀下。他嘴唇上有毛茸茸的胡须,和头发一样是玉米的金黄色,黝黑的脸上微斜的浅绿色眼睛炯炯有神。

对方看起来有点儿像鞑靼人,不过比绝大多数鞑靼人黑——深棕色皮肤,黑发编成辫子,脸平得几乎凹陷下去,高颧骨,狮子鼻,狭长的蓝眼微微上斜。不过长期以来,这里的人们一直在来回抢夺妇女,所以单靠长相无法判断一个人的来路。陌生人比谢尔盖矮,看起来挺壮,但又很瘦,而且显而易见是个少年,刚刚长到能做侦察兵的年纪;他脸上的毛发就算在鞑靼人里面也算少的,光滑的面孔毫无表情,脸上有晶亮的汗珠。

陌生人先开口:“俄国人?”他指着谢尔盖问,声音听起来比他的脸还稚嫩。

哥萨克人点点头,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膛,胸前的银质耶稣受难像跳了一下。

“是,俄国人,基督徒。”他分别用俄语和哥萨克语说了一遍。

“我名字,多扎·阿巴科夫。”陌生人回答。

“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霍尔金那。我是哥萨克人,来自顿河组织波罗瓦村,我的首领是奥列格·安德烈伊维奇·阿希波夫。你呢,扁脸男孩?”

“唐奇人;卡尔梅克人,你们俄国人说。我的统治者是埃尔斯特的额尔德尼可汗。”

那么远,谢尔盖想着,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

他从没听说过那位可汗,连卡尔梅克这个名字都只有模糊的印象,那些人在里海岸边阿斯特拉罕南部的干草原上放牧畜群,搭建帐篷。多扎带东方口音的俄语实在糟糕,不过还能听懂——他说话时会从喉部发出低音,这样的发音习惯大概来自他的母语。

“穆斯林?”谢尔盖狐疑地问。

多扎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摇摇头,指向天上。“崇拜腾格里·埃茨格——父神长生天——和阿弥陀佛,不是书上的蠢神。”

对神圣的正教信仰来说,这可以视作侮辱,不过卡尔梅克人接下来的话吸引了谢尔盖的全部注意力,他简直崇拜起这个东方来的小混蛋了:

“诺盖人跟着我,杀我。五加二。”

“七个鞑靼人?”谢尔盖惊叫。

多扎点头。“七,是,是这么说。”他及时举起一只手,又用另一只手比出两根指头。

“他们最开始跟着我,有九个。”多扎补充,他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他拍了拍土耳其马刀的刀柄,然后指着换乘的马,“那些,他们的马。现在,我的马。”

谢尔盖流利地咒骂了一通,他终于开始后悔自己没伏击这小子了。如果鞑靼人发现了他的尸体,没准会掉头回去,这里离斯坦尼特萨太近了,不安全。现在……每个诺盖人发现落单的俄国人以后一定会把对方射成刺猬,如若不然,那肯定是想留着折磨或卖作奴隶,更别提这小子现在背着血债。眼下没有停火这一说,而且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这里也不属于别尔哥罗德-伏尔加铁路沿线任何一条公认的商路。

他按捺住疾奔而逃的冲动。要是他就这么跑了,怎么保证这个多扎不会远远跟着他?

那些黑屁股的魔鬼会追踪我们俩!难怪这个卡尔梅克小杂种在笑!

这家伙被抓住的可能性刚刚降低了一半。

不过我赤手空拳对付过三个人。魔鬼的祖母!

他大笑起来,在马鞍上前倾身子,伸出手。“反正我有阵子没给人放血了。”谢尔盖说。

多扎握住他的手,又接过谢尔盖的皮囊痛饮了一大口,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些面包和盐,就着酒吃下去。作为回报,哥萨克人也喝了卡尔梅克人水罐里的马奶酒,那是用发酵过的马奶酿成的。比水强,只能这么评价。

“我们再喝点还是打一架?”多扎问,“这是地盘,你的……不,你会说这是你的地盘。”

谢尔盖环顾四周,注意到卡尔梅克人的马。它们看上去又渴又累,口吐白沫,吐出舌头。如果被追赶的人没时间饮马,那追赶他的人没准也……

“嘿,哥们,那边的农庄废墟里有一口老井,”他若有所思地说,“鞑靼人也知道,他们也许会去那儿饮马。”

多扎咧嘴笑了,他点点头,指向西边,做出一个拐弯的手势,表示向北转弯,回到与他们现在的路线平行的方向。

“偷偷抄后路躲在房子废墟里?他们很快就要到了,没准——”

他指指太阳,又指指大约一小时内太阳会走到的地方。

“要是我们跑快点儿,这么长的时间够打个来回。”

谢尔盖大笑起来,卡尔梅克人领悟得很快嘛。

“没错。西边四公里外有条朝东北去的深谷,我们可以利用一下,然后再从北边转到废墟里去,如果动作够快的话。我喜欢你思考的方式,卡尔梅克人!走吧!”

鞑靼人有七个,那些家伙上唇的胡子乱蓬蓬,下巴上却很稀疏,绿头巾脏兮兮的,羊皮上衣又长又脏……但他们的武器很干净,养护良好,这实在讨厌。

谢尔盖透过一片脏兮兮的旧玻璃碎片往外看,敌人在老农庄中间疏落的草丛里下了马,他们附近有一堆废铁,在机器停转之前,那曾经是恶魔的魔牛之一。

拖拉机,在那些古老的故事里,他们是这么叫的。红色钢铁沙皇手下的巫师将它从地狱里召唤出来,用来压迫可怜的农民。至少奶奶是这么说的。米哈伊尔爷爷总是说它们只是些机器,就像钟和收割机一样,耕作时能省不少劲儿,比一群牛还厉害。谢尔盖对此很怀疑——如果它们不是靠魔鬼的力量驱动,那为什么会同时停转呢?

不管真假,爷爷讲故事总是煞有介事。坐着也能犁地,就跟在小酒馆里休息一样!

