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真不明白你父亲到底怎么了。”母亲在厨房里说。

“我也不明白。”我喃喃地说。

“我们从来不在这里提及你的职业,”母亲说,“他为什么偏偏今天大谈特谈呢?”

“或许因为他觉得帕特里克的母亲喜欢读那些小册子?”

“对,这很有可能。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母亲咂着舌说,“每个人只有一个桃子,孩子!要把它放在碟子的正中间,覆盆子汁要顺时针浇上去——天哪,你真是越来越笨了。”

我几乎为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又回到了老样子而感到欣喜。

“我希望至少你在阿丽克萨的银婚酒会上能穿得像样一点。”她一边说,一边将覆盆子汁和奶油用一根细棍整出一个美丽的图案。

“妈妈,我想,在大家都收到我的告别信之后,我不应该再去参加那个银婚酒会了。”我说。

“哦,你的意思是因为爱维琳和科伯马赫的缘故?”母亲又拿过来一个碟子,“爱维琳对我埋怨你,她说你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认为弗尔克不是你姨父科伯马赫的儿子,因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

“正是如此。”我说。

“我觉得你是一语中的。”母亲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之所以那样写,是因为我不能再忍受她那一副施主面孔,是因为她经常称我为孽种。”

“她真是狂妄,”母亲说,“我跟她说,如果我的孩子对生物学很感兴趣我也没有办法。”

“真的?”

“我们不应该因为一个人讲了真话而生他的气。”母亲在桃子周围勾画出一个漂亮的螺纹,“我告诉她,我怀疑是以前跟她一起工作的那个哈拉尔德,她再也没有还口。”

“不是姨父弗来德?”我说。

“哦,”母亲说,“这倒也有可能,那就更不像话了。要我说,无论如何你随时都能再回到那里继续住,解约书已经被撤销了。这儿,这两个碟子是给阿尔色尼乌斯和哈巴库克用的。”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然后她说:“请不要摆出一副天真幼稚的面孔,孩子,我希望帕特里克的母亲对我们有一个好的印象。”

虽然我对父母的态度感到困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一种温暖的、莫名的感觉还是传遍了我的全身,长久以来,我第一次重新找到了这种感觉,一种被父母关爱的感觉。不管怎么样,以他们独有的方式。

这种感觉真好,它让我暂时忘掉了身边存在的其他问题。

一小时后,当我走向我的车时,有人在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胳膊。

“该死,你在给露露的信里都胡写了些什么?”他气呼呼地摇晃着我,像摇晃着一袋面粉,“她偷看了我的电子邮件,想知道我都光顾过哪些网址。”

“哦,我很抱歉,你和那个曾经跟我有过一次难忘交往的名叫‘棒槌硬当当31’的人长得太像了。我觉得露露应该有权知道这些。”

“你根本就没有证据!”帕特里克说,“很不幸,是吧?”

“我根本就不想这样做……你是想说明……哎呀,你弄疼我了!”

“我是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好事的,你这个婊子!”帕特里克说,“就因为你和其他几个病态的女人对一夜情拿不起放不下!哼,先在网上钓一个想跟你上床的,然后又因为他不肯跟你立刻结婚而耿耿于怀!我虽然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但是基本上所有女人都一样。”

“什么?现在听我说,帕特里克……”

“不管你对她说什么,我都会把一切推翻,”帕特里克说,“她相信我的程度要高于你。”

我早就应该知道,世上没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去他的占星学意义上的双子!

“哼,还有要说的吗?”“棒槌硬当当31”问,“你真应该为我的棒槌能够放在你的双腿之间而感到高兴,你就慢慢回味去吧!”

他说完转身往我父母家走去,而我的姐姐和他的母亲已经都在车里等他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他是不是在做梦啊?即使让我拿着老虎钳摸他的棒槌我都不肯。真恶心!

