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体 小黑猫的喉咙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可不管怎么说,以前总是由卢乔主动出击的。他会趁着地铁拐弯时的晃动,有意无意地用手蹭蹭某个他看上眼的金发或者红发女郎的手,于是有了反应,然后便是握一握这手,再用一根手指勾住一小会儿,趁对方还没有表露出恼火或是愤慨的神情。一切都要视各种情况而定,有几次结局还不错,他溜之大吉,其余的时候,他进入游戏之中,就像一个接一个的车站进入车窗里。然而这天下午的情况大不相同。首先,卢乔已经冻得半死,头发上满是雪;到了站台上,雪开始融化,围巾里能感觉到冰冷的水滴在往下流。他是在巴克大街站上的地铁,那时他什么也没多想,一个躯体被其他那么多躯体紧紧地挨着,心想再过一会儿就会有火炉,会有一杯白兰地,还可以看看报纸,然后去上七点半到九点的德语课。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横杆上那只小小的黑手套,在那么一大堆手、胳膊肘还有棉衣之间,有一只小小的黑手套紧紧握着金属横杆。他戴了副咖啡色的手套,已经湿透了,紧紧抓住横杆,为的是不要撞到那位带了好几件行李的太太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身上。突然间,他感觉到有一只小小的手指像骑马一样骑上了他的手套,这只手是从一件穿旧了的兔皮大衣的袖筒里伸出来的。那是个混血女孩,看上去很年轻,两眼盯住地面,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人挤人,挤成了铁板一块,一下接一下,晃来晃去;卢乔觉得事出意外,但也挺好玩的,他松了松手,没去回应,他想那女孩一定是没留神,没觉察到自己的手指骑上了一匹安安静静的、湿漉漉的马。要是身边能有点儿空地方,他很想把口袋里的报纸抽出来,读一读上面的大标题,最近那些有关比亚法拉、以色列和拉普拉塔大学生的消息,可报纸在右边口袋里,要想把它抽出来,得把手从横杆上松开才行,这样一来拐弯的时候他就会失去支撑,所以最好还是站稳,在外套和行李中间勉强撑出一个空间,别让那小女孩哭得更伤心,也别让那当妈的用收税官似的口吻说话。
他几乎没往混血女孩那里看一眼。他猜想着外套风帽下面她的卷发应该是什么模样,甚至在心里评论着,车厢里这么热,她本可以把那风帽掀到脑袋后面去。正在这时,他觉得一根手指触动了一下他的手套,紧接着,两根手指翻身爬上了这匹湿漉漉的马。快到蒙帕纳斯站的时候列车拐了个弯,一下子把女孩甩到卢乔身上,她的手从马身上滑了下去,又抓紧了横杆,那只小手,在这匹大马面前显得楚楚可怜,大马仿佛受到了刺激,远远的,湿漉漉的,伸出两根手指做成一张嘴的模样,但并没有什么压迫感,甚至还有点开心。女孩似乎突然有所察觉(其实她先前那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有点像是突然装出来的),把手稍稍移开,从风帽暗暗的深处瞟了卢乔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不以为然,又像在估量有教养的人应该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距离。在蒙帕纳斯—比耶维纽站下车的人很多,卢乔现在完全可以把报纸抽出来了,仿佛一匹马在嘶叫,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带着一种嘲弄的专注,研究起那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来。他没去看那女孩,女孩这时已经把目光垂下,看着自己的一双鞋子,现在那双鞋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已经能分辨得很清晰了。车里空了许多,那个爱哭的小女孩还有身边好多人都在法居耶站下了车。列车启动时剧烈地一晃,两只手套在横杆上都猛地一紧,隔开着,各用各的劲,可自从列车停在巴斯德站的时候,卢乔的手指就开始向黑手套那里摸索过去,黑手套没有像上次那样退缩,而是好像在横杆上放松下来,于是,先是两根手指,接着是三根,最后卢乔整只手都轻轻柔柔地压了上去,似握非握的。车厢里几乎空了,志愿者站,车厢门打开了,女孩没有抬起头,单脚着地,慢慢转过身子,和卢乔面对面站着。车行到志愿者站和沃吉拉站中间的时候晃动得厉害,女孩这才看了他一眼,风帽的暗影里一双大眼睛专注而严厉,仿佛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丝微笑,却也没有丝毫责难,只有无穷无尽的等待,卢乔感到隐隐的不安。