诺盖人离他们不超过二十米,他们的靴子重重地踏进土里,从稀疏的草丛中带起一阵小小的烟尘。靠得这么近,哥萨克人能闻到他们身上汗水和黄油混在一起的腐臭味,跟废墟里干土、古砖块与木头的气味一样清晰。

古井周围有一圈陶制围栏,还有一块坚硬的木盖板。农庄里有用的东西早被洗劫一空,连砖头都被大车拉走了,外围的房屋框架也已被年复一年的野火烧毁;但无论哥萨克人还是鞑靼人,甚至游荡的土匪,干草原上的居民绝不会破坏水井。那些鞑靼人看起来很累,虽然每个人都有三匹换乘的马,但他们的坐骑看上去更累,而且也渴坏了。一闻到水味儿,坐骑就骚动起来,斜眼的鞑靼人不得不抓紧缰绳,朝马鼻甩鞭子,饥渴的马匹推推搡搡,不安地摇晃着脑袋,鞑靼人咒骂起来。

鞑靼人跑得很快,这些都是好马。哥萨克人思忖,多扎一定带着他们绕了不少圈子。

谢尔盖心里对那个东方人又高看了几分。

他可不是什么迷路误入干草原的小男孩,虽然他还没长胡子。

诺盖武士一路追踪谢尔盖和多扎的脚步,确认他们没到过水井那边,然后才回到这里;而那两位偶遇的战友向西疾奔了三公里,从北边绕过深谷,离开原来的路线,直奔井边。

鞑靼人以为自己的猎物还在向西狂奔,他们打算先饮马,再继续紧追不舍,逼死猎物的坐骑,因为马没水喝会死得很快。可即便在看似安全的地方,奥尔杜的诺盖骑手仍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他们留了两个人骑在马上持弓放哨,其他人搬开沉重的木盖,找到隐蔽的水桶,用随身的套索垂到井里打水上来。

来这儿的路上谢尔盖已经穿上自己的短上衣,外套一件无袖皮背心,背心是用老式的不锈钢机器缝制的,和他的光头上现在戴着的红军圆头盔一样是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他看了看多扎,敲敲他的弓,然后举起两根手指头,来回示意两个鞑靼哨兵:

北边那个归我,南边那个归你。剩下的能干掉多少是多少。

卡尔梅克人严肃地点点头,残壁有四码高,他在下面藏得严严实实。谢尔盖从箭筒里挑出三支阔三角头的狩猎箭,因为那些鞑靼人看起来都没穿盔甲。他小心地把两支箭头朝下放在地上,另一支搭弓上弦。多扎也依样照办。他的箭有黑色箭羽,是游牧民常用的样子;哥萨克人更喜欢使用从克里米亚进口的昂贵孔雀毛,尽管有的朋友因此嘲笑他是花花公子。

就像配合练习过多年一样,两人同时一跃而起,控弦而发。

“乌拉!”谢尔盖高喊。

多扎则只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听起来像锉刀磨金属。弓弦“啪”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听见湿重的撞击声;十米的距离上,角和筋制成的强弓射出的箭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谢尔盖的靶子猛地一退,朝后摔下马鞍,羽箭贯穿了他的胸口,又从后背丝毫不减速地飞出,溅出几点血滴。多扎的箭则射中另一个哨兵的腋下,直没至羽,哨兵轰然倒地,号叫起来。

谢尔盖伸手去拿第二支箭,他还没拉弓,多扎的箭就已破空而出,一个没骑马的鞑靼人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前的箭,然后向后倒下,手里抓着刚刚还拽着的水桶。长长的皮套索缠住了他背后的箭杆,他发出一声尖叫,头朝下轰然倒地。

“还剩四个!”谢尔盖喊道。

诺盖人跳上马鞍,开始还击。谢尔盖猛地低头,箭雨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两人在断壁前停下,那边响起了野蛮的战争呐喊:

“突!突!突!”

接着是如雷的蹄声。两人回头就跑,谢尔盖大笑起来,他们跃过废墟低矮的后墙,在一段较高的残壁和一棵大橡树之间向左急转。

“这下子那些异教猪连撒尿都不敢下马了,要是他们办得到的话!”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领头的鞑靼人骑术超群,他跃过谢尔盖和多扎刚跳过的矮墙,在空中射了一箭,谢尔盖大叫一声,急急转弯,箭从他左耳边“嗡”一声擦过,扎进地里。多扎在谢尔盖身旁翻身下马,摸索着地面;巷道里的鞑靼人控马稍退,等着战友追上来,然后再次高举长矛,疾奔而出。

“拉!”谢尔盖大喊。

“我在拉,哥萨克蠢牛!”多扎喘着气说。

一根绳子猛地从地上弹出绷直了——他们俩把套索连在一起,一头牢牢地绑在橡树上,另一头绕着残破砖墙上的突起打了个半扣结。两人死死站住,拼命向后拉,可尽管有半扣结的摩擦力帮忙,前面两匹马绊住时,绳子仍猛地陷进他满是老茧的手掌里。一匹马来了个完美的前滚翻,正好落在骑手身上,就像厨房里女人用的木质肉锤落在猪肉排上一样;另一匹则倒地前滑,把骑手远远甩了出去。后面两匹马人立而起,后腿蹦跳,叫得比自己背上的骑手还大声,骑手们正手忙脚乱地试图躲开前面那摊人马混在一起的模糊血肉。

谢尔盖从皮带上拔下短斧,紧紧握住,抡圆了投了出去。斧柄在手掌中留下的木屑带来完美投掷后会产生的奇妙润滑感。几乎同时,钢制斧柄击中了一个鞑靼人的脸,那人应声而倒,用手拍打着地面,闷声号叫。

多扎已经拔出土耳其马刀。他像猫一样灵活地闪躲着最后一个骑手仓促地挥砍,举起手中镶皮的圆藤盾格挡,然后将弯弯的马刀砍进马腰。马匹不受控制地弓身跃起,诺盖人猝不及防,一时无暇挥刀。这就够了。

快得像猫!谢尔盖想着,眼见锋利的大马士革钢刀划过鞑靼人的大腿,在空中带出一道优美简洁的弧线。肌肉被完全割开,深可见骨,多扎跳开,鲜血喷涌而出。

从马上被甩出去的鞑靼人以黄鼠狼般的敏捷翻身落地,滚了几圈,一跃而起。他的弓丢了,但他几乎在同时拔出了随身的舍施尔弯刀。

“真主至大!”他一边喊一边用刀护住头冲了过来,“突!”

“操你妈,”谢尔盖用俄语回答,他咧嘴大笑,站得稳稳的;鞑靼人没准听得懂 ——脏话学得最快, “乌拉!基督复活了!”

