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从橱柜里把那个小‘奇妙碗’递给我,露——提——丽。”母亲说。她觉得把午餐剩下的一个土豆、一片薄薄的烤肉和一勺红卷心菜扔掉太可惜了。“刚好够一个人吃。”她说。
我的名字当然不叫露提丽。
我还有三个姐姐,我的母亲一开始就没能将我们的名字弄清楚。我们的名字分别是提娜、丽卡、露露和歌莉,但母亲将我们叫作露提丽、歌露提、丽露歌,等等。这种排序在数学上有无限的可能性,在音节上也是。我是歌莉,最小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尚且单身,并且被人们认为用一点点土豆、一片薄薄的烤肉和一小勺红卷心菜就可填饱肚子的人。好像作为单身,理所当然就不应该有太旺盛的食欲一样。
“这个不是‘奇妙碗’,这是‘福来克司—孪生碗’。”母亲说。我把那只碗放进橱柜,又递给她另外一只。
为了不引起别人额外关注,我每周日都到父母那儿与他们共进午餐。我盘算着,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餐。
“这个是‘清凉气候一点六’!”母亲怒视着我说道,“它太大了。你真是越来越笨了!”
我又拿了一只。
母亲叹道:“这个是‘克拉利萨’,不过也能凑合,给我吧。”
常常将我们的名字张冠李戴的母亲却能准确无误地记住那些复杂的“土波”系列碗盆的名称,这真是奇怪啊!由此看来,我还不如叫克拉利萨。的确如此,别说是其他人的名字,就连那些日常用品的都比我的动听。
姐姐们的名字像我的一样无趣,这是因为我们的父母本来希望我们都是男孩子:提娜应该是马丁,丽卡应该是艾力克,露露应该是路德维希,而我,则应该是盖德。在我们出生后,父母为了方便,只是将那些男孩子的名字后面都加了一个“A”,这样就成了女孩子的名字。
提娜还算是对自己的名字抱怨得最少的,她只是怪这个名字太常见了。碰巧她嫁给了一个叫弗兰克·迈艾尔的人,一个同样对自己过于平庸的名字不满意的人,因此他们的孩子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名字——要我说,这些名字根本就没人会叫:西所拉、阿尔色尼乌斯和哈巴库克。
西所拉十二岁,不太喜欢说话,提娜认为这是她戴了牙套的缘故,而我将之归咎于小她四岁的一对双胞胎兄弟。这对双胞胎兄弟毫无间断地制造各种噪声和垃圾。
就像刚才吃饭时那样。
我本来还担心我某些不对劲的地方会引起别人的关注,但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直集中在那对双胞胎兄弟身上,就算我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捧在手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哈巴库克将红菜放在土豆泥下面捣来捣去,然后紧闭牙齿,试图从牙缝里将这些泥状食物吸进去。阿尔色尼乌斯则用餐具敲着盘子的边缘并有节奏地喊道:“哈巴库克,快吐,快吐,快吐!”过了一会儿,哈巴库克故作呕吐状,将食物又吐到盘子里。
“哈比,”母亲轻声责怪道,“帕特里克该怎么看我们呢?”
“他怎么看跟我有什么关系?”哈巴库克一边说一边从牙缝里剔出一片红菜叶。
帕特里克是我姐姐露露的男朋友。当露露第一次把他带回家时,我简直如坠云端:这个帕特里克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
其实,恐怕还说不上是认识。他看上去酷似我通过一个交友网站dating-cafe.de认识的、只约会过一次的那个人,名叫“棒槌硬当当31”。那次会面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所以再次相见时,我着实以颇为吃惊的眼神审视了他一会儿。当露露向他介绍我,甚至当我说“认识你真是不可思议”并和他握手时,帕特里克都丝毫没有透露出与我相识的意思。尽管我对辨别人的脸孔很有一套,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得出结论,是自己弄错了。对帕特里克而言,“棒槌硬当当31”只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他那撮小小的、尖尖的山羊胡子看起来还挺漂亮;而且,和“棒槌硬当当31”相比,他的表现还算正常。只是在谈及他的工作时,他显得颇为神秘。
“您在哪里高就?”父亲问道。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IT。”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父母家做客了,父母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他“IT”究竟是一种什么工作。我清楚地看到母亲是如何把露露叫过去的。
“亲爱的,再问一下,帕特里克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露露回答说:“IT,妈妈,他上次不就已经说过了吗?”
