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圣僧 二十六

上人点点头,低声说道:

“哎呀,先听我讲。说起来,住在那栋孤零零房子里的妇人,与我还有那么一点缘分。在要进入那片可怕魔林的岔路口,被水淹的路上不是有个庄稼汉告诉我,前方曾经是一位医生的家嘛,她就是那里的大小姐。”

“当时,整个飞驒也没有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唯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位医生的女儿,她生下来就跟玉一样。”

“她的母亲长着胖胖的大饼脸,眼角下垂,鼻梁低矮,还恶俗地乳头翘起。人们纳闷,含着那样两只看着都觉得有毒的奶子,怎么能养得这般美丽呢。”

“当时流言蜚语传得很盛。说老早前故事里就有,屋梁上被射上一支白羽箭,或者被狩猎的贵人遇到,招到宫殿里的,就是这种人。”

“那位当医生的父亲,颧骨突起,留着络腮胡子,既爱慕虚荣又傲慢无物。在乡下,很多人到了收割稻子的时节,经常被稻穗戳中眼睛,害上脓眼病、红眼病和角膜炎。这位大夫稍稍医得了些许眼疾,但对于内科问题就一窍不通了。要是遇到外科问题,顶多往发油里滴些水,凉凉地给涂到伤口罢了。”

“只要相信,泥菩萨也能变成神。况且,命数未尽的人,原本就能康复。再加上,这个地方也没有其他竹庵、养仙、木斋了,所以医馆相当繁盛。”

“特别是女儿长到十六七,到了最娇美可人的年纪,都说她是为救助众生而降生在医生家的药师如来。有虔诚信仰的善男善女、病男病女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

“之所以会这样,是有缘由的。起初,那位小姐由于跟熟识的病人每天都见面,出于关怀,一边问着:‘你的手疼不疼啊?’一边用柔软的手掌抚摩患者的手。第一位被她抚摩的是叫次作兄的年轻人,他的风湿病由此痊愈。还有一位,她说着‘看上去很痛苦呀’,给揉了揉肚子,就止住了饮水腹泻引发的绞痛。起初只对年轻男子有效,渐渐地扩展到老年人,之后连妇科病都能靠这个治愈。有些,即便不能治愈,也能缓解痛苦。这位医生大人艺高人胆大,就连割除疖子的恶脓,都拿生锈的小刀去割。病人疼得天昏地暗,呼天抢地哀号时,只要女儿过来,胸脯紧贴病人后背,再用手按住他的肩膀,据说对方就可以忍受疼痛。”

“一阵子,那个树丛前的一株枇杷古树上,来了一群熊蜂,结了一块很大的蜂巢。医生有一位叫熊藏的家养徒弟,他那时二十四五岁,兼任医生家男仆。他既要抓药,也负责清洗打扫,还要到菜园子挖红薯。医生到附近出诊时,也担任车夫。他用瓶子偷了单糖浆兑上稀盐酸,因为医生吝啬,被发现肯定要挨骂,他就把瓶子和细腿裤以及裙裤一起放到架子上,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啜饮。这个男人在打扫院子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蜂巢。”

“他来到廊下说:‘小姐,我干一件有意思的事儿给您看看。虽然没规矩,但请您握一下我的手。我伸到那个蜂窝里,抓熊蜂给您看。只要是您摸过的地方,被蜇了也不疼。要是拿把竹扫帚去扑打,蜂子四面八方散开,飞得满身都是,那可就对付不了了。会当场毙命的。’小姐微笑着并未伸过手去。他强行让对方握了下自己的手,大大咧咧地朝蜂窝走去。熊蜂发出可怕的嗡嗡声。不久,只见他左手抓着七八只熊蜂回来了。其中有拍打着翅膀的,有抖着脚的,还有几只从他拳头缝里钻了出来。”

“从此,只要被神仙之手摸过,连子弹都打不穿。这样的传闻像蜘蛛结网一样,传向了四面八方。”

