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读者已经知道,拉夫列茨基是怎样成长和发展的;关于丽莎的教育,我们也来说上几句。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满十岁了;但是父亲平时很少照管她。他事务繁忙,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增加财富。他容易发怒,态度生硬,性情暴躁,对于花钱延请教师和家庭教师,给孩子们买衣着和其他必需品等等,他都毫不吝啬,可是照他的说法,要他“去哄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家伙”,那他可受不了,——而且,他也没有工夫去哄他们:他忙于工作,忙于事务,睡眠很少,偶尔玩玩牌,就又去工作;他把自己比做一匹套在打谷机上的马。“我的一生一晃就过去了,”他临终时在病榻上说,焦干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事实上,和丈夫比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丽莎的关心也多不了多少,虽然她对拉夫列茨基夸口说,是她独力承担了孩子们的教育:她只是把丽莎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当着客人的面抚摩她的小脑袋,叫她聪明孩子,叫她心肝宝贝,——不过如此而已:任何经常的操心都会使这位懒惰的太太感到厌烦。父亲在世的时候,丽莎由一位从巴黎来的家庭女教师莫罗小姐照料,父亲死后,就由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照管她。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是读者已经认识的。莫罗小姐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妇人,举动像小鸟,智力也像小鸟。年轻时她过的是十分悠闲的生活,如今到了老年,她只保留下两样嗜好——好吃和好赌。当她吃饱喝足,既不玩牌,又不闲聊的时候,她脸上马上就露出一种近乎是死人的表情:她常常坐在那儿,望着,呼吸着,一望而知,她的头脑里什么也不想。甚至不能说她善良;人们总不会说鸟儿是善良的吧。不知是由于她轻率地度过的青年时代呢,还是由于她自幼就呼吸的巴黎的空气,——她的头脑里满堆着一种类似普遍的、廉价的怀疑主义,这通常是用“Tout ça c'est des bêtises”表现出来的。她说的法语虽不标准,但却是地道的巴黎土话;她不搬弄是非,也不由着性子胡来——对一个女家庭教师,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希求呢?她对丽莎的影响很少;对丽莎有着更为有力影响的,倒是她的保姆阿加菲娅·弗拉西耶夫娜。

这个女人的身世是与众不同的。她出身在一个农民的家庭;十六岁上就嫁给一个农民;但是在农家的小姊妹中,她是佼佼者。她父亲当了二十年的村长,攒了好多钱,把她娇生惯养。她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儿,她衣着讲究,在全区无人可比,她聪明,能说会道,有胆量。她的主人德米特里·佩斯托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父亲,为人谦虚平和,有一次在打谷场上见到她,和她谈了一会儿,就热烈地爱上了她。她过不多久就成了寡妇;佩斯托夫虽然是一个有了妻室的人,却把她接到家里,让她和家里人一样打扮。阿加菲娅马上就习惯了自己新的处境,好像她从未有过另样的生活。渐渐地她出落得更为白净,更为丰满了,她的在细纱衣袖里的手臂变得跟商人妻子的手臂一样“雪白粉嫩”;她的桌上终日摆着茶炊;除了丝绸和天鹅绒,她什么都不愿意穿,床上铺盖的是羽绒被褥。这样享福的日子过了五年,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就与世长辞了;他的遗孀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太太,念在死者的分上,不愿意过分亏待自己的情敌,况且阿加菲娅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放肆过;话虽如此,她还是把阿加菲娅嫁给了一个饲养牲口的农民,打发她离开了眼前。三年过去了。有一次,在一个酷暑的日子,主妇来到自家的牧场。阿加菲娅用那么美味的冷奶油款待了她,态度是那么谦顺,自己又是那么整洁,快活,对一切都是那么满足,使主妇不禁宣称宽恕了她,让她回到主人的宅子里去;六个月后,主妇凡事都离不开她了,把她升为女管家,全部家务事都交托给她。阿加菲娅又有了权,得到主妇的绝对信任,她又变得白嫩丰满起来,这样又过了五年光景。厄运再次临到了阿加菲娅的头上。她的丈夫——她已经让他当上了男仆——竟喝起酒来,常常不回家,终于偷了主人的六把银汤匙,藏在妻子的箱子里,想等有机会再拿出去。不料事情被发现了,他又被打发回去饲养牲口,阿加菲娅也失去了主人的宠爱;她虽没有被从宅子里赶出去,但是从女管家降为女裁缝,命令她头上不准戴帽子,只能包头巾。使大伙惊讶的是,阿加菲娅竟毫无怨尤地承受了这对她不啻晴天霹雳的打击。那时她已经三十岁,她的孩子都死了,丈夫也没有活多久。是该她醒悟的时候了,她也真的醒悟了。她变得非常沉默,非常虔诚,从不漏过一次晨祷或午祷,把自己全部的好衣服都分赠给别人。她平静地、谦虚地、稳重地过了十五年,从不跟人争吵,对任何人都忍让。要是有人对她出言不逊——她也只是对他行礼,感谢对她的教训。主妇早已宽恕了她,重又对她恩宠有加,还从自己头上脱下包发帽来赠给她;但是她自己不愿意取下自己的包头巾,总是穿着深色衣服;主妇去世后,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谦虚了。要使一个俄国人畏惧或是得到他的爱是容易的,但是要获得他的尊敬却很困难。尊敬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得到,而且也不是给随便什么人的。可是家里的人个个都非常尊敬阿加菲娅;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以往的过错,好像这些事都随着老主人给埋进了坟墓。

