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们乘坐妈妈的车子去奥林匹亚市政厅。妈妈、斯蒂文斯小姐、迈克舅舅和我全都挤在一辆车里,十分拥挤,又闷又热,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最后,车门总算打开了,我们下车走向那栋大楼,进入室内。
奥林匹亚市政厅是一栋崭新的大楼,由白墙与玻璃组成,巨大的梁柱仿佛一棵棵凝固在水泥中的大树。不过,大楼内部似乎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树木,这使我对它产生了好感。室内有一个走廊,妈妈和斯蒂文斯小姐在剪贴板上帮我们签名。迈克舅舅和我则径直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大厅。大厅里有个类似舞台的东西,几个人围坐在后面的一张长桌旁。我想,搭造舞台的木料应该是西部红雪松。
大厅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正与进来的每个人一一握手。我不想碰他的手,于是停下了脚步。
“欢迎,”这个男人说,“感谢你们前来参加公开听证会。”
迈克舅舅握了握他的手,而我没有。
“这是斯蒂芬·钱瑟尔市长。”迈克舅舅对我说。
“我们带了一幅画给您,钱瑟尔市长。”他说着,递给市长一幅萨拉画的鹰树,“市议会的每一位成员都会发到一张。”
“谢谢,十分感谢你们的关注与建议。”钱瑟尔市长说道。我观察着他脸上的毛发,那很不寻常。
市长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白皮肤男人,脸颊边缘长着一圈白色的胡子。这胡子看起来像极了一种能杀死树木的白色真菌。看着钱瑟尔市长脸上的胡子,我想起上回看到这种真菌时的情景。它的名字叫作白腐真菌,我是在一棵距离老房子三条街的白松上看见的——那棵树有四十二英尺高。
白腐真菌会感染树干内部,把一棵树体内的木质素通通分解掉,只剩下纤维素。分解木质素的时候,一些真菌会分泌出一层菌丝黏液,直侵入树心深处。
我在想,钱瑟尔市长体内会不会也有菌丝黏液呢?大概是没有的吧,毕竟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棵白松。
我们走进大厅,找到位子坐了下来。钱瑟尔市长走上舞台,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我依旧着迷于他脸颊上的“真菌”。
迈克舅舅提醒我,要注意观察大厅里的人。所以在我们就坐之前,我仔细数了数人数。这里总共有二百零九个成年人和两个小孩。一些成年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拯救LBA树林。”“拯救鹰树!”这些牌子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人像我一样在乎树。
我发现了一些我认识的人。妈妈和斯蒂文斯小姐正在后排分发萨拉的画。隔壁的克莱顿先生也在,还有治疗师朗达,就连斯蒂格和他爸爸也来了。我看到了萨拉,就是画这幅画的人。当我朝她看的时候,萨拉在空中动了动手指,就像风中摇摆的树叶。她举起一幅画给我看,上面写着:“拯救鹰树!”我没有晃动手指向她示意,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我喜欢萨拉的画,非常喜欢。看到每个人都能拿到一幅鹰树的画,我很高兴。
我转过身,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开始数坐在大舞台上的人。大桌子边上坐着七个人,全都面对着我,他们一边翻着自己面前的纸张,一边等待着什么。
我又站起来朝后面看,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大厅。我的呼吸开始加速,皮肤变得滚烫,这些人像火一样炙烤着我。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迅速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一屁股坐下,不小心把手里的卡片弄掉了一地。它们散落在地上,就像树林地面上的树叶。
我开始发出哀号。迈克舅舅轻轻抚摸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别担心,马奇。我们会把它们整理好的,别担心。”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整理卡片,可其中一张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浑身灼热,呼吸非常快。卡片全乱套了。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叫到我的名字——我的另外一个名字:“彼得·王。”
迈克舅舅说:“轮到你了,马奇。别担心,我陪你一块儿上台,好吗?”
“好的。”我说。
我站了起来,走到台前,低头看着手里的卡片。它们依旧乱成一团,其中一张不见了。攀爬路线出了问题。
迈克舅舅首先开始讲话:“钱瑟尔市长,市议会成员,奥林匹亚的市民们,今天,我和我的侄子——自学成才的植物学家兼自然主义者——彼得·马奇·王一同来到这里。六个月来,他一直专注于研究LBA树林,尤其是树林中央那棵不同寻常的美国黄松——人们称它为鹰树。”
“马奇在这一领域有着渊博的知识,接下来,请大家仔细听他讲话。”迈克舅舅说,“不过,我还想请求各位给予容忍与耐心,因为马奇属于自闭症谱系,有时很难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希望能与在座的各位分享一些自己在这片树林里的观察所得。”
迈克舅舅转过头来看着我,轻拍我的肩膀:
“马奇?”
