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篇
阿贾被一阵声响惊醒了。
是一群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
阿贾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半睡半醒、迷迷煳煳的梦游状态。从他进入衣柜开始,衣柜就被横着、竖着、正着、倒着以各种的方式搬运。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抬离地面,被运走,被搬到各种各样的地方,被撞到墙上、电梯上,甚至撞到各种未知障碍物的次数简直是数不胜数。
有好几次,他都打算从衣柜里出来,把事情说清楚。这样也许比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被运到一个未知的地点要好得多。另外,无边的黑暗和柜门外令人费解的法语更让这位印度来客觉得透不过气来。
尽管如此,他的状态总体还算不错。
几分钟后,情况急转直下。周围一片安静,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手背上传来的刺痛提醒他——他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没死。真是命苦啊,难道自己就要葬送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了吗?他想从衣柜里出来,但是没成功。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意识越来越模煳,浓浓的睡意侵袭而来。
目前为止,这些粗嗓门还在不停地说话。印度朋友分辨出了五种不同的嗓音。其实不容易分辨,这几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口音相同,像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声音都很低沉,就像是从地府传出来的。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些声音不是他在宜家卖场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他们说话很快,而且说的语言中充满了象声词,音节十分单一,听起来有些粗鲁,阿贾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他觉得应该是一种阿拉伯语,但说话的应该是一群黑人。
一个男人突然放声大笑。可能是因为刚刚说到一个荤段子,比如一对热情的情侣在床上滚床单把床垫的弹簧弄得“吱吱”作响之类的段子。
不知道外面这些人是敌是友,阿贾屏住呼吸,不作声。如果是朋友的话,这些人打开衣柜发现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满;如果是敌人的话,比如宜家工作人员、警察、以后有可能买这个衣柜的女士,或者是这位女士的丈夫,如果是这类人的话,他们绝对不会乐于在打开这个全新衣柜的时候看到一个没穿鞋的印度人的。
他咽了咽口水,心里七上八下的,然后润了润嘴唇。他的嘴唇都黏在一起了,像是有人用胶水把嘴粘住了一样。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慌,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远比活着面对刚才想到的那些敌人更可怕,那就是人们打开衣柜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在他们村或者周边那样的落后地区给观众表演节目的时候,阿贾盘着腿坐在一棵印度榕树的树枝上,就像2500多年前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做的那样,然后几个星期不吃东西。他只允许自己在中午的时候奢侈一下,吃一顿饭,吃也只是吃点儿生了锈的螺丝、螺钉等,这些还都是好心的村民给他的。2005年5月,一位名叫拉·巴杜尔·本杰姆的15岁少年在他的崇拜者的见证下,6个月滴水未进,于是本来属于阿贾的信众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全世界的电视媒体都聚焦在这个骗子身上,而我们的魔术师则坐在他那棵小树枝上无人问津。
事实上,像他这种吃货一天不吃东西都受不了。每天晚上,太阳下山后,榕树前面挂的那块儿帐篷布都会被放下来,然后他便拿着表弟里巴斯马蒂(法语谐音意为:印度香米)送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这位表弟在他的表演中占据着绝对重要的角色,一般像这种需要作弊的事儿都少不了他。而他吃的那些钉子,其实是木炭做的,虽然不怎么好吃,但怎么也比实实在在的铁钉好受。
但是阿贾实在没有被关在衣柜里不吃不喝的经历,之前就算是表演被关在衣柜里这种桥段,衣柜的夹层里也会藏着不少好吃的。要是他一直被这么关着,说不定他就真能做到不吃不喝了。好吧,不管怎么说,他也叫阿贾(法语谐音意为:空腹)啊。一位吉沙尼亚古尔的医生告诉他,不管你是不是魔术师,只要是人,50天不吃东西就会死,不喝水则死得更快,72小时就玩完了。72小时啊,说白了就3天。
当然,现在距离阿贾在宜家吃的那顿夜宵刚刚过去5个小时,但是印度朋友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衣柜里一片漆黑,他没有了时间概念。而这会儿他正觉得口渴,作为一个魔术师也许不应该太多疑,怎奈疑神疑鬼是他的天性,这种天性这会儿被激发了。他觉得自己被关在衣柜里得有72小时没有喝水了,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会儿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像是快要烧完的蜡烛,时刻都有熄灭的可能。
如果医生说的话是真的,印度朋友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喝水了。不管衣柜门外是敌是友,阿贾再一次推了推衣柜的门儿,想出来。这是个生死攸关的严肃问题。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失败了。手臂毫无力气,不能像他的宝莱坞偶像们在电影里那样,轻而易举就能打破衣柜的门,当然,也许他们面对的衣柜不是宜家出品的。
也许是他弄出了什么动静,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阿贾再次屏住呼吸,虽然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他仍然睁大了眼睛,充满戒备地看着四周。但是这次不是在演戏,假装在一个玻璃水缸里,上面盖个厚厚的盖子,等大幕一落下来,就可以立马浮出水面呼吸。他仅仅屏住了呼吸几秒钟,然后便大口大口地吸气,声音大得像是马在打响鼻儿一样。
他听到衣柜外面发出几声吃惊的尖叫声,然后他们开始有了动作:一个罐头盒掉在了金属板上,人们乱作一团。
“别走!”阿贾用英语说道,这句话他尽了自己的全力把口音拿捏到最好(希望衣柜外的人能听明白)。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有人用英语问他是谁。音调清晰,阿贾听得很清楚。他觉得对方应该是个黑人。但是在衣柜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衣柜外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也不好说。
印度朋友觉得自己应该机警点儿。大多数非洲人都是泛灵论信仰者,他们觉得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仙境一样。如果不和他们实话实说,他们一定会觉得是衣柜在说话,然后撒腿就跑,逃离这个该死的鬼地方。这样一来他唯一活着出去的机会就没了。他努力安慰自己说这些人不是那种泛灵论者,只是穆斯林而已,况且现在是在卡车上,就是他们想马上离开,也跑不了多远。
“好吧,既然你们问了,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阿贾达沙特胡·拉瓦什。”印度朋友努力地装着牛津腔,他觉得这样说话也可以增加自己说话内容的可信度,毕竟一个衣柜是不可能有这么地道的口音的,“我来自印度的拉贾斯坦邦。说出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我在法国,不,瑞典的一个家具卖场里量家具尺寸的时候被困在了这个衣柜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能告诉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谢谢!”
