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哦,我听见他在门廊和你、和你母亲说话。你在笑,你们都在笑。这实际上是一种宽慰。对于我,他看起来永远都是一个站得离火太近的人。忍受着眼前的痛苦,知道离更大的危险只有半步之遥。就连放声大笑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至少当他认为要对付我的时候。尽管我真诚地相信,我一直不想冒犯他。啊,我是个能力有限的人,一个老人。当我化作泥土的时候,他还是个神秘费解的活生生的人。
许多次,我走到自身理解的极限,走进一片荒凉,走上何烈山,走到堪萨斯州。许多次,我害怕把所有的地界标留在身后,或者看起来像是这样。这一切一直属于我生活中真正的快乐。夜晚与阳光,寂静与困难,在我看来永远严酷,也永远美好。我认为,这都是爱德华教给我的,也是我可敬的祖父最后一次逃进荒原时教给我的。我也许曾经幻想过,自己也是一个那样身强力壮的老人,愿意潜入到大地之中,在流逝的时光中闷燃,直到世界末日。哦,我现在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方面了。我现在的困惑是在另外一个新领域。这个领域让我怀疑,以前是否真的迷失过方向。
然而,我必须说,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又重新瞥了一眼世界的川流不息。我们像一场梦,飞翔而去,把健忘的世界抛在身后,任其践踏、损坏、替代我们曾经珍爱的一切。这就是世界的流逝,它是那样非凡。
杰克送来些葫芦,满满一口袋。你母亲给了他些还绿着的西红柿。啊,这些晚熟的夏天丰收的果实,细长的南瓜,怪模怪样的绿皮西葫芦。每刮过一阵风,橡子都会像冰雹一样砸在屋顶上。天气依然很温暖。有一阵子蜘蛛到处织网,现在这些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吃饱喝足的蜘蛛藏在枯枝败叶里正昏昏欲睡,全然忘记自己辛勤编织的网。
记得有一次,我的父亲和祖父坐在门廊下敲开黑胡桃,剥掉壳。他们俩不相互“䶗”的时候,也就是说,就像今天这样,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的时候都喜欢对方陪伴。
祖父说:“夏天已经结束了,我们还没有得到救赎。”
父亲说:“这是上帝的意愿。”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一直忙着敲黑胡桃,连头也没抬。他们说的是干旱已经降临,而且还要持续好几年。那是真正的灾难。我记得一阵和煦的风轻轻吹过,就像今天。没有再比剥黑胡桃更让人厌烦的事了。他们俩每年秋天都干这活儿。我母亲说,黑胡桃弄得他们身上一股家具味儿。不知道有没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但她一直用胡桃木家具,当然熟悉这种气味。
你和托拜厄斯坐在门廊前面的台阶上,按大小、颜色、形状分那些葫芦,然后选出自己最喜欢的,刻上字。有的是潜艇,有的是坦克,有的是炸弹。我想,托拜厄斯的父亲用不了几天就会再来我们家造访。现在孩子们都喜欢玩打仗。他们都在学飞机轰炸、炸弹爆炸的响声。我们小时候也玩过同样的游戏。不过是开炮,拼刺刀。
这个事实当然没有任何能给人以慰藉的东西。
世界犹如大瀑布,想一想与它一起顺流而下的都是什么,确实触目惊心。
我想起父亲有一次讲道的情形。那是他和爱德华的决裂已经传出去,他也经过一段时间反思之后的事情。他这个人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谈隐秘的或个人的事,最多以抽象的语言暗示点什么。可是这天早晨,他感谢上帝终于让他稍稍懂得什么是背叛;让他明白,战争结束之后,他跑到贵格会教徒那儿,留下他父亲一个人挑那副沉重的担子,对他父亲意味着什么。他讲了一件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他的母亲因为病势沉重、浑身疼痛,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教堂了。可是听说儿子远走他乡,只有丈夫在教堂讲道,坚持要去。他的姐妹们那时候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只好轮流抱着她往教堂走。那条路对于她们一定非常长。她们去晚了,因为直到早晨母亲才提出去教堂。她们急着去教堂,头发蓬乱,心里火烧火燎,而且再着急也只能轻手轻脚走路。那时,他们的母亲几乎碰都不能碰。老太太面色苍白,头发已经被剪掉。几个女儿小心翼翼,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她穿上已经显得很大的裙子。