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的行医职业生涯中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给病人体检或看检查报告时,那种眼前就是一位绝症病人的感觉总会渐渐但毫不容情地揪住我。我想起一位刚刚怀孕的年轻已婚妇女,因为伤暑咳嗽前来就医。我清楚记得听诊器放在她胸部时,听到了肺结核早期那种微弱但空洞的胸音。我还记得一个来就诊的聪慧英俊的男孩,他身上“越来越疼”——结果,五年之内肌肉萎缩症便吞噬了他的生命。家庭医生除了治疗水痘和扭伤之外,总会遇到肿瘤增大、癌细胞扩散、白内障这种情况。可是我却从来没有适应,每次看到这些病症时总感到深深的无助和绝望。

我坐着聆听罗德讲述他的惊险故事时,那种绝望感又悄悄袭上心头。我不清楚这件事折磨了他多久,他说得断断续续,有些犹豫不决,又不太情愿,对那些可怕的细节也有所保留。我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他讲完了,我们在那间安静的房间里坐着。我看了看身边这个安全、熟悉,一眼就能看穿的世界——火炉、柜台、治疗仪器和罐子,上面褪色的标签是老吉尔手写的:海葱合剂、碘饮剂——它们在我眼中变得有些陌生,有点歪斜地摆放在一起。

罗德看着我。他擦干脸上的汗水,把手帕揉成一团,紧紧捏住:“是你想要知道的。我警告过这件事有多么邪恶。”

我清了清嗓子:“我很高兴你能讲给我听。”

“真的?”

“当然。要是你早些讲出来就更好了。罗德,想到你独自承担着这一切,我就很心痛。”

“为了我的家庭,我必须这么做。”

“是的,我明白。”

“小女孩那件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坏透了?我向上帝发誓,如果我知道——”

“不,不。没人会因此责备你。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检查身体?为什么?”

“我觉得你很疲倦,你不觉得吗?”

“疲倦?上帝,我脚都快要累断了!我晚上几乎不敢闭眼。我担心一合眼这东西就会卷土重来。”

我站起身拿过药箱,这像是一个信号,他顺从地脱下了毛衣和衬衫。他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身上只剩下背心和裤子,手腕上还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他不停地搓着双臂抵挡严寒,纤细瘦弱得让人惊讶。我给他做了几项基本检查,听心跳,量血压等等。说实话,我做这些检查是为了给自己赢得一些时间,因为我看出了——谁都能猜出来——他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刚才说的话把我吓得心惊胆寒,我现在要考虑怎样和他继续谈下去。

和我猜测的一样,他除了营养不良和疲劳过度以外,身体并无大碍。我的邻居们大半是这样。我一边磨磨蹭蹭地收起医疗器械,一边还在考虑着。他站在那里扣好衬衫扣子。

“我的身体还好吧?”

“罗德,你猜对了:过度疲劳。疲劳——唔,有时会对我们产生奇怪的作用,戏弄我们。”

他皱起眉头:“戏弄?”

“好吧,”我说道,“听了你刚才说的事,我可装不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想装腔作势地对你说话。我觉得你精神上出了问题。我认为——听我说,罗德。”他转过脸去,表情既失望又愤怒,“我认为你得了一种神经狂暴症。在压力过大的人群中,患者多得超出想象。我们得正视这一点,你从空军复员以后,长期经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认为这种压力,加上战争冲击——”

“战争冲击!”他轻蔑地说。

“延迟性战争冲击。它也比你想象得更常见。”

他摇摇头,坚定地说:“我神志清醒。我绝没有看错。”

“你看到的只是你想要看到的,是疲惫和紧绷的神经迫使你看到的。”

“不是那样!你无法理解吗?上帝,我真希望我什么也没有说过。是你让我说的。我本来不想说,可是你非得让我说。现在你后悔了,还反过来说我是个疯子!”

“你好好睡上一觉就会好了。”

“我说过了,如果我睡着了,那东西会卷土重来。”

“不会的,罗德。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睡它才会回来,因为它是种幻觉——”

幻觉?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是你的疲倦使你产生了这种幻觉。我觉得你应该离开百厦庄园一段时期。赶快去度假吧。”

他把毛衣套在头上,脸从领口钻了出来,不信任地看着我:“离开?我刚才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有听吧?如果我走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匆匆地抚平头发,开始穿外套。他看了一眼时钟,“我出来太久了,你也有责任。我得回家了。”

“至少让我给你开些镇静剂。”

“麻醉药?”他说道,“会对我有帮助吗?”看我走到架子边取下一盒药,他立即尖叫起来,“不。我是认真的。撞机之后,他们给我吃的全是这些。我不想要。别给我,我会扔掉这些该死的东西。”

“别这么顽固。”

“我不会吃的。”

我空着手走回来:“罗德,请听我说。既然我不能说服你离开庄园,那么我还认识一个人,是位出色的医生。他有一个诊所,就在伯明翰,专门治疗像你这样的病人。我叫他过来和你谈谈,听你说说。这是他的本行。你讲话时他只是听着,就像我刚才那样。”

他拉下脸来:“你的意思是,去请一位精神病医生,或者是精神病专家,或者是心理学专家,随便你怎么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是百厦庄园出了问题。你难道还不清楚?我不需要医生,连——”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连教区牧师也不需要。如果你认为我——”

我冲动地说:“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在你的房间里待一会儿,看看那东西会不会出现!”

他犹豫起来,仔细考虑着。可是看他的模样,这个切实可行、合情合理的提议却让他拿不定主意。接着,他摇了摇头,语气冷冰冰的。

“不。我不能冒险。我不想试探它。它肯定不喜欢这么做。”他戴上帽子,“我得走了。很抱歉对你说了这事。我早该料到,你理解不了。”

“请听我说,罗德。”想到他就要离开,我满心忧惧,“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情绪下离开!你还记得你刚才的样子吗?你被吓得多厉害!如果再次发作怎么办?”

