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迈克舅舅说,这种牌子是在告诉你禁止闯入。你如果执意闯入,就是犯法,只要读了牌子上的字,就应该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次我们没能接近鹰树,为什么迈克舅舅非要带我掉头回家——都是因为他看见了那块牌子。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距离鹰树非常近,足以见识到它巨大的体积——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可是第二次,我们无法近距离触摸它,也无法靠近测量,就是因为迈克舅舅看到的那块牌子。

要是你没看见它,就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也就意味着你可以越过它了。因此,我计划着如何不看见那块牌子。我将闭上眼睛,在树林里前进,其间要一直保持双眼紧闭。这样一来,就能保证自己不看见那块牌子,直接进入树林,一路抵达鹰树下了。

现在,我开始满树林搜寻那一抹亮黄色。只要一发现它的踪影,就立马闭上眼睛,笔直地向前走。我将数着步子,估算自己走到了哪儿,直到确认已经越过了它为止。

我一会儿朝这儿走,一会儿朝那儿走,睁大眼睛在树林里巡视。终于,眼前出现了鹰树的一个小尖儿,突出在整个树林的上方。对于我来说,鹰树就像一盏明灯、一座希望的灯塔,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伟大存在。它吸引着我,对我说:“快爬到我身上来,快爬到我身上来。”这样的一棵树,总能在一堆令人无法理解的事物朝我噼头盖脸地砸来之时为我指引方向。

我继续在树林里前进,时不时地看一眼鹰树,确保它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叫出各种树的名字——它们真实的名字。

我忘了玛利亚·艾略特,忘了树林尽头的房子,也忘了来时的路。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决定独自在树林中前进,不走人类开辟出来的任何一条小径。这么做会让我在去看鹰树的路途中爬几棵挡道的小树,摔进几个盖满落叶的树坑。就当是热身吧,我想,为了我的大成就——爬上鹰树而热身。

这时候,我瞥见了远处的一抹黄色,心想一定是那块牌子了,于是立刻闭上眼睛,再用双手挡住,这才敢继续向前走。我用储存在脑海里的图像来指引方向,任凭它们告诉我什么时候该抬腿,避开倒在地上的枯木和小型灌木,什么时候该低头,免得撞上低垂的树枝。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方法都非常管用。

尽管双眼紧闭,我却仍能在脑中看到前方的图像。

有人曾说我拥有照相式记忆,但我的照相式记忆通常只对树或者树林起作用。我能记住一棵树每一根树枝的形状,清楚地知道爬树的时候脚该往哪儿踩,手该往哪儿抓。

现在,我就在运用照相式记忆,紧闭双眼,陷入一片黑暗。

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我脑中的图像用完了。但我知道,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离那块牌子很近,所以根本不敢睁开。我一点都不想看见它。

没办法,我只好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任由树枝打在脸上,还在一棵哺养木上绊了一跤,摔伤了腿,一瘸一拐地前进。

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样出人意料的东西,一些冷冰冰的金属环。我把手缩回来,再伸出去,它们还在那儿,前方到处都是。可我并没有摸到那块牌子。我朝一边挪了几步,再向前走,没想到金属环竟然还在跟前,似乎是一个无法穿越的平面。我又朝另一个方向走,那里也一样,依然无法前进。

不过,这个平面其实不完全是平的——不是那块牌子。危险解除了,我不会看见它的。

这样想着,我睁开了眼睛。

原来,这些金属环是一个栅栏的一部分。栅栏很高,顶部装满了带刺的铁圈,如果爬上去的话,皮肤一定会被扎伤。栅栏由许多细细的金属线条构成,形成一个个钻石般的图案,空气从中间穿过。我可以从这里看到栅栏的另一边。

那儿有一个男人,离我大约二十一英尺远,就在鹰树边上,站在一辆卡车旁抽烟。栅栏的那边有一条小路直穿过树林。小路的尽头,就是那个男人和他的卡车。

他正盯着我看。我把手指抠进栅栏的金属环里,恨不得把它整个扯掉,笔直地走到鹰树跟前,爬上去。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

这个莫名其妙的栅栏把整个树林噼成了两半。栅栏是一条直线,而树从来都不是直线,这也是我喜欢树的原因之一。栅栏从树林中笔直地穿过,底部深深扎进土里,把一棵棵小树苗连根拔起,任由它们暴露在空气中,忍受饥渴。铝制的栅栏闪着金属的光泽,每一片上都挂着一块鲜红的牌子,上面写着“不得闯入”“违者将被起诉”“警卫巡逻——不得闯入——私人领地”。