我的母亲现在又变得像她以往那样聪明了。但是我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她一定会告诉她的那些朋友,我姐姐的新男友如何如何“友善”,作为“IT”人员如何如何赚大钱,以及希望这次他们能有所结果之类的。
不好判断帕特里克对我们的态度。他的脸上始终是一副中性的表情。
提娜说:“帕特里克会明白,男孩子们有时候很野。他自己也曾经是个小淘气鬼。”
“在他从事IT行业之前吧。”我说。
“他是个有教养的小坏蛋。”姐姐露露说,并轻抚着他的手臂。
“当然,”帕特里克说,“我父亲一直很注重就餐的举止。”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孩子没有教养?”提娜恼怒地问道,并给了她丈夫弗兰克一个眼色。
阿尔色尼乌斯说:“再给我一些苹果汁。”
“再给我一些苹果汁,好吗?”母亲补充道。
“请,请再给我一些苹果汁,好吗?”我再次补充说。
“马上给我拿苹果汁!”阿尔色尼乌斯嚷道。他想用果汁压下嘴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西所拉轻声说:“也请倒给我一些。”
露露说:“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
提娜说:“等你有了孩子,再来下结论吧。”
“我是教育学博士,”露露说,“我已经和孩子们打了六年交道。我想,关于教养方面的话题我当然有资格发表自己的见解。”
“姑娘们,”母亲把苹果汁倒给阿尔色尼乌斯和哈巴库克并将瓶子放到一边,“每个星期天都是同一种话题,人家帕特里克该怎么想?”
帕特里克脸上依然还是那种中性的表情。他咀嚼着一块烤肉,目光定格在一只和实物一样大小的瓷豹上,瓷豹被置于栽在金色和白色嵌边花盆里的棕榈树之间,棕榈树被放在一张低脚的大理石台上。那条同样以金色和白色嵌边的窗纱被两侧的胖天使像撩起。要是把这面窗纱作为一个相框,那么所有这些摆设就都在这幅照片里了。如果非要问帕特里克此刻在想什么,那一定是:这实在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品位的餐厅布置了。
要是这样,那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房间里到处可见母亲对胖天使像以及金色和白色的热爱。还有豹子。母亲对这种凶猛的猫科动物青眼有加。她最喜欢的一个座式台灯底座的形状就与豹子有几分相似。
“它看起来不是和真的一样吗?”她问。她是对的。如果豹子的头不是跟镶了金边和白边的灯罩凑在一起,一定没人会说像真的,何况它还配上了真的兽皮和胡须。
我们一家人每周日都聚在这个猛兽笼子里共进午餐。我二姐丽卡来不了了,她和丈夫及女儿在委内瑞拉定居。就连我母亲这种对最起码的地理常识一无所知的人都知道,从委内瑞拉来科隆的戴尔布吕克的父母家吃午饭是不可能的。
“是南美洲的委内瑞拉,”她有时会这样告诉人家,“不是在意大利的那个。”
像上面提到的,她的确是个十足的地理盲。不过,她做的烤肉倒是不赖。我吃了三块,哈巴库克吃了四块。他不再鼓捣盘子里的红菜和土豆泥了。提娜最后总是把弗兰克的空盘子和孩子们的对换,弗兰克眼都不眨一下就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光,甚至包括已经被咀嚼过的。去年有一次,阿尔色尼乌斯突然恐怖地大哭起来,原来弗兰克把他掉了的、放在盘子边上的一颗乳牙一起吃进肚子里了。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我还会感到不舒服。
关于孩子教育方面的争论逐渐平息下来。
“还真是的,”只有提娜还在那里唠叨,“自己没有孩子,却偏偏揪着别人的孩子不放!”
我给自己和西所拉又倒了点苹果汁。
“谢谢。”西所拉轻声说。
“外婆,歌莉把我们的苹果汁都喝光了。”哈巴库克嚷道。
“外公会去地下室再取些新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我几眼。父亲站起身来去了地下室。
当他取了苹果汁回来时,顺手递给我一个信封。“歌莉,你的信。”他说,并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颊,“你今天看起来有些苍白。”
“因为她从来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母亲马上接话说。
“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开始接收我的信?”我问。信封其实早被拆过了。我看了下寄件人。“K.考勒-考思洛夫斯基。不认识。”
“你当然认识那个克劳斯了!”母亲生气地说,“克劳斯·考勒,他邀请你参加同学聚会。”
“他真是双姓吗?”
