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些很奇怪的地方：我们往往能立刻意识到碰见了一位善良美好的人，对面前邪恶的人却感觉迟钝。

关于这种现象的解释或许是，善良的力量不必伪装便可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与每个人分享善意和诚实；而邪恶总是假仁假义地用诡计和奸诈伪装自己，让人难以察觉或是发现时已经太迟，早已落进他们编织的圈套？

“嘿，亲爱的弟弟，下一步要做什么？你有什么计划？”利奥波德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开始了试探性的对话。

伊丽莎白的葬礼结束，两人回家后进了古斯塔夫以前的书房。现在这里成了阿尔布莱希特的书房，房间里弥漫着古斯塔夫收藏的图书的味道。

阿尔布莱希特背对着利奥波德，站在一辆充作吧台的手推车前。推车上是各式各样的细颈酒瓶，阿尔布莱希特选中了一瓶，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酒，这才转过身。

他有些愠怒地望着利奥波德。他知道，刚才哥哥的问话，并不是对一个失去妻子的鳏夫的关切，而是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又一次！利奥波德对自己这么了解，这让阿尔布莱希特感到恼火。他喝了一口酒，没有搭理哥哥。

利奥波德眯起眼盯着他，发起攻击：“说吧，你是不是想让女儿取代母亲？”

阿尔布莱希特吃了一惊，几滴价值不菲的法国白兰地洒在橡木地板上。

这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指责。不过，利奥波德知道，阿尔布莱希特惊讶的不是这个猜测，而是他的诡计被人识破了。

利奥波德从小就了解阿尔布莱希特，弟弟很少有强烈的感情波动。他的所作所为都受难以满足的野心驱使，这个心魔啃噬着他。而利奥波德一直约束着他，是他的复仇女神。知子莫如母，他们的母亲了解阿尔布莱希特的缺陷。在母亲临终前，利奥波德向她保证，会看管好这个小他八岁的弟弟。

利奥波德估计得不错，不过还是没全猜对。

就他的情感能力所及，阿尔布莱希特的确喜欢伊丽莎白，她满足了他所有的预想。拥有她带给他的，远比他预想的要多。甚至连希特勒的左膀右臂戈林和戈培尔都在嫉妒他。通过迎娶伊丽莎白，他成功进入了上流社会并得到认可，甚至进入了总理府中最高领导层的小圈子。最近他被授予重任，执行一项特别机密的任务，这一任务被认为是战争成败的关键。

伊丽莎白温柔迷人，孩子般天真。她从未怀疑过他，而是无条件地接受了他，充满感激地献身给他——她心中拯救孩子于水火的救星。

两人床笫之间也从未让他失望。有时候，尤其在两人相处初期，她的激情与热情让他吃惊，心荡神摇。毫无疑问，她的离去对他是个损失。

刚才利奥波德提及的，他还没敢认真想过。

的确，伊丽莎白的女儿前途无量，艺术才华丝毫不逊色于母亲。她有美好的前景，这点可以为他所用。此外，虽然不像她母亲那样美丽，不过青春年少和充满异国风情的相貌给黛博拉增色不少。但最吸引他的，是黛博拉总是充满挑战意味的深邃眼神。是的，能驯服这样一匹年轻的烈马，肯定会有不少乐趣。这无论如何值得尝试。况且这么做还能马上给利奥波德一个教训，这位哥哥碍手碍脚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阿尔布莱希特想这些的时候，利奥波德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他。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臆想，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那就是说，我说的没错。弟弟啊，弟弟，你可真是个混蛋。你要这么一直干下去，是吗？先是医生的财产，然后是他的太太，现在是他们的女儿。我没法驯服你，不过我会一直看着你，免得你的心魔像脱缰野马，过早地将你吞噬。不过我要警告你！她可不是一个柔顺的姑娘，尽管她给人这样的印象。她有自己的主见，相对于十七岁的年纪，她可要早熟得多。她学得很快，很勇敢，头脑锋利得像一把剃刀。你会割伤自己的，相信我。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就在你一念之间，你本可以从现在担负起对孩子的责任，两个孩子啊。我要走了。”他站起身。

“等一下。”阿尔布莱希特的要求让哥哥吃了一惊。他刚刚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你有什么建议吗，关于两个孩子，利奥波德？”