“每回都是这样。”女孩开了口,“真拿它没办法。”
“哦。”卢乔答道,他加入到这场游戏之中,可又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这游戏为什么一点也不好玩,为什么自己不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可它又不可能是别的,没道理去想象它不是游戏还能是什么。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她们不理解,或者根本就不想理解,算了吧,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
她在对着手套说话,好像在看着卢乔,其实是视而不见,那只小小的黑手套被棕色大手套包在下面,几乎看不见。
“我深有同感。”卢乔说,“它不可救药,真的。”
“那不一样的。”女孩说道。
“一样的,您看见了。”
“不说这事儿了。”说着,她垂下了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当然,游戏就是这样的,可为什么一点也不好玩,为什么自己不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呢,但它又不可能是别的,没道理去想象它不是游戏还能是什么。
“那就是它们的错吧。”卢乔说着挪动了一下手,强调这是个复数,指的是他们两个人,仿佛想在那根横杆上把犯错的人揪出来,横杆上两只手都戴着手套,静静的,隔得远远的,老老实实的。
“不一样的。”女孩又说道,“在您看来都一样,可是真的大不一样。”
“就算不一样吧,可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始。”
“这倒不假,是要有一个人先开始。”
游戏就是这样的,只要遵照这些规则玩下去,别去想入非非,觉得会有某种真相或者绝望。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不如顺水推舟游戏下去吧。
“您说的有道理,”卢乔说道,“当时就该做点什么的,不该由着它们的性子来。”
“没用的。”女孩说。
“是这样的,只不过是稍微没注意,您瞧瞧。”
“没错,”她答道,“哪怕您这句话只是开玩笑说说。”
“不不,我这话是认真的,和您一样认真。”
棕色手套凑过去蹭了蹭一动不动的小黑手套,用一根手指勾住黑手套细细的腰,随即又松开,滑到横杆的一端,看着它,期待着什么。女孩头垂得更低了,卢乔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之处,可是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玩下去。
“要是您是认真的,”车厢里空荡荡的,女孩说这话时并没有对着他,她没对着任何人,“真是认真的话,那还差不多。”
“我是认真的。”卢乔说,“而且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对付它们。”
女孩仿佛大梦初醒,直视着他。列车驶进了国民公会站。
“别人是不会明白的。”女孩说,“换做是个男的,别人马上就会觉得他……”
粗俗。这是自然。另外也该抓紧时间,只剩下三站了。
“可如果是个女的,还要更坏。”女孩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也遇到过的,所以一上车我就一直防着它们,可是您也看见了。”
“那是自然,”卢乔表示同意,“再自然不过了,总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您一走神,它们顺着竿儿就爬上来了。”
“您别老从您那方面讲。”女孩说,“不一样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该在柯朗丹·赛尔通站下车了。”
“肯定是您的错。”卢乔开了个玩笑,“我在沃吉拉站就该下车的,是您让我坐过两站了。”
列车一拐弯,他们俩都被甩到车门上,两人的手齐刷刷滑向横杆一端,贴在了一起。女孩还在说个不停,傻乎乎地请求他原谅;卢乔又一次感到黑手套里的手指骑上了、缠住了他的手。然后,女孩松开他,含含糊糊说了声再见,卢乔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站台上追上她,跑到她的身边,寻找那只缩在袖子里漫无目的地乱摆的手,一把抓住。
“别。”女孩说,“别这样。让我自己走。”
“当然让你自己走。”卢乔的手并没有松开,“但是现在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掉。我们本来可以在地铁上多聊一会儿的……”
“为什么呢?多聊一会儿有什么意义吗?”
