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坐在伊尔莎的车里,我的双手慢慢安静下来,胸口怦怦作响的感觉逐渐消失。嘴里的怪声一点一点变轻,最后只剩下脑子里隐约的回声。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伊尔莎握着方向盘的手。她左手戴着一个金色的环,右手戴着一个银色的环。银环上有一些装饰物,雕刻成树叶和树枝的形状。我开始仔细打量她的双手。
想要降低双手乱晃、发出怪声的频率,我必须保持十分清醒的头脑。那个治疗师——朗达,她开始教我如何通过倾听自己的呼吸来控制自己,但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上车之前,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双手,也无法听清楚那些警察到底对伊尔莎说了些什么。
“彼得。”她说,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开口。然后,她又叫了一遍我的教名:
“啊,彼得·马奇。”
伊尔莎是唯一一直叫我彼得的人。她似乎怎么也记不住我现在的名字叫马奇。我没有纠正她,因为我觉得她好像压根儿就无法理解这个名字。当然,伊尔莎是给我施洗的人,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叫我的全名——彼得·马奇·王,所以我也就没太在意。
伊尔莎有点像一棵树,比如说,她行动缓慢,而且不会让我感到焦虑或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伊尔莎把戴着银环的右手挪到挡位上,发动了车子。我感觉到发动机在脚下轰隆作响,就把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调整成同样的频率。我把声音控制得很小,这有难度,可我很想听伊尔莎告诉我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为此花点力气也是值得的。
我喜欢伊尔莎的声音,尽管她总是说些我不能理解、无法相信的东西。伊尔莎喜欢说她相信的东西,比如一些奇妙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总会有上帝、奇迹,或者另一些写在《圣经》里面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称为真实,可我不认为她所说的“真实”和我以为的“真实”有着同样的定义。
一棵树的树枝可以是真实的:这意味着它结实、牢靠,可以支撑足够的重量,让人稳稳地挂住或站上去;意味着这根树枝没有腐烂、生虫或者病弱无力。我听迈克舅舅说,“真实”还可以指某样东西不偏不倚,符合直线的测量标准。
这才是“真实”的定义,真实意味着可靠,像画一条直线一样简单。
伊尔莎给我讲的故事或许对她来说是真实的,但一点都不符合逻辑。它们并非不偏不倚,却在某种意义上让伊尔莎觉得很重要。
我没有告诉她这一点,更没有说她的故事其实并不真实,因为妈妈曾告诉我,尽管我对事实证据了解得十分清楚,但出于某些原因,直言不讳总会让许多人感到不快。
除了实事求是和坦诚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与人相处。所以,有时候我干脆什么都不说。于是,身体里的能量只好从乱晃的双手和嘴里的怪声中释放出来,而非平静的对话。
我喜欢伊尔莎,很高兴她此刻能和我在一起。我不想弄得她不高兴,也不想让她不信任我。因此,我提也没提“真实”这个词。
过了一会儿,伊尔莎开口了。我想她可能是在对我说话吧,但又并不确定。直到她叫了我的名字——教名,我才确定她是在对我说话。“你知道自己很幸运吧,彼得?要不是这个星期五我正好值班,你现在可能已经在青少年管教中心甚至监狱里面了——你年纪不小了,足够被当作成年人对待,没人会知道你在那儿。这事儿很严重,你懂吗,彼得?”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只顾着一边与发动机声保持同样的频率,一边听伊尔莎的声音,肚子也开始咕咕叫。现在,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你运气不错,正好我今天值班,”伊尔莎说,“警官们又肯让你跟我走,业主也没打算起诉。否则的话,搞不好会发生一些更糟糕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比萨,”我说,“意大利香肠,我饿了。”
伊尔莎没理我,她还在继续说别的事情。“我给你妈妈打了电话,”伊尔莎说,“她没事,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我现在把你送回家,然后我们得好好谈谈。”