我正满脑子想着鹰树横生的枝干,不知它们到底能延伸到怎样宽广的程度。过了一百岁以后,鹰树下部的枝干已经脱落干净,让人几乎不可能爬上去,除非你从离地一百英尺或者更高的地方开始爬。可是,要怎样才能到达那样的高度呢?
“马奇,该你说话了。”迈克舅舅提醒我。
我向前迈了三步,走到麦克风跟前,低头看着手中的卡片。
一站到麦克风前,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有十分钟的讲话时间,在这十分钟里,我想要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关于树的一切。真希望我能从自己的脑子里接一根消防水管。这样,我就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变成水喷洒到他们身上,每一滴水都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树的真相。
我想把自己每时每刻的经历传递给他们:站在高高的树顶上,感受清风温柔地吹拂着肩膀,如同妈妈轻柔的抚摸。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理解树叶的图案。
我还想跟他们讲讲南非普马兰加的野生无花果树,它们的根系能延伸到四百米深的地下,是全世界根系最深的树。我想让他们了解美国栗树辉煌又惨烈的历史,它们原本都是长有数十亿叶片的宏伟巨树,后来却因感染了真菌而全部死光。
我想告诉他们,美国黄松正濒临灭绝,而鹰树也许是喀斯喀特山脉以西最大的一棵美国黄松。几百年前,这里原本是一个大草原,长着不计其数的美国黄松,可现在,剩下的已经寥寥无几,鹰树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棵。我不能确定,毕竟没有人为它做过基因分析,而那是唯一能够确定的方式。
这一切塞满了我的脑子,让我感到天空就像一个旋涡,即将把我吸入一条知识的河流。那河流在地底奔流了好几个世纪,不为人所知。似乎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树林与光秃秃的土地之间的区别很简单——只关乎一样东西。我试图从最简单的开始讲,讲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东西——光与影。我们就应该从这里开始。
“反射率。”我说。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市长开口了:“不好意思,年轻人,我恐怕不太能理解你说的话。”
“反射率,”我重复道,“当你砍掉一片树林,建起人行道、街道,甚至住屋的时候,就是在把地面的反射率从低转到高、从暗变到亮。反射率,你知道的。”
对于多数生态系统来说,一些关键的纽带是无论如何不可切断的。但就树而言,我们正在积极地摧毁这些纽带,似乎是故意要让生态系统崩溃——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解释。我们正在剥夺生态系统正常运行的能力,通过一些简单的、显而易见的行为。首先来说说反射率。
“大面积砍伐树木导致阳光对地面的作用发生了改变,”我说,“从而改变了天气,改变了植物,还改变了整个气候模式。”坐在长桌子旁的每个人都在盯着我看。我低下头,以免看见他们在光线下不断变化的脸。我听见纸页唰唰作响,市长清了清喉咙,说:“嗯,然后呢?”
迈克舅舅在我身后低声说:“解释一下你的意思,马奇。”
“你们听我说。”麦克风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原来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响了。于是,我放慢了语速,语气也缓了下来。“反射率就是指一个表面直接反射的光线或辐射,”我说,“浅色的地面——比如雪地或停车场——会把照射其上的大部分阳光反射掉,而一片幽深的树林则会吸收相当多的太阳能,因而拥有极低的反射率。”
“我想补充一点,”迈克舅舅凑近麦克风,插了一句,“这事关减轻全球变暖的坏影响。比方说你有一片森林,太阳能就会被吸收,因为——”“低反射率!”我嚷道,麦克风再次尖叫起来。我的声音太响了。我退后一步,嘴巴却一刻不停。由于说了太多的话,我的喉咙隐隐作痛。“高反射率很不好,”我说,“都是因为建造街道、房子之类的东西害的。它们无法吸收阳光,只会让地球变得越来越热,就像一个温室。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温室中,想要降低反射率就得保护树木。”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市长再一次清了清嗓子。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发出哼哼声。在麦克风的作用下,那声音清晰可闻。迈克舅舅搂住我的肩膀,把我轻轻拉了回去。
这时候,我意识到,恐怕再也没机会告诉他们关于白杨树林的一切了——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交错生长,彼此依靠。还有,树仅仅凭借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与阳光就能制造出大量的固体有机物,不需要从土壤中转化任何物质,这简直不可思议,不是吗?难道你不想只依赖空气、阳光和水就能生存,并且像一棵树一样制造出成吨成吨的有机物吗?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告诉人们他们所应知道的一切:关于光合作用,关于斐波那契数列,关于徒长枝。还有,其实每一片树叶,甚至一整棵树都会自动地朝向阳光生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阳光。
