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
大卫·鲍尔
大卫·鲍尔做过飞行员、石棺工匠和商人。他的足迹遍布六个大洲的六十个国家,在为小说《沙之帝国》做研究的过程中,他曾四次横穿撒哈拉沙漠;他也曾搭乘大众公交车探索安第斯山脉。除此之外,他还曾游历中国、伊斯坦布尔、阿尔及利亚和马耳他。他在纽约开过的士,在喀麦隆安装过电子通讯设施,在丹佛翻修过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在大特顿山脉打过油井。他最畅销的小说包括:建于详尽的历史考察之上的史诗作品《铁火》《沙之帝国》,现代恐怖小说《中国快跑》。他现与家人住在落基山脉附近自己建造的房屋中。
在接下来这个冷酷的故事里,鲍尔将带领我们来到十七世纪的摩洛哥,目睹一场残忍的猫鼠游戏。在这个游戏里,如果幸运的话,奖品将是死亡……
囚犯感到腹部有东西滑过。他睁开双眼,看到一条蛇。
是条毒蛇。它在黎明之前的寒意中行动迟缓,仿佛在体验他身体的温度。工程师几乎不敢呼吸,他缓缓抬头,直视那双煤黑色的小眼睛:冰冷、无情、死寂,如同他自己。最初的恐慌从血液中消退,他终于能深深吸入一口气,对自己的好运难以置信。一周前,他的一个手下翻身时压到了一条类似的蛇,或许正是这一条。没错,他受了一番折磨,但很快便永远摆脱了此生。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难道结局来得如此容易?
他抬起手,为它制造一个明显的目标;他感到心脏“怦怦”作响。
空气如浓稠的液体般压抑。
毒蛇的舌头闪动了一下。
求你了,上帝,带我走吧,立刻带我走。
毒蛇无视他的手。它抬起头,凝视着工程师。他轻拂毒蛇,蛇向后退去。没有进攻。他被惹恼了,决心要激怒它,于是他重重一拍。粗糙的手掌感觉到冰凉的鳞片,但没有毒牙导致的灼烧,也没有毒液涌入。这是个梦,一定是个梦;或许是皇帝正以另一种形式再次残忍地嘲弄他。又一次被写在苏丹的卷轴上,又一段无力改变的命运。
随后,一切不再重要。毒蛇游动离去,消失在地牢的洞中,捕捉老鼠去了。
巴普蒂斯特呼出一口气,平躺下去。一滴泪流过脸颊。暑气已渗入地牢,他与五百个囚犯一起被关在同一间囚室,其中有四十个曾是他的手下,但如今只剩下六个,其他人早被不计其数的苦难带走:疾病、饥饿、毒蛇、蝎子、苦工、绝望、折磨、自杀,当然,还有苏丹。
他听到祈祷时芦苇的声响,但没听到卫兵的脚步声。这一天是礼拜日,基督徒囚犯可以多出半小时的休息时间,甚至有机会一同祈祷。现在他听到了牧师熟悉的念诵,他正在穿流而过的溪水旁举行礼拜:“于痛苦中寻求安乐,孩子们,因这是上帝的意愿。”巴普蒂斯特咧嘴一笑。毫无疑问,囚犯们在寻求安乐;当他们挣扎着开始每一天,他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痛苦。
他闭上眼睛,直到洞口开启,一缕阳光照亮身旁的地面。上方垂下一条绳梯。伴随着呻吟和铁链的撞击声,囚犯们开始争夺绳梯上的位置,因为最后一个爬上去的人将因怠惰而遭受毒打。其他人总会让工程师最先上去,因为巴普蒂斯特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听过皇帝那熟悉的问候:
今天你会为朕杀戮吗,工程师?
没有人愿意被选中受死,也没有人试图与他交朋友,因为他们见识过,这可能是致命的。但不管怎样,没有人伤害他——他们知道,如果巴普蒂斯特活下来,他们中只会有几个人死去;如果巴普蒂斯特死了,他们全都会死。
他爬到顶端,准备开始地狱中的又一天。他在令人目眩的摩洛哥阳光下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刚刚是否真的见到了那条蛇。
“今天你会为朕杀戮吗,工程师?”第一次听到苏丹的问候不知是几生几世之前。一百世?一千世?人们纷纷丧命,只因他的软弱和苏丹的无聊,因为一场游戏和一张卷轴,因为那张可憎的泛黄羊皮纸,而他只有猜测的权利。
巴普蒂斯特是一名军人,但他从未相信自己会动手杀人。他是工程师,是沃邦的左膀右臂。沃邦精通围城艺术,他能建立一切,也能摧毁一切。他们曾一同为连年征战的路易十四设计精妙的进攻策略,随后再创造出更胜一筹的防御手段。
巴普蒂斯特热爱城垛、堡垒及一切战争工具,却恐惧战争本身的噪音和气息。他不喜欢弄脏整洁壕沟的尸体与鲜血,不喜欢毁坏城墙的炮弹,事实上,也不喜欢杀戮。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扭曲了他的生活。没错,他的工作让其他人的杀戮更迅捷、更有效率,但他的双手是干净的,与战争毫无关系。他热爱精准的制图工具,也热爱它们画出的纤细图案。战斗中,他常常坐在敌人的炮火范围之内,低头沉迷于自己的工作,完全无视人们的尖叫、枪炮的怒吼与迫在眉睫的危险。正是在这些时刻迸发出的设计灵感最终挫败了敌人,甚至拯救了无数生命。这是他的天赋:预见尚未存在的事物,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事物,让它们跃然纸上,再让其他人将他的灵感转化为泥、木与铁。他在历次战役中做出的设计证明了其价值,沃邦亲口宣布巴普蒂斯特为天才,并晋升了他。
事后证明,这是一次不幸的晋升。他成了一群工程师的统领,负责用两艘帆船从土伦的军械库往马赛运输军火。他的儿子安德烈也入了伍,当时在第二艘船上。巴普蒂斯特站在栏杆旁冲儿子挥手——儿子浓密的黑发中夹带着几缕家族特有的白发,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很容易辨认。他们被卷入战争已经三年,一直期待有一次短暂的休憩。船在无风带中陷入停滞,而后被卷入罕见的大雾。船长向大家保证,最迟明早,风会重新推动船前行。他给每个人都倒上朗姆酒。人们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当那艘海盗的小型三桅船发起袭击时,大部分人睡得正香,警报尚未发出,甲板上就已挤满了摩尔人。没费一枪一弹,整艘船就沦陷了。当巴普蒂斯特被铁链捆着丢下船时,他心里唯一的安慰是:儿子所在的那艘船没有被俘。
三桅船的统领说,他们将被运往摩洛哥。“与那里的日子相比,你们基督教的地狱倒还不错。”统领狞笑道,“说到折磨人,穆莱·伊斯梅尔才是大师;跟他相比,撒旦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关于那个以残忍而闻名的暴君苏丹的谣言在船上不胫而走。阿提格尼,一个艾克斯的工兵,曾在那里被关押六年,整个人差点都毁掉了。“伊斯梅尔是个天才,”阿提格尼郁郁寡欢地说,“他正在修建一座城市,好与凡尔赛一较高下。但他也是个怪物,嗜血、疯狂。他亲手杀人,只因他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在马厩里找到了活干。在摩洛哥,马比人活得好!最后我被赎了出来,但已家破人亡。我的父亲穷困而死,不可能再有人赎我一回了。”
“胡说八道。”巴普蒂斯特告诉他,“肯定会有人来赎我们,要么是家人,要么是教会。”