他的恰希克军刀比游牧民的武器长,呈内弯的浅弧形,有球状鹰头装饰。鞑靼人在马背上是可怕的对手,可站在地上,大多数鞑靼人不比冰上的猪好多少。谢尔盖拨开诺盖人砍来的一刀——双刀相击时他轻哼了一声,这家伙真壮——“叮”的一声,溅起一串火花。鞑靼人像庄稼人给谷子脱粒一样全力进逼,谢尔盖顺势后退,然后他看见多扎绕进了视线角落。谢尔盖立刻停止后退,向前进逼——傻子才跟鞑靼人讲究什么公平对战,除非迫不得已。

几秒钟后,诺盖人痛苦地惨叫一声,倒下了,土耳其马刀割断了他的腿筋,哥萨克人的军刀砍进了他持刀的胳膊。多扎杀人的手艺比他强,谢尔盖震惊了一秒钟,又哼了一声。

“魔鬼会把你装进袋子里带走!”他愤愤不平地说,低头检查自己的刀锋——没缺口,感谢圣徒。“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多扎没理谢尔盖。他一脚踩在受伤的鞑靼人胸口,用土耳其马刀指向对方的喉咙。鞑靼人朝他吐口水,然后刀尖陷进肉里,鞑靼人只能发出哀鸣声。

“公主在哪里?”多扎问……他说的是鞑靼语,谢尔盖能听懂一点儿。 “送去阿斯特拉罕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你这个邪恶的混—— ”刀尖捅了下去,咒骂戛然而止,鞑靼人的脚在地上弹动几下,安静下来。多扎在游牧民的羊皮外套上擦去马刀和靴沿的血迹。“公主?”谢尔盖一边帮这位偶遇的战友检查其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斧子玩得不错。”多扎答非所问。谢尔盖从伤者脸上反手拔出斧子,用钝的那头重重砸在诺盖人的太阳穴上,发出“嘎吱”一声。敌人抽搐一下,停止了颤抖。“下地狱吧,黑屁股。”他快乐地说,然后把武器抛向空中,接住斧柄。

“米哈伊尔爷爷在特种部队干过,他教我们的,”谢尔盖不经意地举起斧子——这个姿势不是特别有威胁性,但也并非全无威胁,“公主?”

多扎叹了口气,坐到断墙的残桩上:“我们可汗的女儿,我是她的保镖,”他说,“不是军队的那种保镖,只是……私人保镖。”

出身高贵的小伙子小心侍奉着公主,谢尔盖想。

他早就注意到多扎的靴子质地不错,土耳其马刀上镶着银饰,还有他的坎查匕首,腰带的做工。多扎的腰带扣是一只蓝珐琅的狼头,胸甲铆接得很好,精通铁艺的人才做得出来。

然后,他不情愿地想到:这么年轻,还是个贵族,但他很能打。

“我们送她去伏尔加河上游——去嫁给尼古拉耶夫斯克的彼得公爵。然后这些鞑靼人袭击了我们,他们是奇斯托波尔可汗手下的水盗。”

谢尔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异教狗不希望尼古拉耶夫斯克跟人结盟,强大起来。”

多扎捶了身边的砖块一下: “我本以为他们会杀了公主,但他们只是把她掳走了打算卖掉。所以我逃跑了,他们没有伤害她——”

“可汗的女儿,又是处女,在阿斯特拉罕能卖不少钱。”谢尔盖若有所思地说。

他转身解下自己的套索,将它展开结成一串绳圈。“我们上路吧,”谢尔盖说,“他们留下了十八匹马。你能骑着马睡觉吗,小屁孩?”

多扎咧嘴笑了:“你行吗,农民?”

“哦,在草原上!”七天后,谢尔盖一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一边用悦耳的男中音放声高唱,没踩马镫的脚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晃荡。“带上水,开心点儿!来吧,姑娘,让我的马儿痛饮—— ”

“安静点儿,哥萨克猪!”阿斯特拉罕北门的火枪兵军官说的是粗哑的俄罗斯东南方言。

军官的下巴上留着青色胡茬,上唇黑色的小胡子长得盖过下巴,他身后站着扛十字弩和短矛的士兵。军官捻了捻胡子,算上骑的,这两个年轻人带着二十匹好马,一身行头也很不错。他们大概有钱行贿,又是外乡人,没有朋友。其中一个光头上留着一绺头发,这是顿河哥萨克的标志,肯定不会错;卡尔梅克人的特征也同样明显。额尔德尼可汗没跟阿斯特拉罕开仗,不过双方也不算特别友好。

“你们来这儿干吗?”

“当然是来喝伏特加玩女人的,你说呢,蠢货,”谢尔盖高举水囊晃了晃,张大嘴巴接住里面的最后几滴,满足地叹了口气,把空空的皮囊一扔,“啊!你要请我喝一杯吗,大头兵?还是说让我往你妹妹的丑脸上套个袋子,操她一通就算完了?”

军官涨红了脸,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阵笑声。人群里有衣衫褴褛的农民,拉着装蔬菜的双轮小牛车,他们是从城外的沼泽地里来的;有牵着货驴的小贩;有鹰钩鼻的亚美尼亚商人,身穿土耳其长袍,头戴无檐便帽,腰带上挂着弯刀;连给亚美尼亚人拉大篷车的骆驼也抬起头,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好像也在笑一样。笑得最大声的是两个戴羊羔皮黑圆帽穿吉尔吉萨羊毛外衣的库班哥萨克人。虽然库班人和北边的顿河表亲没什么交情,但他们还是喜欢看哥萨克人戏弄城里人。

火枪兵环顾一圈,显然是想看谁在笑他,好找个比哥萨克安全点儿的对象揍一顿出气。“我们是来卖马的。”多扎插了一句,他皱眉抚弄着土耳其马刀柄上的银饰。

多扎举起手里的缰绳——除开在遭遇战中摔断腿或扭伤的以外,诺盖人的马全都归他们了。面对伏尔加三角洲这座城市里陌生的嘈杂和气味,四腿修长的高头大马打着响鼻,东张西望。

民兵军官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马哪儿来的?”他问,“都是好马。”

“别人送的礼物。”谢尔盖回答。

“礼物?”

“没错。死掉的鞑靼人送的, ”谢尔盖说,“要不说是遗产也行。 ”

笑声更响亮了;一个库班人笑得太忘形,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几个戴头巾的鞑靼人盯住谢尔盖,人群后面有人大声叫火枪兵少管闲事,赶紧让路。

“现在你是打算放我们过去,好让我们像基督徒一样解解渴,还是打算在这儿聊一晚上?”谢尔盖问。

夏天天黑得晚,离太阳落山还有不到半小时,没人愿意城门关闭的时候被留在外面。军官举起长柄双手斧,懒洋洋地用拇指拭着弧形斧刃。天热得要命,他却穿着钢制胸甲,戴着头盔,汗水从他瘦削的黑脸上流下。他接着问多扎:

“卡尔梅克小孩,你为什么跟这个扎辫子的魔鬼呆在一起?”

“为了在我发脾气时让他拉住我!”多扎朝城市民兵弹出一枚硬币,“拿去!”