“‘从那时起,她不知不觉地也感知到了自己的能力。之后,由于某些缘故,她委身白痴,隐居山林之后,更是出神入化,不可思议。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神通广大,运用自如了。最初还需要把身子贴上去,之后只需用脚,再往后只需手指尖,最后即便是隔空,小姐只要随心所欲呼一口气,迷途的旅人就会变化模样。’”

“老爷子如是讲着,‘上人,您在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附近,看到了猴子吧,看到了蛤蟆吧,还看到蝙蝠了吧?无论是兔子还是蛇,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小姐冲上了山谷的溪流,给变成畜生的家伙!’”

“我哀伤地想起,那个时候妇人被蛤蟆缠住,也想起她被猴子抱住,被蝙蝠吸住,以及深夜被魑魅魍魉给魇住。感觉胸口一紧。”

“老爷子还说,现在的这个白痴,也是那位医生评价很高的时候到他家里去的病人。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由朴素木讷的父亲陪着,背在长头发的哥哥背上,从山里过来。他脚上长了一个难治的脓包,来寻求医治。”

“原本是租了一间屋子,暂时在那里住下。只是这病情况严重,还会流不少血。尤其,他还是个孩子,动手术前得先养足精力。就先让他一天喝三个鸡蛋的蛋液,并给他贴上膏药,让他安心。”

“撕膏药也需要父亲或哥哥,或者身边的人帮忙。那膏药变硬,一撕就紧紧连着肉。白痴每次都嗯嗯啊啊地哭。但若是医生女儿给撕,就能默默忍着。”

“说来那位神医,也是因为无计可施才以身体虚弱为借口,一日日拖延。只是过了三天之后,正直老实的父亲穿着束腿裤跪在地上往后退,从门口跪行到客厅,穿上草鞋,又双手撑地恳求道:‘一定要救救二儿子的命,求您求您。’说完就留下哥哥,回山里去了。”

“然而手术仍然没有进展,七天都过去了,留下来照看的哥哥也辞别道:正赶上收割季,这种时候忙得恨不得有八只手。看这天气状况像要下雨,要是再赶上连雨天,山地里的那些命根子稻谷就要腐烂了,那样家人就得饿死。自己作为长子,又是一号劳动力,不能在这里耗着。又心平气和地叮嘱弟弟不要哭,随后撂下病人就回去了。”

“之后就只剩下孩子孤零零一人。那时,他在户长本子上的登记年龄是六岁。因为他父亲误会了,以为只要父亲六十岁时,孩子长到二十岁,就可以免除兵役,所以故意晚提交了五年,他实际已经十一岁了。不过由于养在深山,村子里的话也讲不好,但头脑伶俐,人话都听得真切。他心里知道,每天不变地让他吮吸三个鸡蛋的蛋液,到治疗时大概会一滴不剩都变成血流出去。他摆弄肚脐,也是因为哥哥告诉他不要哭,他内心在忍耐着。”

“医生的女儿看他可怜,让他和大家一起吃饭。他就叼着一块腌萝卜,缩到角落里,真是惹人怜爱。”

“终于到了要手术的时候,前一天的夜晚,大家都已入睡,一片寂静。起来如厕的女儿看到他像蚊子一样嘤嘤哭着,觉得他太可怜,就抱着他睡了。”

“到了治疗的时候,如同以往一样,女儿从背后抱着他。他尽管淌着油汗,依然令人敬佩地一动不动忍着挨刀子。不知是否哪里切错了,血流不止,眼看着白痴脸色都变了,性命垂危。”

“医生也脸色煞白,乱了方寸。也许有神明保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花了三天,血也止住了。可是他终于还是瘫了,自然也就成了残疾。”

“这令他难以释怀,他满脸可怜地盯着自己的脚。那样子,就像蟋蟀把被拧掉的腿衔在嘴里哭泣一样,让人不忍心看。”