“多聊一会儿兴许我们就能找到什么办法。我是说,对付的办法。”
“可您一点都不明白,”她说,“您以为……”
“天知道我是怎么以为的。”卢乔实心实意地说,“天知道街角那家咖啡馆有没有好咖啡,或者街角有没有咖啡馆。这一带我可真是不熟。”
“咖啡馆真的有一家。”她说,“可咖啡不怎么样。”
“您笑了。您可别说您没有。”
“我是笑了。可这家的咖啡真的不怎么样。”
“但是街角那儿的确有家咖啡馆。”
“有是有。”她回答时冲着他微微一笑,“是有家咖啡馆,可咖啡煮得不怎么样,您又确定我是……”
“我什么都不确定。”这倒是大实话。
“谢谢。”女孩出人意料地说。她大口喘着气,仿佛爬台阶爬得太累了,卢乔觉得她在发抖,然而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只小巧、温暖、无助、心不在焉的黑手套,又一次在自己的手中感觉到它的活力,它在扭动、攥紧、蜷缩、蠕动,就这样舒舒服服,暖暖和和,高高兴兴,爱抚着,小小的黑手套呀,里面手指头也没闲着,二、三、四、五、然后又是一,手指寻觅着手指,手套紧挨着手套,棕色包裹着黑色,手指交叉着手指,一,一和三之间,二,二和四之间。没什么办法,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在他们的膝旁。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全都一样,毫无办法,事情在那里发生了,并不是卢乔在把玩伸进他手掌中的那只手,是那只手自己在扭曲、蠕动,甚至也不是那个女孩,这时她已经走到了台阶顶上,大口喘着气,迎着小雨高高扬起了脸,好像是要把地铁走道里浑浊闷热的空气冲洗干净。
“我就住在那里,”女孩指了指街对面一群一模一样的楼房中无数窗户中的一扇,“我们可以冲一杯雀巢咖啡,比到酒吧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哦,当然好了。”卢乔说,现在是他在用手指一点一点捏住了那只手套,就像捏住了一只小黑猫的喉咙。房间挺大,也挺暖和,摆了盆杜鹃花,有落地灯,还有妮娜·西蒙的唱片和一张乱七八糟的床,女孩很不好意思地三下两下把床重新铺平。窗户那边有张桌子,卢乔帮她放好了杯盏和小勺,他们冲了甜甜的浓咖啡,她叫蒂娜,他也告诉了她,他叫卢乔。蒂娜兴致勃勃,很放松的样子,谈起了马提尼克岛,谈起了妮娜·西蒙。她穿着一条单色红裙子,短短的,很合身,她看上去也就刚刚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在一家公证处上班,脚踝那里骨折了,虽然很疼,可你想想看,二月里到上萨瓦省去滑雪,唉。她两次停下来看着他,说话的口气和在地铁上扶着横杆时差不多,可卢乔只是说了句玩笑话,下定决心到此为止,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与此同时,他又考虑到蒂娜会难受的,现在立刻就让这场喜剧落幕,好像这件事情连起码的意义都不再有,蒂娜会难受。第三次,这一次蒂娜俯下身子往他的杯子里续开水,嘴里又嘟囔着不是她的错,这种事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发生一次,而且他现在也看见了,事情真的很不一样。热水、小勺子,还有她顺从的表情,卢乔好像明白了,可究竟明白了什么,天知道,他是一下子恍然大悟的,这可不一样,大不一样,那横杆自有它的用处,这游戏其实不是一场游戏,脚踝骨折还有滑雪什么的,都见鬼去吧,重要的是蒂娜现在又一次开口说话了,他不能打断,不能打岔,只能让她去讲,感受她,在心中期待她,越是荒唐越是相信她,除非他仅仅是为了蒂娜,为了她那忧伤的面孔,为了她那能消除一切胡思乱想的小小乳房,直说吧,就是为了蒂娜。也许有一天我会被关起来,蒂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没有夸张的意思,好像只是在陈述一种看法,您要明白,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您是您,可别的时候。别的时候又怎么啦。别的时候就会有人说脏话,还有人用手摸你的屁股,立刻上床睡觉,丫头,还磨蹭什么呢。可那样的话。哪样。可那样的话,蒂娜。