市长说了很多很多话,我站在那里,假装在听,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高高的树枝间呼啸而过的狂风,以及树林中黑暗阴冷的空气。终于,他停了下来。我挣开迈克舅舅的手,大步走到麦克风跟前。
“要想了解砍伐这片树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我说,“只要知道地面究竟反射了多少阳光、吸收了多少阳光就行了。为什么不联系一下国家宇航局,让他们测量一下鹰树所在树林的反射率呢?宇航局的中度分辨率成像光谱仪就可以测量反射率。”
“联系国家宇航局,”坐在市长与其他市议会成员旁的一个大个子金发女人小声说,“测量森林的反射率,对呀。”
但我没有听她说话,因为我还在继续讲。“一棵阔叶落叶树,比如橡树,”我说,“它的反射率是0.13,而一个由铁杉与道格拉斯冷杉构成的常绿林则拥有更低的反射率,大约只有0.09。由此可见,了解树林的反射率是非常重要的。”
迈克舅舅再次按住我的肩膀,我不再说话,开始哼哼起来。这时候,市长说了些“认识”“权利”之类的词语,然后把麦克风让给了站在我左边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好的,先生,谢谢您,市长先生。”这个男人说道,声音清脆,“我非常赞赏这位年轻人的热情,但我觉得有必要指出一点:这片树林不是我们大家共有的,而是私有财产,只属于我的委托人。我们现在争论的是他的私有财产,不是公共财产,其他人无权进行任何形式的干涉。我们不需要国家宇航局的参与——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片可爱的林地也不是谁的家园。说到这里,我认为议会已经在这个私有财产与个人喜好的问题上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我们拿到了所有的许可证明。现在,我恳请议会不要阻拦我的委托人按照他的个人意愿行事,毕竟这对奥林匹亚市的公民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海鸠!”我大声喊了出来,趁迈克舅舅抓住我的肩膀之前冲向麦克风,“海鸠。”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终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大厅后排观众席上的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蓝裙子,脖子上围着黑色的丝巾。她大概是在准备离开吧,我想。他们都要离开这儿了。这会让我高兴一点,总算可以一个人待着了。
站在我左边的男人发出一个声音,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噎到了,又好像是在憋笑。我没有看他,因为人们笑起来的时候面部会发生扭曲,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画面。
我紧紧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LBA树林里的景象。在那高高的树枝中间,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那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一只鸟。
“海虬?”西装革履的男人说,“那是什么——一种新的树?我当然赞成你们拯救树木,只要别在我委托人的土地上,明白吗?这是一片木材林,完全——”
“你刚刚说了什么,马奇?”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了那个刚刚从观众席上站起来的女人。原来,她根本没有离开大厅,而是走到了台前,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正在轻声对我说话。我迅速把目光转向天花板,防止自己看到她的脸。
“你刚刚说了什么?”她又问了一遍,似乎对我不想看她的脸这件事毫不在意。
“海鸠。”我重复道。
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人在对穿西装的男人说话,穿西装的男人在大声回复,议会成员在相互交谈。
“你确定自己看见了一只大理石纹海鸠?”这个女人问道。
我依然目视前方,不愿看她的脸,这让我更容易和她说话。
“是的。”我说,“我看见它停在鹰树上,就在那条指向西北方向的树枝上,三月十七日,星期一,下午一点零七分。我之所以确定那是一只海鸠,是因为我在迈克舅舅的一本书里读到过这种鸟,那本书叫作《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鸟类》。这只鸟身上有棕色和白色的条纹,跟书里一模一样。我在树上等了四十二分钟,终于看清了它的喙,还有小小的鳄梨状的脑袋。因此,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不会错的。”
她叹了一口气,却并不像是失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
“你确定吗?”她说,“就在那棵树上?”
