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八个年头过去了。春天又来临了……我们先把米哈列维奇、潘申和拉夫列茨基夫人的命运交待几句,——然后就和他们告别了。米哈列维奇经过长期的漂泊,终于找到了他真正的事业:他在一所公立学校里得到学监长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命运极为满意,他的学生们“崇拜”他,虽然也摹仿他那可笑的样子。潘申在仕途中青云直上,已经有希望可以当上司长;他的背已经有些弯,大概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太重,使他的身体要向前倾。他身上的官气决定性地压倒了艺术家的气质;他的仍然年轻的脸变黄了,头发也稀疏了,他已经不再唱歌,不再绘画,但是私下仍旧从事文学工作:他写了一个类似“警世剧”的小喜剧。既然时下的作家一定要在作品里“描绘”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事,所以他在自己的小喜剧里也描写了一位风骚的女人,并且秘密地把它向两三位赏识他的太太们朗读。然而,他却没有结婚,虽然有过多次结婚的良机:这一点,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是推卸不了责任的。至于她,她仍旧常住在巴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给了她一张支票买得自己的自由,以免受到她再次的突然袭击。她见老了,也发胖了,不过风韵犹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是在小仲马先生的剧作里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她不惮烦劳地上剧院,观看那里舞台上的肺病缠身、多愁善感的茶花女;如果能成为多什夫人,那就是她一生无上的幸福了:有一次她宣称:如果她的女儿能有那样的福分,她也就不抱别的奢望了。我们应该企望,命运可千万别赐给mademoiselle阿达这样的幸福:她原来是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娃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弱肺的、苍白的姑娘;她神经衰弱。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的崇拜者逐渐减少,然而却没有绝迹;其中有几个她大概可以保持到她生命的结束。最近,这里面最热烈的是一个叫扎库尔达洛-斯库贝尔尼科夫的退伍的近卫军官,此人大约三十八岁,体格健壮异常。拉夫列茨基夫人的沙龙里的法国客人都称他“le gros taureau de l' Ukraine”;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从不邀请他参加她为上流社会人士举行的晚会,但他却充分享有她的宠爱。
就这样……八个年头过去了。从天上又飘下明媚的幸福的春光,春光向大地和人们微笑;在春光的爱抚下,万物又欣欣向荣,又恋爱和歌唱了。这八年里,O市的变化不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屋子似乎反而变得年轻了:它那粉刷一新的粉墙亲切地迎人,被夕照映红了的敞开的玻璃窗闪闪发光;从这些窗户里,传出阵阵欢快的、银铃般的青春的声音和不断的欢笑;整个屋子似乎都沸腾着生命,洋溢着欢乐。屋子的女主人早已长眠地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丽莎出家后两年就去世了;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也没有比她的侄女多活多久;她们并排长眠在市内的墓地里。纳斯塔西娅·卡尔波夫娜也不在人世了。几年里面,这位忠心的老妇人每星期必到她老友的坟上凭吊一番……时辰到了,她的遗骨也入了黄土。但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房子并没有落到外姓人的手里,仍为他们家族所有,老巢依然无恙:连诺奇卡出落成一个窈窕美丽的少女;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淡黄头发的骠骑兵军官;玛丽亚·德米特里叶夫娜的儿子刚在彼得堡结婚,偕同年轻的妻子来O市共度春光;他的妻妹是一个双颊红润、眼睛明亮的十六岁的女学生;还有舒罗奇卡,也长大了,变得俊俏了——就是这些年轻人发出的欢声笑语震响了卡利京家的四壁。家中的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得和新主人们的调子相适应。年轻无须、爱说笑打趣的年轻仆人,代替了昔日古板的老仆。从前,养肥了的罗斯卡大摇大摆的地方,有两只猎犬在那儿发疯似地乱跑,在沙发上乱蹦乱跳;马厩里养着精壮的小走马、剽悍的辕马,鬃毛编起来的、勤快的拉套的马,还有顿河产的坐骑。一日三餐的时间全打乱了,几乎混在一起;照邻居们的说法:“全乱了套”。
