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最一开始纱有美就是单纯地觉得开心。小时候,一年之中虽然只有几天在山庄和小伙伴们一起度过,纱有美内心深处却一直认为那段回忆是激发自己生命能量的源泉。从记事起能够和自己亲密无间交流的,不,是承认自己存在的就只有那些小伙伴。
可现实却不是这样的。波留看起来一副名人派头,相当傲慢。纱有美能感觉到她的话外音:和你这样一无是处的普通人说话真是白费劲。树里呢,可能是知名度没那么高的缘故吧,倒没有波留那么傲慢,但总觉得难以接近。纱有美猜想大概是得知了出生秘密后的表现吧,也就是说,树里想隐瞒这件事。她肯定是害怕和原来的小伙伴们来往后,那个秘密会被朋友、周围的人,说不定还会被老公知道。
贤人看起来很冷酷。听说贤人在召集大家方面确也出了一份力,可他绝对不像自己这样只是单纯地想见见面,而是抱有某种更加阴暗的、不可告人的目的。纱有美看到小时候曾经爱慕过的雄一郎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变化,觉得开心极了。而且他既不是波留那样的名人,也不像树里那样有个幸福的家庭,看起来也没贤人挣得那么多。在他身上纱有美既没发现拒人千里的感觉,也没感受到冷酷无情的态度。所以第一次会面的那一天,大家分开后纱有美单独约了雄一郎,想和他再说说话。
聊了一会儿后,纱有美发现雄一郎和自己境遇十分相似。在雄一郎满不在乎地聊身世的时候,纱有美无意识地对自己和雄一郎经历的事件进行了正负分类,并且试图分辨出谁更加不幸。雄一郎妈妈弃他而去是个大大的负面事件,可是朋友遍地这一点比自己强;雄一郎爸爸离家出走,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一个人生活,这真是不幸;而反反复复变换工作这点和自己一样,这扯平了;现在雄一郎有工作,自己没有,略逊一筹。就这样,纱有美在听的过程中不断地做着比较判断,结论是雄一郎比自己过得差。虽说纱有美不想承认,可对于这个结论她有一种奇怪的欣慰感,还有点沾沾自喜。纱有美觉得不管说什么雄一郎都会理解的,波留、贤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的事,雄一郎就能理解,而且不会否定自己。因此,纱有美在头一回去的那个车站的站前酒馆里,对雄一郎说了一番话。纱有美的开场白是:“小雄,你过得也不怎么样呢。”“是吗?”雄一郎好像完全没有认清自己的现状,纱有美吃了一惊,旋即说得更仔细了些。
“我们的人生被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责怪母亲们去那家奇怪的诊所,可你不觉得那之后很糟糕吗?随随便便发起了夏日聚会,又突然不办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是波留和贤人,而是更早些时候从妈妈嘴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雄一郎回答说不明白,又接着解释:“我的人生……没有‘人生’这个词听起来那么了不得,也没被什么人搞得乱七八糟。”说完还略带嘲弄地笑了笑。或许雄一郎并没有嘲弄的意思,可在纱有美看来是那样的。于是她生气了,毫不留情地喊道:“你被妈妈抛弃了,又被爸爸抛弃了,高中也退学了,现在也是能过一天算一天,大概是成不了波留那样的名人了,也不会像树里那样正儿八经地结婚过幸福日子,也不会像贤人那样有个好工作,这不是乱七八糟又是什么?!你难道没点情绪?人生被搞得这么惨,你就没觉得懊恼、生气吗?原本你妈妈就不该把你扔给没有血缘关系的爸爸,而你爸爸应该对你担负起做父亲的责任来。”纱有美没有发觉手边的柠檬气泡酒中的冰块已经融化,还在不停地说着。
“是被谁,又把什么搞得乱七八糟了?”经雄一郎这么一问,纱有美才明白眼前这个人不是在嘲弄自己,可能只是有那么一点愚钝而已。纱有美忽然觉得雄一郎很可怜:不会思考,也搞不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