民兵一把攫住硬币,咬了咬银质迪拉姆,脸色充满了敬畏——上面打着奇斯托波尔铸币厂的标记。他们俩现在有不少这种银币,死掉的诺盖人挺大方。有人付了那些家伙不少钱。

“好吧,放行。”军官开口,下面的小兵让到一边,盼着分到自己那份钱,“不过记住,伟大的鲍里斯·博热诺夫沙皇为这座城市维持着良好的秩序——小偷送去锁成一串做苦工,武装抢劫处刺刑或鞭死,酒后闹事的就去布图克里醒醒酒。”

他翘起拇指,指指不远处那堆表情呆滞的小混混,他们手脚都被枷住,坐在地上。几个小孩朝他们丢马粪取乐,偶尔也丢石头。“沙皇!”等他们穿过砾石和混凝土筑成的厚墙,走进嘈杂拥挤的大街,多扎嗤之以鼻,“鲍里斯的爷爷自称的可是主席。”谢尔盖耸耸肩。“公主啊,大公啊,可汗啊,沙皇啊,老年月里,都这么叫,”他说,“还有党委书记,我爷爷说的。”

他还说那时候他会像鸟一样飞,还能从天上跳进战场,谢尔盖心想。冷静,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骗子,也许真的有滑翔机、气球之类的东西吧,可是……算了,反正他的斧头掷得像天使一样棒。

“在城门那儿你非得那么大声吵闹,跟公牛似的?”多扎接着说,他的俄语有进步,不过有时也没谱。

谢尔盖再次耸肩。“谁听说过哥萨克人会低声下气?”他说, “那就太可疑了。另外,你的主意不错:就得让那些鞑靼人听见我们说的,然后上门来报仇。不然的话,我们怎么赶在你家公主被卖给大头鲍里斯或者哪个替布哈拉的埃米尔充实后宫的哈萨克奴隶贩子之前找到他们?这座城里总有三四万人吧。”

“七万五千人。”多扎心不在焉地说。 “我的天啊!”谢尔盖惊叹,“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比过去的大莫斯科还大!”多扎摇摇头。 “他们说温彻斯特和这儿差不多,而且更富裕。”谢尔盖一脸茫然,多扎接着说,“温彻斯特在英国,西边很远的地方。印度和中国那边还有很多大……比这里大得多的……城市。”

谢尔盖咕哝了一声,那都是世界边缘了,那儿的人没准脑袋朝后长,要不就只有一条腿。阿斯特拉罕至少有别尔哥罗德的两倍大,而在他的世界里,别尔哥罗德就是最大的城市了。

米哈伊尔爷爷说我们是蜗牛,因为我们既没见过大莫斯科,也没见过海参崴,谢尔盖想。可是现在,我开始像他一样周游世界了!

他们牵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手推车、四轮马车和人力车,偶尔也有自行车或三轮车,有轨马车被他们甩在身后,这种马车的钢轨嵌在路面中——它是城市繁华的另一种标志。街上走的大部分是本地人——他们勉强可算作俄罗斯人——也有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切尔克斯人,来自数十个不同部族的鞑靼人和库尔德人,以及来自远东绿洲城市的旅行者。赶时髦的家伙穿着镶金边的猩红外套,头戴从波兰流行起来的羽饰帽子。这里还有里海船队的水手,搬运工人蹒跚而过,背上的包裹堆得高高的……

“这儿真臭。”多扎无奈地说。的确很臭,这座城市大多数地方地势低洼,而城外包围着天然的沼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浓重的下水道腐臭味。“最好别喝这儿的水。”

“我不喝水。当然,拿来洗澡还行。”谢尔盖说。不管是不是真需要,他每隔两周就洗一次澡,这点和有的人不一样,哪怕是冬天他也要洗蒸汽浴。

他们路过一幢建筑,这座楼恐怕有十四层高,谢尔盖努力控制住自己别跟乡巴佬一样张嘴傻看。这是巨变前留下的遗物,还没被拆掉回收金属。城里大多数房子建于巨变后,只有两三层高,用砖块砌成,外墙漆得五颜六色;北边高耸着本城克里姆林宫的外墙,高墙后能看见大教堂与宫室的镀金洋葱形圆顶。街上琳琅满目,商贩和工匠高声叫卖,他们的胳膊挥舞得像风车一样,用几十种语言吹嘘着自己的低价;商品应有尽有,中国的丝绸、格鲁吉亚运来的茶砖、产自南方海滨的阿塞拜疆橘子,还有的商贩铺开黑布,摆出一套漂亮的刀剑。

若非多扎黑着脸猛地拧回他的脑袋,谢尔盖肯定会折去欣赏磨得发亮的金属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泽。他们挑的客栈是最普通的那种,夯土砌成的高墙里有许多四方形屋子,有一片地方是专门隔出来做马厩的,还有个有人看守的仓库,多付点钱就能把货存在里面。谢尔盖闻到了菜香,他使劲抽抽鼻子,今天可真够长的。

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过来接手他们的马匹,这人穿得破破烂烂,领子却熨过。

“这儿,苦役,”哥萨克人抛给他一枚银币,“伺候我们的马儿吃好喝好——喂点苜蓿和碎大麦,别光喂干草。”

银币照亮了奴隶的脸,也让他更加心甘情愿地干活……无论如何,人们总觉得哥萨克兄弟应该慷慨大方,况且他现在花的是捡来的钱和战利品。谢尔盖不喜欢把自己的马托付给一个苦役,不过这样的地方奴隶到处都是。

客栈里的许多住客蹲在泥砖砌成的小屋门口,在小火盆上做着晚饭。而那些不在乎宗教戒律的人则围着火坑周围的长搁板坐成一圈,客栈老板带着帮手从一头整羊和两头乳猪身上割下肉来,喷香诱人,人们一圈圈传递着面包、生洋葱和甜瓜。

“老兄,劳驾让点儿位置。”谢尔盖说。

一个人扭头看了看谢尔盖,咕哝一声,又低头吃。

“嘿,大头兵,多谢你让座。”谢尔盖说。

然后谢尔盖一把抓住那人衣服后背把他拎了起来,“砰”一声丢到地上,紧接着他的盘子和面包也飞了过去。“晚饭来了,哥们,操你妈。”

在俄语里,“操你妈”不一定是侮辱的意思——如果是朋友之间,这句话可能只是“认真点儿”的另一种表达——不过谢尔盖说这话的语调一点都不友善。他站在原地,拇指插在皮带里,对那人哈哈大笑。那人已伸手握住刀柄,不过思考片刻后,又灰溜溜地走掉了;空出来的位置两边的人往旁边让了让,给新来的腾出地方。

“我只是教他点儿该懂的礼貌,他没啥好抱怨的。”哥萨克人在长凳上坐下,使劲拍打粗糙褪色的杨木桌面,“拿点酒和食物!看在基督之血的分儿上,难道一位怀揣金银的绅士,一位顿河组织的骑士,非得饥渴交迫地坐在这儿吗?”