“很多现代男性都用双姓,这很流行。”母亲说。
“不会吧,要是妻子的姓是考次略飞尔呢?”我说。
阿尔色尼乌斯和哈巴库克笑得将嘴里的苹果汁喷了一桌布。
“你那时要是和他一起去参加毕业舞会的话,那克劳斯现在就姓考勒-塔勒了。”母亲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她一个心爱的幻想。
“不会的,我敢打赌,他只不过想要三个‘K’作为首字母。”提娜说。
“克劳斯的信写得非常漂亮,”母亲说,“这我都跟你们讲过很多次了。你那时候真傻,真是自作自受。你看人家哈娜不用工作,她可以安心在家照顾孩子。阿娜玛丽跟儿媳妇和孩子们在一起感到很幸福。”
哈娜·考思洛夫斯基被称作考次略飞尔,也曾经是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出于某种动机,在我面前总是遮遮掩掩的她,不仅与克劳斯跳了舞,而且还和他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露露问:“怎么样,你去不去参加同学聚会?”
我耸耸肩说:“再说吧。”说实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对我而言,那里就像有个杀人狂。其实,我几周之前就知道同学聚会这回事了,一个叫查莉的朋友给我转发了布里特·艾姆克写给她的邮件:
亲爱的昔日战友们,也许正如你们所知,自我们高中毕业迄今已有十载。作为当时班级代表的我和克劳斯经过考虑,认为如果我们在这第十一个年头重新聚首,追忆往昔,畅谈人生经历,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
和布里特·艾姆克共同追忆往昔?你还记得吗,布里特,当初你是如何在历史课上抱怨的?“米勒先生,如果您给歌莉一个三分,那对卡特琳而言就不公平了。歌莉在这半年几乎没怎么发过言,她也不做作业,总是照抄夏洛特的化学作业,或者玩她的沉船游戏。”
关于她的人生经历,皮兹·布里特也简单描述过,当然是为某位感兴趣的人提供的:“在我完成社会教育学学业之后,在我和我的先生费迪南德·弗来海尔·冯·法尔肯海恩迁居荷兰的农庄之前,我曾为残疾儿童工作过一年。我们的女儿露易丝已经快上幼儿园了,去年我们的儿子弗里德里希也出生了。我们生活得非常幸福。向大家问好,布里特·冯·法尔肯海恩。”
布里特的人生经历听起来宛若童话,它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无奈的事实,那就是即便我们依然留恋过去的生活,它也已经渐渐远去了。假如按照我和查莉的意愿,那么布里特现在的生活应该是这样:她在施来克杂货店做收银员,嫁了个失业的酒鬼丈夫,与一条小便失禁的狗住在一个发霉的地下室福利房里。
而我,则嫁给费迪南德·弗来海尔·冯·法尔肯海恩,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样。
“换成我是不会去的,”露露说,“她们都有好先生、好孩子、好工作,靓车豪宅,还有度假远游以及博士学位作为炫耀的资本。在那里你会感到很不好受的,而你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谢谢你的提示。”我说。
“你高中毕业后胖了一些。”提娜说。
“两公斤。”我说。我想最多也就五公斤。
“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父亲又说道。我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这里居然真的有人会发现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个没人会看出来,”母亲说,“所有的人都还是单身,最主要的是这些男人也刚好到了结婚年龄。提露——歌莉你可以说自己是编辑或者书商什么的。”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问,“我认为我的工作并没有让我蒙羞。如果我那样做了,反而会让许多人不齿。”
“她在哪里工作?”帕特里克问露露。
“我是作——”
露露打断我的话说:“她是写低俗小说的,比如什么蹩脚感伤、哭哭啼啼的爱情故事之类的,都是些廉价小册子。”
帕特里克说:“我奶奶就曾经很喜欢读这类东西。不过,靠写这个可以生活吗?”
“当然,”我说,“一般情况下——”
“弊大于利。”父亲插话说。
“我有自己的生活来源,”我说,反正也只剩下三天了,“而且——”
“但是没有养老保险,又没有个丈夫给你填这个缺口。”父亲又打断我。我只不过想告诉那个愚蠢的帕特里克,也有很多年轻女性喜欢我的小说。“而你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
为什么人们总是跟这个数字过不去呢?
