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秘密幽会
苏珊·特伦查德躺在床上,听着艾尔沃斯诸圣堂的教堂钟声。时不时还能听到河面上传来的动静:船工们在相互吆喝,还有船桨拍打水面的声响。她将房间打量了一圈。屋内装饰得不像是租住的房间,更像是豪宅里的一间卧房,厚重的织锦缎窗帘,简洁优美的壁炉架,还有她正躺着的这张舒适的四柱大床。换了别的女人,发现约翰租了这么一间小房子,或许会在心里敲响警钟。这里只有一个进餐用单间,一个装饰豪华设备完美的大卧室,而且多少有些偏远,此外大概还有一个房间,供那个服侍他们的哑巴似的男人居住。而且他们过来以后,那仆人什么也没问,只是准备了一顿美味的午餐,并在之后将他们领进已经拉上窗帘、燃起炉火的卧室。这些足以表明,他对这类私会的流程有点太过熟练。但苏珊实在是太心甘情愿,太心满意足了——事实上,比她过去几年都要来得满足——根本无暇从她眼前的幸福时刻中发现任何漏洞。她满足地伸了伸懒腰。
“把衣服穿上吧,”约翰站在床尾,扣着裤子上的纽扣,“我要到城里去吃饭,你也该赶在晚餐换衣服之前回去。”
“非要这样吗?”
苏珊撑着上身坐了起来。红褐色的长卷发披散在她光滑雪白的肩头上。她轻咬着丰满下唇,抬眼看着约翰。这个模样,简直令人无法抗拒,而她自己十分清楚。约翰走过来,坐到她身边,食指轻抚她的脖颈,而后往下描摹锁骨处的线条,苏珊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托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
苏珊·特伦查德是个多么不一般的求欢对象呀。在伯母的晚会上遇到她,完全只是出于偶然,是在他计划之外的,但她却是他在这个社交季节最好的发现。他真心觉得,未来几周应该都不会觉得闷了。
他要感谢苏珊的侍女斯皮尔,为他们的这次冒险提供了方便。这个瘦小精干、神情凄苦的女人,和女主人串通起来,完成了她这次的偷情行动。倒不是说,苏珊当真需要谁来鼓动,尤其是面对像约翰这样精通男女之事的男人时。他总能精准地找到有可能会出轨的对象。她对她丈夫的厌倦和薄情,那晚在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家刚与她接触时,便已然十分明了。他只需对她说些恭维话,告诉她她长得多么漂亮,然后微皱眉头,饶有兴趣地听她说话,如此这么稳扎稳打下去,他很有把握,一定能把她从那个一脸弱相的奥利弗·特伦查德身边撬走。说到底,女人实在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生物,他心里想着,凝望着她淡蓝色的眼睛。最初听到偷情这个主意,她们或许会因为迟疑而颤抖,会感到震惊和沮丧,但他明白,这些都是她们自认为必须经历的阶段。从她听到他的玩笑话笑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将她拿下。
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初次相遇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为了谨慎起见,他特意买了一枚红便士邮票,把信寄了过去。他在那封信里,用极尽华丽浪漫的辞藻,表达了他有多么享受两人的谈话,以及在他眼里,她是一位多么罕见的美人。他根本没有办法将她忘怀,并激动地表示,一想到她读信时的模样,他就不禁笑了起来。
最后他提议,两人约在特拉法加广场的莫利酒店喝下午茶。那是个有着不少客人光顾的旅馆,但通常不会有和约翰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这个邀请其实算是一种试探。如果苏珊是那种可以编造一个理由,穿越大半个伦敦,在大白天里来和他相会的女人,那她自然也能信口开河,口是心非,因而是个可以出手追求的女人。当看到她在斯皮尔的陪伴下从酒店那扇玻璃旋转门走进来时,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成就感。
但不得不说,约翰的绝大部分想法都是完全错误的。他如此强调自己的诱惑力,却从来不曾想过,苏珊·特伦查德其实是主动上钩的。事实上,当她得知约翰有着那样光明的前景,加上他们初见时确实觉得深受吸引,苏珊便已下定决心,要首先成为约翰的情人,然后,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她再来决定接下来要如何发展。他其实本该知道的,考虑到她已将她的贴身女仆拉为同谋的这个事实——从她陪着她来酒店就能知道——这意味着,她是主动而非被动地参与到这件事的。苏珊很清楚,谁也不会怀疑,一位夫人带着侍女外出会有什么不轨目的。她有太多正当理由,可以到伦敦周边或是别的地方,去购物,用午餐,或者参观游览,只要她的贴身女仆陪伴在旁。将斯皮尔变为同谋,便能确保苏珊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她当然会让约翰以为,是他将她迷得神魂颠倒,并引诱她犯下了这种罪行——所有男人都喜欢这种占据主导权的感觉——但事实却是,如果苏珊没有做出出轨的决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天她告诉奥利弗,她要去见一位从乡下过来的老校友,并到国家美术馆去看一场展览。奥利弗甚至没有费心询问,她要见的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他似乎还挺高兴她能找些事情去做。