一个女仆捧着木质浅盘和陶制马克杯匆匆走过,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谢尔盖一眼。趁姑娘还没走掉,谢尔盖整整仪容,又用大拇指顺了顺小胡子,他也没漏掉姑娘抛给自己同伴的那个媚眼。

“屁股圆滚滚的,真不赖。”多扎在他身旁坐下来时,谢尔盖说,“腰腿像耕马一样健壮。不过,哥们,我觉得她看上的是你。或者说看上了你的漂亮靴子和外套。上吧!”

卡尔梅克人深橄榄色的脸涨得通红,他伸手从面包条上撕下一块。谢尔盖笑了,这小伙子挑剔讲究得跟刚从神学院里出来的牧师一样,要脱下他的裤子,恐怕得等到石头或小树把它划破。这点来这儿的路上谢尔盖就注意到了,虽然说实话,一路上他们除了在马背上狂奔、睡觉、嚼肉干之外也没时间干别的。由于一人有十匹马,他们尽可以一路疾行,一天走两百公里以上。

我们需要跑这么快,考虑到还浪费了好几个小时从井里把死掉的鞑靼人捞出来……

“老不用的话你那玩意儿会发霉的,年轻人,”他说,“再说了,外头像你这样精干的小伙子干起来都跟发情的兔子一样。”

多扎的脸更红了,谢尔盖狂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劣质红酒,多扎对他怒目而视。

伊戈尔叔叔头一回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的脸也红成那样,他想着。当然了,我那时才十三岁,卡尔梅克人怎么也不止了吧。

“最好别喝醉,”多扎冷冷地说,“走运的话,也许我们今晚有活儿要干。”

“喝酒是俄罗斯人的乐趣,”谢尔盖理直气壮,然后耸耸肩,“再说了,葡萄酒而已。哥萨克人喝葡萄酒是不会醉的,我们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颗葡萄。”

但他还是只喝了一杯,毕竟小男孩说得有道理。他从猪肋排上啃下最后一点软骨,用匕首尖剔着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路上他把骨头扔给了一条看起来比那个苦役还饿的狗;他走得非常警惕,如果有人正盯着他,也许会觉得他真喝醉了,回去就会呼呼大睡。

狗改不了吃屎,鞑靼人不会放过仇人,他想,他们可不像我们基督徒这样宽容平和,普爱众生。

他们故意没关门——旅馆里许多住客都这么干,伏尔加河三角洲的夏天又热又潮,哪怕有一点点风都好。谢尔盖微微睁开一只眼,他枕着自己的褡裢,穿着内裤,睡得四仰八叉。月光下长弯刀的刀锋闪了一下,三个黑衣人潜进房间,脸全用头巾蒙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其中一人弯下腰,高举弯刀,准备捅进谢尔盖的肚子。

“砰”。

谢尔盖抬脚直踹那人胯部,脚趾蜷曲起来,满布老茧的后跟就是最好的武器。这一脚直接把对方的睾丸踹进了耻骨,就跟拿锤子敲铁砧上的铁块一样。那人发出一声尖叫,听起来像是垂死的兔子,然后哥萨克人的膝盖顶在他垂下的脸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鞑靼人朝旁边倒下,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谢尔盖顺势翻身弹起,屈膝蹲伏在地。

与此同时,多扎也行动起来。他手握腰带,腰带另一头用搭扣系着的砖头划出一道弧线,拍进第二个刀客的脑袋;长长的匕首从无力的指尖掉下,那人转了半圈,瘫倒在墙边。

第三个鞑靼人十分谨慎,动作也够快:他把刀子掷向多扎,转身就溜。卡尔梅克男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谢尔盖没管他——待会儿有足够的时间包扎伤口——和身扑向鞑靼人,一把抱住对方的膝盖,将其绊倒在地,拖了回来。鞑靼人脸朝下摔倒在地,呼地喷出一口气!哥萨克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仍朝前扒拉着还在挣扎的敌人,骨节嶙峋的拳头砸进对方后腰——颅骨会硌碎指关节,攻击腰部比较好,爷爷总这么说。他砸了一拳又一拳,敌人终于瘫软下去。

“安静点儿,杂种!我们正要像基督徒一样安睡!”隔壁屋子有人喊。

“对不住,兄弟,”谢尔盖抱歉地说,“愿圣徒保佑你的美梦。”

然后他抓住鞑靼人的脚踝,将其拖回屋,这才去检查多扎。卡尔梅克人穿着内衣裤,左臂下方的亚麻布上染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夹紧胳膊,摇了摇头。

“擦伤而已,”他声音绷得很紧,显然是在撒谎,“弄到我们知道必须的东西要紧——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我是说。”

谢尔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透过昏暗的光线观察着三个刺客。被他踹过又拿膝盖顶过的那个还有气,微微抽搐着,但凝滞的眼睛瞪得很大,已经不行了。被他用拳头砸的那个晕过去了——也许肾脏破了,会有内出血。就算他醒过了,也只会惨叫。

“好吧,基督作证,你下手倒是很有分寸!”谢尔盖说,被卡尔梅克人打晕的那个已经开始醒转,“活儿不赖——手够巧的。我那两个都差不多完蛋了,一点儿不顶事。”

“哥萨克不兴巧劲儿,嗯?”多扎露出痛苦的微笑。

谢尔盖哈哈大笑,拽过那个鞑靼人,扯下腰带将他的胳膊反绑到背后,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

那人完全清醒后,挑衅地对他们怒目而视。谢尔盖朝他弹了弹手上的水,说:“好吧,大头兵,你觉得能好好谈了就点点头,怎么样?现在不准大吵大闹,别人都在睡觉。”

“让我来。”多扎说。

谢尔盖看了看他。卡尔梅克人用一件多余的上衣包扎了胸口,又套了件衣服,他挪动时小心翼翼。谢尔盖耸耸肩,让到一边。多扎捡起一把鞑靼人的匕首,握在手中,俘虏注意到刀锋的反光,眼睛像猫儿一样瞪圆了。当他的内裤滑落下去以后,眼睛瞪得简直凸了出来,只过了几秒钟,他就开始拼命点头。他还想叫嚷,可这只让湿布在被撑大的嘴里陷得更深,他被呛住了。

多扎用刀尖挑开塞嘴布,然后让刀子悬停在空中,鲜血一滴滴落到鞑靼人脸上。谢尔盖微微一缩,按捺住用手捂住自己裆部的冲动。趁卡尔梅克人自信地用鞑靼语问话时,他穿上衣服,多扎说得很快——他说图尔卡方言比谢尔盖说俄语还流利,虽然口音有点陌生,用词也不大一样,这说明他不是在伏尔加河中游学来这种语言的。讯问全面而专业:人在哪儿,什么时候送来的,多少看守,口令,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让痛得发晕的俘虏根本没空编谎话。

“杀了我吧。”最后,鞑靼人嘶声说,灰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多扎点点头,猛地一刺,匕首湿润的钢刃轻松完成了使命,只发出“嗤”的一声。多扎把匕首留在俘虏胸口,免得鲜血喷出,然后他站起来……晃了一晃,眼睛上翻,毫无生气地向后瘫软下去。

“老天!我可没料到他伤得那么重!”谢尔盖一跃而起,把卡尔梅克人拖到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方。

他掀开多扎的上衣,仓促包扎的绷带松垮垮的,鲜血从里面渗出。谢尔盖盯了很久,眨眨眼睛,摇摇头。

“我的天哪!”他逐渐回忆起过去一周的点点滴滴,禁不住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啊!我当真是头哥萨克蠢牛!”