“我们现在在一辆运货的卡车上。”一个声音回答说。
“一辆货运卡车上?天啊!我们在行驶吗?”
“是的。”另一个声音说道。
“真奇怪,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但既然你们说在行驶,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你们。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
“英国。”
“希望是最终目的地。”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希望?不确定方向你在一辆货运卡车里干什么呢?”
外面的几个声音用自己的家乡话讨论了一会儿。几秒钟后,一个更粗犷,更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回答了阿贾的疑问。这口气一听就知道是这几个人中说了算的。
这个男人说自己叫维拉热(法语谐音意为:拐弯),他们一共有六个人,都是苏丹人。其他五个人分别是库格力、巴塞尔、穆罕默德、尼杰姆和昂萨鲁(这些名字您想怎么念就怎么念)。本来还应该有哈桑的,但是他被意大利警察逮捕了,所以现在缺席。他们七个人离开自己的祖国,更确切地说是离开南苏丹的Djouba市已经一年了。他们从非洲到欧洲,经历了一段可以媲美儒勒·凡尔纳大作的航海历程。
从南苏丹的Selima市,他们七个越过了苏丹国境线先到了利比亚,后又到了埃及。在埃及,那些帮他们越境的埃及人把他们带到了利比亚,先是到东南部城市Al-Koufrah,然后又到了利比亚北部城市班加西。然后他们又被送到了的黎波里,他们在那儿工作了8个月。一天晚上,他们被安排上了一艘偷渡船,船上还有其他60个人,目的地是意大利的一个叫兰佩杜萨的小岛。很不幸,他们被海关的人逮捕了,被带到意大利的卡尔塔尼塞塔岛上。一些不法分子帮助他们逃了出来,代价是他们的家人得交给这些人1000欧元。1000欧元,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们把自己身上的钱凑了凑,交了。只除了哈桑,也许他永远都出不来了。他们重新获得了自由,又被送上了火车,从意大利到了西班牙。到了巴塞罗那之后,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是在法国的北部,在那儿待了几天之后,他们修正了自己的错误,又坐火车前往法国,准确地说是前往巴黎。简单说来,就是这些偷渡者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走完了一位合法旅行者11小时的飞机就能搞定的路程。一边是迷茫又艰辛无比的整整一年,一边是坐在飞机上舒舒服服的11小时。
维拉热和他的同伴们在巴黎待了三天,然后又坐火车前往加莱,准备从加莱再去英国。他们在加莱停留了十天,这十天里,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们帮了他们大忙,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住所。红十字会的这种举动也帮助了当地的警察,让警察知道了这一地区大致的非法移民数量。比如说红十字会提供了250套餐具,那就说明这儿至少有250名偷渡者。
在警察眼里,他们是偷渡者,但是在红十字会那儿,他们只是一些不幸的、需要救助的人。他们心里担惊受怕,还得面对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遇,生活真是严重失衡。
那天凌晨,大概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爬上了一辆驶向芒什海峡海底信道方向的卡车。
“你是说你们爬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卡车?”阿贾吃惊极了,忍不住开口问道。好像这是整个故事中唯一重要的一点。
“是的。”维拉热回答说,“帮我们偷渡的蛇头用一根铁棍撬开了车厢门,然后我们就跳了进去。司机甚至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样做太危险了。”
“留在苏丹才危险。我们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猜你的情况也跟我们差不多吧。”
“你们错了,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英国。”印度人解释说,“我跟你们说,我是个体面的魔术师,在这儿是因为我在一家大型家具卖场里量家具尺寸的时候被困在了这个衣柜里。我去法国是为了买一张新的钉钉床……”
“别瞎说了,”这个非洲人一点儿也不相信阿贾的这些鬼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辆卡车上的人……”另一个声音小声地说。
这番令人受益匪浅的对话把在衣柜门板两边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或许对于这个偷渡者来说,对着衣柜门板述说自己这些不为人知的苦难经历比对着人说要容易得多,因为对面的人可能会皱眉头,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会根据自己的立场判断他、评价他,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现在,自己坐的地方就是一个临时的告解座,就在这辆狂奔的卡车上,虽然有些颠簸,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最好的告解之所。
他不计后果,把从决定要踏上这条未知又艰辛的路程之后就压在心底的一切都讲给阿贾达沙特胡听。陌生人通常是告解的最好选择。
阿贾明白了维拉热离开自己的祖国不是简单地想要去一家有名的家具店买张床而已。这个苏丹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人,是为了到他们所谓的“美好国度”碰一碰运气,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因为他不幸地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另一端,在那里,苦难和饥饿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到处肆虐,摧毁一切。
苏丹混乱的治安环境使国内的经济一片萧条,所以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都踏上了那条艰辛的移民之路。但是,踏上这条路之后,哪怕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人都会变得虚弱不堪,变得不堪一击,变得死气沉沉。远离故土,没有亲人,如果偷渡失败的话,他们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没有任何东西能抚慰他们内心的伤痛。