一走进酒店大厅,斯皮尔便很巧妙地消失了踪影,留下女主人独自一人朝约翰走去。他坐在角落里,旁边是架三角钢琴,一盆枝繁叶茂的棕榈树就在他身后。他比她印象中还要有魅力,比起她那烦人的丈夫更是迷人多了。她绕过一张张桌椅往那边走去,这时她才发现,这个时刻真正降临时,自己竟然意外地有点紧张了。倒不是因为她要出轨这件事情。最近这一两年,她已经料到,自己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她和奥利弗为数不多的床事已变得越来越不理想。加上她还不能生育——这件曾令她心碎不已的事情,如今反倒派上了用场。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这份紧张心情,应该就是她仅剩的那点少女心吧,是在她日益变得强硬的过程中,不知怎么留存下来的柔软碎片。她一直低着头,避免同那群聚在一起喝茶的女人有任何眼神接触。莫利旅馆不是她生活圈子里那些人会时常出入的地点,约翰的这个判断倒是十分准确,但是多加小心总归不会错的。伦敦是个小地方,不消一个下午,就能让一个人名声扫地。
她迅速坐下来,背对着大门,看了约翰一眼。在这类事情上,约翰早已经,或者自认为已经驾轻就熟,便主动安抚起她来,而她也任由他这么做了。苏珊明白,他需要这种征服了正经女人的快感,才能尽情享受这事所带来的乐趣,而实际上,她也的确希望他能好好享受。她脸红羞怯的模样发挥了作用,果然,没过多久,他便提议应该找机会再见面,只是下一次,要在一个稍有不同的环境里。
事实是,作为丈夫,奥利弗·特伦查德没能够满足苏珊。在结婚的前五年里,他们很努力地想要怀上孩子,却以失败告终了。在那之后,奥利弗便总让她独守空房。她并不完全怪罪于他。自从确定不会有孩子以后,彼此之间感情不足,导致他们谁都对床事提不起兴致。他们从不谈论这事,除非是吵架时说漏嘴的挖苦,或者积攒起来,留待某次晚宴结束,特别是奥利弗喝多以后,在她更衣室里发表那些咬牙切齿的控诉时,才会爆发出来。但她开始逐渐明白,身为一个不育的妻子,她没有什么能留住她的丈夫,也不可能在公公婆婆面前占有什么主导权。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如果她不多加小心,到头来可能会一无所有。连她父亲都已对她不感兴趣。这件事情,要怪就该怪她挥霍无度,或者至少这是一部分原因,可她却把他失望的原因,全都归于她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他将会断子绝孙,而她并不确定他能不能原谅自己。要是有什么疾病夺去了她的性命,特伦查德一家想必会很高兴,可以让奥利弗再找一个能让伊顿广场的婴儿室派上用场的妻子。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残酷事实,苏珊开始相信,如果想要达成心中所愿,就该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当然,这趟心路历程花费了她不少时间——从茫然乐观到幡然醒悟,最后下定决心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在这些想法终于拼凑成型的时候,她遇到了约翰·贝拉西斯。
所以,那天下午,当约翰提出一起到艾尔沃斯去,并声称他在那里“有几个房间能让我远离伦敦生活的喧嚣”时,苏珊那迟疑的模样其实装得并不太像。她要做的,只是编造一个能在那天前往艾尔沃斯的借口。她决定不隐瞒她的目的地,因为或许会有谁在那里看到她,为了这个而被拆穿实在没有必要。最后,她决定说,她考虑买个果园,准备去那边看看待售的都有哪些。许多伦敦大家族都购置了果园,从夏末到秋季结束之前,为家里提供各种新鲜水果,虽然奥利弗抱怨最后掏钱的肯定还会是他,但到底也没表示反对。为表清白,她会和斯皮尔一起出门,并安排女仆在某处等待,直到苏珊做好准备离开。
而她们也正是这么做的。布里奇旅馆距离约翰的住处很近,只需沿着河边走一小段路便可到达,斯皮尔会在下午三点以后坐在那里等待。这事安排妥当后,她便悄悄溜走了,而送她们过来的马车夫,则对此毫不知情。家里那些仆人都知道了买果园的事情,这样苏珊往后再过来,便能以此作为借口。
“我在想,不如我不骑马了,跟你一块乘马车回去吧。”约翰用拇指轻抚她的脸颊。
“那该有多棒啊!”她说着,伸了一下懒腰,“要是真能这样就好啦。”
“有什么问题吗?”他表现得相当惊讶。
她慵懒地冲他笑一笑,暗示自己还会在合适的时候再过来。“我是带着贴身女仆坐我丈夫的马车来的。”
约翰起初并不明白问题何在。为什么他们不能让女仆和车夫坐到车厢顶上,然后开开心心地一起回城?他并不介意被人看到,他和一位已婚女性一同坐在她丈夫的马车里。不过,一想到这里,哪怕是他也能明白,要是苏珊被人认出来,那关系可就大了,而她脸上的表情也明确表示,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那一刻,他隐约觉得她和自己一样强势,而且事情都在她掌控之中,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只看到一个女人半闭着眼睛,笑着躺回了枕头上,正疯狂地爱着他。这让他感到很是满意,因而没再多想。
她长叹一口气,有意要向他暗示,她此时最热切的愿望就是他们能永远在一起,接着她才走下床,套上了衬裙。她光着脚,踩在舒适的土耳其地毯上,走到窗边拿起她的紧身胸衣。
“斯皮尔在布里奇旅馆等我,”她羞怯地抿了抿嘴,“我一个人没法穿上这个。”
约翰扬起眉头,夸张地叹了口气。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尽管,他确实觉得那些款式繁复的女装非常麻烦。“我得把这全给系上?”
“不用。那是剧院里喜剧场面的桥段。带子已经绑好了,但前面的排扣会有些麻烦。”他花了五分多钟才终于将那讨厌的排扣全部扣紧,而后她又请他帮忙,把裙子背后那一整排烦琐的纽扣一一系上。屋内温度不断升高,他两手满是汗水,笨拙地摆弄着那条黄色丝裙。
“下次,”他平静地提出建议,“你是不是考虑一下,穿一件没这么……麻烦的衣裳。”
“我总不能穿件睡袍走在街上吧。哪怕是为了你。况且,你之前脱的时候,可没这么大惊小怪。”又来了,他暗自怀疑她是在嘲弄自己。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他在按她的意思办事,而不是他原先以为的相反的那样。可他还是没太在意。
“咱们下回要不要约在伦敦见面?”约翰提议,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或者至少在某个近一点的地方?”
苏珊点头。“这些新建的铁路肯定会带来巨大的变化。”
“怎么说?”
