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紫
日暮时分,邮递员来到店前送来一封女人写的书信。阿律将信件拿进小暖炉间,顶着昏暗的灯光读过后,将信纸折了几次后掖进腰带。其实日常生活中稍稍留心,就会发觉此事不同寻常。不过阿律却神色自然,大好人丈夫问道:“什么事情?”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仲町的姐姐似乎有什么烦心事,问我是否方便过去看看她。因为她那个爱掰理的老公从不让她出门留宿,特别烦人,所以麻烦我跟老公你请个假。‘要是太晚了,就会送你回家。拜托了,你能过来吗?我等你。’信上这么说的。”
“她又闹别扭呢,这小气鬼别人说什么都没用,真叫人担心。她的性子真是让人费心啊。”阿律故意高声大笑,说给丈夫听。
“哎呀,也是可怜啊。”丈夫皱起眉头。
“你就这么一个姐姐,还是过去跟她讲明事理为好,千万不能一笑了之不理不睬的。你过去看看情况,商量商量。女人本来就气量小,让她等待一个时辰就跟等了十年那样。要是她误会是我让你不得不耽搁的,再心生怨恨就更得不偿失了。晚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早些过去听她讲讲缘由比较妥当。”
既然是爱妻姐姐的事情,丈夫不好意思不答应。其实阿律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却故意隐藏着兴奋的神色。
“还是不去了吧。”她在衣柜旁摆摆手。
“别口是心非了,快去吧。不知道那边正怎么盼着你呢。”菩萨般慈悲善良的丈夫毫不知情,竟着急地催促妻子。
心里的鬼魅似要浮现于脸庞,内心的悸动如波涛汹涌。阿律套上捻丝线织平纹绸的棉袄,在绉绸外褂上再搭配一条高祖头巾,显得身材尤为高挑。夜晚风凉,适合再套一件方袖大衣。
“那我去啦。”她摆弄着门口的低齿木屐。然后伸出食指敲敲小伙计的背,唤道:“太吉太吉。”太吉本来正划船一样打着瞌睡。
“精神一点儿,店里的东西,仔细些,别粗心。我要是回来晚了也没关系,你放下门闩就成。还有,不要一直把脚炉放在榻榻米上烤火。还有还有,厨房用火必须注意!记得给老爷的枕头旁放一壶开水,另外烟灰缸也不要忘了,不然不方便。我会尽量早点儿回家。”
说着,在玻璃拉门前摆摆手。
丈夫问她:“不叫车子吗?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着去啊。”他一直这么体贴。
“虽说是商人的老婆,但出门就坐车也是奢侈,到街角那边叫车可以讨价还价,这点儿算计我是知道的。”妻子娇媚地笑道。
“真会过日子啊。”丈夫满面春风。
阿律特意不看丈夫的脸,走上大街抬头仰望天空,发出一声叹息。这时候,忧愁的面孔又蒙上了一层阴云。
“哪里是什么姐姐写来的信呢?我撒了弥天大谎。”女人喃喃自语,回头望望自己的家。
“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向老公请假,也真能做得出来啊。世间再没有比我还恶毒的女人了吧。面对那个没有丝毫怀疑我、内心纯良的大好人,我竟用三寸不烂之舌来欺骗,简直不仁不义放荡无耻。这是身为妻子该做的吗?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坏人,我不是人。我的心毫无法规毫无道理,禽兽不如。而对我这个胡作非为的畜生,老公却丝毫不知,依旧无限地宠爱我。只要是我的事情,他哪怕不要命也要为我做,他情比金坚,我实在太过分了。”阿律眼里蓄满泪水。
“嫁给这么爱我的老公,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做些刀刃般危险的事情呢?甚至还把那个仲町的好姐姐也牵扯进来,谎话连篇。这双腿该迈向何方?静静想想,我并非无赖,并非胡乱恶搞、背信弃义的人,这究竟是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啊?”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助,从横町的街角拐两个弯,就看不见家了,阿律蓦然回首,不禁热泪盈眶。
丈夫名叫小松原东二郎,经营着一家西洋杂货店,家境殷实,资产颇丰,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而与他恋爱结婚的妻子阿律,敏捷伶俐,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眉眼盈盈能让丈夫怒气全消,可爱的小嘴特别会招呼客人。年纪不大却如此聪明伶俐,人们都对她赞誉有加。
可是人们不知道的是,她另有一身旁门左道,不仅自我欺骗,面对温柔的丈夫的一片痴情,她心绪烦乱萦绕纠缠,在路边呆立不动。
“不去了不去了,这次下定决心不去了吧,往日的罪过属于往日。如果我能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对那个人也并没有那么恋恋不舍,互相之间只是浅淡之交,趁别人不知情还能够洗净污名。就算是为了他的将来,为了自己也好啊。如果被恋情纠缠,永远不会有晴朗的日子。还会令那个可怜的人背负上不义之名。世人若是知道了,会怎么个天翻地覆呢?我姑且不论,恐怕那个人的事业将会付诸东流吧,这样我就满意了?这些烦心事真可怕啊,我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偷偷和人幽会。好吧,就算他寄来千封信,那么我只要不出来,便不会互相伤害。我决定了,回家吧,回家吧……啊,天哪,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本来改变行程打算转身回家,不巧一阵寒风刮来,将梦一般飘浮不定的想法吹得无影无踪。
“是啊,我就是这样意志薄弱,容易被事情牵着走,刚刚嫁过去的时候,我不是认定了东二郎就是我的丈夫,才嫁过去的吗?不是,即使表面如此,身体虽然去了,心却留在了别处。当初不是下定决心了吗?现在何必用大道理来说服自己呢?如今闹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情分呢?就算是当恶人,就算是做社会不容之事,我都不在乎。不满意就把我抛弃吧,被他休掉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把那样的蠢货当作丈夫来侍奉,哼,我的丈夫只有吉冈先生。为什么有情人无法相守?生命有限,只要活着就要见面。对,绝不分手!”
“即便我有丈夫,即便他有妻子,也不能破坏约定,无论别人多么温柔,多么关心我,我的丈夫除了吉岗之外不会有别人。好吧,不要再多想了,不要再想了。”
阿律扯下头巾,往耳后压了压,疾走了五六步,心里面的悸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她心平气和,面色冷峻,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