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惯例

戴安娜·加瓦尔东

世界著名畅销书作家戴安娜·加瓦尔东获得过鹅毛笔奖(科幻/奇幻/恐怖类),由美国浪漫小说作家协会颁发的RITA奖(年度最佳图书,体裁不限),以及Corine国际图书奖——所有这些奖项的获奖作品都是她的同一部系列小说“异乡人”。这个系列广受欢迎,包括《异乡人》《琥珀里的蜻蜓》《航行》《秋日鼓声》《火十字》《雪与尘之息》和《骨中回响》。她的另一套畅销小说“约翰勋爵”系列,该系列将“异乡人”中一名较为重要的配角约翰·格雷勋爵升为主角,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历史谜团,该系列小说可谓是“异乡人”主系列下的分支。有关约翰勋爵的故事包括《约翰勋爵其人其事》《约翰勋爵和他的剑客兄弟会》《约翰勋爵与恶魔之手》(短篇集,其中包括《约翰勋爵与地狱之火俱乐部》《约翰勋爵与女妖》《约翰勋爵与幽灵士兵》)。加瓦尔东另有漫画小说《放逐》(文字基于“异乡人”,图画由漫画家阮煌执笔),于2010年9月发行。她还写过一本名叫“异乡人手册”,这本指南性质的册子覆盖了系列小说前四部的内容(第二本手册也即将出版)。目前她正在写作一本当代侦探小说(暂定名:《红蚁头》)。

在接下来这篇小说中,她笔下这位神气的军事冒险家约翰·格雷勋爵踏上了通往新大陆的旅程,在魁北克之围中,他所面临的艰险比通常意义上的枪林弹雨要微妙得多。


经过各方面考虑,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很可能是电鳗的错。约翰·格雷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归罪于卡罗琳·伍德福德阁下,此前他也一度这样做了。当然还可以说是外科医生,或是那个猝死的诗人的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就是电鳗。

聚会地点是露辛达·乔弗里的住所。理查德爵士没出席;像他这样有身份的外交官不可能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如今,电鳗聚会在整个伦敦掀起一阵风潮,但由于这种生物数量稀少,很少举办这样的私人聚会。大多数这种聚会是在公共大剧院举行的,少数幸运的家伙会被选上台,和电鳗近距离接触。受到电击后,他们就像九柱戏(一种贵族运动,保龄球运动的前身)里被击中的木柱,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台下观众们以此为乐。

“最高记录是一次性电倒四十二个人!”卡罗琳边对约翰勋爵说,边望着台上水槽里的电鳗,她双目圆瞪,眼神发光。

“真的?”这是他见过最怪异的事情了,虽然并没让他感到十分震撼。这条电鳗近三尺长,笨重的身体呈长方形,身体前端浑圆的头部就像是技术不过关的雕塑师用黏土模塑而成的,上面还嵌着两颗玻璃珠似的小眼睛,看起来与鱼市上常见的细长柔滑的鳗鱼相差甚远——根本不像是能一下子电倒四十二个人的样子。

这家伙长得一点也不优雅,一小片薄薄的鳍贯穿整个身体下侧,像被风吹过的薄纱窗帘,不停地波动起伏。约翰勋爵刚发表完对电鳗的看法,卡罗琳阁下就指出他是在故作诗意。

“故作诗意?”勋爵背后响起一个愉悦的声音。“我们英勇的少校才华何止于此?”

约翰勋爵转过身,忍住一脸苦相,勉强挤出笑容,朝埃德温·尼科尔斯鞠了个躬。

“我真不该在您面前献丑,尼科尔斯先生。”他礼貌地说。尼科尔斯经常写一些糟糕透顶的诗作,大多以爱情为主题,并受到了某些年轻女性的追捧。然而,卡罗琳阁下不在其中;她曾故意模仿尼科尔斯的笔触,创作了一首惟妙惟肖的仿作,不过,格雷觉得,尼科尔斯本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哦,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尼科尔斯扬起一边蜜色眉毛,目光扫过伍德福德小姐,看似随意的一瞥,实则饶有深意。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是在开玩笑,可表情却出卖了他,格雷不禁想,尼科尔斯先生是不是喝多了。他看起来双颊发红,目光闪烁,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由于房间里太热(这一点不容忽视),或是这次聚会的气氛实在太刺激了。

“您愿为我们的朋友赋诗一首吗?”格雷问,尽管他知道尼科尔斯一直在关注台上大水槽里的电鳗。

尼科尔斯大笑着挥挥手,让格雷别闹了。他的笑声过于刺耳,没错,很大程度上是酒精起了作用。

“不,不,少校。我怎能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低俗肤浅、微不足道的家伙身上呢?只有天使般让人赏心悦目的人儿,才能激发我的灵感。”说着,他朝伍德福德小姐抛了个媚眼,虽然格雷无意指责他,但那个媚眼太露骨了。伍德福德小姐抿起双唇,微微一笑,略带嗔怪地用手中扇子轻轻拍打了他一下。

卡罗琳的叔叔在哪儿?格雷有些疑惑。西蒙·伍德福德和他侄女一样,对博物学很感兴趣,按说一定会陪伴在她的左右……哦,原来在那儿,西蒙·伍德福德正和著名外科医生亨特先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露辛达竟然邀请了亨特,她到底在想什么?接着,露辛达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她正眯着眼睛,透过扇子上沿注视亨特先生,意识到自己根本没邀请他。

约翰·亨特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也是一位声名狼藉的解剖学家。传言称,只要他盯上了某具尸体,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会不择手段地把它搞到手。他的确也出入社交圈,但和乔弗里的圈子并无交集。

露辛达·乔弗里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是她最迷人的部位,即使在拥挤的房间里,这双琥珀色的杏眼也能放出摄人心魂的目光,传达出充满威胁的信息。

快过来!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格雷微微一笑,扶了扶眼镜,向露辛达致意,可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露辛达的眼睛眯得更紧了,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她的目光突然转向外科医生亨特,他正朝台上的水槽慢慢移动,脸上写满好奇心和占有欲。

露辛达的目光又迅速转回格雷身上。

把他弄走!露辛达再次用眼神说。

格雷扫视了一下伍德福德小姐那边的状况。尼科尔斯先生正拉着她的手,慷慨激昂地讲着些什么,而她看起来是一副想要挣脱的模样。格雷又看看露辛达,无奈地朝尼科尔斯先生穿着褐色天鹅绒礼服的背影耸了耸肩,示意她,出于礼节,自己现在脱不了身。

“您不仅拥有天使的脸庞,”尼科尔斯边深情地说,边紧握住卡罗琳的手指,疼得她忍不住叫出声,“还有天使的肌肤。”他抚弄她的手,目送秋波愈加明显。“不知清晨时分刚刚苏醒的天使,会散发出如何迷人的气味?”

格雷注意着尼科尔斯的一举一动。一旦他再说出什么轻浮话,格雷可能就不得不请他离开了。尼科尔斯身材高大,体格魁梧,比格雷壮得多,而且以好斗著称。我最好先一下打断他的鼻梁,格雷做好动手的准备,然后把他正面朝下推倒在围栏边上。这样我就能一举成功,让他没有还击之力。

“你在看什么呢?”尼科尔斯注意到格雷盯着自己,不悦地质问。

格雷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击掌——电鳗的主人在示意大家注意。伍德福德小姐趁尼科尔斯不注意,连忙抽出手,羞愤得双颊通红。格雷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扶住她肘部,冷冷地盯着尼科尔斯。

“伍德福德小姐,请跟我来,”他说,“我们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观看台上的表演。”

“观看?”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为何这样说?你肯定不只是想看看而已吧,先生?难道不想亲自体验一下吗?”

说话的正是亨特先生,他把一头浓密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身穿一身光鲜的暗紫色西装,正朝格雷咧嘴笑。这位外科医生虽然肩膀宽阔,肌肉发达,个子却不高,只有五英尺二英寸,比格雷矮四英寸。很显然,他已经注意到格雷和露辛达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

“啊,我觉得——”格雷刚想开口,亨特就伸手把他拉向水槽周围的人群。卡罗琳惊慌地瞄了一眼尼科尔斯,连忙跟格雷一起离开了。

“我想,如果能听到您对电击的感受,那一定很有趣,”亨特大大咧咧说,“有些人说他们体验到很强烈的精神快感,或暂时性的迷乱,甚至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有时还伴有胸口疼痛。我猜,你的心脏应该很强大吧,少校先生?或许你也可以试试,伍德福德小姐?”

“我?”卡罗琳一脸惊诧。

亨特向她鞠了一躬。

“我对您亲身体验后的反应尤其感兴趣呢,卡罗琳女士。”亨特毕恭毕敬地说。“很少有女性敢于尝试这种冒险。”

“她对此不感兴趣。”格雷忙道。“其实,我还真有点兴趣,”她朝格雷稍稍皱了皱眉,然后望了一眼水槽里硕大的灰色生物,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以格雷和卡罗琳长久以来的交情,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这颤抖并非因为厌恶,反倒是由于内心有些期待。

亨特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笑容愈加明显,接着他再次弯下腰,向伍德福德小姐伸出一只胳膊。“请允许我护送您过去,女士。”格雷和尼科尔斯不约而同地上前阻拦,两人撞到了一起,只能怒视彼此,眼睁睁看着亨特先生把卡罗琳引到了水槽旁,将她介绍给电鳗的主人贺拉斯·萨德菲尔德,一个小个子黑人。格雷推开尼科尔斯,挤进人群,毫不留情地用肘部顶开挡路的人们,冲了出去。亨特发现格雷跟上来,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的胸腔里是否还残留有弹片,少校?”

“我的——什么?”

“弹片,”亨特重复,“亚瑟·朗斯特克特告诉我,他给你做手术的过程中,取出了三十七块弹片,简直太了不起了。不过,如果你体内还有弹片残留,我必须建议你离电鳗远一点。你知道,金属是导电的,有可能会被电焦——”

尼科尔斯恰好也穿过人群赶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便发出一阵令人不悦的笑声。“这可是个好借口,少校先生。”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嘲讽。这家伙真的喝多了,格雷想。尽管如此——“不,我体内没有弹片了。”他突然说。

“太棒了,”萨德菲尔德彬彬有礼地道,“据我了解,您是一名军人,对么,先生?我猜您是一位勇敢的绅士,那么就由您来站在第一个接触的位置吧?”

格雷没来得及抗议,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水槽边上,卡罗琳·伍德福德的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尼科尔斯的手,后者的眼睛里散发出不怀好意的光芒。

“准备好了么,女士们先生们?”萨德菲尔德喊道。“一共有多少人,多布斯?”

“四十五个!”助手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四十五个参与者组成的队伍,犹如一条长蛇从隔壁房间蜿蜒而出。他们手拉着手,兴奋得浑身发抖。参加聚会的其他人站在一旁,热切地围观。

“都拉好手了吗,接触好了吗?”萨德菲尔德喊道,“各位参与者请握紧你身边朋友的手,一定要握紧!”他转身望向格雷,窄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采。“先生,开始吧!请抓紧它——对,就是那里,尾部前端。”

格雷没想太多,也没顾及袖口处的花边,咬紧牙关,把手伸入水中。

抓住水槽内黏滑生物的一瞬间,他本以为会像触摸到莱顿瓶一样,发出“噼啪”一声,并看到电火花。然而,他却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推开,体内每一块肌肉都开始扭曲抽搐。他躺在地上,犹如一条离开水的鱼,身体剧烈地摆动,拼命想要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

外科医生亨特先生在他身边蹲下,双眼发亮,观察着他的情况。

“你有什么感觉?”他问。“有没有感到眩晕?”

格雷摇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好似一条金鱼。他用手臂使劲敲打着胸膛。

亨特先生见状,立刻俯下身,解开格雷西装马甲上的纽扣,一只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不论他听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听到,这都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猛地起身,双手紧握成拳,“砰”的一声砸在格雷的胸膛上,震得他的脊柱都“嗡嗡”作响。

他的这一拳有助于强迫格雷的肺重新开始呼吸;这一招的确见效,格雷的肺有了反应,接着突然恢复了自主呼吸。他的心脏似乎也重新跳动起来。格雷坐起身,挡开了亨特先生的另一拳,惊愕地望着周围的惨状。

地板上躺满了人。有的还在翻滚,有的已经四肢摊开不动了,有的恢复了过来,被身边朋友扶着站起。空气中充斥着围观者们兴奋的惊叹,萨德菲尔德站在他的电鳗旁,眼中闪现着骄傲的神采,欣然接受人们的祝贺。水槽里的电鳗却似乎有些被惹恼了,它在水槽里不停地打转,愤怒地扭动着庞大的躯体。

格雷看到埃德温·尼科尔斯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身。尼科尔斯来到卡罗琳·伍德福德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卡罗琳勉强起身,却再次失去了平衡,正面朝下倒向尼科尔斯。然而他自己也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结果卡罗琳倒在了他身上。不知是由于震惊、兴奋,还是酒精的作用,抑或只是因为他粗鲁无礼,尼科尔斯趁机抱住了卡罗琳,在她惊诧的双唇上印下一枚热情的吻。

之后发生的事多少有点让人费解。他隐约记得自己打断了尼科尔斯的鼻梁,这是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和肿胀的指关节回忆起来的。虽然周围很嘈杂,他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意识似乎不能完全控制他的躯体。一部分自我正不断地抽离出去,逃脱了肉体的束缚。

而他躯体内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自我,也明显变得混乱起来。几个月前的战场上,他的听觉因加农炮弹的爆炸声而受损,至今未愈,经过这次电击,他的听觉似乎完全被毁了。事实上,他能听见声音,却无法理解听到的内容。杂乱无章的单词犹如一片嗡嗡作响的迷雾,迎面朝他扑来,可他根本无法将它们和周围那一张张不停开合的嘴对上号。其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嘴中说出的话能否反映自己想表达的意思。

他感到自己被无数的声音和人脸包围——仿佛置身于一片充斥着各种狂热的声音和动作的海洋之中。不停地有人在碰他,推他。他挥动一只胳膊,用尽全力想揍人。周围更嘈杂了。他慢慢开始认出一些人的脸:受到惊吓、愤怒不已的露辛达,心神错乱的卡罗琳——她的一头红发凌乱地散落下来,光彩尽失。

最终结果是,格雷本人也不确定他是否成功赶走了尼科尔斯,或是他自己反而被尼科尔斯赶了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尼科尔斯完全没有示弱。他清楚地记得,尼科尔斯捂住鼻子的手帕上浸满鲜血,眯着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阵阵杀气。可后来,他却发现自己身处室外,穿着衬衫,站在乔弗里家门前的小花园里,手握一把手枪。他根本不会选择用这把来历不明的手枪作为决斗武器,不是么?

也许是尼科尔斯对他无礼,于是他在无意识状态下向尼科尔斯挑战?