多扎睁开眼,伸手去摸自己的肋骨,伤口已紧紧包扎起来,手法很专业。然后她的手闪电般握住了身旁土耳其马刀的刀柄。

谢尔盖笑了起来。她目光如电射向他,借着漏进来的一丝月光,刀锋在黑暗中闪着幽幽蓝光。

“喂,妹子,我看着你杀过几个人了?”她的蓝眼睛眯起来,他继续说,“四个。我认识你才八天!要是我对你的瘦屁股有什么打算,肯定不会把那把刀留在你手边,对吧?”

“我听见了。”多扎倚着泥砖墙坐起身,马刀横在膝上。

“而且,作为一个男孩,你太娘气了,不怎么好看;可作为女孩的话,你又太像男的了,不合我口味。我们分吃过面包和盐,也为彼此打过架。所以,我们还是接着去救那位‘公主’吧……她是你的朋友还是姐妹?”

多扎勉强笑笑。“同父异母。我母亲不是可汗的正妻,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孛尔贴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就是那位公主……把我训练成保护公主的武士让可汗很高兴。”笑容突然加深,“我嫉妒她!但我们也是朋友……多多少少。她很……聪明,是一位学者。”

谢尔盖咕哝一声,把手里的皮水囊抛给她。多扎喝了一大口,然后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

“怎么样?”谢尔盖问。

“不太坏,”多扎回答,“我不想拉弓,不过还能打架,你包扎得不错。尸体呢?”

“墙那边,”谢尔盖说,“街上那些猪今晚有口福了;要不就是乞丐。”

他站起来,挥挥长长的胳膊,咧嘴一笑:“我们出发吧!”

现在,怎么做?

鞑靼人把公主——谢尔盖猜想她长得像尊圣像,穿着死板的金丝刺绣袍子——关在一个有钱的库尔德商人家里,那人做的是丝绸、棉花和奴隶生意。透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可以看见房子的侧墙,不过那边漆黑一片,因为巷子太深了,大街上的汽灯照不进去。房子靠这条街的一面是坚固的厚墙,墙后有一座四层高的塔楼,楼壁上开着狭窄的小窗,一扇窗户里透出灯笼的亮光,别的地方仍是一片漆黑。

“灯笼给我。”多扎轻声说。

谢尔盖把灯笼递给她。这本来就是她的,而且很不赖,金属制品,烧的是蒸馏过的石油。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按一下把手,灯笼顶就会弹开合上。卡尔梅克女人要的就是这个,长—短—短—长—长—长。这套信号他不明白,不过……

多扎重复了一遍,窗户里的灯光熄灭……然后又亮了,和这边的信号一样,就像有人在灯前挥一块布一样。多扎一下子放松下来,默默地松了口气。

“她在那边,”卡尔梅克人说,“呃,她说的是‘来我这儿’。在埃尔斯特,我们想从可汗的房子里溜出去时就用这套暗号。”

“你们俩肯定给那位老爹找了不少麻烦。”谢尔盖在黑暗中笑了。

“嘁!”多扎回答,“现在怎么进去最好?”

“有人沿墙巡逻,”谢尔盖说,“最好从入口进去——要是我们手脚轻点的话。”

“我能行。来。”

他们绕了一圈,没出什么岔子,只碰见一条狺狺咆哮的野狗,它正使劲闻排水沟里躺着的一动不动的醉鬼,或者说是具尸体,看见有人过来就溜走了。这片街区相当体面,意味着夜里街上没什么人。最后,两人踏上了通往库尔德人宅邸正门的大道,月光在街道右边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们借助阴影隐藏行踪。月亮照得门口亮堂堂的,门前的哨兵倚在自己的长矛上——磨过的矛尖闪闪发亮,闪亮的还有哨兵无袖锁甲上经过发黑处理的层层鳞片。

“怎么解决这家伙?”谢尔盖低声问。

“交给我吧。”多扎回答。

“我弄出的动静太大,如果你打算割下他的——”

卡尔梅克女人瞪了他一眼,然后她把刀、盾、弓和箭筒都倚在墙边,轻快地朝哨兵走去。哨兵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不过当多扎靠近他,哨兵立刻站直身子,朝她端平了长矛。

“谁会大半夜的来易卜拉欣·埃尔范尼家?”他用鞑靼语咕哝着。

多扎开口了。谢尔盖惊讶地眨眨眼。撇开口音不说,卡尔梅克人跟他说话的嗓音一直都像个小男孩——别忘了,就是这样才险些骗过了他。可现在……

“我来寻找一位英勇无畏的武士,”多扎的声音又甜又腻,充满诱惑,谁都不会以为这是男人的声音,任何年纪的男人都不可能,“看来我找到了。”

谢尔盖又眨了眨眼,鞑靼人重新把长矛靠回墙边,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片刻之后,鞑靼人轻哼一声,瘫了下去。谢尔盖出现时,多扎正用左手手背用力擦嘴唇。

“这手段我可学不了。”谢尔盖把她留下的武器递过去。

“嗤!”她说——也许是卡尔梅克语,也许仅仅表示轻蔑——然后往弓弦上搭了一支箭,“拿他身上的钥匙,我来掩护你。”

“安全工作太差劲了,”谢尔盖一边照办一边评价,他巧妙地调整了一下尸体靠在墙上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睡着的人,“大门应该反锁上,里边还该有换班的人。”

不过商人要防的是小偷或想偷潜进去的人,可不是他们这样的硬骨头——习惯一时间很难改变。厚重的橡木门上装着一层用回收钢打造的栅栏,栅栏交叉的地方全钉着大螺钉,门锁润滑良好。

安全工作果然差劲。锈住的门锁会发出巨响,这样才好惊动里边的人。

大门朝外开了一点,刚够他们俩挤进院子。庭院呈狭窄的长条形,铺着鹅卵石,一边是马厩、棚屋和仓库,前面有一排喂马的食槽,另一边则是商人自己住的地方,估计还有个独立后院给女眷住。塔楼孤零零地立在远处的墙壁那边,大概是修来供暴乱时藏身的,值钱的货物估计也藏在里面。