“一旦伊斯梅尔发现我们是工程师,他绝不会放我们走。他的工程需要我们。我不能回到那儿去。我无法再忍受一回了。祈祷他不会注意到你吧,船长先生。他会随机挑选囚犯进行非人的折磨。他会玩弄我们。被苏丹注意到的人,连上帝也救不了。”
巴普蒂斯特试图哄他开心,但显然无法安慰到他。瞭望员发出陆地信号的那天早晨,阿提格尼终于成功地用铁链把自己勒死了。
帆船上的军械出卖了巴普蒂斯特这一船人的工程师身份。他们从港口城市萨利被带往首都梅克内斯。没有经过任何仪式,他们就被强迫开始修筑城墙;正如阿提格尼说过的一样,日子残酷无比,死亡司空见惯。他们没日没夜地做苦工,忍受无情的鞭打,直至死去;尸体被搅进石灰,筑进了城墙里。
一天早晨,皇家马队雷鸣般席卷而来,穆莱·伊斯梅尔一马当先,长袍随风飘舞;他的私人精英卫队在两翼一字排开。来不及躲避的人被马蹄踏成了烂泥。随后,皇家马队猛地停步,而后纷纷下马。卫兵迅速散开,强迫人们跪在地上。在苏丹面前,除了匍匐就只能蜷缩。巴普蒂斯特与其他人一样将前额紧紧贴在地面上。片刻之后,他看到了苏丹的脚趾。“起身。”苏丹命令。巴普蒂斯特不知苏丹是不是在对他说话,但他快速站了起来。
摩洛哥苏丹个头矮小,身穿毫无装饰的朴实衣物。“你是沃邦的工程师。”他和善地说。
“没错,陛下,我曾有幸为他服务。”
“是你设计了这些草图吗?”伊斯梅尔问。巴普蒂斯特认出从自己的船上掠走的文件。
“是的,陛下。”
伊斯梅尔容光焕发,愉快地点点头。“那么,朕很高兴能获得你的服务。”他说道,仿佛巴普蒂斯特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来吧,跟朕走。”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宫殿,巴普蒂斯特目瞪口呆,步履匆匆地紧随其后,完全不明白事情会如何发展。这是穆莱·伊斯梅尔,摩洛哥阿拉维王朝的苏丹,先知穆罕默德的后裔。穆莱·伊斯梅尔——把英国人从丹吉尔赶走、把西班牙人从拉腊什击退的传奇战士。穆莱·伊斯梅尔,他驯服了柏柏尔人,手上沾满六千妇孺的鲜血。穆莱·伊斯梅尔,他打败奥斯曼土耳其,用敌人的司令官和一万士兵的人头装饰马拉喀什和菲斯的城墙,借以展示自己的和平诚意。穆莱·伊斯梅尔,萨利的海盗们以他的名义在欧洲海岸抢掠,绑架不计其数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来勒索赎金,或是强迫他们修筑他的帝国。他修建了宫殿、道路、桥梁、堡垒,实行严刑酷法,为这片除战争之外一无所知的土地带来了和平。“朕的人民既有面包又有秩序。”他边走边自吹自擂,“这个帝国很快会重新崛起,比阿尔莫哈德人时期还要强盛——那时,摩洛哥的艺术、建筑和文学在文明世界广受赞誉。你见过阿尔罕布拉宫吗?”
“没有,陛下。”
“朕也没有,但我们都听说过它有多惊人。不过,朕能修建更伟大的建筑。你要帮朕,工程师,你要帮朕达成这番奇景。”
“陛下,我——”
“跟朕讲讲马斯特里赫特之围。”伊斯梅尔命令。他们停下脚步,巴普蒂斯特在沙地上画出示意图,详细地回答见多识广的暴君提出的问题。他似乎对围城的艺术与技术满怀兴趣。“他们向朕保证,这里的城墙能在围城战中坚持五年。”他得意地说。
“或许吧。”巴普蒂斯特说,他以训练有素的双眼审视着碉堡上的城垛,“但它有缺陷,可能会被聪明的敌人利用。”
“当然了,你要修正这些缺陷,工程师。你要为朕修建一座比马拉喀什古城和菲斯古城更伟大的城市,甚至比你那异教徒国王路易的凡尔赛还伟大。”
参观持续了三个小时,苏丹得意洋洋地向他介绍世界上最大的建筑群:马厩与粮仓占据了广阔的内庭;宫殿、后宫、朝堂、私人住所、宴会厅、厨房、兵营、浴室、清真寺……无边无际,尘土飞扬。热情洋溢的苏丹不停地迸出新主意,时不时停下脚步对监工们下达命令——看到苏丹在场,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对巴普蒂斯特来说,这个下午的参观倒是十分宜人。
他们回到巴普蒂斯特的营房,伊斯梅尔注意到一群奴隶,他显然觉得他们走得太慢了,于是从身旁卫兵的腰间拔出一把剑,以惊人的速度砍下两个人的脑袋。巴普蒂斯特瞬间变得面无血色。软弱的神态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却被伊斯梅尔捕捉到了。刹那间,巴普蒂斯特的命运改变了。
伊斯梅尔将剑递给他,指着趴在他脚下的还活着的奴隶。“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苏丹问。巴普蒂斯特还以为这是个玩笑:“我不杀人,陛下。”
“你是个战士,对不对?”
“是工程师,陛下。”
“你的作品不会杀人吗?”
“其他人用它们来杀人,陛下,但我不杀。”
“这有什么区别?”伊斯梅尔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如果你不能带来死亡,力量从何而来?人们为什么要怕你?”
“我不关心其他人怕不怕我。我也不能决定他们如何使用我的器械。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亲手杀人,除非是自卫。”苏丹大笑,语调升高了: “永远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你确定?”
“确定,陛下。”伊斯梅尔仔细打量着巴普蒂斯特,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而后,他召唤皇家书记员,命其坐在身旁的矮凳上。伊斯梅尔低头在书记员耳旁低语,后者将苏丹的话语记录在长长的卷轴上。巴普蒂斯特安静地站着,起初还期望苏丹的私语与自己毫无干系。然而,伊斯梅尔边说边扫视他,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愉快。苏丹低声说着,时不时停下,仿佛陷入了沉思,而后又继续轻声细语;这持续了几乎一个小时。巴普蒂斯特满心恐惧,不知一切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想起了阿提格尼的话:祈祷你别被他注意到吧。
最后,穆莱·伊斯梅尔对巴普蒂斯特说:“先知的血液流淌在朕身上,让朕看到安拉为某些人设定的道路。”他续道,“朕在卷轴上写下了你人生的关键点,它将被藏在宫殿大门的横梁之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但除了书记员之外没有人能触碰。朕会时不时读一下,确认安拉如何向他卑微的信徒——朕——证实他为你铺就的道路。”书记员将羊皮纸紧紧卷起,用丝带绑住,塞进门上的缝隙里;一名卫兵被指派守护卷轴。
巴普蒂斯特被带回去工作,他忧心忡忡地捱了几天,才再一次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苏丹停在不远处,却没召唤他,只是照常检查城墙,巨细无遗。就在此时,一名奴隶的柳条筐破了,沉重的砂石滚了出来。奴隶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捡石块。苏丹走了过来。
“啊,工程师。”他看到了巴普蒂斯特,语调轻快地说,“见到你真是太幸运了!”他冲奴隶点点头,“他对苏丹的工作如此怠惰,你愿意帮朕惩罚他吗?”