她笑了笑。“那样一来,我们可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会面,回来还能赶上下午茶的时间。他们说,从这里到布莱顿只需要一两个小时,五六个小时就能抵达约克。光是想想,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他却还有些不大确定。“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总要变个不停。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反正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个下午,我是一丝一毫也不想改变的。”她这话不偏不倚,恰恰击中了他的虚荣心。她自然也十分清楚。“现在,我真的非走不可了。”离开之前,她再次吻上他,舌尖轻触他的嘴唇,应许着下一次的会面。“可别让我等太久啦。”她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而后没等他回复,便出了房门往大厅走去。那个安静的仆人正在等着送她离开,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例行程序。
苏珊面临的唯一挑战,就是从约翰住处走到布里奇酒馆的那段路。到那儿之后,她会有贴身女仆和马车夫陪在跟前,同这城里任何一位已婚妇女一样庄重得体。她戴着比往常更厚的面纱,即使真被看到也没人认得出来,但她还是绷着心弦,沉着镇定地走回了酒馆这个安全领地。斯皮尔端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空茶杯。看到苏珊走来,她立刻站了起来。“我去外面逛了一会儿,夫人。”
“那太好了。我可不希望你整个下午都缩在这旅馆里头。”
“我去见了一个经纪人,他给我讲了讲那些正在出售的果园的基本信息,”她拿出三四个果园和菜园的详情单,“我想应该能够派上用处。”
苏珊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单子,小心折起来,放进她的手提包里。她的不在场证明搞定了。
会有连败晦气这种东西吗?斯蒂芬·贝拉西斯脑子里胡思乱想,看着自己的筹码再次被庄家席卷而空。大家都喜欢说连胜纪录、连胜运气,可会不会也存在连败晦气这回事呢?因为如果真是运气问题,总归会有到头的时候,可他这回一输起来,好像永远没完没了。他这天下午输了一大笔钱。实际上,可以算是一笔巨款了。当他儿子在艾尔沃斯风流快活的时候,斯蒂芬已经在金纳顿街头的杰索普俱乐部输掉了一千英镑。
说是杰索普俱乐部,却绝不是雄心勃勃的男士都渴望加入的那种。这里是那些浪荡子经常聚集的场所。俱乐部总共四层,空气腥臭,环境肮脏,由一个个昏暗的小房间组成,形形色色的赌徒聚在这里,喝着劣质酒,挥霍着自己仅剩的,或是他们想方设法求来、借来甚至从别人那里偷来的钱财。这里是贝尔格莱维亚的另一面。
就在几年前,斯蒂芬还是圣詹姆士区康尔福赌场的玩家,许多显要人物都会去那里用点晚餐,玩乐一场。但威廉·康乐福是个相当狡猾的家伙,他把各个显赫家族的历史和成员都研究透了,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值几斤几两。因此他很清楚,该对什么人放宽额度,对什么人则万万不可。不用说,我们尊敬的牧师斯蒂芬·贝拉西斯先生,没在康尔福过上多少好日子。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说服了自己,赌钱玩乐的时候,高级法国大厨和衣着讲究的对手都不是必要的。而后,他便开始进出那些没那么高档的赌场。他逐渐喜欢上了威灵顿街的那家维多利亚运动俱乐部,人们在那里不赌钱,只赌马,他则把赌注下到了爱斯科赛马场或埃普索姆赛马场的选手身上。遗憾的是,他赌马的运气好像也同他赌博的运气一样糟糕。
但他实在太喜欢赢钱的感觉!不需要多少工夫,只要能够赢得一场,在胜者身上押了几个英镑,他就能够卷土重来。有时候,他会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加以庆祝,到阿盖尔音乐厅领略那里的成熟魅力——点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并伺机在漂亮舞娘的裙底揩一把油。有些时候,他会壮着胆子,跑到七晷区周边那酒吧林立的地带,那种地方,连警察都是能避则避的。他会像个把命拴在脖子上的人一样,随便选上一家酒吧,同那些窃贼和娼妓之流闲聊,有时,他还会整夜在外游荡,寻思着第二天一早,自己是会被人发现倒在水沟里,身上插着刀,还是会回到自家床上,同那让人提不起兴致的妻子相伴。
但是这天,赢的机会迟迟没有出现。他不是不会玩惠斯特扑克,如果策略用得好,他可以玩得很不错,而且通常都能挽回一部分损失,他坐在那里洗牌时,心里头这么想着。可不知怎的,这天下午,什么策略都不起作用。幸运女神肯定已经抛弃他了,他开始后悔,之前赌得太大了。
事实上,斯蒂芬不只是后悔,他还害怕起来了。一千英镑这么大的数目,他根本就掏不出来,除非他能鬼使神差地再赢回去。随着输的次数不断增加,原本就光线不足的房间,显得愈发恐怖起来。镶着木板的昏暗地下室里,逐渐变得闷热起来,他不禁拉了拉包在黏糊糊的脖子上的衣领。他赌钱时从来不戴牧师的领饰,但用来替代的厚领巾,似乎已把他勒得透不过气。先前下肚的杜松子酒也没能帮上什么忙,旁边西科尔斯基伯爵还在咬着烟斗,不停地喷吐烟气。斯蒂芬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围在这张黏糊糊的牌桌旁的还有另外三位玩家,其中有两位是斯蒂芬的熟人。奥列格·西科尔斯基,年迈的俄国贵族,他在克里米亚半岛有个摇摇欲坠的庄园,却已无财力再去那里。西科尔斯基总爱喋喋不休地回味他从前在圣彼得堡的美好时光,如何乘船在丰坦卡河上呷饮香槟,如何一点点将他祖母留下的财产挥霍殆尽。他的祖母是位很受人尊敬的女士,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甚至都听取过她的意见。他旁边坐着布莱克上尉,是掷弹兵卫队的军官,也是约翰的朋友。布莱克还是个新手,从手下人那里染上了赌博这一“毒瘤”。他脑子灵活,擅长记牌,但很容易轻举妄动,而且行事过于招摇,因而很少能赢大钱,可这天下午他却收获颇丰,天晓得是为什么。最后一位是施米特先生,他是个狠角色,脑袋上有处凹痕,显然是在他虚妄的青春岁月里,某一次和别人打架时被人用锤子敲出来的。奇怪的是,他竟然得以生还,只在前额处留下了十分骇人的见证。施米特目前从事着放债业务,而且做得风生水起,正因如此,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他不仅自己喜欢赌博,还喜欢助长他人养成这种习性。今天,他就对斯蒂芬非常大方。简而言之,因为他的慷慨,斯蒂芬现在欠了施米特一千英镑。
“到此为止吧,”奥列格宣布,吸了一口他那寡淡无味的烟斗,“我得歇会儿了。晚上还要去剧院看戏。”
“你不能走!”斯蒂芬大声抗议,喝下最后一口杜松子酒,心跳逐渐开始加速。“你是我的搭档!我们马上就要赢啦!”
“就这还赢呢?”施米特满脸不屑。他将结实的前臂撑在桌上,紧盯着斯蒂芬。“像西班牙舰队那样?”
“抱歉啦,贝拉西斯,”西科尔斯基伯爵搓了搓他戴着眼镜的脸,“可我没法子啦。我的钱全输光了,而且上周就管施米特先生借了一笔钱。”
“二百几尼,”施米特说,“再加上今天的三百。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咱们还是私下谈吧。”伯爵说,显然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窘境。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施米特又说。
“周五。我真得走了。”奥列格点头示意。
“如果你真要走的话,奥列格,”布莱克说,“那我也起身走人吧。毕竟一天之内赢下七百镑,可不是常有的事。”他笑了笑,把木椅子往后一推,擦过石头地板,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们已经坐了超过三个小时,要稍微等一会儿,血流才会畅通。“我应该从来都没赢过这么多钱。”他把钱拢起来,将那堆大面额钞票叠成一摞。“今天不走运哦,”他在斯蒂芬背上拍了拍,“咱们下周再来?”