“等等。”谢尔盖说。

他从腰带里抽出爷爷留下来的另一件遗物。这根金属丝十分灵活,两头有木质手柄。他把金属丝套在门锁的闩上,来回拉动,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只见金属屑纷纷滑落。他很小心,动作很慢——爷爷警告过他,如果金属丝过热就可能报废断裂,这年头可没哪个铁匠还能造出这样的好玩意儿。

“孛尔贴一定会感兴趣,她喜欢巨变之前留下的东西。”多扎柔声说。

她信守承诺,警戒着整个庭院,弯弓半张,随时准备控弦而射。半分钟后,锁闩掉了下去,在它落地之前谢尔盖一把接住。然后他轻轻关上门,锁上,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也许没什么用,不过没准也能骗过某些人,让他们以为这扇门关得很严实。谁知道呢,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爷爷总这么说……

他们向塔楼前进,路过食槽时谢尔盖掬起一捧水,润了润有点干的嘴唇。周围黑漆漆的房子像是一双双警惕而愤怒的眼睛,他缩了缩肩膀,总觉得暗处会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或是十字弓的弩箭。在干草原上,甚至在森林里,他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现在,简直像是在棺材中打架。

门上开了道小窗,有人说了一种流水般悦耳的语言,但装着金属栅栏的门太厚,听不大清楚。

“口令是‘亚兹拉尔之剑’。”多扎用鞑靼语回答,这是死亡天使的名字。

里面不友好地咕哝一声,又是听不懂的话。多扎再次开口道:“别咩咩叫了,说点儿能听懂的,你们这帮爱慕虚荣的库尔德叛徒。主子派我们来看看那个卡尔梅克女人。”

“我们看得很紧,比看易卜拉欣·埃尔范尼老爷的老婆还紧!”里面的男人用糟糕的鞑靼语回答——比多扎遇见谢尔盖时说的俄语还糟。

“他老婆有他儿子的五十个野爹看着,”多扎嘲讽道,“要不就是库尔德太监——瞧我说得,好像库尔德还有长着蛋的男人似的。她是我们抓来的,现在我们要见她。”

“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掉的是我的脑袋,”守卫抱怨,“管他呢,那个邪恶的女巫应该带着她从撒旦那学来的炼金术下地狱!”

谢尔盖默默松了口气,他要开门了。

“要是我不照主子说的办,掉的就是我的脑袋,”多扎回答,“我的脑袋比你的值钱多了。我告诉你口令了——开门!要不我就去找攻城槌来,再带把剥皮刀,剥你这个饭桶的皮!”

“世界不是围着你们鞑靼人转的,只不过你们自己那么觉得罢了,”男人发牢骚,“等会儿,那就给我等一会儿。”

他们听见“嗒嗒”的响声,门开了一条小缝,缝隙上横着一道粗链子。一只蓝眼睛从缝里往外打量,随后惊讶地瞪大了;就在这一瞬间,多扎的土耳其马刀捅进了这只眼睛,刀锋刺穿眼窝和大脑之间薄薄的骨头,发出“嗤”的轻响。男人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向后倒去,谢尔盖用肩膀挤开多扎,掏出金属丝套在门链上,开始干活。

“快点儿!”多扎催促。

“说不定我们还用得着,我可不想把它弄断,”谢尔盖倔强地说,“再说了,这是我爷爷留下的。”

多扎用母语暴躁地说了句什么——不过很小声——锻过的铁链很快断开了,坠到石地板上,发出“当啷”一声。门开了,谢尔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

要是这扇门还有一把锁的话,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塔楼门厅空荡荡的,那个鞑靼俘虏说两边的房间都是用来存货——门厅中间有一根混凝土方柱,从外形上看是旧世界遗物。楼梯在左手边,两人无声而迅速地冲了上去,谢尔盖在前,卡尔梅克女人跟在后。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怪味,爬得越高,气味越浓。多扎在他身后“咯咯”笑起来。

“是孛尔贴。”她说。

孛尔贴有石油和硫磺的味道?谢尔盖困惑地想。

门外边没锁,缝隙里透出一线灯光,照在厚厚的楼板上。谢尔盖举起军刀,推开了门——也许里面除了公主还有看着她的守卫。门动了一下,然后被什么软软的东西顶住了。谢尔盖咕哝一声,用靴子顶住门,使劲往里推。背后的多扎用自己的语言说了句什么。

门滑开了,谢尔盖像猫一样敏捷地扑了进去,企图在一瞬间看清三个方向……然后他看见一个身穿帽卡夫坦长袍的女人,手提一盏灯笼,于是他稍微放松了一点。女人身后的房间里飘出酸和陌生金属的气味,他看见房间里有工作台,还有奇奇怪怪的玻璃设备。

他首先注意到自己脚边有具尸体:这男人是个大块头,真的很大,坚硬的肌肉上盖着厚厚一层脂肪。男人缠着头巾,却没留胡子,体积庞大的上身光溜溜的,下身穿着猩红色宽松马裤,脚踏一双鞋尖上翘的靴子,粗得像香肠一样的手指边躺着一把弧形阔剑。他脸上残留着惊惧的表情,眼球凸得厉害,几乎要从面团一样光滑的脸上掉下来了。

有意思,谢尔盖想,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注意到一副打翻在地的棋盘,大概是那个死人干的;屋里到处是软垫和小块地毯,没有椅子,库尔德人家就是这样。有什么东西杀了他……

多扎从他身边挤过去,土耳其马刀插回刀鞘。“孛尔贴!”她喊道。

“多扎!”那个女人也很激动,她把灯笼放在地上。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多扎退开一臂距离,抓住异母妹妹。

“你还好吧?”她说的是俄语,大概是为了让他听懂。

“挺好的。就是无聊。他们把我的设备留了下来,蠢货,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孛尔贴回答,“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出了点……问题。”

孛尔贴掀开自己的兜帽。谢尔盖眨了眨眼,家族遗传从不骗人,虽然可汗的这位女儿比多扎矮一些,也没那么瘦。年轻女人漆黑的长发披落下来,比多扎的更光滑。她也长着狮子鼻,皮肤是娇艳的粉红色,嘴唇饱满,狭长的黑眼微微上斜。

也许是灯光从下往上照的缘故,看见那张脸时,谢尔盖的前腹和后背觉出一丝刺痛。她让谢尔盖想到某种像猫一样的东西,或者更准确一点,像雪貂——个头娇小,行动迅速,漂亮迷人,无比邪恶。那双黑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颀长的身子。

“你从哪儿搞到这头哥萨克好牛的?”她的俄语十分好懂,带点教科书式的旧口音,“带着个拖后腿的,难怪你来晚了。”

多扎耸耸肩。“干粗笨活计时他很有用,”她说,“现在我们走吧!”