“陛下?”巴普蒂斯特犹疑地摇摇头。
“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伊斯梅尔的声音如此愉快,仿佛只是在评论天气。巴普蒂斯特感到胃部一阵翻腾;摩洛哥的统治者盯着他,沉默地等待着,皇家卫队冷漠而安静地站在皇帝身后。巴普蒂斯特手握沉重的棍子,但面对那瘦弱的西班牙小子,却无力举起;奴隶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正拼命祈求宽恕。
“不?”苏丹问。
“不。”工程师回答。
“很好。”伊斯梅尔说。他夺过巴普蒂斯特手中的木棍,没几下就把那个西班牙小子打死了。他指了指另一个奴隶,一个阿拉伯人;卫兵把他丢到苏丹面前,他哆哆嗦嗦地哭泣着。这噪声无疑惹恼了伊斯梅尔,他挥动手中的木棍,直到奴隶陷入死寂。接下来,他从惊恐不已的人群中随机挑中第三个受难者,这次是个苏丹人。伊斯梅尔把他的脸朝下按进一摊灰泥,用脚踩住。伊斯梅尔盯着巴普蒂斯特,工程师呆若木鸡地望着眼前的杀戮。第三个受害者停止挣扎之后,伊斯梅尔挪开脚,连大气都没喘。他让书记员拿来卷轴。
书记员读着上面的记录:“如之所载:第一日,三人死去,工程师却坚定不移。”
苏丹快活地拍拍手。他翻身上马:“看见没?今天果然有人死了。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工程师。三个换一个。对朕来说是不错的消遣,对你来说却不是桩好买卖——对他们就更不用说了。以这个速率,你的建筑工事很快会因缺乏人手而慢下来,这又会导致更多人受罚而死。或许明天,你会愿意为朕杀戮?”
面对暑气、尘土和死亡,巴普蒂斯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伸手擦拭。伊斯梅尔尖声大笑,策马远去。尸体被拖到墙边,很快被砖块和石头盖住。那些人现在永远地成了苏丹工程的一部分。
巴普蒂斯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试图击退恐惧,找回理性。据他判断,苏丹不可能具有先知的魔力。无需超自然力量也能预见,工程师不可能仅仅为满足苏丹的一时兴起而随便杀人。
之后几天,巴普蒂斯特的同僚几次听到马蹄的隆隆声,却只是从远方经过。然而接下来,当马蹄声愈来愈近,他们便知这次轮到他们了。工程师继续下达命令、审视图纸,试图不让声音透出紧张;马蹄声愈来愈响亮,奴隶们弯腰工作,对即将来临的挑选恐惧不已。卫兵们暗暗打赌接下来死的会是哪一个,但当苏丹的队伍抵达之时,连他们自己也战栗不已,深恐死于苏丹那喜怒无常的剑下。
穆莱·伊斯梅尔似乎并未带着杀戮之心而来。他让巴普蒂斯特陪在身旁一同视察工程;他们穿过苍翠的庭院和高耸的柱廊,而后沿一道城堡外墙的地基向前走。伊斯梅尔仿佛没注意到巴普蒂斯特的紧张,只是一味兴致勃勃地谈论堡垒的位置和花园中的溪流。他戳了戳石墙的连接处,对强度表示满意。“这一段城墙跟异教徒国王路易的所有产业相比都毫不逊色,”他快活地说,“你说呢?”
“您说得没错,陛下。”
“这些柱子之间的工程完成得不错。是个英国人监工的。”
“英国人很朴实,陛下,但缺乏想象力。如果用大理石,效果会好得多。”
伊斯梅尔沉思着点点头:“那么就用大理石吧。”
他们继续穿过一片工程。工程师巴普蒂斯特为一段石头城垛提出了改进意见,苏丹甚至允许他享受橄榄园与花园中清新的芬芳。很快,他们回到了开始的位置,卫兵们在马旁等待。穆莱·伊斯梅尔正准备上马,却突然转过身,露出愉快的微笑。
“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就杀一个?”
巴普蒂斯特的脸涨得通红,双膝发软。他一声不吭,用尽浑身的力气,却只能摇摇头。
“不?很好。”伊斯梅尔挑了两个柏柏尔人。第一个沉默地死去了,第二个却破口大骂,到死还在冲执行者吐唾沫。伊斯梅尔双眼充血,他挑了一个巴普蒂斯特手下的工程师,后者立刻呜咽起来。卫兵正要动手之际,巴普蒂斯特跪了下来:“求求您,陛下,他是我的手下。求您开恩。杀了我吧。”他弯下腰,将脖子递到苏丹的剑刃之下。
伊斯梅尔犹豫片刻:“啊!你的手下!朕真是太不小心了。很好,今天朕会对你的法国同僚开恩。”那个工程师放松下来,一下子晕倒了。伊斯梅尔大为不快,几乎改变主意,但同僚们很快把动弹不得的工程师拖走了。
“你说,英国人很朴实。”伊斯梅尔提醒巴普蒂斯特,“朕也同意,跟刚刚获得赦免的法国人比,他们的价值要小得多,对不对?不如——”苏丹的黑眼睛闪了闪,“两个换一个,怎么样?”
巴普蒂斯特摇头反对:“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但你说出口了,朕也听到了。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的选择有什么后果吧。”
片刻之后,两个英国人死于非命,那个负责监工的倒霉鬼也在其中,他们的血渗进巴普蒂斯特脚下的沙子。工程师几乎无法直视因自己的无心之语带来的死亡。
“对一个不肯杀人的人,死亡却如影随形,仿佛豺狼觅食一般。”伊斯梅尔大笑,“这么多的杀戮!谢天谢地,没有一个人是你亲手杀死的!你的良心还是清白的,对不对?”
苏丹骑上那匹高大的阿拉伯马。“据说朕看人很准,工程师,咱们会知道的。或许明天?或许你现在就想让朕读出卷轴的内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顽固?”