外面早些时候下过雨,现在仍有点冷,凉风透过衬衫吹到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嗅觉变得尤为灵敏——这似乎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还在正常运转的功能了。烟囱里冒出的烟味,地上潮湿的青草味,自己身上的汗味,以及一种古怪的金属气味,都钻进了他的鼻腔。除此之外,他还闻到轻微的腐烂气味,以及潮湿泥土特有的芬芳。

似乎有人在跟他说话。他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亨特先生,那人脸上仍旧对他表露出一种极为专注的兴趣。好吧,这当然没问题。他们当然需要一名外科医生。他暗暗想道,决斗的场合本该安排一名外科医生。

“我没事,”他看到亨特一脸询问之色,于是扬了扬眉毛,回应道。接着,一阵迟来的恐惧感突然袭来,他猛地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拽住亨特的外套,因为他才想起自己曾向亨特医生承诺,如果他丧命,遗体就归亨特所有。

“你……别……碰我,”他说,“别……别拿刀。你这个偷尸贼。”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这个词。亨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被冒犯到。天空阴沉沉的,只有远处房门的火把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一个泛白的身影靠近过来,是尼科尔斯先生。突然,有人抓住格雷,强行逼他转身,他发现和自己背靠背的正是尼科尔斯,这个大个子男人离他如此之近,身体烫得惊人。该死,他突然想到。他的枪法好吗?有人一声令下,他便开始往前走——没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前行——直到那人抬起胳膊,示意他停下。他转过身,发现身后的人正急切地拿枪指着自己。噢,见鬼,他看到尼科尔斯的胳膊又放下来,心里默念。我才不在乎呢。

他望着对面火光一闪的枪口眨了眨眼,周围人群因惊吓发出的喘息声盖住了子弹射出的声音,格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自己到底中枪没有。不过,他感到自己似乎并没出什么问题,身旁有人催促他该开枪了。

该死的尼科尔斯,他心想,我只要故意打偏,早点结束这场决斗就行,我想回家了。他举起手中的枪,对着空中,准备放一空枪。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对胳膊失去了控制,手腕垂了下来。他本想抬起手腕,却不料猛地一用力,手指扣动扳机。他还没来得及移开枪口,子弹就疯狂地射了出去。

让他震惊的是,尼科尔斯竟然蹒跚几步,跌坐在草地上。只见他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肩膀,头向后仰。

此时,雨已经下得很大。格雷眨眨眼睛,弄掉睫毛上的雨水,又晃了晃脑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就像是子弹里的火药味,那气味让他莫名地想到了紫色。

“这不对劲,”他大声说,这才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说话能力。他转身想对亨特医生说些什么,可是当然,医生早已跑到尼科尔斯身边,凝视着他衬衫领口处。格雷远远看到,尼科尔斯的衣领上有血,可他却不愿躺下,空着的那只手在用力比画着什么。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或许他想说的正是这个。

“你赶快走吧,先生,”有人在格雷身旁低声说。“否则,这件事会对乔弗里夫人不利。”

“什么?”他转过头,惊讶地发现,说话者竟是理查德·塔尔顿,他是格雷在德国时手下的少尉,如今已穿着一身枪骑兵中尉的制服。“噢,对,你说得没错。”在伦敦,决斗是违法的;如果警察从露辛达的家门口逮捕她的客人,这将是一桩丑闻,也势必会引起她的丈夫理查德爵士的不悦。

围观人群已消失不见,仿佛是被雨水溶解了一般。门口的火把熄灭。尼科尔斯在亨特医生和其他人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穿过越下越大的雨离开。这时,格雷才打了个寒战。天知道他的外套跑到哪儿去了。

“我们走吧。”他对塔尔顿说。


格雷睁开双眼。

“你刚说什么来着,汤姆?”

汤姆·伯德是格雷的贴身男仆,他像烟囱工人似的,在离格雷耳边大约一英尺的地方咳嗽了一声。看到自己已引起主人的注意,便拿起放在床侧的便壶。

“勋爵,公爵大人在楼下等您,还有夫人。”

格雷望着汤姆身后的窗户眨了眨惺忪睡眼,拉开的窗帘外是一片暗淡的阴雨天。

“夫人?什么,公爵夫人也来啦?”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肯定还没到上午九点。可他的嫂子从没在下午之前来过这里,而且她竟然会在白天和他哥哥一起出行?

“不,勋爵。不是夫人,是小姐。”

“小——哦,是我的教女吗?”他坐起身,感觉好多了,但仍有些怪怪的,然后他从汤姆手中接过便壶。

“是的,勋爵。公爵大人说,他想和你谈谈 ‘昨晚发生的事’。”汤姆已经走到了窗边,用挑剔的目光望着格雷昨晚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的衬衫和马裤,上面沾满杂草、泥土、血迹和粉尘。他转过头,又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格雷。他的主人正闭着眼睛,努力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格雷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宿醉的感觉,他昨晚根本没喝醉;他没有感到头痛,胃也没有不舒服。

“昨天晚上,”他重复道,语气有些不确定。昨晚的记忆很混乱,但他还是想了起来。电鳗聚会,露辛达·乔弗里,卡罗琳……哥哥哈尔到底为什么会对……什么来着……决斗的事上心?他为什么会在意一桩再愚蠢不过的丑闻?即使他在意,也没必要一大早就亲自带着才六个月大的女儿登门拜访吧?

公爵大人带女儿出门不是什么怪事,真正让人奇怪的,是他选择的时间;他的确经常带女儿出门,虽然理由不那么充分,比如什么小孩子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之类的。公爵夫人觉得他是想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因为小姑娘的确很漂亮。格雷觉得,哥哥今天拜访自己,应该有更明确的原因。哈尔是个残暴专制,甚至有些独裁的人,身为上校的他,手下有一个团,无论部下还是敌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可他唯独对自己的小女儿疼爱有加。还有不到一个月,哈尔就要率领全团去新驻地,他简直忍受不了见不到女儿的痛苦。

于是他来到楼下,看到帕德罗公爵正坐在晨间起居室里,怀抱着六个月大的多萝西娅·杰奎琳·本尼迪克塔·格雷,她正啃着爸爸喂到她嘴边的面包干。公爵肘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小女儿湿乎乎的绸缎软帽、兔毛编织的小旗子,还有几封信,其中有几封已经打开了。

哈尔抬头望了弟弟一眼。

“我帮你点好了早餐。多蒂,跟约翰叔叔打个招呼。”他轻轻地帮女儿转了个身。可小姑娘只是小声嘟囔了一下,注意力仍放在面包干上。

“你好啊,小宝贝。”约翰弯下腰,在覆盖着微微潮湿的柔软金色刘海的小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下雨天和爸爸一起出门好玩吗?”

“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哈尔拿起桌上一封打开的信,朝弟弟扬了扬眉毛,递给他。

格雷也扬了扬眉毛作为回应,接着看了起来。

“什么!”他立刻抬起头,张口喊了出来。

“没错,就在天亮之前,这封信送到了我家门口,”哈尔诚恳地说,“当时,我也是你这样的反应。”他调整了一下抱女儿的姿势,伸手拿起另一封还未拆开的信。“这封是给你的。天刚亮的时候送来的。”

格雷连忙丢下第一封信,好像它被火点着了似的烫手,夺过第二封信,将它拆开。

“哦,约翰,”信上开门见山地写道,“原谅我吧,我没能阻止他,我当时真的没办法。我很抱歉。我跟他说过了,可他根本不听。我想逃离这里,可我不知该去哪里。求求你了,求你帮帮我吧!”信末没有署名,但不要紧。虽然信上笔迹十分潦草,他还是认出了它出自卡罗琳·伍德福德小姐之手。信纸上有水泡过的皱痕和污迹——难道是她的眼泪?

他用力摇摇头,似乎想要让自己冷静,接着又拿起第一封信。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这是阿尔弗雷德·恩德比伯爵写给帕德罗公爵的一封正式索赔信。他在信中表示,对于公爵大人的弟弟约翰·格雷勋爵做出损及自己的妹妹卡罗琳·伍德福德小姐的名誉一事,要求赔偿。

格雷反复看了这两封信好几遍,然后抬起头,望着哥哥。

“什么鬼话?”

“我猜昨晚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吧,”哈尔说着,弯腰捡起女儿多蒂掉在地毯上的面包干,然后小声地对她嘟囔道,“不,宝贝儿,掉地上就不能吃了。”

多蒂却毫不理会爸爸的话,强烈地表达着不满,直到约翰叔叔把她抱了起来,轻轻对着她的小耳朵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才转移开来。

“发生了不少事情,”他重复。“是的,没错。可我并没有对卡罗琳·伍德福德小姐做什么,除了在她被电鳗惊吓到时拉了一下她的手,我发誓。格叽格叽格叽格叽——嘘——嘘——”向哥哥解释完,他又开始逗起小多蒂,小姑娘乐得叫起来,“咯咯”直笑。约翰抬起头,发现哈尔仍盯着他。

“露辛达·乔弗里的聚会,”约翰问哥哥,“也邀请了你和明妮吧?”

哈尔嘟囔着回应:“哦,没错,是邀请了我们,可我之前和其他人有约了。明妮对电鳗也不感兴趣。不过,我听说,你在聚会上为了卡罗琳和人决斗了?”

“什么?不是的——”他顿了顿,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让我想想,或许是吧。尼科尔斯——你知道的,就是曾经拜倒在明妮脚下,为她写过诗的那个蠢货——他吻了伍德福德小姐,但她并不愿意,我这才揍了他。决斗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是理查德·塔尔顿。昨天深夜,他来到怀特家的棋牌室,说他刚送你回家。”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知道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哦,小宝贝儿,你想要爸爸抱了,是么?”他把多蒂递给哥哥,擦了擦她在自己肩上留下的一小片湿漉漉的口水印儿。

“我想,恩德比伯爵在信里想说的是,”哈尔朝伯爵的信点点头,“正是因为你为了她和别人决斗,才让可怜的伍德福德小姐的名誉当众受辱。我觉得他信里说得很有道理。”

多蒂的小嘴吮吸着爸爸的指节,发出“咂咂”的轻响声。哈尔把手伸进兜,掏出一个银色磨牙圈,好让小女儿别再咬自己的手指,同时又侧目望了弟弟一眼。

“你不会想娶卡罗琳·伍德福德小姐为妻吧?这正是恩德比来信的意图。”

“上帝啊,我可没这么想。”卡罗琳是一个好朋友,聪明动人,和她在一起可以毫无忌惮,可是结婚?娶她?

哈尔点点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但一个月之内,你可能就要身陷牢狱了。”

“说不定连命都没了。”格雷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汤姆坚持要包在他手指上的绷带。“尼科尔斯今天早上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呃,”哈尔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死了。我收到他父亲的来信,信中言辞极为难听,指控你是杀人犯。那封信是早餐时刻送来的,我没带来。你当时真想要杀他吗?”

格雷突然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

“我没有,”他低语道,感到嘴唇发僵,双手发麻,“哦,耶稣在上。我根本没那么想。”

哈尔敏捷地从衣袋里掏出鼻烟盒,一只手从里面倒出装有嗅盐的小瓶子,递给弟弟。格雷很感激,他还没到要昏过去的地步,不过氨树胶的刺鼻气味倒是帮他掩饰了湿润的眼眶和急促的呼吸。

“耶稣在上,”他重复道,接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我没想要杀他的——我发誓,哈尔。我没瞄准他,或者说,我根本没想要瞄准他。”他诚实地加上最后半句。

格雷突然觉得,这样一来,恩德比伯爵的来信和哈尔的拜访似乎更说得通了。昨晚的事原本只是一桩愚蠢的丑闻,第二天一早,本应该如晨露一般消失在人们视线中;可如今,它却不仅仅是一桩丑闻这么简单了,甚至可能会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即使事态还未扩大,也是迟早的事,传言散播开来需要时间。格雷或许真的会因谋杀罪名而入狱。突然,他脚下的印花地毯毫无预兆地裂开了口,犹如一道要将他吞没的深渊。

哈尔点点头,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弟弟。

“我知道,”他轻声说,“有时候的确会……出些意外。有些事你虽不是故意——却可能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挽回。”

格雷趁擦脸时,偷瞥了一眼哥哥。哈尔看起来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写满了对弟弟的担忧。

“你是指,纳撒尼尔·特尔夫特里?”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想起这件事,不过此时,兄弟二人都对彼此放下了戒备。

哈尔深深看了弟弟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不,不是特尔夫特里。在那件事上,我别无选择。我的确是想杀他。我说的是……引起那场决斗的原因。”哈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仓促结婚,只会日渐悔恨。”他看着桌上的信,摇摇头,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多蒂的小脑袋,轻声道,“约翰,我不会让你犯下我犯过的错误。”

格雷点点头,没说话。哈尔的第一任妻子曾与纳撒尼尔·特尔夫特里有染。虽然哈尔有错,不过格雷还从未想过婚姻之事,如今也没想。

哈尔皱了皱眉头,用手中折叠的信纸轻敲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望了约翰一眼,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信,伸手从外套里掏出另外两份文件,从其中一份的封印可以看出,它十分正式。

“这是你的新委任状,”哈尔把信递给弟弟,“把你派往克雷费尔德。”他看到弟弟一脸茫然,不禁扬了扬一边眉毛。“你已经被晋升为中校了。不记得了吗?”

“我——好吧……也不是。”他隐约记得,离开克雷费尔德后不久,有人曾告诉他晋升的事,很可能那人就是哈尔。可他当时受了重伤,根本无暇顾及军中事务,更不用提什么晋升了。后来——

“这事当时不是还没定么?”格雷接过委任状,皱着眉头打开。“我以为他们改主意了。”

“哦,你还记得,当时,”哈尔说道,眉毛依旧微微扬起,“战役一结束,魏德曼将军就决定晋升你了。不过,由于调查加农炮爆炸事故,正式任命还没有下来,然后又有亚当斯的事……”

“哦。”格雷仍因尼科尔斯的死讯而震惊不已,直到听到亚当斯的名字,才慢慢回过神。“亚当斯。哦,你是说特尔夫特里把晋升我的事搁置了下来?”皇家炮兵队的雷金纳德·特尔夫特里上校是纳撒尼尔的亲兄弟,也是伯纳德·亚当斯的表亲。去年秋天,格雷揭发了他的罪行,此时,他因叛国罪正被关在伦敦塔里等待审判。

“没错,就是那混蛋,”哈尔冷静地补充,“总有一天,我会跟他共进早餐。”

“不要记在我账上,我希望。”格雷冷淡地说。

“哦,不是。”哈尔边向弟弟保证,边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小女儿来安抚她。“单纯是为了满足我自己。”

格雷虽有些不安,但还是笑了笑,放下手中的委任状。“好吧。”他看了一眼桌上还折叠着的第四份文件。那似乎是一封官方信件,从破损的封印来看,它被打开过了。“是要逼我结婚,还是指控我谋杀,或者是一封新的委任状?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难道是我的裁缝寄来的账单?”

“啊,这个呀。我原本没想给你看。”哈尔将女儿多蒂牢牢抱住,小心翼翼地靠到桌边,把信递给弟弟。“可鉴于现在这种情况……”

格雷打开信封,看了起来,哈尔则在一旁等待,没有继续表明态度。这是一封请求,也可以说是一则命令,取决于你怎么看。信里要求约翰·格雷勋爵少校作为查尔斯·卡拉瑟斯上尉的品德见证人,出席他的军事法庭审判。而庭审的地点在……

“在加拿大?”约翰的喊声吓到了多蒂,小姑娘边揉着小脸,边哭了起来。

“嘘,宝贝儿,”哈尔轻轻摇着怀里的女儿,连忙拍拍她的背,“没事啦,只是约翰叔叔太讨厌了。”格雷无视侄女的哭闹,朝哥哥挥着手中的信。“查理·卡拉瑟斯为什么要在该死的军事法庭上受审?究竟为什么又要让我去做他的品德证人?”

“他没能镇压住一场兵变。”哈尔回答,“至于为什么选你,很显然,这是他要求的。被指控的军官有权选择自己的证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你不知道吗?”

格雷觉得,理论上讲,查理的确有这个权利。可他从没出席过军事法庭审判;军事庭审和一般的庭审程序不同,格雷对其根本一无所知。

他侧目瞥了一眼哈尔:“你说你没准备把它给我看?”

哈尔耸耸肩,朝女儿的小脑袋轻轻吹了口气,一头短短的金发被吹乱了,好似迎风摇曳的小麦。

“这种信毫无意义。我本想以你指挥官的身份回信,说我要求你留下。他们凭什么把你拉到加拿大那么荒僻的地方去?不过,鉴于应对窘境是你的拿手好戏……昨晚感觉如何呀?”哈尔好奇地问。

“昨晚什么——哦,你是说电鳗聚会。”对于哥哥在交谈中话题的突然转换,格雷早已习惯,很快就反应过来。“怎么说呢,那电击真够劲儿。”

看到哈尔怒视着自己,他大笑起来,笑声似乎有些颤抖。多蒂在爸爸的臂弯里不停地扭动小身体,可怜兮兮地朝叔叔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

“你个小鬼头。”格雷对侄女说,然后从哈尔手中接过她。“不,的确,呃,挺不错的。你知道骨折的感觉吗?在你感到疼痛之前,先是一阵酥麻袭遍全身,接着你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有人把一根钉子扎进了你腹部,你能想象吗?就是这种感觉,只不过比这还要强烈、持久。我根本无法呼吸,”格雷坦言:“我绝没有夸张。我觉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亨特医生,就是那个解剖师,你知道的吧?他也在场,他用拳头使劲捶打我胸口,才让我恢复心跳。”

哈尔全神贯注地听着弟弟描述,时不时问上几句,问题的答案格雷几乎是脱口而出,哈尔已经被这些惊人的描述完全吸引住了。

查尔斯·卡拉瑟斯。年轻时,他们曾在一起共事,虽然不属于同一个团。记得在苏格兰,他们曾并肩作战,战役结束后,他们还一起去伦敦休假。他们还——好吧,或许这称不上什么丑闻,只是三四次短暂的发泄——在没人会注意到的黑暗角落里,共度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十几分钟,也许只是醉酒后的荒唐而已,双方都没有再提起过。

他依然记得,那时日子很难熬;赫克托死后的那些年,他放任自己纵情声色犬马,只求短暂的解脱,很久以后,他才从赫克托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除了一件事,他可能根本想不起卡拉瑟斯这个人。

卡拉瑟斯的手有先天性畸形。他的右手看似正常,使用也并无异样,可手腕处却长出了另一只小手,紧挨着手掌。亨特医生八成愿出高价,以求得这只畸形的小手,想到这里,格雷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那只畸形的小手只长了一根又短又粗的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卡拉瑟斯却可以做到在自如地张开和握紧那只小手的同时,紧挨着的大手却纹丝不动。

“尼科尔斯还没下葬,对吗?”有关电鳗聚会和亨特医生的话题不免让他想起尼科尔斯,于是打断哈尔,唐突地问。

哈尔一脸吃惊。

“当然没有。怎么了?”他眯起眼睛,望着格雷,“你不会是想去参加葬礼吧,对吧?”