栅栏那边有一辆大卡车和一些别的设备。上一回,迈克舅舅带我走另一条路离开LBA树林,如今那条路上全是人的脚印。路的尽头就是那块黄色的牌子,我一次都不想再看见它。

就好像是一艘外星飞船在这里降落,凭空建起了这个栅栏。一个大大的树桩挡了道——它已经成了一根哺养木,上面长满了幼小的树苗。可他们并没有绕开这个树桩,也没有把它整个移走,而是在它的中间砍出一条裂缝,把这根巨大的哺养木硬生生地噼成两半,一半在栅栏这边,一半在栅栏那边。

一个栅栏从一棵死掉的巨树中间穿过,实在是一种怪诞的景象。这个树桩和鹰树差不多粗,可它却已经死掉了,着实令人惋惜:要是依然好好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两百英尺高了吧。我甚至可以想象,它高高的树冠在若有若无的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样子。

如今,它死去的树桩上横插着一个栅栏,地底的根系被完全刺穿。我猜,有些人一定会叫我别在乎这些,毕竟那只是一棵死掉的树,没有生命的树。但树林中的一切都在为生态系统这个整体做贡献。死掉的树和活着的树一样,都是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它们为新的生命提供养料,成为小树生长的苗圃。与此同时,这个生态系统又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

这样一个栅栏横插在树林的中央,着实是件怪事,就好像要说“在一个生态系统的这一边”或“这边是另外一个生态系统”一样奇怪。人们总喜欢做这种事情。然而,在自然界漫长的时间与现实面前,一个栅栏只不过是一条人为的、暂时的分界线,就像在海边湿润的沙地上画一道痕迹,然后命令海浪不许跨越一样可笑。海浪才不会在乎——大自然不承认人类的分界或定义。过不了多久,海浪就会横扫而过,把这条线抹得干干净净。树林也是一样,终将会把这个栅栏存在的一切痕迹消弭殆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条为了安装栅栏而画的白色粉笔线。在它的上方,一排蚂蚁已经形成了另外一条线——一条由黑色昆虫组成的线。树木的枝叶已经横生过来,日复一日地遮蔽、模煳那白色的线条。每天清晨的露珠与潮湿的水汽也正在一点一滴地抹掉粉笔的痕迹,尽管它才刚存在一两天。在我看来,栅栏就像这粉笔线一样脆弱不堪,树林会将它吞噬,树会把它吃干抹净。

可是,无论我多么想成为树林的一部分,我还是无法像树那样强壮。栅栏很高,目测有将近八英尺,要是没有顶部那些带刺的铁圈的话,我应该是可以爬过去的。我并不在乎被刺刮伤,只怕万一被卡住的话就得在那上面过夜了,我可不想那样。于是,我只好抬头观察栅栏,思考到底该怎么做。这时候,我想到了帕特·提尔曼。

妈妈曾告诉过我,帕特·提尔曼在战场上被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开枪打死了。那场战争发生在一个叫作阿富汗的地方,距离奥林匹亚非常遥远。

我在书上读到过阿富汗这个地方,那里原本生长着苹果树和东部白杨树,可后来发生了战争,树林就所剩无几了。因此,我认为帕特·提尔曼死掉之前应该没有在阿富汗玩过泰山游戏。要是他有这机会就好了,我想。泰山是一种很棒的游戏,我很高兴他创造了它。

我决定现在就来玩这个游戏。我倒退着离开栅栏,十分小心,不敢离开太远,免得看见那块牌子。

我需要找几棵挨得足够近的大树,这样,我就能利用它们的树枝把自己转移到栅栏那边去了。在一个树木紧密生长的树林里玩泰山游戏非常简单。可要是邻近的几棵树属于不同种类,或者树枝高度相差太大的话,就会相对比较困难。比如,你要从一棵道格拉斯冷杉八英尺长、四英寸宽的树枝上转移到一棵大叶枫仅仅一英寸宽的树枝上,就很有可能把它折断。这不但会让树受伤,还会让你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一旦摔下来,游戏就结束了。

在这片河岸林中,不同种类的树木参差不齐地生长,所以,这个游戏会变得有些复杂。

四下观察了一阵子之后,我找到了一连串紧挨着的树,从我现在站着的地方一直延伸进树林深处,正好越过栅栏,在距离鹰树非常近(我猜)的地方戛然而止。运气好的话,我甚至可以从这儿一路转移到鹰树上去。能从树林间直接转移到鹰树上,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呢,其实我还是更愿意从鹰树底下一步一步爬上去——那是最棒的爬树方式。当然,我也知道,要从地面直接爬上鹰树会遇到种种困难。毕竟那是一棵古老的巨树,下部的树枝应该已经脱落殆尽了。离地最近的一条粗树枝搞不好会有二三十英尺的高度。这就意味着,我得用一套爬树装备才能把自己弄上去,而现在,我手上没并有这种装备。妈妈说过,在我十八岁之前是不会允许我爬鹰树的。等我长到十八岁,还有三年七个月两星期零五天。