“最后他还是哭了出来。医生害怕被外人听到,焦急万分,恶狠狠地瞪着他。女儿觉他可怜,把他抱在怀里。他把脸埋到女子胸前,紧紧抓住不放。就连多年以来医人无数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抱着膀子叹气。”

“不久,父亲就来接孩子了。看到那副光景,虽然感慨上天注定如此,断了念想,没有抱怨。但无奈小孩抓住女儿的手不愿放开,医生就趁机为给自己开脱,也为安慰白痴的父亲兄长,于是派了女儿送小孩回家。”

“来到的就是那栋孤零零的房子。”

“那时还是一个村子,还有近二十户住家。女儿到达后住了两天,终于被牵绊住,又逗留了几日。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天降大雨,像是把瀑布倾覆下来似的,一刻都不停歇。待在家里,也得人人戴斗笠穿蓑衣避雨。别说去修缮茅屋顶了,就连外面的大门都无法打开。大家待在屋里,冲着隔壁喂喂地互相喊叫,才能勉强知道这世上的人还没死绝。缩在雨中度过的八天如同八年一样,到了第九天深夜刮起了大风。风势到达顶峰时,周围瞬间化成一片泥海。”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场洪水中生还的只有女儿和小孩,以及当时从村子里一起过来的这位老爷子。”

“因为那场洪水,医生一家也全部丧生。当地人传言说,如此一位美女出生在偏僻的乡下,大概也是更朝换代的前兆吧。”

“‘就像师父您所见的,小姐无家可归,在人世间孤零零一人与孩子一起留在了山里。同时,她陪着白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从洪水那天起,至今已有十三年,未曾有一天改变。’”

“老爷子说罢,又露出瘆人的窃笑。”

“‘听了他们身世的故事,您大概会动情,觉得小姐可怜,想要去帮她砍柴汲水吧。您本来就是好色,还要假借敷衍的慈悲心啊怜悯之情的名义,想赶快回到山里去。您还是算了吧。小姐自从嫁给白痴当老婆,避世隐居,但却随心所欲地挑拣男人,玩腻了就吹口气,把对方变成野兽。特别是那场洪水一来,穿透山间的这股溪流,就成了上天馈赠引诱男人的怪水,还没有一个能保住性命的。”

“‘俗话说,天狗道也有三热的苦恼。小姐若是被此折磨得披头散发,面无血色,胸脯和手脚都消瘦下去时,只要沐浴在山涧里就立刻能恢复到原来模样,鲜嫩得仿佛要滴下水来。她只消一招手,鱼儿就会游过来;瞪下眼睛,美味的树果也会落下;撩起袖子就能降雨,舒展开眉头便能吹风。”

“‘而且她生来好色,尤其喜欢年轻力壮的。她大概跟您说了什么吧?您若是信以为真,不久就会遭厌弃,您很快就会长出尾巴,耳朵会动,脚也变长,立即变了形状的。”

“‘真想立刻让您看看,把这条鲤鱼料理好,她盘着腿用它下酒时那如魔如神的样子。”

“‘不要心生妄念,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吧。您能幸免都是小姐格外开恩,很不可思议了。您也是有神明庇佑,年轻人,严格地修行吧!’说着,又拍了一下我的后背。随后,老爷子提着鲤鱼,头也不回地朝山路上方走去。”

“我目送着他,直到他身影变小,隐到一座大山身后。此时,热得要烤出油的天空中,从那座山顶迅速堆积了一片乌云,回荡起阴沉沉的雷鸣,连瀑布的声音都安静下去了。”

“吓得灵魂出窍的我此时回过神来,我冲着那边拜了拜,夹起拐杖,压了压斗笠,转过身就慌忙一溜烟儿跑了下去。到达村子的时候,山上降起了骤雨,雨势很大。我想,老爷子带给妇人的鲤鱼也由此可以鲜活地到达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吧。”

高野圣僧关于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对我说教。第二天清晨,离别之际,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翻越积雪的高山。在簌簌飘落的雪花中,渐渐登上高坡,越攀越高的圣僧的身姿,宛若驾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