“不,不,”格雷连忙解释,“我只是想到了亨特医生。他,呃,他名声不太好……决斗结束后,是他把尼科尔斯扶走的。”

“我的上帝啊,名声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哈尔急切地追问。

“他是个盗尸贼。”格雷脱口而出。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哈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顿时脸色发白。

“你不会是认为——不!他怎能这样做?”

“嗯……呃……他的惯用伎俩是在封棺前把一英担左右重的石头提前放在棺材里,作为尸体的替代物——据我所知,大概是这样。”多蒂不停地用小拳头戳着叔叔的鼻子,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描述出亨特的作案手法。

哈尔咽了下口水。格雷看到哥哥手腕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回去问问哈利,”哈尔停顿了片刻,说道,“他们肯定还没开始准备葬礼,如果……”

两兄弟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幅极为具体的画面,条件反射似的都打了个寒战:情绪激动的家属坚持要举行开棺葬礼,结果却发现……

“或许我们不该那么做。”格雷咽了下口水。多蒂已经对叔叔的鼻子失去了兴趣,而是在他说话时,用小手拍打他的嘴唇。这种感觉真是……

他轻轻拉开侄女的小手,把她递回给哈尔。

“我不知道查尔斯·卡拉瑟斯认为我能帮到他什么忙 ——不过,好吧,我还是去一趟。”他扫了一眼桌上恩德比伯爵的请求,还有被卡罗琳的眼泪泡皱的信。“毕竟,现在看来,我要是留下来,会遇到比被北美印第安人剥掉头皮更可怕的事。”哈尔严肃地点点头。“去加拿大的船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你明天就出发。”哈尔抱着小多蒂站起身。“快,宝贝儿,跟叔叔亲一个,我们该走了。”


一个月后,格雷离开了“哈伍德”号,在汤姆·伯德的陪伴下,钻进一艘即将把他们带到路易斯堡掷弹兵营的小船,他将和这些掷弹兵一起,在圣劳伦斯河河口附近的一座大岛上行军。

他从未目睹过这样的景象。眼前这条河比他以前见过的河要更宽、更深,两岸相隔近半英里,在阳光照射下透出深蓝色。河两岸是高耸的峭壁和起伏的群山,山上森林茂密,树荫下的山石几乎完全看不见。天气炎热,头顶晴空万里,这里的天空比他见过的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更明亮、广阔。茂密的森林里回响起一阵响亮的“嗡嗡”声——格雷觉得,那应该是虫鸣、鸟叫或流水声,可听起来犹如一曲来自大自然本身的荒野之歌。那歌声似乎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唯独他能听到。他身旁的汤姆也显得相当兴奋,瞪着热切并充满好奇的眼睛,凝视周围的一切,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角落。

“天呐,那是印第安人吗?”汤姆靠近格雷,小声问。

“我想不出还能是其他什么了,”格雷回应道,汤姆看到的人正在岸边闲逛,身上除了一块腰布,一边肩膀上搭着的条纹毯以外,别无他物了。他的四肢在发光,似乎是涂了一层油脂之类的东西。

“我原以为他们的肤色更深些,”汤姆道,其实格雷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印第安人的肤色显然比格雷的要深得多,却是一种相当讨喜的浅棕色,就像枯橡树叶的颜色。那个印第安人似乎也同样对他们很感兴趣;他注视着格雷,似乎对这名英国军官格外感兴趣。

“他肯定在看您的头发,主人,”汤姆对着格雷的耳朵低语,“我告诉过您,您应该戴一顶假发。”

“别胡说了,汤姆。”与此同时,格雷竟感到一股奇异的战栗从脖子后侧向上蹿,箍住了整块头皮。那一头浓密的金发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因而他通常不戴假发,即使在正式场合,也只是在头发擦发粉,然后梳成一个发辫。况且现在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场合。船上有淡水,当天早上,汤姆就坚持让格雷洗了个头,此时,虽然他的头发早就干了,但仍旧披散在肩。

船身碰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吱嘎作响,印第安人撩开搭在身前的条纹毯,走上前来帮他们把船靠岸。格雷发现印第安人离他很近,他甚至能闻到那人身上的气味。格雷从未闻过这样的气味,首先当然很强烈——他琢磨着,内心竟感到了些许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印第安人身上涂的是熊脂的缘故,但仔细体会,里面似乎混杂着药草气味,还有一股汗味,闻起来像是新切割的铜片。

印第安人站在船缘,直起身,注视着格雷的眼睛,微笑。

“你最好小心点,英国人。”印第安人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法国口音,他边说,边伸出手,用手指随意捋了捋格雷披散的金发。“要是把你的头皮剥下来,装饰在休伦人的腰带上,一定很好看。”

他这句话引得船上士兵们哄堂大笑。他扭过头,望着他们,依旧是一脸微笑。

“可那些为法国兵服务的阿布纳基人,他们并不挑剔。头皮就只是一张头皮而已,法国兵愿为一张头皮出个好价钱,他们可不管上面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等船上的掷弹兵差不多笑完了,他才亲切地向他们点点头,说道:“你们跟我来。”


岛上扎好了一处较小的营地,是一位名叫伍德福德的上尉手下的步兵先遣队做的。这位上尉的姓氏引起了格雷的一丝警惕,可结果证明他与恩德比伯爵一家并无亲戚关系。感谢上帝。

“待在岛的这一侧,相对安全些。”晚餐后,上尉从他的帐篷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递给格雷,对格雷说:“印第安人经常在岛的另一侧发起突袭——上周我就损失了四名士兵,其中三人丧命,还有一人受伤离岛。”

“你手下不是有侦察兵吗?”格雷边赶着暮色中成群的蚊子,边问道。他到了这里之后,就再没见过把他们领到营地来的那个印第安人。这里倒也有几个印第安人,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是围坐在自己生起的火堆旁,偶尔一两个会蹲在那些跟格雷一起乘坐哈伍德号的路易斯堡掷弹兵们身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警惕之色。

“没错,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是很可靠的,”伍德福德上尉明白了格雷的言下之意,顺便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上尉哈哈大笑,虽然这笑声中一点也没有幽默感,“至少我们希望如此。”

格雷吃完伍德福德提供的晚餐,他们玩起牌来,玩牌过程中,他们继续攀谈,格雷讲了国内的新闻,伍德福德则与他分享当前战况。

沃尔夫将军在魁北克市区以南的蒙特默伦西驻扎了许久,可除了失望以外一无所获,因而他放弃了那个据点,重新集结手下的主力,从魁北克出发,北上数英里来到这里。到目前为止,这里算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位于河畔的悬崖峭壁之上,大炮可以瞄准河畔及以西的平原地区,趁着夜色,英军的战舰可以悄悄渡河发动突袭,虽然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掷弹兵到了,沃尔夫就要按捺不住了。”伍德福德预言,“他很倚重这支部队,曾带领他们在路易斯堡打过。试试这个,中校,涂一点在手和脸上,这里的蚊子简直能把你的血吸干。”他从行军箱子里掏出一小罐气味刺鼻的油膏,推到桌子对面的格雷面前。

“熊脂和薄荷做的,”他解释,“印第安人就用这个来防蚊,或是把泥巴涂满全身。”

格雷大方地涂抹起来,这气味和他之前在侦察兵身上闻到的不太一样,虽然非常相似,却令人有些烦乱。不过,这玩意的驱蚊效果还挺好的。

他丝毫没有掩饰此行目的,坦率地询问卡拉瑟斯的情况。“他被关押在哪里?你知道吗?”伍德福德皱起眉头,往杯里又倒了一些白兰地。“他并没有被关押,已经保释出去了,住在卡里恩的一座小城里,沃尔夫的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啊?”格雷略有些吃惊——可转念想想,卡拉瑟斯犯的不算是叛国罪,只是没能成功镇压一场兵变而已,因这种罪名被起诉,还真是不多见,“你了解个中细节吗?”

伍德福德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喝起杯里的白兰地。看到他的反应,格雷猜,很可能大家都知道个中细节,整件事背后肯定有疑点。好吧,时间很充足,他迟早会从卡拉瑟斯口中直接听到事情原委。

随后,他们又闲聊了几句,格雷就向伍德福德道了声晚安离开了。掷弹兵们还在忙碌,现有的营地旁,又新搭起好几个帆布帐篷,空气里开始弥漫烤肉和热茶的香味。

汤姆大概已在某处搭好了帐篷。不过,他并不急着回去——度过了数周人群拥挤的航海生活的他,此刻正享受着脚踩坚实土地,身处荒郊野外的新奇感受。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新帐篷,他走到火光照射的暗处,体味着隐藏在黑暗中的美妙感受,但他也保持着警惕,没有超出安全范围,至少是他所认为的安全范围。仅仅几码之外就是森林,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生长在一起,借着还未黑透的夜色,剪影依稀可见。

一道飘闪而过的绿光吸引了格雷的目光,他心底顿时生起一股愉悦之感。接着又是一道……又一道……十道,十几道,半空中一下子出现了无数只萤火虫,柔和的绿色光点忽明忽暗,仿佛远处夜幕下的森林点起了许许多多的小蜡烛。在德国,他也见过一两次萤火虫,但从没见过这么多。那种光芒似魔法不可思议,如月光般纯洁。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一边望着那些萤火虫,一边沿营地边缘漫步。终于,他长舒口气,扭头准备回营地,酒足饭饱后的格雷感到些许舒适的慵懒,不急着去做任何事。他不需要带兵,不需要写报告……什么都不用做,只等到达卡里恩,和查理·卡拉瑟斯见面就好。

他轻叹一口气,钻进帐篷关上门帘,脱下外衣。

在他刚要睡着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和大喊,他猛地惊醒,坐起身来。睡在格雷脚边睡袋里的汤姆也像只青蛙似的跳了起来,跪在地上,双手撑地,疯了似的摸索藏在胸口的手枪和子弹。

格雷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过自己睡前挂在帐篷桩上的匕首,掀起门帘,朝外望去。帐篷外,士兵们慌慌张张地跑动,有的撞到了帐篷上,有的高喊着命令,有的在大声求助。夜空中突然一亮,一团低矮的云泛起红光。

“是火船!”有人喊。格雷踩上鞋子,加入朝河边奔跑的人群。

哈伍德号就停泊在河中央。熊熊燃烧的火船正缓缓向她逼近,一艘、两艘、三艘——所谓火船,其实是在堆放易燃废物的木筏上浇上油,然后点起火。其中一艘小船的桅帆上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夜空。还有一艘——像是印第安人的独木舟,上面似乎堆满了茅草和枯叶?由于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经离哈伍德号很近了。

格雷望着河中央的船,发现甲板上有动静——太远了,看不清人的轮廓,但上面的确有动静。哈伍德号无法起锚离开,来不及了——船员们把船上的救生艇放了下来,他们试图让火船转向,以避免哈伍德号葬身火海。

格雷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根本没注意到营地另一侧仍旧传来阵阵尖叫和大喊。就在岸边的人们一言不发地望着河里的火船时,突然又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事的不只是河里的哈伍德号。

“是印第安人!”格雷身边的家伙突然尖叫道,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印第安人!”大家都开始叫喊起来,所有人都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停!别跑了!”格雷伸出胳膊,抓住从身边跑过的一个家伙,掐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撂倒在地,接着提高嗓门,徒劳地想制止这场混乱。“你!你,还有你——拦住你们身旁的人,跟我来!”刚被格雷撂倒的家伙气得跳了起来,微弱的星光照亮了他愤怒的双眼。

“那可能是个陷阱!”格雷喊道。“都呆在这儿别动!拿好手里的武器!”

“站住!站住!”一个穿睡衣的小个子男人高声怒吼,吼声盖过了其他噪音,他还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用它拦住四周想要跑开的人们,阻止他们离开营地。

河流上游又闪现出一处火光,接着更远的地方又是一处:火船越来越多了。目前,这些漂浮在河里的火船不过是黑夜中引人注意的小把戏。只要成功避开它们,哈伍德号完全可以成功脱险;格雷真正担心的,是发生在营地另一侧的事情,对方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把人们从河岸边引开,让河中央的哈伍德号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样,狡诈的法国人就可以趁众人的注意力被烈焰熊熊的火船和营地后侧的突袭吸引住的机会,偷偷从上游放下一艘装满炸药的驳船或登陆艇。

最前面那艘火船已经向河对岸漂去,没有对哈伍德号构成威胁,最终搁浅在沙滩上燃烧殆尽,明亮的火光在夜色映衬下显得耀眼动人。之前那个小个子男人——据格雷推测,他应该是一名中士——成功地稳住了一小群士兵,然后朝格雷敬了个礼,动作干净利落。

“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待命,需要他们去拿步枪吗,长官?”

“去吧,”格雷回应,“动作要快。中士,你和他们一起,哦,你的军衔是中士,没错吧?”

“我是阿洛伊休斯·卡特中士,长官,”小个子点了下头,回答道,“能看到一位像您这样保持冷静清醒的长官,我真的很高兴。”

“谢谢你,中士,麻烦你把手头上能找到的士兵都找来,越多越好。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再找一两个枪兵。”

安排好相关事宜,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河中央,两艘小艇正把一艘火船从哈伍德号的航道上移开。它们围着火船,船员们不停地摇桨划水,他们划水时的努力和齐心协力的喊声,格雷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大人?”

听到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格雷惊得差点吞下了自己的舌头。他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刚准备训斥汤姆在混乱中擅自冒险行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年轻的男仆就已经在他脚边弯下了腰,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您的马裤,大人,”汤姆声音颤抖,“我想,要是开战了,您或许需要它。”

“你想得很周到,汤姆。”格雷强忍住笑意,表扬道。他把腿伸进裤管里,提起裤腰,再把衬衫的下摆塞进去。“营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听到汤姆为难地咽了口口水。

“是印第安人,大人,”汤姆回答,“他们呼啸着穿过营地,点燃了一两个帐篷,我还看见他们杀了一个人,然后……然后剥了他的头皮。”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粗重,似乎忍不住想要呕吐。“太可恶了。”

“我料到了。”那晚一点也不冷,格雷却感到胳膊上和脖子上汗毛直竖。瘆人的尖叫声停了下来,他仍能听到营地里传来一阵阵不小的骚动。不过和之前的混乱相比,情况起了变化;不再有慌乱的吼叫,取而代之的是军官、中士和下士们对士兵们发号施令。他们开始集合军队,清点人数,统计损失。

善解人意的汤姆拿来了格雷的手枪、弹袋包、火药,还有外套和长袜。考虑到森林里太黑,河岸到营地的路又窄又长,格雷让汤姆留了下来,但告诫他不要打扰卡特中士集结士兵。中士很有军事才能,刚才也去换上了马裤,为开战做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长官,”卡特敬了个礼,报告道,“请问您如何称呼,长官?”