“少来!”斯蒂芬大喊。他声音中带着恐慌,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像是为了挽回丢失的脸面,斯蒂芬突然大笑起来。“拜托,别这样啦。”他抬起手,滑稽地挥舞起来,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真是的,咱们不能再来一局吗?说真的,只要二十分钟而已。奥列格,你可以从这里直接到剧院去。布莱克,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多少回点本吧!”他眼睛来回看着这两个人,小小的黑眼珠里满是恳切的哀求。“再来一局就好。这要求不过分吧……”
斯蒂芬的声音越变越小。他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可悲,可他实在身不由己。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要是他们现在起身离开这张桌子,那这昏暗的地下室里,就只剩他和施米特了。而谁也预料不到,这个人会做些什么。斯蒂芬过去也欠过他钱,但从来没有这么大数目,而且从前也总有法子凑到钱还给他。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布莱克上校和西科尔斯基伯爵走上楼梯,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在屋内回响,听起来异常响亮。烧熔的蜡从廉价的黄铜枝形大烛台上慢慢滴落在他面前的桌上。
“好啦,爵爷,”施米特挖苦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展着他壮实的身躯。
“什么事?”斯蒂芬抗拒地摇晃着脑袋。他不会被这可怕的男人吓倒的。他是有身份的人,他这样提醒自己,还有很多上流社会的关系。
“现在就剩下那一千英镑的问题啦。”
斯蒂芬身子一缩,以为那男人会把指关节扳得咯咯响,或是把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但施米特两样都没干。相反,他在石头地面上踱起步来,带着钉子的靴子随着他的脚步啪嗒直响。
“既然咱们都是绅士。”施米特开口了。斯蒂芬忍着没有指出,施米特这个头上有坑的放债人,大概算不得什么绅士。“我这个人也很和善,而且向来挺讲道理。”
“那太感谢了。”斯蒂芬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所以,我给你两天时间把这笔钱准备好。两天之后,必须把钱送到我手里。”他停下来,突然抓起一个空的杜松子酒瓶,猛地摔到斯蒂芬面前,把瓶子砸了个粉碎。斯蒂芬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天。”施米特压低嗓音,畸形的额头朝着斯蒂芬逼近,破掉的瓶嘴仍然抓在他手里。“两天。”他又重复一遍,将尖尖的半截酒瓶一点点凑近斯蒂芬的脖子。
斯蒂芬飞奔而出,用一个喝了一肚子酒的矮胖男人所能有的最快速度,他不停地跑呀跑,一直跑到了斯隆街的街角。他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倚在旁边的墙上以免跌倒,然后才逐渐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两位傍晚出来散步的女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一个男人走过来,又迅速去了马路对面。他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感觉湿湿的。他拿出手帕在脸上轻揩了几下,拿下来看见满是鲜血。在旁边一家商店的橱窗里,他看到自己脸上到处是伤,全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扎破的口子。
第二天,情况似乎略有好转。至少,斯蒂芬对着镜子检查时发现,他的脸看上去好了一点。只不过是些小伤口,他告诉自己,不是特别糟糕,也没有非常明显——这算幸运的了,因为他准备再次毕恭毕敬地去找他的哥哥。这种时候,但凡有一丁点异常都是要不得的。
在他们位于哈利街的房子里,斯蒂芬和格雷丝在楼下那间阴冷餐厅用餐时的氛围,一直都相当冷淡。他们谁也不喜欢住在这里。这房子是格雷丝母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然而,像大部分与格雷丝有关的东西一样,边边角角都已有些褪色了。随着首都不断涌现出那么多新地产新建筑,他有时觉得,哈利街总有一天会被彻底淘汰。这房子本身就不宽敞,光线昏暗,还总冷飕飕的。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屋子里总是透着些许寒意。不论这是因为格雷丝过分节俭,不允许生太大炉火,还是因为人手不足,无人照看火势所造成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每每有客人走进门来,往往都会身体一颤。但他们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格雷丝偶尔会邀请教区里或某个慈善委员会的几位女士来家做客,但通常情况下,斯蒂芬会在外用餐,格雷丝则独自在家吃饭。
他们的生活起居,全靠一个最基本的班底:一位厨娘、一个厨房女佣、一位兼任贴身男仆的男管家、一位要帮格雷丝更衣的女仆领班以及两个似乎完全不知变通的女仆。格雷丝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们给出的薪酬太低,但她逐渐开始怀疑,之前好几位仆人匆匆离去,可能是斯蒂芬造成的。事实上,他们根本负担不起伦敦的生活,如果他们还有一丝理智,就该在几年前卖掉这所房子,知足地待在汉普郡,省下他们聘请牧师助理所花的钱。但他们已经丧失了理智。或者说斯蒂芬根本就无理智可言,格雷丝冷冷地想。没有理智,没有抱负,而且,上帝知道,没有打算履行他的牧师职责,尽管其实非常轻松。她默默吃着并不可口的早餐。格雷丝从不像她认识的那些已婚妇女一样,总是坐在床上吃早餐,且向来都以此为傲,但她今天有些后悔了。至少她的卧室会很暖和。她拿起了桌上的信封。
丈夫下来时,她一直在读女儿的信,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知道他前一天出去赌钱了,而且很可能还输了。她能从他坐下时的叹息声判断出来。如果他赢了,走进餐厅的时候,一般会拍拍手,然后来回地搓手掌。脚步也会比较轻快。而他今天几乎没什么胃口。他揭开保温盘的盖子,低头盯着干巴巴的炒鸡蛋。
“埃玛过得还不错。”格雷丝说完,终于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惊得僵住了。“天哪,你这是怎么啦?”
“没,没什么。我本来站在一扇窗户旁边,然后玻璃突然间就破了。孩子们还好吗?”他取了一小片不冷不热的熏肉。
“她说弗雷迪有点咳嗽。”
“好,好的。”他颓然倒在椅子上。
“这有什么好的?”格雷丝朝深色餐桌的另一头望去,“孩子都病了,还有什么好的?”