在我们要提到的那个傍晚,卡利京家里的人们(他们中间最大的是连诺奇卡的未婚夫,也不过二十四岁)在玩一种并不复杂的游戏,但是根据他们齐声的大笑来判断,他们一定觉得这种游戏非常有趣:他们满屋子乱跑,你抓住我,我抓住你;狗也在乱跑乱叫,挂在窗前笼子里的几只金丝鸟也争先恐后地直着嗓子狂叫,它们那嘹亮的唧唧喳喳的啼声,更增加了室内的喧闹。正当这震耳欲聋的游戏玩得最热闹的时候,一辆满是泥污的旅行马车驶到大门口,一个四十五岁模样、身穿旅行服装的人从车内走下来,惊愕地站下了。他呆呆地站了一会,仔细地打量着房屋,然后从边门走进庭院,缓慢地走上台阶。在前厅里没有人迎他,可是客厅的门猛地大开,舒罗奇卡满脸通红,从里面冲了出来,紧跟着,全体年轻人也响亮地大叫着跑了出来。看到一个陌生人,他们突然都停住脚步,不做声了;但是一双双注视着他的发亮的眼睛仍然是那么亲切,一张张容光焕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儿子走到来客面前,亲切地问他有何贵干。
“我是拉夫列茨基,”来客说。
回答他的是大伙齐声的欢呼——这倒不是因为这些青年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几乎被遗忘的亲戚的来临感到特别欣喜,只是因为他们只要一有适当的机会就要发出一阵欢呼和叫嚷。拉夫列茨基马上被团团围住:连诺奇卡作为老相识,第一个报了自己的名字,并且使他相信,只要稍待一会儿,她一定能认出他来,接着便把其余的人都逐一介绍,对每个人,甚至对自己的未婚夫,都叫小名。这一大群人穿过餐室涌进了客厅。两个房间里的壁纸都换了,但是家具还保持原样;拉夫列茨基认出了那架钢琴;连绣花绷架也放在窗前的老地方——恐怕,像八年前一样,上面仍然是那幅未完成的刺绣。他们请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手圈椅上,大伙规规矩矩地围着他坐下。询问、惊叹、叙说,像雨点似地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我们好久没有看到您啦,”连诺奇卡天真地说,“也没有看到瓦尔瓦拉·帕夫洛夫娜。”
“那自然啰!”她哥哥连忙接过话头。“我把你带到彼得堡去了,可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一直住在乡下。”
“是啊,从那时起,妈妈也去世了。”
“马尔法·季莫费耶夫娜也不在了。”舒罗奇卡说。
“还有纳斯塔西娅·卡尔波夫娜,”连诺奇卡说,“还有莱姆先生……”
“怎么?莱姆也死了?”拉夫列茨基问。
“是啊,”年轻的卡利京回答说,“他离开这儿去了奥德萨;据说是被一个人骗去的,他就在那儿去世了。”
“您知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音乐作品?”
“我不知道;恐怕未必有。”
大家都沉默了,默默地对视了一下。一朵愁云掠过了所有年轻人的脸。
“可是‘水手’还活着,”连诺奇卡突然说。
“格杰奥诺夫斯基也活着,”她的哥哥补充说。
一听到格杰奥诺夫斯基的名字,大伙不禁一齐大笑起来。
“是啊,他还活着,还像从前一样爱撒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儿子接着说,“您想想看,这个捣蛋鬼(他指着那个女学生,他的妻妹),昨天把胡椒面撒到他的鼻烟壶里。”
“他就一个劲儿地打喷嚏!”连诺奇卡高声说,——于是又迸出不可抑制的大笑。
“我们不久前得到了丽莎的消息,”年轻的卡利京说,——四下又是一片寂静,“她还好,如今她的健康渐渐有些恢复。”
“她还在那个修道院?”拉夫列茨基有些费劲地说。
“还在那儿。”
“她给你们写信吗?”
“不,从来没有;我们是通过别人得到的消息。”
突然降临了一阵深深的沉默,“一位安静的天使飞过了。”——大家都在想。
“您要不要到花园里去走走?”卡利京对拉夫列茨基说。“现在花园里非常美,虽然我们没有好好地收拾它,有些荒芜了。”
拉夫列茨基来到花园里,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条长凳,——在那里他曾和丽莎一同度过幸福的、不可再得的瞬间;长凳已经发黑了,歪斜了,然而他却认出了它,一种无比甜蜜却又无比悲伤的感情霎时间攫住了他的心灵——这是追念已经消逝的青春,追忆一度享有的幸福的深切的哀愁。他和青年人沿着林阴道走去:八年来,菩提树稍微老了一些,长高了一些,树荫也浓密了一些;可是灌木丛都长起来了,覆盆子繁密茂盛,胡桃树却完全枯萎了,处处散发着新枯枝堆、树木、青草和丁香的芳香。
“在这儿玩‘抢四角’才好呢,”连诺奇卡走到一小块被菩提树环抱的翠绿的草地上,忽然叫了起来,“我们恰好是五个人。”
“你是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忘了吧?”她的哥哥提醒她,“还是你没有把自己算进去?”