“我是格雷中校。我命令你安排手下人密切关注哈伍德号的情况,中士,尤其注意是否有船只朝下游驶来。另外,去调查清楚营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来向我汇报。”

卡特敬了个礼,敏捷地转过身,消失在夜色里,只听到他喊着:“快点,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来!”

汤姆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格雷转过身,下意识地掏出匕首,发现身后有道黑影。

“别杀我,英国人。”说话的是之前把他们带到营地的那个印第安人。对方的声音微微透出一丝笑意。“是上尉派我来找你的。”

“什么事?”格雷简短地问。他刚才被吓得不轻,心脏仍“怦怦”直跳。他不喜欢处于被动位置,更不喜欢这种在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就可能被人轻易干掉的感觉。

“阿布纳基人点燃了你的帐篷,上尉担心他们会把你和你的男仆拖到森林里去。”

汤姆一听这话,气得大声咒骂,转身就想往树林里跑,却被格雷一把抓住。

“待在这儿,汤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得倒轻松!”汤姆激动地回应,情绪失控的他已经忘了该有的礼节。“我猜我还能再给你找几条马裤,也许没那么容易,可你表妹的那幅画,还有她要转交给斯塔布斯上尉的小礼物呢?还有你那顶金边帽子呢,那可是好东西!”

格雷突然感到有点惊慌——他的表妹奥利维亚给她自己和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制作了一小尊塑像,托他带给她丈夫,也就是目前效力于沃尔夫手下的马尔科姆·斯塔布斯上尉。不过,他拍了拍体侧,松了一口气,那尊椭圆形塑像已经包好了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口袋里。

“没事的,汤姆,塑像在我身上。至于那顶帽子……我想,还是以后再说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先生?”格雷问那个印第安人,没有个具体称呼,他总是不太习惯。

“马诺克。”印第安人回答,声音里仍旧透着一丝笑意。

“很好。你能带我的男仆回一趟营地吗?”他看到一个矮小但坚毅的身影出现在通向营地的路口处,那正是从营地赶回来的卡特中士。于是格雷改了主意,决定不顾汤姆反对,让印第安人护送自己的男仆离开。


终于,哈伍德号脱离了危险,五艘火船里,有的直接漂离航道,还有的在船员们的努力下转向了别处。的确如格雷所料,从上游驶来了一艘船,可能是法国人的登陆艇,也可能不是。格雷临时在河畔召集起来的军队起了作用,士兵们同时连发射击,虽然子弹的射程短得可怜,根本不能伤及敌人分毫,却吓退了敌人的船只。

一切恢复平静,哈伍德号安全了,营地也进入了时刻警戒状态。格雷在破晓前回营地的途中遇到伍德福德上尉,得知突袭造成两人死亡,三人被俘,那三人被印第安人拖到了森林里。对方则有三人死亡,一人受伤——伍德福德打算趁其还活着,进行审讯,可又怀疑能否从对方口中得到任何有用信息。

“他们的嘴严得很。”上尉揉了揉被烟熏红的双眼。他脸上肌肉松弛,面色发灰,尽显疲态。“他们只会闭上眼睛,唱着该死的亡灵之歌,不管你对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不理会,只是继续唱歌。”

当格雷在破晓时分,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爬进临时借用的帐篷休息时,也听到了印第安人的歌声,或许只是幻听也未可知。音调极高的印第安灵歌隐约传入耳中,起伏婉转,犹如清风拂过头顶树叶。那歌声持续了片刻,戛然而止,接着又响起来,微弱且断断续续。格雷眼看就要进入梦乡了。

那人吟唱的到底是什么?格雷有些好奇。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不要紧吗?或许那个名叫马诺克的印第安侦察兵在场,或许他知道。

汤姆在一排帐篷的末尾给格雷找了个可以暂时休息一下的小帐篷,八成是赶走了原本住在里面的某个中尉,不过格雷倒也不想拒绝汤姆的一番好意。这帐篷很小,刚能容下地上铺的一个帆布睡袋和一个作为桌子使用的箱子,箱子上摆着一个空烛台。虽然这里很简陋,但至少能让格雷有个地方休息一下。在他回营地的途中,天就开始下起了雨,此时,密集的雨点打在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啪啪”作响,溅起一股并不惹人厌的霉味。即使印第安人还在吟唱亡灵之歌,那歌声也会被雨声吞没了。

格雷翻了个身,身下睡袋的填充物发出些许轻微的“沙沙”声,他随即进入了梦乡。


格雷突然惊醒,发现与他面对面的是一个印第安人。下意识地惊慌过后,他并没有感到有刀架在脖子上,而是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窃笑声,只见那人微微往后退了退。幸好他及时清醒过来,才没有做出什么伤害马诺克的行为。

“怎么回事?”他喃喃道,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到底为什么你会躺在我床上?后面这句他没能问出口。

作为回应,印第安人伸出一只手,托起他的头,把他拉向自己,然后吻了他。印第安人的舌头轻轻舔舐着他的下唇,又犹如蜥蜴的舌头一般,钻进了他口中,后来便消失了。

印第安人也消失了。

格雷翻了个身,平躺着眨眨眼睛。原来是一场梦。外面仍旧下着雨,而且下得更大了。他深吸一口气,闻到熊脂和薄荷的气味,当然,是从他的皮肤上散发出来的——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一丝金属气味?周围的光线亮了不少,应该是白天了。他听到鼓手敲着战鼓穿过整个营地,叫士兵们起床,鼓槌落在鼓面上的“砰砰”声与“啪啪”的雨声、士兵们喊出的口令融为一体——可依旧显得微弱、阴郁。只怕连半小时都没睡到,格雷心想。

“天呐,”他不悦地喃喃道,僵硬地翻了个身,用外套盖住脑袋,想再睡一觉。


哈伍德号缓缓朝上游逆流行驶,船员们对可能出现的法国侵略者时刻保持警惕。途中曾出现几次紧急情况,包括在河岸上扎营时,遇到又一次印第安人突袭。这次突袭以英国人的胜利告终,对方死了四个,格雷这边只有一个厨子受了点轻伤。但他们不得不在那里逗留些时日,等到一个多云的夜晚,才能悄悄穿过居于悬崖峭壁之上的魁北克边境要塞。其实,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有一两座大炮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轰击,幸好距离较远,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终于,他们来到位于加瑞恩的港口,那是沃尔夫将军指挥部的所在地。

环城而建的军营越来越多,几乎要将这座城市吞没。河岸边的定居点里搭起好几英亩的帐篷,这里归属于一个小型法国天主教堂,人们隐约可以看见,城后的山顶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那就是教堂所在地。当地的法国居民区里,随处可见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商人,看到大量军队入驻,只是以高卢人特有的方式耸耸肩,然后高高兴兴地跟驻军做敲竹杠的买卖。

格雷得知,将军此时不在,去内陆打仗了,但不出一月就会回来。若没有任务在身或是带着部队,中校这个军衔很碍事;驻地给格雷安排了一处合适的住所,然后就礼貌性地把他打发走了。没有任务在身的他,只能独自耸耸肩,决定去找找卡拉瑟斯上尉的下落。

想找到卡拉瑟斯并非难事。格雷刚走进第一家酒馆,就从老板口中打探到了上尉的住所。上尉住在一位寡居的兰伯特夫人家里,就在教堂附近。格雷不禁怀疑,但凡是酒馆,是不是都能轻而易举地从老板口中得知卡拉瑟斯的情况。在格雷印象中,查理是个好酒的家伙,如今,从酒馆老板听到卡拉瑟斯这个名字后的热情反应来看,显然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格雷也不能怪他。

寡居的兰伯特夫人是一位年纪轻轻、魅力十足的褐发美人,她在家门口迎接这位英国军官时,还抱有深深的怀疑,可当格雷告诉她,自己是卡拉瑟斯上尉的老友,希望见见他时,她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Bon,”她连忙打开门。“他很需要朋友。”

格雷爬上了两段狭窄的台阶,来到卡拉瑟斯住的阁楼前,他感到周围空气变得越来越温暖。一天之中,这时候的天气最舒适,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就会变得憋闷起来。他敲了敲阁楼的门,听到卡拉瑟斯叫他进去的声音,心里感到一阵微妙的悸动。

卡拉瑟斯坐在一张快散架的桌旁,身穿衬衫和马裤,正伏案书写,他的一只胳膊肘边放着一个葫芦做的墨水盒,另一只胳膊肘边放着一罐啤酒。他面无表情地望了格雷一会儿,突然露出喜悦之色,猛地站起身来,这反应让两人多少都有些乱了阵脚。

“约翰!”

格雷没来得及伸手去和卡拉瑟斯握手,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紧紧抱住了,而他也以同样真挚的热情回应这个拥抱。卡拉瑟斯头发上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一刻,记忆犹如洪水般在他脑海中奔涌,他真切地感受到卡拉瑟斯脸上的胡茬刺痛了自己的脸。虽然格雷此刻的情绪很激动,可拥抱时,他还是注意到卡拉瑟斯消瘦了不少,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的骨头戳人。

“我从未想过你会来。”卡拉瑟斯不停地重复这一句,大概说了四遍。随后他松开臂膀,退后一步,微笑着用手背迅速擦了擦双眼,那眼中分明含着泪。

“其实,你应该感谢一条电鳗,我会来都是拜它所赐,”格雷说着也笑了。

“一条什么?”卡拉瑟斯茫然地盯着他。

“说来话长——晚点再跟你讲。现在我们倒是该谈谈,你他妈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查理?”

听到这话,卡拉瑟斯枯瘦的脸庞不再像刚才那样喜出望外,但仍旧微微带着笑意。“啊,其实,这也说来话长呢。我让玛蒂娜多拿点啤酒来。”他挥手示意格雷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格雷没来得及拒绝,卡拉瑟斯就走出了房间。于是格雷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凳子会散架,还好似乎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整间阁楼里,除了一把凳子、一张桌子、一个马桶和一个放着陶盆和水罐的老式的脸盆架,基本上没有其他家具。房间很干净,但空气里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气味——有些甜腻,令人作呕,他立马就发现,气味是从脸盆架后侧一个塞着木塞的瓶子里散发出来的。

就算格雷没闻到鸦片酊的气味,光看到卡拉瑟斯枯瘦的脸就能猜个七七八八。格雷重新坐回凳子上,浏览他进门前卡拉瑟斯伏案书写的文件。看样子,他是在为庭审做准备,最上面的是一份报告,讲的是卡拉瑟斯奉杰拉尔德·斯弗利上校之命,率领手下部队执行的一次远征任务。

“我们奉命行至蒙特默伦西以东约十英里处一个名叫伯利欧的村庄,劫掠家舍,焚烧房屋,驱赶牲畜。在这过程中,遭到村民手持农具群起反抗。其中二人被击毙,其余逃散。我们带回整整两车面粉、一些日用品、三头奶牛和两头壮驴。”

格雷还没看完,房门就开了。

卡拉瑟斯走进来,坐在床边,朝格雷在看的文件点点头。

“我觉得,最好提前把一切都写下来,以免活不到开庭审判。”他面带微笑,望着格雷的脸,毫不避讳地说出实话。“不用烦心,约翰。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不仅仅是因为——”他右手手掌朝上,掀开袖口,“——它。”

卡拉瑟斯又用左手轻轻拍拍胸膛。

“不止一位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缺陷。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连心脏都多长了一个——”他朝格雷咧嘴笑笑,突然出现在格雷眼前的,竟是那个依然记忆犹新的迷人笑容。“——又或许连原本那个都没长全。以前,我只是偶尔会晕倒,最近情况却越来越糟。有时,我甚至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而是在胸腔里无力地震颤着,接着便眼前发黑,呼吸急促。不过到目前为止,每次我都得以脱险——但总有一天,没那么幸运了。”

格雷注视着查理的右手,那只畸形的小手蜷曲着依附在大手旁,看起来就像是查理的掌心捧着一朵奇特的花。在他注视下,大小两只手缓缓张开,两只手的手指同时舒展开来,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没事的,”他轻声说,“都告诉我吧。”

因镇压兵变失败而获罪实属罕见;这种控告很难取证,因而不太可能成立,除非还涉及其他因素。就目前情况来看,无疑是另有隐情。

“你认识斯弗利,是吗?”卡拉瑟斯把文件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问道。

“根本不认识。我猜他是个混蛋。”格雷指了指卡拉瑟斯膝盖上的文件。“实际上呢?”

“一个自甘堕落的混蛋而已。”卡拉瑟斯整理好腿上的文件,仔细抚平纸角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你刚刚看的那些——和斯弗利无关,乃是沃尔夫将军的指令。我不确定他是想抢夺敌方要塞的粮饷,以期敌方在穷途末路时出兵,还是想要向蒙特卡姆施压,以令其派兵保卫乡间,然后各个击破——两者都有也说不定。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有意要对河岸两侧的殖民地实施恐怖行为,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他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接着突然抬头望向格雷。“你还记得苏格兰高地一战吗,约翰?”

“你知道我不会忘。”每个亲身经历了坎伯兰郡团血洗苏格兰高地一战的人,都绝不会忘记。他去过许许多多像伯利欧那样的苏格兰村庄。

卡拉瑟斯深吸一口气。“是的,没错。可问题是斯弗利想要占有我们从那些村子里夺取的战利品,并用卖掉它们在军中的合理分配当作借口。”

“什么?”这根本不符合军中惯例,每位士兵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战利品。“他以为自己是谁,海军上将吗?”海军的惯例,的确会把捕获物赏金所得分给全体船员,可海军是海军,和陆军相比,一艘军舰上的船员更像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且有专门的海事法院来处理捕获物赏金船只的拍卖问题。

听到格雷的反问,卡拉瑟斯哈哈大笑。

“他的哥哥倒是个海军准将。或许这算是他自以为是的资本吧。不管怎么样,”他正色道,“他根本没把卖掉战利品的所得进行合理分配。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削减士兵们的军饷。发放时间也越拖越迟,士兵们一犯小错,就停止发放,声称军饷还未送达——可不止一人亲眼看到从马车上卸货。

“虽然这样已经够过分了,可士兵们毕竟还吃得饱,穿得暖。但后来,他就做得太过火了。

“斯弗利开始偷窃军粮,挪用大量物资,擅自买卖。

“我只是怀疑,”卡拉瑟斯解释,“但没有证据。我开始暗中监视他,他也知道我的行动,因而收敛了几分。可他抵挡不住来复枪这种好东西的诱惑。

“军中要送来一打新来复枪,比普通的燧石枪好得多,十分稀罕。

“我想,应该是分配物资的负责人弄错了,才会把来复枪送到这里。我们根本没有步枪兵,因而用不上来复枪。斯弗利很可能正是想到这一点,才觉得可以将它们据为己有。

“可他没有得逞。卸货的两个列兵觉得箱子重量有问题,于是开箱查看。令人激动的消息不胫而走,然而当人们发现,分发到士兵手中的是磨损较为严重的燧石枪,而非崭新的来复枪,大家的激动化为了不满和震惊。有关此事的言论迅速流传开来,激起了公愤。

“事情坏就坏在,我们后来在利未的一家酒馆里收缴了一大桶朗姆酒。”卡拉瑟斯叹了口气, “大家喝了一整夜——那还是一月份,这里一月的夜长得很——决定去找回那箱来复枪。枪是在斯弗利住处的地板下找到的。”

“当时斯弗利在哪儿?”

“他就在住处。恐怕喝得烂醉。”卡拉瑟斯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成功地从窗户逃走了,冒雪逃到另一处驻守要塞。那里离我们的驻地只有二十英里。他冻伤了几个脚指头,却保住了性命。”

“真可惜。”

“没错。”卡拉瑟斯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起来。“那些肇事者怎样了?”