说完这些,维拉热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宣泄着什么。他很用力,声音很大,阿贾在衣柜里都能听到回声。卡车每次停车,每次减速,维拉热都会紧张得心跳加速。他蜷缩着身子躲在一个纸箱后面,坐在十几个装满蔬菜的箱子中间,屁股底下都是土,他害怕被警察发现,害怕被以这样的形象发现,这样太丢人了。偷渡者也是有自尊心的。没有财产,没有护照,没有身份,尊严也许是他们仅存的东西了。正是因为尊严,他们才抛下妻子和孩子独自上路。这样他们才能不流露出一点儿软弱,一直坚强下去。
不是怕挨打,真的不怕,因为在地中海的这一端,不会有如此暴力的惩罚。他们害怕的是被遣送回自己的国家,更害怕被送到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因为那些白人根本不在意把他们扔到哪儿,对他们来说只要别在自己的地盘上就行。在他们看来,一个黑人,很快就会制造出混乱。这种遣送要比棍棒可怕得多。一顿棍棒下来,受苦的只是身体,而遣送则会摧毁他们的灵魂。这是他们心底最深处的一块伤疤,这块伤疤永远也不会愈合。带着这块伤疤,他们学会生活,学会重生,学会在困境中坚持下来。
因为他们的意志坚不可摧。
为了有一天能来到所谓的“美好国度”,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哪怕整个欧洲都不欢迎他们。维拉热、库格力、巴塞尔、穆罕默德、尼杰姆、昂萨鲁,他们六个只是偷渡大军中的一部分。一直是同样的人,同样狂跳的心,他们渴望来到这些“美好国度”。这里什么都有,房子、汽车、蔬菜、肉、水,应有尽有。但是这里的人,有些把他们看成处在困境中需要帮助的人,有些则把他们看成罪犯。一边是那些慈善组织,一边是警察;一边无条件地接纳他们,另一边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就能把他们遣送回国。世界上什么滋味都有。维拉热再次强调在这种两面性中生存真是太难了,而且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恐惧,害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发现了,然后被遣送回国。
但是这个险值得一冒。
为了到达这个国家,他们抛下了一切。他们认为在这儿,他们可以工作,可以挣钱,哪怕要他们用手去捡大粪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他们要求得不多,仅此而已,只要这儿的人们能够接纳他们。能够允许他们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工作,然后把挣的钱给家里寄回去。这样,他们的孩子就不会挨饿,不会四肢瘦得皮包骨,肚子大得像篮球,里面却空空如也;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可以在阳光下成长,不会有那些刚离开牛屁股的烦人的苍蝇“嗡嗡”地往你脸上飞。但是,很遗憾,就像查尔·阿兹纳弗唱的那样,“苦难不会因为阳光而减少一分。”
为什么有人出生在这里,有人出生在其他地方?为什么有人什么都有,有人却一无所有?为什么有人能好好地生活,而有些人却只能沉默,只能死亡?
“我们说得太远了。”那个空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的家人相信我们,他们省吃俭用凑钱让我们出来,现在,他们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帮助。阿贾,藏在一个衣柜里偷渡过境没什么可耻的。我想你能理解,真的,一位父亲,如果连一块面包都不能给自己的孩子,这种无助感,真的让人绝望。这就是我们,我们六个,现在在这辆卡车上的原因。”
大家都不说话了。
从这次买床的旅程开始,这是第二次,阿贾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看看人家,再想想自己去法国的目的,心里真是惭愧。此时此刻,他真的感谢佛祖,感谢佛祖让他和维拉热之间还有一块门板,感谢佛祖,他不用直面维拉热的目光。
“我能理解。”阿贾还没从震撼中缓过神来,勉强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现在该你了,阿贾。但是在听你的故事之前,我们得先把你弄出来,你先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听你的声音闷闷的,这箱子应该挺厚的。”
“不是因为箱子厚……”阿贾一边抽泣,一边嘟哝。
我们的魔术师并没有涕泪横流,号哭不止那么夸张,但是此时虚弱的肩膀还是像铅压似的,沉重得不行。好像他不是待在衣柜里面,而是在衣柜下面,感到压抑,感到沉重。他被维拉热说的这些话震撼了,被这艰辛又不公平的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来。从关着自己的这个铁箱子里出来的时候,阿贾意识到,自己不是最命苦的,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悲催的人。
对他来说,生命不是像长长的恒河那样平静无波。按西方的说法,他的童年并不幸福。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随后父亲也遗弃了他。漂亮的脸蛋,稚嫩的身体使他遭受了无数次的性侵犯,无数次的殴打。虽然他们那儿有全世界几乎最严酷的法律,但也没能让他少受一丝的伤害。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童年就直接成了少年,生活对他来说既艰辛又丑陋。但无论怎样,他总算有一个栖身之所,有那些爱他的人——表兄弟们,还有那个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教养的邻居大妈。他的那些信徒们也算对他不错。事实上,这些人对他也许敬大于爱。因为这一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背井离乡。有时候他也会挨饿,饿得不行的时候,他就去偷,在他们那儿偷东西是要被砍手的,但是每次被抓到的时候他都能成功地挽救自己的双手,只把胡子剃了了事。不管怎么说,魔术师的生活本身就充满苦难,不是吗?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当木箱子被一根铁棍打成碎片的时候,阿贾正在想象夜幕降临之后,这几个非洲人像猫一样埋伏在路边,看到去往芒什海峡的卡车就往上跳。维拉热说,当时月黑风高,他们趁着卡车司机们在高速公路上停车休息的时候偷偷地熘了上去,因为还下着雨,雨声掩盖了一切,司机师傅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想象他们藏在包装箱后面,忍受着饥饿、寒冷,气息微弱。但是再艰辛、再困难的旅程都有结束的时候,他们马上就要到达他们心中的港湾了,虽然伦敦是个内陆城市,机场才是主要的出入境信道,但是现在,他们马上就能踏上英国的土地了,马上就能到达他们所谓的“美好国度”了。他们终于可以找一份工作,然后把自己赚的钱寄回家里。阿贾很高兴,因为在这些苏丹人历经种种磨难终于要到达终点的时候,自己能陪在他们身边,能亲眼见证他们的勇气和毅力,见证他们来之不易的成功。