“不会的。我没有防备你,所以才会那样。我不该先来这里。我应该待在家里。”

“那么,你至少应该告诉你母亲。或者,由我去告诉她。”

“不,”他粗暴地说。他已经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冒出怒火,“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她知道。我姐姐也不能知道。你不能告诉她们。你说过不会讲出去的。你向我发过誓,我信任你。你也不能对你的那位医生朋友讲我的事情。你说我会变疯。好吧,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些,你就这么想吧。但你至少得遵守社交礼仪,让我独自一人发疯才好。”

他的话冷酷无情,杂乱无章。他把搭在肩上的皮包带子系好,拉上外套的翻领,只有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睛表明那个可怕的幻觉还在牢牢控制着他。除此以外,他仍是刚才那个年轻的乡绅。我知道没法再留他了。他刚走到药剂室门口,门外就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是我晚间的第一位病人到了。他不耐烦地向我指了指诊疗室,我领他进去,让他从诊疗室走进院子。我的心情很沉重,他让我备感受挫。门一关上,我便快步走回药剂室窗口,透过灰色的网眼窗帘,看着他又出现在房子的另一边,跛着脚急匆匆地走向停在主干道边的汽车。


我该怎么做?我很清楚——简直清楚得可怕——在过去的几周里,罗德成了非常强烈的幻觉的牺牲品。他近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这一点也不奇怪。很显然,恐惧和压力大得让他开始出现幻觉了,就像他反复说的那样,连“日常物品”都开始起来反对他。这很容易理解,幻觉第一次袭来是在举行酒会的那个晚上,他那时正打算为那些比他成功得多的乡邻举办宴会。我沉痛地想到,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镜子汇集了他那些最痛楚的经历——它映出了他受伤的脸,然后开始“走路”,直到最后摔成碎片。我承认,这一切确实令人震惊,但是它们都可以用压力和神经紧张来解释。我更忧虑不安的是,他顽固地相信这个幻觉,所以产生了那种看似合情合理的害怕:除非他在屋子里抵挡那些入侵他房间的恶魔,否则他的母亲和姐姐就会被“传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脑海中反复琢磨他的病征。虽然我的其他病人就坐在身旁,但我觉得自己依然和罗德坐在一起,恐惧不安地听他讲自己的可怕经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第一次这样不知所措。不可否认,是我和这个家庭的关系影响了我的判断力。或许,我该立刻把这个病例移交给另一位医生。可是我又想到,这算是一个病例吗?罗德那天并不是找我看病的。就像他说的,他极不情愿向我吐露秘密。通常情况下,不论是我,还是任何一位医生都会收取费用,然后才向病人提供帮助和建议。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这种态度对他自己和别人都十分不利。我更不怀疑的是,他的幻觉正在逐渐加强,直到最后耗干他的精力。也就是说,他会把自己拖入彻底的精神崩溃。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这让我进退两难。我向罗德保证,不会说出去。我把自己比作牧师只是半开玩笑,医生是不会轻易许诺保守秘密的。我度过了一个十分苦恼的夜晚,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最后,接近十点钟时我跑到了格雷厄姆家,他看见我很吃惊。他说安妮在楼上——他们的一个孩子有点不舒服——他把我带到起居室,听我讲了那个故事。

他和我同样震惊。

“怎么会变得这么糟糕?没有任何征兆吗?”

我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不过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连一张确凿的诊断书都没有。”

他想了片刻:“我猜,你认为这是癫痫吧?”

“我最初也这样判断。我现在认为,它能解释一部分症状。大宅的氛围,使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听觉、视觉等等。接着是发作和发作后的疲倦。这些或多或少都是癫痫的症状。可是我相信,他的病不会这么简单。”

他问道:“会不会是黏液性水肿?”

“我也想到了。可是这种病极易分辨,不是吗?而且,他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

“是不是有什么影响了大脑功能?例如肿瘤?”

“天啊,我希望不是!不过,当然有这种可能。可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任何其他迹象……不,我的直觉是,他纯粹是由于精神紧张。”

“精神紧张,也没好到哪里。”

我说道:“是的。他妈妈和姐姐都不知道。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们吗?这让我困扰极了。”

他摇摇头,说话时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现在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们。罗德里克不会为此感激你的。相反,还可能使他的病情恶化。”

“说不定他会彻底拒绝接受治疗。”

“那就危险了。你为什么不等一两天,再想想看?”

“可同时,”我沮丧地说,“百厦庄园正一步步滑向混乱不堪。”

“哦,至少,”他说道,“这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很超脱。我记得上次和他聊起艾尔斯一家时,他用的就是这副腔调,不过这次却让我有些烦躁。我喝完酒,慢慢走回家。我很感激他的聆听,有人可以讨论这个病例的细节,我轻松多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走进光线昏暗的药剂室,看到摆在炉边的两把椅子,似乎又听到了罗德断断续续、绝望的声音,他的故事又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明白了,我对这个家庭最基本的责任是,尽快设法提醒她们罗德的病情。

第二天,去百厦庄园的路上,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我每次去找艾尔斯一家,不是提醒他们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以他们的名义执行什么残忍可怕的事。曙光初露,我的决心有些动摇。我又想起了我的承诺。我犹豫不决地开着车,既想半途而退,又期望不要在院子或宅邸里碰见罗德。我上次拜访是几天之前,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都没想到我又来了。她俩在小客厅里,我马上看出,这番突然造访惊扰了她们。

“医生,你怎么来了?你应当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斯太太举起一只没有戴戒指的手,捂住脸,“如果我知道你会来,就不会穿得这么随意了。卡罗琳,厨房还有什么吃的?给医生准备茶点。我想我们有面包和人造黄油。你最好拉铃叫贝蒂。”

我没有预先打电话来,是因为怕罗德里克知道。我已经习惯于进出百厦庄园,没料到我的到来会打扰他们。艾尔斯太太话讲得很客气,却流露出一丝怨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心烦意乱。难道是因为我看到了她没有擦粉、没有戴戒指,不那么迷人的一面?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她为何如此不安。我推开沙发上几个软塌塌的盒子,坐了下来。这些盒子里装着从前的家庭相册,是卡罗琳最近从一个晨间起居室的橱柜里翻出来的,这些相册受潮泛黄,霉点斑斑,几乎都毁了。

“真悲惨!”艾尔斯太太指着损毁的相册说道,“这里的照片肯定有八十年历史——有上校家族的照片,还有我这边的、辛格顿家的、布鲁克斯家的。你瞧,我都说了好几个月了,叫卡罗琳和罗德里克把这些照片找出来看看是否安全。我不知道它们放在晨间起居室里,我还以为是锁在阁楼的什么地方。”

我瞟了卡罗琳一眼——拉完铃后她回到了座位上,气定神闲地翻着她的书页。她头也没抬地说道:“恐怕它们在阁楼里也不会安全到哪里去。我最后一次把头伸进阁楼查看有无裂缝,看见那里堆着罗迪和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书,一篮一篮,全都发霉等着烂掉。”

“卡罗琳,你应该早些告诉我。”

“妈妈,我保证那时就告诉过你。”

“我知道你们要考虑很多事情,你和你弟弟都很忙,可是这也太让人伤心了。医生,看看这个。”她递给我一张硬邦邦的名片式小照,它的维多利亚风格本就显得古怪黯淡,配上锈色的点点霉迹更加难看,“这是上校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过去常常想,罗德里克和他长得很像。”

“是很像。”我心不在焉地答道。为了找机会开口说话,我这会儿有些紧张,“顺便问一句,罗德里克在哪里?”