现在,我只能通过泰山游戏爬上鹰树。

游戏开始。首先,你得找一棵非常高的树,这样,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以从高处向低处转移。

我找的第一棵树是西部红雪松——对我来说很容易爬的树之一。我一边爬,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树,默默记下哪些树枝能让我转移到下一棵树上。我在脑中为身边每一棵小一点的树拍下照片,以便查询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顺序,在哪一根树枝上降落。

要想玩好泰山游戏,就有必要把每一步都编成表格记录下来:第一步怎么走,第二步怎么走,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目前,我还没有在脑中把每一步编成表格,只是建了一个简单的目录。

终于,我爬到了西部红雪松的顶端,能够安全地跳到下一棵树上啦。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都牢牢记在我的脑海中。第一步,跳到一棵西部铁杉上。然后爬到它的背面,找到一根合适的树枝。踩着它,跳到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上,这是第二步。第三步,从道格拉斯冷杉跳到另一棵非常高大的西部红雪松上,在它较低处的树枝上降落。然后,再爬到这棵树的高处,转移到一棵大叶枫上。第四步、第五步,还有第六步是在几棵紧贴着的红桤树之间多次转移,一路向东。接着再转移回来一次,跳到另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上,再次向上爬。到这时,只差两步就能抵达那棵越过栅栏的树了。第九步到第十一步,越过栅栏。转移的时候,我必须仔细地观察每一根树枝,确保它们都足够结实。

正当我完成第五步时,树下传来一声大喊:“嘿,孩子,你在那儿干吗呢?这里是私人领地。”

但我只顾着下一步的转移,压根儿没有在意。最后,大概是在第十九步的时候,这个声音再次出现,这回非常响。

“我打电话报警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第四十五步的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噗噗”声和“咳咳”声。起初,我还以为是树林中某种鸟的叫声,甚至有可能是一种我还不太了解的青蛙——考齐蛙的叫声。考齐蛙原产自美洲的波多黎各,它的叫声能高达九十分贝。

而生活在这儿的北太平洋树蛙呢,叫声只能达到区区十分贝。

那“噗噗”声和“咳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我正在空中流利地穿梭、跳跃,完成自己定下的一个又一个目标。由于我天生手脚不太协调,只好在每跳一步之前都下足功夫、做足计划,确保自己精准地降落到下一根树枝上。我必须全神贯注,否则就会滑倒、摔落,甚至更糟——伤害到我正在爬的树。

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鸟——啄木鸟或老鹰,但这些鸟都是需要筑巢的。如果我是一只一辈子生活在树上、永不落地的鸟,那该有多好。

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种鸟,可以一辈子不触碰地面,它的名字叫作苍雨燕。也许我就是这种鸟的近亲,长年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偶尔触碰一下树枝。

这时候,那个声音变得非常响,离我很近,使我再也无法忽视,还有那些每隔五秒就闪烁一下的闪光灯。灯光是白色和红色的,有时候会变成蓝色。我见过这种灯光,它们让我想起斯蒂文斯小姐叫来警察的那天。就在那之后,我被迫离开妈妈整整三天。

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种要被冻僵的感觉。我预感自己很快就要开始乱晃双手、发出怪声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害怕。

双手乱晃、发出怪声的时候,我是无法专心在树木之间跳跃转移的。挥舞的双手不可能像鸟的翅膀一样带我起飞,反而会让我摔下去。于是,我只好僵硬地抱住树干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一只受惊的猫咪。

树下的人不停地朝我大喊大叫。后来,声音停止了,他们中的一个走掉头里,发动了发动机。车灯又闪烁了一会儿之后突然灭了,只听扩音器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紧接着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树下的这个男人一直在对我说话,而我双眼紧闭,嘴里发出哀号,双手已经开始小幅度地晃动了。真希望自己不要掉下去,摔死在地上。

不要,我想。不,我不能掉下去,不要。

过了好久,树下的声音变小了。他们似乎是在相互对话,不再对我大吼大叫了。我睁开眼睛,没有再看见那讨厌的闪光灯。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刚要把眼睛闭上,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我是知道的。

那是伊尔莎的声音。她正在对我说话,叫我乖乖爬下去,声音温和而镇定。

我缓慢地摇摇头,不,不,不。

伊尔莎在树下跟我谈了好长时间,终于,我的身体又能动了,不再僵硬。我在脑中计划好路线,一步一步爬下了树。

落地之后,警察让我直接上伊尔莎的车,因为我认识她的车。我认识伊尔莎。

伊尔莎在外面和警察说话的时候,我就在车里坐着。说完之后,她回到车里,坐进驾驶座。她的胸前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写着“警队牧师”这几个字。

她把那徽章摘了下来,放在仪表盘上,然后关上车门,摇起车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想,游弋在鹰树顶端树枝间的微风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