“维拉热,你明白这个道理,当你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东西的时候,就应该自己想办法去争取。这也一直是我的座右铭。”阿贾补充道。当然,他没说自己争取的办法是去偷。
印度朋友明白了,眼前这些苏丹人是实打实的21世纪的冒险家。他们不是开着价值数十万欧元的海船的白人航海家,自己一个人就扬帆远航,环游世界,虽然全世界没有人在意他们,但是他们的广告赞助商却时刻关注着他们。这几个苏丹人的旅程可不是什么发现之旅,跋山涉水,背井离乡,他们只是求生存罢了。
夜色中,阿贾笑了。他也渴望在自己的生命中至少有一次为他人做点儿什么,而不仅仅是为自己。
穆罕默德是这几个苏丹人中最矮的。他从地上把帮他们越境的那位同志用来撬开卡车车门的铁棍子捡了起来。当时可能是太匆忙了,这位新时代的雷锋同志下车的时候忘了把自己的铁棍拿上。
尼杰姆和巴塞尔是几个人中最结实的,他们拿着棍子使劲儿地试图把关着阿贾的大木箱子撬开。虽然这个印度人是个偷渡者,但他们有什么可介意的呢。15分钟后,他们成功地把木箱子撬开了,就着手里的灯光,他们又打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装着一个蓝色的金属衣柜,像极了机场行李寄存或者是足球俱乐部衣物寄存的柜子。
“包得这么严实,你在里面还能呼吸,真牛!”维拉热边说,边用手扯掉包着衣柜的泡泡纸。
衣柜的门终于被打开了,阿贾也终于从衣柜里出来了,带着一股浓重的尿味闪亮登场。
“你们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印度朋友一看到他的旅伴们就兴奋地说。
“但是你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维拉热坦率地说。他心目中来自印度拉贾斯坦邦的人应该是身上穿着纱丽,腰上别着匕首,手上再牵头大象这种形象。
维拉热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位印度魔术师,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些偏瘦,脸上坑坑包包的,青春痘留下了不少痕迹。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头巾,衬衣皱皱巴巴的,下身是一条灰色的丝质西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短袜。如果把这身行头都洗干净,他看起来还真像个有身份的人。总之,和维拉热想象中来自拉贾斯坦邦的偷渡者完全不同。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一个来自印度拉贾斯坦邦的偷渡者到底应该是个什么形象。
虽然和自己想的有点儿出入,但是维拉热还是给了这个印度魔术师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又递给他一瓶只剩半瓶水的大包装依云矿泉水和几块巧克力法棍面包。这些都是在加莱的折扣超市买的。
阿贾满脑子都是自己脱水了,马上就要死了,恐慌得不行,抢过矿泉水瓶,一口气喝干,把对面的非洲兄弟们都看呆了。
“你肯定被关在里面很久了。”库格力摇着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维拉热回答说,这些人当中只有他知道日期。
“几点了?”
“凌晨2点30分。”这次是巴塞尔回答的,因为他是唯一有表的人。
“要是这样的话,我好像也没被关多久。”阿贾达沙特胡把空水瓶子又递给了维拉热。
维拉热又掰了块面包塞到他手里。没人知道……
“好了,”维拉热说,“现在你已经出来了,也吃饱喝足了。离卡车开到伦敦大概还有两个小时,你可以跟我们讲讲你的经历了,从头说。也许你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和我们差不多,但是我还是想听你说说。”
他的声音中充满同情,冥冥中似乎有一条线把他们牵在一起,两人之间的友谊就这么产生了,而且历久弥新,坚不可摧。印度朋友紧紧地抿着嘴唇,心里充满无奈。他能和这位新朋友讲些什么呢?长年以来,他一直在欺骗、愚弄他的信众们,甚至这次,也是骗他们凑钱来支付自己这趟旅途的花销。难道他能告诉他们自己来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假装自己有风湿病,好让他的那些信众出钱,供自己来法国买张钉钉床,等运回去后再高价卖了,好赚一笔吗?他怎么能对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苦难,却又挣扎着在这未知又充满艰辛的征程上拼搏的人说出这番话。
阿贾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在祈祷——佛祖啊,请帮帮我吧!维拉热静静地等着这个印度朋友开口,而我们的魔术师则正在通过脑电波积极地和佛祖沟通。就在这时,卡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车门被打开了。
阿贾来到英格兰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皑皑的白雪,衬着夜色格外显眼。这个场景看起来有些不太真实,尤其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真是名不虚传啊,英国就是冷。北极的冰山离这儿没有几纬度了。
阿贾慢慢地靠近车门,发觉北极这片儿夏天的气温还是可以的,刚才他看到的雪花状的东西原来是被风吹起来的泡泡纸反射出来的光。
他抬起手搭在眼前,做遮阳棚状。外面的星光真亮啊,仔细一看,发现不对,是车灯,车灯正照着他。
转过身,他意识到现在自己是一个人,那些苏丹兄弟对光比他敏感得多,都迅速地藏到了卡车上的木箱后面,瞬间消失了,只剩他暴露在外。
“慢点儿,走出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正宗的英国腔,英语说得比他和那些非洲兄弟强多了,“双手抱头!”