这个问题，尤其提出问题的方式，让利奥波德警觉起来。他马上意识到弟弟在算计他。“嗯，阿尔布莱希特，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花费时间照料亡妻的孩子的。你知道，这两年我经常来看他们，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两个孩子与众不同，包括那个男孩。他智商很高，聪明伶俐，兴趣广泛。你应该继续为他们的教育投资。我呢，因为你经常出差在外，很愿意来照顾他们。”

从弟弟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坐在沙发中的样子，利奥波德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看来，他心里的确另有打算。

阿尔布莱希特又喝了口酒，回应道：“我当然可以照顾孩子们，像你建议的那样。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帮我得到黛博拉。”

“哈，这样的坏事我该怎么着手？我是神父，不是婚介所的媒婆。”他话语轻松，内心却感到紧张在积聚——每次当他准备抵抗弟弟的又一个诡计时，总是这样。

“这理由很恰当，利奥波德。不过，我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您这位教士的迥然不同的说法。我们现在不想讨论这些，不是吗？你刚才不是吹嘘，自己很了解黛博拉吗？那么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下手？我当然也可以强迫她，这个你该了解吧？”他轻轻晃着酒杯，食指在酒杯壁上滑来滑去。

利奥波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个游戏，他们自小就熟悉的游戏。弟弟现在的潜台词是：这次他阿尔布莱希特能走多远？而他，利奥波德，又能做什么阻止他？

尽管如此，以前从未像今天一样，需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今天谈的东西关系到一个人，一个美丽单纯的姑娘。利奥波德一清二楚，跟弟弟谈正直和道德完全是对牛弹琴，这些词在阿尔布莱希特的价值体系中毫无意义。

他想尝试一个策略，一个至今为止常常在他们之间奏效的策略：使用玩世不恭和嬉笑的语言。因为他弟弟几乎无所敬畏，只担心自己会显得可笑。

利奥波德将自己的策略建立在这一基础上，那就是阿尔布莱希特没有真正的自信。

弟弟貌似自信的表现只是自我克制的结果，从年轻时起就是如此，这是他们专横的父亲教养的结果。他因此形成了几乎病态的自控。效果不错，几乎骗过了周遭所有的人，除了他哥哥。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他可大错特错了。

阿尔布莱希特已经有了一个完善的方法，并且从中找到了自信。这个方法是由自诩优等种族的人想出来并发扬光大的，它允许他们剥夺他人的尊严，甚至可以将他人折磨致死。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这些，因为那些被迫害的人已经在法律上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利。他们大规模地灭绝其他种族，不仅不会被惩罚，还会受到鼓励和赞扬。

在这里，纳粹的邪恶心理结出了壮硕的恶之花：这是一个该遭天谴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性格有缺陷的人反倒成了强者，因为他们可以利用撒旦式的暴力，以优等种族的名义对他人作威作福。

利奥波德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见识到弟弟毫无底限的下流。现在他还顺着自己的思路，感到有必要主动提一下这套他厌恶极了的纳粹理论：“阿尔布莱希特，阿尔布莱希特，这看起来像什么话？你妻子的女儿比你小了二十岁，而且还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你肯定比我清楚，法律禁止雅利安人和犹太人通婚。将来人们会称你为种族败类。我想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在你一帆风顺时自毁前程？”

“利奥波德，利奥波德。”他模仿着哥哥的语气嘲弄地说，“我说过，我要正式娶她吗？”

“你想让那个可怜的姑娘做你的情人？”利奥波德忍住熊熊怒火，脑子里飞速地思索着，想找出一个新策略来对付弟弟。可他太激动了，无数的想法穿梭往来，却想不出一个主意。

看到哥哥哑口无言，阿尔布莱希特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他兴致勃勃地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好，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么，告诉我，我怎么让那个姑娘顺从？”

“休想，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想办法去吧，阿尔布莱希特。”他甚至听出了自己语气中央求的味道。弟弟由阴转晴的表情变化告诉他，自己刚刚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他中了弟弟的圈套，透露出了自己多么关心这两个孩子。

“你当然会帮我，亲爱的哥哥。另外，听说过T4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劳什子？新型坦克吗？”利奥波德尽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全身的肌肉都在缩紧。