讲道已经过半,她们才走进教堂,穿着家常衣服,汗流浃背,没戴帽子。大女儿艾米把妈妈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我父亲说,正在讲道的老牧师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妻子、女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讲他的经文。那天他讲的是为别人受苦的奥秘。那些日子他讲的大都是这个内容。他又讲了几分钟,祈祷了几分钟,做了祝福祈祷,然后走到妻子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一直抱着她走回家,留下教友们过循道宗信徒长长的安息日。
“我无法描述当时感觉到的羞愧,”父亲说,“我的姐妹们对我说这件事,是因为她们担心,倘若我再跑到什么地方,母亲还会坚持到教堂。艾米对我说:‘如果你让我们迫不得已再干一次这种事,我就恨你到死!’当然,我再也不敢了。”
我的父亲在告诉他自己,也告诉家里还剩下的这几个孩子,爱德华的过错和他相比微不足道。他是对自己,也是对家里还剩下的这几个孩子说,眼下的困窘和失望有一种能力,使得困窘和失望对他而言不但变得宝贵,而且颇多教益——困顿之中似乎有一个设计好了的东西,事实上,使之成为上帝仁爱的标志。同时,也宛如一个寓言,加深了他对自身的理解。对这件事情如此诠释当然会阻止,至少不鼓励他责备爱德华的冲动。任何一个人的粗心、轻率,倘若在为上帝的精心服务中被人看到,都不能为那种愤怒开脱。
在我觉得需要,或者碰到必要的场合时,我多次用过这个推理论证的方法。事实是,一个人做过的错事常常预示他将因同类错误而受苦。但我从来没有弄清楚,当我要控制自己的怒火的实际困难上,这种认识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我。我也没有找到任何将其运用于眼下的困境的办法,尽管我并没有放弃努力。
今天下午在教堂开了一个让人沮丧的会。只来了几个人,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这种事儿让我非常疲惫。回家之后我本来想打个盹,结果一觉睡到晚饭后。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屋子里空无一人,我就走到门廊。你和你母亲坐在秋千上,两个人裹着一床被子。她说:“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温暖的夜晚了。”她腾出一个空,让我在她身边坐下,用被子盖住我的腿,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幸福与快乐莫过于此。今年夏天,她一个人打理被她称之为“猫头鹰花园”的花园。我就是她说的“猫头鹰”。她在什么地方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说,白颜色的花夜晚香气袭人。于是,她就沿着前面的人行道种了她能想到的每一种白花。现在,只留下几株玫瑰、香雪球和矮牵牛花。
我们一起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你迷迷糊糊睡着了,妈妈摸着你的头发。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肯定是杰克·鲍顿。我想,他是想来道个晚安,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你母亲请他进来小坐一会儿,他便走了进来。他穿过大门,在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他对她一直谦和、有礼。
“我们在享受宁静呢。”她说。
他说:“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然后,好像怕被人误解,或者怕惹谁生气,他又说:“回来一段时间真是件好事。”他呵呵笑着,“现在,这儿的人已经分不清我和亚当谁是谁了。真是太棒了。”
我说:“你回家,你父亲高兴坏了。”
他说:“老头是圣人。”
“这也许没错儿,但你回来还是件天大的好事。”
“啊。”他说,好像脚下出现一条裂缝。
沉默了几分钟,你母亲站起身,把你从被子下面抱出来,然后送你上床睡觉。
“我看到你回来也很高兴。”我说,因为我真的很高兴,当然是为老鲍顿而高兴。
他没有说话。
“我这样说,是发自内心的。”
他背靠门廊柱子,伸开两条腿。
“那是肯定的。”
“一摞《圣经》。”
他笑了起来。“多高一摞?”