“大部分都没好结果。其中二人随即被捕,处以绞刑;还有三人后来被捕,此时身陷牢狱。”

“那你——”

“至于我,”卡拉瑟斯点点头,“我是斯弗利手下的副指挥,对兵变一无所知。起事者前往斯弗利住处时,有一位少尉前来通知我,兵变结束之前,我也的确赶到了现场。”

“当时那种情况,你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我也根本没想要做什么。”卡拉瑟斯坦言。“我明白。”格雷说。“你真的明白?”卡拉瑟斯狡黠一笑。“当然。我猜斯弗利还在军中,并仍居要职吧?没错,一定是这样。他或许震怒不已,想把兵变之罪嫁祸于你,可你我都知道,正常情况下,一旦事情真相传扬开,他也就无法得逞。所以你才会坚持要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不是吗?这样一来,你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鉴于卡拉瑟斯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即使最终获罪长期监禁,也不在乎了。

卡拉瑟斯脸上渐渐露出真诚的笑容。“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人。”他说。 “我不胜荣幸, ”格雷的语气有些冷淡, “不过,为何选我?”卡拉瑟斯放下文件,坐在床上往后靠了靠,双手合抱一边膝盖。“为何选你,约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灰眼睛直视约翰的双眼。“你知道我们的职责所在,无非是混沌,死亡和毁灭。可你也知道我们为何要尽忠职守。”

“哦?恳请你直言,我可一直想知道呢。”

查理眼中闪过一丝诙谐之色,但还是正色道:“总有些人要来维护世间的秩序,约翰,士兵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战,其中大多是不光彩的。不过,你和你哥哥……”卡拉瑟斯突然停下,摇了摇头。

格雷发现,卡拉瑟斯的头发已经花白,可据他所知,卡拉瑟斯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

“这世间原本就充斥着混沌、死亡和毁灭。可像你这样的人——你忍受不了世间的邪恶。如果这世间能恢复和平与秩序,那一定是因为还存在着你,约翰,以及极少数像你这样的人。”

格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卡拉瑟斯站起来,走到格雷身边,伸出左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脸。

“《圣经》里怎么说的?”卡拉瑟斯轻声说,“‘渴慕正义之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我正是渴慕正义之人,约翰。”他继续低语道。“你亦如此。你不会让我失望。”他的手指悄悄移到了格雷的皮肤上,透露着恳请的意味。


“按军中惯例,军事法庭审判应由一名高级军官主持,并由数名他认为适合的军官组成庭审委员会,通常情况下,委员会由四名或四名以上成员组成,一般不少于三名。被告有权传唤支持自己的证人,委员会将对证人以及他们想要提问的任何人进行求证,并据此作出相应的判决,如果被告罪名成立,他将受到制裁。”

以上语意含糊的表述,正是那些有关军事法庭审判程序的书面定义和官样文章,就在格雷动身前,哈尔匆匆交给他的文件里都是这些内容。此类军事庭审并没有任何正规法律可循,当地法律也不适用。简言之,在军中,军纪本身就是法律,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格雷心想。

既然如此,在帮助查理·卡拉瑟斯完成心愿这件事上,格雷或许还有相当可观的发挥空间,也或许一点忙也帮不上,这完全取决于庭审委员会成员们的品性和专业程度。他理应尽快去了解一下这些人。

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项任务要完成。

“汤姆,”格雷边在箱子里翻找,边问道,“你找到斯塔布斯上尉的住处了吗?”

“找到了,主人。您要是能别在箱子里乱翻了,我就告诉您,您这样会把衬衫弄坏的。”汤姆有些不满地看了看自己的主人,用胳膊肘轻轻把他推到一边。“您到底在箱子里找什么呢?”

“我表妹和外甥的塑像。”格雷退后一步,让汤姆俯身整理箱子里的衣物。男仆把那些翻皱了的衬衫重新折叠整齐,轻轻摆放在箱子里。箱子本身烧焦了,不过士兵们抢救及时,里面的衣物还完好无损,这让汤姆感到十分庆幸。

“给你,主人。”汤姆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格雷。“替我向斯塔布斯上尉问好。想必他看到这个礼物会很高兴的。这小家伙长得很像他父亲呢,对吧?”

虽然有汤姆带路,他们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马尔科姆·斯塔布斯的住所。他的地址——如果那也算是个“地址”的话——位于城市的贫民区,穿过一条突然终止于河畔的泥泞小巷,就是他住的地方。这完全出乎格雷的意料;斯塔布斯是个不折不扣的社交动物,也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军官。他何不投宿在旅馆,或在驻军地附近找一处条件不错的私人住宅?

一走进那条小巷,格雷就感到有些不安。他穿过沿途摇摇欲坠的棚屋和一群群玩耍的孩子,他们浑身脏兮兮的,会讲不止一种语言,看到有陌生人来,全都眼睛一亮,跟在格雷身后,用难懂的语言小声地彼此交流着,发出阵阵嘘声。可当他指指自己身上的制服,又朝周围环境挥了挥手,比画着向他们询问斯塔布斯上尉的事情时,他们却只是张开嘴,茫然地盯着他。

他穿过了整条小巷,还是没能找到愿意告诉他斯塔布斯上尉下落的人。他的靴子上粘了厚厚一层混合物,有泥巴、粪便和被经年的雨水从大树上打落的枯叶。这时,他看到一位印度老人,安详地坐在河边一块岩石上钓鱼,身上裹着一块英国产的条纹毛毯。这位老人说话时混杂着三到四种语言,格雷只能听懂其中两种,不过这足够让他理解老人的话了。

“Un, deux, trois,你往回走,”老人边说,边伸出大拇指,先指着小巷的方向,然后朝小巷的一侧晃了晃。格雷又从老人讲的土著语言中依稀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多半就是斯塔布斯入住那家的女主人。老人最后还提到了“ le bon Capitaine”,这更坚定了格雷的判断。他分别用法语和英语向老人道谢,然后按照老人的话,往回走到小巷里第三所房子前,那群好奇的小孩仍旧跟在他身后,就像是风筝后面挂着一条破旧的长尾巴。

他敲了敲门,却没人回应,于是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发现它的后侧有一间小棚屋,屋顶灰色的石烟囱往外冒着烟,那群孩子也仍跟着他。

天气很晴朗,天空呈现出宝石蓝的色彩,弥漫着初秋的气味。棚屋的门虚掩着,清新的空气可以顺着门缝灌进去,可格雷并没有擅自推开门。相反,他从皮带里抽出匕首,用刀柄敲了敲门。身后那群小家伙看到他手中匕首,不禁羡慕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转过身去朝他们鞠一躬。

门里并没有传来脚步声,门却突然开了,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女人站在门口注视着格雷。她似乎喜出望外,脸上一下子焕发出光彩。

格雷眨了眨眼睛,大吃一惊,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年轻女人脸上的喜悦消失了,她一只手抓住门框,想让自己站稳,另一只手在胸口紧握成拳。

“Batinse!”她深吸一口气,显然被吓到了。“Qu'est-ce qui s'passe?”

“Rien,”格雷连忙回应,他本人也被惊到了, “Net' inquiete pas,madame.Est-ce que Capitaine Stubbs habite ici?”(别怕,女士。我只是想问,斯塔布斯上尉住在这里么?)

女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开始翻起白眼,格雷拉住她的胳膊,生怕她会昏倒在他脚边。他身后的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冲上来推开了门,一只手揽住女人的腰,半拖半扛地把她抬进屋。

其他孩子见状,也跟着那个大男孩挤进屋里,他们低声交谈着,应该是在对女人表示同情。大男孩把女人安置在了屋里的床上。一个小女孩挤到男孩身边,对床上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孩几乎衣不蔽体,只穿了一条小短裤,细细的小腰上系了一根绳子,以防短裤掉下来。女人没做出任何回应,可小女孩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身跑到门外。

格雷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女人虽然脸色苍白,可呼吸还算正常,眼睑也还在跳动。

“Voulez-vous un peu de l'eau?”他问,然后转身望向四周,看看有没有水可以给她喝。他发现壁炉边上有一桶水,可注意力却被水桶边的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印第安妇女用来背小孩的摇篮板,上面绑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正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格雷。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可在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跪倒在婴儿身边,颤抖着伸出食指,试探性地想要上前抚摸。这个孩子的眼睛又黑又大,像极了母亲,肤色却比母亲更浅些,长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小卷发,是肉桂般的黄褐色。虽然说和父亲马尔科姆·斯塔布斯假发下藏着的刚盖住头皮的头发相比,这孩子的头发要厚实得多,可两个人的自然卷却是一模一样。

“上尉先生出了什么事?”格雷身后传来专横的质询声。他转过身,发现一个很胖的女人正站在他身后,俯视着他。格雷站起身,向她鞠了个躬。

“没什么,女士。”他安抚道。至少目前没什么,我也啥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找斯塔布斯上尉,想告诉他一个消息。”

“哦。”胖女人听了,不再怒视格雷,情绪似乎也平复了些,收起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她是个法国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个年轻女人的母亲或小姨。“那么,好吧。你要告诉他的那个消息,很急吗?”她注视着格雷;显然,其他的英国军官应该不常来这里拜访斯塔布斯。他八成在其他地方还有个正式住所,在那里,他可以处理军务。因而这里的人们看到格雷出现,会以为他带来的是斯塔布斯牺牲或受伤的消息也就不足为怪了。那家伙的情况到底如何,还是个未知数,格雷在心里暗自对自己说。

“不急,”他摸了摸衣袋里的塑像,回答道,“很重要,但不是什么急事儿。”说完这话,他离开了。那些孩子没再跟着他。


通常情况下,想找到某个军人的下落并非难事,可马尔科姆·斯塔布斯却似乎人间蒸发了。接下来的一周,格雷找遍了指挥部、军营和整个村庄,却没有发现这个丢脸的表妹夫的一丝踪迹。更奇怪的是,似乎没人发现他不见了。斯塔布斯手下的人只疑惑地耸耸肩,而他的上级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去河流上游视察各个驻地了。无功而返的格雷只能回到河边的住所,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经过分析,合理的可能性只有两种——不,是三种。第一种是,斯塔布斯听说格雷要来,猜到自己的秘密会败露,于是仓惶逃走,事实证明,格雷也的确发现了他的秘密。第二种是,他在酒馆或后巷里和别人发生了冲突,结果被人干掉了,此刻,他的尸体可能正躺在树林里厚厚的落叶下慢慢腐烂。最后一种可能性是,他被悄悄派往某地完成某项任务去了。

格雷对第一种可能性抱以极大的怀疑;斯塔布斯不是个容易慌张的人,如果听说格雷要来,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主动来找格雷,这样就能防止他在村里四处打探消息,自己的事情也就不会败露。想到这,格雷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很快,他也否定了第二种可能性。如果斯塔布斯死了,不管死于谋杀还是意外,总会引起人们的警觉。通常情况下,军队了解手下军人的行踪,如果他们没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就会采取相应的措施。这同样适用于失踪的军人。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如果斯塔布斯失踪了,却没有人去找他,那么自然能得出的结论就是,军队把他派往了别处。由于似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要完成的很可能是一项机密任务。鉴于沃尔夫现在的地位和他当前的困扰,几乎可以断定,马尔科姆·斯塔布斯被派到了河流下游,去寻找一种进攻魁北克的策略。格雷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的推断十分满意。这也就意味着,除非斯塔布斯被法国兵捉住、被野蛮的印第安人剥掉头皮或者掳走了,抑或是成为熊的美餐,否则他一定会回来。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他靠在树上,望着几只捕鱼的独木舟紧挨着河岸,缓缓朝河流下游漂去。天阴沉沉的,微风拂过皮肤,暑热过后的凉爽让人感到舒适。父亲的猎场看守人曾告诉他,多云的天气适合捕鱼。他并不知道这其间的因果关系——或许是因为鱼儿们嫌阳光刺眼,于是在晴天里就会躲进深水中黑暗隐蔽的地方,而天一阴,它们又会游上水面?

他突然想起了电鳗,萨德菲尔德告诉过他,这种鱼生活在亚马逊河布满淤泥的水域。那条电鳗的眼睛的确非常小,它的主人认为,它可以用它非凡的放电能力辨别外界的环境,还可以电死猎物。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于是他猛地抬头,发现离他不远的河水较浅的地方停着一只独木舟,上面有一个印第安人,正一边划桨,一边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英国人!”那人喊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捕鱼吗?”

他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注视着他的正是马诺克,他想起了记忆中马诺克唇舌的触感,想起那股新制黄铜的气味。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和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印第安人一起下河捕鱼?这很可能是个陷阱。他可能会被剥掉头皮,或许更糟。不过,能凭借第六感来辨别事物的动物,可不止电鳗一种,他心想。

“好的!”他回应。“我就来!”


两周后,格雷终于走下马诺克的独木舟,再次回到岸上。他变得又黑又瘦,可心情不错,也没被剥掉头皮,头发完好如初。汤姆·伯德怕是要等疯了,他心想,虽然离开时给男仆留了口信,可当时自己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这些天,想必可怜的汤姆一直在担心野蛮的印第安人会不会掳走自己的主人当奴隶使唤,或是剥掉头皮,把他的头发卖给法国人。

事实上,马诺克和格雷二人,一直乘着缓缓漂向下游的独木舟,兴之所至,就停下来捕鱼,遇到沙洲和小岛,便上去扎营,坐在橡树和赤杨的树荫下,用篝火烤制捕来的鱼,在炊烟袅袅的静谧下共享晚餐。他们时不时也会看到其他独木舟——不仅有独木舟,还有很多法国人开的客货船和双桅帆船,以及两艘缓缓逆流而上、鼓起风帆的英国军舰,水手们的叫喊从远处传来,那陌生的声音听在格雷耳中,似乎是易洛魁人的口音。

出发后的第一天,夏末的黄昏下,吃完晚餐,马诺克擦了擦手指,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解开腰布,扔在地上。接着,他便站在那里,满脸笑意地望着格雷急不可耐地扯掉了身上的衬衫和马裤。

进餐前,他俩会跳进河里畅游一番,这样可以让他们打起精神;马诺克身上很干净,皮肤也不再油腻腻的,可格雷似乎还是能从这个印第安人身上感受到强烈的野兽气息,这让他心神不宁,产生了一种在野外狩猎的错觉。他不知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体验,是由于印第安人的种族特点,还是马诺克日常的饮食都是野味所致。

“我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出于好奇,格雷问。

此时,马诺克正在格雷身上忙碌着,似乎嘟囔了一个类似于“公鸡”之类的词,不过也可能是暗指男性生殖器的那句脏话,这倒引起了格雷追问的兴趣。如果自己身上真的有牛肉、饼干或约克郡布丁的味道,马诺克能辨认出来吗?如果印第安人可以,那他会对这样的味道感兴趣吗?应该不会吧,格雷心想。接下来的整个夜晚,他们都是在痴缠中度过,连说话也顾不上。

格雷挠了挠屁股上的擦伤,那里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还被太阳晒得脱了皮。那两周里,他第一次尝试了当地印第安人的装束,发现这样的确很方便,可某天下午,他在阳光下躺了太久,还因此晒伤了屁股。从那以后,他就对自己的屁股很敏感,不想从印第安人口中听到任何拿他的白屁股打趣的话。

他陷在过去两周美好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就穿过了半个城区,后来才发现,这里的士兵明显比之前多了不少。鼓声响彻所有高高低低的泥泞街道,召集士兵们集合,军中的一天就在这样充满韵律的鼓声中开始了。格雷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合上鼓声的节拍,他站直了身子,突然间,士兵们从营房里冲出,把他从晒伤屁股的甜蜜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山上,看到屋顶飘扬的旗子,那里是战地指挥部的所在。沃尔夫回来了。


格雷回到自己的住处,向汤姆报了平安,散开头发,梳理整齐,喷上香水,又重新扎成发辫,再换上干净的制服,换衣服时擦痛了自己晒伤的皮肤。出于礼貌的需要,他整理好仪容才去拜访沃尔夫将军。他见过詹姆斯·沃尔夫;沃尔夫和格雷年纪差不多,曾在洛登打过仗,在苏格兰高地一役里,他是坎伯兰郡团的尉官。虽然彼此没有私交,但有关沃尔夫的传闻,他倒是听过不少。

“你叫格雷,对吧?我没猜错,你就是帕德罗的弟弟?”沃尔夫朝格雷的方向抬起高高的鼻梁,对他嗤之以鼻,活像是两只狗打照面时一只会闻闻另一只的气味。

格雷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做,于是礼貌地鞠了一躬。

“哥哥让我替他向您问好,长官。”事实上,哥哥让格雷带来的消息远不只是问候这么简单。

“那个浮夸的混蛋,爱炫耀,毫无判断力,是个糟糕的军人,却老走狗屎运。这就是我对他的评价。千万别跟着他一起犯傻。”这才是哈尔在弟弟出发前匆忙的交谈中提到沃尔夫时的原话。

沃尔夫随和地点点头。“你是为了给谁来着——哦,对,卡拉瑟斯上尉——作证来的,对吧?”