但是偏偏就这样与他再次相逢,这个世界真小。

在去查莉家的路上,我交叉着双臂陷入思考:为什么我立刻就认出了“棒槌硬当当31”,而他对我没有任何印象?或者正如米亚杜撰出来的那个朋友所言,我是一个毫无特别之处、样子极为普通的女人;或者是因为和“棒槌硬当当31”约会过的女人太多了,以至于他根本就记不起来所有的人。我可以想象,有那么一群女人曾经与他约在咖啡厅见面,他以惯用的伎俩在第一次约会时就把他的棒槌拿出来吹捧,正像对我所做的一样;而且帕特里克先是对我进行辱骂,然后离去,这样他可以不用付账。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也碰到不少和他……的女人——哦,不,真的,哪怕想象一下就令人作呕。

那还不如去想想爱维琳姨妈。

“好消息,”当查莉打开门时,我说,“我能回到我的住所了。”

查莉看起来有些惊恐。“回到那个可怕的洞里?你疯了吗?”

“查莉,我不能永远在你们这里住下去。”我说。

“一个星期!”查莉叫道,“你再住一个星期。我们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吗?”

“是的,我们确实是,但你和乌尔里希……”

“乌尔里希也一样,不是吗,乌尔里希?你也不希望歌莉回到她可怕的姨妈家里,对吧?回到那个令人压抑的、狭小的屋顶房!”

“乌尔里希自己曾经就在那个令人压抑的、狭小的屋顶房住过。”我说。或者说是到处横躺过。

“我也认为再回到那个不幸开始的地方并不是个好主意,”乌尔里希说,“嗨,老朋友,你为什么不慢慢去找一个相对好一点的住处?在你找到之前,你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就是,”查莉说,“你的收入也比以前高了,你能够租得起好一点的住处,就在我们附近!”

“关于我的工作,现在还不是很明朗,”我说,“找一处住房有时需要很长时间。”

“这没关系,”查莉说,“是不是,乌尔里希?这一点都没关系。”

“是这样。”乌尔里希喃喃地答道。

“而且我们也非常非常爱你,”查莉说,“是不是,乌尔里希?”

“是这样。”乌尔里希又喃喃地答道。

我的心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现在却忍不住再次哭泣。“我也爱你们两个,非常爱。”我说。

“好,”查莉说,“那请不要再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听见了没有?”

我似乎有责任让露露免受帕特里克的伤害,至于她得到这些信息后会如何处理,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说实在的,性饥渴的帕特里克以“棒槌硬当当31”之名在网上招摇撞骗,并且在咖啡厅里逼迫那些女人摸他的棒槌其实并不是特别严重。每个人的人生履历中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污点。在他和我就此谈过话以后,我觉得事态开始变得严重:这是个恶心的色情狂,是一个卑鄙下流的骗子。好吧,得给露露打个电话。

“露露,我现在知道了帕特里克其实就是‘棒槌硬当当31’,”我开门见山地说,“是他刚才自己承认的。”

“我知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露露冷漠地说,“帕特里克刚刚告诉我了。”

“真的?哦,真令人感到意外。他对我说,他会把一切推翻,而且你相信他的程度要高于我。”

“歌莉,你是我的小妹,我的确很喜欢你,但是你这样做太过分了。”露露说,“你觉得帕特里克英俊迷人,便想和他调情,这是一回事;可是如果你用如此卑鄙的谎言来对待他,从而试图拆散我们,这就不应该了。”

“什么?我怎么能跟这种人调情?你没病吧?不晓得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是这真的……”这实在是令人愤慨,我不得不笑,不过只笑了一下,“知道吗,露露,说真的,帕特里克实在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些女人,而她们——不管出于何种动机——被他的大号棒槌诱骗上床,而现在他竟然不承认。”由于过于激愤,我的臼齿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要再说下去了!”露露说,“我知道你刚刚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但是你的做法简直就是——病态!”