没什么可抱怨的,阿贾什么也没说,顺从地从车厢里跳了出来。脚刚刚着地,他便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和他一样,在头上包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头巾。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面镜子,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需要搞得这么隆重吧。仔细看,发现自己错了。对面的这个男人没留胡子,下巴干净整洁,不像自己,两撇大胡子,没留胡子的地方也三天没刮了,全是胡楂。再有,对面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防弹背心,上面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UKBA。我们的魔术师没在意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男人腰带上的配枪很能说明问题。阿贾在心里盘算着,这会儿把自己冲进衣柜之后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应对别人盘问的那一套说辞说出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兜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支印有宜家标志的铅笔和一个同样带有宜家标志的纸质米尺,这些可以佐证他的说辞。一切准备就绪,他开始用旁遮普语跟对面的男人解释。
“行了行了,知道了。”印度面孔的边警同样用旁遮普语说道。显然已经习惯了每天从宜家衣柜里找出几个拿着宜家铅笔和米尺的偷渡者。
边警把阿贾推到一边,隔着衣服,仔仔细细地把他搜查了一遍,然后又把他铐上。与此同时,另外四名边警则蹑手蹑脚地摸上了车厢。
不一会儿,这四名边警就押着阿贾的六个苏丹兄弟从车上下来了,六个人的手都被警察用赛尔夫塑料卡箍绑住了。这种塑料卡箍一般都是园丁用来绑树的,好让树木长得更直。
“你和这些非洲人混一起干什么呢?”印度脸边警用旁遮普语大声问。
魔术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害怕极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苏丹兄弟们上了一辆标着UKBA的箱车,UKBA, United Kingdom Border Agency(英格兰边境警察),随后,他也被野蛮地推进了车里。他终于体会到了他的苏丹朋友所说的,每当停车或者是车速放慢的时候,就会心跳加速。这个“美好国度”刚刚用自己的方式欢迎了他们的到来。维拉热说得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栽在什么上,不过这次,貌似没有红十字会什么事儿。
牢房里人满为患。阿贾从一个穿运动服、凉鞋的阿尔巴尼亚人那里得知他们现在在英国肯特郡东部的港口城市福克斯通,距离芒什海峡海底信道的出口(也可以说是入口,这取决于你往哪边走)不远。这附近没有宜家卖场,而他的处境也不妙。
印度朋友看了看自己周围。别地儿不想要的那些人都在这儿了。这趟冒险之旅对于维拉热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是美妙的,但遗憾的是这样的结束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像对自己承诺的那样,魔术师陪着他们走到了旅程的终点,但他没能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见证他们这种英勇行为的成功。这些刚刚认识的朋友齐心协力地打开衣柜,撕掉泡泡纸,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又给了他食物和水,那时,他相信,他们这次英勇的越境行动一定能成功。一定是弄错了,佛祖肯定不是这么安排的。这些敢作敢当的男人,他们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老天一定是弄错了,没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维拉热坐在一个水泥台上,在身边两个身材高大的北非人的衬托下显得矮了不少。阿贾看向维拉热,两人的目光相遇了,这位苏丹兄弟眼中的悲伤压得魔术师喘不过气来,仿佛在对他说:“阿贾,别轻举妄动。”
牢房里就是一锅大杂烩,各种肤色,各种口音,各种气味,混杂得相当“销魂”。阿贾挤进人群,努力地向刚认识的苏丹兄弟靠拢,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他。正往前挤,还没到目的地呢,突然,牢房的门被打开了。门是透明的塑料门,把牢房搞得像个巨大的水族箱,只是里面没有水而已。门里,是挤成一团的犯人;门外,是一小时之前逮捕阿贾的那个印度脸警官辛普森。辛普森把阿贾从这间牢房里弄出来,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这十几分钟有你受的。”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已经是第二次往英格兰偷渡被抓了。
阿贾心想,这个印度脸警官应该是个讲道理的警官,再加上大家都是印度裔,就凭这一点,可以消除所有可怕的误会。他高兴地跟着自己的同胞出去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我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同胞。”这次辛普森说的是英语,这话说得像是一眼就看穿了阿贾的心思。
说完,他请魔术师坐下。
“我是英国公民,也是受雇于英国政府的公务员。我不是你的朋友,更不是你家亲戚。”怕印度人再有什么误会,辛普森做了一个明确的补充说明。