“我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为什么你说她没事?”“你听着,彼得·马奇。”伊尔莎说道。我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手臂和嘴巴,不要乱晃,不要发出怪声,但这非常困难,因为伊尔莎说话的方式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喜欢她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胸口怦怦跳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妈妈在车站等了你一个小时,她打电话到学校,学校打电话到巴士公司,巴士公司又打电话到警察局和消防局。警察和消防员搜索了学校附近的每一棵树。她已经在家里等了你整整两个小时,坚信你不是被困在树上就是摔下来受了伤。”
“我从来没有被困在树上过。”我说着,眼睛看向车窗外。我们正路过一片小小的红桤树树林,它们一棵棵倾斜着生长,仿佛是在彼此依靠。
“好吧,”伊尔莎说,“可你摔下来过。你必须承认自己摔下来过好多次。警察说你当时正在树和树之间跳来跳去,这么做是很有可能摔下来的。如果没人知道你在爬树,你又摔了下来,后果就会很严重。”
“我很小心,”我说,“我只是想去看看鹰树。”我扭过头来看她的双手,发现那儿有个影子,正在来回移动。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影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伊尔莎正在摇晃脑袋,不,不。
她说:“真希望皮埃尔没跟你讲那棵树的事,对一棵古树如此痴迷到底有什么用?”“我觉得非常有用。”我说。
“上帝保佑你,彼得。”
“我不相信上帝。”我提醒她。
“好吧,上帝一定相信你。”伊尔莎笑了。她抬起戴着金环的左手,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你回去要好好跟你妈妈认个错,”伊尔莎说,“你最近进步很大,彼得,正在学着怎样好好跟别人沟通。但我想,她应该会把今天这件事看成是一次退步。”伊尔莎的声音在我脑中膨胀起来,胸膛怦怦作响,“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彼得,回去必须得好好认错。”
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友善的伊尔莎了。也许,我想,世上还有另一个伊尔莎,就是这个开车带我回家的人,而不是那个说话轻柔的伊尔莎牧师。
她大概不知道我在LBA树林里看见了些什么吧。于是,我开始说自己见到的每一种树的名字。我说到道格拉斯冷杉,解释它们在美洲原住民语言中的名字和拉丁学名。我看见了红桤树、大叶枫、西部铁杉树林——美洲原住民叫它们马鲁马普,拉丁学名叫作Tsuga heterophylla。还有西部红雪松。可我依然没能看到——没能近距离看到一棵古生的美国黄松。皮埃尔说的,鹰树可能就是一棵美国黄松。我还没来得及接近鹰树,仔细审视一番,就被警察叫去坐进了伊尔莎的车里。
我在车里大声说了好长时间,都是关于树的事情,但伊尔莎似乎对此没什么想说的。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相信总有一种树是伊尔莎感兴趣的。如果我能在到家之前把所有的树快速说个遍,也许伊尔莎就不会再用那个冰冷、生硬的声音跟我说话了。也许那样的话,她就会恢复往常的声音。
我想听她往常的声音,那个让我觉得很舒服的声音,仿佛树林中潺潺的流水声,在我脑中留下愉悦的回响,但她没有在车里用那种声音说话——她根本就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就这样过了好久,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终于,伊尔莎再次开口了。
“好吧,”她说,“没错,鹰树——如果它真是一棵美国黄松的话,很有可能在这里还是一片草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经历过无数次的大火。它的周围逐渐长出了一大片河岸林,作为其中独一无二的美国黄松,它在环境变化的过程中生存了下来。它大概是这里的第一棵树,不知怎的,也成了最长寿的一棵。”
“这意味着所有的美国黄松都能在气候变化中生存下来吗?”
伊尔莎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说:“那就说不定了,彼得。这一棵之所以生长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它产生了某种基因突变,能适应较为湿润的环境吧。有可能整个奥林匹亚原本就是一大片原始森林,而这些古树只不过是存活下来的最后一部分。至于美国黄松最初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依然是一个谜。”
我没能再听伊尔莎讲更多关于鹰树的故事——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那个有蓝色信箱的房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