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骨头不会撒谎。考古学家如是说,而他们说对了。
骨头不会编故事,仅仅是为了要相信它们。骨头不会重复它们在某处无意听到的话。骨头没有超感觉力。它们是可证实的,在其裂缝之中包含着我们有缺陷的物质性和独特性的真相。股骨里的裂缝,牙齿里的破洞。所以不可能有比骨头更好的证据,按照安德逊思考的方式,能明确地鉴定是汤米·克劳福德,在距克利福德家不远的树林里一口荒废的井里找到的。
安德逊站在珍妮、诺亚和汤米家人的旁边,向下看着地上的一个大坑,一个覆盖有昂贵鲜花的昂贵棺材已经落入土中,上面的鲜花在高温下已经开始枯萎。他觉得他应该观察研究对象面对这种情况时的反应,但是他没有;相反他在想当他自己的那一天到来时,他完全不想要这些流程。让他们将他的身体留在山顶上分解,由秃鹰蚕食,就如西藏僧侣所为,直到杰里·安德逊的肉体部分化成岩礁上的碎骨。他想着距离现在应该不会太遥远了,他绝不会他的身体活得比他的头脑长久。
男孩的父亲亨利站在大坑旁,手里拿着铁铲。他填满铲子并将泥土高高抛向棺材,泥土仿佛停留在半空中,然后分散地落了下来,然后他毫不停歇地又铲了满满一铲土,直到那看起来像一个漫长的连续性动作,铲土,土洒落,再铲土,汗水从他脸上滴落。
他们都看着他。诺亚,顺从地站在丹妮丝和珍妮之间,牵着珍妮的手。查理一只胳膊环绕在他母亲肩上。
当然,大量的数据也难以说服一个不愿相信的人。人们往往会得出他们自己想要的答案。一向如此。以后也是。安德逊试过要在他自己的工作当中避免这种情况,雇佣研究员来再三检查他的数据,请同事来复审他的文章,力求最高水平的怀疑论,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一些偏见。他的同事还是他的同事;他们都希望能相信他。他之前一直都相信如果他将自己工作中最细微的主观性都去掉,那么他的数据被接受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是他一直奋斗的战斗的一部分,只不过现在已经是上午了,空气温暖,散发着土壤的清香,他感到那战斗开始从他身上脱离了。就让人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吧。
比如说卢登警官:他最能理解的答案就是超感觉力。这每次都让安德逊十分惊奇。这个理智而专业的人,有着杰出的才智和悲观消极的观点,理解成了诺亚拥有天生的超感觉力,而非汤米的意识碎片可能以某种方式在死后继续留在了世上。新德里街上的咖喱角小贩,曼谷的一位出租车司机,都会嘲笑这种天真。但是精神力量是美国警察局起码有过一些接触经验的现象——他们都听说过证据以这种方式产生的故事;有些人甚至还有时雇佣过灵媒。所以年幼的诺亚·齐默尔曼是一名令人惊讶的强大的灵媒,他感知到了汤米·克劳福德人生的最后时刻。随你怎么想,警官。
他也必须承认,当他平静地接收了这个案例中的这部分后,那个警官出人意料地有胆识。甚至在他们对遗骸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他已经询问了诺亚。认真地记笔记,用它们填补空白,以便引出一个更全面的认罪,当然不是说那个凶手有隐瞒。但是那位警官想要事实尽可能全面清晰地展现出来,安德逊明白这点,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吗?
所有说辞基本相符了,在有证据的情况下。那些骨头,被子弹击碎的肋骨。
那名父亲想要凶手判死刑,但是那名母亲觉得那样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并且检察官已经取消了死刑,鉴于他已经认罪了,并且犯罪时还是一名青少年。而毕竟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会活在愧疚之中了。让他以命相抵也没什么意义了。所以安德逊同意丹妮丝认为死刑无用的看法,虽然她仍然拒绝使用那个词轮回转世。
汤米的灵魂,她是这么表达的。
随你怎么想,我的朋友。随你怎么想。
他最近更认真地在思考因果报应这回事。他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专注这个——要证实意识能够继承已经够困难的了,而没有混淆于关于穿越时空的道德分歧的复杂性中——但是偶尔他会搜索数据,试图找到人们的今生和后世之间是否存在一种联系。没有最后定论,但是一小部分生活在平静或富裕状态中的人们记得他们的前世曾调整或表现得如圣人一般。然而最近他产生了自己的想法,那种无知、恐惧和愤怒,如创伤般,也许会从一世转移到下一世上,而或许需要花好几世人生才能克服那些创伤。而如果愤怒和恐惧会留存——那么当然,更强烈的情感也会留存,比如爱。是爱促使一些人重生回到他们原来的家庭吗?是爱让一些孩子记起他们过去的关系吗?如果是,那么也许这个现象,这些他如此仔细研究了的孩子们的记忆,毕竟还是与自然规律不相悖的。也许他们证明的就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三十多年来他不知不觉地记录和分析:爱的力量。他摇摇头。也许他的头脑变软弱了。
又或许没有。他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而现在它们环绕在他周围,让他产生一种敬畏之情,引领他走向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