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坐落在宾州古雅村落立提兹的萨特将军旅馆,竟然是劳累旅途中最完美的一剂解药。仁波切从他的毡制旅行袋里掏出一团钞票,要了最便宜的房间,结果是含税62美金。他慢慢地仔细数钱,对着前台后面的小姐微笑。我递过去一张信用卡,要了大一点的房间,拿到一把钥匙,一间100美金的房间,也在二楼,212,其实是我办公区的代码。“一起吃饭怎么样?”我问仁波切,“我请客,我答应过的。为开车路上的不快赔罪。”
他扬起眉毛,收缩起面颊肌肉——他的脸灵活得让人惊讶,就好像他在专门的健身房里待了很多年,锻炼颧骨以上的肌肉——摇摇头,不。“现在只坐,只睡觉,”他说,“明天我们吃饭,仁波切和你。”
“好吧。那晚安。”
“晚安,你是个好人。”
仁波切和我一起走上铺了地毯的楼梯,然后走上各自的走廊,没再说一句话。
这间旅馆有250年历史,看得出来。这是褒奖。嘎吱作响的木地板,护墙板,蕾丝窗帘,有三把扶手椅和一柜子书的客厅。212号房面朝和501路相交的街道,有一点吵,但其他方面都完美无瑕:一张特大尺寸的床,老式的瓦管排水浴缸,厚重的桃花心木梳妆台,书桌跟我大老远开车去北达科他州要拉回来的家具是同一个风格。电视机的尺寸,跟两个半加仑的冰淇淋盒堆放在一起那样大。明装管道,天花板一度漏过水,但我全都喜欢,比起那种有三百间客房的消毒连锁酒店,喜欢它要超过一千倍,我出差时总是住在那种地方。我喜欢有把真正的钥匙,而不是一张塑料门卡,喜欢花洒上有陶瓷老把手,喜欢可以真正打开的窗户,喜欢没有消毒剂的臭味,没有通用的墙纸,没有“娱乐中心”和矿泉水卖4美金一瓶、坚果9美金一袋的“酒吧”。
我伸个懒腰,坐在床上,脱掉鞋袜,然后打电话回家。
“是公路王子吗?”吉妮接电话时问道。
“是啊。王子累了。他想老婆了。他在跟一个穿金边红袍的男人旅行。”
相当长的停顿。然后是:“奥托?真的吗?”
“公路王子从来不骗人。”
“这是什么中年危机吗,宝贝?有没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呢?”
两秒钟的停顿,然后我横跨大床侧卧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像是来自我的童年,似乎把我一整天的疲劳都拧开了。当它平息时,是渐变的,在几声反复的浅笑中逐渐减弱。“只有一件事,我那超棒的妹妹骗了我,让我带上她的精神导师而不是她。我在跟沃利亚仁波切上师旅行,他刚经由西伯利亚来到美国。”
“你在讲笑话吧。”
“再认真不过了。”
“西西没来?折腾成那样?”
“西西在帕特森的家里给好朋友做回溯呢。”
“那谁跟你一起呢,说真的?”
“沃尔沃仁波切还是沃利亚仁波切,类似那个名字。光头,笑眯眯的,英语有点问题,一贯的神秘。我喜欢他,我觉得。”
“你觉得?”
“很难了解他。尽管西西好像已经很快地了解他了。她想把她那一半的财产给他。拿来开一所精舍还是什么的。我对那件事很不高兴。”
听得到另一头的叹气。
“孩子们好吗?”
“娜塔莎还好。安东尼在橄榄球选拔赛上伤了手肘,在房间里敷冰呢。贾斯伯一直上楼去看你在哪里,然后又到花园里找,还到小溪附近的灌木丛里找。”
“给它几件我的旧T恤闻。”
“不行。我在闻呢。”
“你还好吧?”
“还行。我对西西的想法有一点担心。送出去的可是一笔巨款啊。”
“我也是这么跟她讲的。走一步算一步吧。或许会有转机。州际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两辆小车和一辆卡车。有人死了,我想。西西的告别拥抱很长,或许救了我这个蠢货一命。”
“其实你这个蠢货的屁股很不错。”
“我们被堵了40分钟。不过,我还是发了一下小脾气。”
“当着上师的面?”
