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费丽丝蒂和玛塔 现在 第五十六章

2012年5月,罗马

费丽丝蒂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读完日记花掉了她半天加上一整夜的时间。她对母亲解释说,自己在写一篇研究论文。

其实母亲一直在专心地分拣和粘贴那些报纸碎片,并没有关注费丽丝蒂在做什么。早餐后,她告诉母亲要出去透透气,然后在酒店大堂里拨通了西蒙尼神父的电话。她没能立即联系上神父,只好在他的电话留言机上留了消息。然后她走上协和大街,街上的喧嚣和大都市晨间的忙碌气息扑面而来。

费丽丝蒂沿着大街向圣伯多禄广场走去。没走多远,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西蒙尼神父。“早上好,费丽丝蒂小姐,是我。您和您母亲怎么样了?”

“我还好,谢谢。我读完了,您说得没错,神父。这个故事太惊人了,令人难以置信。还好,外婆是以小说的形式写成的。如果这是她的日记,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神经能不能支撑我读完。阅读时我反复对自己说,这是一本小说。我的脑子有些乱,心里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是也感到十分愤怒。我有点担心母亲读到了会怎么样。如果连我都这么激动……我妈妈有点……我该怎么说呢,她心理不是很稳定。”费丽丝蒂停住了话头,好像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我想,我懂您想表达的意思。作为神职人员,我对受伤的心灵已经司空见惯了。我注意到,您的母亲……好像不太善于表达作为母亲的感情。我们现在知道了,她是在没有母爱的环境下长大的,费丽丝蒂小姐。孩子能感觉到母亲不爱她。所以她在接受和给予爱时都表现得很笨拙,因为她没体验过这种爱。您的外婆黛博拉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埋藏了起来。这可以理解,因为她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而且落入了邪恶之人的手中。有谁的心灵在这种情形下能不受摧残呢?这就是邪恶的运作方式,直到今天它还在起作用,还在影响着下一代人,就像您和您的母亲。我相信,您的母亲直到今天仍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她又把这种感觉传给了您。您瞧,我又开始‘布道’了,我的朋友彼得·卢卡斯总这么说我。我今天已经有了安排,不过傍晚时会去您那里。我们一起和您的母亲谈,费丽丝蒂小姐。在此之前您不必想太多。您会看到,命运会眷顾您的。再见!”

费丽丝蒂返回了酒店。“西蒙尼神父刚才来过电话。他说今天傍晚会过来。”

“也就是说,他已经翻译完了?”母亲有些激动地问。

“是,可以这么说。不过……”

“不过什么?”

“他提醒我,这会是一个伤感的故事。他说,我们应该在心理上有所准备。”费丽丝蒂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说得更具体些,但还是放弃了。

“说真的,费丽丝蒂。”她的母亲撕下一段胶带,将两片纸粘好,“我算看透你的外婆了,她的一生是个地地道道的谎言。我有时甚至会自问,我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可从没让我觉得自己是亲生的。她总是充满迷茫又变化无常,几乎从不着家。如果碰巧在家,她总是急着出去。她宁可在夜总会或者酒吧弹钢琴,过着不健康的生活,也不愿和家人在一起。

“尽管如此,我还是爱她,不过她不想让我爱她。不知什么时候,我明白了这一切,可能是从那时起,爱对我来说就总是和痛苦联系在一起。宗教给了我慰藉和依靠。所以我成了一名修女。我在修道院里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属于一个集体。这是我一直想要的。直到遇到了你爸爸,我才知道,爱不一定非要和痛苦纠缠在一起。是他让我看到,生活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费丽丝蒂,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总是感到自己的内心支离破碎。”

费丽丝蒂惊讶地听着母亲的表白。这还是母亲头一次同她这么坦白地讲话。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同时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不过,她们的眼神里不仅仅有惊讶,还有彼此之间在一瞬间产生的认可,以及更深层次的相互理解。几天前小心翼翼又脆弱不堪的彼此接近,现在变得牢固,一步步削减了母女两人多年以来的隔阂。

费丽丝蒂想到了西蒙尼神父在电话中讲的话——关于爱,关于邪恶的运作方式。他的话正中要害,和母亲表达的很相似。母亲刚才忽然说出的一席话,是不是那个答案,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寻找的答案?为什么她总是感觉,妈妈总和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对玛塔而言,展示自己的爱就是虚弱的表现?

她尽了一个母亲应尽的所有义务,让她吃好,打扮得体,辅导她完成家庭作业,督促她清理房间。直到青春反叛期之前,母亲一周带她去教堂几次,至少每月做一次忏悔,甚至连白斯卡多神父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可是,不管费丽丝蒂如何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母亲曾经拥抱过她。

她年满十五岁时,开始强烈抗拒再陪着母亲去教堂——这一行动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她为此深深感谢父亲。

如果说母亲没有给予母爱和温暖,只是尽了本分的话,那么,费丽丝蒂可是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母亲实际上是被外婆遗弃了。生平第一次,她理解了妈妈,心中涌起想拥抱她的愿望。她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自己也有做错的地方。自己太疏于思考,不,更糟,是太懒散了,那么容易地接受了和母亲疏远的关系,选择了沉默而非对话。是的,自己有责任,她长时间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实际上明知故犯地伤害了理查德。她从未把自己看得如此清晰。她迎向母亲,可是此时母亲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忙着寻找一张被撕碎的照片的另一半。一个彼此接近的时刻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