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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们住在威斯康星州那个朴素的欧克莱尔市郊。向北开出首府的路上,仁波切一个字都没说。我相当一部分的怒气已经回来,但与它并驾齐驱的,是以死亡式躺在瑜伽垫上那几秒的记忆。我感觉就像被展示了一种秘密的精髓,那么精妙、安静和细微的东西(然而那么重要),在整个成年里,我竟都从没想象过有这么一种东西存在。回想时,我意识到我曾经历过稍有相似的时刻——在科德角的沙滩椅上看着太阳落下;滑了一早上雪后喝到第一口热巧克力;一个周六只是躺在床上,当时孩子们还小,安全地在我的胸口熟睡。但那些瞬间的平静似乎有些偶然,拿它们与我在过热的瑜伽室里的感觉相比,就跟拿一个还可以的阿姨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与和爱人达到高潮相比一样。一个丰富的新领域变成了我内在世界的一部分,而且在广阔的天空下要维持愤怒还真难。
仁波切真安静,真安静,真安静,没有哞哞叫,没有问问题,没有咯咯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侧窗外面看,沉浸在思考中。或者,沉浸在无思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找到某种方法,在那处轻快、明媚的领域一次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我好奇那会是什么感觉。
天黑时我们下了高速,马上找到一处名叫格兰斯泰的地方。我的瑜伽high劲还没过,我进去问柜台的年轻人要了最贵的套房。结果那是多好的一间房啊,就在威斯康星州荒野的边缘。两间大卧室,各自配有电视,中间一个大房有壁炉、全套厨房和沙发座椅,两个浴缸。
当我们准备回房开始各自的仪式,给彼此一点独处的时间时,我感觉我得打破沉默。“我生你的气。”我开始了。
仁波切没有微笑地点点头。他似乎站得很定,就好像没在呼吸,心脏没在跳动一样。他没有眨眼。
“就在我开始信任你,真正听你讲话时,你把我骗去了瑜伽课。”
他再次点头,等待着。
“至少你可以让我站在后排,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我出洋相。”
又一次点头。更加专注的沉静。最后他说话了:“奥托现在生完气了吗?”
“差不多了,对。”
第四次点头。“你准备好变成新奥托了吗?还是想保持旧的奥托?”
“旧奥托一点都不糟,”我说,“有人喜欢旧奥托,甚至爱他。”
“今天,你尝到了一点新奥托的滋味。”
“哪有?什么时候?”
“摊尸式。有几秒。”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
“你怎么看到的?哪里?我的光环吗?”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这让你产生愉悦,是吗?”
“是。”
“新的愉悦,是吗?不一样的。”
“是,我承认。”
“那我要给你展示更多,但如果你想生我的气,我就没法展示给你看。生气就像别人给你展示时,你把眼睛捂住。”
“好吧。那我生完气了。”
“好,”仁波切说,“我们今晚不吃饭,你和我。今晚不吃饭,明天不吃饭。明天,晚饭时间,我们吃。行吗?”
“睡前吃一点零食怎么样?健康食品?芹菜之类的,爆米花。”
他坐在沙发上,拍拍身旁的垫子。“像我一样坐。”他说。于是我坐到汽车旅馆的沙发上,与他隔开几英尺。他拿开沙发上的一个小抱枕,把它塞到身下,然后盘起腿来。我也照做,我最近过度劳累的肌肉在疼痛地抗议。“现在,”他说,“用你的全部头脑、全部自我听我讲。”
“好吧。我在尝试。”
“闭上你的眼睛,奥托,听我的声音。”
“好吧。你准备催眠我吗?”
“与催眠相反,正好相反。”
“好吧。”
“现在。你听到那个轻敲的杂音吗?”
“嗯,我听到了。”
“那是一只鸟在用嘴啄窗沿,它以为是木头。”
“好吧。”
“它尝试在那里安家。你进去买下这间房时,我看到了它。它不能在那里安家,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木头。那是假装木头的塑料,但它在尝试,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吧?”
“是的。但那是乙烯树脂,我打赌,不是塑料。”
“你现在听到冰箱的杂音吗?”
“嗯。”
“你感觉到这张挨着你的背部和腿的椅子吗?”