“对,全是被‘棒槌硬当当31’搞的,”我说,“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了,可见他和多少女人有过交往。他不清楚我属于和他上过床的一类,还是属于拒绝他的一类。他在咖啡厅里这种‘你摸一下’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是最严重的。”

“我要挂了,”露露以她纯正的教师口吻说,“好吧,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但是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我敢打赌,它肯定没有三十一厘米那么长。”我说。但是露露已经挂掉了电话。

“可能也不像棒槌那么硬。”我自言自语道。

当我讲给查莉听时,她只是大笑。她说:“你姐姐是个成年人,如果她执意要和这个下流的网络色狼在一起的话,那就是她的决定了。”

那好吧,这件事已经办完了,剩下的还有和奥立的秘密会面。

第二天中午,我在法斯本德咖啡厅等他时,牙痛依然没有停止。这段时间它总是偶尔短暂地疼痛,现在却是不间断的那种,这说明确实是这颗牙在痛,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幻想出来的痛感。

虽然如此,我还是给我的玛琪朵里加了半勺糖。我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知米亚是否藏在某处,正用一支蘸满剧毒的箭瞄准我。这是一个美好的五月天,我坐在外面,正好可以将阿波斯泰尔教堂尽收眼底。

奥立急匆匆地跑来,只迟到了五分钟。他的诊所位于下一个拐角处。

“有一个小男孩不肯张开嘴巴,”奥立气喘吁吁地说,“他的母亲已经带他试过了三个牙医,他们都不能让他张嘴,但是我成功了。你说我棒不棒?对不起,我确实想准时的。你看起来非常漂亮。你去做头发了?”

“我只洗了头发。”我实话实说。事实上我打算至少给头发定定型,但是等我穿上我唯一一条牛仔裤和那件“波多尔斯基,我想为你生个孩子”的T恤之后,我也就不想再费心折腾了。

“可惜我不是波多尔斯基,”奥立说,“不过说句老实话,我是不是比他更好呢?”

“这是查莉的T恤。我觉得这只是个反讽而已,”我说,“波多尔斯基与我们相比太年轻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和他比起来太老了。”我的牙现在痛得厉害,我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脸颊,“哦,你到底有没有和米亚谈?”

奥立点头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暂时忽略了自己的牙痛,不由自主地抓住奥立的手。“奥立,对此我深表遗憾——米亚对她的情人是认真的吗?”

“我不知道,”奥立说,“我们没有提起那个家伙。”

“你是说,米亚不想谈论他?”

“是我不想,”奥立说,“我根本就没有向她问起过他。知道吗,我才不关心那个家伙呢!”

“但恰恰由于他,才导致了你们关系的破裂,”我说,“你不要自欺欺人!”

“不是!”奥立说,“我现在终于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结婚。”

“奥立,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轻率了?两周前你们还是一对幸福的夫妇……哎呀!”

“怎么回事?”

“我的牙,”我说,“它很痛,非常非常痛。”

“有多长时间了?”奥立想知道。

“有几天了,”我说,“但以前疼痛都是自己停止的。”

奥立站起来。“来吧!”他说,“我们现在就把它弄好。”他叫来女服务员,付了我那杯玛琪朵的钱,根本不顾我的反对。“离上次检查毕竟已经有半年了。”

“也许它自己会停止的。”我说,但是奥立已经拽着我的胳膊穿过桌子走到人行道上了。

“是哪一颗?”他问。

“左下,第二颗臼齿,我想。事实上到处都疼。”

“哦,哦,”奥立说,“这颗去年我们刚做过牙根治疗。”

“对,正是!”我说,“现在再回到米亚那里:她知不知道你并不是由于我,而是她才来到宾馆的?”

“她不知道,”奥立说,“关于那件事也不是我先提起的。周六晚上她勉强地上了车,然后对我说:‘我知道你和歌莉之间有关系,但是我决定原谅你。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错,都到这一步了,”我说,“那可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你应该在那一刻跟米亚讲,问题并不是因我而起,而是那个和她舌吻的老东西。”

“我说,事情不会如此了结!”奥立说,“米亚一下子就泄了气。她把这么大的耻辱甩给我,却说什么我总是埋头工作,对她漠不关心,我们之间的性生活太少,就算有,也是了无生趣。她还说,我在闲暇时聊的也都是关于牙齿的话题,而且现在更是不顾羞耻地和你这样一个臀部大得如同马戏团里的马臀一样的女人搞婚外恋。”

“那你正好可以在那一刻反击说:‘嗨,你闭嘴,你这个无耻的贱人,是谁在宾馆里和已婚男人秘密约会,是你,还是我?’”我怒气冲冲地说。

“但是我没有,”奥立说,“我说的是,你的臀部绝对是上等货,如果我总想着它的话,我会给它找到一个架子的。”

“哦,”我说,“那当然就——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奥立说,“米亚哭闹着说:‘你会知道你的下场。’回到家,她就打好行李并对我嚷道:‘别拦我!’尽管我没有任何要阻止她的意思。然后她开着车走了。”

“去找她情人了!做得好,奥立!”