“我还以为您已经明白了。”蒂娜阴沉着脸说道,“就是我跟您说有一天我会给关起来的时候。”
“您说的都是傻话。可我一开始……”
“我知道。您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一开始谁都会犯错误的,这太自然了。再自然不过了。我给关起来也是很自然的。”
“不对,蒂娜。”
“就对,见鬼。对不起。就是对的。这样总还是好一些,比那些时候好。变态。臭婊子。鸡。我都不知道听见多少回了。总比那样要强一些。要不然我也可以找把斧子,砍肉的那种,把那些人一下砍翻。可我没有斧子。”蒂娜说这话的时候冲他微微一笑,仿佛再一次请他原谅,她样子怪怪的,半躺半靠在圈椅上,又累又困,一点点溜下去,短裙越掀越高,她已经忘掉了自己,眼睛里只有他们拿起杯子,倒上咖啡,顺从却又虚伪,像不知多少回的变态、臭婊子、鸡。
“别说傻话。”卢乔翻过来覆过去总是同一句话,他有点不知所措,希望,不信任,庇护,他分不清,“我现在知道了这不正常,得找到原因才行,得去找找。不管怎么样干吗要走极端呢。我指的是被关起来或者找把斧头。”
“谁知道呢,”她说,“说不定就是要走走极端,走到底。说不定这是唯一的出路。”
“极端是哪端?”卢乔问道,他也累了,“底又在哪儿呢?”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害怕。要是别人这么和我说话,我也会烦的,可是总有些日子。有些日子,还有些夜里。”
“啊。”卢乔说着把火柴凑到香烟旁边,“当然,夜里也会这样。”
“是的。”
“但您一人独处的时候就不会吧。”
“一人独处的时候也会的。”
“啊,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会。”
“真的,请您理解我。”
“没事。”卢乔啜了口咖啡,说道,“挺好,烫烫的。像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就需要这个。”
“谢谢。”女孩的回应异常简单。卢乔看了看她,因为他本没有向她表示感谢的意思,他只是感到这次小憩终于得到了补偿,那横杆终于到头了。
“这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蒂娜说话的语气像是在猜测着什么,“您要是不相信我也无所谓,可对我来说,既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第一次的时候。”
“第一次什么?”
“就是这,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的事。”
“您是指它们开始……”
“对,它们又一次开始,既不算坏事,也不让人难受。”
“以前为了这种事他们抓过您吗?”卢乔把杯子放回小碟子里,动作很慢,有点做作,他稳住自己的手,让杯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碟子中央。被传染了,朋友。
“没有,这倒从来没有过,只是……一言难尽。我刚才给您说过的,总有人会想这是故意的,还有人会和您一样。还有些人就怒了,比如那些女人,这时得赶紧一到站就下车,要是在商店里或是咖啡馆里,那只能拔腿就跑。”
“别哭了,”卢乔说,“哭有什么用呢。”
“不是我想哭。”蒂娜说,“多少回了,我从来没跟一个人这样说过。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您也不相信我,不过您人好,不想伤害到我罢了。”
“我现在相信你了。”卢乔说,“两分钟以前我还和其他人一样。别再哭了,也许你该笑一笑。”
“您瞧见了,”说着蒂娜闭上了眼睛,“您瞧见了,没用的。虽然您说了这话,虽然您相信了,还是什么用都没有。您太傻了。”
“你去看过医生吗?”