巴普蒂斯特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一言未发。一个卫兵用木棍无情地打了他。“如您所愿,陛下。”巴普蒂斯特低声说。
伊斯梅尔大笑着摇摇头:“再过几天吧。”
尸体又一次混入灰泥,成了城墙的一部分;下午,工程照常进行。巴普蒂斯特知道,如果他的属下不继续工作,监工会揍他们。因此,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继续下达指令,并研究图纸。但他握不住手中的笔。他感到其他囚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当他抬起头来,他们都在埋头干活。他双手颤抖,线条变得杂乱无章。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以及因他没能阻止不必要的杀戮而生的愤怒。
巴普蒂斯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每当他闭上眼睛,噩梦便如影随形——先是那条蛇,而后是被砍下的头颅,接着是有人读卷轴的声音。
他曾爬上自己监工的一段城墙,决心跳下去。这是唯一的方法。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却感到一阵晕眩。他恐慌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自杀是不可饶恕之罪,也是桩糟糕的交易——虽然能暂时逃离穆莱·伊斯梅尔的处罚,却将永远陷入撒旦的地狱之火。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抑或自己只不过是个懦夫;但他爬下了城墙,毫发无伤。
他想以不同的方式离开,带着荣耀,无需自杀。他并未等待太久,便找到了尝试的机会。第二天,一个监工正因自己的嗜血欲望残忍地殴打一名无辜奴隶,巴普蒂斯特抓住监工的木棍,拼命反击。没打几下,卫兵就把他拖开了,监工浑身是血,但还活着。卫兵并没有如他所愿当场杀了他,却把他带到苏丹面前。苏丹对卫兵的报告似乎毫不惊讶。伊斯梅尔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召唤书记员上前,打开卷轴。“‘工程师试图激怒一名卫兵借以寻死。’”书记员读道,“如之所载。”
巴普蒂斯特麻木地听着那些句子。他真的如此容易预测吗?他曾拥有过自由意志吗?还是已经失去了?他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该死的卷轴。他一定能活着见到自己的儿子,也一定能再次拥抱妻子。
他听到伊斯梅尔遥远的声音:“……朕知道你的异教信仰不允许你自杀,”苏丹说,“然而,趁早断了靠激怒士兵来寻死的念头吧。你死了,朕会不高兴,因为朕欣赏你的才能。所以朕命令,从此之后,你的安全和健康将成为所有人的责任。如果你死了,所有人都活不成,连同他们的家人。这一命令适用于全体监工、卫兵、官员及摩洛哥市民,也适用于在你手下建造梅克内斯的所有奴隶。你决不能死,异教徒,决不能死在朕辉煌的领土上。如果你敢死,成百上千的人将因你而死。”伊斯梅尔指派一名卫兵作巴普蒂斯特的监护人,那是一个沉默的大个子,名叫塔夫里。
塔夫里残酷无情、时刻不停地盯着巴普蒂斯特,盯着他工作,盯着他休息,盯着他吃饭……寸步不离。只有夜晚时分,当巴普蒂斯特下到地牢里,才能暂时摆脱塔夫里的目光;而此时,巴普蒂斯特的狱友们便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接过监视他的重任。梅克内斯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条法律:巴普蒂斯特不能死,他不能自杀,也不能死在他人手上。
他的命运被写在皇帝的卷轴中,只有它才能揭示他的结局。如之所载。
巴普蒂斯特继续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工。苏丹那雷鸣般的马蹄声在通道中回响,他的城市在奴隶的血肉之躯上建立起来。每一次,巴普蒂斯特都会面临仪式性的选择:杀死一个人,或眼睁睁看着三个人死去。“人死到某个程度,你就会为朕杀人了,工程师。多少人呢?十个?一百个?你的数目是什么,工程师?究竟到什么时候,‘永远’才会结束?”
巴普蒂斯特依然冥顽不灵。人头不断落地。
“或许该有个小小的改动,”伊斯梅尔善解人意地说,“如此有原则的人不该孤独地工作。”他命手下将人头插在旗杆上,再将旗杆插在巴普蒂斯特工作地点的城墙顶端。六个人头变成了八个,而后是十个。工程师能感到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到乌鸦将他们叼走。在死亡的间歇里,苏丹会带他巡查其他建筑;苏丹总是像孩子一般兴致勃勃,自吹自擂,针对花园中鸟儿的羽毛提问或点评几句,而后突然变脸,开始杀戮。
巴普蒂斯特绝望地抓住心中的信念:自己做的是对的。然而当越来越多的人死于伊斯梅尔那可怕的游戏,他心知自己能阻止一切,至少能避免一部分不必要的死亡。一个人的死不是好过三个人吗?当然,这不公平,但公平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如此狡猾、嗜血和疯狂的人斗争。牧师曾告诉他,自杀是错的,杀人也是错,所有的血都沾在伊斯梅尔手上。“于苦痛中寻求安乐,”他说,“这是上帝的意志。”
死亡与噩梦一同膨胀,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他屈服了。苏丹将宣告胜利,一切将会结束。
这次轮到一个阿比西尼亚人,他在干活时偷懒,活该受死;这个瘦削的高个奴隶总是面带微笑,甚至当他脑袋落地时依然如此。一切结束之后,巴普蒂斯特站在原地,手中握着滴血的剑,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毫无表情。他意识到苏丹在审视他,于是拒绝暴露自己的灵魂,拒绝令他心满意足,他拒绝流露一丝一毫的厌恶——否则,伊斯梅尔一定会命他再做一次。
苏丹愉快地大笑,命令书记员展开卷轴。侍臣、卫兵与市民涌进庭院,紧张地望着书记员的动作。
“‘只需十八个人死去,工程师便会给出致命一击。’”书记员读到,“如之所载。”
“哎呀,是十九个,如果朕没数错的话。”伊斯梅尔说,“太可惜了,不过朕猜,对某些人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如果是十七个的话,就得多死一个了。或许下一个预言会更精确。”他盯着巴普蒂斯特,“尽管朕早已在卷轴中看到这一切,但对朕而言,你太过懦弱了,工程师。”他说,“如果你信仰坚定,可能会死掉一千人,或许是一百万人。你真的这么容易背离信仰吗?”他哈哈大笑,回到了宫殿。卷轴被藏回缝隙里。巴普蒂斯特走到休憩处,感到浑身无力。
如之所载。这仅仅是皇帝幸运的猜测吗?还是他太容易被看穿了?这么多人死去是他的错吗?如果他不是如此顽固,是否至少有一打人能幸免于难?如果他继续坚持,不计代价呢?
噩梦并未离去。它们愈发炽热,充斥着阿比西尼亚人的笑容。他尖叫着醒来,另一个囚犯按住了他。
“都结束了。”囚犯说,“他用他的方法对付了你,工程师。都结束了。”
但一切并未结束。这只是开始。阿提格尼是对的。
苏丹喜欢玩弄人。
更多死亡随之而来。一周三个,接下来的两周无人死去,接着一周又是三个。每当新的审判到来,巴普蒂斯特都不能自已,他在无助和沉默之中拒绝承认一切。每次都是三个。穆莱·伊斯梅尔似乎能从争辩与杀戮之中汲取力量。他试验自己的新武器:德国战锤,或是土耳其弯刀,或是苏格兰长矛——能一次刺穿三个人——他似乎对每一次死亡在巴普蒂斯特身上造成的影响颇感兴趣。他缓慢地、永不停歇地、花样百出地折磨工程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陛下?”有一天,巴普蒂斯特与苏丹走到一片果园中时,他开口问,“我的死亡不值一提。为什么不能赐予我先知的怜悯,放我去见我的上帝呢?”
穆莱·伊斯梅尔摘下一只杏子,汁液流过下颌,钻进他的胡子。“因为这让朕高兴。”他说,“因为朕喜欢看到你这样的人对朕屈服。因为朕有一天会让你明白伊斯兰的优美与真理。因为你能看到尚不存在的东西。你像我一样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你罪孽深重,缺乏勇气。但你不要绝望,当会客大厅修筑完成,朕会放了你。”他真诚地说。
“这也写在卷轴里吗,陛下?”