“去她父母家了,”奥立纠正道,“她父亲昨天一大早就打来电话,想劝我。他说,从双方共有的朋友圈子里寻找外遇不太成体统,还说我在让自己的鸡巴开口说话之前,是否能先用头脑思考一下。还说,当我清醒一些的时候,我应该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米亚。”

“这都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我确实感到吃惊,“他真的说了鸡巴?那你无论如何都应该对他说:‘嗨,岳父大人,你倒是问问你的女儿周五在帝豪大酒店和一个什么样的鸡巴约会。’真是乱七八糟的——哎呀,快疼死我了!”

“我们这就到了。”奥立说着推开他诊所的门。

“医生先生,您不会需要很长时间吧?”前台后面的门诊女助理问道。

“要的,塔勒女士有剧烈的疼痛症状。请您去一号室把勒娜找来。”当我迈步走向治疗室时,奥立冲我眨眨眼便消失在门后。

“请出示您的保险卡。”门诊女助理说。我隔着前台把卡递给她。

“您可真够幸运,”她说,“医生先生的门诊到下个月底都排得满满的。”

“您这样认为?”在我的字典里,“幸运”一词却有另外一种解释。我讨厌没有计划的行动。我通常会在几天前就开始在心理和生理上为看牙做准备了。

当我坐在椅子上时,疼痛感突然消失了。“我想它已经不会再疼了,”我说着站起身来,“我走了。”

“您坐下。它总是这样的,”勒娜,这个秀美的金发实习生将一块小围嘴绑在我的脖子上,“这是肾上腺素在作怪。只要您一回到家,疼痛感就马上又回来了。”

“我们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奥立说。他的白大褂使他看起来酷似尘世间的高级医师高斯温——我创造出这个人物形象时,与奥立尚未相识,但是他们简直太相像了。有那么一刹那,我欣赏着他在白大褂衬托之下的蓝眼睛和被晒成深褐色的面孔以及那头浅色的头发,直到他把椅子放平,让我处于平躺状态,并将台灯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并闭上眼睛。

“很好。”奥立一边说,一边用一把金属钩将我的牙齿逐个敲了一遍。其实并不是那颗补过牙根的牙齿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而是它旁边那颗原本完好的臼齿。我的牙齿虽然匀称、洁白,而且从小就不被允许吃甜食,但仍然不能算是一口好牙齿。谢谢,妈妈!

“只是个小毛病,”奥立说着在我的脸颊处塞了两个棉塞,“一个小洞而已。我们用不着麻醉剂,不是吗?”

“要用,否则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打碎!”我因脸颊鼓起,含混不清地叫道。

“其实我早知道的,坚强的女孩。”奥立说着打开了钻头,“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麻醉剂!麻醉剂!”我挥舞着双拳。

“啊,对,说到这里了,”奥立一边说,一边用钻头钻着我那颗疼痛的牙齿。哦,我对这种噪声真是痛恨得无以复加!“米亚搬出去了,她的父亲认为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小弟弟。”

门诊女助理听到这些,手里的吸口水器险些触到我的咽喉。显然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头儿谈论起自己私生活方面的最新动态。

“呵呵!”我发出声音。

“对不起。”勒娜嘟哝道。

“我打算这几天去找个律师,让他帮我算算离婚后我还能剩下多少财产。”奥立说。他的钻头正好触到我的痛处。

“哎呀!”我含混不清地叫道,“麻醉剂!”