“一肘尺左右。”
“我想,那就可以了。”
“两肘尺是不是就会让你心安理得?”
“那就全了结了。”他又想起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再见到你真的很开心。还见了你的妻子,你们全家。”
我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我还记得,你读过卡尔·巴特的著作。”
“哦,”他说,“现在我还时不时想‘破译’他那些‘密码’呢。”
“好呀,”我说,“我很赞赏你的执著。”
他说:“你如果知道我的意图,大概就不会赞赏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定是最难与之谈话的人。
于是,我说:“没关系,不管怎么说,我都赞赏你。”
“谢谢。”他说。
就这样,我们又一声不吱坐了一会儿。你母亲端出一壶热苹果汁和几个杯子,静静地坐在那儿陪着我们。真是个可爱的女人。这当儿,我一直在想,如果杰克·鲍顿真是我的儿子,不管经历过生活中什么样的磨难,现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起,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感到相当的满足。想要宽恕他的想法溢满我的心房,宛如一团让人狂喜的火焰,烧得只剩下最精华、最本质的东西。黑暗与寂静之中,我觉得我可以忘掉所有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去体会他终有一死的和永存于世的“存在”。一种情感抓住我的心,那是一种充满爱的恐惧,让我想起鲍顿对天使的恐惧。
这时候,我似睡非睡,几乎进入梦乡。但是有一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盘桓。我希望坐在那个永生的灵魂脚边,听他说点什么。那一刻,在我看来,他就是天使,念念不忘他作为凡人的生活展示的奥秘——人深层次的东西。当然这正是他的本来面目。“除了在人里头的灵,谁知道人的事?”在每一个重要方面,人们相互之间都有秘密。我坚信,我们每个人都有相互不同的语言,相互不同的审美观和法理学。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建立在历代文明废墟上的一个小小的文明。但是由于人们对什么是美,什么是可以接受的东西观点各不相同——我急忙补充这一点——总的来说,我们对生活不会满意,但我们按照这些观点,努力地生活。我们把我们之间偶然的相似看作真正的相同,因为我们周围的人都继承了同样的习惯,都用同样的钱币交易,或多或少都承认同样的关于“体面”和“神圣”的理念。而所有这一切,使得我们共同存在于我们之间这不可亵渎、不能跨越的广阔的空间。
也许我应该说,我们像行星。可是,倘若那样说,就失去了我所说的我们像“文明”的含义。行星也许都是从同一个星球裂变而来,但是,这种比喻无法表述历史的厚重。我们无疑都是生活在一代一代人生活的废墟之上。因此看起来就有一种连续性,这很重要,因为它误导了我们。活到我这把年纪,还能记得许多往事——我们经常到灌木林里,人数很多,我们会围成一个圈,然后逐渐收拢,惊起野兔在我们前面逃窜,直到它们被我们团团围住,然后大家一拥而上,用棍棒把它们打死。那是经济大萧条期间的事,大家都在挨饿,想尽一切办法填饱肚子。所以,我也不想吹毛求疵。(我们不打长耳大野兔,只打棉尾兔。大家都知道,长耳大野兔似乎有点忌讳,但是究竟忌讳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还有的人吃土拨鼠。孩子们上学带的午饭只有一只煮土豆,或者一小片抹了猪油的面包。那时候,教堂的玻璃窗经常落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不得不搬张梯子爬上去,拿把扫帚扫一扫,好让教堂里有点亮光,人们看得清手里的赞美诗集。
岁月艰难,但是我们都习以为常。这就是我们的文明。幽灵之谷。一如现在人们所知的迦勒底人的乌尔。我当然为此而感谢上帝,既然那是不可避免、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后悔曾经在那幽灵之谷煎熬。这样的经历让你看到事物的另一个方面。我听到人们说,艰难让他们懂得,生活中除了安逸和物质享受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我也知道周围许多年纪大的人,还记着那艰难的岁月,连五分镍币也舍不得花。我不能为此而责备他们,尽管这意味着我们这座教堂刚刚开始走出它自己的“经济大萧条”。“有施散的,却更增添;有吝惜过度的,反致穷乏。”我们这座小镇的种种证明了这句箴言的千真万确。哦,我这座教堂虽然破烂不堪,但因为同样的理由,它仍然矗立着。所以,我不应该真的抱怨什么。知道什么是贫穷是件好事,如果你能在公众场合从容应对就更好了。
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我知道,我经常这样。他们开始谈话。你母亲压低嗓门说:“你有没有决定这次在家里待多长时间?”
