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一通长谈后,纪子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说的,就那么慢慢地走着。婴儿车里的阿由美抱着贤人送的洋娃娃睡着了。今天并非周末,河岸边却满是来往的人群,路边的一排樱花树也已繁花怒放,纪子想停下脚步,抬头细细观赏,却被河岸边的人群推搡着无法驻足。纪子只好跟在排成长列的人群后面,缓缓地向前挪动。

“哪是看什么樱花啊,简直是来看人的。”走在纪子身边的贤人嘀咕了一句正巧也是纪子刚冒出来的感想,逗得纪子笑了起来,贤人也笑了。

“嗯,但我早就想来看樱花了。”纪子说。

“我也不知道哪儿有人少赏花的好地方。”

“我就想看这样的花景。人挤人,热热闹闹的,仿佛回到了江户时代呢。”

“江户时代?”

“置身于这样的繁花盛景中,你难道不会想起人们是从江户时代开始陶醉于欣赏樱花的吗?你没觉得自己好像也曾在那个时代流连忘返过吗?”听完纪子的话,贤人笑得直不起腰来。走在纪子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纪子也顺势停下来向路边的樱花树望去。只见在蕾丝花边般的簇簇樱花衬托下,弥散着近乎透明雾霭的晴空一望无垠。太美了!纪子在心中叹道。

纪子刚才对贤人说起了往事。虽说自小父母都在,也有朋友,过着极其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可一直在恐惧着什么。于是总是给一个想象中的朋友写信,写着信就不害怕了。不知不觉中也就相信那是一个想象中的朋友,但其实就是你呀。看来是自己掩盖了现实。长大后原本打算一直工作,可到底还是选择了结婚。生完孩子后曾经想要重新工作的,可怎么说呢?觉得已经无法和那些同龄的职业女性比肩竞争了。甚至连这些话也对贤人说了。而贤人则提到自己从小总会陷入一种糊里糊涂的发呆状态;父母离婚后,妈妈又结婚生了小妹妹,自己始终对那个新家庭有生疏感;常被女孩子追,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一般都是马上交往起来,最终都是在精神和肉体上对那些女孩造成了伤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弄成那样。妈妈也一直很害怕很担心。说到这里,贤人非常冷静地判断说妈妈一定是想到了传给我一部分基因的某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人。等妈妈把一切都挑明后,那种糊涂出格的举止才渐渐控制住了,也不再随便和女孩交往了。现在和恋人“非常普通”地生活在一起,但经常会有愧疚感:像我这样的家伙可以逍遥自在地装作“非常普通”的样子生活吗?

两人是通过手机短信联系后确定今天见面的。贤人工作的地方似乎气氛比较自由,说是加上午休出来两三个小时没问题。两人是在九段下的一家意大利餐厅会面的,从那会儿就一直聊到现在。纪子已经不记得吃的前菜是什么,主菜到底是鱼还是肉类了。

而今两人几乎沉默着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纪子同样感觉很自然,说不说话都一样。她想起曾认为贤人是自己双胞胎哥哥的事来,童年时的贤人还告诉过她双胞胎即使分开了,也会知道对方的情况。纪子感觉就是这样的,今天即使没和贤人交谈过,她也知道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贤人是怎样长大的、他的喜怒哀乐、他经历的种种困难。不,不仅知道,还很清楚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和他几乎是陌生人呀,而且一直认定他只是个想象中的人物,都是已经遗忘到这种程度的关系疏远的人了。

可纪子还是记得一些事的。只要稍微一想,全部思绪就会一瞬间回到往昔的那段时光。

自己曾经害怕各种各样的事,不愿出家门,不想交朋友。在幼儿园紧张得都不敢哭,一整天都在盼望爸妈来接的心情中度过。那会儿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敢做,就想那么长大,没有一个朋友,讨厌家以外的所有一切,学习什么的一概都不想做。自己一直待在阴暗狭小的世界,可只要闭上眼蹲下来就感觉不到局促和阴暗了。后来三岁的某一天,以及之后的几个夏天,正是贤人拉着自己的小手从那种状态中挣脱出来,带着自己到了一个充满阳光、鲜花、笑声、香味和伙伴的广阔天地里。