“三十岁还不老,”露露说,“我和帕特里克第一次见面时也都三十二岁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我至今都没问过她,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但我敢肯定绝对不是通过dating-cafe.de,因为当我跟露露提起这个交友网站时,她不屑一顾地说:
“那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虚拟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
那么,“棒槌硬当当31”该是位很实际的人物了。
父亲对露露说:“你在教育系统工作,有最丰厚的养老金。你有等的资本,可以过一阵子再结婚。”
“还有,你是金发,”母亲说,“就凭提露丽那头发,而且还整天蹲在房间里写呀写呀的,她能认识谁呢?”
“妈妈,我……”
“她无论如何都该参加同学聚会,这是个好机会,去看看那些男人现在都过得怎么样,”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否则的话,她就只能去报纸上征友。”
提娜说:“其实她早就开始这么做了。”她和弗兰克是在超市认识的。
“什么?!”母亲像受了惊吓,“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的女儿登出了征友启事!哎呀,在阿丽克萨的银婚纪念日你怎么谈论这件事啊?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用担心。”我说。我不去参加同学聚会,同样也不会出现在姨妈阿丽克萨银婚纪念日的宴会上。
幸好此刻西所拉打翻了她的苹果汁,我们的谈话也就此打住。哈巴库克的裤脚被果汁弄湿了,他发出一声类似被谋杀的尖叫,直到母亲端上餐后甜点,他才停住了哭闹。
午餐过后,所有人都道别离去,只有我必须继续待在这里,等着带走剩下的饭菜。
母亲把那个叫作克拉利萨的碗递给我。“还有,哪天顺便帮我把这个放在药店。”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个鞋盒子放在上面。
“鞋?放在药店?”
“胡说,”母亲说,“这是些过期的药。你父亲不让我丢在垃圾桶里,他说药店回收这种药,好送给第三世界的穷人们。你果真登了个征婚启事?”
“没有,我只不过回复了一个而已。”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鞋盒的盖子,“第三世界肯定不会要这些滴鼻液,有效期至二〇〇四年七月。”
“还有别的东西呢,”母亲说,“相马不能只看它的嘴。药店会乐意接收的。”她叹了一口气又说,“真没想到我的女儿会去回复一个征友启事。你一直是最让我操心的孩子。”
我又拿出另一盒。“啊,还有安眠药。”这次我确实有些惊讶。这应该不是一个偶然。我的脉搏开始加快。
“安眠药是去年圣诞节期间让大夫开的,”母亲说,“本来是给你父亲的,可是当他终于可以入睡时,我又开始失眠了,也时不时地在服用。”她回想着。
“包装还没打开过呢。”我说。我的双手有些颤抖,但母亲没有注意到。
“当然了,”她郑重地说,“你知不知道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有多大?人们会很快对它产生依赖。我永远不会服用它们,你父亲也不会。”
“那你们为什么找大夫开了药方?”我问。
“你说什么?”母亲反问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根本不能入睡,已经好几年了!工作、孩子、养老金……我们的家庭现状糟透了。睡眠非常重要,绝对不能轻视。”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服用这种药吗?”我说。天哪!盒子里有几十种药品,包装全部完好。
“我们不能总是依赖药物,”母亲说,“如果必需的话,就用那种又古老又好用的缬草吧,我发誓还能搞到。”
“可是……”我说。
“你为什么每句话都离不开‘可是’?”母亲问,“你从小就是这样,也不只是为了发表异议。这也是你找不到男人的原因。你能不能做点实事,把药品放回药店?”
我实在不想再和她争论下去了。“行啊,”我说,“可是我觉得第三世界的国家不会对安眠药感兴趣的。”
“又一个‘可是’!”母亲叹道。送我走出房门时,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以积极一点的方式思考问题。”她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说,“在姨妈阿丽克萨的银婚纪念日到来之前,你去做一下头发,好吗?看上去会很漂亮的。再见吧,提丽露,宝贝儿。”
“再见,歌莉。”父亲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
“那我可不敢保证。”我嘟囔着。母亲在我身后已经关上了房门。
我把鞋盒带回家。这里没有人阻止我把它扔进垃圾箱,我甚至不会感到有何不妥。那些滴鼻液和安眠药会在垃圾场制造放射性污染吗?