“是的。”我说。迈克舅舅在我的另一边说话,好像已经重复了好多遍同一句话,但我并没有在听。
“彼得,”他说,“你要么继续说话,要么就回去坐下。他们都在叫你下去呢。你听见了吗,彼得?他们在叫你下去。”
我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下台之后,那个穿着蓝裙子、围着黑丝巾的女人走到了麦克风跟前。
“很抱歉耽搁了一会儿,市长先生,市议会成员,我在这里代表奥林匹亚环境保护委员会讲话。”
穿西装的男人开口想说点什么,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钱瑟尔市长,先生,我也在今晚的发言名单上。我想就是这儿——四号。”她朝穿西装的男人点了点头,他闭上了嘴。
“我的名字叫玛利亚·艾略特,”她说,“是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一名律师兼自然主义者。今天,我原本想就这片特殊的原始森林说几句话,希望委员会能投入更多的时间来考虑与评估这片森林中是否存在国家濒危物种。不过现在,我不需要申请进一步评估了。”
“很好,”穿西装的男人说,“我们是否能直接进入下一步,停止讨论关于我的委托人的——”
“我不需要申请进一步评估。”玛利亚·艾略特凑近麦克风,“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彼得·马奇·王,他刚刚明确地表示自己的确在树林中发现了大理石纹海鸠——就是他刚刚所说的名字。海鸠是一种稀有的海鸟,根据《濒危物种法案》,它是受联邦政府保护的。”市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几乎像是我发出的一种哀号:“海鸟?这儿离大海很远吧,艾略特小姐?我的意思是……”他翻了翻面前的纸张,“这片树林恐怕离海十英里都不止。”
“没错,”玛利亚·艾略特说,“这就是大理石纹海鸠的特征。它的确是一种海鸟,是海雀属仅存的一员。雌海鸠每次只产一枚蛋——也许五年才产一枚——在一棵古树的树枝上。雏鸟就在这棵离海数英里的树上孵化。在它出生后的几个月内,父母会从海里捕捉鲜鱼来喂养它。直到有一天,父母不再出现,幼小的海鸠就会张开双翅,飞回父母栖息的海岸。”
她举起一本书,向大家展示大理石纹海鸠的图片。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稀有鸟类”,我猜书中对大理石纹海鸠的描述应该十分准确。
前排举着照相机的男人把镜头对准了玛利亚·艾略特,就在她举起书的瞬间,照相机闪了一下。“这本书写的就是太平洋西北岸的大理石纹海鸠。”她说,“书中描写了海鸠的栖息地,我建议在座的各位都去读一读。为了证实海鸠存在于LBA树林,我们已经努力工作了数月。现在,既然彼得·马奇·王先生亲眼所见,我相信是时候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断了。”
“开玩笑!”穿西装的男人说道,“你要承认一个孩子的——”
玛利亚·艾略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王先生只不过是为我们已经进行了数月的记录工作提供了观察证据而已,我们早已向联邦政府提出建议。”她说,“海鸠是这个地区独有的物种,已被列入《濒危物种法案》,它是一种——”
穿西装的男人坐回椅子上:“这是一片地处内陆的森林——即将被开发,没有任何水路信道——这一点我应该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玛利亚·艾略特继续说:“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不凭借任何导向系统,从海洋一路飞到遥远的内陆的。也没人知道海鸠为何要在古树上产蛋,又为何选择如此遥远的内陆。但这就是海鸠的习性。如果我们还想让下一代看到这种神奇的鸟,就必须保护它们的栖息地。王先生证实了我们的想法。”她指着我说。
大厅里静了下来,一分钟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听见笔尖刮过纸页的声音。照相机又闪了一下,闪光灯刺痛了我的眼睛。
穿西装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咳嗽。“是吗?”他说,“我看都不用再称那棵树为鹰树了,不如直接叫它海虬树好了?”
玛利亚·艾略特转过头看着他。我发现,她能毫无困难地直视别人的脸,只要对方没有表示反对。穿西装的男人却很快转移了目光,手指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
“是的,”玛利亚·艾略特平静地说,“没错,叫它海鸠树会更准确。只要能拯救这棵树和这片树林,随便怎么样都行,就让我们叫它海鸠树吧。市长先生,我会把这本关于海鸠的书留一本给您,供您考量。请切记,这种鸟是受联邦政府保护的,我们的组织正在等候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的回应,而他们正是《濒危物种法案》的执行者。现在,我就来把我们的朋友彼得·马奇·王给出的观察证据加入报告当中。”她指着我说道。
这时,我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每一次眨眼都会有闪光残留在眼中,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白色,反复出现,令人分心。
我站了起来,转过身,走出大楼。妈妈想跟我一块儿走,但我告诉她,我只是想去散散步而已,想要一个人静一静。迈克舅舅跟了上来。他没有执意跟我说话,所以我也就随他去了。
我走过两扇宏伟的大门,走过停在大楼旁边的车子——它们紧紧挨着彼此,仿佛黑色溪水中拥挤着产卵的银色鲑鱼。我走过两条街道,走过闪烁着霓虹的建筑,它们在黑暗中发出爆眼的光芒。我走过两条空荡荡的大街,看着地面上黄色与白色的标记。穿过州大道的时候,一辆车冲我按喇叭,然后勐地转了个弯,在雨中滑了出去,就像一条浅水里的鱼。
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我看见了对面的亲子动手博物馆——我在那里第一次学到流体力学,第一次接触到有关树的知识,远处传来水流注入东湾的声响。
我朝着东湾一路走去,空气中混杂着盐水与泥土的气味。我听到海鸟飞越海浪的声音,心想,这群海鸟当中会不会有一只就是大理石纹海鸠?
海潮很低,太阳已从天际消失,车流声在我身后渐行渐远。终于,眼前的闪光不见了。我站在大道与东湾之间的空地上,聆听远处海岸线上隐约的浪潮,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我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夜空,星星如同一颗颗细碎的冰粒,在一条黑暗的河流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