斯蒂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在考虑,待会要不要去见见我哥哥。”
“这和你昨天下午的经历有关吗?”格雷丝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反正不是我手气最好的一次。”他没有抬起视线,仿佛不是在和妻子说话,只是道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格雷丝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通常而言,斯蒂芬绝不会承认任何形式的挫折或失败。实际上,他甚至很少承认自己会去赌钱。“到底有多糟糕?”她问,想到她的珠宝盒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变卖。谢天谢地,她已经帮约翰付了奥尔巴尼那间房的房租,虽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哈利街。
“不用担心,”斯蒂芬定定心神,冲妻子笑了一下,“我会在今天下午把它搞定。”
“你先搞定你这张脸吧。”
来到贝尔格雷夫广场的那幢宅邸门前,斯蒂芬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宣告自己的到来。他站在用石板铺设的宽阔门道上,仰头望向台阶上方白色多立克石柱分立两侧的漆黑闪亮的大门,对这不公待遇摇头表示不满,脑子里再次响起那些熟悉的怨言。为什么,仅仅因为先于自己出生,佩里格林就能住在这雄伟壮丽的豪宅里,而他却不得不面对那又小又脏的烂房子?难怪他要去赌钱了,斯蒂芬心想。要是命运给了他们这样沉重的打击,又有谁不会去赌钱呢?而他会去那些烟花女子怀里寻求安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会对危险刺激的赌博上瘾,难道全都怪他吗?
斯蒂芬敲了敲门。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男仆应了门,并将他带到书房里等他哥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五分钟后,佩里格林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我正要出门到怀特家去呢。”
“还好我没有扑了个空。”斯蒂芬说。他还不太确定该如何展开这个话题,虽然他十分清楚,哥哥早已料到他过来的原因。
“你脸怎么啦?”佩里格林盯着斯蒂芬,他脸上到处都是小伤口。
“在理发店不小心弄的。”斯蒂芬答道。这种说法似乎比玻璃突然破裂更加可信,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记得提醒我不要找他。”佩里格林咯咯笑着,在书桌前坐下。“好啦,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两人都知道,这是在揶揄他。斯蒂芬从来只会问他借钱,但佩里格林必须听他弟弟大声说出来。如果他真要给他点什么,在那之前,他总会最大限度地让他感受这份屈辱。
“我好像惹上麻烦了。”斯蒂芬开口,低垂着脑袋。他巴望着在哥哥面前表现出懊悔或是装作恭顺的模样,兴许能让他出手更大方些。
“多大的麻烦呀?”
“一千英镑那么大的麻烦。”
“一千英镑?”佩里格林着实吓了一跳。很多人都喜欢不时赌上一把。比如他的老朋友威灵顿公爵在康乐福赌场玩惠斯特扑克时,一晚上很容易就输掉上千英镑,但他是完全负担得起的。不是吧,斯蒂芬输掉了一千英镑?他皱起眉头,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大一笔钱。更何况,自从利明顿那次午宴以来,他这些日子给他弟弟的钱,也差不多有这个数目了。
“通常我是不会开口……”
“问题是,你确实常常开口。”佩里格林截断他的话头。
“事实上,你经常开口管我要钱。我简直记不起来,你上一次到我家来而没有问我要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顿了一下。“不行。”
“不行?”斯蒂芬还纳着闷。
“不行。我不会借钱给你。听明白了吗?”斯蒂芬该听懂了吧?“反正这次不行。”
“什么?”斯蒂芬不敢相信。伪装的谦卑从他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愤怒。“可你非借不可!非借不可!我可是你弟弟啊,我需要这笔钱!我必须拿到这笔钱!”
“你把钱输光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些啊。既然你哪怕借钱都要去赌,就要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后果。”
“我没有把钱赌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斯蒂芬圆胖的双手紧握成拳。这可不是他所料想的结局。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如果这笔钱不是他赌输的,他还能有什么借口?他该如何解释这笔钱的去向?
“你我都知道,你是在说谎。”佩里格林内心平静。他的这个弟弟实在让人不能容忍,连一点责任感都没有,简直就是家族之耻。他干吗非得一直负担他的各种开销?
“你竟敢污蔑我说谎?”斯蒂芬挺起胸膛,“我可是一名牧师!”
“我说你在说谎,是因为这就是事实。”佩里格林摇摇头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帮你还债了。你有继承的遗产和教堂的职务,明明可以有或者应该有一份体面的收入,而且你妻子那边,也可以帮衬一部分。你得学会量入为出才行。”
“量入为出!”斯蒂芬简直要气炸了。“你竟敢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过因为比我早出生两年,就能得到爵位、豪宅、庄园还有所有的钱——”
“并不是所有。”
“你有没有想过这有多不公平?你想过吗?”斯蒂芬已有些气急败坏,“而你竟还厚颜无耻地教训我,要学会量入为出?”