“哦,我猜,他在他的房间里。”她拣出另一张,“又是一张损坏的照片……这张也是……我记得这一张——哦,真可怕!它全烂了!是我的家人,在战前拍的。我的兄弟们都在那儿,瞧,能够认出来查理、莱昂纳尔、莫迪默、弗兰克,还有我的妹妹茜茜。那时我已经结婚一年了,回家时还带着孩子,我们那时怎么会料到以后再也没法重聚。不到六个月战争就打响了,其中两个男孩很快就战死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渗入了一丝真切的忧伤。我和卡罗琳抬起头,交换了眼神。贝蒂出现了,她被派去准备茶点——我不想吃,也没有时间吃——艾尔斯太太仍然悲伤忘我地在一堆旧照片中神伤。想到她近来的这些遭遇,我将要带给她的消息太可怕了。她的双手抽搐着,没有戒指的衬托显得光秃秃,指节很大。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堪重负了。我想起上个星期我和卡罗琳关于她弟弟的那次谈话,我想或许应该首先跟她说说。我浪费了几分钟时间,也没和她对上眼神。贝蒂端着茶具回来了,我站起身装作帮忙放托盘,贝蒂给艾尔斯太太端茶时,我把卡罗琳的杯子递了过去。卡罗琳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伸手接过茶碟,我低头耳语道:“能想办法和我单独聊聊吗?”

她向后一缩,似乎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又像是在躲避我在她腮边窃窃私语。她望着我,瞟了母亲一眼,向我点点头。我走回了沙发。我们边喝茶,边吃着薄薄的干蛋糕片,五分钟或十分钟过去了。

接着,她向前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主意。

“妈妈,”她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找出了一些旧书,准备捐献给红十字会。法拉第医生或许可以用他的车帮我们把这些书运回里德克特。我不想去求罗德。医生,很抱歉麻烦你,你愿意帮忙吗?书就在图书室里,已经装箱了。”

她说这话时非常自然,脸上也没有一丝愧疚。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艾尔斯太太不高兴地说,我们走开一会儿她并不介意,说完便埋头继续整理那些毁坏的旧照片。

“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我打开房门时,卡罗琳不动声色地对我说道。她朝走廊使了个眼色,我们便一起悄悄地快步走向图书室,她摸索着走向窗户,拉起其中一页百叶窗。冬季寒冷的光线散落进来,我们周围的书架如同盖着裹尸布,似乎突然有了生命,一个个像幽灵般站立着。我向前走了几步,离开最阴冷的角落,卡罗琳从窗边走回来,站在我的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她郑重地问道,“是罗德吗?”

“是的。”我说道,接着尽可能简略地告诉了她,她的弟弟前晚在药剂室里向我坦白了什么。她越听越害怕——不仅如此,她渐渐有些听明白了。似乎我这些可怕惊人的话,是把一个她从前触摸不到的黑色谜团的线索放在了她手中。只有一次她打断了我,我那时正说到罗德房间天花板上出现的印记,她抓住我的手,说道:“就是那个印记,还有其他几个印记!我们看见它们了!我知道它们很奇怪。你怎么看——?它们有没有可能是——?”

我吃惊地发现,她几乎准备把弟弟的话当真了。我说道:“卡罗琳,弄出那些印记很容易。有可能是在幻觉的支配下,罗德自己弄上去的。或者,是先出现了这些印记,然后他在脑海里编造出了这一切。”

她抽回手:“是的,肯定是这样……你真的认为是这样吗?会不会是你以前说的癫痫,或是其他病症?”

我摇摇头:“我宁愿身体方面的问题,那样治疗起来容易些。可是恐怕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某种心理疾病。”

这句话吓到了她。她一瞬间变得十分害怕,然后说道:“可怜,可怜的罗德。太可怕了,不是吗?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你打算告诉我母亲吗?”

“对。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可是看到她和那些老照片——”

“瞧,其实并不只是为了照片,”她说,“妈妈变了。大部分时间她都和过去一样。可是有几天她就会像今天这样,空虚感伤,沉浸在昔日的生活里不能自拔。为了农场的事,她和罗德差点吵了起来。很明显,现在又添了新债务。所有这些事他都不让我们干预!然后他就把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太可怕了……他真的说了那些吓人的事,千真万确吗?你没有听错吧?”

“我们都希望他好起来,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我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误。如果他不让我治疗,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神志自行恢复。既然贝克——海德一家已经搬离乡下,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务也都处理完毕,农场的麻烦也就不足挂心了。所以罗德是有可能自己康复的。但他现在仍然固执己见,认为他正在保护你和你们的妈妈,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去跟他说——?”

“你可以试试。尽管我不希望你从他嘴里再听一遍我听的那些……或许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多留意他——我们两个一起观察他,祈求上帝别让他的病情恶化。”

“如果恶化了呢?”她问道。

“如果恶化了,”我回答道,“唉,如果这事发生在另一幢房子里,住着另一户更普通的人家,我就知道该怎么做。我会把他带到戴维·格雷厄姆那儿,强制罗德住进精神病房。”

她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嘴:“不会到那种地步的,是吗?”

“我一直在想他受到的那些伤害。我认为他在惩罚自己。百厦庄园的现状和他的领航员的惨死,让他有负罪感。他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拼命地伤害自己。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或许正在寻求我们的帮助。他知道我是一名医生。也许他伤害自己正是希望我介入,做出一些激烈的——”

我停了下来。我们俩一直站在百叶窗透出的微弱光线里,紧张地窃窃私语着。突然从背后的某个地方,似乎是房间最深处的阴影里传出了一声细小而微弱的金属撞击声。我们都转过头去,惊呆了。撞击声又响了起来,我听出声音从图书室门把手那边传来,是锁孔在缓慢地转动。房间里如此阴暗,再加上我们正说到至关重要之处,这真是太离奇了。我听到卡罗琳倒吸一口气,有些害怕地悄悄贴近了我。门缓缓推开,借着走廊里的光线,我看到罗德里克站在那里,我俩这才放下心来。接着,我们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便迅速分开了。

我俩心虚地东张西望。罗德冷淡地说道:“医生,我听见你的车来了。我真不希望这样。”接着,他又对姐姐说,“他正在对你说什么?我暴躁易怒、精神错乱,还是别的什么?我猜他已经对妈妈说了这事。”

“我还没有跟你妈妈吐露半个字。”我抢在卡罗琳开口之前回答。

“哦,那你也算不上高尚。”他又看着姐姐,“他向我发誓,不会说出去的。医生的保证真不值钱。何况,是像他这样的医生。”

卡罗琳没有搭理他的这句话。“罗迪,”她说道,“我们很担心你。你身不由己,你明白你身不由己。走进来好吗?我们不想让妈妈和贝蒂听见。”

他一动不动站了片刻,然后向前走了几步,关上房门,背倚在门上。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现在你也认为我疯了。”

“我认为你需要休息,”卡罗琳说道,“——短期休息——离开家里一段时间。”

“离家?你和他一样坏!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赶我走呢?”