“是的,长官。庭审日子定了吗?”

“我不知道。定了吗?”沃尔夫问他的副官,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眼神里充满警觉。“还没定,长官。不过,既然勋爵大人已经来了,我们就可以准备开庭了。我会通知莱斯布里奇·斯图尔特准将,他将主持这次庭审。 ”沃尔夫挥了挥手:“不,等等。准将还有其他事办。只能等到……”副官点点头,作了下笔记:“是,长官。”沃尔夫注视着格雷,一副小男孩之间想要分享秘密的表情。“你听得懂苏格兰高地语吗,中校?”格雷眨了眨眼睛,有些吃惊。“如果见到高地人,我应该能听懂一些,长官。”他礼貌地回答,沃尔夫听了,大笑起来。

“好样的。”将军扭过头,注视着格雷,赞许道。“我找到了一百多个苏格兰高地人,正想着他们有什么用。我想我想到了一个——一个小小的冒险。”

听了这话,副官忍不住也微笑起来,然后又迅速收敛了笑容。“真的么,长官?”格雷谨慎地问。“虽然会有些危险,”沃尔夫继续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他们是高地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愿意加入吗?”别跟他一起犯傻。哈尔,你说的没错,他心想,可如何拒绝一位指挥官的邀请呢?“承蒙邀请,我感到高兴,长官。”他话一出口,脊背上便感到一阵短暂的不安。“什么时候?”

“两周以后——在一个月黑之夜。 ”沃尔夫激动地就差摇尾巴了。“能否告诉我这次……呃……冒险到底是要干什么?”沃尔夫先是和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转眼望向格雷,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准备拿下魁北克,中校。”


这样看来,沃尔夫认为自己找到了拿下魁北克的办法。准确地说,是他信任的侦察兵马尔科姆·斯塔布斯帮他找到的。格雷回到住所,把奥利维亚和小克伦威尔的塑像装进口袋,再度踏上寻找斯塔布斯的路途。

他根本没去想自己要跟马尔科姆说些什么。其实,在他发现了表妹夫的印第安情人和私生子之后,反而觉得还是不要马上见到斯塔布斯为妙;他或许根本不会听表妹夫的解释,而是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过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如今他已经冷静了许多。他释然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想,直到他走进一家生意不错的酒馆——马尔科姆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发现表妹夫坐在一张桌旁,身边围着一群朋友,一副放松快活的样子。斯塔布斯人如其名,身高和腰围都差不多五英尺四,长着一头金发,只要高兴得过了头,或喝多了酒,脸就会变得通红。

而此时此刻,他似乎心情不错,酒意正浓,边大声嘲笑身边某个同伴讲的话,边朝吧台女郎的方向挥了挥手中的空杯子。他转过身,看到了正朝自己走来的格雷,眼前突然一亮。格雷发现,这家伙应该也在户外待了挺久,皮肤晒黑的程度和格雷不相上下。

“格雷!”他喊道,“哎呀,看到你真让人高兴!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接着,他看见了格雷的表情,原本的喜形于色敛去了些许,两道浓眉疑惑地皱了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格雷已大步来到桌旁,伸手挥落桌上的酒杯,一把抓起斯塔布斯衬衫的胸口处。“你跟我过来,该死的蠢货,”他的脸紧挨着斯塔布斯的脸,低语道,“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我发誓。”接着,他松开手,站在那里,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充血得厉害。

斯塔布斯揉了揉胸口,一副被冒犯后十分震惊的样子——显然还有些害怕。格雷从他瞪大的蓝眼睛中看出了这一点。斯塔布斯缓缓地站起身,示意同伴们留下。

“没事儿,伙计们,”他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这是我表兄——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格雷看到其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谨慎地望着格雷。好吧,他俩是知情的。

他生硬地朝斯塔布斯做了个手势,让他走在前面,两人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前一后出了酒馆。然而一到外面,他就抓起斯塔布斯的胳膊,把后者拖到一条小巷的拐角处。他猛地推开斯塔布斯,以至于后者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墙边;格雷先是从下面猛踹他,然后跪在他的大腿上,膝盖用力抵住他厚实的大腿肌肉。斯塔布斯发出一声呻吟,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没法叫出来。

格雷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那尊塑像,他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他先让斯塔布斯看了一眼,接着便把塑像狠狠戳在对方脸上。斯塔布斯痛得叫出声,连忙抓住了它,格雷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

“你怎么敢做这种事?”他的声音低沉而震怒,“你怎么敢让你的妻子和儿子蒙羞?”

马尔科姆大口喘着气,一手捂住疼痛的大腿,慢慢恢复了沉着。

“这没什么,”他回应,“这和奥利维亚没有半点关系。”他咽了一口口水,用手擦擦嘴角,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塑像。“是小家伙,对吗?不错……小伙子长得不错。还真像我,不是吗?”

格雷又狠狠地朝他的肚子踹了一脚。

“没错,你的另一个儿子也很像你,”格雷压低嗓音,“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马尔科姆痛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就像一条脱水的鱼,只能挣扎着大口喘气。格雷冷冷地望着他,没有感到一丝同情。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千刀万剐,然后丢在炭火上活活烧死。他弯下腰,从斯塔布斯无力的手中夺过塑像,重新塞回自己口袋里。

过了许久,斯塔布斯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之前憋成紫褐色的脸慢慢恢复到正常的砖红。他嘴角积起了一摊唾沫,他舔舔嘴唇,吐了口唾沫,坐起身,气喘吁吁地抬头望着格雷。

“还要继续打吗?”

“暂时先放过你。”

“很好。”他伸出一只手,格雷嘟囔着把他拉了起来。马尔科姆靠在墙上,注视着格雷,呼吸仍很急促。

“是谁给了你扮演上帝的权利,格雷?你是谁,凭什么来评判我,嗯?”

格雷差点又一拳上去,不过勉强忍住了。

“我是谁?”他反问,“我他妈是奥利维亚的表兄!在这块大陆上,我是和她最亲的男人!至于你,需要我提醒吗?我看有这个必要,你他妈是她的丈夫。评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无耻的好色之徒?”

马尔科姆咳嗽几声,又吐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说过了,这和奥利维亚无关——所以,也和你无关。”他的语气很平静,格雷却看到他喉部的血管猛烈地跳动,眼神也因紧张而游移不定。“这根本没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在军队里混就他妈是这样的。每个人——”

格雷用膝盖顶住了斯塔布斯的要害部位。

“你再这样说试试,”他警告,斯塔布斯又跌坐在地,像胎儿似的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我们可以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

格雷突然感到有人在看他,转身发现巷口聚了几个士兵,他们站在那里,犹豫着该怎么办。不过,格雷穿着一身军礼服,虽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了,可一眼看去,仍能清楚地辨认出他的军衔。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士兵一眼,他们匆忙跑开了。

“我现在就该杀了你,你知道的。”过了片刻,他对斯塔布斯说。不过,格雷已从先前的震怒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看着脚边的人呕吐不止,他疲惫地续道,“与其让你这种可能会和奥利维亚身边的人——比如她的贴身侍女——私通的流氓苟活于世,还不如让她守寡,至于你能留下什么遗产不重要。”

斯塔布斯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格雷弯下腰,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

“你在说什么?”

“不是……那样的。”马尔科姆边发出一阵闷哼,边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坐起身,蜷起膝盖,喘了几口气,脑袋靠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才接着往下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他声音很低,头也没抬起来。

“你根本没有目睹我所看到的一切,也没有……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那些杀戮,根本不是……真正的战役,也不光荣。死的都是些普通的农夫、妇女……”格雷看到斯塔布斯咽了口唾沫,喉头明显一颤。“我——我们——已经连续屠杀几个月了。洗劫乡间,烧毁农场和村庄。”他叹口气,宽阔的肩膀塌了下来。“那些士兵,他们根本不把这放在心上。其中一半人原本就是粗野莽夫。”讲到这里,斯塔布斯停下来喘了口气。“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朝男主人开枪,然后在他的尸体旁掳走他的妻子,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咽了口唾沫,“这些可不只是买死人头皮的蒙特卡姆的所作所为。”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格雷听得出斯塔布斯讲的是真话,他无法回避,那种痛苦的语气绝非肉体上的疼痛可比。

“每个军人都目睹过这样的场面,马尔科姆。”他沉默了片刻,回应道,语气竟变得温柔起来。“你是一名军官,控制好部下是你该做的。”不可能每次都做到,他心想。

“我知道,”马尔科姆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我做不到。”

格雷静静地等他哭完,越来越觉得这件事简直蠢透了,心里也越来越不安。终于,宽阔的肩膀停止了抽动,地上的人慢慢平静下来。

又过了片刻,马尔科姆开了口,声音略有些颤抖。

“每个人都需要找一个解脱的办法,不是吗?可选择的余地太窄了。喝酒、赌博,或是女人。”他抬起头,微微转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痛得做了个鬼脸。“不过你好像对女人不太感兴趣,是吗?”他抬起头,补充道。

格雷心里一沉,可随即又发现马尔科姆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指责他意思。

“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大多数情况下,我选择喝酒。”

马尔科姆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喝酒对我来说没啥用,”他说,“喝完我就睡着了,可我根本忘不了。那些场景……会在梦里重现。至于妓女——我——我可不想染病,还有……我也见不到奥利维亚。”他低头喃喃道,“我也不擅长赌博,”他清了清嗓子,“可要是躺在一个女人的臂弯里——我却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格雷靠在墙边,一下子没了力气,感觉自己也像马尔科姆·斯塔布斯一样被猛揍了一顿。金黄色的枯叶从树上飘落,在他俩身边打转,最终落入泥泞之中。

“好吧,”格雷终于开口,“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不知道,”斯塔布斯似乎已变得逆来顺受,“思考一些问题吧,我猜。”

格雷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斯塔布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格雷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向巷口走去。他弓着腰,环住自己,似乎生怕自己的五脏六腑会掉出来。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

他脸上的表情一半是焦虑,一半是难堪。

“那个塑像——能给我吗?他们仍旧是我的家人,奥利维亚和……我儿子。”

格雷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似乎已在这世间活了千年之久,疲惫不堪。

“没错,他们仍旧是你的家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塑像,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斯塔布斯的大衣里。“永远记住这一点,好吗?”


两天后,一队运兵船在福尔摩斯海军上将的率领下抵达驻地。小城里突然涌入很多饥渴的男人,未经腌制的鲜肉、刚刚出炉的面包、烈酒和女人,都成了他们竞相追逐的对象。一位信使来到格雷的住处,给他带来哥哥送来的包裹,并转达了上将的问候。

包裹很小,却包装得十分仔细,外面有一层油布,并用麻绳捆得很结实,绳结上印着哥哥的封漆。这不像是哈尔的作风,从他手上寄出的文件通常都是匆匆几笔了事,绝不多说一句没必要的闲话,连署名都很少见,更不用说封漆了。

汤姆·伯德显然也觉得这包裹有点不对劲;他把它单独放在一边,和其他信件隔开,用一大瓶白兰地压住,似乎生怕它跑了似的。也可能是他觉得,格雷在阅读这份厚厚的信件前,需要先喝点酒提提神。

“你考虑得真周到,汤姆。”格雷低语道,微笑着伸手去拿拆信刀。

事实上,包裹里的信件还不到一页纸,既没写称呼,也没有署名,完全是哈尔的作风。

明妮想知道你在那里有没有挨饿,不过我不懂她这么问用意何在,因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小家伙们想知道你有没有剥掉别人的头皮——他们坚信没有哪个印第安人能有本事剥掉你的头皮;我对此也表示赞同。你回来时,最好能带上三把印第安战斧。

包裹里装了一个镇纸;珠宝商说这是上好的石材打磨的。此外还有一份亚当斯的供认书。他昨天被绞死了。

包裹里还装了一个水洗皮做的小袋子和一份看似很正式的文件,文件的内容写在几张上好的羊皮纸上,折叠整齐,印上火漆——这份文件的火漆是乔治二世的。格雷把文件放在桌上,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只锡杯,倒了一满杯白兰地,此时的他,对贴身男仆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又有了新的理解。

一切准备妥当,他便坐下来,拿起包裹里的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一个十分贵重的小型镇纸,它的造型是海浪中升起半轮明月,镶嵌着一大块切面蓝宝石,犹如黄昏时分天空中的长庚星。詹姆斯·弗雷泽是从哪儿搞到这东西的?他不禁心生疑问。

他把镇纸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十分佩服工匠精良的手艺,最终把它放在了一边。他抿了一小口白兰地,谨慎地望着桌上那份官方文件,似乎生怕它会爆炸似的。他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

他将文件拿在手中,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稍稍吹动了他手中的文件,感觉就像是一张鼓起的风帆,下一秒就会被狂风折断了桅杆。

等待无济于事。不管怎样,哈尔肯定知道了文件里的内容;他最终还是会告诉格雷的,不论格雷想不想知道。格雷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白兰地,拆开了封印。

我,伯纳德·唐纳德·亚当斯,自愿供认如下……

这是真的吗?格雷心想。他没见过亚当斯的笔迹,不知这份文件是他本人手写的还是别人听了口述记录下来的——不,等等。他翻到后面几页,查看了署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好吧,这是他本人写的。

格雷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笔迹似乎非常有力,不像是受过刑的人写的。或许,真的是他本人所写吧。

“我真是个蠢货,”他低声自言自语。“还是赶快看看这该死的文件里写了些什么吧!”他一口饮尽杯里剩下的白兰地,在石栏上展平信纸,读了起来。父亲之死终于真相大白。


前帕德罗公爵怀疑詹姆斯二世党羽(雅各布派)的存在有一段时间了,并且早就发现了三个参与者。不过,他没有暴露他们的身份,直到后来他自己因被起诉叛国罪而遭发放了逮捕令。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通知了亚当斯,把他传唤到公爵位于阿灵顿的乡间住宅。

亚当斯不知公爵对自己参与雅各布派的事了解多少,但也不敢贸然出逃,以免公爵在被捕后告发自己。所以,他带上一把手枪,连夜赶往阿灵顿,天亮之前就到了那里。

他来到公爵宅邸的温室花园外门口,公爵亲自迎接了他,两人进行了“一场对话”。

帕德罗公爵因触犯叛国罪被发放逮捕令的当天,我就知道了。我对此十分不安,因为在那之前,公爵已传唤过我本人和我的部分同党,暗示我们他已经开始怀疑是否有人发动一场企图复辟斯图亚特王朝的秘密行动。

我极力反对逮捕公爵大人,因为我不知道他对这项秘密行动到底了解多少,我担心如果他的安全受到威胁,他会指控我和我的主要同党,即约瑟夫·阿巴斯诺特、克里默勋爵和埃德温·贝尔曼爵士。埃德温爵士此时认为,帕德罗公爵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他提出的任何指控都会被视为为了自保而做出的徒劳辩白,而且,他的被捕势必会让一大批人认为他罪有应得,这样就能分散大众的注意力,我们的计划也就不会败露。

公爵得知自己即将被捕的消息后,当晚就送信到我的住所,通知我立刻赶往他的乡间住宅。我不敢违抗,也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因而连夜赶往了他的宅邸,在天亮之前到达。

亚当斯在公爵的温室花园里见到了他。不管他们要进行的是一场怎样的对话,其结果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当时身上携带了一把手枪,进入公爵宅邸前,已经往枪里装好了子弹。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防身,因为我不知道公爵会对我做些什么。

亚当斯此行十分危险。杰拉尔德·格雷,也就是帕德罗公爵,在迎接亚当斯时,也是有备而来。根据亚当斯的陈述,公爵当时已从夹克里掏出了手枪——至于他是想要袭击亚当斯,还是只想吓吓他,就不得而知了——慌乱中的亚当斯也掏出了手枪。双方都开了枪;亚当斯认为,当时公爵的枪应该是走火了,因为以公爵的枪法,那么近的距离,他不可能会失手。

亚当斯的枪没有走火,他也瞄得很准,看到公爵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亚当斯仓皇而逃。逃跑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公爵已命不久矣,但仍站在那里,紧紧抓住身边那棵桃树的树枝,想要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公爵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倒地前,向亚当斯掷出自己手中那支已毫无用处的枪。