苏丹微微一笑,目光中没有流露答案。
卷轴缓缓展开,书记员精确地朗读着工程师的一举一动:他将杀人,他将动摇,他将试着耍花招,他将假扮,他将被看穿,他总是试图阻止死亡,却永远无法成功。
白发在巴普蒂斯特头上蔓延。他因缺乏睡眠而目光阴翳。时光流逝,人们相继死去,梅克内斯日趋完工。他沉思着,工作着。但会客大厅完工之日,苏丹找到了一个推迟释放他的理由。
巴普蒂斯特花了十一个月时间,带着八个手下,从地牢中挖出一条隧道。他们白天为苏丹劳作,夜晚为自由忙碌,直到双手渗出鲜血,膝盖坑坑洼洼,身体几乎垮掉。将隧道中挖出的泥土偷偷丢掉倒并不难。一年里有六个月时间,大阿特拉斯山脉的融雪顺流而下,与地下泉水汇成一处,他们便在水中生活与睡眠。他们将泥土倾入水中,泥土很快被冲散,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卫兵发现的痕迹。他们贿赂小贩以获得情报,了解该往什么方向去、该躲在哪里;他们花了难以置信的高价购买蛀虫啮咬过的农民衣服。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他们开始了逃脱计划——这是最理想的季节,足以让他们在通往海边的七十里路上避免酷暑与严寒的考验。他们只在夜间列队行动,克服种种艰险,在三天内逃离了梅克内斯十五里之远;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牧羊人撞见了他们,发出警报。所有牧羊人都很警醒,因为一旦有奴隶经由他们的村子逃脱,他们便需缴纳罚款。又过了四天,多逃了十七里路之后,他们被狗追上了,紧随其后的是骑马的卫队。追随工程师逃出隧道的八个人里,只有五个被活着带回梅克内斯。
这五个人被带到穆莱·伊斯梅尔面前,他命书记员拿来卷轴。
“‘工程师将尝试越狱’,如之所载。”
苏丹快活地拍手:“朕高兴极了,安拉赐你继续活下去!”他叫喊。他下令杀死巴普蒂斯特的同僚,并在那之前用沸水和穿刺活活折磨了他们一整天。“太可惜了,你的同胞跟你不一样!如果他们有你的技能,或许朕已经宽恕他们了!啊,如果朕有一千个像我们一样的男人,他们有朕的眼光和你的眼睛,那么跟梅克内斯的黄金大道相比,凡尔赛不过是颗可怜的小石子儿罢了!”
“让我死吧。”工程师乞求道。
“啊,但我们有一辈子的活儿要干呢。”伊斯梅尔说,“十辈子的活儿。从现在的进度来看。”他挥挥手,对自己的首都深感自豪,“我们都得多活一阵子,对不对,工程师?”
“我生无可恋了,陛下。”
“太可惜了。”伊斯梅尔说,他眼睛一亮,“朕看到了一个释放你的可能。”
“陛下?”
“放弃你错误的信仰,接受穆罕默德为真主的使者。”
“绝不。”工程师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坚定,“绝不。”
“走着瞧,工程师。”伊斯梅尔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会看到卷轴上记载的东西。”伊斯梅尔刚好看到另一个奴隶,他的脚在一次事故中被挤伤了,再也无法搬运砖块。“今天,工程师,你愿意为朕杀戮吗?”
巴普蒂斯特试图说些别的:“最好还是专心赶工吧,陛下。他是个技艺精湛的瓦工,无需双脚就能工作。让他为建造您的城市而死吧。让他为完成您的荣耀之碑而死吧。”
苏丹爆发出一阵狂笑。跛子被释放了,卷轴再一次预言正确:“‘工程师将用巧妙的诡计救下一条命。’如之所载。”
“那么,工程师。”伊斯梅尔问,“生命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希望使然?”巴普蒂斯特无法回答,但接下来的一周,类似的策略不再有效,两个人在巴普蒂斯特手下死于非命。现在他比以前杀戮得更频繁了。巴普蒂斯特祈祷苏丹会对他的游戏感到厌倦,但穆莱·伊斯梅尔从未流露出丝毫征兆。
“于苦难中寻求安乐。”牧师说。
巴普蒂斯特对一个男孩产生了兴趣。他是个信使,在驿站之间传递消息,赤脚踏在红色陶土上飞奔。男孩瘦削黝黑,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头密实的卷发,总是满心好奇、两眼发光地盯着工程师的图纸。工程师让他留下自己的印记,男孩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魔法。他对数字和字母颇有天赋,在等待指令的间歇里,他日复一日地学习着新知识。
有一天,伊斯梅尔说: “朕听说,你跟一个男孩交上了朋友。”
巴普蒂斯特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当然了,塔夫里,他的卫士,会事无巨细地汇报一切。他冷漠地耸耸肩:“只是个信使罢了,陛下。他为监工们传递消息。”
“你爱谁更多一点,工程师?是那男孩,还是朕?”
巴普蒂斯特十分后悔自己没有远离那男孩。如今,无论他如何回答,后果都将十分危险。如果他选择那男孩,穆莱·伊斯梅尔一定会杀了男孩;如果他回答:“是您,陛下。”苏丹则肯定不会相信,然后一样会杀了那男孩。怎样才能阻止伊斯梅尔?
“没有区别,陛下。我的上帝告诫我,要博爱众生。”
“你是个傻子,居然认为安拉会将苏丹与奴隶男孩放在同样的位置。”伊斯梅尔生气地说。工程师知道他害了那孩子,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那男孩依然在驿站之间传递消息。他开始放松下来,但再也不敢对男孩示好了。
一天,伊斯梅尔看到了男孩,他递过自己的长矛。“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
巴普蒂斯特的眼睛湿润了。“陛下,不……求您了。最好留下他为您服务吧。他是个绝好的信使——”
“这会让朕开心。”当巴普蒂斯特终于动手杀了那男孩时,已有六个人丢了性命。
六个月之后,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他只不过因为一个石匠领班说的话笑出了声。塔夫里看到了,那石匠便成了这场永无终结的游戏中另一枚棋子。又一个用盐腌过的脑袋被挂在城墙上。工程师不再与其他人做伴。他自言自语,自己画图,白发愈来愈多。每当夜不能寐,他便试图回想家人。他告诉他的孩子安德烈和安娜贝拉,一定要有幸福的婚姻,生很多很多小孩,让他们来纪念祖父——他原本是个心地单纯的工程师,但命运被一个卷轴束缚,最终变成了杀人凶手。随后,他会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伴随着永无止境的噩梦。蛇盘上他的肚子,盯着他的双眼,但从不攻击。
“您已经赢得了游戏,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他们站在塔顶,巡视着这座城市的防御工事。伊斯梅尔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巴普蒂斯特的痛苦,只为自己脚下的伟大工程赞叹不已。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验证卷轴是否应验。”伊斯梅尔说。
“不是您自己写的吗?您不知道它的结局吗?”
“是真主安拉写的,我只是把它抄了下来。当然,我知道它说了些什么。”伊斯梅尔说,“但你不知道。”
“让我知道又如何?谁能参透自己的命运?”