“这是个沙发。嗯,我感觉到了。”
“你感觉到你的呼吸吸入呼出吗?”
“嗯。”
“现在,我们会在这里坐大概两个小时。如果你腿疼,或者非要动不可,就站起来走几下,但不要在第一次想动的时候就起来。你会想起食物。每次你想起食物,不管是现在还是明天,我都要你想着食物在舌头上的触感。就想着那种感觉,食物在你的舌头上,在你的胃里。想着那种感觉,吸一口气,然后在呼气时让那种感觉离开。这就是冥想:你看到念头,让它漂走,看到念头,让它漂走。或许你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念头……过一会儿,再次听鸟声,听冰箱声,再次感受贴着背部和腿的沙发,感受腿疼。你会再次想起食物。吸入,呼出。你会想起你的家人,你的工作,想起坐在旁边的我,想起很多很多很有趣的东西。这就像鸟儿在啄。你不能在那种东西里安家。它们不是坏东西,只不过是不适合奥托的家。不要因为你的头脑想起它们而烦躁。不要把念头推走,就好像它们是坏东西。让它们离开你,而不要推它们,好吗?一直回到你嘴里的感觉,吸入,呼出。好吗?”
“我试试。”
仁波切沉默了。不久后,我的头脑立刻变成了马戏团、交响乐队和摇滚演唱会的集合体。七家电视台在一个小房间里同时播放。中央车站还在,但现在有一支乐队列队通过,广告被朗读出来,50种声音在胡说八道。一开始,我想起了食物,试着按照仁波切的建议来做。我听到鸟儿轻敲。我再次想起食物——其实是一块上好的牛排,四分熟。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流口水,感觉到肚子里的啮噬,感觉对他有一阵刺痛的愤怒,因为他让我持戒,又对自己有一阵刺痛的愤怒,因为我蠢到居然同意持戒。我听到鸟声、冰箱声。我想起吉妮。我想起打球的安东尼,想象他坐在板凳上,正选球员在球场上满身泥泞、男子气十足,拉拉队员在加油,吉妮、我和娜塔莎在看台上。这一场景详尽地自行上演了好几分钟:娜塔莎坐在离我们几英尺远的冰冷露天看台上,一边发短信一边皱眉,几乎没有留意;吉妮在盯着儿子的背,猜想他的情绪;我则希望比分出现一边倒的局面,往哪边倒都行,这样安东尼或许能有两分钟的上场时间。这一场景,回旋着,萦绕着,我听到鸟儿轻敲,记起要集中在吃饭的感官上,记起我的呼吸。然后我想起仁波切,甚至真的睁眼偷看了他一下,尽管就像在偷看一块石头在做什么一样。我闭上眼睛。冰箱。鸟。仁波切。仁波切。牛排。他们上班在干吗呢?我的助理萨兰达,如果她看到老板现在这样,会说什么?然后,当然,我的腿开始疼了。
马戏演啊,演啊。两个小时里有四到五次。我站起来,绕房间转上一圈,看着仁波切完全静止。等到最后的半个小时,腿都开始僵了,疼得要命——瑜伽来找我的麻烦了——我急于赶紧做完这个练习,就用更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脚放在地上,眼睛闭着,马戏继续,编啊,转啊。
大概5分钟后,仁波切敲了敲我的膝盖,我开始适应一种非常愉悦的安静。也有念头,但它们来了又走,没让我晃神。念头之间似乎有空隙——那是我唯一可以表达它的方式。念头和图像间歇性地漂过我的脑海。我能看到它们来,让它们走。鸟儿已经停止敲击,去别的地方过夜了。电冰箱嗡鸣。当然,我想到了吃,但连那些想法都是平静海湾上的一叶小舟,无害而有趣,但并不特别诱人,驶过崭新头脑的平静水域。仁波切敲敲我的膝盖,当我睁开眼时,他正在端详我。他在微笑。“很好,对吧?”
“对,不完全是。我感觉——”
他举起一只手。“现在,”他说,“去睡觉,在你睡觉的时候,每隔一小会儿,如果你记得,吸气一次,呼气一次,然后再睡。行吗?”
“行,”我说,“但我们能聊聊发生的事吗?”
“现在就睡觉,不要吃东西,不要讲话。”
“好吧。谢谢。那就晚安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