但奥立只是轻轻把我按在椅子上,又继续钻下去。他的治疗激起了我绝无仅有的一次幻想——我们就在这把治疗椅上疯狂做爱。我是说,在我的幻想世界里。那里面既没有钻头,也没有身边的门诊女助理。

“已经好了,”奥立说,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昏倒的时候,“你很坚强。我也许不用付太多。我为开这个诊所贷了很多款,而且我们又没有孩子。我会因为房子而付给她钱,这个我倒还能接受。不要,不要,躺好,现在开始补了。勒娜,再多一点,正好。如果她想要房子我也没意见,那她就必须付钱给我。哈哈,我真想看看她拿什么来付。这个女人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用来置办行头了。”

他把一种很凉的东西弄到我的神经上。

“哎呀!”我有气无力地叫道。

当我终于又回到坐的姿势,漱了口之后,我说:“可真够痛的!你为什么不给我来一针麻醉剂?”

“这不也顺利完成了吗?”奥立说,“勒娜,你现在还有十分钟的午休时间。”

“你说,你总是这么做吗?”勒娜走了以后,我埋怨他说,“你当然听见了我是怎么喊叫的!”

“可是你现在不疼了,”奥立说着把我脖子上的围嘴拿开,“而且也没有麻的感觉!”他的拇指尖温柔地触摸着我的下唇,“所以如果我现在吻你的话,你就会感觉得到。”

“如果,”我说,“可是经过这一番折磨之后我实在没有接吻的欲望。奥立,我认为你让米亚相信你们分手是因为我,这是不对的。”

“但是确实是因为你。”奥立说。

我惊愕地看着他说:“不是我!”

“当然是你。”奥立说。

“胡闹!好好回想一下吧,是因为米亚欺骗了你!”

“我爱你,歌莉。”奥立说。

查莉递给我一张B超的图纸。“看这个!你的教子!大致处在中间的位置。”

“真可爱。”我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可爱,”查莉闷闷不乐地说,“根本就看不清楚!我一直认为现在的科技如此发达,你肯定可以看到孩子是不是在吮大拇指。我彻底失望了。几周来,我就期待能看到这张图纸,可是现在只能看到我的子宫和一个黑洞。连纸都是廉价货,活像付款单的纸!”

“查莉,你现在刚怀孕不久,孩子根本没有长出拇指。”

“也许如此。”查莉说。她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然后,忽然间又高兴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告诉你一个今天的特大喜讯,出版社一位大妈打电话找你,她想后天中午请你在‘贝多芬’吃工作餐。我已经自作主张替你应承下来了。”

“哦,那她是谁呢?”我一下子振作起来。

“想跟你做一番大事业的出版社的重要人物呗,职业女性。”查莉说,她的兴致更高了,“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你真好,”我说,“但是不会这么快。也许他们只是想拒绝我。”

“胡说八道,”查莉说,她拉住我的手跳了一圈舞,“要是那样,他们一般不会请你去‘贝多芬’。”

她说得有道理。

“别疑神疑鬼的,高兴点。”查莉命令道。

好吧,我是应该稍微高兴一点。“可是我没有可穿的衣服。”我在自己刚高兴了两秒钟之后说。

“我借给你一些,我借给你一些,”查莉唱道,“你看,生活多美好,你值得坚持到底。”她以跳跃之势从和地板固定在一起的抽屉柜上拿起一摞东西,“哦,还有,你爱维琳姨妈把你的信件送过来了,你姐姐也打过电话。”

“什么信件?”我把爱维琳姨妈带来的信逐个过了一下目。该死!信用卡的账单!还有一封来自“迪特马·麦尔根海默·阿里亚斯·麦克斯,29岁,不抽烟,怕羞,但喜欢找乐子”。

“是露露,”查莉说,“依然那么神气。她说要你回个电话。”

“哈,”我说,“现在她终于认清帕特里克的真面目了!”

可惜不是这样。

“妈妈说你不想再回到你的住所了,是吗?”露露问。

“呃,是的,”我说,“我要另外找一个地方。”

“那么你可以立刻搬家,对吗?”