卡利京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结婚之后,曾想把家务事交给阿加菲娅管理;但是她拒绝了,说是“怕受诱惑”;他呵斥她,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聪明的卡利京是善于识人的,他既理解阿加菲娅,也没有把她忘掉。搬到城市里之后,他征得她的同意,请她做丽莎的保姆,那时丽莎才四岁多。

起初,丽莎害怕新保姆的不苟言笑的、严厉的面容;可是很快就习惯了她,并且深深地爱上了她。丽莎自己就是个严肃的孩子;她的面貌长得像卡利京,轮廓分明,五官端正,只是她的眼睛却不像父亲,它们闪耀着静静的对人的关切和善良,这在孩子身上是罕见的。她不爱玩布娃娃,从不长时间地高声大笑,举止稳重。她并不常常沉思,可是如果沉思起来,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她沉默一会之后,就会向比她年长的人提出一个问题,这说明她的头脑里是在思考新的印象。很快,她说话就不再像孩子们那样口齿不清,到了三岁多的时候说话就十分清楚了。她怕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却很难说,——她既不怕她,也不跟她亲热,不过,她对阿加菲娅也不亲热,虽然她只爱她一个人。阿加菲娅总和她在一起。她们俩在一块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奇特。阿加菲娅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头上包着深色头巾,面庞虽然瘦削,像蜡一般透明,却仍然美丽而且富于表情,她坐得笔直地在织袜子,脚边的小椅子上坐着丽莎,也在忙着干什么,或是庄严地抬起明亮的小眼睛,听阿加菲娅给她讲故事。阿加菲娅并不给她讲童话故事:她用平静的、快慢合度的声音讲述圣母的传记,苦行者、圣徒和女殉道者的行传;她向丽莎讲述,那些圣者怎样生活在沙漠里,忍饥受苦,以求灵魂得到拯救——他们怎样不畏帝王,信奉基督;天上的飞鸟给他们送来食物,地上的走兽也听从他们;在他们的血滴下的地方,怎样长出鲜花。“是桂竹香么?”有一次丽莎问,她是非常爱花的……阿加菲娅对丽莎讲述的时候态度庄严而谦逊,好像她自己感到,她是不配来说出这样崇高神圣的话似的。丽莎听她讲着——于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形象,便以一种甜美的力量进入她的心灵,使她的心灵充满了纯洁虔诚的敬畏,基督对她就成为亲近的,熟悉的,几乎像亲人一般了。阿加菲娅还教会她祈祷。有时,天蒙蒙亮她就把丽莎唤醒,匆忙地给她穿好衣服,偷偷地带她去做晨祷;丽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跟着她;拂晓的寒气和蒙蒙的曙光,教堂里的清新空气和空寂无人,这突然外出的本身的神秘,悄悄地回到家里再钻进被窝,——这些被禁止的、奇特的、神圣的举动混在一起,震撼了小女孩,并且深深进入她的心灵深处。阿加菲娅从不责备任何人,也没有因为丽莎淘气而责骂过她。当她对什么不满的时候,只是沉默着;丽莎是懂得这种沉默的;遇到阿加菲娅对别人不满的时候——不管是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还是对卡利京本人,——她以小孩特有的敏感,也很能懂得。阿加菲娅照管了丽莎三年多一点;后来就由莫罗小姐代替了她;但是这个态度生硬、老是叫着“Tout ça c'est des bêstises”的、轻浮的法国女人,并不能从丽莎心里把她亲爱的保姆挤走。播下的种子,根扎得太深了。况且,阿加菲娅虽然不再照料丽莎,她还留在宅子里,常常能见到她带领过的孩子,而丽莎也像以前一样地信任她。

可是,自从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住到卡利京家之后,阿加菲娅和她的关系却处不好。这位急躁、任性的老妇人不喜欢过去“穿格子粗布裙子的娘儿们”那副严肃傲慢的派头。阿加菲娅请求出去朝圣,一去就没有回来。人们私下传说,似乎她进了一座分裂教派的隐修院。然而,她在丽莎心头留下的痕印却是不可磨灭的。丽莎照旧去做午祷,觉得好像是过节日一般,她怀着无限的喜悦,以一种克制着的、羞怯的激情做着祈祷,这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暗暗地大为惊讶;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尽管对丽莎一向不加管束,连她也设法让丽莎克制她的热情,不许她做太多的跪拜:她说,这不合贵族的风范。丽莎学习很好,就是说,勤奋用功;上帝没有赋予她特殊出色的才能和巨大的智慧,她的成绩无一不是经过刻苦用功得来的。她钢琴弹得很出色,但是只有莱姆知道,她是下了多少苦功。她读书不多;她没有“自己的语言”,然而她却有自己的思想,她走着她自己的道路。难怪人们说她像父亲;他也是不去问别人他应该怎么做。她就这样成长起来——平静地、从容地,长到十九岁。她很美,然而自己却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之间,全都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略带羞怯的娴雅,她的声音发出纯真的、青春的、银铃般的响声;最小的愉快之感会使她的唇上露出迷人的微笑,给她的明眸增添深邃的光芒和一种隐隐的柔情。她整个身心都渗透着责任感,她惟恐伤害别人的感情,她有一颗善良的、温顺的心,她爱所有的人,但不特别爱某一个;她惟独热情地、胆怯地、温柔地爱着上帝。拉夫列茨基是扰乱她的平静的内心生活的第一个人。

这样的,就是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