他说:“恐怕待的已经够长了。倒不是我觉得长。”
一阵沉默,然后她说:“还回圣路易斯?”
“有可能。”
又是一阵沉默。他划着一根火柴。我闻到一股香烟味儿。
“你不抽一支?”
“不,谢谢。”她笑了起来,“我倒是想抽。可是作为牧师的妻子,嘴里叼支烟,看起来可不得体。”
“‘不得体’!我猜他们一直在打探你。”
“我倒不在乎,”她说,“总有人或迟或早告诉我点儿什么。现在,我举止得体已经这么久,我开始喜欢这种方式了。”
他笑了起来。
她说:“我确实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这个地方。这是事实。”
“哦,对于我,这不是问题。一切都那么熟悉。有一点回到犯罪现场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大家都说你的好话。”
“是吗?有意思。我想,我应该相信你。”
她笑着说:“我已经好多年不撒谎了。”
“唔。听起来一定很累。”
“人们都说,没有习惯不了的事情。”
他说:“埃姆斯牧师还没有警告你防备我?”
她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握在她两只温暖的手里。“他不说别人的坏话。从来不说。”
一阵沉默。你想象得出,我坐在那儿浑身不自在。我想动一动,摆脱自己无意之中陷入的不光彩的处境——好像我在故意偷听。
可是,你母亲说:“我也在圣路易斯待过。那时候,我们许多人去那儿找工作。”她咯咯咯地笑着,“可是运气不好。”
他说:“要是没钱,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要是真有没钱人待的好地方,我也从来没有找到过。我哪儿都试过了。”
他们都笑了。
他说:“年轻时候,我认为安定的生活,是你不小心才偶然过上的生活。”
她说:“我可不这么看。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夜里,我经常从人家的窗户望进去,纳闷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他呵呵呵地笑着说:“这正是我今天晚上准备做的事。”
“好了,”她说,声音很温柔,“好了,杰克,上帝保佑你。”
他说:“哦,谢谢你的款待,莱拉。”然后他站起身,“替我向牧师道晚安。”说完就走了。
除了坐在书桌前面写下这些文字,并且陷入深深思索的这段时间,整整一夜,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你母亲为我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而骄傲,我听了以后深受感动。有时候,我确实努力避免说别人的坏话,尽管你非常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我,那会是怎样的抗争。
小鲍顿因为我——用他的话说——还没有警告你母亲防备他而感到惊讶。我听了之后吃了一惊。他那口气好像认为我出于一时的疏忽,才没有和你妈妈说他的坏话。在这个问题上,谁能比他做出更好的判断呢?他也许认为我知道一些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认为鲍顿对我倾诉了许多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对我讲过的事情,或者人们对他的议论传到我的耳朵。而事实上,我很少听到别人说三道四。我总觉得凡是涉及他的时候,人们都变得很圆滑,说话也很讲策略。
“犯罪现场。”我敢肯定,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这句话确实让我去思索,我在他身上感觉到的痛苦有多少是由于他在这儿而产生的?这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仍然会引起他的痛苦,也许是羞愧。
我希望能把手放在他的额头,将那些被夸大了的,或者错位的,或者在这个世上无法纠正的愧疚和懊悔,一扫而光。那时候,我就能看到我实际上在处理些什么事情。
从神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完全不能接受的观点。只是在我脑海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我为此而表示歉意。
因为我要说出真话,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和你母亲谈话时,他声音中那种烦躁不安全然消失。我几乎要说,他看起来很放松。听起来就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她也是。
我相信,我已经开始看到在这个问题上,上帝对我的恩典在哪儿。我一直在祈祷。我睡了一会儿,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从来没去过圣路易斯。现在觉得这真是一件让人后悔的事。
我一直从头到尾看这几页,意识到,有时候我只是记下自己着急的那点事儿,可是我写这些信的初衷是讲给你听。我本来想给你留下一份理性的、坦率的“遗嘱”,从中了解我比较好的本质。可是现在看来,你将看到的只是一个克服重重困难、试图理解他正与之搏斗的那个东西为何物的老人。
然而,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条路,走出只着眼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怪圈儿。不管怎么说,值得尝试。那么——