约翰·格雷静静地站在原地,用手指缓缓地摩挲这几页羊皮信纸。他看到的并非亚当斯笔下轻描淡写的寥寥几笔。他看到的是父亲的血。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温室的玻璃屋顶照射下来时,那一抹暗红,如宝石般美丽夺目。父亲乱蓬蓬的头发,和每次打猎归来时一个样。而父亲身旁的那棵桃树也倒在了温室地上的瓷砖上,再没了从前的生机和繁茂。

格雷把手中文件放回桌上;微风吹乱了纸页,他很自然地拿起哥哥才送给他的新镇纸,压在那几张羊皮纸上。

卡拉瑟斯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作为他的证人?总有些人要来维护世间的秩序。你和你的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卡拉瑟斯曾如是对他说。你忍受不了世间的邪恶。如果这世界能恢复和平和秩序,那是因为还存在着像你这样的人。

或许吧。他不知卡拉瑟斯是否懂得追求和平和秩序所要付出的代价——但接下来,他又想起了查理憔悴的面容,那个曾经的俊美青年已经不复存在,除了一副形容枯槁的皮囊和顽强的求生意志,一无所有。

没错,查理是知道的。


天刚黑透,他们就上了船。护航舰队包括了福尔摩斯海军上将那艘名叫“罗斯托夫特号”的旗舰,以及其他三艘战舰,名字分别为“松鼠号”、“海马号”和“猎户号”,此外还有好几艘武器单桅帆船,其他船上装备了军需品、火药、弹药和一千八百名士兵。“萨瑟兰号”脱离了舰队,留在后方,它在刚刚超出堡垒射程范围的地方抛了锚,以便注意敌军的动向;河面上有许多浮桶和来来往往的法国小艇。

格雷和沃尔夫一起乘坐海马号,那上面还载着一百多个苏格兰高地人,航行过程中,他们都在甲板上,因为待在船舱会让人的精神过于紧张。

临行前哥哥的告诫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不要跟那家伙一起犯傻——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他和另一位军官进行了一场吹口哨比赛,两人都要吹完一整首《老英格兰的烤牛肉》,谁先笑出声,谁就输。格雷虽然输了比赛,却也不再为哥哥的话烦心。

午夜刚过,几艘大船悄悄收起了帆,抛下船锚,像沉睡中的海鸥一般漂浮在漆黑的河面上。弗伦湾是马尔科姆·斯塔布斯侦察队推荐给沃尔夫将军的登陆点,位于下游七英里处险峻破碎的板岩峭壁脚下,再往前行进就是亚伯拉罕高地。

“你觉得,它是以《圣经》中的亚伯拉罕命名的吗?”听到高地的名字,格雷好奇地问,后来他才得知,原来在峭壁之上有一片农庄,农庄主人名叫亚伯拉罕·马丁,曾是一名领航员。

总的来说,他觉得这名字的由来实在过于平淡无奇。和古代先知,和与上帝的对话,和魁北克堡垒关押了多少义士都无关,反而让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的由来变得有些戏剧性。

沃尔夫和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高地人官兵,当然还有格雷,一起悄悄登上了小型平底船,这些小船将把他们带到下游的登陆点。

湍急的流水声几乎盖过了船桨的划水声,船上的人们也几乎不怎么交谈。沃尔夫坐在领头船的船头,面朝手下的部队,时不时扭头望望岸边。突然,他毫无预兆地讲起话来。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深夜里十分安静,船上的士兵们不怎么费劲就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令格雷大吃一惊的是,沃尔夫竟是在朗诵《墓园挽歌》。

还真是个浮夸的蠢货,格雷心想——不过他倒也不得不承认,这时候听到《墓园挽歌》竟然让人有几分动容。沃尔夫本无意炫耀。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当他朗诵到最后一节时,格雷感到自己浑身一颤。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美貌所招徕,财货所添购,

最终皆难免,灰飞烟灭时。

荣华何足道,百年归丘垄。


朗诵到结尾处,沃尔夫的声音越加低沉,只有离他最近的三四个人才能听到。格雷恰好离他很近,能清楚地听到他小声清了清嗓子,看到他的肩膀耸动了几下。

“先生们,”沃尔夫突然提了嗓门,“和攻下魁北克相比,其实我更想写出这样的诗句。”

士兵间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格雷心想。写下这首诗的诗人,此时多半正坐在剑桥温暖的炉火旁,吃着黄油烤面饼,根本不用担心从高处跌落,或是屁股被子弹打得开花。

他不知道这是否只是沃尔夫浮夸的性格所致。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他心想。当天早上,他在厕所边曾碰到瓦尔辛上校,瓦尔辛告诉他,前一天晚上,沃尔夫给了他一个吊坠,让他把它带给沃尔夫的未婚妻兰丁汉姆小姐。

不过呢,即将有场硬仗要打时,军人委托朋友保管好自己重要的私人物品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你战死沙场或是受了重伤,在战友们发现你之前,你很可能就已被敌人当做战利品掳走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仆人可以托付遗物。战场上,格雷自己也经常收到朋友们的托付,通常是鼻烟壶、怀表或戒指之类——在克雷菲尔德一役以前,他的好运气在部队里是出了名的。可今晚,没有人托他帮自己保管东西。

他感到水流发生了变化,便本能地换了个姿势,坐在他身边的西蒙·弗雷泽朝相反的方向换了个姿势,结果两人撞在了一起。

“Pardon。”弗雷泽轻声道。前一天晚上,沃尔夫命所有人围在餐桌旁朗诵法语诗,弗雷泽的口音公认是最地道的,几年前,他曾在荷兰和法国人打过仗。一旦有哨兵向他们喊话,总是由弗雷泽负责回应。毫无疑问,此刻弗雷泽连思考问题也用的是法语,拼命想让自己的大脑浸淫在法语思维中,以免嘴里一慌张蹦出英语来。

“De rien。”格雷用法语低声回应,弗雷泽硬是把笑声憋在了喉咙里。

今晚是个阴天,夜空中飘荡着稀疏的乌云,呈现出条纹状。这是个好现象;这样一来,河面就会在光影分割下支离破碎,河里的岩石和漂浮的树枝也能起到一定隐蔽作用。即使如此,一名优秀的哨兵还是能准确地辨认出河上的舰队。

格雷的脸被冻麻木了,可手掌还在冒汗。他又摸了摸皮带上别着的匕首;意识到自己每隔几分钟就会摸摸它,好像要确保它一定在那里似的,可他忍不住要这么做,并且觉得这种行为没什么大不了。他一直眯着眼睛,密切关注着周围的一切,以防敌人在不经意间暴露出一丝火光,或是哪块由敌人伪装而成的石头稍稍挪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发现。

还有多远?他心想。两英里?三英里?他还没亲眼目睹过那些峭壁,不确定它们到底位于卡里恩下游多远的地方。

虽然气氛紧张,可“哗啦啦”的流水声和船只轻轻摇晃的节奏还是渐渐使他产生了困意。他摇摇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要驱散困意。

“Quel est c'est bateau?”岸上传来一声叫喊,是有人在用法语问“那是什么船”,声音传到船上已变得很微弱,就像是一只夜鸟的鸣叫那样不引人注意。可就在下一刻,西蒙·弗雷泽紧紧握住了格雷的手,力道差点要捏断格雷的骨头。弗雷泽猛吸一口气,放声用法语喊道:“Celui de la Reine(是王上的船)!”

格雷咬紧牙关,生怕此时自己发出什么动静,触犯了保佑他们的神明。如果那哨兵要求对一句暗号,他的这只手恐怕从此就残了,他心想。幸好,过了一小会儿,哨兵再次喊道:“Passez!”弗雷泽紧握的手终于放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活像是一只风箱,然后用胳膊肘轻轻抵了一下格雷,又小声地用法语说:“不好意思。”

“别他妈不好意思。”格雷揉了揉自己的手,小心地弯了弯手指,低声回应。

他们离登陆点越来越近。士兵们开始前前后后转动身体,比刚才格雷的动作还要频繁,他们是在提前检查武器,顺便整理衣服,咳嗽两声,吐几口唾沫,做好登陆的一切准备。离靠岸还有一刻钟时间,可这短短的一刻钟简直能让人精神崩溃——黑暗中传来另一名法国哨兵的喊话声。

格雷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拉扯到旧伤口引发的疼痛让他差点发出喘气声。

“Qui etes-vous? Que sont ces bateaux?”法国哨兵怀疑地质问,意思是来者是谁?这些是什么船?

这次,格雷已经做好了准备,主动抓住弗雷泽的手。弗雷泽稍等了一会儿,便朝河岸的方向探出身去,嗓音嘶哑地喊道:“ Des bateaux de provisions! Tasiez-vous—les anglais sont proches!”格雷差点笑出声,最终忍住了。萨瑟兰号确实就在左近,船上大炮瞄准下游,士兵们当然知道。不管怎样,哨兵竟信以为真,压低了嗓门,回应道:“ Passez!”船队便顺利地通过了这里,朝最终目的地开去。

船底触到了沙滩,船上一半的人立马跳了下来,把船继续往岸边拖。沃尔夫激动得半跳半跌地上了岸,完全没了之前在船上的严肃。他们在离岸边不远的一处小沙洲上搁浅,其他的船只也都到了岸边,一群黑色的人影如蚁群般聚集起来。

二十四个苏格兰高地人打头阵,试着往上爬——他们只能尽可能清出一条道路,因为峭壁不仅很险峻,还装了铁丝网和削尖的原木——为后面的部队开辟道路。西蒙庞大的身躯一进入黑暗,低声命令士兵们做好准备的时候,他的法国口音就立刻变成以齿擦音为主的盖尔语。格雷倒是相当怀念这样的西蒙。

格雷不知道沃尔夫之所以选择这些高地人,是因为他们善于攀爬,还是因为他更愿意让这些人替他手下的部队来冒这个险。应该是后者吧,他心想。和大多数英国军官一样,沃尔夫不信任高地人,还有些瞧不起他们。不过,其他那些军官至少没有选择和高地人并肩作战——也没有与他们为敌过。

从格雷此刻所在的峭壁脚下,他看不到峭壁上那些高地人,但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声音:脚步声,挣扎声,碎石滚落的“哗啦”声,用力时发出的咕哝声,他还听出他们用盖尔语呼唤上帝、圣母及各种神明的声音。离他不远的一个高地人士兵从领口掏出一串珠链,亲吻了上面挂着的小十字架,然后又把它塞回去,然后抓住岩壁上长出的一棵小树苗,跳了上去,他身上的苏格兰短裙在空中摇摆,腰间别着的大刀也微微晃动了几下,接着他便被黑暗吞没。格雷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刀柄,那把匕首是他的平安符。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有些嫉妒高地人,不管可能会遇到什么,起码他们不会感到无聊。峭壁上传来刺耳的挣扎声,脚打滑后发出的呻吟,以及士兵们互相拉扯搀扶声,由此可见,想爬上峭壁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突然,一阵轰鸣和碰撞从上面传来,接着便有几根削尖原木从铁丝网里脱落,从黑暗中掉下来,集结在岸边的士兵们在慌乱中四散逃开。其中一根原木尖头朝下落在离格雷不到六英尺的地方,笔直地插在沙滩上,抖动了几下。岸边的士兵不约而同地退到了沙洲上。

上面的挣扎和呻吟变得越来越微弱,接着便戛然而止。刚才一直坐在石头上的沃尔夫,此时站起身,抬头向上望去。

“他们做到了,”他低语道,兴奋得双拳紧握,格雷也同样为此感到兴奋,“上帝啊,他们真的做到了!”

这是个好消息,峭壁下的士兵们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峭壁上还设有一个岗哨。除了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哗啦”声和河水流动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只有一次机会。岸上的士兵们调整了姿势,摸了摸各自的武器,准备好面对上面未知的情况。

上面传来了任何响声吗?格雷分辨不出,他太紧张了,忍不住跑到峭壁一侧去小便。刚方便完,还在提裤子,他听到了西蒙·弗雷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抓住守卫队了,上帝保佑! ”西蒙喊道, “快点,伙计们——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时间紧迫!”

接下来几个小时是在一片混乱中度过的。自从跟随哥哥的军团穿越苏格兰高地运送火炮以来,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艰难的尝试。不,事实上,当他在黑暗之中,一条腿卡在岩壁和树之间,脚下三十英尺什么都看不见,仅靠一双手忍着灼烧般的疼痛握住向上攀爬的绳子,承受着二百磅体重时,这比那次的经历更糟糕。

高地人的出现令岗哨里的守卫队大吃一惊,守卫队长刚想逃,就被高地人开枪射中了脚后跟,整支守卫队于是都沦为俘虏。这是最简单的部分,接下来,整支登陆部队都要沿峭壁爬上来。由于高地人已清出一条路——如果这样的路也算是路的话——他们现在不仅准备让登陆部队的所有成员爬到崖顶,还要将十七门重型大炮、十二门榴弹炮、三门迫击炮,以及炮弹、火药、木板、管道等各种能让大炮发挥出威力的必需品运送上去。至少,格雷思索道,等他们完成这项任务后,那条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通道可能就要被踩踏成平坦的放牛小径了。

天空渐渐泛白,格雷站在崖顶,抬头仰望片刻。他正在监督最后一门大炮的运输,他看到船队如燕群般驶回峭壁下的岸边,把河对岸另外一千二百名士兵接了过来。此前,他们被沃尔夫派往河对岸,行军至利未,潜伏在那里的树林中,等待高地人冲锋成功。

峭壁边缘伸出一个脑袋,还肆无忌惮地骂着脏话。那人绊了一跤,摔倒在格雷脚边,格雷这才看清是谁。

“卡特中士!”格雷笑着拉起地上的年轻人,“你怎么也来了?”

“真他妈见鬼,”中士用力拍了拍外套上的灰,愤愤地回答,“我们最好能打场胜仗,别的我就啥都不想说了。”没等格雷回应,他转过身朝峭壁下大吼,“快点啊,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蛋!你们早餐都吃的是枪子儿么?都他妈给我打起精神!快爬呀,该死的!”

这次极为艰苦的行动最终奏效了,当清晨的阳光照亮亚伯拉罕高地之时,魁北克城墙上的法国哨兵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超过四千英军已摆好战斗队形,兵临城下。

通过望远镜,格雷可以望见城墙上的哨兵。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他们的面部表情,可那些惊慌失措的姿态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眼见一位法国军官先是抓了抓脑袋,然后像驱赶一群鸡似的挥了挥手臂,命令手下冲向各个方向,格雷不禁笑了起来。

沃尔夫站在一座小山丘上,抬起长长的鼻子,仿佛是在呼吸清晨的空气。格雷猜想他八成觉得自己的姿势高贵又威风。他这副尊容让格雷联想到腊肠犬嗅到獾的气味时的样子,沃尔夫警惕又热切的眼神简直和腊肠犬无异。

格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虽然刚刚经历过一个疯狂的夜晚,双手磨掉了皮,小腿备受摧残,扭伤了膝盖和脚踝,外加缺吃少睡,可军中士气却出奇的高昂,士兵们像畅饮了美酒般兴奋不已。格雷知道,他们其实早已累得头昏眼花了。

风中传来微弱的鼓声:那是法国兵们在营地里集合。没过几分钟,他看到法国骑兵们从堡垒中飞奔而来,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看来,对方准备把所有能集结的部队都召集到一起,看到这幅景象,格雷感到腹中一阵抽搐。

这是理所当然的。如今已是九月,冬季就快到了,由于沃尔夫实施的焦土政策,城中和堡垒中的物资根本不够让他们熬过一次长时间的围攻。法军在这里,英军驻扎在他们前方——对双方来说,情况其实很简单,显然法军会在英军之前弹尽粮绝。蒙特卡姆选择全力迎战,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很多英军士兵都带上了好几壶水和一些食物。开战前,他们可以放松一下,填饱肚子,活动肌肉——不过没有人把视线从正在堡垒前集结的法国兵身上移开。格雷拉伸望远镜,发现虽然有大批部队在集结,可他们绝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蒙特卡姆从乡间征集了不少民兵,其中包括农夫、渔民,以及所谓的“森林猎手”,他还召集了一些印第安人。格雷警惕地注视着那一张张涂满油彩的脸和他们头上抹过油的鸟冠头饰。和马诺克相处的那段日子消除了他对印第安人的恐惧感,在森林里,印第安人可以潜行自如,可换到开阔的地方,面对火炮,他们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蒙特卡姆集结部队的时间短得惊人,似乎他们都早已准备好了。法军开始进军时,太阳还没升到一半高度。

“武器都他妈给我拿稳了,你们这帮混蛋!要是在我下命令前开火,我就把你们的脑袋塞进炮筒里当炮弹!”格雷听到阿洛伊修斯·卡特中士独具特色的声音,虽然隔得比较远,却听得很清楚。描绘得不那么生动的话,就是内容相同的口号声在英军队列间回响了许久。如果说在场的每位军官都用一只眼睛紧盯着法军,那么他们的另一只眼睛一定注视着站在山丘上的沃尔夫将军,眼神中燃烧着期盼的火花。

格雷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翻腾,他不停晃动着两只脚,想要缓解一条腿抽筋引起的疼痛。行进的法军部队停下脚步,单膝跪下,齐发子弹。第二排站着的士兵也同时开火。可距离太远,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效果。英军部队里发出一阵低沉的抱怨——出于本能和渴望。

格雷的一只手握在腰间的匕首上,久久没有移开,以至于刀柄上的纹路印在了手指上,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把军刀。他在这里并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却还是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想要举起手中军刀,得到士兵们的瞩目,控制他们,团结他们。他甩甩肩膀,想放松一下,然后扫了一眼沃尔夫。

法军又是一阵齐射,这次的距离够近了,前排有几名英军士兵中枪倒地。

“稳住,稳住!”命令如炮火般震慑住了士兵们。导火索散发出浓郁的硫磺味,比火药散发出的烟气更刺鼻;炮兵们也依照命令没开炮。

法军大炮开火了,一发发炮弹猛烈地射向空中,但实际的威力很小,起不到打击作用。法军到底有多少人?格雷思考着。或许是我方的两倍,可这不是问题,不是问题。

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稳住!”