“我们只是想要帮助你。我们觉得你肯定生病了,需要治疗。这是真的吗,你一直……一直都看到了什么?”

他垂下眼帘,有些不耐烦:“上帝,和我撞机之后一样!人人都想观察我,没完没了地观察我,虚张声势、过分热情——”

“罗德,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认为——这幢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想要伤害你?”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抬起眼睛望着她,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呢?”

令我吃惊的是,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畏缩。

“我——我不知道。可是罗德,我为你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你们两个都该担惊受怕。但是别为我担惊受怕,也不要为我的事担心。你们难道不明白吗?是我在维持这个家!”

我说道:“罗德,我知道你想歪了。如果你能接受我们的帮助——”

“你想来给我帮忙,是吗?你发了誓,然后就径直跑来找我姐姐——”

“是的,是我想要帮助你。我反复想了很多遍,我觉得你现在单凭自己的力量不行。”

“可是,你难道看不见吗?昨天我把一切和盘托出后,你怎么还视而不见呢!我考虑的不是我自己。上帝!我为这个家庭所做的一切从未得到肯定——即使现在也没有得到肯定,我正在透支生命!或许我该把整件事忘了,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他几乎是在发怒——像一个小学生努力在为不良的学校成绩辩解。他交抱双臂,耸着肩膀,我们正在讨论的黑暗和恐惧一刻钟前还那么清晰可见,现在却开始神秘地褪去。卡罗琳望着我,第一次流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向前一步,急切地说:“罗德,你肯定知道我们非常非常着急。不能任由你的病发展下去。”

“我不想讨论这些,”他坚定地说,“毫无意义。”

“罗德,我认为你真的病了。我们需要找出病因,这样才能对症下药。”

“就是你和你爱打听的毛病,才让我生病的!如果你不管我,不干涉我们的生活——可是你们两个总是结成小团体反对我。还对我的伤腿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在帮医院的忙。”

“你怎么能这样说?”卡罗琳说道,“法拉第医生这么慷慨!”

“现在他也很慷慨吗?”

“哦,罗德,你别这样。”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讨论这些!”

他转过身,痛苦地拧开古老沉重的图书室房门,走了出去。他出门时,狠狠地摔了一下房门,一道灰尘像面纱般从天花板的裂缝处落下,书架上滑落了两块防尘布,跌在地板上发霉的书堆上。

卡罗琳和我无助地望着对方,慢慢走过去把防尘布重新搭好。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系紧防尘布,这时她问道,“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病得很严重,却又不让我们帮助——”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们只能多留意他,希望能够重新得到他的信任。恐怕这任务得落到你的肩上了。”

她点点头,望着我。她稍作犹豫,说道:“你能肯定他的那些话吗?他说起话来似乎很——很理智。”

“我知道。如果你看到他昨天的表现,就不会这么想了。刚才他说话理智健全——我发誓,这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理智与幻觉混合的病例。”

“你难道不觉得,他的话里有些是真的——难道就一点真实的成分也没有?”

她的想法又让我感到震惊。我说道:“卡罗琳,我也很难过。你挚爱的人得了这种病,确实很难接受。”

“是的,我确实很难受。”

她含糊地说,两手交握在一起,拇指揉搓着另一只手的关节,我看到她在发抖。

我说:“你冷了。”

她摇摇头:“不是冷,是害怕。”

我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立即在我手中暖和起来了。

我说道:“我不想吓唬你。很抱歉,这次你的负担更重了。”我望了望四周,“这屋子太阴冷了,今天天气太冷了!也可能是罗德的麻烦影响了我们的心绪。但愿他别让事情恶化!该死——现在,”真让人沮丧,我注意到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你还好吧?如果情况有变,请马上让我知道。”

她保证她会的。“好姑娘。”我说着,紧紧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没有立即抽出手来。然后,我们走回了小客厅。

“你们去了有一个世纪吧!”我们进来时艾尔斯太太说道,“刚才那么大动静到底是什么事?我和贝蒂以为屋顶掉下来了!”

她让那个姑娘待在身边,一定是贝蒂收完茶盘后,她又让她回来了,或者是故意拉铃叫她来的。她正在给她看那些毁坏的照片——摆出了半打,显然都是卡罗琳和罗德里克小时候的照片——现在又匆匆忙忙地收回去。

卡罗琳说道:“对不起,妈妈。我摔了一下门,恐怕图书室的地上现在满是灰尘。贝蒂,你得过去清扫一下。”

贝蒂低下头,行了一个屈膝礼:“是,小姐。”她说完便离开了。

我不能继续耽搁,便礼貌而又匆促地告别了——我看了卡罗琳一眼,尽力向她表达了我的同情和支持——我肯定不会让她独自面对的。我走到前厅时,透过图书室开着的房门,看到贝蒂跪在地上,拿着簸箕和刷子,正面无表情地刷着破旧的地毯。我看见她瘦削的肩膀一上一下,突然想起我杀死吉普那个早上她爆发的奇怪怒火。她声称百厦庄园里有一个“坏东西”,现在竟然和罗德的幻觉对上了,难道这只是奇怪的巧合……我走进去悄悄地和她说了几句话,想知道她是不是对罗德说过什么,在他心中埋下了幻觉的雏形。

她发誓什么也没说过。

“你叫我什么也不要说,对吗?”她说道,“我没有说一个字!”

“有没有开玩笑地这么说呢?”

“没有!”