“你知道什么都没关系。”穆莱·伊斯梅尔沉思着说,“你做什么才重要。”
每次穿过宫殿正门,巴普蒂斯特都会盯着卷轴。他渴望把它拽下来,读完它,摆脱它。但卫兵一直守护着它,除此之外,他并不真心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卷轴令他堕落成野兽,令他失去人性,被掠去尊严和自由意志。他只知道飞驰的马队会带来死亡,只知道地牢里散发恶臭的悲惨生活,只知道梅克内斯是建筑在鲜血与死亡之上的永恒地狱。他永远无法彻底睡去,也永远无法彻底疯掉。他害怕自己会活很久,永远为苏丹建造城池,为他杀戮无辜。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他恐惧死亡胜过生存,恐惧穆莱·伊斯梅尔胜过上帝。上帝的暴怒以后才会到来,穆莱·伊斯梅尔却近在眼前。或许接受现状不是件坏事,他自嘲。如果牧师的话没错,那么这一切苦痛都是上帝的意志吗?或许上帝有更宏大的目的,而他的思维太过简单,永远无法理解。或许他该活下来建造这座城市,为那些比他伟大的人增添砝码,而他们才能得到来自——上帝?安拉?——的垂青,拥有统治其他人的权力。穆莱·伊斯梅尔并不比那些君权神授的国王要求得更多。巴普蒂斯特在怀疑谁呢?数不胜数的可怜奴隶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每当这些理由一点一滴地噬咬他的意识,苏丹总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一如既往地问候他:“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又一条无辜的生命烟消云散,有的是他认识的,有的则完全陌生。这样的事总能给他迎头痛击,令他重新悬在疯狂的边缘。
伊斯梅尔对他了如指掌,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再次许下庄严承诺。“明年春天,朕就放了你。”他说。于是巴普蒂斯特工作、杀戮、等待,直到来年春天。但春天来了,自由却不知所终。“现在不行,工程师,朕需要新修一个亭子。修完之后,等到秋天,朕就放了你。”四季变换,工程师从未丧失希望。上帝自有计划。等到适合的时候,他会给我自由。
不过,尽管他努力相信这一点,却也从未停止抗争。他破坏了一个源源不断生产砖块的石灰窑。他做得很巧妙,没人能追查到他。他用砖块引导热空气进入石灰窑上层,这将导致墙体倒塌。他计划了许多天,在脑海中反复演习,在自己睡觉的泥地里画出草图;他弯腰观察石灰窑内部,装作在检查砖块;他训练有素的双眼审视着墙体的厚度和韧性,而后在石灰窑被清空时监督工人们重新排列砖块。这一切都在塔夫里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但塔夫里对此一无所知。工程师知道,需要经过一整天的加热,坍塌才会发生。石灰窑为在西侧宫殿城墙工作的四百个奴隶提供原料,还有一批人负责运送陶土,另一批人运走砖块。它的坍塌或许只能将苏丹的工程延缓一个小时或一天,最多不超过五天,甚至苏丹压根不会注意到。但对巴普蒂斯特却有意义。
石灰窑如计划中一样坍塌了。他们需要从菲斯运送特殊的陶土来修复它,这让建筑工程停顿了几乎一周。苏丹当时不在,但等他回来,第一时间便视察了石灰窑。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的表情因暴怒和怀疑而扭曲了。巴普蒂斯特真诚地提供了科学解释,声称这是暑气导致的结构问题,但苏丹对此不屑一顾。伊斯梅尔说,在过去十五年的建造过程中,这种问题从未发生。他并未指责工程师有意破坏——至少并未直接声明。他命人带来卷轴,上面的记载同样含糊不清:“‘奇怪的事情将会发生,查不出人为痕迹。’”卷轴上写道。
巴普蒂斯特很高兴自己愚弄了命运,但伊斯梅尔并不满意。既然无人能对此负责,那么所有人都要对此负责。石灰窑坍塌时在附近工作的十四个人全部被投入新的石灰窑活活烧死,借以警示所有人任何延误工期的行径都将严惩不贷。整整一周,工程师都闻得到自己的小破坏导致的后果,炎热的夏日和几乎静止的空气让那可怕的恶臭久久不散。在地牢中,他痛苦地击打水面,呜咽不休;每天清晨,他都在噩梦带来的一身冷汗中惊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能回忆起自己的噩梦,那些噩梦没有一个比他清醒时的处境更可怕。
永无止境的折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没有计算时间的流逝,因为那将带来更严重的自我羞辱与折磨。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麻木前行,只有想到家人,才能坚持下去。现在,他的妻子应该四十多岁了。他们青梅竹马,在他第一次离家之前结了婚。她在他的记忆中愈发美丽。有时在夜里,当他躺在地牢中的垫子上,她会来找他、爱他。孩子们的面容依然清晰,仿佛被时间锁定。女儿的酒窝,儿子蓬乱的白发。安娜贝拉应该同她母亲一样美丽了,或许嫁了人,有了孩子;安德烈跟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现在应该仍在为国王的战争而拼命。他想象着他们的生活,祈祷他们幸福快乐,忍不住想知道卷轴是否预言了他们的重逢。他诅咒这一想法:他怎能相信卷轴呢?
每个月有两三次,护墙处会传来喇叭声,宣布新鲜血液的到来。他会爬到城墙顶端,望着大篷车缓缓驶来。总是老一套:五十或一百个乃至更多的奴隶步履沉重地穿过大门,喂饱梅克内斯这头贪婪的野兽:男人做苦力,女人丢入后宫,孩子养大再说。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的破烂衣服还看得出上等布料的痕迹;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恐惧万分。他们身旁是前来赎人的牧师,牧师被允许来梅克内斯谈判,好带走某些特定的奴隶。钱有时来自囚犯的亲属,有时来自西班牙、法国或英国慈悲的市民,他们渴望拯救自己的同胞免受奴役之苦。牧师们将经历一场旷日持久且十分艰难的谈判,通常苏丹会直接参与,他的金库因永不停歇的建筑工事而总是濒临枯竭。一切循环往复:一千人涌入梅克内斯的大门,二十人蹒跚离去。
巴普蒂斯特望着他们走近。他不知其中谁会死在他手上,也不知是否有一天,他能与那些重获自由的人们一起走出去。这会是卷轴的结尾吗?他很怀疑。再多赎金也无法买断苏丹的游戏,再高的价钱也不足以弥补工程师的价值。除此之外,他得不到任何关于家人的消息。牧师们知道,伊斯梅尔对他怀有特殊的兴趣,为他传递口信可能会害了其他人。他唯一能期待的得到自由的方式就是疯狂或死亡。因此,他继续杀戮、建造,梅克内斯一天天繁荣起来,最荒凉的沙漠之中崛起一座伟大的城市,而卷轴随着他的生命缓缓展开。
城市与宫殿不断扩张。尖塔、城墙、兵营、宴会厅、瞭望台、犹太区、巨型马厩。噢,那些马该有多幸运啊!他扩展了马栏,每一匹马有两个奴隶来服侍;他在城镇和宫殿中穿行,他的监视者塔夫里寸步不离。他建造、指挥、画图,只有工作才能让他从痛苦中得到片刻解脱。接到杀人的命令之后,他会把图纸放到一旁,不再发出指示,却将双手伸入混合了沙子与鲜血的石灰坑。如同最低贱的奴隶一样,他会挑重物、爬梯子,直到双脚流血;他会亲手为门廊垒砖块,直到背部受伤;他在烈日之下工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昏迷不醒,而监工会将他抬进地牢,用绳索捆住他,将他下放到比地狱更深的地方,度过另一个痛苦不堪的夜晚。
梦境之中,鬼影憧憧。
死亡如影随形,但从不落到他头上。
一个春日,阿尔及利亚人袭击了泰佐,那座城市距菲斯有两天路程。穆莱·伊斯梅尔聚集了一部分熟悉战略战术的基督徒囚犯,许诺只要他们帮助击败敌人,便会释放他们。令巴普蒂斯特惊讶的是,苏丹允许他与其他人一同前往,只是塔夫里始终跟随。他们在沙漠中度过了炎热难耐的几个月,表现十分出色;巴普蒂斯特如同以前一样坐在硝烟之中,完全无视敌人的炮火,为胜利做出精彩的设计。苏丹的敌人被击垮了,回到梅克内斯,许多基督徒如愿得到了自由,但巴普蒂斯特却没有。“‘工程师将为摩洛哥帝国做出巨大贡献。慈悲的统治者将会予他赏赐。’如之所载。”
“你的时刻会到来,”卷轴被拿走之后,穆莱·伊斯梅尔告诉心灰意冷的工程师,“但不是今天。若非你的帮助,我的城市将陷入怎样的悲惨境地!如此精妙的计划!如此巨大的功劳!你今晚会得到赏赐。”
傍晚时分,他被从地牢中召唤出来,得到洗澡的机会。他们带他来到内宫一道门前,他闻到香水和精油的气味。一个梨形体态的太监领他穿过一条条走廊,走进一间满是蜡烛、散发着薰香气息的房间。一个意大利奴隶女孩在等他。这是苏丹的礼物,十二年来他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他抚摸她的肌肤,哭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这令她万分恐慌,因为如果无法取悦他,她的下场不是残废就是死亡。他们躺在一起,轻声编造谎言,就这样过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随后,书记员从卷轴中朗读道:“‘工程师将在诱惑面前保持贞洁’,如之所载。”伊斯梅尔认为他的贞洁很可笑。巴普蒂斯特后来听说,那女孩被处死了。他唯一的安慰是她并非死在他手中。但这是真的吗?