“做出愚蠢判断的妈妈和那个为了钱整出精子的捐精人。”纱有美换成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雄一郎听闻后径直看着她问:“你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纱有美一开始不太明白雄一郎的意思,稍作思索后才知道这句话是在体贴自己一直活得很痛苦,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和雄一郎发生关系是在一周后。纱有美那天特别想和雄一郎再说说话,于是打了电话,见了面后又硬是要雄一郎陪自己喝酒。那天都是纱有美在说自己的事,从聚会停办到现在的经历。雄一郎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句。纱有美对他这种安静的状态感到紧张,为了缓解紧张就喝酒,一来二去喝多了,等纱有美意识到时已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了。吐完后疲惫不堪,就让雄一郎背着自己去了一家情人旅馆。纱有美还记得是自己主动脱下衣服的,还说自己不想就这样做一辈子处女,恳求雄一郎让自己经历一次。事后纱有美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雄一郎已经离开了。从第二天开始,雄一郎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无论是用公共电话还是固定电话打,他都不接。
纱有美开始有种不快的感觉,好似浑身灌满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来历不明的黏糊糊的液体。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那段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玷污损毁了,不,或者正如妈妈说过的那样,记忆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二月里,纱有美突然回了趟连过年都没回的妈妈家。摁响公寓门铃后没人应答,纱有美开门进去发现妈妈不在家。屋里比当年自己在家时更乱,东西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直觉告诉纱有美,妈妈又换情人了,而且新情人还没开始出入这里。
左等右等妈妈总也不回来。窗外的光线暗淡下来,纱有美肚子饿了,于是随便拿了一个妈妈买的方便碗面吃了。吃面时,汤汁飞溅到餐桌上摆放的一张公共费用支付单据上,看着那块褐色的污渍,纱有美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从小到大纱有美虽然觉得妈妈对自己不是那么感兴趣,也一直为此叹息不止,但她一次也没有厌弃和疏远过妈妈,一直以来都像个单相思的女孩那样,默默祈愿能得到妈妈的爱。可现在纱有美突然醒悟了,想明白了。
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罪魁祸首正是妈妈!纱有美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但妈妈肯定先是想要个孩子,生下来后又没了兴趣。妈妈总是说因为有了你所以怎么怎么样,听起来像是说因为有了你所以我在拼命努力哦,但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你的话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很早以前纱有美也琢磨过这个问题。那会儿就算想到这点了也丝毫不觉得难受。可是今天,这些想法在纱有美内心激起了不同的反响。“要是没有你,我就更能随心所欲,就有更好的条件去工作,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相处得更融洽,可是有了你,有了你什么都不顺了。”那个女人就是一直对我这么说的。
凝视着污渍的纱有美不觉陷入一段往事的回忆中,是关于夏日聚会的。眼前出现了妈妈的身影,那是谁的爸爸呢?妈妈和那个爸爸脸贴脸地低声细语,还亲密地挽起了胳膊。
纱有美恍然大悟,说不定聚会中止就是因为妈妈吧!妈妈和参加聚会的某个爸爸发生了关系。那到底是谁的爸爸呢?想不起来了。但是在这个不见妈妈身影的家里,纱有美对她破坏了聚会这一点深信不疑:糟蹋了聚会的正是这个蠢货妈妈,这个男女关系混乱的妈妈。
纱有美将吃剩的面条倒进洗碗池边上的三角垃圾筐,把空的纸碗放进洗碗池后,看了看手表,七点多了。刚才一直下意识地认为等一等妈妈就会回来了,直到现在才想到也有可能不回来了。纱有美拉开碗柜的抽屉,看到一堆便笺纸和文具当中混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一万日元钞票,纱有美把它塞进牛仔裤裤兜后,向妈妈的房间走去。纱有美打开了房间的壁橱门,将所有的抽屉依次拉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但是她想找到点什么,必须找到点什么。如果找到,应该就会明白寻找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