“是啊。他处理得不错。他坐过牢的,在俄罗斯。”
“我的老天爷,奥托,听起来你应该做做笔记。”
“西西想让我给他展示美国。至少是这四分之一的美国。”
“孩子们已经想你了。他们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没有吵架。要我叫他们来听电话吗?”
“现在别打扰他们。我已经决定给他们写信了。一封真正的信。老式的方法。让他们做好思想准备,好吗?”
“他们会被吓傻的。他们会不知道怎么打开它。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想你。我想你。”
“你做梦时,我会偷偷爬上你的床。”
“但愿如此。”
说完再见,我挂了电话,又伸了一下懒腰,深思起来:我竟然全凭运气,找到了像吉妮这样的女人。还是说,根本不是运气?西西曾经把这称作“被安排的婚姻”,来支持她的想法,即所有的关系都是总体规划的一部分,是运作宇宙的至高智慧把人们安排到同一张床上的。不管是否安排好,不管是不是规划的一部分,经过几年的相互调整之后,事情发展得非常不错。吉妮和我刚遇见开始约会时,我们对生活一无所知。我们的背景、性情,甚至发色都差别极大。我是个农场长大的孩子,她是个康涅狄格州的知识分子,选择来达科他州读研究生是为了逃离恶言相向的母亲,并且继续追求在土壤化学方面的短暂兴趣。不知怎么,我们对彼此身体上的迷恋和思想上的亲密进化成了真爱,她的强项填补了我的弱项,反之可能亦然。我们当然也有口角和困境,但我很少忘记要感激她。
我又伸了伸懒腰——人类的嵴柱天生不适合办公,或者在车里一坐几个小时——然后洗了个澡,穿上运动外套,下楼去吃晚餐。
在250年历史的餐厅里,我被领到一张面朝庭院的餐桌,庭院里有个喷泉在飞溅冒泡,还矗立有一座10英尺高的木头雕像,看起来格格不入。那是萨特将军本人,我猜想。在前台登记入住处,有一本小册子讲述了将军的故事——显然,他“发现了”加利福尼亚州,还是这一类的事——但我得承认,除了个别几处,我对美国历史异常不感兴趣。全是屠杀和褫夺,全是勇气和意志,这让我毫无热情,尽管我喜欢旧房子和老地方,让人看到往日的印记。一次我跟我妹妹谈及此,她说这是因为,我的前世从没有生活在这片大陆上。
当我在沉思前世的概念时(我有一次听说,或许是听她说的,转世一直是基督教义里的重要部分,一直到六七世纪基督死后,当时教会里的一些当权者颁布法令,宣布其为异端邪说),那个女服务生在我面前放下一本菜单,我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我们身处宾夕法尼亚州的绿意深处,他们竟然提供麋鹿、水牛和贝类海鲜。酒单堪称齐全,在服务生(她的名字是阿丽亚娜,在宾州读哲学和宗教史)留步三次询问后,我终于决定点新鲜宾州鳟鱼,一个沙拉,还有半瓶灰皮诺。
菜单上有水牛,而我们距离北达科他州还有1000英里呢。
酒和一篮热面包卷一起上来,还有像是一品脱黄油的东西。我小口啜饮,看着喷泉水花四溅。我想起娜塔莎和安东尼,就好像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我的胸口,两人各占一隅,他们所有的过往和未来,就在那里。
在这深情沉思之际,沙拉上来了。我开吃的时候,一波寂寞感,以及在过去几个月一直烦扰我的感觉再次造访。不是失落,不是哀恸,只是轻叩我的满足之门。我吃着,喝着,思考人生。对于孩子们,对于我——有没有错失什么?吉妮和我是否仅在环顾四周,根据邻居、孩子同学的标准判断事物,并且让自己感到满意?我们的朋友带着孩子去印度住了一个学年,回来时深信自己拥有的东西太多,而美国在很大程度上缺少任何真正的精神维度。难道那不就是愧疚之言吗?难道他们少拥有一点,就会让贫穷的加尔各答人拥有更多吗?难道精神生活就不能存在不同的方式,来适应不同的文化特性吗?