阿贾突然明白了,不管你再有信仰,再相信警察,都不能消除这种可怕的误会。这个小边警,他把自己看得比国王都高贵。其实说白了,他今天能在这片土地上,不也是因为他的父母当年不畏艰辛地从印度偷渡过来了嘛。说不定当时他们也藏在一辆卡车的车厢里,藏在一箱西班牙进口的草莓和一箱比利时的菜花中间。他父母肯定也体会过每当卡车停车和减速的时候,那种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觉。印度朋友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当然了,他只能一个人想想,不能跟当事人分享自己的想法。
辛普森当然不会知道阿贾在想什么,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又抬头看向印度朋友。
“我们从头开始,你好好地给我解释解释。”
辛普森开始提问,问他的姓名、他父母的姓名、他的生日和出生地,以及他的职业。当他听到阿贾的职业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
“天啊,江湖魔术师?现在还有这种职业吗?”辛普森脸上的表情充分说明了他心中的怀疑和轻蔑。说完,他指了指办公桌上一个贴着封条的透明袋子。
印度朋友发现袋子里装的都是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些都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你看看,然后在这儿签字。”
说着,印度脸边警拿出一张纸,纸上一条条地记录着所有从阿贾身上搜出来的物品:
※一张巴黎地区茨冈出租车公司的名片。
※一张口香糖纸,纸上写着Marie(玛丽)和一个法国手机号码。
※一本印度护照(真的),护照上有法国驻新德里大使馆签发的申根国短居签证(真的)。护照上显示持照人于8月4号在戴高乐机场进入法国境内。
※一张宜家产品名录上的彩页,上面是一张吉斯系列的钉钉床。
※一条人造革腰带。
※一副碎成六片的Police太阳镜。
※一张粗制滥造只印了一面的100欧元伪钞,伪钞上还系了一根20厘米长的透明橡皮筋。
※一张20欧元真币。
※一根印有宜家标志的铅笔和一把宜家的米尺。
※一枚正反面一模一样的50美分硬币。
“为什么要把我的腰带也拿走?”印度朋友十分不解。
“怕你用它上吊。”辛普森警官干巴巴地说,声音没有一丝的起伏,“按理说,鞋带也是要没收的,但是你没有鞋带,就算了。说句题外话,你为什么没穿鞋?”
魔术师看了看自己的脚。这双运动短袜已经不那么白了。
“在宜家,怕工作人员看到我,我就藏到了衣柜里,鞋落到宜家的一间会客厅展厅了。”
成为边警以来,九年多的时间里,辛普森习惯了在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把偷渡者找出来,习惯了整天整夜地听他们编的鬼话,所以他和维拉热一样,对阿贾说的这些一个字也不信,他甚至怀疑阿贾这名字是不是眼前这个印度偷渡者的真名。
“行,既然你什么也不说,那我也长话短说。从你那些非洲朋友身上找到了好多证据,都能证明你们曾经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停留过。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我真弄不明白你们还来英国干吗?我们这儿常年下雨,你知道吧?西班牙那边是地中海气候,不受西风影响,阳光明媚的,多好。”
“听着,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泄气,好好地和你们配合,老实交代。我必须对你这么好心地给我讲解你美丽祖国的天气情况表示感谢。在你们国家游览一番还是不错的,但是弄成现在这么悲惨就不太好了。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想来英国,也不认识那些苏丹人。”
“苏丹人?看,承认了吧!”辛普森警官说道,他为自己能抓到这个印度偷渡者语言中的漏洞感到骄傲,“你比我知道的都多。你那些非洲朋友怎么也不开口,连自己的国籍都不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习惯了。绝大部分的偷渡者都把自己的护照销毁或是藏起来,这样我们就不知道他们的国籍,没办法把他们送回去了。”
“可是我和你说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就能充分证明我不是偷渡者。”
“你的签证只在申根国有效。我提醒你,这是在英国,不属于申根国,也永远不会加入申根国。所以这么说来,你就是个偷渡者。或者随你怎么称呼,都是这个意思。”
阿贾傻了,又重新和辛普森解释自己来法国的原因,说自己在宜家过夜是为了第二天不用再费事过去,能直接买他想买的那款钉钉床。这款床是吉斯系列魔术师特别款,用料是纯瑞典小松木,配有不锈钢高度调节钉,他订的颜色是红色美洲豹。他还和这个印度脸警官明确地说自己是昨天下的订单,这点一定有据可查,宜家巴黎卖场一定能证明这一点。
说完,他指了指那个装着他个人物品的透明袋子,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戴眼镜的秃头小个子店员给他的订单在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而西装外套则被落在了宜家卖场里。
辛普森警官做了个深呼吸。
“行了,听着,我听够了。这会儿我把你送回牢房,明天一早遣送组就会来人把你送到机场。”
“机场?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阿贾眼里满是恐惧。
“从哪儿来的送哪儿去,”辛普森觉得这事儿是明摆着的,不需要解释,“你和你那几个非洲朋友,明天把你们一起送去巴塞罗那。”
英国边警在这几个苏丹人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几张英国宫百货(西班牙的大型商场,和法国的老佛爷百货类似)巴塞罗那店的购物小票。他们在那儿买了六罐啤酒,一包花生和两盒巧克力甜甜圈。根据国际协议,不列颠边警只需要把他们遣送回这些偷渡者来英国前最后停留过的那个国家,也就是说把他们送回到西班牙。