昨天夜里,我坐在门廊下有意无意装睡的时候,你母亲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对于我,那真是极大的幸福。我看到,我确实指出了这一点——“握在她两只温暖的手里”——我还记下:与此同时,谈到我的时候,她把我说得那么好,我真是受之有愧。但是,回想起这一切,我就意识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因为她过着一直向往的安宁的生活,而且,她仿佛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失去这样的生活,尽管任何务实的、哪怕是物质层面的考虑都会告诉她,这种生活其实迟早都会失去。这也让我高兴。我还想起,当他们说,朝别人家的窗户里面张望,纳闷人家过着怎样的生活时,我就觉得,我可以与他们俩为伴。其实,我满可以说,我们仨。因为,上帝知道,许多年来,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是,那一刻,她说话的口气,仿佛告诉我,对于生活所有的疑问她都得到了回答,“一劳永逸”的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奇妙了。这种想法是我心灵宁静的源泉。
有一次,我梦见和鲍顿跑到那条河里,在浅水里找什么——小时候,我们是找蝌蚪——我祖父突然大步流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还是平常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舀了满满一帽子水,朝我们甩过来。一道水幕翻腾着从天而降,砸在我们身上。然后,他又戴上帽子,昂首阔步向那片树林走去,留下我们俩站在亮闪闪的河水中,惊讶不已,像浑身放光的使徒。我提到这事是因为,在我看来,如此意外的变化在我们的生活中确实时有发生。未经谋求,不必等待,该来就来了。你是否希望,或者是否应该得到,都没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又想起第一次和你母亲见面的情景,在那个上帝赐福的、细雨濛濛的圣灵降临节。
那天早晨,一开始就有些事情让我生出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是事实。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们俩是如何结婚的。相信我,这段经历让我学到许多东西。它加深了我对希望的理解,让我懂得,这样的变化是可以发生的。使我对死亡的想象美好了许多。这话听起来当然很怪。
尽管我告诉自己,第一天早晨,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可是整整一个星期,我还是盼望下次做礼拜时她能再来。我一直责备自己,她走出教堂大门时,没有问她姓名,结果想起她,只能用那些和我的职责有关的称谓——“迷途的羔羊”,“迷失的灵魂”。其实,我从来不用这种表达方式,更不会用到她的身上。整个经历很有趣的一部分是,我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又不能欺骗自己。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就像个傻瓜。可是,你看,我并没有忘记她的年轻和我的老迈。而且,我对她一无所知,就连她是否结过婚,也不清楚。所以,我无法对自己承认,我只是想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她说:“早上好,牧师。”仅此而已。可是,我记得,我努力把那声音留在心里,非常想听到那声音再在耳边回荡。
我要告诉你,如果我的祖父确实把他的衣钵传给我,他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这样做了。他把生命中的圣洁传给了我,或者传给我的天职。我竭尽全力,不让这种圣洁有丝毫亏减。我对我的名声,甚至性格都非常在意。我把福音书放在胸前,作为我人生和讲道的标准。可是,那一刻,我虽然在写讲道稿,心里却只想着记住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容。
如果我早一点儿获得这种经验,就会聪明得多,就会更富于同情之心。我真的不明白,来找我的人,为什么对好的意见,对常识性的东西都那么冷漠;为什么,我规劝他们哪怕稍微理智一点的时候,他们都会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而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没关系。我不在乎”。这是圣人和殉道者才说的话。我现在知道,因为激情澎湃,他们才能毫无节制地拒绝别人的好意。我似乎在拿伟大、崇高的东西和渺小、平凡的东西做比较,也就是说,拿上帝的爱和凡人的爱做比较。但是,我并不把它们看作相互分离的东西。如果神给我们一小口食物,我们就能吃饱;如果神轻轻地触摸,就会赐福于我们,那么,我们在某个人脸上找到的愉悦,当然能引导我们明白最高贵的爱的本质。我虔诚地相信,这是真理。我记得,那些日子,因为爱的存在而爱上帝,因为感激的存在而感激上帝,而这一切深深埋藏在我痛苦的心灵之中。我意识到,有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种感觉变得不再强烈。这是一种恩惠。