“你怎么杀掉他的?”谢尔盖好奇地问,眼见女孩抓起一个包袱,像背背包一样甩到背上。

谢尔盖用脚把尸体推到一边。孛尔贴的个子比多扎还小,而且她那么矜持,谢尔盖完全看不出她能用刀子杀死这么大个的男人,除非对方毫无防备。地上没有血——哪怕是一把很小的刀子捅进人体不拔出来,也总会漏出一点血。

孛尔贴笑起来,露出洁白细小的牙齿,两颗门牙有一点点尖。她没回答谢尔盖的问题,而是举起手,掌心握着一块皮革,里面藏着根钢针。针尖上有血,针尾的血迹已褪成淡紫色。

“不过我让他赢了最后一局,”她说,“他不是坏人。在太监里算好的。”

谢尔盖咽了口唾沫。“你姐姐说你是位学者。”他说。

“是啊,”她笑得更开心了,“化学学者。”

哥萨克人抱紧自己的胳膊。

“操你妈,”谢尔盖咒骂。这总比狂喊“我们完蛋了”更有男人味。他拍了自己的前额一巴掌。

楼下的灯光和人声都还很模糊,不过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吵。这座塔楼没有别的出路。愤怒的叫嚷盖过了争执声,肯定有人发现了看守的尸体和锯断的门链。

“我们完蛋了。”多扎说完这句,就用卡尔梅克语咒骂起来,恶狠狠地踢着墙壁。

不公平,谢尔盖说,她不需要有男人味。

像个英雄那样牺牲,这样的念头在你喝得醉醺醺,听吉卜赛流浪艺人弹着三角琴,唱着骗人的歌儿时挺带劲,可当你真的置身其中,就不那么舒服了。谢尔盖脑子里无数念头左冲右突,就像他曾见过的一头困兽一样。突然之间,他理解了那头困兽为什么会绝望地嗥叫。

“我们杀过不少鞑靼人。”多扎说,但她声音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犹疑。“没错,”谢尔盖附和,“但那会儿我们要么是伏击,要么是奇袭。明刀明枪地来……”他耸耸肩。多扎也耸耸肩,她用土耳其马刀挽了个花儿,活动活动手腕。

“我们知道这样很冒险。”她说。

“没错,”谢尔盖再次附和,“好吧,反正命长的哥萨克人没几个。”

背后传来掌声。谢尔盖转身看着孛尔贴,这姑娘从里边的房间拽出来一个麻袋,她又拍了拍手。

“这就是我们的勇士,”她揶揄道,“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听听他怎么毫不畏惧地面对死亡——因为死比动脑子容易得多。”

多扎对妹妹怒目而视。谢尔盖也瞪着她。要是这会儿有空,我真要开始讨厌这女人了,他想着。

孛尔贴从麻袋里掏出一个盖紧的陶罐,高高抛过谢尔盖头顶,谢尔盖惊叫一声躲开。罐子利落地掉到下面那层地板,碎掉了。楼梯井里漆黑一片,他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东西漏出来……但空气一下子充满呛人的气味,简直能把肺撕成两半。谢尔盖咳嗽起来,他揉着自己泪汪汪的眼睛,立刻改了主意。

“它比空气重。”孛尔贴说。

“毒药?”他问。下面愤怒的叫骂声变成了因窒息而发出的哀嚎。

“是氯,很要命的。它会往下沉。来!”

她转身把麻袋拖进里面的闺房。桌上摆着阴影似的曲颈瓶和玻璃绕成的曲管,谢尔盖看都没看,底楼门厅里的方柱穿透了这个房间,柱子上开着一扇门,露出里面崭新的绳子,而不是锈迹斑斑的古代缆绳。这条路看起来比一路打下去好多了,虽然外面的空气更新鲜些——当然,现在也不新鲜了。米哈伊尔曾提起旧时代的毒气战,也曾吹嘘自己在远东用毒气对付敌人。公主从袋子里掏出半打陶罐,扔进门里面。

“要是下面有谁守着的话,这够他们受了。”她说,“墙下有条隧道通往外边,那个太监告诉过我。这么好玩都是他的功劳,对吧? ”

“哈,哈。”谢尔盖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睾丸都要缩回肚子里去了,“如果那玩意儿会把肺烧坏,那我们下去就没命了!至少我没命了,你这巫婆!”

“有这个就不会啦,”她从麻袋里掏出临时做的几副面罩,“呆在这儿时我一直都在想办法,勇士。幸运只垂青有准备的人。”

“她会一直说下去的,”多扎拿起一副面罩,检查用来把它套头上的系带,“父亲想把她嫁去要走两个月的地方,一点都不奇怪。”

“这玩意儿能保护我们?”谢尔盖问。孛尔贴又笑起来。“里面的化学物质需要尿酸才能激活。”

“什么意思?”谢尔盖没听懂。她说的是俄语,可这些词儿他从没听别人说过。她告诉了他。半小时后,谢尔盖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不停吐口水。“你很享受嘛!”他嚷道。出乎意料,多扎和妹妹一块大笑起来:“我只是享受你脸上的表情,哥萨克人。”谢尔盖环顾漆黑的街道,这里离码头很近,越过房顶能看见船只桅杆,有的桅杆顶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上面挂着的航灯。“那么,我们是不是该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他说。真奇怪,我要失去多扎了。她妹妹也很有意思。很可怕,但很有意思。孛尔贴向南方望了一会儿。“为什么?”她说,“他只会把我嫁给另一个又肥又蠢的家伙。”

谢尔盖惊得后跳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他脑子乱了,“不然我带着你去干啥?”

多扎开口:“你不会相信还有比阿斯特拉罕更大的城市,”她惆怅地说,“我也没见过。可他们说在中国……”

黑暗中孛尔贴朝她转过脸,“他们说在中国,现在掌权的是王汗。”她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个独裁者,不过和我们一样也是蒙古人;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从那儿开始向西迁徙——现在我们和他们的语言仍很相近。那位可汗至少统治着戈壁附近的疆域,他们还提到图鲁尔可汗在和更南边的汉人打仗。我想……我想,也许他用得着精通古法的学者?传说他在西安的宫廷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地方。”

“黄金,”多扎若有所思地说,“丝绸,头衔。”

孛尔贴摇摇头。“书!”她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芒,“学者!图书馆!”

突然之间,谢尔盖兴奋起来,他哈哈大笑,“我真是个‘博加特里’——这个词儿的意思是英雄!一路逃亡,脸上裹着女人的围巾,还浸透了尿!”

“你最好换个自我介绍。”孛尔贴建议。

“他干重活的确不错。”多扎说。

谢尔盖又笑了,笑声似乎连周围的库房都震动了。要是他回家里去,奥尔加和斯维特拉娜估计正等着他,手里没准攥着打谷子用的连枷。“走哪条路去中国?”他问。

(妲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