她急切地说——我有些疑心,她是不是很享受撒谎的快感。我突然想起,她是一个很好的女演员。我注视着她浅灰色的眼珠,第一次不敢肯定她的眼神究竟是天真还是狡诈。我问道:“你现在还这么肯定吗?你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你有没有乱动屋里的东西?把家具挪来挪去?或者把它们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我什么也没做,”她说道,“什么都没说!我根本不敢想这些。每次我独自一个人下楼梯时,一想到这事就吓得腿软。贝兹利太太说,那个坏东西不是冲着我来的。她说,只要我不招惹它,它就不会伤害我。”

我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她继续擦洗地毯。我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便离开了房间。


此后的一两周时间里,我和卡罗琳谈过几次。她说罗德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遮遮掩掩,不过理智许多。我第二次拜访时,去敲了敲他的房门,他走到门口,冷淡地说他“对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想一个人待着”——接着,他就毫不留情地在我眼前关上了房门。看来,我的插手让事情变糟了。我不可能继续给他治疗伤腿了,我已经写完了病历,论文也提交上去了。以后,我就更没有理由常来百厦庄园了。我非常吃惊地发觉,我正在失去这些。我会失去这个家庭,会失去百厦庄园。我为可怜的、不堪重负的艾尔斯太太担心。我常常想起卡罗琳,不知道她怎么处理这么多烦心事。我还想起那次在图书室里,她疲惫、犹豫地从我的掌心里抽出了手。

十二月之后,天气变得更加寒冷。街区爆发了流感,这是这个季节的流行病。我有两个年纪大的病人死了,还有几个人被病毒严重感染。格雷厄姆也被流感打倒了。我们的临时代理医生怀斯接过了他的一部分工作,其余的都压在我头上,我忙得没有时间休息。月初的那几天里,我去过离百厦庄园最近的地方就是农场,梅金斯的妻子和女儿都病倒了,无法挤奶。梅金斯牢骚满腹,说所有的活都是他在干。他对我说,有三四周罗德里克·艾尔斯的影子都没有出现过——甚至收租的日子里他也不来。“这就是所谓的绅士农场主的做派,”他挖苦道,“阳光普照时,一切都很美好。天气变坏,他就闭门不出了。”

我没有时间听他喋喋不休。我也没时间像平时那样顺便拜访百厦庄园。可是梅金斯说的话却让我很担忧,当天晚上,我打电话到了庄园里。艾尔斯太太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很疲惫。“哦,法拉第医生,”她说道,“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坏天气真难挨。这段日子,住在宅子里很不舒适。”

“你还好吗?”我问道,“其他人呢?卡罗琳和罗德怎么样?”

“我们——挺好。”

“我听梅金斯说——”

电话线有些嘈杂。“你得过来看看我们!”她在一片噪声中说道,“好吗?过来一起吃饭!我们会给你准备一顿传统鸡尾酒晚餐。你乐意来吗?”

我回答,我非常乐意。电话线太糟了,没法继续说下去。我们就在刺啦声中把时间定在两三天后。

短短几天,气温就下降了。我在一个阴冷多风的夜晚又拜访了百厦庄园,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我不知道,究竟是宅子太潮湿幽暗,还是我已经淡忘了庄园的破旧与落寞。可是我走进前厅时,眼前了无生气的景象立即击中了我。和酒会那晚一样,几盏壁灯的保险丝烧坏了,楼梯向上延伸进穹顶的阴影中。似乎夜间的酷寒从砖缝里钻了进来,像浓雾般飘荡在房子的正中心,不肯散去。几个古旧的暖气片水声咕嘟,滴答作响,发出的热量转瞬就在寒夜里消逝了。我走过大理石过道,看到这家人聚集在小客厅里,为了保暖,椅子就摆在壁炉正前方,他们穿着古怪——卡罗琳的裙子外面披了一件掉了毛的海豹皮斗篷,艾尔斯太太穿了一件硬挺的丝绸晚装,戴着翡翠项链和戒指,跟她西班牙式和印度式的围巾以及黑色头纱很不协调。罗德里克的晚装外套里穿了一件药膏色的羊毛背心,手上戴着一副无指手套。

“请原谅,医生,”我进来之后,艾尔斯太太走过来说,“我们的装束真不像样!”但她语气轻松,我明白这只不过是客气话。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和她的孩子们多么怪异。不知何故,这让我有些不安。我是一个来访的陌生人,我留心查看了这座房子,现在又在观察他们一家。

我十分仔细地看了看罗德。他的模样比以前更消沉。他的母亲和姐姐向我问好时,他故意向后缩着。他终于还是和我握了握手,却很不情愿,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多半是为了他母亲,他才摆出一副欢迎我的样子。但我早已料到了。除了这些,我还发现了更糟的。他所有的行为举止都不同了。以前他时刻紧张,机警地准备应付祸事,现在他似乎不太关心灾难是否会降临了,他一直垂头丧气。艾尔斯太太、卡罗琳和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聊起郡里的琐事,他一直坐在椅子上,从眉毛下偷偷瞅着我们,一言不发。其间他只站起来一次,走到酒柜边加满了一杯鸡尾酒。看到他举杯的姿势和调酒的动作,我才意识到他一定酗酒有一段时间了。

这真让人难过。这时贝蒂走了进来,叫我们去用餐,我跟着一家人走出去,趁机靠近卡罗琳,低声说道:“一切都还好吗?”

她瞟了一眼妈妈和弟弟,压抑地摇摇头。我们走进了走廊,她拉紧披肩的领子,抵挡从大理石地面袭来的阵阵寒气。

我们在饭厅里就餐,我猜艾尔斯太太是为了兑现“传统鸡尾酒晚餐”的承诺,让贝蒂把餐桌弄得很漂亮,桌上放着与颇具东方情调的壁纸相映成趣的中国瓷器,以及古老的银餐具。镀金大烛台点亮了,从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烛火瑟瑟发抖。我和卡罗琳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边,艾尔斯太太坐在桌脚的位置,桌头的主人位置留给了罗德里克——他坐的那把椅子肯定是他父亲的旧物。他一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酒,贝蒂把酒瓶拿到桌子的另一端,端着一盆汤向他走来,他把手罩在自己的碗上。

“把这恶心的汤拿走!我今天一口汤也不喝!”他粗鲁刺耳地大声说道,“贝蒂,你知道那首诗里的淘气男孩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先生。”她不知所措地答道。

不知道,先森。”他模仿着贝蒂的口音,“他被一场火灾烧伤了。”

“不,他没有烧伤,”卡罗琳勉强笑了一下,“但是他渐渐消瘦了。罗德,如果你不小心的话,也会有同样下场。我们里面有些人明明知道喝汤很有营养,却毫不在乎。喝点汤。”

“我说过了,”他又阴阳怪气地嚷道,“我今天一口汤也不喝!贝蒂,把酒瓶拿过来。谢谢。”

他注满酒杯,动作很费劲,瓶颈撞在杯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杯和那些瓷器银器一样,都是摄政时期的东西,是特意从贮藏室里拿出来用的。听到这轻声一撞,卡罗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弟弟,突然十分恼怒——她眼中闪过的愤怒真让我害怕。吃这顿晚餐时,她一直恨恨地盯着罗德。这真让我遗憾,因为摇曳的烛光显出了她最美的一面,粗壮的身体变柔和了,披肩遮住了棱角分明的锁骨和肩膀。

