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拉夫列茨基的妻子来到O市的那一天,对他是烦恼的一天,对于丽莎也是一个痛苦的日子。她还没有来得及下楼去向母亲问安,窗下就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她看见是潘申骑马来到院子里,不由暗暗担心。“他这么早就来,是要听最后的答复,”她想。她果然没有猜错;他在客厅里转了一下,就提出请她同他到花园里去,并且要求对他的命运作出决定。丽莎鼓起勇气对他说,她不能做他的妻子。他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把帽子拉到额头,听她把话说完;他彬彬有礼地(但是声调改变了)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最后决定,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促使她改变了主意?接着,他用手捂着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若断若续的叹息,就把手从脸上取下来。
“我本来不想走人人都走的老路,”他声音喑哑地说,“我想听从内心的喜爱来为自己找一个伴侣,但是,看来那是做不到的了。别了,我的美梦!”他向丽莎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进屋子里去了。
她希望他马上就走,可是他偏偏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书房,在她那里待了将近一小时。临走的时候,他对丽莎说:“Votre mére Vous appelle,adieu ā jamais……”说了,便上了马,从台阶口就疾驰起来。丽莎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书房,看见她在流泪:潘申把自己的不幸都对她说了。
“你干吗要这么让我伤心?你干吗要这么让我伤心?”伤心的寡妇这样开始了她的怨诉:“你还想要什么样的人?他有哪一点不配做你的丈夫?一个侍从官!是长得不好看!在彼得堡,他可以跟宫中的随便哪一个女官结婚。我是,我是一直盼望着这门亲事的!你是早就对他变心了吗?这场灾祸总有个来头,它总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莫非是那个傻瓜吧?你可找到了个好参谋!”
“可是他,我那宝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他是多么恭恭敬敬,即使在他最伤心的时候,还是那么体贴别人!他答应还要常来看我。啊,这种事真叫我受不了!啊呀,我的头疼得都要裂开了!给我把帕拉什卡叫来。你要是不肯回心转意,那你就是要我的命,听见没有?”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两次叫丽莎“没良心的”,就打发她走开。
丽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和潘申以及和母亲的那番谈话之后,她还来不及缓过气来,又有一场风暴向她袭来,而且是来自她万万意料不到的方面。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一走进她的房间,就砰的把门关上。老妇人的脸色苍白,包发帽歪在一旁,眼睛冒火,手和嘴唇都在颤抖。丽莎吃了一惊;她从来还不曾见过她的聪明审慎的姑奶奶像这副模样。
“好极啦,小姐,”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低声说,声音发颤,断断续续。“好极啦!你这是跟什么人学来的,我的妈……给我点水,我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静点,姑奶奶,您这是怎么啦?”丽莎说,递给她一杯水。“好像,您自己不是也并不赏识潘申先生吗?”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放下杯子。
“我不能喝水:我会把剩下的几颗牙都磕碰掉的。哪儿来的什么潘申?这跟潘申有什么关系?你最好告诉我,是谁教你深更半夜跟人约会的,啊,我的妈?”
丽莎的脸色发白了。
“请你休想给我抵赖,”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继续说。“舒罗奇卡亲眼都看见了,是她对我说的。我叫她不许去瞎说,可她是不会撒谎的。”
“我并不抵赖,姑奶奶,”丽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的妈!是你跟他,跟那个老色鬼,那个老实人,约会的吗?”
“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呀?”
“我到楼下客厅里去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就叫我。”
“你就去啦?好极了。那么你是爱他的啰,是吗?”
“我爱他,”丽莎轻声回答。
“我的妈呀!她爱他!”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把头上的包发帽扯了下来。“爱一个有老婆的人!啊?她爱他!”
“他对我说……”丽莎开始说。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这个美男子?”
“他对我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画了个十字。
“愿她进天国,”她低语说,“一个无聊透顶的小娘儿们——其实不该提这个。这么说,他成了光棍啦。我看,他倒是样样都在行。刚折磨死一个老婆,又来找第二个。还说他老实呢?只是,姑娘,我要告诉你,在我们那个时代,在我年轻的时候,女孩子家做出这种事来,可是要倒霉的。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妈妈,只有傻瓜听到真话才会生气。今天我已经关照不让他进门了。我喜欢他,可是这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他。哼,什么老婆死了!给我拿水来。要说你让潘申碰了钉子,这件事做得真是好样的;只是别跟那些山羊养的,别跟那些臭男人夜里坐在一起;别让我这个老太婆伤心!我并不是只会跟人亲亲热热,我也会刺伤人的……好一个死了老婆的人!”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走了,丽莎却坐在角落里哭起来。她心里很痛苦,她受到这样的屈辱是冤枉的。爱情向她表现出来的不是欢乐:从昨晚起她是第二次流泪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感情刚刚在她心里萌发,她已经为它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别人的手是多么粗暴地触痛了她心底珍藏的秘密!她感到羞愧、伤心和痛苦;然而她心里并没有怀疑,也没有恐惧——拉夫列茨基对她是倍加可亲了。在她对自己还不理解的时候,她曾犹豫过;但是,在那次会晤、那次接吻之后——她已经不可能犹豫了;她知道,她是爱他的,——忠诚地、认真地、一片痴情地、终生不渝地爱他,——不怕任何威胁;她感到,任何暴力都不能拆散这牢牢的爱情之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