“这个嘛，亲爱的，是元首批准的安乐死计划，一九三九年十月已经生效啦。计划明确提出，将消灭一切没有价值的生命，以免他们继续繁衍。它会保证我们血统和种族的纯正。我也许应该特别提醒下，T4计划中并没有区分智力上和身体上的残疾。”

阿尔布莱希特在暗指八岁的腿有残疾的沃尔夫冈。尽管见识过弟弟的各种下作手段，他刚才这番话中流露出的邪恶与冷漠还是让利奥波德措手不及。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尽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住没有发作。

他真想一拳揍向弟弟的鼻子，看着纯种雅利安的血流下来的样子。利奥波德克制着自己的举动而不是言词，愤怒地回击：“你们看来对戈培尔博士的内八字腿倒是毫不介意，嗯？他可是生了不少孩子！”

“利奥波德，这是刮的哪阵风啊？尤其是你，你是教会的人，怎么会认为有些腿瘸的戈培尔博士没有价值？我必须承认，我几乎不认识你啦。”阿尔布莱希特认为自己的反击很诙谐。

“我是在遵照你们卑鄙的意识形态逻辑，阿尔布莱希特。这个逻辑连最狡诈阴险的魔鬼都要自叹弗如！不过你说得对，我不会因为戈培尔博士的瘸腿就认为他不配活在世上，因为上帝认可各种种族和形形色色的人类。我反对的是他代表的东西，他极力宣传的东西。我觉得真该找人测试下他的心理状态，你不觉得吗？”

“够了，利奥波德。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别转移话题。最好是黛博拉自愿顺从我，这对大家都好，省得我费力。这个你同意吧，波德叔叔？ 我们做个交易，你想办法让她顺从我，我就继续保护这两个孩子。”他看着利奥波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面写满厌恶和反感。然后他给出了最后的一击：“另外，想想吧，利奥波德神父，你还有多少好事要做。你还能救不少人呢！”

利奥波德像遭到电击一样呆坐在沙发上。阿尔布莱希特，他已经知道了！

无名的恐惧笼罩了他。他想到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他隐藏犹太人、将犹太人偷运出国的人们，不寒而栗。他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承受这种恐惧。他需要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想个办法，利奥波德！ 找到方法说服阿尔布莱希特，让他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他怎么能干出这样下三烂的事！利奥波德抬起头望向阿尔布莱希特，看到的是他满脸的幸灾乐祸。

利奥波德明白得太晚了，弟弟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看来也为此准备已久。自己多么盲目、愚蠢又自以为是，而阿尔布莱希特已经准备了一手好牌……

此时，利奥波德已走投无路。他背负起一切后果，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这个灾难性的决定让他从此万劫不复：他将自己献给了魔鬼出的这道算术题。在拿走自己的灵魂之前，让撒旦再多等几分钟吧！

阿尔布莱希特等待着。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大获全胜。

利奥波德开始讲话，语气单调无力，映射出内心的苦楚，好像已经为了弟弟的贪婪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击碎了一小块自我：“向她展示你对她母亲的悲伤。这个姑娘同情心很强，她不会拒绝你对她的安慰。告诉她你很孤独，告诉她，你一个人时是多么难受。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警告你，阿尔布莱希特，这个女孩看起来很安静，不过她就像音乐一样，充满了变化和激情，她会毫不犹豫地献身给她热爱和相信的一切。而她的仇恨也不会比她的爱少！你如果伤害了她，她肯定会以牙还牙。保罗说过，种下什么种子就会结什么果。 ”利奥波德将脸埋进手里，肩膀抽动着。他在为无辜的人，为自己的背叛和随之绵绵不绝的悔恨而哭泣。

“你要是不引用句《圣经》什么的，我倒觉得奇怪了，哥哥。”阿尔布莱希特干巴巴地说道。他站起身，暗示哥哥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现在可以离开了。

利奥波德用衣袖擦了擦脸，费力地从沙发中站起来。先前生气勃勃的他，突然间变得老态龙钟。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自己的弟弟。

阿尔布莱希特坏笑了下，回答道：“因为我能做到。”

利奥波德离开了，没有道别。他只是一个被击垮的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

两人的兄弟情谊在这一天四分五裂，不复存在。利奥波德知道，自己无法再阻止阿尔布莱希特的心魔，而弟弟将一步步走上通向地狱的不归路。

“原谅我，妈妈。”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