“去过。你知道的,镇静剂呀,换换空气呀。自己把自己骗上几天,以为……”
“好吧。”卢乔说着给她递去香烟,“你等一等,就这样。看看会发生什么。”
蒂娜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香烟,同时用无名指和小拇指刮了一下卢乔的手指,卢乔正伸着胳膊,定定地看着她。手上没了香烟,卢乔垂下手,裹住了那只小小的黝黑的手,用五根手指环绕着它,慢慢地抚摸它,然后松开了那只悬在空中微微颤抖的小手。香烟落在咖啡杯里。蒂娜趴在桌上,摆来摆去,啜泣着,像在呕吐出来似的。卢乔猛地伸出手,捧着她的脸。
“求求你,”卢乔说道,一面端起杯子,“求求你了。别总是这么哭呀哭的,多怪呀。”
“我也不想哭,”蒂娜说,“我不该哭的,可是没办法,你也看见了。”
“把这杯咖啡喝了,对你有好处,还热着呢。我去给自己再冲上一杯,等我一会儿,我去洗洗杯子。”
“不,还是让我去洗吧。”
他们同时站起身来,在桌旁碰到了一起。卢乔把脏杯子放回到桌布上,他们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唯有嘴唇贴在了一起,卢乔直视着她,蒂娜闭上眼睛,泪珠滚了下来。
“也许,”卢乔低声说道,“也许这才是我们现在要干的事,也是我们唯一能干的事,那还等什么。”
“不,不,求求你。”蒂娜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依然闭着眼睛,“你不知道……别,最好别这样,别这样。”
卢乔搂住她的双肩,慢慢把她搂进怀里,在嘴边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种热乎乎的、带点儿咖啡味儿的气息,一个黑皮肤女人的气息。他吻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她,探求着她的牙齿和舌头。蒂娜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瘫软下去,四十分钟前,他的手曾经在地铁座位前的横杆上抚摸过她的手,四十分钟前,一只小小的黑手套曾经骑上一只棕色手套。他感觉得到她稍稍有一点抗拒,嘴里一遍又一遍地拒绝,仿佛在警告什么,但她的身体在顺从,他们俩的身体都在顺从,现在蒂娜的手指沿着卢乔的后背一点一点向上摸索,她的头发迷住了他的双眼,她身上的气息无法用言语形容,他们的身体倒在蓝色的床单上,顺从的手指摸摸索索地解开搭扣,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执行他和蒂娜的指令,双手和嘴唇顺着肌肤,延伸向大腿、膝盖、肚腹、腰肢,伴随着低声的央告,半推半就向后倒去,瞬息间,从嘴唇到手指,从手指到私处,一股热流传遍他们全身,身体相互配合着交织在一起,陷入忘情的嬉戏。等到他们摸黑点燃香烟的时候(卢乔刚才想去关台灯时,把灯碰到了地上,只听见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蒂娜惊恐地坐起身来,她对黑暗有抵触,她说至少得点上一根蜡烛,下楼去买个灯泡,可他在黑暗中又一次搂住了她,现在他们抽着烟,每抽一口,便借着香烟的火光互相看上一眼,又一次拥吻在一起),外面雨仍在下着,没有尽头,重新暖和起来的房间里,他们赤裸着身体,全身放松,手挨着手,腰挨着腰,头发凌乱着,无休无止地互相抚摸,一次又一次大汗淋漓的触摸使他们感受到彼此,黑暗中能听见的只有幸福的私语。到了某个时候,那些问题总还是要被重新提出来的,只不过它们现在被黑暗吓退,藏在了某个角落,藏在了床底下,可每当卢乔想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她总会扑到他身上,浑身汗淋淋的,用一阵亲吻、用轻轻的撕咬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过了好久,他们手里又燃起香烟时,她才说她现在一个人过,没有一个人能跟她在一起待很长时间,没用的,又说得把灯打开,说起下班回家,说从来没有人爱过她,说这是一种病,好像归根结底什么都不重要,又好像什么都很重要,只要那些说过的话能算数,又说好像一切都不会超过一个夜晚,好像她也并不需要什么答案,那种事会从地铁上一根横杆开始,不管怎么,还是先找点光亮吧。