“对,”我说,“我觉得爱维琳姨妈不会因此而找麻烦。怎么了?”

“我有一处房子给你住,”露露说,“其实是帕特里克的。当然,如果你将他的租房合同接过来,而且房东也同意的话。”

“帕特里克要搬到哪里去住?”我不解地问。

“哪,搬到我这儿啊。”露露说,“我的房子比较大,而且离我的学校和他的公司都不远。反正他现在几乎都住在我这里,付双份房租真是一个愚蠢之举。省下的钱我们可以买一些别的东西。”

“好吧,露露,我会认真考虑一下的……”

“这个房子你到底想不想要?”露露不客气地问,“它非常漂亮,不喧闹,但是在城南,有两个房间以及厨房、门厅、浴室、阳台。是二楼。下面有一家奶酪店,对面住着房东和她的女伴,三楼住着一对年轻的学生。房租还不贵,各方面的条件都十全十美,内院绿化得很好,你可以随意使用。”

“听起来挺好的,”我说,“不过……”

“帕特里克有三个月的退房时间,但如果房东同意,可以签一个终止合同,你六月一号就能搬进来。”

“那么,”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看房?”

“明天下午放学后,”露露说,“我去查莉家接你,三点钟。还有,歌莉,请你对帕特里克放尊重些。”

“露露,这听起来简直就和妈妈一样。”我说。

“我是成年人啊,”露露说,“有一天你也会慢慢变成这样。”

“事情真是一件接着一件。”我说。现在我的情况其实很不错,工作方面大有前途,牙也不痛了,如果再找到住所,那确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而这些谁又能想得到呢?

“那个性变态住过的房子?那里只配让人拉屎。”当我告诉查莉时,她叫道。

我耸耸肩。“如果它既漂亮又便宜,我就要了。”我说,“我会让风水专家在房间里走一圈,让他把性变态的气味除掉。”

“可是如果这样,你就必须要感谢他一辈子了,”查莉说,“而且,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你只有两周半的时间来准备和安排搬家的事。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亲爱的查莉。”我说,“还有,我本来就不应该感谢帕特里克,他得向我道谢才对,要不然他还得费力去找一个续租的房客,并且还得交三个月的房租。”

“我们在一起多快乐!如果你一个人住的话,说不定又会产生愚蠢的念头。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查莉眼中泪光摇曳。这段时间她经常这样:刚刚还又唱又跳,转眼就号啕大哭。但这只不过是孕期的情绪,没什么可担心的。“希望它是一个丑陋而肮脏的破洞。希望在那里也整天要忍受艾克萨菲尔·耐度的歌声,希望那里有一只能够模仿飞机降落声音的山八哥,而且跟真正的声音一样响。”

“不会,绝对不会!查莉,我觉得我现在正交好运,”我说,“还有,奥立爱我。”

查莉迅速转换了话题。“他当然爱你了。我们大家都爱你。我们需要你。没有你,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悲伤、无聊和空虚。我们……”

“不是,不是,”我说,“不是所谓的‘不要再去自杀式’的爱,他是真的爱我。古典而浪漫的那种。米亚搬到她父母家里了,奥立不想再和她在一起了。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查莉喜悦地叫喊着,“衷心祝你幸福!”

嗨,大家都怎么了?他们总是以某种方式跳过整个章节,只有我不是。“这可真令人忧虑,那个可怜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奥立确实不是那种随便对人说‘我爱你’的人,”查莉说着又跳了几步欢快的舞,“他终于明白了,我们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卡洛肯定高兴死了。而偏偏现在你要去找一个新的住处?这简直是浪费时间!你考虑一下:在你刚刚搬进去不久,就要再搬出来,到奥立那里。哦,我非常希望他能留下这套超棒的房子。单单那个高得出奇的圆拱形窗子就已经匪夷所思了。”

“你疯了,查莉?你难道丝毫没有看出来这一切是多么荒唐?”我摇着头,“奥立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几天之前,他才发现他的妻子欺骗了他。他需要治疗,首先要使他受到惊吓的心重新平复。”

“我们的生活中有时候就是需要一点点的波折,好让我们重新梳理自己的感情,从而再次给自己的人生定位,”查莉说,“因此用不着去做什么治疗。你不也挺喜欢他的吗?是还是不是?”