也有些偷渡者,根据芝加哥公约,从哪个国家偷渡到英国的就送回到哪国。还有极少数人,直接被送回自己的祖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情况很清楚了,这群边警知道当时他们拦的那辆卡车是从法国来的,因为他们是在芒什海峡的海底隧道出口截到的这辆车。这样的话,把这群苏丹人送到吃青蛙的高卢人那儿享用他们的花生和巧克力甜甜圈就行了。只用一个小时就够了,而且费用低廉。
若费用更高一点儿,把他们遣送回西班牙对英国当局来说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能把他们弄到离自己国境线更远的地方。长期以来,英国当局对偷渡者的态度一直是能遣送多远就遣送多远。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偷渡者一旦重获自由就会重新踏上向英国偷渡的路。如果英国人能建造一架射程达到几千公里的投石机,他们会马上把这些偷渡者都装进去弄走,一秒钟都不会犹豫的。
“皇家空警专门派了一架飞机把你们遣送回巴塞罗那。”辛普森警官说完就转身走了。
几小时之后,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阿贾已经在英国南部,比邻布莱顿的雪尔汉滨海机场的跑道上了。
从芒什海峡的这一端,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对面高卢海滩淡蓝色的轮廓。
淡蓝色的水。
淡蓝色的天空。
淡蓝色的海鸥。
连身边的苏丹兄弟们的脸都是淡蓝色的。
阿贾把自己那副太阳镜重新组装好,戴上。透过淡蓝色的镜片,他眼中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淡蓝色。英国人把他的个人物品都退还给他了。一方面,这些物品对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不构成威胁,另一方面,他马上就要离开英国了。甚至连那张100欧元的伪钞也还给了他,因为英国人认为这张伪钞不但只印了一面,还印得太假了,估计谁都骗不了。
现在,阿贾终于能坐下了,手铐也被警察取了下来。但遗憾的是,坐在他旁边的两个人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一边是个摩洛哥人,不停地咳嗽,一边是个巴基斯坦人,不停地打嗝。为了打发时间,加上对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实在好奇,阿贾决定和旁边的两个人聊聊。他有一大堆关于巴塞罗那的疑问——那儿都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在那儿都能干些什么?这个季节能游泳吗?那儿有没有季风?甜甜圈是什么?那儿有宜家吗?
但是没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旁边的这两个偷渡者不是不想理他,事实上完全相反,这俩人谁都没去过巴塞罗那,甚至都没去过西班牙。
这位巴基斯坦人用一本假的比利时护照从布鲁塞尔机场入欧洲境。然后偷偷地上了一辆开往英国的货运卡车,藏在两棵白菜中间。英国边警从他身上找到了一个标志性的东西——一个过时的小弯柄电扇(他拿这东西是因为受不了白菜味儿),现在只有西班牙人还用这东西,所以英国边警们也不用多想了,这个偷渡者肯定是从西班牙过来的。
那个摩洛哥人是穿越地中海,从希腊登陆来到申根国的,然后穿越巴尔干半岛,经过奥地利,最后来到了法国。然后在法国混上了一辆坐满希腊游客的观光车,藏进了车底的活动地板下面。他连吃饭的碗都没有,英国的边警们只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把勺子,勺柄还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旅程中坏了。一位刚从塞维利亚度假回来的边警立刻认定这不是一把勺子,而是一块响板。于是这位马格里布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立即遣送回西班牙。
“你呢?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什么了?”巴基斯坦人问。
“什么也没发现。”阿贾耸了耸肩,“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在一辆货运卡车上,身边恰好有六个从巴塞罗那偷渡过来的苏丹人。”
说着,他转过身,指了指第四排的那六个黑人。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三个没有一个是从巴塞罗那偷渡过来的。”摩洛哥人做了个总结。
“我觉得在这架飞机上,这种情况不止我们三个。”巴基斯坦人说道。
“如果英国人见你有把吉他或是留着大胡子就认定你是偷渡者,好吧,我想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的经历不是个例。”
他指向和他们坐在同一排的一个男子,这名男子留着一大把褐色的胡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
“朋友们,请把这次旅程当作莱茵河畔的一次免费观光好了。”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带着浓郁俄罗斯口音的声音,“他们把我塞到这架飞机上,是因为我说‘r’的时候有颤音。”
早晨8点钟了,生了锈的破闹钟嘎吱嘎吱费劲地响着。闹钟声是从市垃圾场附近传出来的,帕鲁尔德的家就在垃圾场附近。
“这会儿,他应该在英国了……”古斯塔夫坐在野营餐桌前,自言自语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会儿自己想着的这位此刻正在他头顶两万英尺以上的高空,坐在一个不停咳嗽的摩洛哥人和一个不断打嗝的巴基斯坦人中间,向南飞去。