敌人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不少骑马的印第安人,他可以看到他们骑着马,聚集在一起,从左侧朝这边碾压过来。这些家伙长得还真是……

“稳住!”

沃尔夫缓缓地举起胳膊,手握军刀,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沃尔夫身边是他最得意的掷弹兵,他们的队伍整齐划一,硫磺气味的烟雾将他们笼罩其中。

“来吧,你们这群孬种,”格雷身边的士兵喃喃道,“来吧,来吧!”

烟雾飘散到整个战场上,形成低矮的白色云雾。四十步,进入有效射程。

“稳住,稳住,稳住……”有人一直自言自语,想要缓解内心的恐慌。

阳光照射在英军队列里的军官们举起的一把把军刀上,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军官们重复着沃尔夫的命令。

“稳……住……”

所有的军刀一同挥下。

“开火!”大地被震得摇晃起来。

沃尔夫的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巨吼,伴随着整支军队的咆哮。他本人也用尽全力挥舞着军刀,和身边敌人进行肉搏。

齐射的威力是毁灭性的,地上很快就堆满了尸体。格雷从一个倒下的法国兵身上跨了过去,趁另一个法国兵装子弹的时机,把军刀插入了他的身体,切开脖子和肩膀,再用力拔出军刀,继续前行。

英军火炮开炮的速度和枪上膛的速度一样快,每一炮都震得人肉疼。他咬紧牙关,躲过一把隐隐约约向他刺来的刺刀,接着他开始大口喘气,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眼睛被浓烟熏得直流泪。

他转了一个圈,胸口猛烈起伏着,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周围的烟太浓了,一时间,他竟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地。这不要紧。

突然有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从他身边经过,同时还发出尖叫,他本能地躲开,跌坐在地。马蹄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还听到了印第安人的叫喊,以及战斧破空的“刷刷”声,幸好那一斧没砍到他脑袋。

“该死。”他喃喃道,接着连忙站起身。

附近的掷弹兵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就像是会移动的小型炮台,默默地走向法国兵身边,丢出炸弹。他听到掷弹兵长官的吼叫,听到炸弹爆炸时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颗手榴弹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爆炸了,他感到大腿一阵剧痛,一块弹片刺穿了马裤,嵌进了肉里,流出血来。

“天呐!”他喊道,这才意识到站在一群掷弹兵对面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甩了甩脑袋,不再想这些,赶紧离开。

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一下子警醒:那是苏格兰高地人狂野的尖叫,叫声中充满极度的愤怒和狂乱的兴奋。那些高地人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杀得正欢,他看到其中有两个从浓烟中冲出,苏格兰裙摆下是赤裸的双腿,他们正在追一群法国逃兵。看到这幅景象,他笑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

他没看到浓烟中还有一个人,直到踩到一个很重的东西,摔了一跤,直接把那人压倒在地。那人大声惨叫,格雷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对不起。你是——天呐,马尔科姆!”

他跪在地上,弯腰想要躲避浓烟,他用外套掩着,拼命地大口喘气。

“耶稣啊。”马尔科姆的右腿膝盖以下部分不见了,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碎了,还在朝外喷血。哦……不对。他的腿还在。它——至少,还能看出有个脚——躺在不远处,还穿着破袜子,外面套着鞋。

格雷扭头呕吐。

吐出的胆汁刺激了鼻腔,他呛得直咳嗽,直泛唾沫。接着他转过身,抓住自己腰间的皮带,把它扯了下来。

“别……”看到格雷准备用皮带扎住自己的大腿,斯塔布斯气喘吁吁地伸出一只手。他的脸色愈加惨白,比他腿上露出的骨头更白。“不用了。还是……还是让我死掉好了。”

“你会死才见了鬼,”格雷简短地回应。

他的手一直在抖,上面沾满滑溜的血液。他试了三次,才把皮带一端穿进另一端的皮带扣里,总算还是成功了,他用力拉紧皮带,斯塔布斯痛得叫唤。

“过来。”他耳边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们把他抬走。我会——该死!”格雷抬起头,震惊地发现这个高个子英国军官向前一跃,挡住了本来会把格雷的脑袋砸得粉碎的枪托。他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匕首,刺进那个法国兵的腿里。法国兵尖叫着弯下腿,陌生的军官趁机将他推开,一脚踹在他脸上,踩住他的喉咙,用力碾下去。

“我来帮忙。”那个军官冷静地说,他弯腰架起马尔科姆的一只手臂,把他扶了起来。“你扶住另一边,我们送他回去。”他们俩一起把马尔科姆架起来,他的两只手分别搭在两人肩上,他们拉他朝前走,丝毫不在意身后的法国兵还在地上挣扎、呻吟。

马尔科姆一直撑到两人把他送到战场后方、军医忙碌的地方。就在格雷和那位陌生的军官把马尔科姆交给军医时,一切都结束了。

格雷转身,看到士气低落的法国兵如一盘散沙,朝堡垒的方向逃去。英军如洪流般席卷过满目疮痍的战场,他们欢呼着缴获了法军遗弃的大炮。

整场战役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格雷坐在地上,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他猜测,时间应该不算太长。

他发现身边站着一名军官,隐约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是谁呢……哦,对了,是沃尔夫的副官。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缓缓站起身,感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放了九天的布丁。

沃尔夫的副官仍站在原地。他的双眼望向法军堡垒和逃散的法国兵,可格雷看得出,他根本没看那里。格雷回头望了一眼沃尔夫将军之前站的那座小山丘,将军也不在那儿了。

“沃尔夫将军呢?”他问。

“将军他……”副官话说了一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中弹了。”

他当然会出事啊,那个蠢货,格雷在心里暗骂,站在那儿当活靶子,不中弹才怪了呢。可接着,他看到副官眼中的泪水,便知道糟了。

“他死了?”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那位副官——他怎么就没想过问问这人的名字呢——点点头,用被浓烟熏黑的袖子擦了擦同样被熏黑的脸。

“他……先是手腕中了一枪,接着身上又中了一枪,就倒下了,想要爬起来,可再次倒在了地上。我帮他翻身……告诉他我们赢了,法国兵都逃跑了。”

“他听明白了吗?”

副官点点头,往喉咙里深吸一口气。“他说——”他顿了顿,咳嗽一声,接着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他说,知道取得了胜利,便死而无憾了。”

“他真这么说了?”格雷茫然地问。他亲眼目睹过人死亡的过程,而且是很多次,在他看来,当时的情形多半是这样的:即使詹姆斯·沃尔夫临死之前真的说出了什么能让人听清的话,那也是“该死”或“上帝啊”之类的,不过具体说的是什么,端乎于将军的宗教信仰,而格雷对此一无所知。

“嗯,很好。”格雷莫名地自问自答道,然后转身望着远方的法军堡垒。幸存下来的法国兵正如蚁群般朝那里涌去,在逃散的人群中,他发现蒙特卡姆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旗帜下方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将军制服的人骑在马背上,没戴帽子,勾着腰,马鞍上的身体前后摇晃,他手下的军官紧护在两侧,生怕他掉下来。

虽然明显战局已定,至少今天不用再战了,英军还是重组了作战队列。格雷发现,之前那位救了自己性命还帮他把马尔科姆·斯塔布斯从战场上拖下来的高个子军官就在附近,正一瘸一拐地朝他的部队走去。

“那边那个少校,”他推了推沃尔夫的副官,朝高个子军官的方向点点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副官眨眨眼睛,“当然知道。那是斯弗利少校。”

“哦。好吧,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吗?”


福尔摩斯海军上将是沃尔夫的三把手,三天后,他接受了魁北克的投降,沃尔夫和他的二把手蒙克顿准将都已战死沙场,蒙特卡姆也没保住命,不过他是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断气的。除了投降,法军别无选择:冬季要来了,堡垒和城区里的人们会在围攻者放弃之前就弹尽粮绝。

战役结束两周后,约翰·格雷回到卡里恩,发现天花在村里像秋风一般无情地传播开来。马尔科姆·斯塔布斯的情人染病身亡,那女人的母亲提出把斯塔布斯的儿子卖给格雷。他礼貌地请求她再等些时日。

查理·卡拉瑟斯也死于天花,他极度虚弱的身体在病毒迅速的侵蚀下最终不堪折磨。格雷掩埋了他,他不希望卡拉瑟斯那只畸形的小手被有心之人盗走,因为不论是印第安人,还是当地居民,都对这类畸形的器官有迷信的崇拜心理。他独自乘了一只独木舟,来到圣劳伦斯河中一座荒凉的小岛上,把卡拉瑟斯的骨灰撒在风中。

葬完老友归来,他发现了一封信,是由哈尔转寄的,写信人是外科医生约翰·亨特先生。格雷看了看瓶里的白兰地还有多少,然后叹了口气,打开信封。


我亲爱的约翰勋爵:

最近,我听闻尼科尔斯先生在春天不幸离世的消息,并从一些言论中得知,公众认为您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我认为有必要告诉您,事实上,他的死与您无关,以免您内疚。


格雷慢慢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


您的子弹的确击中了尼科尔斯先生,不过这起事故与他的死无关。当时,我就注意到您是朝天上放了空枪——我曾多次向在场的人解释这一点,可他们大多似乎并不在意。子弹的飞行轨迹明显有一个微微上扬的角度,然后才从上方落下来击中尼科尔斯先生。这样一来,子弹的威力就大大减弱了,而子弹本身的大小和重量又可以忽略不计,因而它只是从他锁骨处的皮肤扎了进去,然后被骨头挡住了,并没有造成任何严重后果。

真正导致他死亡的是他体内的动脉肿瘤,他体内与心脏相连的一根大动脉的血管壁有严重缺陷;这种缺陷往往是先天性的。电击产生的压力和决斗时的紧张情绪显然会导致动脉瘤的破裂,恐怕这种紧急情况根本无法进行治疗,几乎是必死无疑。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救活他。

您忠实的仆人,

约翰·亨特医生


读完这封信,格雷的心情极为复杂。他感到轻松了不少,没错,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就像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感觉。同时,他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公平,甚至气愤。上帝啊,他竟然差点因此被逼婚!当然,他原本也有可能因为这场决斗致残或丧命,不过这种可能性似乎不重要;毕竟,他是名军人——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放下信纸的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感到轻松之余,他心中的感激和些许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恐惧。

我认为有必要告诉您……他脑海里出现了亨特医生的脸,响起了他的声音,充满怜悯,善解人意,还透着一丝笑意。看似一句简单的话,可格雷能深深地感受到其中的讽刺意味。

是的,知道埃德温·尼科尔斯并非因自己而死,他的确很高兴。可竟然是亨特医生告诉他的……想到这,他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哦,上帝!”格雷叫出声来。他去过一次亨特家——是去参加亨特夫人举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她办的沙龙远近闻名。亨特医生向来不参加夫人举办的这些活动,不过有时也会从房间里出来招待一下客人。格雷去的那次,他出现了,还和格雷以及其他几位有科学头脑的绅士们聊了起来,后来,他还邀请他们去参观他的一些很有名的收藏品:鸡冠上移植了一颗人牙的公鸡,两个头的小孩,腹部长出一只脚的胎儿。

亨特并没有多提墙上摆的那些罐子,里面装满眼球、手指、肝脏切片……还有天花板上悬挂的两三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每具骨骼的关节都被固定得很牢,颅骨顶部还穿了一根皮带。当时,格雷没有怀疑亨特是从哪里用什么手段搞到它们的。

尼科尔斯生前缺了一颗犬齿,缺口旁的那颗门牙也破损得很严重。如果他再次拜访亨特家,没准能亲眼看到一颗缺了牙的颅骨?

他拿起白兰地酒瓶,打开瓶塞,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他喝得很慢,喝了很久,直到瓶子里的白兰地见底。

格雷身边的小桌子上摆满各种文件。那块蓝宝石镇纸下还压着一个包得很整齐的包裹,那是寡居的兰伯特夫人交给他的,当时她脸上挂着泪。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包裹上,间接地感受着从查理指尖传递来的触感,那双手曾轻抚过他的脸颊,曾温柔地包裹着他的心。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没错, ”他柔声道。 “你说得对,查理,我不会让你失望。”


马诺克自愿充当翻译,经过长时间谈判,他以两个金几尼、一张色泽鲜艳的毛毯、一磅白糖和一小桶朗姆酒的价格,买下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外祖母一直阴沉着脸,格雷猜她不是出于悲伤,只是因为不满和厌倦。她女儿死于天花后,她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了。格雷从马诺克口中得知,这老太婆说他们是吝啬的混蛋,法国人可要大方多了。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再添上一个金几尼。

如今已是深秋,树上的叶子早就掉光了。他穿过小城,朝山顶那座法国小教堂走去,光秃秃的树枝映衬在浅蓝色天空中,犹如单调的黑铁工艺品。教堂周围有几座低矮的房屋,一群孩子在屋外玩耍;其中有几个停下来望着他,可大多数孩子根本没注意他——英国兵在他们眼里并不陌生。

勒卡里神父温柔地接过格雷手中的襁褓,揭开盖在婴儿头上的毯子,望着孩子的小脸。小家伙醒着,伸出小手在空中抓来抓去,神父看了便伸出一只手指,让他抓着玩。

“啊。”他看到婴儿明显的混血儿肤色,不禁感叹了一声,格雷知道,神父以为这个孩子是他的。他本想要解释,可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会为他举行天主教徒的洗礼。”勒卡里神父抬头望着格雷说。神父年纪不大,身材很胖,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很干净,却有一张温柔的面孔。“你不介意吧?”

“不会。”格雷掏出钱包,“给——这是他的生活费。如果你需要让我支付他以后每年的生活费,我每年会再寄五英镑。还有这个——是我的通信地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记得给我寄他的一撮头发,”他说。“每年都要寄,”他不是不相信神父,只是……只是想让自己放心。

他转身刚想离开,神父却微笑着叫住他。

“先生,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这——”他一下子顿住了。孩子的母亲肯定给他起了名字,可马尔科姆·斯塔布斯在死去并被运回英国之前,并没有告诉自己孩子的名字。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随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叫马尔科姆吗?不行。

或许叫查理,以纪念卡拉瑟斯……

……总有一天。

“叫他约翰吧,”他突然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约翰·西纳蒙。”

“Mais oui,”神父点点头,用法语说。 “Bon voyage,monsieur—et voyez avec le Bon Dieu。”

“谢谢,”格雷礼貌地回应,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朝河岸边走去,马诺克正在那里等着与他告别。

(梁涵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