“我当然喜欢他,”我说,“甚至很喜欢。”

“这就对了,”查莉说,“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好好享受吧。哦,在牙医的椅子上做爱!你一定要讲给我听那到底怎么样!”

我的脸红了。“我曾经告诉过你……”

“是的,歌莉亲爱的!”查莉笑了,“那天晚上你喝得差不多了。作为交换我向你讲述了我和雷奥·凯恩在飞机的厕所里无比尴尬的故事。”

“哦,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对,是我故意让你喝醉的,”查莉说,“因为世上有一些东西最好只属于自己。”

“我今天躺在奥立的牙医椅子上,”我说,“你得相信我,我没有想到性。”当奥立试图吻我时,我甚至把头扭向一边,紧接着他的真情告白之后。

“我很抱歉,奥立,但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说。

奥立面带失望。“我理解,你……不是刚刚过了一周吗?自从你……”他说,“但是你也有感觉的,对吧?在你我之间有一条特别的纽带……这也是我们同时来到同一家宾馆的原因,看似偶然,其实不然。一个魔幻之夜……”

“奥立,我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那天晚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吃了安眠药,而你则喝得大醉。除了你自己的主观想象之外,没有什么魔幻的。”

“或许我不能记住每一个细节,”奥立坦白地说,“但是有一点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对你的感情并非出自我的想象。”

我久久地以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看起来让人有咬一口的欲望:一双郑重的蓝眼睛,一头桀骜不驯的金发,其中一绺总是落在额头前,还有那件非常合身的白大褂。如果我属于其他一些比较富有激情的星座的话,也许会将所有疑虑都抛到脑后而投入他宽阔的胸膛。可这是不可变更的。我们处女座生来就是怀疑主义者,我们原则上是不相信什么的。

“你做日光浴吗?”我竟然问道。

奥立叹息道:“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歌莉,你与男人的交往并不是很顺利。”

他说对了。此外,我和他本人的交往也不顺利。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和别人结婚却只能袖手旁观,这实在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你……应该先把你和米亚之间的事处理好,”我说着走出门去,“我对你们分居的原因一直耿耿于怀。这对我是不公平的!”

“我可以等。”奥立在我身后喊道。


道恩约申路十二号

歌莉·塔勒女士

亲爱的歌莉: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我很惊讶收到你的信息,毕竟距你把我晾在咖啡屋已经一年半了。当时我和服务员以及经理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口角之争,因为我不想替你垫付那杯玛奇朵的钱。最后我虽然取得胜利,却被终生禁止再次踏入这家咖啡屋。也许你可以想象得到,这不是一个快乐的经历。不提也罢。

你的信非常发人深省。我还和许多女人见过面,其中有几个甚至比你还漂亮,但是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有进一步和我交往的愿望。“杰西卡,24岁,性感,真正的金发”就是其一。不过,她实际上叫作希尔德加德,三十四岁了,虽然是真正的金发,但也是真正的肥胖,或者说至少是圆滚滚的。她人虽然很好,不过我心目中未来妻子的模样始终不是如此。

现在,当我读完《拉拉的夏日之恋》之后,或许我真会给她打个电话。的确是这样:情色是通过外在的东西,例如相貌、年龄和名字等传送过来的。在阅读中,拉拉如何慢慢而深刻地爱上那汤的过程充满了巨大的张力。最后,那汤一个勾拳打在那个自负的托思顿的下巴上而使他撞倒咖啡桌,从而打碎了整套迈森瓷器,这一幕实在精彩极了。作者对爱理解至深。

现在我要收笔了,也许我会打个电话给希尔德加德。顺便提一下,她有一个美丽的姓氏:卡兹。我就称她为“小卡兹”,你意下如何?

在这种意义上你最亲爱的

迪迪·麦尔根海默

又及:如果我和希尔德加德进展不顺,你是否还有兴趣再同我会面?我也可以顺便把你的五欧元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