“生活本来就不公平,”佩里格林赞同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可这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规定。没有人让你去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还有很多人会觉得,当一个牧师,住在教区住宅里,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用不着一年到头拼命干苦力。”
“好吧,反正总有一天,这些全都要归约翰继承,”斯蒂芬得意地扬起下巴,“我的儿子,而不是你儿子,会拥有这所有一切。”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但佩里格林决心不跟他一般见识。“等到那个时候,恕我直言,理论上来说,你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要想让他掏钱来为自己父亲偿还赌债,已经太迟了。”
斯蒂芬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紧咬牙关,满是疙瘩的脸已涨得通红。他气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好,很好,”他最后说,“祝你过得愉快,我的哥哥!”他大步冲出去,狠狠摔上了门,震得灰泥粉末从墙上掉了下来。
斯蒂芬走到楼梯口,定定站了一会儿。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佩里格林并没跟过来。他没有追上来将一沓钞票塞到他手里。他现在该如何是好?他根本没钱偿还那笔债务。至于施米特,光是想到他,斯蒂芬就不由颤抖起来。他来回地踱步,寻思着要不要重新回屋,再去求他,告诉哥哥自己有多么懊悔,期望他能发发慈悲。他需要做好打算。是要留下,还是离开?他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一阵欢笑声突然传了出来,是女人的笑声。他站在锃亮的楼梯井一侧,朝那头望去。声音是从卡罗琳的起居室传出来的。他心里纳闷,她听到他们吵架了吗?她是在笑他吗?反正她肯定笑了。难道她是在幸灾乐祸?斯蒂芬穿过走廊,朝那扇门走去。她就在里头,这个可恶的女人,正咯咯地笑出声来,咦,他是不是听到了男人的声音?谁有这个本事,能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逗得这么开心?他半跪下去,把耳朵凑在钥匙孔上。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
“天哪!斯蒂芬!你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来!”卡罗琳大吃一惊,两手抱在胸前,“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没什么。”斯蒂芬说着,好不容易站起身,半眯着眼睛观察起来。这个黑发小伙子是谁?看上去有点眼熟。他两颊通红,好像被人逮了个正着。卡罗琳还在看着他。“我只是在……”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你还记得波普先生吗?他那天晚上来过这里。”卡罗琳说着退后一步,骄傲地介绍起她的客人。
“哦,我记得了。”斯蒂芬点点头。他想起这小伙子是谁了,没错。就是这个年轻人,那天晚上占了她右首的尊贵位置,还全程被她拉着到处夸耀。他好像在做什么项目,同那个自以为是的特伦查德一起。而现在,他又在这里出现了。
“查尔斯刚和我说了他的工作计划。他在曼彻斯特开了个纺织厂。”她满面笑容。
斯蒂芬觉得相当古怪。“您对曼彻斯特的纺织厂有兴趣?”他说。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好心赞助了我的工作计划。”查尔斯淡淡一笑,好像这就能解释所有事情。
“是吗?”斯蒂芬来回打量着他们两个。
伯爵夫人点点头。“是的。”她回答。但没有详细阐述。而是示意查尔斯往楼梯口走去。“这事我本来早就答应好了。”她温柔笑着,从斯蒂芬身边走过,跟着查尔斯下了楼梯。“和您谈话非常愉快,波普先生。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会面。”大厅里,候着的男仆把外套递给查尔斯,拉开门恭送他离开。卡罗琳抬头看了一眼,没有重新去找小叔子,而是走进餐厅并关上了门。过了几分钟,斯蒂芬才从楼上下来。他怀疑刚才目睹的情形和他缺钱的现状,会以某种对他有利的方式,相互关联起来,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梳理清楚。
查尔斯·波普离开布洛肯赫斯特家的豪宅,走到阳光灿烂的贝尔格雷夫广场,心里头非常激动。与伯爵夫人的这次会面进行得相当顺利,她承诺要赞助他的金额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足足是她原先答应的两倍。但问题来了,她为什么这么做呢?话说回来,最开始的时候,特伦查德先生又为何会以那样优惠的条件,向他借出一大笔钱以交付工厂定金呢?现在,有了这位夫人的帮助,他将能在印度寻得稳定的棉花供应源,还能扩大当前业务规模,达到他本以为需要再花十年才能实现的水平。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这实在太费解了。他真心感到非常荣幸,能受邀前往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家做客,并能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但他还是禁不住去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有人心里好像美得不行啊。”
查尔斯转过身,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是您!”
“我是谁呀?”女孩笑了。
“玛丽亚·格雷小姐,我没记错吧?”他在晚会上打听过她,指着她来请女主人辨认,因而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当时深受打击。如果说,他曾幻想过能追求到她,那一刻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然而,能再次见到她,总是令人高兴的。这一点他没法否认。
“正是。而您则是波普先生。”她穿一件扣得紧紧的深蓝色短上衣,罩在宽大的衬裙上,还戴着一顶相同颜色装饰有鲜花的帽子。他心想,他简直从没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色。“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兴高采烈呢?”她愉快地笑了起来。
“只是生意上的事。您肯定会觉得很无聊的。”查尔斯说。
“您怎么知道。为什么男人总以为,我们女人只会对流言蜚语和服装时尚感兴趣呢?”他们互相盯着对方。有人轻咳了一声。查尔斯转头,看见一个全身黑衣的女性。她一定是玛丽亚小姐的贴身女仆,他心想。当然啦。她是不可能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外出的。
“抱歉,”查尔斯答道,他两手合掌,像在祈求什么,“我并非有意冒犯。我只是觉得,筹集资金寻找棉花供应源这种事情,应该不会特别有趣。”
“这事我可以自己判断,波普先生,”她笑了笑,“现在请和我说说,您的工厂和棉花供应源的事情吧,要是我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无趣,就会用抬手遮住嘴巴,掩住哈欠,这样您就知道,这事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怎么样?”她把脑袋歪向一边。
查尔斯笑了。玛丽亚·格雷和他认识的别的女性都不一样。当然了,她长得漂亮,又很迷人,但除此之外,她还十分直率,颇具挑战精神,而且可能还很固执。“那我只好尽全力迎接这个挑战了。”查尔斯回答,“您这是准备上哪儿?”
“我要到新建的伦敦图书馆去,我想着或许应该去看看。卡莱尔先生是我妈妈的朋友,他一直对那地方赞不绝口,据他所说,那里要远远胜过大英博物馆里的图书馆,虽然我觉得这话实在很难相信。瑞安正陪着我一块过去。”
她点头朝跟在身边的女性示意,但瑞安小姐似乎不太赞同事态发展成现在这样。她开口了。“小姐……”
“怎么啦?”但女仆沉默着,玛丽亚于是把她拉到一旁。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走了回来。“她觉得妈妈不会赞同别人看到我们一起闲聊散步。”
“她会不赞同吗?”
“很可能。”但这回答并不意味着先前的大胆提议就要作罢。“您要去哪儿?”
“我正准备回办公室去。”
“那是在什么地方?”
“主教门大街。也在市区。”
“那我们可以同行一小段路程。图书馆就在蓓尔美尔街49号,这样也不会让您绕远路。咱们一块过去的路上,您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些棉花生产的情况,以及您具体打算在印度做些什么,说得越有趣越好。然后我们就此别过,继续我们原先的计划。”
就这样,在他们三个步行穿过格林公园的半个小时里,查尔斯·波普给她们讲起了错综复杂的棉花交易行业。他讲自己打算如何拓展规模,在那之后,每一台带有自动制动系统的新织机都能在断线之后立马关闭。由始至终,玛丽亚都看着他兴奋不已的神情,听着他满怀热忱的声音,欣赏着他津津乐道的样子。等他们走到格林公园和皮卡迪利街的交汇处时,玛丽亚已经知道了几乎所有关于棉花收割、供应和纺织方面的知识。
“你赢啦!”她宣布,转动着搁在肩上的浅紫色阳伞。
“赢了什么啦?”查尔斯很困惑。
“我完全没有想打呵欠。您说得既翔实又有趣。太厉害了!”她笑起来,拍了拍手。他鞠躬回应。“等哪天,我想亲自去您办公室看看。”她说。
“我怕您妈妈觉得我们不该结伴同行,”他看了瑞安一眼,她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我很难相信,您要是到主教门大街去,她会……”
“别胡扯啦。您刚才也说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对您的工厂很感兴趣,为什么我就不能过去亲眼看看呢?”