阿丽亚娜端来鳟鱼,放在我的面前时,我问起她的学业和计划,就是中年人跟青年人通常的闲聊。她用直率的眼神凝视我,说:“我见过父母如何生活,你知道的,就是赚钱,花钱,一天到晚都在担心。我打算稍微想明白一点,再开始进入那样的生活。我想,你知道,先看清大局。我的祖父在投资银行界工作了35年后退休,离开了我的祖母,坐船环游世界两年,勾搭年轻女人。这有点可悲,你知道吗?我不想遵循别人理解的成功概念,然后变成那样。”
“作业有帮助吗?我的意思是,能给你想要的见地吗?”
她摇摇头,感伤地笑了:“我的男朋友在帮我。他是个瑜伽老师。作业嘛,你知道,就是废话。”
“我知道,”我说,“我也记得我的废话岁月。不过有时还是有点用处的。”
“目前还没有。”
她去查看其他桌的客人,留我一人面对不安与一盘盘的食物。这是很好的一餐——杏仁碎鳟鱼,土豆泥上面留了一点皮(我喜欢这种处理),烤芦笋——连对付挑剔的纽约美食客都绰绰有余,况且,在全球的几乎各个角落,都算得上是奢华。我对加油站的肥佬无声地说了一声谢谢,掏出他的优惠券,结果已经过期。
我决定不吃甜点,留给阿丽亚娜15美金的小费,这餐饭是55美金——因为我喜欢她,捧她的场,还因为我拥有的钱比真正需要的多,我记得没有多少钱时是什么感觉——我出门走进芳香的空气,在旅馆前面的商业街上走来走去。又一辆阿米什的马车嗒嗒地驶过,两个漂亮的小孩从后窗向外张望。
然后,我回到楼上的212号房间,漫不经心地换了50个频道,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都是平常乱七八糟的大杂烩:新闻,电视剧,瞎闹,运动。我一直在换台。要是在家,我会用电脑工作,或者跟吉妮或孩子们聊天,或者换灯泡,或者躺在沙发上一边给贾斯伯挠背,一边看扬基队的球赛。但扬基队今天没有比赛,而且我决定不带电脑来(其实是吉妮的主意。离工作远远的,她会说),所以就有了小空当,平时是用那些东西来填满的。我换啊换,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也没定下来看什么,然后我又喝了半杯水,走向书桌,给我的大女儿写下这封信——她留存下来了——用的是萨特将军的信纸:
亲爱的小塔:
你好吗?老爸在给你写信。我在想着你和安东尼,我想你们。如果你们俩现在关系不错的话,告诉他,明天我会给他写信。
离开家庭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有时会想,因为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彼此,所以倾向于不把对方当回事,被卷进所有关于衣食、金钱、规矩的日常细节里去。你现在处于构想自己未来人生的年龄,你母亲和我都知道,我们只想让那种人生尽可能最好。有时可能看似是我们把你关进了笼子里,每天都把铁栏弄得更密实一点,嗯,那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的本意是,每隔一天更密实一点!
我装傻了,好吧,对不起。这一天太漫长。等我回家会跟你讲的,但我正带着某个你姑姑介绍给我的灵性大师开车去北达科他州。他人还不错。
我只想写信告诉你,我爱你,你和弟弟就是我和你妈妈的一切,你们的幸福对我们意味着一切。等我回到家,如果你能腾出时间的话,我带你去米契吃早餐。周六。随便你几点起来。一点去米契吃早餐,如果你愿意的话。来个约会。杰瑞德会嫉妒死的。
给你我所有的爱
爸爸
我把便笺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折好放进信封里,封上口。我刷好牙,泼了几把水到脸上,脱掉衣服就上床了。床感觉太大,酒店的床总是感觉太大,因为床上没有吉妮。我睁眼躺了一会儿,听到又一辆马拉的车子从窗下经过,我在思考,向孩子传达深爱怎么就这么难。我自己的父母,在我看来,干脆就放弃了那么做的念头。又或许,关于该如何做尝试,他们的父母甚至从没给他们像样的示范。又或许他们只是假设自己爱得非常明显,根本不需要挂在嘴边。或许农场生活的磨砺把他们所有的能量都耗光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难得一家人一起出门吃饭,看到对面卡座的一家四口。那家的小孩跟西西和我差不多大,一定也是十一二岁。但他们的父母一直在触碰他们:胳膊搂着肩膀,手抚在手腕上。我记得那让我悲伤,那种悲伤似乎缺少男子气概,所以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是牧场生活不可或缺的能力,很好地掩盖你的伤痛。我想着想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