在烛光下,艾尔斯太太也显得更漂亮了。她没有指责儿子,只是轻柔、平静地继续和我交谈,就像在小客厅里一样。起先,我以为这是出于良好的教养,她在极力掩饰罗德的行为带来的难堪。渐渐地,我才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苦涩,我想起卡罗琳那次在图书室对我说过,她妈妈和弟弟近来“开始争吵”了。我发觉自己在祈祷——我在百厦庄园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祈祷假如我没有过来该多好,并开始期待这顿晚餐早点结束。我想,这幢房子经受不住他们的恶劣情绪。我也经受不住。

我对艾尔斯太太说起一个最近正在治疗的感冒病人,他是百厦庄园以前的佃户,住在距离西门约一英里处。我告诉她能穿过百厦庄园的庭园去接诊病人是一件幸事,与我原先在外面绕圈完全不同。艾尔斯太太表示同意——接着,又别有所指地说道:“我真希望以后也能这样。”

“你希望?”我奇怪地问道,“那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直直地看着儿子,似乎等着他发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酒杯,她用亚麻布餐巾擦了嘴,接着说道:“医生,罗德里克今天告诉了我几个不好的消息。其实,我们很快就要被迫卖掉更多土地了。”

“你们要卖地?”我转向罗德,“我还以为没有土地可卖了。这次谁是买主?”

“还是区自治会,”艾尔斯太太说道,罗德默不作声,“还是由莫里斯·巴比来建,和以前一样。他们的计划是再建二十四套简易住宅。你能想象吗?我原以为这是规章制度不允许的,它们禁止了很多事。可是这届政府却很高兴地批准了,那些人把庄园的土地割成一块块,这样就可以把二十四个家庭塞在三英亩土地上。他们还要在墙上打洞,铺水管——”

“墙?”我没有听明白。

卡罗琳说话了。“罗德让他们把房子建在农场上,”她平静地说,“可他们不想要农场。他们要西边草蛇出没的那块地。他们最后这样解决了水和电的问题——如果只有我们用水和电,他们不会把水管延长到百厦庄园,如果是为了方便新住户,那就另当别论。他们似乎以为,我们有能力凑出那笔钱,把水管和电线铺设到农场。”

有片刻工夫,我沮丧得说不出话来。草蛇出没的那块地——我知道是卡罗琳和罗德里克小时候命名的——就在庄园界墙以内,离这幢房子大约一英里。盛夏时节浓密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它,只有到了秋天,站在西面和南面朝向的窗前才能看到,它像一条银绿白相间的缎带,秋风吹过,涟漪阵阵,仿佛手指抚过丝绒。罗德真的打算放弃这块土地,让我十分不安。

“你不能这样做,”我对他说道,“不能让庭园四分五裂。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对吗?”

他母亲说话了:“除非把房子和庭园全部卖掉,我们没有什么好办法。罗德里克也认为,我们为了牢牢守住这房子做出了很大牺牲,现在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已经和巴比谈妥,让他在建筑工地外围上栅栏——这样我们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罗德里克说话了,他语速很快:“是的,我们必须围上栅栏,把那伙暴民挡在外面。不过,我们可挡不住他们的心思。他们很快就会衔着短弯刀,在夜间翻过房子的围墙。卡罗琳,你睡觉时最好在枕头下面放一把手枪!”

“他们不是海盗,你这个傻瓜。”她小声嘟囔着,盯着她的盘子头也不抬。

“他们不是海盗吗?我可不敢保证。他们肯定满心期望把我们全部吊死在主桅杆上。他们在等着首相发话。他会这么做的。老百姓都憎恨我们这种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罗德里克,”艾尔斯太太不安地说道,“没有人憎恨我们。在沃里克郡没有。”

“哦,在沃里克郡这样的人很多!我们旁边的格罗斯特郡发自内心地拥护封地所有权。可是住在沃里克郡的都是优秀的商人——从内战时期就开始了。别忘了,他们那时支持的是克伦威尔。现在他们知道在刮哪阵风了。如果他们决定砍掉我们的头,我不会责怪他们!我们竭力保存自己,结果却是一出糟糕的表演。”他笨拙地做了一个手势,“看看卡罗琳和我吧,多么结实的母牛,多么健壮的公牛。可我们竟然不能生育小崽子!人人都以为我们是故意要让这个家族绝嗣。”

“罗德!”我看到了他姐姐脸上的表情说道。

他转向我:“怎么了?你一定很高兴。你是从海盗那边来的,对吗?否则今晚你也不会受到邀请!妈妈羞于让任何一位真正的朋友看见我们如今的窘迫。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

我愤怒地涨红了脸。我不能表露出任何难过,那会让他更得意,我只是一边吃饭一边瞪着他——男人之间的对视,他不敢再直视我的眼睛了。这手段奏效了,我一看他,他就烦乱地避开我。他像一个自吹自擂的男孩,其实很明白自己在虚张声势,他很快就变得神色羞愧,还有几分绝望。

卡罗琳低下头,继续吃饭。艾尔斯太太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放下了刀叉。她又开口了,询问我的另一位病人,假装我们之前的对话没有被打断。她举止安详,声音柔和,她再也没有看儿子一眼。相反,她似乎把他逐出了餐桌——就像她伸出了手,一盏一盏地捻熄他面前的烛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

晚饭又恢复了平静。甜点是瓶装覆盆子馅饼,稍微有点酸,搭配的是人工奶油。尽管气氛有所缓和,饭厅还是十分潮湿阴冷,烟囱里传来风的呜咽,餐桌不是战前的货色,有些支撑不住了。艾尔斯太太吩咐贝蒂我们要在小客厅喝咖啡,接着,她、卡罗琳和我站起身放下了餐巾。

只有罗德有些犹豫。走到门口时他郁郁寡欢地说:“我不跟你们去了,我相信你们不会介意的。我需要看几份文件。”

“我猜,是用来卷烟的文件吧。”卡罗琳一边说,一边走过通道给母亲打开小客厅的房门。

罗德里克看着她,我能感觉到,他因为自己的坏脾气而暗自羞愧。我看着他转身走向通往房间的那段短短的阴暗旅程,突然对他又怜又恨起来,就这样让他走了,我们可能太残忍了。我跟随他母亲和姐姐走进小客厅,看到她们正在往壁炉里添柴火。

“医生,我必须为我的儿子道歉,”艾尔斯太太边坐边说。她仿佛有些头痛,用手腕背部顶着太阳穴处,“他今晚的行为不可原谅。难道他没看到他让我们大家多伤心?如果他打算现在开始喝酒,撒手不管所有事情,我就叫贝蒂把酒拿回来。他的父亲绝不会在餐桌边喝醉……我希望你知道,我们非常欢迎你来。你能坐在这里吗,坐在我的对面?”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贝蒂端来了咖啡,我们继续聊着卖地的事。我再次询问她们,是否真的别无选择,应该告诉市政厅施工会瓦解这个庄园,也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庄园里的住户。但她们早就彻底想过了,最后只能屈服。甚至卡罗琳的态度也消极得令人好奇。我想,我应该再做做罗德里克的工作。想到他一个人寂寞伤心地待在房子的另一边,我就觉得很烦恼。我一喝完咖啡,便说想去看看是否能为他的工作提供些帮助。

和我猜测的一样,工作只是个借口。我走进去,看见他几乎坐在黑暗中,只有炉火微微照亮了房间。这次我没有敲门,他也没有机会拒绝我,他转过头生气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

“我能和你坐一会儿吗?”