“好像哪儿还有根蜡烛。”她推开他的抚摸,干巴巴地说了句,“现在去买灯泡有点太晚了。你让我去找找看蜡烛在哪儿放着,应该是在哪个抽屉里。把火柴给我。别这么黑咕隆咚地待着。把火柴给我。”
“你先别点蜡烛。”卢乔说,“就这么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挺好的。”
“我不愿意。好是好,可你知道,你知道的。有时候。”
“求求你了,”卢乔在地上摸到了香烟,“刚才我们不是把这些东西都忘了吗……你怎么又提起来了?刚才多好啊,就那样。”
“让我去找蜡烛。”蒂娜坚持道。
“那你就去找吧,无所谓。”说着卢乔把火柴递给了她。火苗在房间里停滞的空气中飘忽着,映出一个只比黑暗稍稍亮一点的躯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亮晶晶的指甲,接着又是一片漆黑,再擦亮一根火柴,再一次黑暗,再擦着一根火柴时,她的手猛地一抖,火苗飞向房间深处,熄灭了,一个短促的动作好像要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个赤裸的身躯横扑在她的身上,扑得她肋骨生疼,她深深喘了一口气。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亲吻她,既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想让她平静下来,他低声对她说了些让她放松点儿的话,把她放倒在面前,压在身下,温柔地占有了她,长久以来的困顿疲乏,使他几乎没有多大的欲望,进入的时候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痉挛,然后又放松下来,舒展开来,这样,这样,对了,这样,这就对了,好了,浪潮退去后,两人重又仰面朝天躺下休息,双眼失神,望着虚空,耳边只听见外面夜雨声,仿佛夜晚的血液在奔流、搏动。雨下个不停,夜晚像母亲的肚腹护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地铁上的横杆,忘记了打碎的灯,也忘记了蒂娜扔掉的那根火柴,那根火柴自己耷拉了下来,燃尽了自己,也烫到了蒂娜的手指,几乎算是一场意外事故了,在黑暗中,空间位置是拿捏不准的,人都会变得像孩子一样笨拙,可接下来那根火柴又在手指间熄灭了,笨得像螃蟹一样,蜡烛没点亮,倒把自己给烫着了。蒂娜换了只手,想擦燃最后一根火柴,结果更糟,她还不敢告诉卢乔,这时的卢乔正叼了根脏兮兮的香烟,担心地听着她这边的动静。你没发现它们是在抗拒吗,又来了。什么又来了。就是那个。到底是哪个。没什么,还是得把蜡烛找到。我去找吧,把火柴给我。刚才掉在那边了,就在那个角落里。你别忙活了,等着。别,求求你别去。让我去找吧,我能找到的。那咱们一块儿去找吧,这样好点。不,还是我去吧,我能找到的,告诉我那该死的蜡烛在哪儿。就在那边搁板上,你要是有根火柴兴许就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见的,还是我去吧。他慢慢推开她,解开她围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一点一点爬起身来。下身猛地一阵剧痛,他叫出声来,与其说因为疼,不如说因为出乎意料。他迅速找到了原因,是蒂娜仰面躺在床上,呻吟着,正用拳头攥住它,把它拉向自己,他掰开她的手指,猛地推开了她。他听见蒂娜在叫他,叫他回去,说不会再那样了,说他要是再这样固执下去,责任可就全是他的了。卢乔朝着自己认定的那个角落摸去,在应该是一张桌子的东西那里弯下腰,摸索着想找到火柴,他觉得找到了一根,可那东西太长,可能是根牙签,火柴盒也没在那里,他的双手在那块旧地毯上摸了一遍,又跪下来趴到桌子下面;终于找到一根火柴,接着又找到一根,可就是没找见火柴盒。他趴在地板上,四周好像更黑了,封闭的空间与时间一齐向自己压迫过来。他觉得有谁的手指顺着他的脊背,一直摸到后脑,摸到发际,他猛地跳起身来,推开了蒂娜,蒂娜正冲他尖叫着,说的好像是楼梯间有灯,快把门打开,楼梯间有灯,真是的,他们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房门在哪儿,就在你面前,不可能,那边是窗户,桌子就在窗户下面,我跟你说了就在那边,你干脆让开吧,咱们俩一起去,我可不想一个人待着,那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不能,我说了我不能,不放开我就揍你了,别,别,我让你放开我。