连诺奇卡微微羞红了脸。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这样年纪,难道还会……”她开始说。
“你们请玩吧,”拉夫列茨基连忙接茬儿说,“你们别管我。当我知道,我没有使你们受到拘束,我反而会更高兴。其实,你们不必照顾我,我们这些老年人自有你们还不理解的、任何娱乐也不能代替的乐趣:那就是回忆。”
青年人带着亲切的、有些嘲弄的必恭必敬的态度静听着拉夫列茨基,——仿佛在听老师给他们上课,——接着,突然一下子统统从他身边跑开,跑到草地上;四个人站在四角的树旁,一个人站在当中——游戏就开始了。
拉夫列茨基却回到屋子里,走进餐室,走到钢琴旁边,触动了一个琴键:发出了一声微弱然而纯正的声音,使他的心暗暗地颤栗起来。很久以前,在那个最幸福的夜晚,莱姆,死去的莱姆,正是用这个音符开始了那一曲充满灵感的旋律,将他带进了无比欣喜的境界。后来,拉夫列茨基走进客厅,在里面久久没有出来。在他以前常和丽莎晤面的这个房间里,她的形影更为真切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仿佛他的四周到处都有她的存在的痕迹;但是对于她的思念是痛苦的、无法排遣的,在这种思念中,没有死亡给人们带来的宁静。丽莎还活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他所思念的是一个活着的人;他决不会认出来,那个身穿修女的长袍、在香烟缭绕之中若隐若现的、朦胧的、苍白的幽灵,就是他曾经钟情的少女。假如拉夫列茨基能在想象中看一看自己,像他在想象中看到的丽莎那样,他也会认不出自己的。在这八年之中,终于发生了他生活中的转变,这个转变是许多人不曾经历过的,然而,假如没有这个转变,一个人就不能始终不渝地做一个正派人;他的确已经不再去考虑个人的幸福和利己的目的。他已经心如止水——而且何必要讳言真实情况呢?——他不但身体和面貌衰老,他的心灵也老了;照某些人的说法,到老年还要保持一颗年轻的心,这不但困难,而且几乎是可笑的;一个人如果到老还不失去对善的信仰,不失去始终如一的毅力以及对事业的爱好,他就应该满足了。拉夫列茨基是有权利满足的;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好的当家人,他真的学会了种地,而且,他劳动不单是为自己,他还竭尽全力保证和巩固他的农民的生活。
拉夫列茨基从屋子里走出来,到了花园里,在他熟悉的长凳上坐下,——在这弥足珍惜的地方,面对着那座屋子,他曾最后一次徒然地把双手伸向那盛着泡沫翻动、色彩变幻的金色美酒的宝杯,他,一个孤独的、到处流浪的飘零人,在已经取代了他的年轻一代的传到他耳际的欢笑声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心中充满惆怅,然而并不沉重,也不悲伤。懊悔他是有的,但是问心有愧的事——却没有。“玩吧,欢乐吧,成长吧,青春的力量!”他这样想,在他的沉思中并没有忧伤。“你们的来日方长,你们的生活会比我们的容易:你们不必像我们那样,在黑暗中探索自己的道路、斗争、跌倒了又爬起来;我们苦苦地想方设法要活下来——而我们中间却有多少人没有能活下来!——可是你们只需要做出一番事业,好好地干,我们这些老年人是会祝福你们的。至于我,过了今天这一天,经历了这种种的感受,只有向你们行礼永远告别了,——在生命行将结束,在等待着我的上帝面前,我心中虽然满怀忧伤,却没有妒忌,也没有一丝阴暗的情感,我要说:‘欢迎你,孤独的晚年!燃尽吧,无用的生命!’”
拉夫列茨基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离去,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挽留他。花园里,从苍翠高大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似的菩提树后面,传来的欢叫声比先前更响了。他坐上马车,吩咐车夫驱车回家,但是要让马儿慢慢地走。
“这样就完了吗?”不满足的读者也许要问。“拉夫列茨基后来怎么样了?丽莎又怎么样了?”但是,关于那些仍然活着,然而已经退出尘世舞台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何必再去提起他们?据说,拉夫列茨基去过丽莎遁迹的那所遥远的修道院——还看到了她。她从一个唱诗台走向另一个唱诗台的时候,就紧挨他身边走过。她迈着修女的均匀、急促而又平静的脚步走了过去——并没有望他一眼;只是朝着他这一边的眼睛的睫毛几乎不可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瘦削的脸更低垂,她那绕着念珠的手指,也互相握得更紧了。他们俩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谁能知道?又有谁能说得出?生活中有那样的瞬间,那样的感受……对此只能是予以指出,而不能细说。
作者像