路易莎和我青梅竹马,几乎从孩提时代起就注定要结为夫妻。所以,我没有任何经验,也没有任何准备,发现自己居然会日思夜想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个比我小许多、也许结过婚的女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我可以摆脱我的性格、我的天命、我的名声——就好像那都是干了的外壳,可以剥离——去争取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只是身上这套牧师的长袍,书架上的书和记满了已经履行的、尚待履行的义务的日历。我曾经说过,那是死亡的预示,至少是正在死亡的预示。可是为什么这一次的经历看起来那么新奇?“激情”是我们可以用在这里的词。
哦,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每个礼拜日都来,只有一次没来。我承认,那些日子我写的讲道稿都是为了让她高兴,都是为了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努力克制自己,讲道的时候不要总看她,看的时间不要太长。但是,我总觉得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于是下一个星期我就祈祷,跪着祈祷,希望她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觉得那么可笑。我对上帝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希望他给我力量,完成好牧师的职责。其实没有一个字是我的真心话。因为那阵子,我只是个傻乎乎的老头,请求万能的上帝迁就、纵容他的愚蠢,而自己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我的祈祷得到了满足,而且远远超过我能想象出来的要求。妻子,孩子。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可怕的礼拜日,她没有来。早晨,沉闷,灰暗,仿佛空气不再流通,人们看起来邋里邋遢,教堂也显得破破烂烂。我那天讲的是:欢迎陌生人,因为她也许就是“出乎意料降临在你面前的天使”。我不愿意读下去。我觉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站在那儿坦白自己的愚蠢。在我看来,她不会再来,这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万般无奈,又回到原先单调的、令人生厌的生活之中,度过糟透了的一个星期。我感谢上帝,没有让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傻瓜,没有让我走到教堂门口,挽住她的手,和她谈话。尽管,我曾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和她说些什么,甚至把想说的话写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恨自己真是个傻瓜,居然没有拉过她的手,没有和她说过话。那个星期,我试图让自己描绘,她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那样强烈地吸引我——我之所以想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我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吸引力就会烟消云散。我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思念她,好像她是我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我还想了几个实际问题——弄清楚她的名字,打听出她的住址,而且想到可以拿牧师的关心作借口。真丢脸。)
下一个星期日,她又来了。我因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现出一副可怜相。我怕自己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怕自己注视她的时间太长,不时提醒自己她是个陌生人,尽管这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是我心灵深处最亲密、最熟悉的人。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无法解释的亲密吓她一跳。我刚理了发,穿了件新衬衫,因为我觉得我坚持不懈、充满激情而又不无卑劣的祈祷也许会得到回报,所以还是有所准备为好。我还试着抹了点儿滋润头发的新玩意儿。鲍顿在路上碰见我——那时候我们总是在去教堂的路上相遇——上下打量着我,会心地笑了起来。我想,我真是个彻头彻尾、不善伪装的大傻瓜。
那天她离开教堂的时候,我真的抓住她的手,真的对她说了一句话:“上星期,我们一直惦记着你。今天看到你,很高兴。”
“哦。”她满脸通红,向旁边望过去,似乎我的好意让她吃了一惊,尽管这本来是牧师最基本的、“例行公事”式的问候,也是我在那种情况下允许自己最大限度表露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