是的,我根本就没打算处理这些药品。它们是最近几天一直困扰着我的所有问题的答案。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得到了鞋盒子里的东西,在我最需要它们的时候。
这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件事,二者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那时想买一个笔记本电脑。碰巧有一天在跳蚤市场看见一本托马斯·曼亲手签名的《布登勃洛克家族》,才卖五十欧分。卖主说:“这种字体没人能读懂,所以无人问津。”
我对托马斯·曼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而且这种套叠长句再冠以聚特林书写体也不适合我的口味。只要不是必需,我是不会去读的。就这样我把它放在易趣上拍卖,最后被一位汉堡的古董商以两千五百欧元的价格买走。于是买笔记本也就不成问题了。
通常我是不会如此幸运的,事实上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一盒一盒地仔细检查,最后发现竟然有十三盒原封未动的安眠药!我把它们堆在餐桌上,一遍一遍地将它们摆放成不同的队列。我的目光简直无法从它们身上移开。它们都有着漂亮的名字,比如诺克它米德、瑞美司坦、罗辉波诺儿和雷多米。有几盒竟然还没过期。
药片太多,难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先吞下的药片发生作用之前,怎样将所有剩下的吞掉。我是这样打算的:快速进餐对我从来不是问题,或者可以这样说,“快速进餐”是我的一项特异技能。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药片,感觉到一丝凉意将我穿透。
在此之前的几天里,我将各种可能采用的告别方式都在大脑中过了一遍,发现大多不适合我,因为它们的实施需要一定的逻辑性和技术性,而这正是我缺乏的。至于割腕就更不在考虑之列,因为我怕血,而且割腕对初学者来说根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安眠药我还是可以对付的。那就像一场小孩子的游戏。
亲爱的妈妈:
非常感谢你精心分类和收藏的安眠药,这真为我省去了不少麻烦,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准备工作。
不错,如你所言,我们不能总是依赖药物。但是将它们白白浪费掉,又是多么可惜!这些药刚好够一个人吃。
好了,不开玩笑了。请原谅我利用了你的药片以及遗留给你的麻烦,但是在你开始生气之前,请试着以另外一种方式思考:我的所作所为将为你省去未来岁月里无穷无尽的烦恼。
迄今为止,我带给你的只有灰心和失望,对此我致以诚挚的歉意。在我甫降人世之际,你已经意识到我是歌莉,而不是歌达;而且,我有着褐色的头发,而不是你希望的金黄色。在姨妈阿丽克萨的婚礼上,只有金发女孩,例如我的姐姐和表姐妹们,被允许发放鲜花,而我不行,请相信这带给我的伤害绝对不亚于你的。整个婚礼仪式中我都独自坐在一旁。好吧,或许我不应该把外公的鞋带和狗的项圈绑在一起,可我怎么可能想得到这条德国小猎犬会有如此神力,以至于将桌布上外公的蛋糕和外婆昂贵的瓷器打坏呢?
对拒绝与克劳斯·考勒一起参加毕业舞会一事,我也请求你的谅解——虽然他是你好朋友阿娜玛丽的儿子,而且你也向我保证,痤疮、汗臭和他令人生厌的装腔作势都是青春期的症状,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自行消失。直到现在,你没有一天不在我面前诉说他相貌有多俊美、事业有多成功以及他与那个取代我的位置和他一起参加毕业舞会的哈娜·考思洛夫斯基如何相亲相爱。
相信我,的确有过一些日子,对他的拒绝也曾令我心生悔意。可是十五岁的我如何会知晓,等我到了三十岁时也许会为得到像克劳斯这样的人而欣喜。若是这样,我肯定那时就已经开始收集安眠药了。
你的歌莉
又及:即使我没有成为教师,你也没有理由对朋友和亲戚刻意隐瞒我的职业,更何况我有自己的收入。我刚刚给大家寄出了十四封信,是我的作品《嫌疑之下的夜班护士克劳蒂亚》。因为它的缘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别人问起我的工作,你常常告诉他们“我们的小女儿有一间小小的写作室”。
再及:维罗纳和威尼斯属于意大利,委内瑞拉则是南美洲北部的一个国家。但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为便于查证,我上学时用的地图就送给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