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只有他一个人,面前有谁气喘吁吁的,旁边很近很近的地方,还有什么在簌簌发抖。他伸直双臂,向前摸索着,想摸到墙壁,想着房门应该在那个方向。他碰到一个暖和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尖叫,躲开了;他另一只手扼住了蒂娜的脖子,像扼住了一只手套,扼住了一只小黑猫的脖子,一阵灼热的剧痛袭来,他的面颊和嘴唇撕裂般地疼痛,眼睛也被擦伤了,他纵身向后跃去,想摆脱这一切,松开蒂娜的脖子,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毯上,侧起身子爬了几步,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有一股热风从他身上吹过,紧接着好多的指甲在他的肚子和胸膛一阵乱抓乱挠,我跟你说过的,我跟你说你找不到的,让你点根蜡烛,现在赶快去找房门,房门。那声音仿佛停在了黑黢黢的空气中某个地方,离他远远的,仿佛打了个嗝,一下子噎住了,他爬了几步,碰到了墙,扶着墙站起身来,摸到一个木框,挂着帘子,又是一个木框,还有插销。一股寒风吹拂在他充血的嘴唇上,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听见身后传来蒂娜的奔跑声和号叫声,接着是撞在半掩着的门上的声音,她一定是脑门和鼻子撞到了门上。就在按下电灯开关的时候,房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站在对面门口偷听的邻居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钻了回去,闩上了门。卢乔赤条条地站在楼梯间,骂了那人一句,用手指摸了摸滚烫的面颊,楼梯间冷风刺骨,从一楼有脚步声飞奔上来,开门,快开门,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门打开,已经有亮光了,开开门,有亮光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个裹了身紫色睡袍的老女人从楼下往上看,发出一声尖叫,臭不要脸的,都几点钟啦,臭毛病,警察,全都是一路货色,罗杰女士,罗杰女士!“她不会给我开门的,”卢乔在第一级楼梯上坐了下来,擦去嘴唇和眼睛上的血迹,“她一定是撞晕过去了,这会儿正躺在里面地板上,她不会给我开门的,总是这样,冷啊,真冷啊。”他开始敲门,一面倾听着对面房门里的动静,老女人一面往楼下跑一面高声叫着罗杰女士的名字,下面几层楼的人都被吵醒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又等了一会儿,全身赤裸,血迹斑斑的,这家伙是个疯子,罗杰女士,开门蒂娜,把门打开,没关系的,每次都是这样,你先把门打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蒂娜我们本来应该一块儿来找的,你怎么啦,躺在地下,我对你做了什么啦,你怎么就撞在了门上,罗杰女士,你把房门打开我们才能找到办法,你刚才都看见了,一切都那么顺利,我们只要打开电灯一块儿去找,可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呢,你在哭吗,像只受了伤的猫一样在号叫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听见了,我听见罗杰女士来了,还有警察,还有您这个婊子养的,在对门听什么听,开开门吧蒂娜,我们能找到蜡烛,我还得洗一洗,我冷得很,蒂娜,有人拿条毯子过来了,真是标准做法,用条毯子把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裹起来,我得告诉他们你还在里边躺着呢,让他们再拿条毯子来,把房门砸开,给你擦擦脸,照看你,保护你,因为我已经不可能在那里了,他们会立刻把咱们俩分开,把咱们隔得老远老远的,你还会去寻找谁的手呢,你还能抓挠谁的脸呢,会有好多人把你带走的,会有罗杰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