一天早晨,一个名叫雅雅的官员来找巴普蒂斯特。他是个腐败而谄媚的家伙,右耳戴着宝石耳环,贪婪的胃口深不见底。巴普蒂斯特能通过调整囚犯的工作安排来获得报酬,雅雅平日里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他帮巴普蒂斯特设计了一个绝妙的逃脱方案。他说,只要给一笔钱,他就能安排另一个囚犯从城墙上跌下,摔进某个石灰坑里,假扮他的模样;而巴普蒂斯特本人可以躲在为皇帝腌制人头装点城墙的犹太人车子里安全逃脱。石灰能让人完全无法分辨受害者的身份。皇帝会相信,他的工程师只不过是在危险的城墙上不慎跌落罢了。
“我不能用另一个人的死亡来拯救自己的生命。”他说。雅雅大笑:“你每天都在这么做,工程师,但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用一个已经死掉的家伙。安排这件事并不困难。”
“我们怎能骗过卫兵?塔夫里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
“你目前的监视者或许无法贿赂,但他们并非全部如此。别害怕,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塔夫里会被下药,代替他的人是我很熟悉的家伙。当你检查城墙时,他会从下面监视。他会发誓死的是你。”
巴普蒂斯特认真考虑了一番。这是个合理的方案。至于他死去之后其他人要承受的后果,他早已明白,反正试图拯救他人的努力全是徒劳。苏丹的喜怒无常令他无法欺骗命运和卷轴。如果有人将死去,他们便会死去,他无力阻止。他只能哭泣。
他有一些钱,但还需要更多。雅雅对他狮子大开口。巴普蒂斯特花了几个月尽可能积攒每一分钱。多年的囚禁生活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带着渴望与期待爬出地牢。
在约定的那一天,希望在他心底升腾——这是第一次,塔夫里没在外面等他。另一个卫兵站在他的位置上,流露出同谋的表情。石灰坑也确实在计划好的位置。冒牌的尸体是前一天死去的布列塔尼人,他已被安放在城墙顶端合适的地方。用来掩护工程师的车子藏在一扇门旁。监工和奴隶们在附近工作,但看不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巴普蒂斯特开始接近梯子,这时,他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由通道远方传来。他心底咒骂着,但知道这不过意味着一两小时的延迟——只要他能满足苏丹对建筑的好奇,或杀死一个人,或做点别的事来验证卷轴上写的东西。
苏丹不过是想检查其中一个城垛。这趟视察花了一小时,并未发生什么。苏丹正要离开,突然停步。“啊,朕差点忘记了,工程师。”他说,“朕有个礼物要给你。”其中一个卫兵走上前,递过一个油布包裹。
“礼物?”
“小小的宝石。代表朕尊重你做出的贡献。朕知道,你的工作并非总是出自热情。”
巴普蒂斯特警惕地接过包裹。“但首先,”苏丹说,“朕得听听卷轴说了什么。”巴普蒂斯特的心跳加快了。
“‘将会有诡计出现,伴随着背叛’。”卷轴上写道,巴普蒂斯特感到头脑发涨,膝盖发软,“如之所载。”
苏丹冲包裹点点头。巴普蒂斯特麻木地解开上面的绳结。里面真是一块宝石,伴随着曾经戴过它的耳朵。他膝盖一软,跪在泥土之中,包裹从他手中跌落在地。
苏丹哈哈大笑:“如果你问过朕,用不着花这么多钱,朕就能为你安排一样的事情。”他说,而后脸上浮现出疯狂的阴沉,如同每一次杀戮发生之时一样,“你不应该欺骗朕的好心,工程师。”
“难道卷轴里不是记载了我的行动吗?”巴普蒂斯特喃喃道,“依照早已设定的轨迹行事,何错之有?”
伊斯梅尔大笑着鼓掌:“啊!精彩的还击!你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早已注定。我们进步不小。”他再次拍拍手,代替塔夫里的卫兵被拖进广场。他的生殖器被绳子绑住,另一端拴在一匹骡子的鞍具上。骑手巧妙地让围观群众快活了一个小时,但接下来,骡子一次太过剧烈的反应终结了一切。巴普蒂斯特被强迫观看,当卫兵终于死去,他毫无感觉;他也被强迫着观看犹太腌制专家的脑袋被插到城墙上——当然,这次没被腌过。苏丹需要招一个新的手艺人了。
“于苦痛中寻求安乐。”牧师告诉他,“上帝自有其法。”
巴普蒂斯特分配自己到泥坑中工作,人们在那里将砖块与稻草混合。他疯狂地挥动锄头,试图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但没有转身,只是低头工作。片刻之后,他与苏丹肩并肩站着,苏丹的胳膊也陷进泥坑之中。伊斯梅尔谈论建筑,谈论异教徒太阳王和他可悲的凡尔赛——信使们早已告诉了他那座城市的缺陷;他谈论石匠技术,谈论法国的和摩洛哥的泥土有何不同。苏丹大声吼出命令,指指点点,随后像奴隶一样弯腰工作。巴普蒂斯特注意到,同奴隶一样,苏丹暴露了自己的脖颈。他意识到,只要简单地挥动手中的锄头,就能折断眼前这段脖子,从而终结五万人的苦难。他感觉到塔夫里和其他卫兵的目光,即使如此,他也能一击毙命。他闭上眼睛,积蓄力量,就在肌肉准备好动作的那一刻,苏丹玩够了,走出了泥坑。时机稍纵即逝。伊斯梅尔洗手擦干,盯着巴普蒂斯特,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命书记员取来卷轴:“‘工程师将错过复仇的时机。’如之所载。”
伊斯梅尔刺耳地大笑:“这种时机一辈子可只有一次。”他说,“浪费真是太可惜了。”巴普蒂斯特知道,卷轴早已告诉皇帝这次测试的时机,他故意将自己暴露在巴普蒂斯特的武器之下。然而,如同其他测试一样,他都失败了。
巴普蒂斯特想到,如果他能够比以往建造得更快更好,或许能阻止苏丹的杀戮。如果苏丹看到梦想中的进度,如果他在各个方面都能心满意足,或许其宝剑会少挥动几次,或许也不会如此迫切地希望看到工程师的屈服。巴普蒂斯特不经意地提出建造一座新宫殿,伊斯梅尔可以在那里接见和娱乐特使与贵族。这座宫殿相当于伊斯梅尔在世上的雕像,是一座壮丽的行宫;它不仅包含一个宴会厅,更包括一个巨大的庭院,树立着十二座亭子,每一个亭子上面都铺设着精美的瓷砖与装饰。伊斯梅尔很喜欢这个主意。巴普蒂斯特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程,他看着大理石从沃鲁比利斯的罗马遗址中运来,木匠用橄榄树做成华丽的内嵌木板,墙上雕刻着苏丹的丰功伟绩。十二座亭子里铺设的镶嵌花纹一座比一座更为惊人地繁复美丽。宫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建,在苏丹的日常视察中,他说这座宫殿十分壮观,很合他的心意。接下来几月都是如此。经历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工程师前所未有地投入到工作中。正如他所期待的,很少有人死去;超过六十天没有人死在他手上。卷轴留在缝隙里。
