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来沙滩显得太严肃了,”她在说着。她在消化他。
“您好,先生?”
那不是希拉;那是空中服务员,悬在安德逊上方,为他提供水和椒盐脆饼干。他晃晃头清醒过来,接了那一小袋饼干却没有要饮料,尽管他很口渴,却担心因放下托盘而撞到旁边熟睡的孩子。
男孩的母亲坐在她儿子旁边,看着窗外。
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那名字从滑道上滑了下去。它消失了。
他的思维无比清晰。只不过那个词从他脑子里逃掉了。它在那里,就在他面前,嘲弄着他,然而他的脑子在阻止,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意伸出去触碰它。他觉得自己就像坦塔罗斯,又饥又渴,徒劳地向凉水和葡萄伸手够着,却总是够不到。
坦塔罗斯,因告诉人类他们永生的秘密而被诸神惩罚。坦塔罗斯对人类抱有很高的期望,而这又为他带来什么呢?带来的只有失败的命运。被流放到塔耳塔洛斯。而他怎么会记得坦塔罗斯的名字和故事,却想不起他所需要的名字?啊,是大脑:谁知道为什么大脑会记得它所记得的,或者忘记它所忘记的。而他在这里:杰罗姆·安德逊在塔耳塔洛斯,地狱的最深处。
一切很快开始支离破碎。当然,那个女人的名字在他的文件夹里:在他脚边手提箱里的黄色笔记簿上。他能立马弯腰并取回它。这项特别的信息可以获得。然而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忘记。或者他还会忘记别的什么?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尤其是这个案例没有按照协议进行。也许他该停下来。这个男孩最终会忘记。但是安德逊不知道该怎么停下。他是个不会停止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他只会这样,自他从泰国和安斯利一起开始的第一个案例后回到家的那一刻起。
他在两个月后迈进家门,极度兴奋的。
希拉正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她强健的双腿在身下蜷曲着。她看起来丝毫没有变化:圆圆的脸庞,气色一如既往的好,鼻子周围有少量雀斑,一头浓密的金发。而他,在另一方面,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她以一种敏锐的、评估的眼神注视着他——他那两个月都没有跟她写信,除了打电报跟她说他何时回家——而他因为眼前所有的一切而感到内心无比柔软:老旧的红色沙发在缝合处露出了填充物,年轻的妻子想弄明白她到底还有没有一个丈夫,具体细节和纯粹的天资构成了你正活着的人生,充满活力的幻觉。在他亲吻她或脱下外套之前,他将资料从手提箱里拿出来并在咖啡桌上摆开。
那些照片并不漂亮,但是他想让她看看。他将资料在她面前摊开,生者和死者:那些畸形和胎记,前世人格死后伤口的尸检报告。那个一只手上有残疾手指的女孩,那位将饭烧糊后被杀掉的妇女。当他展示完最后的残忍而荒谬的细节之后,他看向希拉并屏住了呼吸,好奇她会说些什么。他感到他的整个人生,整个婚姻,除了工作之外对他唯一重要的东西,悬而未决。
“你的的确确让我惊讶,杰里,”她说。
她看起来有些迷惑、震惊,以及愉快。就在那里,他最爱她身上的那点,就在那里——她的生活如今变成这样而暗地里生成的乐趣。“当你走进来时,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你认识了别的女人。”
“这是我这一生中想做的事情。我想回去,在一两年之内再次采访他们所有人。找到更多的案例。”
“你知道人们会就这个让你难堪的吧?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待你。”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怎么想。”这并不是,最后发现,完全真实的。
“你在放弃一份非常有前景的事业。”
“我会成功的,不管怎么样。为了我们,”他补充道,这些话在他们之间尴尬地悬挂着。“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她停顿了,而他屏住了呼吸如此之久以至于因为缺氧而有些头晕。“我不知道,杰里。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告诉我的是——”她摇着头。“这怎么可能呢?”
“但你看过数据了。我给你看过了。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你觉得他们在撒谎?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呢?这些家庭从里面拿不到任何钱,他们也不想得到关注,相信我……而且,是的,这些孩子确实可能有某种超感觉能力,我想过这点了,但是这些孩子不仅仅只是描述别人的生活,他们说的是他们就是那些别人。而如果你排除这点——我是说,还有什么别的解释?还有那些胎记、畸形,他们和死亡模式相匹配的情况,并不总是完全契合的,不是,但是那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可见的联系,而我才刚刚开始——外面有太多的例子,所以不可能是随机产生的。不可能是随机——”
“这是因为欧文,不是吗?”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不再讲话了。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他。
她注视着,困扰着,对着在咖啡桌上散布的纸张。那些笔记,那些面孔,那些带有印记的身体,那些天生畸形的身体,然而没有如欧文那般严重的。“你认为我们的儿子一出生下来就是那个样子是因为——在他前世发生了什么?你说这么觉得的吗?”