“我看不出这之间有什么关联。”查尔斯皱着眉。
但玛丽亚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这下解释起来倒变得结巴了。“我……我和她侄子订了婚。”
“哦。”他多么愚蠢啊,竟然会感到失望。这感觉其实比失望还要糟糕,像是他弄丢了一颗无价之宝。他在想些什么啊?难道像玛丽亚·格雷这样聪明漂亮的姑娘会没人追求吗?她当然已经订婚啦。况且,她是贵族人家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根本不值一提。现在,他只能无奈地“哦”了一声。
“或许我能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起过去看您。”玛丽亚接着说道,语调有点刻意的明朗。
“那我可再荣幸不过了。”查尔斯笑笑,抬抬帽子示意。“我得工作去了。”他宣布,而后向她们告别,转身走上了皮卡迪利街。
父亲冲进门来在他对面坐下时,约翰·贝拉西斯正在位于家禽街3号的皮姆先生牛排馆里,小口啜饮着一大杯啤酒。约翰刚刚去看望了一位在拐角的老犹太街上有个办事处的代理人朋友,如同他在大部分星期二都会做的那样。他已经制定好了如何扩展和投资他未来财富的方案。但让人们看到他在走这些过场还是非常重要的,他告诉自己,这样能让他目前的那些债主,对他最终能够还清债务抱有信心。
“你果然在这儿。”斯蒂芬说。
“您好呀,父亲。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经常到这儿来。”斯蒂芬说着,探头过来。“那什么,”他两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他说不行。”
“谁?”约翰放下啤酒,推开那盘已吃得很干净的羊骨。
“你大伯呀,当然是。”斯蒂芬扯了扯领饰。“我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此时相当刺耳,可他已经慌了,“我只有两天……更确切地说,是只剩下一天啦。”
“你开口问他要多少钱啊?”约翰用不着猜,就知道父亲会这么痛苦的原因。反正总是关于钱和他的烂账。
“一千英镑。”斯蒂芬低头看着约翰的餐盘,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能拣拣吃的。他的手悬在骨头上方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捏起了一块冷掉的黄油胡萝卜。“我欠施米特的。”
“施米特?那个蛮子!”约翰扬起眉毛,而后叹了口气,“那你最好赶紧还他。”
“我知道,”斯蒂芬点点头,嚼着那块胡萝卜,“你知道有谁能帮帮我吗?”
“你是说放债人?”
“那当然啦。如果可以先问他们借钱还了施米特,我就能有个几天时间,去协商贷一笔款或是别的什么。那样会要支付利息,但哪怕先借个五百也好,或许就能让他宽限几日。”
“我倒是认识几个。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这么快拿到那么大笔现金。你干吗不到银行去呀?”约翰用那修剪整齐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家族有钱,也知道那钱最终将会由我继承。你不能凭这些去借钱吗?”
“我试过了,”斯蒂芬已经毫无遮掩,“他们认为,你大伯身体硬朗,真到那天还得等很长时间。”
约翰耸耸肩。“我认得一个波兰人,他叫埃米尔·克鲁钦斯基,住在东伦敦附近。他能让你及时拿到钱。”
“他收多少利息?”
“百分之五十。”
“五十!”斯蒂芬的脸像吹了气似的,看到女招待弯腰清理着对面的木质小卡座。她那丰腴的臀部,伴随着擦桌子的动作轻轻左右摇摆。“那可有点高啊。”
“要得急就是这样的,”约翰答道,“你现在别无选择,而他们非常清楚。当真没有什么能变卖的啦?”
“只剩下哈利街那套房子了,而且也已经做过抵押。就算真的卖出去,我们恐怕也一个子都拿不到。”
“那你要么能说服银行,要么就只能去找那波兰人了。”约翰吸吸鼻子。
“对了,你知道我今天在贝尔格雷夫广场,在你大伯家里,看见谁了吗?”斯蒂说着皱起了眉头,“是那个人,查尔斯·波普。”
“特伦查德资助的那个?那天晚会上那个人?”约翰满脸困惑,“他来干吗?”
“谁知道?”斯蒂芬点头,“可他确实来了。他和你大伯母笑得可开心了,而且偏偏是在她的私人起居室里。我正好碰见他们走出来。我觉得非常古怪。我一看到他,那小子脸就红了。当真是满脸通红。”
“你不是想说他们俩在私会吧?”约翰戏谑道。
“天哪当然不是,”斯蒂芬哧地一笑,躺靠在长沙发上,“但确实有些状况哦,我告诉你吧。她要投资他的产业。”
“什么?”约翰坐直了。一谈到钱的事,他立马来了兴致。“她怎么会对什么产业有兴趣,况且还是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无名小子的产业?”
“就是说呀,”他父亲也同意,“而且对于两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而言,他们的关系也太亲近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晚会上,她拉着他到处夸耀的样子?几乎有点不太体面了。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士,和一个那样年轻的男子……”
“他到底是什么人?有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背景吗?肯定有什么值得深挖一下。”
“反正我是不知道。我不喜欢他的长相,当然也不喜欢他对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吸引力。她会让别人看笑话的。”
“你知不知道她投了多少钱?”
“这个嘛,反正波普先生离开的时候,看上去非常心满意足,”斯蒂芬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想肯定会是很大一笔。为什么她要把钱扔给一个陌生人,而我亲爱的哥哥却不肯帮助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说得没错。”约翰点了点头。两人围在木桌边静静坐了一会儿,思量着这种不公平的境遇。
“咱们得查清楚这个人究竟是谁。”最后,斯蒂芬开口了。
“我想我大概能帮得上忙。”约翰说。
“怎么说?”斯蒂芬看着桌子对面的儿子。
“我和特伦查德少夫人还算熟络,”约翰大胆地说,“她和我说过,她公公认识波普有一段时间了。”
他父亲瞪眼看着他。“有多熟络?”
“我在国家美术馆凑巧碰到她,然后一起喝了下午茶。”
“真是这样?”斯蒂芬非常了解自己儿子。
约翰摇晃脑袋。“一切都非常体面。她还有贴身女仆陪在身边。我可以问问她还知道些什么。”
“那个女仆?”
“我是说特伦查德少夫人,但这主意或许也不坏。仆人们总是什么隐情都能发现。不管这个查尔斯·波普背后有什么猫腻,我都要通通弄个清楚。我们原本只知道,他是那个乡巴佬詹姆斯·特伦查德生意上的朋友,而现在突然之间,我那挑剔的伯母竟然开始往他身上砸钱了,而只要一切顺利,那些钱有朝一日本该是我们的。我们想要一查究竟,难道很离谱吗?”