“我曾收到过一封陌生人的来信。”贤人开始讲起那件事来。那个男人和贤人他们同龄,也是通过非配偶间的人工授精手段,在一家综合医院出生的。他当时正在寻找同一时期、在同一家医院、以同样方式出生的人。“他拥有个人主页,说是自从得知出生秘密后非常痛苦,后来得知青春期时出入过同一家医院心理治疗内科寻求治疗的、同样遭遇的人绝不在少数,于是给我写了信。我在青春期时恰巧也去过那个诊疗科。”

纪子大概能猜出这件事后来的结果。路边成排的小吃摊飘来了酱油的焦香味,喝醉了的年轻人们嬉闹着从身旁走过。

“知道真相后痛苦的大有人在啊。而我从妈妈那儿听说后反而变轻松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那种大脑空白一片的感觉、不负责任的言行、浑浑噩噩的每一天……我找到了过往这一切毛病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个真相造成的。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这一点上和一般人不同,所以尽想着自己活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味采取逃避的态度。”

纪子抬头看向贤人,穿着黑色外套的贤人肩头飘落着几瓣樱花,一如刺绣般清丽,太美了,纪子又一次由衷地感叹。

“我们的思绪太乱了,也许正因为太乱了所以放弃了思考。你知道真相要比我早得多,估计已经反反复复琢磨过好多次了,现在依然还是理不清头绪吧,和我一样。”纪子就这么说着、笑着,时而又兴奋地观赏樱花,如痴如醉,开心地和贤人说着话、吃着东西,又时不时看看缓慢地朝着一个方向蠕动的人群。纪子反复思量自己说过的那句“思绪混乱所以放弃了思考”。“见到你真好!”纪子抬头看着贤人说,“要是真有神灵相助,说可以让我回到一年前。让我选择是否知道真相,我肯定会选择知道,选择这种混乱、逃避的状态。”

“为什么?”贤人问。纪子看见冷静少言的贤人眼中滑过一丝胆怯,一如害怕黑暗的孩童。

“因为我现在才第一次知道我不孤单。”

纪子说着,透过繁花间的空隙看向天空。婴儿车中的阿由美微微动了一下,“我不是孤单一个人”这种感觉就算怀着阿由美时也没能体会到。

随着一声砸落地板的脆响,纪子的手机碎成了两半。纪子异常冷静地看着朝两个方向滚落的零件,暗想手机竟如此脆弱。阿由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纪子条件反射般抱起阿由美,紧紧搂在怀里。

“你傻不傻啊!真不知羞耻!”耳边传来慎也冰冷的嘲笑声。

和贤人是三点前分手的,五点回到家里,八点过后慎也也回来了,一家人吃了一顿和往常一样的晚饭。所以纪子不明白为什么慎也会在她洗澡的时候偷偷查看她的手机。或许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是碰巧今天找到了决定和贤人见面的短信,还有回来后向贤人致谢、说自己很开心的短信。

纪子的脑海里蹦出一串串应该向误解自己的、情绪激昂的慎也辩解的理由:“我和那个人什么事都没有”,“是小时候结识的朋友”,“我们是在同一家诊所、用同样的方法获得生命的”,“说不定还有可能是兄妹”,等等。可纪子紧闭双唇,刻意不让自己吐出一句类似的话语。不能说出自己出生的背景,不对,不能让他知道只是因为出生背景相同,我和贤人便“心灵相通”。才不要让他知道!

“知道是谁在养你吗?”慎也说着,使劲踢飞了地板上一堆过家家用的塑料玩具。这一来,阿由美的哭声更大了。纪子暗自思忖,这儿和我以前待过的地方一样,又小又黑,只要闭上眼睛蹲下来就感觉不到,既然这样——

“是你造成的,忘啦?”

——就必须离开这里。看到纪子微笑着回敬自己的样子,慎也瞬间惊呆了。纪子忍不住想笑,现在的自己大概也是一脸惊诧的表情吧。

纪子一边哄着阿由美,一边向卧室走去,而后飞快地将阿由美的衣服、内衣什么的塞进包里。耳边响起起居室的门重重关上的爆响,接着一阵遥控器或其他什么硬物被扔到墙面上发出的闷响声。一幅幅画面在纪子脑海里此消彼长:拥挤的电车、雨天的味道、小时候不擅长的事、害怕过的事、体育课、朋友们的快言快语等等。“现在没事了,没什么害怕的了。”纪子对着自己和阿由美喃喃道,就和当初写信时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