“你想干什么?你知道现在我有多忙。——不,不要开灯!我头痛。”我听到他放下酒杯,向前走了几步,“我应该在壁炉里多加些木柴。天知道这里有多冷。”

他从壁炉边的箱子里取出几根圆木,笨拙地塞进炉膛。燃起的火星蹿进了烟囱,煤渣掉在炉栅外,一瞬间,炉火变弱了,屋子也愈加黑暗。我摸索着向他走去,拉过旁边的一把扶手椅,火苗这时从潮湿的圆木周围跳出来,我才能清楚地看见他。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伸长着腿。他还穿着刚才的晚装,羊毛西装背心和无指手套,不过他已经松开了领结,解开了领口,领子的一侧扯得像是喜剧中醉汉的装束。

自从他在药剂室跟我讲了那个可怕的故事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他的屋子,我坐下后,不安地四处张望着。炉火照不到的地方暗影幽深而诡诈,似乎一眼看不穿。不过我还是依稀辨认出凌乱的床、旁边的梳妆台和大理石饰顶的洗手台。他的剃须镜不见了踪影——我上次还看见它和剃须刀、肥皂、刷子一起摆在洗手架上。

然后我又转头看着罗德里克,他正在膝头胡乱摆弄着卷烟纸和烟草,打算给自己卷一支烟。即便是映着跳动的炉火光,我也能看到他醉酒涨红的脸。我开始和他说话。按照之前的打算,我和他讨论起土地出售的事情——我身体前倾,语气诚恳,想让他懂些道理。他头转向一边,不理不睬。最后,我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

我坐回去,说道:“罗德,你看上去很糟。”

听到这话,他笑了起来:“哈!我希望这不是专业诊断。恐怕我们付不起治疗费。”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呢?庄园正在你的周围四分五裂,看看你!你已经喝下了杜松子酒、苦艾酒、葡萄酒,而且,”酒杯就在他肘边的桌子上,放在一堆杂乱无章的文件上,我朝酒杯点点头,“这里面是什么?又是一杯杜松子酒?”

他轻声咒骂道:“上帝!关你什么事?难道一个人还不能喝点酒?”

我说道:“你这样地位的人不能。”

“我有什么地位?我是庄园主?”

“是的,你愿意这么想的话。”

他舔了舔自制烟卷上的胶水,一脸刻薄:“你是在想着告诉我母亲。”

“你母亲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说道,“她一定很痛苦。”

“老家伙,帮帮忙好吗?不要告诉她。”他把烟塞进嘴里,用报纸做的纸捻从壁炉里引火,“不管怎么说,”他坐了回去,“她现在开始管我们有点晚了。准确地说,晚了二十四年。对卡罗琳来说,晚了二十六年。”

我说道:“你妈妈非常爱你。别犯傻。”

“当然,你什么都知道。”

“我只知道她告诉我的。”

“是的,是的,你和她,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吗?她已经告诉你什么了?我让她多么失望?自从我被击中摔瘸以后,她从来没有原谅过我。我和我姐姐,我们一生都在让她失望。我想我们的出生就是件让她失望的事。”

我没有回答,他也沉默了,盯着炉火。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很轻,语调也平和下来。他说道:“你知道我小时候逃学的事情吗?”

话题突然改变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我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那件事。”

“哦,没错。他们不让说,我逃跑了两次。第一次大概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我没有跑太远。第二次,我年纪更大了,可能有十三岁。我走了出去,没人阻止我。我一直走到了一家旅馆的公共酒吧。我打电话给莫里斯,我爸爸的司机,他过来找我。他是我的好伙计。他给我买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柠檬汁,我们坐在桌边开始吹牛……我早就想出了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我知道他有一个哥哥经营着一家汽车修理厂,而我有五十英镑,我想我或许可以入股他的修理厂——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成为一名技工。你知道的,我真的很了解发动机。”

他吸了一口烟:“莫里斯很满意这个提议。他说:‘好的,罗德里克主人。’——他说话带有浓重的伯明翰口音,就像这样——‘好的,罗德里克主人,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优秀技工,你的加盟会令我哥哥深感荣幸。可是你将会成为庄园所有财产的继承人,你不觉得这样会伤你父母的心?’他想把我带回学校,可我不同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带我回家,交给了厨师,厨师悄悄把我带到妈妈那里。他们都以为妈妈会照顾我,在那个老家伙面前把事情糊弄过去——就像画片上和舞台上的妈妈们会做的那样。可是,她没有。她简单地对我说,她非常失望,然后就把我带到爸爸面前,让我自己对爸爸解释都干了些什么。老家伙像魔鬼一样暴跳如雷,痛打了我一顿——我挨揍时正对着打开的窗户,外面站的每个仆人都能看到。”他笑了起来,“以前学校里有个男孩揍我,我只有逃跑!他是个野兽般的男孩,名字是休·纳什。他常常叫我‘艾尔斯和格雷斯家的’。可即便是他,也有正派的作风,只在背地里打我……”

烟在他的指尖上烧完了,他静静地坐着,声音低沉:“纳什最后进了海军。他死在马来亚。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时,感到非常轻松。那时我在空军服役,我觉得摆脱了噩梦——就像我还在学校里,其他男孩告诉我纳什被他父母拖出教室一样……我记得,可怜的莫里斯也死了,不知道他哥哥是否健在。”他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我希望我入股了那个修理厂。那样我肯定比现在快活,不必为这个该死的庄园疲于奔命。真该死,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总能洞明世事,你一定会说,是为了这个家。你真的认为这个家有保存的价值吗?看看我姐姐!这座房子吸干了她的生命——它也吸干了我。这就是事实,它想要毁掉我们,毁掉我们所有人。现在是我在撑着局面,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如果我完蛋——”