斯蒂芬兴奋地直点头。“答案肯定和那个特伦查德有关系。”
“找出这个答案,就能知道这事和伯母有何关系。”
斯蒂芬再次点头。“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什么渊源,那个波普和卡罗琳之间,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和佩里格林。当我们查明真相之后,看卡罗琳眼下出手如此大方,说不定会肯花钱叫我们保守秘密。”
“你的意思是,去要挟伯母?”约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下子,他着实是被吓着了。
“就是这个意思。你得先去打听一下特伦查德家的秘密。”斯蒂芬的右腿在桌子下面上下窜动起来。他相信这就是解决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两天后,约翰走进位于马夫街的马和马夫酒馆。这地方距离伊顿广场和贝尔格莱维亚那些豪宅只有几分钟路程,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设法在特伦查德家的马路对面和斯皮尔短暂地见了一面。他以计划再同苏珊幽会为借口,向那女仆细细打听特伦查德家的成员通常都会如何打发时间。她当然知道他另有企图,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打算直接请她去为自己查点事情,但他又怀疑她会把这些对话内容都告诉苏珊,而他暂时还不希望苏珊了解他的太多事情。她很讨人喜欢,这是肯定的,但她委身于他的速度又让他有些担心。她显然不是个行事谨慎的女人,而他还无法确定,自己对她的信任又能到什么程度。最后,女仆向他建议,如果他想找个内线帮手,可以从男管家特顿先生那里入手,而他通常都会去转角这间马和马夫酒馆喝酒。约翰起初有些吃惊。男管家通常薪水最高,因而往往会是最忠诚的。但他又觉得,斯皮尔会这么说,肯定是有一定道理。
一踏进酒馆,洒出来的啤酒和潮湿锯木屑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对城里某些相对阴暗的地方,约翰本已习以为常,可即便是他,也觉得这间马和马夫酒馆让人有点吃不消。
他点了一大杯啤酒,背靠着墙站在角落里默默等待。斯皮尔告诉他,特顿先生通常会在五点左右到这儿来匆匆喝上一口。果然,就在五点整,当吧台上方的时钟敲响的时候,一个又高又瘦、脸色发灰、穿着黑风衣和锃亮黑皮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在这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当他拉出椅子坐下后,酒保便拿着一瓶杜松子酒走过去,倒进了一个小杯子里,途中一句对话也没有。特顿点点头接了过去。他或许不是那种情绪高涨的酒徒,但却显然是这地方的常客,而且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
“特顿先生,对吧?”约翰问。
特顿一口喝掉那杯酒,而后抬头看他。“是又怎样?”凑近一看,他似乎有些疲倦。“我认识你吗?”
“现在还不认识,”约翰说着,在他对面坐下,“但我听说,我们没准可以谈点生意。”
“你和我?”特顿有点紧张了。他经常会趁着没人注意,出售一些多余的牛肉、上等奶酪或是几瓶上好的红葡萄酒。他和厨娘巴比奇太太已经达成了默契。她会稍微多订点食物,当然不会特别明显——比如从格兰维尔多送几只野鸡,或是超出实际所需的一点羊肉,而他则负责将这些多余食材给卖出去。他在这间酒馆相当有名,他会在下午五点至六点之间坐在那里,做一点自己的小生意。当然,他会给巴比奇太太一点分成,或许份额不算多。但毕竟他才是那个承担风险的人,她只需要在订货时出一点点小差错,而这种事情谁也没法追责。他服侍特伦查德家已将近二十五年,从他们女儿死后不久开始,因此他们对他很是信任。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弗兰特太太。她是个烦人的好事之徒,总喜欢多管闲事。他绝对不会让女管家坏了他和巴比奇太太的这桩好事。眼下,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约翰,看着他身上昂贵的华服和挂怀表的金链子,看起来不像是来买火腿肉的。
“恐怕咱们之间没有什么生意可谈,先生。”他说。
“是吗,”约翰说,“那你可想错了。”他喝了一口啤酒。“我需要找人帮我办点私事,而你恰好就是最理想的人选。当然了,事成之后会有一点小小的意思。”
“有多小呢?”
约翰笑了。“那就要看结果如何啦。”
特顿的兴趣来了。偶尔能卖几块牛肉当然不错,但是,一笔像样的大数额的报酬,当然更加令人受用。于是,他一边听任年轻绅士又给他买了一杯杜松子酒,一边仔细听着他究竟要做什么。
四十分钟后,两人从马和马夫酒馆出来,往伊顿广场去了。特顿让约翰在马厩街转角的地方等他一会儿,几分钟后他就会回来。他说,他有个最完美的人选,另一个已在这个家工作多年并很乐意赚点外快的人。“她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女人,”转过街角之前,特顿最后说道,“您记着我这话。”
约翰站在街上一盏煤气灯的底下,他把领子竖起来,帽子压得低低的。这里离特伦查德家太近了。他盼着那人赶紧出现。若是在这里撞见苏珊或者特伦查德本人,可就要命了。
终于,特顿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挺结实的同伴。她头戴黑色软帽,披一条昂贵的褐色蕾丝披肩。“先生,”特顿说着,伸出手来介绍,“这位是埃利斯小姐。特伦查德夫人的贴身女仆。她已在这个家工作了三十年。关于这个家庭的种种过往,但凡是她不知情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特顿其实有些恼火,自己竟不能在没有埃利斯小姐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完成这项任务,但他知道事实确实如此。他和特伦查德先生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怎么都算不上是推心置腹的伙伴,而埃利斯小姐……她同特伦查德夫人简直就是亲密无间。奇怪的是,女主人从来不曾怀疑埃利斯会曝光她的秘密,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诱人的条件而已,而幸运的话,眼前就有这么一个。
“哦,埃利斯小姐。”约翰缓缓点了点头。他有点生气,斯皮尔没有一开始就让他去找埃利斯。他怀疑这是因为斯皮尔不乐意埃利斯凌驾于自己之上,关于这点他倒是猜对了。现在,他得掏钱让他们两个都满意才行,这实在太愁人了,但特顿的决定一点没错。贴身仆人总能最早揪出一个家庭所隐藏的秘密。他听说过,许多大人物都会秘密雇佣贴身仆人去为他们刺探消息。他冲埃利斯笑了笑,她一直安静地等着。“有个问题,不知你们能不能帮我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