“你难道不能承认那是很有可能的么?或至少是有可能的?”他在跟她施加压力,但是他控制不住。他需要这个。
她皱着眉头沉思着。“你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杰里。一个谨慎的人。在我看来这并没有改变,即使是——”她摇摇头。“所以如果你认为是可能的,那我就承认它是可能的。我只能做到这点。”
他抓住了她的话。“我只要求这些。”
“不管怎样你都要继续调查下去的,直到你完成了。”
他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想你说得对。”
她叹了口气,以一种疲惫、诙谐、责备的表情写看着他。仿佛她立刻就知道了他永远都不会结束搜寻,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她在余下的日子里都将活在这份觉醒了的痴迷中,直到她除了加入进去之外再无其他可做。
而他仍然在投身其中,不是吗?
尽管他能力有所下降,他打算继续下去。而现在他将协定抛诸脑后。那个女人——那个他不记得名字的人——坚持要继续下去。
在他犹豫地敲门之后,她立刻就打开了旅馆的房间门。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她的脸色在晨光之下看起来很苍白。“我们昨晚没休息好,”她平淡地说。他将在旅馆办公室打印的纸张递给她,内容全是他整理的调查——调查显示一位叫汤米·克劳福德的住在阿什维尔大道的失踪小孩。“你在开玩笑吧,”当她意识到他给她的是什么时说着。但是她接过了资料并阅览着,而诺亚在隔壁床上熟睡着。
“你认为这个才是前世的人格,”她最终说道。
“是的。”
她不停地重读那些资料,又将它们放了下来。
“之前也听说过有人会重生到不同的种族或文化。”安德逊低声说道。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迫切之情。“有很多案例是关于印度小孩记得出生在其他种姓中的人生。而一些缅甸小孩似乎记得自己的前世是二战期间在缅甸被杀的日本士兵。”
“那么。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她递给他一个严肃带警告的眼神。“如果我们去俄亥俄州——”
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情不自禁地接口道,“嗯?”
“我们现在就出发。今天。”
“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安德逊理智地说。“我们首先给那个家庭发邮件。可以的话,或者写一封信。我们不能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门阶上。”他做过这样的事,事实上,在亚洲的时候,当前世人格的家庭没有电话或者别的联系方式,而且很有可能他们至少对他的来访感到好奇。
“我们正要这么做,”她说道。“我不会再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接近某位悲伤的母亲。再也不会了。如果诺亚什么也没认出来,我们就转头回家,而他们也毫不知情。”
他的冷静开始消散在空气中。她不可能是认真的。“最好还是先联系那个家庭。”
“我要去那,无论你去不去。我乘下一班飞机就去。”
“这样很不明智。”
“那就这样吧。我不会带着诺亚回家然后让之前的一切重演。所以我想如果不是现在,那就再也不会去了。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她在床边坐直了。“你不能写下这些。明白吗?这是关于我儿子的,而非你的遗产。”
他挤出一丝笑容。他太疲惫了。“去他妈的遗产。”
他的遗产——噢,他曾对自己有如此高的期许,但是他没有走得很远。他仍然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有的孩子出生下来会带着前世的记忆,他们的身体带着前世创伤的印记?是因为和那个70%的孩子所记得的前世是死于外伤的事实相关(肯定是这样)吗?如果意识超越了死亡——而他展示过的确如此——那这如何与马克斯·普朗克及量子物理学家们的发现相关:即事件在被观察到之前并不存在,因此意识是最基本的,而事件本身来源于意识?那难道可以说这个世界就如一个梦,每一个生命就如一个梦,连接不断地流动着?那是否有可能我们其中的一些人——比如那些孩子——从那些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并渴望着回到梦中呢?
窗外的蓝天在他面前不断延伸,绵延不绝。有如此多的事物是他渴望继续探索的。他追求的是探索现实的最本质。他想要完成这本书。但是如今他的想法被击败了,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帮助眼前这个孩子。
他看着靠着他身上的男孩,他的身体依靠在安德逊的胳膊上。他可以是任何一个孩子,甜美地熟睡着。他就是任何一个孩子。
“他很喜欢你,”他母亲说。
“我也很喜欢汤米。十分喜欢。”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诺亚。”
“你说什么?”
“他的名字是诺亚。”
当然了。“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刚才怎么会那样。”杰里。杰里。振作起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
“没关系,”她说。但是她转头看向了别处并咬住了嘴唇。
诺亚。汤米。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名字,不是吗?一个人是此人而非他人的证据。而如果他们失踪了,他们的名字——当他们失踪后——而你仅剩下的只是一段长长的模糊的人性,宛如天空中的云层——之后呢?
他必须做得更好。他必须牢牢记住那些名字。诺亚。汤米。他会将它们卷起来并填进他脑子里的裂缝中,正如人们将写了愿望的纸片塞进哭墙的石头中一样。
他们一起看着那个熟睡的男孩。
“你知道我无法做任何保证,”安德逊低语道。
“那时当然。”
然而她在撒谎。她以为他对她承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