“罗德,别说了。”我说道。因为他的声音突然提高,身体也剧烈摇动起来——他发现烟熄了,便向前倾着身子,在壁炉里引燃了一根纸捻,然后他猛地把纸捻一扔,纸捻在火炉围栏上弹了一下,掉在小地毯一角,烧着了。我把它捡起来,扔进炉栅里。然后我又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拉防火网罩——他的壁炉和大多数壁炉一样,都有一块精美的旧网罩悬在上面,就像是幼儿防护栏装置——我把它拉了下来。

他坐回椅子里,自卫似的交抱着双臂。他偷偷抽了几口烟,歪着脑袋环视他的房间,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上显得又大又黑。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沮丧和难过的感觉就像生病一样击中了我。先是之前的那个幻觉,然后是他那些让人厌烦、不愉快的行为,而且看似很有道理。我看不到有任何改变。他满脑袋重重疑云。或许,他只能喝酒来增添勇气,而他的虚张声势则助长了可怕的暴躁脾气。

他还在四处张望,说道:“今晚会有鬼把戏。我能察觉到。我已经感觉到了。我就像气象标,风向一变我就跟着转动。”

他故意说得很凄惨,我辨别不出其中有几分表演,几分真诚。可是——我的眼神无法抗拒地追随着他。我的目光又落在了洗脸架上。这一次,我又歪着头,向上面的天花板看去。尽管光线很暗,我仍然能够辨别出那个奇怪的污点,或者是印记——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发现距离那个印记一码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相似的印记。不远处,我又看到了一个。我望着罗德床后边的那面墙,那里也有一个。或许它是我想象出来的,我不敢肯定,也许是阴影在玩鬼把戏。我的目光从一面墙移到另一面,直到最后发现似乎这间屋子满是那些奇怪的印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意愿,罗德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多待一个晚上——哪怕多待一个小时也不行!我把目光从暗处移开,身体前倾,急迫地说道:“罗德,跟我回里德克特,好吗?”

“去里德克特?”

“我认为你在那里更安全。”

“我现在不能走。我说过了,你不知道吗?风正在转向——”

“别那样说!”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明白了。他又歪着头,近乎狡黠地说:“你害怕了。”

“罗德,听我说。”

“你也感觉到了,对吗?你感觉到了,所以你害怕了。你以前不相信我。说什么神经狂暴症,战争冲击。现在你比我还怕!”

我知道我怕的不是他说的这些,而是一些更虚无缥缈,更可怕的东西。我走过去想抓起他的手腕。

“罗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觉得你有危险!”

我的举动刺激了他,他向后一缩。接着——是酒精的作用——他大发雷霆。

“该死的!”他叫着,把我推开,“把你的手拿开!该死的,不要你来教我该怎么做!你总是这样。你四处施舍医生的忠告,不然就用你那肮脏的医生的手来抓我。现在你抓不到我,所以你就想监视我,用邪恶的医生的眼睛来监视我。该死的,你到底是谁?真见鬼,为什么你在这儿?你是怎么想尽办法在这幢房子里站稳脚跟的?你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什么也不是!”

他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杜松子酒洒在了一堆文件上。“我要喊贝蒂来,”他疯狂地说,“把你送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壁炉墙,抓起拉铃杆,一下一下拉着,我们听到地下室传来一阵微弱而慌乱的叮当声。铃声很怪诞,就像是从前乡下的防空铃声。他的话让我既震惊又难过,而铃声让我被搅动的心又多了一道古老的回声。

我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打开房门,看到贝蒂正气喘吁吁紧张不安地站着。我想阻止她进来。

我说道:“没事啦,什么事也没有。小小的误会而已。下楼吧。”

可是,罗德里克接着我的话喊道:“贝蒂,法拉第医生要走了!他还要去看其他病人。真遗憾,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带他到前厅去,顺便拿上他的帽子和外套,好吗?”

那个姑娘和我面面相觑,我到底该怎么做?几分钟前,我自己还在提醒罗德,他是“这个庄园的主人”,是个成年人,是财产和仆人的主人。最后我生硬地说:“很好。”她退到在一边,好让我走出房门,接着便听到她匆匆忙忙取东西的声音。

我心里烦躁极了,在小客厅门口站了一分钟,最后才鼓起勇气。我走了进去,仍然在发抖,我还以为我的脸色和举止会立即暴露。但我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卡罗琳膝头摊着一本小说,艾尔斯太太坐在炉边打盹。这又使我吃了一惊——我从没有见过她睡觉的样子,每次我来访时,她总是醒着,望着我,用惊惧不定的眼神望着我,就像个头脑昏乱的老妇人。她放在膝头的那块披肩已经悄悄滑落到地上。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我刚直起腰,她就从我手中接过来,自己缠在膝盖上。

她问我罗德里克的情况。我犹豫了,说道:“实话说,他不好。我——我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说。卡罗琳,你能过去照看他几分钟吗?”

“只要他没醉就好,”她回答道,“他让我烦透了。”

“喝醉了!”艾尔斯太太说道,声音中带着责备,“谢天谢地他的祖母没有活在世上看到他这副样子——我是说,上校的母亲。她总是说没有比男人醉酒更让人沮丧的事了。我得说,我同意她的观点。我自己母亲这边——我的曾祖父母就是戒酒人士。是的,我非常肯定。”

“不过,”我坚定地望着卡罗琳,“你睡觉前最好过去看看他,看一切是否安好?”

她终于明白我话中有话,抬头望着我。她闭上眼睛,她一定很疲倦,不过她还是向我点了点头。

我稍微安心一些,可我不能平静地坐在炉边闲谈了。我感谢了他们的晚餐,道了晚安。贝蒂拿着我的帽子和外套等在前厅,她的出现让我想起罗德刚才的话:真该死,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

外面的天气依然恶劣,加剧了我糟糕的情绪。我回家的路上心情愤怒而烦躁——车开得很糟,换挡时用力过大,转弯太猛差一点掉下路面。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一直到半夜都在检查各种账单和文件。最后,我苦恼地躺在床上——期盼病人打来电话,让我的思绪从这一堆乱麻中解脱出来。

没有电话打来。于是我拧开台灯,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返回床边时,我看到了那张百厦庄园的旧照片,装裱在美丽的玳瑁边框中。我拿起来,看着妈妈的脸。接着我把目光转向她身后的那幢房子,我以前经常这样想,我想起住在那幢房子里的人,不知道他们在那寒冷、黑暗、隔绝的房间里会不会比我安心些?艾尔斯太太给我照片是在七月,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了。我问自己,几个月时间里,我怎么会使自己的生活和那家人的生活纠结在一起,让自己如此心神难安?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心中的怒气渐渐消退,终于睡着了。我睡得不好,一直在和隐晦狂暴的噩梦搏斗,和百厦庄园发生的可怕事件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