宫殿落成之日,苏丹大办宴席,邀请官员与使节前来品尝御厨做出的美味,欣赏乐师的表演与四十个奴隶女孩的舞蹈。巴普蒂斯特只能想象这热闹的场景,因为整个夜晚他都蜷缩在地牢里。第二天,伊斯梅尔宣布自己很不高兴,因为宫殿整体而言并不比每一部分加起来更好。他命人们毁掉宫殿。不到一周,巴普蒂斯特的作品成了废墟,等待落成其他建筑。工程师被邀请来杀死十四个监工中的六个。“他们配不上你的才华。”穆莱·伊斯梅尔说,“你愿意为朕杀戮吗,工程师?”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无论他工作得快还是慢,无论他建造得好还是糟,无论他抵抗还是放弃,苏丹的游戏都会继续;似乎只有卷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同的事件来来去去,但结果从未有过任何改变。皇家马队踏过长长的走廊。宝剑挥舞,人头落地,人们活着而后死去,如同建筑落成而后毁坏,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厚重的宫墙无情地伸展,一寸接一寸,里面填满曾为之工作的人们的血肉与骨头。梅克内斯确实壮观无比。
“感谢上帝予你苦痛,”牧师告诉他,“为真正的信仰而忍受一切,是件光荣的事。”
一天早晨,当一名奴隶死去,卷轴被读出之后,书记员对苏丹轻声说了些什么。
“你卷轴中的记载快要结束了,”穆莱·伊斯梅尔说,“只剩下一条记录了。”
巴普蒂斯特全身僵住了。
“你不想猜猜那是什么吗?”
“真相,”片刻之后,巴普蒂斯特说,“并不重要,只要它会结束。”
苏丹大笑,宣布当一周之后的晨祷结束,他将下令读出卷轴的最后一条。
巴普蒂斯特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墙上。他谁也没看,只是大声吼出指令。在漫长的囚徒岁月里,这是头一次他拒绝给予自己希望和绝望。终于要结局了。
周六清晨,他听到喇叭和铁链的声响。大篷车由萨利而来。这是一周内的第二次,看来海盗们战绩不错。驴子与骡子中间一如既往地夹杂着风尘仆仆的商人,肩负着赎买囚犯任务的牧师带着钱袋与祈求前来,他们身后蹒跚而行的是新囚犯和他们的卫兵。一百个进来,五个出去,这就是梅克内斯恐怖的数学。对这些人将要面临的悲惨命运,巴普蒂斯特并不关心,他只扫视了一眼行进的队伍,便将注意力转移回新修建的宫墙之上。但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视线。他感到恐惧的触角在心底蔓延开来,于是再次抬头望去。透过人群之上升腾起的尘土,他的目光在那些面孔之中游移。
在那儿。接近队尾的地方,在一个卫兵身后,密实的黑发间夹杂着一缕白色。他恐惧地盯着那里,直到确信无疑。安德烈!我的儿子!上帝啊,一定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但他不可能搞错,望着儿子如同望着自己的倒影。安德烈抬头望向城墙,他容光焕发,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是挥手叫喊,声音几乎遥不可闻:“父亲!父亲!是我!安德烈!父亲!”
巴普蒂斯特极轻微地摇摇头,警告儿子闭嘴,但安德烈喊得更大声了。“父亲!”他的声音淹没在喇叭声中,他的面孔淹没在众人之中,他消失在拐角处。
巴普蒂斯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他缓缓转身,看到了塔夫里。一如既往地,塔夫里时刻监视着他。他看到了父亲与儿子之间的交流。他的圆脸上毫无表情,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求求你。”巴普蒂斯特的声音几近耳语,“为一个可怜的父亲,为他的儿子,发发慈悲吧。什么也别说。求你了。”他从腰带上拿下钱包,塞进不可能被收买的士兵手中。塔夫里任由它跌落在地,面容如磐石般冷峻。
巴普蒂斯特跪倒在地,靠在墙上。毫无疑问,监视者会将一切告诉苏丹。巴普蒂斯特知道卷轴上最后一条是什么了。他的儿子将会死去。死在父亲手上。
官员与特使们急匆匆地赶来,试图找一个好位置来聆听卷轴的最后一条,再一次见证苏丹的远见卓识。只有穆罕默德真正的后裔才拥有此等先知的能力。
苏丹命塔夫里将工程师带来。随之一起而来的还有其他基督徒,在这个礼拜日的早晨,他们正在聆听异教牧师带来的安慰。“朕得知,工程师的儿子跟随大篷车从萨利而来。”伊斯梅尔说,“带他上来。”人们纷纷退开,两个卫兵将法国人押送到苏丹面前。他并非来自奴隶中间,而是来自赎买者之中。他不是囚犯,而是求情人。“你来为父亲乞求自由。”伊斯梅尔说。“是的,陛下。”安德烈说。他显然精心准备过此番演讲。穆莱·伊斯梅尔以掠取赎金和出尔反尔而臭名昭著。“我们乞求您的慈悲,也带来一大笔赎金。我们确信——”
穆莱·伊斯梅尔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闭嘴:“对这个人来说,你带来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卷轴上写了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父亲的命运。”
卫兵回来了,脸色苍白。
“工程师呢?”苏丹问。
塔夫里跪倒在地,“请原谅,陛下。他死了。”
苏丹脸色阴沉,怒火中烧,双眼充血:“怎么发生的?”
“他死在睡垫上,陛下,喉咙上有毒蛇咬过的痕迹。”
在场所有人都在等待伊斯梅尔如何发泄怒火。但他只沉思片刻,而后挥手召唤书记员。书记员匆匆而来,打开完好无损的卷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书记员清了清喉咙:“只有一个词。”他说。
“读出来。”苏丹命令。
“‘自由。’”书记员轻声道,“如之所载。”
安德烈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而后扑倒在地,他痛苦的抽噎淹没在人群的低声议论之中。其中一名牧师赎买者帮忙扶住了他。
“直至此刻,你的父亲一直是个好仆从。”伊斯梅尔说,“然而朕的小实验最后没能完全令朕满意。很可惜,你父亲选取了错误的自由之路。”伊斯梅尔看了一眼自己的卫兵,“把他抓起来。”
年轻的工程师在震惊中停止了哭泣,在铁链碰撞的声响中,他被人按在地上。“咔嗒”一声,铁链锁上了。伊斯梅尔对书记员说了些什么,后者展开一卷新的卷轴,羽毛笔静止不动,等待着。
可以预见的新乐趣令摩洛哥苏丹精神百倍,他冲安德烈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在这个帝国里,儿子必须为父亲的错误承担后果。”
安德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陛下?”
“告诉朕,工程师的儿子。”伊斯梅尔快活地问,“今天,你愿意为朕杀戮吗?”
(小邮飞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