想到这儿,他摸了摸自己那把欧皮耐尔折刀锋利的刀刃。唯一能让他有点儿心里安慰的就是那个浑蛋是被封在木头箱子里装进卡车的拖车运到英国的,他在里面没水喝没东西吃。运气稍微差一点儿的话就像被捕鼠器抓到的老鼠,渴也把他渴死了。要是那个浑蛋就这么死了,古斯塔夫还是很遗憾的。他更想亲自和那个坏蛋算账,他有的是办法慢慢地折磨他,慢慢地。
古斯塔夫感到他的旅行挂车一阵震动。
他的妻子梅赛德斯·沙亚娜穿着一件印花的浴袍出现在车门口。身后是他们的女儿米兰达·杰西卡。这位青春期少女一头乱糟糟的假发加上一脸的浓妆,造型相当劲爆。
“昨天晚上你还是出去了!”古斯塔夫生气地责备着女儿,“我跟你说让你待在家里(旅行挂车里),好好休息休息。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没事儿,反正凯文也没看到。一会儿我上飞机再睡。”
“那个帅得不行的凯文,我以为你和他分了呢。”古斯塔夫的声音中透着怒气。
杰西卡打了个哈欠,不说话了。
“别再说她了,阿古,给她点儿自己的空间。”
沙亚娜刚刚在小小的野营餐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古斯塔夫煮的咖啡便站了起来。放下膳魔师保温杯,她拿了片面包,涂好黄油,递给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杰西卡。
“好吧,要是不想误机的话你们就赶快行动。”说完,司机师傅就起身去热车了。
每年两次,古斯塔夫全家出动去外地度假,雷打不动。第一次是去茨冈人的滨海圣玛丽朝圣。从中世纪开始,每年的5月24日,所有的茨冈人都会聚集到法国南部的卡玛格,来赞美他们的保护女神萨拉。他们抬着哭泣的萨拉蜡像从教堂一直走到海边。这不仅仅是一次朝圣,还是一次大型的集会,能见到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有些人甚至跋涉了3000多公里来朝圣。帕鲁尔德开着自己为此改装的出租车,载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经过7小时的车程到达了卡玛格。这几年,他们都没有把旅行挂车开来,而是住在幼年失散现在又重逢的表兄弟家里。
对帕鲁尔德夫妇来说,朝圣活动十分必要。他们整年都在盼着去卡玛格朝圣。但是对于杰西卡这样一位年轻的姑娘来说却正好相反,朝圣之旅是那么让人心碎。因为这个时候,她必须和她的小男友暂时分别,她怕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又找一个比自己更漂亮的女友。虽然在茨冈人中间,她已经算是顶尖的美女了。再者说,一大群茨冈人穿着黑衣服,围着一个上百公斤重的雕像又哭又叫,这种活动真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喜欢的。还有,那些长长的黑裙子和面纱也不适合她。她从来都不喜欢麦当娜的风格,她欣赏的是Lady Gaga那种浮华的超现实风。整个活动中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晚上可以去海边的沙滩上娱乐一下,和那些参加牛游泳和牛赛跑的小伙子搭搭讪。
每年的第二次出游是在暑假期间,大约在8月初,也就是这个时候。古斯塔夫会休一周的假,然后一家人乘飞机去巴塞罗那,在那儿挥霍一年的辛苦钱。他们在巴塞罗那有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之前的主人是一位老大爷,这位老大爷以前也一直住在旅行挂车里,后来临终的时候实在受不了潮湿的挂车了,于是买了这所房子。
去巴塞罗那,杰西卡还是很期待的。这座加泰罗尼亚人的城市到处都是舞厅和帅哥。她知道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好去处,繁华的马尔马格购物中心,满是哥特式建筑的中心城区哥特区,以及美妙的奥林匹亚港,在这些地方,她能听着自己喜欢的歌手的歌,彻夜地跳舞狂欢。
正因如此,一定不能误机。杰西卡两口吞下了一块牛奶巧克力,然后赶紧冲进旅行挂车里换衣服。下身穿了一条浅色的超短包臀牛仔短裤,上身穿了一件黄色的比基尼,胳膊上挎了个大包,脚上踩着一双镶满水钻的亮闪闪的高跟鞋,鞋跟足有15厘米高。今天下午她就可以在巴塞罗那的海滨享受阳光和海水了。
古斯塔夫夫人也进去穿衣打扮。她是绝对不会不化妆就出门的。梅赛德斯·沙亚娜先上了点儿粉底,又涂了点儿芮谜的睫毛膏,最后涂了点儿口红,算是大功告成了。她还穿着那件印花的浴袍,因为她觉得这件衣服既适合夏天穿,又有西班牙风格,很适合度假穿。下身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莱卡运动裤,脚上穿了一双沙滩凉鞋。
“这两位女士真是国色天香啊!”古斯塔夫一边往车里装行李,一边赞叹。
然后他坐到了驾驶位上,压得汽车坐垫上的小木球咯咯直响。
警局对面教堂里的大钟敲了8次。8点钟了,但是在这个街区,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巴黎繁华而忙碌的气息。
“这会儿,他应该在英国了……”亚历山大·拉菲弗警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言自语道。
她是绝对不会只为了一件金额只有100欧元的乘车欺诈案件,就向法官申请国际逮捕令的。那样她就真成一个傻瓜了。你可以想象她是多么讨厌被人当成傻瓜,她宁愿从自己兜里掏100欧元给受害者,以维护自己的尊严。
女警官把茨冈出租车司机古斯塔夫·帕鲁尔德的文件合上,扔到了积压案件那一堆。装那些积压案件的是一个很大的带滑槽的档案夹,和药店用的那种差不多,那里还积压着其他150多个这种让她丢脸的案件,这些该死的案子为什么就不能赶紧在地球上消失呢?然后,她站起身,来到了咖啡机旁,她的同事们也都在这儿。
路过办公室那面单向镜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子就变老了。大大的黑眼圈像是两个躺着的括号。“这个工作真是耗费精力,”拉菲弗对自己说,“我得给自己放个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